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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壮士断腕

    四月十五日,太宗出潼关,旌旗所指,无不望风而遁,势如破竹。

    同日,庆王于南郑誓师起兵,立蜀王遗腹子孟旭为国主,立誓恢复蜀国,旧蜀遗臣数百,皆涕泪俱下,俯首拜服。

    四月十六日,庆王破散关,天下震动。

    ——《资治通鉴-雍纪三》

    散关城上,庆王李康望着城内衣甲鲜明的军士,不由发出由衷的微笑,这些年来的经营,加上威逼利诱,终于将这支大雍的军队牢牢控制在手中,再加上东川豪门集结私兵组成的五万大军,拥军十五万的东川,足可以占据大雍的根基所在——关中,昔日大雍选择攻蜀,很大的因素就是因为蜀国占据汉中地,据阳平关,只需攻破散关,就可以进入关中。这样的威胁让大雍朝廷时刻觉得头上悬着一柄利剑,虽然蜀国王室一心苟安,也不能消除大雍的戒惧,如今自己轻而易举得到了散关,西有散关,东有葭萌关,掌握东川肥沃之地,胜可以得关中,奠立帝业之基,败可以退守东川,冷眼旁观诸侯纷争,比起作一个永远与皇位绝缘的大雍亲王,这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成就。

    正在李康浮想联翩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绵软甜美的声音道:“王爷,春寒料峭,怎不披上妾身送您的披风。”

    李康心中一暖,回过头去,果然见到一个素衣少妇向自己走来,虽然因为在军中的缘故,这少妇身上的衣着十分简约素雅,青墨一般的乌丝绾着云螺髻,只用一枚金环束在底部,身姿婀娜,行动如柳,容颜秀美,宛若池中之莲,天然美态已足倾国倾城。那少妇嫣然一笑,裣衽一礼,李康伸手将她搀起,笑道:“卿也太小心了,本王身子强健,这小小春寒,哪里需要什么披风呢?”少妇嗔道:“王爷军务繁忙,目不交睫,妾身无能相助,自然只有尽心竭力,照料王爷的身子,王爷乃是千金之体,若是受了风寒,岂不有碍大业。”说罢,从身后一个劲装侍女手中取过一袭白色蜀锦的披风亲手替李康系上,那披风上刺绣着金色的貔貅,栩栩如生,李康微笑着任凭这女子施为。那女子系好披风,无意中一抬头,看见李康眼中满溢的柔情,玉颜飞红,低头道:“妾身告退,请王爷珍重身体。”言罢转身离去,李康虽然很想她陪在身边,但是现在军务在身,而且出征带着侍妾已经是颇为不妥,若是自己再儿女情长,只怕是有碍军心,所以他只是目送爱妾离去。

    就在那少妇即将步下城楼的时候,一个相貌平常的青年匆匆走上,看见那少妇,青年避过一旁行了一礼,少妇微笑颔首,带着侍女走了下去,那青年这才走到庆王面前,禀道:“王爷,散关之内已经全被我军控制,所有被俘雍军都已经关押起来,不过末将审讯之后得知,散关守将李宗勋在关破之时已经逃走,也没有见到明鉴司的踪影,请问王爷是否需要派兵追杀,散关副将献关有功,尚在等待王爷召见。”

    李康眼中闪过一丝遗憾的神色,道:“可惜了,李宗勋也是一员良将,对散关又是了如指掌,若是将他击杀,能省下不少麻烦,明鉴司最擅驱利避害,逃走也不稀奇,不过这次你们收买内应,里应外合破了散关,明鉴司必然受到重责,这也够了。”对于锦绣盟的成绩,李康十分满意,先是截断关中和东川的通路,令自己稳稳地将东川大权掌控在手中,又通过威逼利诱,收买了散关副将,使得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散关,这样的功劳终于让李康放下了对于锦绣盟的最后一丝戒心。

    这时,叶天秀匆匆赶来,他是李康的心腹,这次被李康任命为刺奸,专司监察军中将校,现在庆王麾下的军队由旧蜀豪门的私兵和大雍军队组成,矛盾丛生,军心也颇有不稳之处,所以叶天秀十分忙碌,庆王原本的密谍人员几乎都用在这上面,一来是李康毕竟更信任自己一手选拔的人员,二来这样也可以让锦绣盟相信李康的诚意,更加尽心,再说对外的情报探察本就是锦绣盟的长处,当然李康也保留着一支针对长安的秘密情报力量。除此之外,李康心知肚明,在这乱世,只有手握军权,才能稳如泰山,所以他全力控制军队,只有军权稳固,就不担心旧蜀势力和锦绣盟有什么不妥之处。

    李康听叶天秀将军中情形汇报之后,满意地道:“天秀你辛苦了,现在我们起事的情报只怕已经传到长安,虽然李贽亲征去了,虽然父皇已经不理事,可是还有李骏监国、石彧辅政,更有秦彝和程殊这些老将在长安,我军只能稳扎稳打,我已经决定亲自率军攻陈仓,现在北汉那边战局对大雍不利,我倒要看看雍庭如何两面对敌。”

    叶天秀听到李康以雍庭称呼大雍朝廷,知道王爷已经是彻底和大雍绝情绝义,其实叶天秀心中并不希望李康如此做,身为大雍亲王,权势富贵已经是天下少见,何必还要起兵谋反,不过他深受李康知遇之恩,也就顾不得什么大义了,李康话音一落,叶天秀便道:“陈仓守将阴囹乃是李贽心腹爱将,用兵谨慎,擅于守城,陈仓只怕难攻。”

    李康笑道:“不妨事,锦绣盟刺客已经混入陈仓,只要等到陈仓被我们攻得筋疲力尽之时,就可寻隙将阴囹刺杀,到时候陈仓必然混乱,我们就可以攻破坚城。再说现在雍庭的心思只怕大半放在北汉,这里只怕顾不上呢,倒是我们攻下陈仓之后,进兵渭南之后,拱卫三秦的那几十万大军恐怕都会压过来。”

    叶天秀道:“恐怕信国公秦老将军会随军而至,秦老将军身经百战,甚得军心,我们只怕难以取胜。”

    李康冷笑道:“秦彝已经老了,自从秦青死后,此人锐气全消,已不足虑,再说龙庭飞用兵如神,轻取李显,就是李贽去了,难道还能力挽狂澜,我们只需多耗上些日子,必能有所斩获,就是我们最后不得已退回陈仓,也是足可告慰。”

    听上官彦密报之后,霍义心中生出淡淡的嘲讽,李康打得如意算盘,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他怎知身边一切已经被我们所渗透,北汉方面明鉴司成绩卓著,将晋阳和东川的情报截断,即使偶然有些消息传了过来,也被自己凭着锦绣盟在庆王身边的力量截获,长安方面庆王的情报渠道更是已经落入明鉴司监控,源源不断的假情报让庆王已经有些得意忘形,浑然忘记自己的对手是多么可怕的人物。

