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一具具尸体成堆地躺在城下。
仔细看去，尸体中还躺着不少活人，枕着地面和浓的不能再浓的血腥气，沉沉睡去。
义军刚刚退兵不久，荥阳城头，惨烈的攻防战进行了整整一天，直到下一个夜晚降临。
火光与尸臭味混在一起，流民们在战争中死伤惨重。没有了义军的驱赶，朝廷官兵也不让他们入城，幸存下来的人直接在城下睡觉休息，等待着厄运的再次降临。
一小队人马从荥阳悄悄出城，不断跨过躺在地上的人群、尸块，难以下脚，艰难地前进着。
疲惫不堪的流民们，完全没有发现有人从他们身上走过。就算发现了，也没人在乎。
为首的一人留着络腮胡，硬朗的五官下神情淡漠，穿着普通的布衣。
那人不断地观察着战后残局，时而扭头对随行的小吏低声说几句话。小吏手里捧着几张纸，神色凝重，不断地点头，飞快的记录着什么。
几位大秦官兵打扮的人，望向山坡那方微微明亮的火光，压低声音道：“周军侯，吴匪虽然退去，依然派出大量斥候在城下侦查，一旦被陈匪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这位留着络腮胡的周军侯，来自咸阳东缉事厂。
他仿佛没听见手下说了什么，一边沉思，一边迈着步子艰难前进。
身后的士卒对视了一眼，跟着周军侯走了几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
“周军侯，该回城了......”
周军侯眼神闪了闪，这才停下了步子。
风中，满是令人作呕的气味。
周军侯缓缓点了点头，目光也是停在山坡方的吴广军营，“吴广第一次全面攻城，我军奋勇作战，死伤过千.....而吴匪，损失过万。”
他收回目光，盯着脚下成堆的尸体，冷冷笑了笑，“呵.....损失过万，死的原来就是这些手无寸铁的流民啊。如此傲人的大胜，写成奏书传回咸阳，肯定会振奋朝堂。我大秦，又是取得了一场大捷啊......”
他算是明白了，为何各个郡县捷报频传，与陈匪交战战损比逆天，陈匪的势力却是越来越大......
官兵们也是听出了周军侯的自嘲，都是沉默了下来，不敢搭话。
“走吧...该回城了。”
周军侯转了个身，这一瞬间，他的表情变得异常可怖。
“今日吴广攻城，哪些人出工不出力，消极守城，都记下来了吧？”
身后小吏闻言一震，沉声道：“军侯，记下了一部分。”
周军侯点了点头，“这些人，都要悄悄处理掉。李郡守接纳各地溃兵，不好出面惩治这些人，只能我们来做。”
李由常年经营荥阳，为官清廉，和平年代的政绩颇丰。
荥阳本地的郡县兵，也是被操练的有些战斗力，士气还是可用的。
消极守城的人，基本上都是从各地逃来的溃兵。
如果李由出面惩罚这些溃兵，溃兵们本就低迷的士气，只会更加的低落。
小吏有些犹豫，道：“军侯，这恐怕.....”
周军侯死死瞪着他，看得小吏直发毛。
半晌后，周军侯表情一缓，道：“这些人，都是吴广安插进来的奸细，懂了么？”
“懂了......”
夜色之中，小队悄悄回到了荥阳。
吴广安插的奸细，肯定会消极守城。而消极守城的秦军，不一定是吴广安插的奸细。
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荥阳。
大战过后，依旧火光冲天。
吴广可以丢下无数流民不管，领兵回营帐休息。荥阳的守军，却不能像吴广一样，就那么轻轻松松休息。
修补城墙、救治伤员、加固各个城域防守......在吴广军下一次大举攻城之前，荥阳守军还有太多事情要做。
一队来自咸阳的医官，忙的热火朝天，风风火火的跟着荥阳本地医师们一起救治伤员。
咸阳的医官们医术很好，听说还掌握了一项最新的医术——麻药。
只要在伤口上敷上麻药，伤口便不会痛了。
这种神奇的医术，让伤兵营的士卒们看到了希望，心怀感激。
消息很快从伤兵营中传开，火速传遍全军。有如此高明的医术，军心都是振作了不少。
士卒们奋力打仗，至少不用担心受伤了没人管。
少了不少后顾之忧。
唯一可惜的是，咸阳来的这批医官人手不多，所带麻药库存有限，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吴匪退去。
李由在人群中忙忙碌碌，一脸的憔悴，见到周军侯回来了，挤出个笑容，道：“周军侯，外面的情况如何？”
周军侯行了个礼，道：“回郡守，吴广大军在城外六七里处扎营，巡视斥候颇多。城外流民并没有散去，依然在城下汇集，我军只怕不好袭营。”
李由沉默了半晌，仍然是勉强笑了笑，“也对，是我们想的太天真了。这个吴广，确实很厉害。”
李由、丘春几人也是胆子大，计划趁着吴广退军，直接偷袭义军营地！
不求一举击溃义军，最好能烧一波攻城辎重粮草什么的，也是大赚。
然而，稳如老狗的吴广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大军扎营修整，仍然派出大量斥候绕着荥阳城打转，营中也是布置了大批老卒巡逻，防的就是袭营这一手。
城下还有那么流民堵着路，只要荥阳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不用义军斥候侦查，流民的反应就可以及时通知吴广。
李由想要在不惊动吴广的前提下，派大军袭营，根本不可能。
李由虽然保持着笑容，言语中的失落却是显而易见的。
作为李斯的长子，李由自然是有能力的。为官勤勤恳恳，政绩丰厚，真正想为大秦、为百姓们做出些实事。
如果是在和平年代，李由能力高、政绩好，稳扎稳打磨炼几年，未尝不能进入中枢，让李家出现两代丞相。
然而，他一个完全不懂怎么打仗的文人，现在却不得不与郡尉丘春担起守卫荥阳的担子。
张楚政权崛起的速度还是太快了些，大秦帝国潜藏在深处的弊疾，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月如火山爆发一样冲出。
乱世，不会给李由任何历练成长的时间。
作为荥阳郡守，李家男儿，他只能硬着头皮抗住熊熊地火。
望着这座乱糟糟的城市，李由的心情出奇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