秦莳在心底思量了片刻,却也释然了。
藏锋山的一代代峰主从来都没有草包。倘若这些人做不到那些事情,留不下分毫传承,才是真真让人不敢置信了。
秦莳心底对这一点很是清楚,也从未打算过要改变什么。且藏锋山弟子从未全然遵循过前辈的道。
他们从来如此,纵然明白沿着那条前辈已经实验过的康庄大道走下去是最简单也最容易的,但也从来都没有谁会做出那般选择。
这是剑修的骄傲。
秦莳想了想,“你现下要将那些东西拿出来了?为什么?”
天星子默了一瞬,“总归,景江身边已经有了你,不会在做出那样执拗的事情了。”
叶景江面无表情,不得不说,这话说的很对。倘若是在从前,叶景江是一定会固执又不讲理的将那些东西都收拢在自己的手里,半点都不肯给旁人看。
可如今……他若是再想做那样的事情,只怕阿莳头一个不肯答应的。
“也好,省得她这些年的盼望都落空。”叶景江低声道,“你将那东西留在了她的身边,可曾见清楚过她?”
这大约是将离无数不多的遗憾。
那是个很随性的姑娘,虽说不大舍得就此死去,可死都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阿兄虽说不大靠谱,还喜欢偷偷掉眼泪,但想来日久天长,总归有放下的那一刻。
唯有天星子,她很是遗憾,那人最后都没能瞧见她的脸。这样日后,天星子在怀念她的时候,心底出现的总不是她的身影。
秦莳没想到,这两人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说话还没有多久,叶景江便直直往旁人心底戳刀子。
天星子果真更是沉默了两分,“没有。”
“不敢看。”
只要看上一眼,他便会忍不住的想,当年尚且鲜活的姑娘会是什么模样。这实在是太过煎熬,也太过消耗了。
现在……他还想要继续坚持下去,是万万看不得那样的事情的。倘若哪一日,他想做的一切都已经完成了,天星子想,或许他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秦莳道:“这样也会,将离前辈在你心底的模样永远都不会变的。”
天星子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这些事情在他的心底已经藏了太久,而他从没有哪个人能够倾诉分毫,也从不曾遇到过什么能让他释然半分的事情。
久而久之,已经成了陈年顽疾。
“此番之事,你们有什么想法?”
秦莳也没客气,“师叔,你来的这样快,难道没有做什么准备吗?譬如,稍稍监测周围的修仙世家一二。”
天星子很是坦然地摇头,他能掐会算,做什么多此一举的来监测旁人?且他也没有那样强悍的神识,难不成秦莳是将他们各个都当成了叶景江吗?
秦莳若有所思道:“既如此,师叔可是已经有了怀疑之人?”
“不算怀疑。”天星子道,“我只是发觉了一件事,主峰有所异动。”
主峰……秦莳凤眼微眯,心底一瞬间暴起的怒火甚至压过了一切,“我师尊此刻在何处?”
叶景江颇为诧异,似乎没想到这个时候,秦莳为什么会如此的担心云臣剑尊。
“云臣?自然是好生在藏锋山坐镇,封印尚在,纵然有了景江的保证,云臣也不可能随意离开。”虽说天星子也不大明白秦莳问起云臣剑尊的用意,还是颇为好性子的回答了秦莳的问题。
秦莳却好似陡然松了口气一般。
幸好,幸好,也是,三千秘境尚未开启,明眼人现如今只怕也都觉察到了几分不同寻常,宗主那个老狐狸,怎么可能对她师尊下手呢。
叶景江好似猜到了什么一般,“若我猜的不错,此刻七夕应当还在藏锋山。七夕在,婵娟洞随时都可能现身,你莫怕,真到了那等你死我活的地步,望舒大约是会带走藏锋山诸人的。”
秦莳倒是当真没料到这一点,“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当日……当日七夕在藏锋山出现,你便猜到了吗?”