    上官彦望着霍义略带嘲讽的微笑,心中一阵冰寒,前些日子他从义父那里得到讯息,义弟顾英突然失踪,他和熊暴想来想去,都觉得义弟恐怕是落入了陈稹等人的控制,所谓失踪不过是为了更加严密的控制顾宁的势力罢了,他曾经旁敲侧击问过霍义,却是只得到意味深长的微笑,无奈之下,他更是不敢违背霍义的命令。义父只有这一个亲生爱子,若是有所损伤,让自己如何可以安心,所以即使霍义的命令再古怪,他和熊暴也不敢违抗,即使是让他在担任侍卫的时候监视庆王的举动。望着霍义若有所思的面容,上官彦只觉得心思渐渐沉入悲哀,什么时候他可以摆脱这些可怕的人物,什么时候他能够恢复平静的生活,复国这种镜花水月的事情为什么要自己付出一切,现在所谓的复国不过是将蜀人绑在了大雍内讧的战车上,他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

    霍义遣走上官彦,面色又变得阴沉下来,虽然现在一切都很顺利,可是想到陈稹传来的消息,他心中忍不住生出杀意,夏侯沅峰凭什么提出这个要求,没有锦绣盟,明鉴司在东川能这么顺利么,现在倒好,他居然要过河拆桥,若非不知公子意下如何,他早就想和夏侯沅峰翻脸了。强压下心中怒火,霍义再次将心思放到庆王身上,无意中目光一闪,看到一个素影向城头走去,想必是那位宋夫人去请庆王下去用饭吧。

    想到这位宋夫人,霍义心中生出烦躁之意,其实说起来这位宋夫人贤淑温婉,又有一手出色的刺绣技艺,庆王对其宠爱非常,虽然因为宋夫人尚无子女,没有晋位侧妃,可是庆王将这位宋夫人时刻带在身边,就是出兵也是如此,就知道庆王对其的爱宠。而且这位宋夫人全无一般女子的矫揉造作,对待他们这些庆王的下属礼数周到,落落大方,可是霍义却始终觉得这个女子带给自己很沉重的压力。她那双盈盈秋水一般的明眸望向自己的时候,总是带着信赖和恳求,似乎希望自己尽心竭力辅佐庆王,而她的一言一笑都是那样楚楚动人,却让霍义心中平白生出危险的感觉。若是动手之时,需要先杀了宋夫人,这是霍义心中的决定,他始终觉得,宋夫人将是自己最大的阻碍。

    宋影抬头望向城头,看到李康神采飞扬的模样,不由停住了脚步,虽然已经年尽四旬,但是因为学武的缘故,李康的容貌仍然如同三十许人,只是多了几分历经沧桑的深沉,俊朗的容貌更令人心中生出倾慕之心。从未想到自己会倾心爱恋一个男子,宋影唇边露出淡淡的笑意。十五岁及笈之时,便因为绣工出众而被选入蜀宫做了尚衣女官,蜀王宠爱金莲夫人,对自己丝毫无意,而自己也瞧不起暮气沉沉的蜀王,就这样似水年华空流逝。原本以为一生就这样度过,谁知道蜀国灭亡,雍王下令遣散蜀宫宫女,自己得以还家。摽梅已过,不愿为俗人妻妾,故而自己选择了孤身一人,可是就在姨夫的盛宴上,自己见到了庆王李康。至今仍然记得初相见时,李康那灼灼的目光,之后李康更是想法设法和自己相见,只为求得自己允诺下嫁。一见已将心相许,这般珍爱终于让自己动了心,动了情,虽然李康碍于局势,不便将自己立为侧妃,以免落下和东川世家联姻的话柄,但是无数次在枕前耳边倾诉衷情,却让她越发沉醉。

    宋影望着那峻挺的身影,心中暗道,这样的人本应该立在千万人之上,即使前方的路再险阻,也要陪他同行,不离不弃。见李康转过头来对自己轻轻一笑,宋影也露出嫣然的笑容,向心爱的夫婿走去,李康似有所觉得抬头望来,两人双手相握,再不分开。

    此刻的陈仓城内,气氛是紧张而炽热的,这里的将士在闻知庆王谋反的消息之后,都是发自内心的震怒,庆王是什么人,皇室贵胄,掌握东川军政大权,十万铁骑,可是居然在这种时候谋反,现在北汉战事不利的消息也已经隐隐传到了陈仓军中,皇上亲征,长安空虚,庆王的谋反如同雪上加霜,这令所有将士都生出不可遏制的恨意,一定要借助陈仓坚城,不让叛臣贼子东进一步,这是所有将士的心愿。

    和陈仓将士的紧张和愤怒相比,在陈仓太守府的后宅之中却是一番从容景象,这里早就被明鉴司征用,成了夏侯沅峰发号施令的地方。

    在一间花厅之内,夏侯沅峰站在窗前,含笑看着窗外的新柳碧桃,在他身后,一个灰衣文士正在奋笔疾书,处理着一些公文,房间那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又从容的矛盾气息。半晌,那灰衣文士捧着文卷走了过来,道:“大人,请您过目。”夏侯沅峰接过文书,浏览一遍,回到书案前签押盖章。那灰衣文士将文书交代下去,回到厅中,见夏侯沅峰仍然神思不属,忍不住问道:“大人,卑职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教?”

    夏侯沅峰微微一笑,道:“子岳请讲。”

    这灰衣文士乃是他的心腹幕僚,自然不会有什么顾忌,坦然道:“大人,锦绣盟乃是江侯爷手中的势力,从现在我们掌握的情报来看,这个组织实力强大,控制的地域也很广阔,无论如何,江侯爷必定对其十分重视,大人借机索取锦绣盟的掌控权,岂不是大大得罪了江侯爷。在皇上心目中,侯爷的分量比起大人要重要许多,难道大人不担心江侯爷为此发难么?”

    夏侯沅峰笑道:“子岳,有些事情你不明白,这位驸马爷的手段,最擅长借势,从锦绣盟就可以看出来,他令心腹之人控制了锦绣盟的核心层,但是锦绣盟大部分的力量还是由心存反意的蜀人构成,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能够让一个这样的锦绣盟为其所用。可是这样一来也有一个坏处,一旦事机败露,锦绣盟必然会不受控制,江侯爷固然可以让其毁灭,可是玉石俱焚,两败俱伤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所以想要完全控制这样一个组织,实力强大的明鉴司比江侯爷更适合,这一点他会心知肚明。而且这一次锦绣盟配合我们平定东川叛乱,将来便只有两条路好走,其一,锦绣盟被我们控制的消息外泄,不是自行毁灭就是归附大雍,其二,锦绣盟功成身退,但是经过这一次,锦绣盟反迹昭然天下,从此需得和大雍作对到底。我想江侯爷的意思是继续控制锦绣盟,让他成为敌对力量,吸引所有对大雍不满的蜀人,将他们控制起来,还可通过锦绣盟和南楚控制的西蜀交通消息。这本也是一个好主意,放长线吊大鱼,可惜江侯爷忽视了一件事情,从前东川在庆王控制之下,皇上自然不会介意锦绣盟的存在,毕竟这可以让皇上更好的掌控东川的局势,可是一旦东川完全归于皇上控制之下,那么这样一个强大的反叛组织存在,就不利于大雍在东川的统治,也容易引起皇上猜忌。而且军略上可以使用权谋,理政却是只能遵循正途进行,所以这一次锦绣盟必须和庆王一起消失,当然其中江侯爷自己的力量可以全身而退,但是其余的力量只能落入我们的控制,宁可多费心思,重建被我们控制的地下势力,侵入西蜀,也不能让反迹昭然的锦绣盟成为蜀人心目中的英雄,且继续存在。”

    灰衣文士皱眉道:“大人所说极是,只是江侯爷可能明白大人苦心,卑职观其用计,环环入扣,令人入局而不自知,可是往往阴谋为体,阴狠绝情,若是他因此怀恨大人,又如何是好?”

    夏侯沅峰笑道:“你过虑了,此人虽然用计狠毒,可是为人倒是不喜欢多事的,而且他生性闻一知十,只需知道我的要求,就会明白其中深意,此人行事果断得很,一旦他觉察出来,锦绣盟已经成了他的隐患,他的手段会比我还要激烈,若是由他亲自动手,只怕锦绣盟会成昨日云烟。所以我才要求接手,当然也是我舍不得锦绣盟所控制的情报网和实力,若是没有好处,我又何必出头呢?你看着吧,这两天刘华就会前来见我,转达江侯爷的决定。”自从夏侯沅峰提出接收锦绣盟的要求之后,刘华就几乎避开和夏侯沅峰的每一次见面,即使在放弃散关徉退的大事上,也是派了属下前面商讨。

    灰衣文士点点头,正要说话,这时,有人在外叩门,灰衣文士推门出去,不多时走了进来,眼中满是惊佩,道:“刘大人求见。”

    走进花厅,骅骝心中带着淡淡的不满,可是公子的既然已经有了决定,那么自己就不得不来见见这位夏侯大人,强忍心中的怒气,骅骝行了谒见之礼。夏侯沅峰全无半分得意之色,相反地却是礼数周到,令骅骝也无法流露出更多的怨言。

    平静了一下心中情绪,骅骝淡淡道:“夏侯大人,这是锦绣盟盟友以及所有产业的名单,其中有些人特别标注过的,是可以招纳之人,公子命我转告大人,庆王之事结束,锦绣盟就由大人随意处置。”

    夏侯沅峰的瞳孔突然收缩,他从心底察觉到丝丝的寒意,虽然他方才说过江哲若是行事,必然是果断非常,可是他也认为江哲不过是交出锦绣盟盟友名单也就罢了,但是锦绣盟控制的产业却会被他收入囊中,对于这一点,夏侯沅峰早已决定不会过问,不仅仅是因为这是江哲理所当然应该得到的报偿,还有一个原因,若是江哲占有这些产业,那么通过锦绣盟中人的口供,夏侯沅峰可以确信自己能到得到锦绣盟大部分产业的名单,那么通过监视这些产业,就可以对江哲本身真正的实力进行监控,这并非是夏侯沅峰存心和江哲为难,而是顾虑到将来可能的需要,夏侯沅峰并不希望在大雍有任何势力可以逃过自己的眼睛。可是他万万想不到,江哲竟连所有的产业一并放弃,蜂虿入怀各自去解,毒蛇噬臂壮士断腕,他竟然丝毫不留下任何可以让自己渗透的空隙。这样的绝决,让夏侯沅峰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从前的决定,莫非江哲看透了自己的私心,却看不透自己的好意么,那样岂不是平白结下了不可匹敌的大仇。

    锦绣盟密舵之内,陈稹和董缺正在意态悠闲地品茗,陈稹道:“夏侯沅峰一定十分吃惊公子的决断。”

    董缺道:“公子传信说,夏侯沅峰提醒了他,锦绣盟确实不便再保留在手中,公子的意思,让我们将所有产业可以周转的现银全部拿走,至于锦绣盟的人手,让我们过滤之后全部留给夏侯沅峰处置,不过我却不甘心这样便宜了夏侯沅峰,总要给他一些麻烦才能够补偿我们的损失。”

    陈稹缓缓道:“锦绣盟里面我们自己的人手自然要撤走的,那些顽固不化的盟友也可以全其忠义,可是顾宁这些人怎么办,他们虽然也有反意,可是毕竟是比较温和的,有他们存在也可以更好的控制蜀国的谋反势力,而且他的几个晚辈也都有放弃复国的意思,如果一并杀了,只怕反而弄巧成拙。你想给夏侯沅峰留些麻烦,可有什么主意,公子可同意么?”

    董缺笑道:“公子怎会不同意呢?我见公子字里行间虽然语气极淡,可是却有不满之意,必然是想给夏侯沅峰一些教训的,公子可是最不喜欢被人威胁的,至于报复的手段么,我倒有一个想法?”说到这里,董缺放低了声音,说了一番话,陈稹听得眼中寒光四射,半晌才道:“好主意,这样一举两得,既可以牵绊那些复国势力,让他们不敢妄自出头,二来也可给夏侯沅峰造成一些麻烦,将来这些事情还不是得落到他头上。”

    两人计议已定,陈稹笑道:“陈仓那边需我主持大局,我今夜就要动手,至于南郑,就要看你的手段了?”

    董缺淡淡道:“你放心,我自会料理。”

    陈稹正要说话,门外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道:“顾宁求见盟主、副盟主。”陈稹和董缺相视一笑,眼中流露出相同的意味,这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么?

    董缺迅速拿起一个鬼面具戴上,只露出一双冰寒的眼眸,陈稹见他已经准备好,便开口道:“顾护法可有什么事情?”

    石门洞开,顾宁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面色苍白如雪,他也不行礼,冷冷望着两人道:“顾某一身在此,不论两位如何处置都无怨言,只求放我几个孩儿一条生路。”

    董缺心中明白,知道这是其子顾英失踪的消息终于传到了顾宁耳中,说来顾宁在锦绣盟毕竟是根深蒂固,陈稹已经下令将这个消息隐瞒,但是顾宁仍然得到了风声。他和陈稹四目相对,都觉得这是最好的威逼时机。陈稹故作不解道:“顾护法何出此言,令郎无端失踪,本座也曾下令仔细搜查,只是没有消息,令甥和顾护法的义子在盟主义子霍义身边,安全无忧,顾护法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顾宁已经是万念俱灰,他颓然拜倒,语气中毫无生气,说道:“副盟主何必还要这样说,顾某心知肚明,盟主自从一开始就对顾某心存不满,不过是记恨当年顾某力阻盟主掌控大权罢了,当日顾某也是丝毫没有私心,只是见盟主所为过于急进,伤害了无辜百姓,这才屡次阻止门主所为,虽然盟主将顾宁羁押准备处死,顾宁也是无话可说。后来盟主自大雍归来,开恩放过顾某,顾某全家都是感激不尽,后来更见盟主策划得当,锦绣盟蒸蒸日上,顾某也是由衷欢喜,虽然盟主因为旧怨将顾某闲置,顾某也是心甘情愿。前些日子我不同意盟主和庆王合作,也是并无私心,盟主下令将我几个孩儿分别调开,顾某也是只能认命,可是我的英儿自幼丧母,全*我一人抚养长大,今次盟主对他动手,想必也不会放过彦儿和暴儿,顾宁情愿代他们一死,只求盟主开恩,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吧。”

    陈稹淡淡一笑,心道,你怎知道顾英乃是听见了不该听的东西,若非我下令给洛剑飞让他留意顾英,不能让他脱离控制,也不能让他丧命,洛剑飞不得已剑下留情饶了他的性命,你现在来求情也是晚了,不过却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迫他去做一件事情。对董缺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开口,董缺会意,冷冷道:“顾护法,你多次和本座为难,本座也不怪你,你若是能够做一件事情,我就饶了你几个孩儿的性命。”

    顾宁微微苦笑,道:“盟主请吩咐。”

    董缺道:“你也知道,现在庆王尊蜀王遗腹子孟旭为主,自己任摄政王,不过是虚应故事,只有那些腐儒才会相信庆王的诚意,庆王的意思,希望等到他回来之后,不要再见到那个傀儡,免得落下弑君之名,我会安排你接近孟旭,然后杀了他,我可以保证,你的晚辈都会活的好好的。”

    顾宁愕然,脸上的表情变得阴沉,青筋迸动,眼中闪过挣扎的神色,半晌才道:“属下遵命。”

    遣走了顾宁,陈稹笑道:“你说,一个一心复国的忠义之人,会做出弑君的事情么?”