叶景江沉吟了片刻,到底是同秦莳说了实话,“我与望舒也是老朋友了,她想做什么,我也能够猜个七七八八。当初,望舒之所以一定要得到婵娟洞,为的便是倘若有个万一,还能仗着婵娟洞来隐匿。”
那时候,望舒是如何说的呢?她道云臣身为剑修,实在是太过刚强,他眼底有多么的容不下沙子,旁人便有多么的容不下他。
她自然明白,云臣待她如友人,如知己,再也不可能更进一步了。不过没关系,倘若当真有那个万一,她依旧愿意站在云臣剑尊身边。
不只是为了自己这些年的心意,也是因着望舒心底很清楚,如云臣剑尊这等人,世间还是多一些的好。
秦莳长长的叹了口气,只可惜,她师尊郎心似铁,一心一意心向大道。
叶景江也宽慰道:“你师尊没有错,望舒也没错,有缘无分罢了。”
“只是有些可惜,望舒真人倘若不是遇上了我师尊,这一生大约会是顺遂无忧吧。”
秦莳自然是也想起了叶景江从前说的那一番有关于为什么合欢道修士会不顺遂的事情。
她理解,也明白,还是会为这些撞上南墙也不肯回头的人而感慨。望舒真人是如此,云绮烟也是如此。
“端慧殿下曾经托人道,让我不要去寻找云绮烟,道她可能会有大机缘,我此番机缘巧合之下把她给带到了这里来,是不是会有所不妥?”
秦莳忽而想起了云绮烟,自然是问上了一句。
天星子摇了摇头,“机缘二字最是虚无缥缈,谁能说同你来了此地不是她的机缘?倘若一直留在魔界,眼底所见、心里所想,皆是那小小的一方天地,或许才是真真的耽搁了。”
秦莳略略有几分释然,到底是没有没有多说什么,“罢了,云绮烟自己也不是很介意。”
叶景江倒是不意外秦莳会如此在意那个名唤云绮烟的姑娘。
在他看来,秦莳身边有这样的朋友……也未必不是好事。
秦莳这人实在是太独了一点。他虽喜欢秦莳满眼满心都是他,但也没有要束缚住秦莳的意思。
他的阿莳,也该是自由的,她生来有着散漫的灵魂,没有人可以真正的抓住她。
“不过,那位云姑娘的确是有几分特殊。”天星子仿佛是在回想着什么一般,“若非你把她带了过来,她会不会有机缘我不知道,但大约是活不了太久。”
秦莳悚然一愣,什么叫做活不了太久?端慧大长公主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根本没有理由对云绮烟出手才是,还是说……这是荣筝做的手脚?
见秦莳神色不对,叶景江顺势道:“左不过天星子闹出了这样大的事情,端慧大约很快会过来,当面与她对峙便是了。”
他说的满不在乎,天星子亦是默然肯定,倒是让秦莳一时间有些恍然——仿佛他们说的是哪个阿猫阿狗,而不是执掌梁朝皇室数百年的端慧大长公主。
“不过,我倒是倾向于端慧并非诚心要害她性命。”
秦莳默默地点了点头,“现如今,端慧殿下大约还是用得到我,不至于卸磨杀驴。”
叶景江:“……”他家阿莳到底会不会说话?好端端的,说谁是驴呢?