    董缺淡淡道道:“这有什么关系,不论他如何做,和我们有什么相关?”

    两人相视而笑,都露出阴谋得逞的神情。

第三十章 生离死别

    北汉军被困于野,苦战十数日,欲突围,皆为雍军死战而阻,然雍军急切间亦不能破北汉军阵。

    四月十八日,北汉军粮尽,乃杀马为食,天明之际,分兵突围,战乃定。

    ——《资治通鉴-雍纪三》

    什么是英雄陌路,什么是绝境,龙庭飞轻轻叹了一口气,多年征战,从未有过如此险恶的境况,可是龙庭飞惊奇地发现,他的心绪竟然已经没有丝毫波动,从发觉自己被雍军围困的那一刻,他就清晰地听到心中的那根紧崩的弦断裂的声音。他真的太疲倦了,这些年来,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支撑着北汉的大局,对面的敌人源源不绝,且坚韧不拔,胜不骄,败不馁,几乎是硬生生地磨去了他的棱角和斗志,倚为臂膀的心腹将领死得死,叛的叛,如今他已经是孑然一身,更是亲手将缔结鸳盟的爱侣拉入了绝境,自己的道路怕是已经走到了尽头,龙庭飞心中明白,这一次不会再有任何逃生的希望。

    雍军的伏兵加上已经重整旗鼓的齐王铁骑,四十余万大军将十万北汉军困住在荒野,双方战力并没有绝对的差异,不付出惨重的牺牲,绝对无法突围。沁州地势狭窄,想要突围只能向冀氏和泽州两个方向才有可能,可是若是向泽州方向突围,龙庭飞等人自知怕是没有机会重回北汉了,敌方占据了强势,己方的选择又极为有限,在这种情况下,十几天来,龙庭飞和林碧亲自策划了数次突围,可惜因为意图全军而出,每次突围都被雍军所阻,空留下无数战士的血肉,沁水呜咽,血流成河,在雍军越来越缩紧的包围圈中,就连泥土都被鲜血浸透。

    席地坐在简陋的营帐里,火把昏暗的光芒映照在龙庭飞消瘦憔悴的面容上,比起从前的英姿勃发,如今的龙庭飞神情中带着漠然和寂寥,唯有那双略带碧色的双眼,仍然闪现着光芒,只是有心人可以看出,和从前睥睨天下的傲气不同,他双目之中的光芒充满了对世情的明悟和莫名的悲怆。

    帐外传来脚步声,龙庭飞没有抬头,仍然看着萧桐亲自绘制的简图,上面记录着军中斥候舍生忘死探察来的雍军布防图。有人走进营帐,站在他身前,火光将来人的身影拖得很长,阴影挡住了龙庭飞面前地图。龙庭飞微微皱眉,抬起头,明灭的火光映射到他眼瞳深处,也将来人的身影映射到他眼中。深绿色甲胄,织锦金凤的大氅,那人正是林碧。

    林碧也憔悴了许多,曾经明艳的容貌多了风霜之色,衣袍之上血迹斑斑,金枝玉叶的身份,如今却是血染战袍,龙庭飞心中一阵悲凉,他淡淡道:“碧公主可有什么事情?”

    林碧轻轻摇头,坐在龙庭飞对面,将螓首埋在双手之中,良久才道:“方才雍军用弓箭射来书信到我营中。”

    龙庭飞淡淡道:“想必是劝降吧,这些日子我营中也接了不少这样的书信,若非我多方设法鼓舞士气,只怕我军难免军心大乱。”

    林碧眼中闪过寒芒,道:“不是劝降,是告诉我军,蛮人入侵代州,声势浩大,我二哥林澄迩率军出击,不幸中了蛮军诡计,二哥拼死杀出血路,身背十余箭死在雁门关外,家父旧病复发,军中群龙无首。”

    龙庭飞只觉得心头剧震,好狠毒的心计,不论这信中说得是真是假,代州军军心必然动摇,他软弱地道:“这或许是敌人诡计。”

    林碧淡淡一笑,笑容却满是悲恸的意味,她寒声道:“我也希望是敌人阴谋,可是就算是阴谋,也已经得逞,如今我营中将士已经是人心惶惶,就是我三哥澄山,四弟澄渊也是战意全失。何况这消息恐怕是真的,这封信是齐王李显特意写给我的,和其他的信不同,上面将代州之事说得很是详细,李显是不会用假言来骗我的。”说罢,林碧将一封书信递给龙庭飞。

    龙庭飞接过书信,一目十行的阅读了一遍,上面果然将代州军情写得十分清楚详细,若是连林碧都觉得没有破绽,那么很可能是真的,他颓然放下书信,道:“你可是有了决定,若是代州军想要投降,我并不会怪你。”

    林碧霍然而起,寒声道:“代州军从未做过背信弃义之事,今次出兵乃是公议所决,岂会临阵生变,自从我代州军建立以来,只有同归于尽,从无屈膝投敌之事,即使昔日归顺北汉,也没有说过一个降字。”

    龙庭飞的神情变得肃然,也起身道:“我早已料到公主心志坚定,方才不过是试探之语,我乃是统兵大将,军心最是要紧,还请碧妹恕罪。”

    林碧神情有些和缓,道:“但是事已至此,我们也需有所应对,必须下定决心不计牺牲地突围了,若是再耽搁,只怕我也不能控制军心了。”

    龙庭飞眼中闪过冰寒的光芒,道:“我也正想邀你过来商议突围之事。这些日子多次厮杀,碧妹应该清楚,雍军是绝不会放过我的,每当我率军冲阵的时候,雍军都是不顾牺牲阻挡我军,若是代州军独自冲阵,雍军则以诱敌深入之策应对,若非碧妹果决,只怕早已陷入敌军围困。由此可见,雍军的目标主要在于龙某和沁州军主力,而对于代州军却是留有余地。所以我精心策划了新的突围计划,需要碧妹你全力协助。”

    林碧没有言语,龙庭飞所说她又何尝看不出来,但是代州军纵然再英勇,也只有一万五千人,纵然雍军有所容情,想要趁机冲破雍军军阵也是不可能的,缓缓抬头,她的语气淡然而明悟,说道:“你可是要我代州军掩护沁州军突围。”

    龙庭飞淡淡一笑,道:“代州军一军之力,想要掩护沁州军突围也是不可能之事,雍军只需五万精兵,就可以阻挡代州军冲阵,若是我趁机带主力突围,雍军必然全力围堵,如果力有不殆,就算是放了代州军出去,雍军也不会让我军有突围的可能。碧妹应该明白,对于北汉的忠心,我军远胜贵军,所以雍军才会以沁州军为主要目标。”

    林碧没有说话,她静静地听着,等待龙庭飞的解释,龙庭飞继续说道:“所以我决定这次突围分为三波,你率代州军第一波冲阵,从东北方向突围,雍军必然采用从前的做法,竭力将代州军诱入包围,将你我两军分开,然后我率两万精骑,多张旗帜,从正北方向冲阵,雍军必然竭尽所能阻挡于我,之后,鹿氏兄弟将率我军主力从西北突围,其间将分兵至沁水,毁去雍军阻挡河面的强弩投石机,助水军出困。”

    林碧心中一寒,道:“你是要以自己为饵,引诱雍军主力围攻,好让沁州主力突围。”

    龙庭飞肃容道:“唯有如此,才能保住沁州军主力,龙某作战不力,连累三军将士,若是再惜命偷生,还有何颜面去见王上,雍军四面合围,北面兵力最多只有十余万,只不过一旦我军陷入苦战,其余三面便从后攻击,这才令我们始终不能突围,这一次我亲自冲阵,诱使敌军主力全力困我,凭着鹿氏兄弟的勇猛,突围的机会很高,而一旦雍军误以为代州军乃是为了掩护我突围,对碧妹的围困必然减弱,代州军突围的机会也很大,以龙某一人性命和两万亲卫军的牺牲,换取我军主力突围,这值得。不过碧妹率先突围,损失也必然惨重,所以我要先和你商量。”

    看着龙庭飞说及自己生死时候的漠然神情,林碧娇躯摇摇欲坠,眼前这人乃是自己的未婚夫婿,无奈家国危亡,两人各自都是带兵的大将,因此聚少离多,每次见面除了军务就是军务,几乎很少谈及私情,可是林碧早已将他视为终身伴侣,如今却要中道分离,让她如何能够承受。这一刻,她不再是代州军民景仰的“公主将军”,只是一个将要失去爱侣的苦命女子。

    强忍眼中清泪,林碧低声道:“你这般慷慨赴死,那么我呢,你可还记得你我大婚之期,就在今年年末。”

    龙庭飞神色一变,眉宇间流露出黯然销魂的神色,这次要求代州军出兵,林远霆额外提了一个要求,就是龙庭飞和林碧的婚事不能再拖,国主作主订了日期,雍军若退,今年年末就是两人大婚之期,当日龙庭飞心中也是暗自欣喜,若能够退去雍军,那么自己也有面目迎亲。只是如今看来,两人竟然是有缘无份,再无结缡的可能。

    龙庭飞狠下心肠,道:“碧妹,非是庭飞负约,只是为了家国社稷,庭飞不敢贪生。”

    林碧掩面踉跄而退,倚在营帐壁上,身躯微微颤抖,虽然没有哭泣出声,可是那强自抑制的呜咽声却更是令人心碎肠断。龙庭飞纵然是心如铁石也是无法消受,他大步上前将林碧揽入怀中,林碧螓首埋在龙庭飞胸前,细碎的哭泣声回荡在营帐之中,龙庭飞能够感觉到胸前战袍上一阵温热,他心知乃是林碧珠泪渗透衣衫,心中剧痛之下,紧紧抱住林碧娇躯。这时,火把燃尽熄灭,帐内一片黑暗,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和林碧低低的啜泣声。黑暗之中,龙庭飞这在人前从来是神采飞扬的一代名将,也是黯然泪落。

    良久,林碧轻轻挣脱龙庭飞的双臂,轻声道:“既然已经决定,我这就回去安排。”龙庭飞没有说话,他听着林碧挑开帘幕出帐,听着林碧远去的足音,握紧了双拳,寒声道:“大丈夫在世,上不能全社稷,以报君父之恩,下不能护妻子,至令其血染战袍,尚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忽而,龙庭飞耳边传来细弱的歌声,不多时,那歌声越来越响,已经可以听得十分清晰,龙庭飞仔细倾听,歌声却是从代州军军营中传出来的。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月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支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这首战歌乃是代州军最爱唱的曲子,代州军和蛮人作战,多在秋高马肥之际,执干戈以护乡梓,据雁门而抗胡骑,此时唱来虽然与时地不合,但是却让代州军重新激起战意。

    歌声初时喑哑艰涩,想必是代州军多日血战,早已是口干唇裂之故,但是唱到后来却是越来越响亮,初时只有百余人在唱,后来附和的人越来越多,最后除了代州军,沁州军也开始随之高歌起来,如同千江万流汇入大海一般,歌声汇聚成气势磅礴的洪流,歌声中多日来士气渐弱的北汉军重新凝聚成无坚不摧的劲旅。

    龙庭飞面上凄然之色一扫而空,缓缓的将周身甲胄束好,战袍如火,俊面如冰,走出帐去,决战之期,就在明日,哪里还有儿女情长的时间。

    走出帐外,龙庭飞放眼望去,漆黑的苍穹下星星点点的篝火,空气中满是血腥的气味,除了遍野的歌声之外,还能够隐隐约约听见军士忍痛呻吟的声音,一边仔细盘算着突围之策的成败几率,一边听着众军苍凉豪迈的歌声,犹有寒意的春夜透着冷寂肃杀,龙庭飞心中空明非常,他知道必是林碧令代州军吟唱耳熟能详的军歌来激励士气,心中感佩非常,更是希望明日林碧能够突围而出,他心中明白,林碧所面临的危险只比自己低些,最大的可能,明日两人都会死在乱军之中。

    这时,萧桐走到近前,不过十数日之间,他已经是形容消瘦,神色憔悴,除了辛苦刺探敌军虚实军情之外,他心中愧疚非常,自从今次雍军攻沁州以来,他屡次铩羽,手下秘谍死伤无数,此次中伏未能即时发觉敌军动向也是原因之一,萧桐无数次痛恨自己无能失职,以至有今日之危局,内外煎迫之下,才令萧桐形容减损如此。

    他走到龙庭飞身侧,忐忑不安地道:“将军,方才属下见到公主,说您已经决定突围了。”

    龙庭飞淡淡道:“不错,你辅佐鹿氏兄弟最后突围,详细的安排待会儿军议的时候我会说明。”

    萧桐道:“将军,您是我军主帅,如何能够自蹈险地,诱敌之事还是让别人去做吧,不妨从军中选取身材和您相近之人,穿了您的衣甲充做诱饵,再让代州军担任突围的主力,将军有很大的机会趁机突围。”

    龙庭飞淡淡道:“我是三军主帅,若不当先,如何能够激励将士赴死,至于让代州军充做牺牲,此事再也休提,代州军本不需出兵,如今却因相助我军而陷于死地,我们若是做出忘恩负义之事,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代州父老。”

    他的语气虽然淡漠,但是一字字犹如钢刀刻在岩石之上,萧桐听罢,知道其心已决,竟然是再无转圜的余地,他也知道龙庭飞所言句句皆真,也只有他亲自出马,才能诱使雍军主力出动,暗暗叹息,萧桐下拜道:“请将军允许属下随您突围。”