“还有一桩事,师叔大约也知道我们在魔界得到了什么,端慧殿下道那是命峰某位前辈的遗骸,这东西我自然是要交还给师叔的,只不过……”
“我会回答你三个问题,命峰典籍也可以让你随意观看查阅。”天星子道。
秦莳却也没觉得自己哪里亏了。毕竟,即便天星子一毛不拔到什么都不肯给,她也是要将那一具骸骨还回去的。
再如何,命峰从来都没有对不起藏锋山,命峰的前辈自然也算得上是她的师长。
“端慧在我那里动手脚的事情,的确是我疏忽了,此事我定然也会给你一个说法的。”天星子沉声道。
叶景江轻哼了一声,到底是没有说什么嘲讽的风凉话,反倒是握了握秦莳的手,让那小姑娘也不要口出妄言。
秦莳原本也是没有打算要做什么,此番自然更是不可能出些幺蛾子了。
“那我等着师叔给我交代。”
这样的事情上,天星子是决计不可能会有所隐瞒的。
天星子没有骗她的必要,也没有帮着旁人来隐瞒的理由。
“此事与陆师兄无干,我虽知晓师叔明辨是非,不是短视之人,却也不得不提醒师叔两句。”
天星子应了声,他自然不会对自己的弟子做什么。
他那一位小弟子,旁的且不论,心性却是一等一的好。
“难得你与盏辞还算投缘。”
秦莳但笑不语,算是接下了这一句“投缘”。可只有她自己心底明白,其实不是的,她根本算不得与陆盏辞投缘。
陆盏辞那样的人,其实很难会有谁真的讨厌他。
他温和而知礼,虽说为人絮叨了些,却从来都没有坏心思,不论是对着谁,陆盏辞都是抱有最大的善意的。
这也是秦莳觉得最难能可贵的。
“既是已然无事了,我便先去追查一二。”天星子又是沉默了片刻,起身道,“此事宜早不宜迟,待你二人调息后,可先带着宁家人回藏锋山,再来寻我。”
叶景江皱了皱眉,“大张旗鼓的回去?你这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你做了什么。等等,难道你是想要借此机会来试探一二?”
天星子怎么会有这样不稳重、不妥当的时候呢?
天星子却笑了一声,道:“不施以此法,何时才能看到结果?”
他已经等不及了。
秦莳亦是直觉有些不大对劲儿,倘若是按着她对自家这一位师叔的了解,只怕天星子是要等到当真避无可避的时候,才会出手才对。
这样激烈的行事风格,其实倒是让秦莳觉得有些熟悉,这更像是她或者叶景江能够做得出的事情。
可倘若天星子不愿意提起,也是没有任何人能够勉强他的。
秦莳自然也做不到。
是以,秦莳也只好待这位师叔离去后,一脸奇怪的看着叶景江道,“他这是在急着做什么?”
叶景江摇了摇头,一时间也拿不准。
“不过,带着宁家人去藏锋山,倒是也可行。”秦莳道,只要她师尊别被吓一跳便好。
叶景江想了想,道:“我瞧着师尊应当是个爱热闹的。”
秦莳总还是不大习惯这人如此唤自家师尊,不过既是正好赶上了,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下意识的问道:“旁的便罢了,你如何知道我家师尊爱热闹的?”
分明云臣剑尊长了一张生人勿近的面孔,很是不好接近。
叶景江理所当然道:“若非是喜欢热闹,只怕早要将七夕赶下去了。不过阿莳,如此大张旗鼓的去了藏锋山,你便不怕你们那一位宗主动什么手脚?”
自然也是怕的。
可秦莳思来想去,却也觉得天星子说的很是有道理。
都到了这样火烧眉毛的时候,倘若再是晚上一步,说不定宁家前世的惨案又要再一次的上演,还在这里小心翼翼的做什么呢?
叶景江道:“你若是想要大胆一些,其实也无妨。左不过经了这一遭,宁家主也应当想明白了。”
宁家,实则已经是烂到了骨头里。这偌大的家族中,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根本没有几个人。
且他们自己不干不净的便也罢了,偏偏还要将旁人也一道拉入泥潭当中。
倘若到了这样的时候,宁家主还是要执迷不悟,叶景江便决计不可能会管宁家的闲事了。
他宁肯直接绑了宁宁走,让他家阿莳日后不至于后悔,也绝不可能任由秦莳掺合到那样的烂摊子当中去。
秦莳知道叶景江的性子,道:“不若先行与宁家主交谈一二,瞧瞧他到底是如何想的。你我虽说是为了他好,但也总不能不顾他自己的意愿。”
至于宁宁,这小姑娘若是愿意留在宁家,秦莳可不会太过尊重她的意愿,非得把人给打晕带走不可。
叶景江自是不至于信了秦莳的“鬼话”,似笑非笑的看了秦莳一眼,道:“我们阿莳还是老脾气,从来都没有变过。”
秦莳沉默了片刻,眼底竟是有一瞬间的恍惚。
没有变过吗?不,其实也是一直都在改变的。只不过是叶景江没有经历她的改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