    龙庭飞望了萧桐一眼,道:“这又何苦呢,今次你虽然屡次遭遇挫折,但是那是因为敌军斥候总哨确实厉害,我北汉军中若论谍探,以你为最佳,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我们早就成了聋子、瞎子。你也不要过分愧疚,这次战败不关你的事情,是我根本就没有想到敌军会是诱敌入伏之计,庙算已然输了一筹,才有今日之败。萧桐,这次你需听我命令,随鹿氏兄弟突围,他们三兄弟军略平平,我很是忧心,你在我身边多年,耳濡目染也有些长进,有你相随,才能保证他们可以顺利突围。”

    萧桐默然,良久顿首道:“属下遵命。”他心中已经有了决定,戴罪立功,留得有用之身,全力相助鹿氏兄弟突围,就是以死相谢,也需等到日后风平浪静之时。

    龙庭飞见他已经答应随雍军主力突围,欣然道:“好了,看天色已经快三更了,你吩咐下去,三更造饭,五更突围,先让各军主将来见我。”

    萧桐心中一跳,道:“将军,我军已经粮尽,因为将军一直在帐中思索军机,所以属下没有禀报。”

    龙庭飞冷冷一笑,这样事关军机的大事却不禀报,哪有这样的道理,他在军中威望甚隆,早有军士密报于他,沁州军诸军将领私下密议之事,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断然决定明晨突围,原本想敲打萧桐几句,但是看到萧桐惴惴不安的神情,想到明日就是死别之期,他也不愿过分斥责,只是淡淡道:“知道了,受伤的战马和多余的战马全部杀了,让众军食用。”

    在龙庭飞清冷淡然的目光下,萧桐只觉得出了一身冷汗,喏喏退下,晚餐之后,各营都已粮尽,众将私下商议,明日必须突围只有牺牲一部分人冲阵,才有可能突围成功,而沁州军和代州军之间毕竟感情淡漠,所以他们都想迫使龙庭飞同意牺牲代州军,以保证沁州军主力可以突围,可是担心龙庭飞不肯,才想趁着军中无粮相迫,却再也想不到龙庭飞竟会痛下决心,以自己为牺牲,为沁州军主力和代州军争取突围的机会。

    一匹匹受伤或者完好的战马长声嘶鸣,铜铃大的眼睛透出不相信的神情,长刀砍落马颈,鲜血泉涌,当战马沉重的身躯倾倒尘埃,挥刀砍死战马的北汉军军士突然丢下长刀,扑在马尸之上痛哭起来,几个军士将他扯起拉到一边,可是他们眼中也是泪水滚滚。对于身为骑兵的他们来说,战马是他们最亲近的朋友,为了养好战马,和战马建立默契,他们几乎是战马吃睡在一起,杀死战马是多么不可理解的事情,一般来说,只有当一匹战马重伤到无法挽救的地步才会将它杀死,而吃马肉更是不被允许的。可是如今他们却要杀死大批的战马,这些战马有的受了轻伤,有的甚至完好无损,只是失去了乘坐的主人,对于要突围的北汉军来说,只需要保留足够的战马就可以了,剩下的战马只能是杀死食用。马肉割取下来,除了让众军饱食一顿准备突围之外,剩余的全部制成干粮,毕竟突围作战的时间并不确定会有多久。整个军营里面充满了惨烈的气氛,亲手杀死心爱的战马的刺激,让所有北汉军的眼睛都变得通红,里面是烈焰,是悲恸。

    吃过很有可能是最后一餐的战饭,北汉军开始整军,望着虽然履遭挫折,但仍然整齐有序的大营,龙庭飞策马立在营前,他身后是各军将领,已经都结束完毕,只等着将令就要出发。龙庭飞神色宁静,仿佛不是去赴死,只是去赴一场好友的邀宴。耳边传来熟悉的马蹄声和清脆的銮铃声,龙庭飞剑眉一轩,微笑转头,果然是林碧在代州军亲卫的簇拥下策马过来。

    林碧来到龙庭飞马前,想要说些什么,却发觉自己无话可说,仿佛所有的言语都在昨夜说尽,她近乎放肆的凝望着龙庭飞清瘦英俊的面容,不知不觉间,一滴珠泪垂落。龙庭飞一眼便看到林碧有些微红肿的凤目,他想伸出手去安慰于她,却终于没有这么做,只是在马上行礼道:“今次突围,需仗碧妹武勇,庭飞感激不尽。社稷危亡,碧妹乃是公主之尊,还需殚精竭虑,为王上分忧。”

    林碧侧过脸去,良久才有比较平静的声音道:“将军保重,突围虽然危险,但是将军神武,若是苍天见佑,或者我们还可相见。”

    龙庭飞微微一笑,道:“将近黎明,碧妹乃是第一波冲阵之人,还请准备出发。”

    林碧策马奔离,高声道:“林碧遵命,将军珍重。”当战马转向代州军军阵的时候,林碧借机回头望去,虽然距离已经很远,可是林碧却一眼便看见龙庭飞浅碧色的双瞳,那深沉如海的幽深眼瞳蕴含着悲恸和祝福,她从未见过那双眼睛里面流露出这么多情感,而在四目相对的瞬间,那种种深情却突然消失无踪,林碧身躯一颤,若非她身边的女亲卫适时地扶了她一把,她几乎要坠落马下。

    她还没有从那双浅碧色的眼瞳中挣脱出来,已经看到了代州军猎猎的军旗,林碧心头一震,顷刻间抛却了所有杂念,摘下银枪,林碧振臂长啸,清亮如同凤呖九天的啸声在天空中回荡,代州军将士大为振奋,也随同高声长啸,排山倒海的呼啸声震碎了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

第三十一章 三路突围

    荣盛二十四年戊寅,庭飞为雍军围困于冀氏之南,血战十余日不得出,时,代州为蛮人侵扰,势危急,雍军以箭书告之,欲乱军心,且汉军粮尽,众将欲以代州军为牺牲,求突围之机,庭飞察之,不得已亲定突围之策。

    ——《北汉史-龙庭飞传》

    策马站在矮坡之上,李显目光如炬,似笑非笑地望着远处严阵以待的雍军军阵,经过几日的修整之后,他已经重新接掌了大权,负责对北汉军的围歼,因为冀氏是北汉军突围的主要方向,所以他亲率大军阻断北汉军归路。连日厮杀,兵强马壮的雍军硬生生的将北汉军的攻势阻住,而长孙冀则在后面负责压迫北汉军的生存空间,协助李显从后打击北汉军,北汉军几乎突围失败,不得不撤退,都是因为长孙冀的作用,当然李显硬朗的作风也是北汉军始终不能突破重围的重要原因。多年征战,只有今日李显才体会到一切掌握的美妙感觉。

    不过李显却仍然觉得郁闷,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日子江哲似乎心情很不好,对军务漠不关心,每日里不是读书就是练字,每次看到自己总是冷着一张脸,似乎对自己颇为恼怒,不,并非只是针对自己,长孙冀得空时曾去求见,他也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模样,就连荆迟都被他撵出门去,偏偏自己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这位一向温文儒雅的青年如此不近人情。摇摇头,李显屏弃心中的杂念,看向前方,昨日自己得到代州的情报,心中一动,便用箭术传信给林碧,想来代州军必然军心不稳,根据斥候的回报,北汉军这一两日就会断粮,想必北汉军突围就在今明两日,而黎明时分正是最紧要的时候,所以他才亲自在此坐镇。

    忽然,前面的军阵有些变化,李显精神一振,抬头望去,只见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之下,代州军正如同利箭一般向雍军大阵冲来,那为首之人手举银枪,身披织锦金凤的大氅,正是嘉平公主林碧。这一次林碧虽然仍然戴了头盔,却没有将面甲合上,露出秀美如玉的绝色面容上,马如骄龙,人如飞凤,只是面寒如冰,不免减弱了几分魅力。李显只觉得心头剧震,那一刻,他眼中只有那鲜明动人的飒爽英姿。就在李显略一犹豫的瞬间,林碧已经一马当先冲入了雍军的东营,银枪飞舞,当者披靡,在她身后,代州军高声呼喝,后面的军士张弓射箭,前面的军士则是挥舞着刀枪冲入雍军的阵营,那些如同暴雨一般急促的箭矢似乎长了眼睛,懂得避开代州军的身体,却无情地收取着雍军的性命。李显一惊,连忙下达军令,令旗挥舞,鼓号齐鸣,雍军东营开始有序的后退着,其中两翼退得慢些,欲将代州军包围,这是这些时日一贯的做法。

    林碧久经沙场,自然知道此刻应该控制攻击的速度,免得陷入敌军三面包围,但是这一次林碧有了不同的选择,她高声呼道:“家乡父老稽首相盼,弟兄们,杀!”然后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冲进了雍军的中军,代州军仿佛一柄尖刀一般刺入了雍军的胸膛。

    林碧一声清叱,银枪挑开一柄马槊,直接了当地刺入一名雍军骑士的咽喉,那濒临死亡雍军骑兵满眼血红面容狰狞,大吼一声丢下手中马槊,血淋淋的双手拽住银枪,死也不肯松手,林碧在马上一转身,左手拔出腰间宝刀,刀光一闪,斩断那人双臂,银枪平划,将一个疯狂攻来的雍军咽喉划破,宝刀回旋,斩下一名雍军的首级,然后宝刀归鞘。转瞬之间杀了三人的林碧此刻如同修罗一般残恨,然而绝艳的容颜却如同绽放在战场的狂花,令美丽的春花也失去了颜色。在她疯狂的厮杀激励下,代州军发挥了最强的个人战力,陷入包围之后,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是面对着数个敌人,可是凭着他们精湛的马术和功夫,竟然丝毫不落下风,代州军好像变成了浑身是利刃的刺猬,一层层削减着雍军的包围。

    李显一皱眉,原本预料代州军军心会涣散,想不到林碧以返乡杀敌号召代州军,如今看来反而更加增强了代州军的死战之心,看来东营未必能够支持得住,可是若是此刻支援东营,接下来的所要面对的沁州军可就难对付了。自己原本预料沁州军有可能会和代州军产生矛盾,因为代州军是最适合作为突围先锋,转移雍军视线的,可是代州军却未必愿意这般牺牲,想不到林碧居然肯心甘情愿地替龙庭飞打头阵,难道她不考虑代州军的损失么。

    事到如今,多想无益,对东营前来求援的军士冷冷道:“告诉罗章,没有援军,他五万大军若是还挡不住代州军,也不用来请罪,自己抹了脖子吧。”

    这时,代州军已经撕破雍军东营的第一道防线,林碧耳边传来沉闷的鼓声,几百面大鼓同时发出隆隆巨响,令人心中仿佛压着厚厚的阴云,林碧抬目望去,九个雍军步军方阵正严守以待,每个方阵都是由三千人组成,最前面是一人多高的巨盾,后面是密密麻麻的长矛,然后是刀斧兵,再然后是弓箭手。最后面还有一个方阵,里面竖着雍军的将旗,上面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罗”字。

    林碧眼中闪过寒芒,一举银枪,指向雍军方阵,喝道:“放箭!”代州军并未放慢马速,第一轮奔射的箭矢射入雍军方阵的时候,距离尚有两百步,第五轮箭雨,两军相距已经只有五十步,百余步内射出五箭,代州军箭术足以称雄天下,精准的箭术压迫得雍军无法抬头,几乎是躬身缩颈避在盾牌之后,气势不免稍弱,就在这时,代州军已经冲入了雍军的军阵,战马撞击在盾牌上,长矛刺入人体,两军都没有放松射箭,暴雨一般的箭矢在天空飞舞,雍军的弓箭手拼命地放着箭,想要阻挡代州军的前进,而代州军则如同鬼魅一般,一箭一箭地还击,他们在马上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闪躲,挥刀,枪刺,槊挑,但是却仍然能够在各种情况下射箭杀敌。第一个军阵被突破了,第二个军阵被突破了,就在这时,代州军身后喊杀声再起,那些刚刚被代州军突破防线的雍军骑兵重整旗鼓,从后面攻上来了。代州军后面的骑士反身射箭还击,两军胶结在一起,代州军的攻势受到了遏制。

    就在这时,地平线上出现了北汉军的帅旗,旌旗招展,铁骑如风,经过一顿饱餐之后的北汉军气势如虹地冲向雍军的中军大营,看到飞舞在战场上的“龙”字大旗,李显精神一振,立刻连连下令,调动军队上前迎敌,龙庭飞冲阵虽然是势不可挡,不过李显早已有所准备,随他阻击龙庭飞的都是从沁源败退的沙场余生的勇士,本就是武勇过人的精兵,心中的屈辱感又是十分强烈,他们几乎是用性命和北汉军拼杀,绝不能让一个北汉人从这里突围,这是这支军队的唯一信念。两军硬生生撞击在一起,一方舍命突围,一方立誓雪耻,这一场厮杀堪称惨烈。一个雍军刚将敌人挑落马下,被马槊贯穿身体的北汉军士惨笑着紧紧抱住敌人的兵器,另一个北汉军士趁机将他刺倒,另外两个雍军左右包抄过来,两柄马槊几乎是同时刺入这个军士的身体,不远处一个浑身是血的北汉军士,瞪着血红的双眼按动手中的强弩,弩箭穿透了在马上摇摇欲坠的北汉军士和两个将他刺杀的雍军军士的衣甲和身躯。

    龙庭飞冷眼看着两军混战的战场,即使是破釜沉舟的北汉军勇士也不能轻易突破雍军的防线,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春日微凉的空气,空气中除了泥土的芳香和青草的气息之外,就只有浓浓的血腥气息,他合上面甲,举起手中长戟,大喝一声道:“随我来。”便冲入了军阵,在他身后,身穿赤色战袍的亲卫高声呼啸着挥舞着兵刃,如火如荼的攻势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北汉军自动地向两侧分开,火红色的洪流形成锥矢阵,楔入了雍军的中军,其余的北汉军自动附在锥矢阵的尾部,洪流越来越庞大,雍军的军阵开始动摇,开始动荡。

    李显见状冷冷一笑,多年征战,他和龙庭飞不知道多少次沙场交锋,早就看惯了龙庭飞的嚣张气焰,虽然心中不免佩服,可是想要让他俯首认输却是休想,马槊一举,号角声破空而起,李显刚要策马上阵,身边的侍卫庄峻上前相阻道:“殿下,如今龙庭飞已经是虎落平阳,束手就擒只是时间的问题,殿下乃是千金之躯,不应该再披挂上阵,如果有什么损伤,岂不是功亏一篑。”李显大笑道:“主帅若不亲身赴险,如何能够激励士气?本王与龙庭飞交战多年,今日怎能不送他一程,你闪开。”马槊轻挥,迫得庄峻闪开,李显已经一马当先迎上了北汉军的前锋,他身边的亲卫训练有素地随之冲上,将李显护在当中,两团火焰在战场中心碰撞交缠,战马的嘶鸣声和战士声嘶力竭的喊杀声以及勇士身死之前的痛苦呻吟声交织在一起,几乎每一个人都被血腥和杀气冲昏了头脑,疯狂的气息弥漫了整个战场。

    龙庭飞和李显的目光在战场上交缠在一起,虽然两人中间隔着许多亲卫,令他们根本无法当面交手,可是两个人的目光始终落在对方身上,手中的兵器只是本能的将身边的敌人清除,多少次沙场上相逢,虽然两人始终没有机会面对面的厮杀,可是却已将彼此的身影刻在心头,今日终于到了生死相决之时。几乎是同时发动,两人穿过自己的亲卫的阻碍,长戟划过一个半圆,马槊则是直刺,两件兵器交击在一起,又迅速的分开,两人的亲卫几乎潮涌般冲来,想重新将自己的主帅保护起来,可是两人的兵器荡起的劲风蓄满真气,让那些亲卫无法*近,两人猛烈的战在了一起,龙争虎斗,谁都没有退后的意思。

    挡开刺向自己咽喉的长戟,李显眼中满是热烈的火焰,就是这个人,让自己一次次饱尝失败的苦痛,一次次死里逃生,这几年身上添了不少伤痕,都是这人的赐予,可是奇怪的,李显却不觉得这人可恨,或许是从前拜此人所赐,让自己每每在生死关头挣扎,消磨了自己心中伤痛的缘故吧。这一生,他输给了皇兄李贽,虽然没有在沙场上见高下,可是很明显的,夺嫡的失败让自己永远成了皇兄的手下败将。而另一个战胜自己,让自己无能为力的就是眼前此人,败退冀氏将其诱入重围虽然是一大胜利,可是扪心自问,李显宁愿在沁源堂堂正正的胜了他。可是除了心中的敬意,李显心中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妒意,明明这人陷入重围,生死已经不能自主,可是李显却觉得自己情愿是龙庭飞,情愿战死在沙场之上。狠狠的骂了自己一声莫名其妙,李显奋力地挡开刺来的长戟,反手一槊刺向龙庭飞的胸口。

    就是这个人,明明屡次战败,可是却败而不馁,一次次前来迎战,始终保持着旺盛的斗志,龙庭飞有的时候觉得自己仿佛一块试金石,将眼前这人磨砺成了最锋利的兵刃,每一次见到眼前这人舍生忘死的冲锋陷阵,悍不畏死地断后血战,龙庭飞心中总是生出一丝敬意,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像眼前这人一样,明明是皇室贵胄,千金之子,却不惜性命拼死作战的。心中轻叹,如今眼前这人百炼成钢,而自己却要折戟沉沙在沁水之畔。抬眼望去,看到李显那双满是火焰和杀气的幽深双眼,龙庭飞微微一笑,长戟横扫,若是能和此人并骨沙场,倒也算是值得吧。

    两军主帅在战场上单挑,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奇观,不过两军亲卫都是浑身冷汗,若是让主帅死在自己前面,可是他们身为亲卫者的奇耻大辱,虽然龙庭飞和李显越战越猛,罡风四逸,迫得周围之人不得不退到数丈之外,可是这些亲卫仍然在两人周围厮杀起来,同样颜色的衣甲混杂在一起,虽然样式不同不至于让他们看错了敌人,可是在远处的两军将士看来,却是很难分清敌友,所以箭雨不再向这里覆盖。

    苦战了几十回合,龙庭飞和李显两人都已经额头见汗,两人都是万人敌,马上功夫都是出类拔萃,相差有限,所以拼杀起来越发耗费真气体力,不过明眼人已经可以看出,龙庭飞已经隐隐占了上风,毕竟他曾受过魔宗指点,武艺比起李显来说要略胜一筹,而李显的优势在于他的坚韧,数年来苦战连连,李显不知道多少次以身赴险,武艺在杀伐之中锻炼得炉火纯青,最是坚忍不拔,虽然龙庭飞占了上风,可是李显也是守得森严非常,就是再战上百十回合,也不会落败。

    两人缠战许久,龙庭飞已经觉察出来己方的攻势变缓,雍军却是越来越稳,若非是眼前有机会杀了李显,只怕龙庭飞已经要抛开李显继续冲阵了。心中有些急躁,龙庭飞开始有些不顾一切,几乎每一招都是两败俱伤的杀招,李显却是丝毫不畏惧,反而和龙庭飞抢攻起来,这样一来两人都是频频遇险,看得双方亲卫心惊胆战。

    这一刻,庄峻终于忍不住了,高声道:“保护殿下。”说罢举起马槊冲了过去,再也顾不上是否会被李显责怪。就在他冲出的瞬间,九支羽箭如同幻影一般穿越凝结的杀气,穿越交错的人影,射向龙庭飞,龙庭飞长戟划了一个圆圈,九支长箭仿佛泥牛入海,但是龙庭飞也是连人带马后退了三步,长箭里面蕴藏的真气让龙庭飞的身躯摇摇欲坠,长戟荡开,露出了身前要害。那是端木秋射出的箭矢,身为齐王亲卫的他除了箭术之外,并非特别擅长马上功夫,所以故意落在了后面,此刻他发挥了他的箭术的最高水平,成功的钳制了龙庭飞的攻击,让李显取得了良机。李显策马上前,马槊毫无怜悯之意地刺向龙庭飞心口。一个北汉骑士目眦欲裂,左手短刀狠狠的扎在马臀之上,战马一声长嘶,疯狂地向前冲刺,正好挡在李显马前,人立而起,李显的马槊狠狠的穿透那匹战马的马首,马上的骑士在翻身落马之际短刀脱手而出,射向李显的咽喉。李显这一槊几乎用尽了浑身力气,明明见到短刀飞射而来,却是无力闪躲,他的双目突然变得雪亮通彻,淡淡望着将要夺取自己生命的暗器,神情却是冰一样的冷静。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的亲卫已经赶到,一声响亮的佛号震耳欲聋,“阿弥托佛”,一个亲卫翻身飞掠,转瞬间越过数丈空间,一掌劈去,那柄短刀斜斜擦过李显的脖颈,那名亲卫力竭飘落,他的战马恰好跟上,亲卫落在马鞍之上,高声道:“殿下不可轻身涉险。”这名亲卫却正是法正大师。他话音刚落,齐王的亲卫已经蜂拥而上,将他保护起来,李显无奈地一笑,抬头望去,只见龙庭飞正俯身将那名落马的军士救起,那名军士翻身坐到龙庭飞身后,龙庭飞正策马远离,当李显看去的时候,龙庭飞似有所觉,回头一望,四目相对,两人眼中都是倾慕之色。李显又是一笑,高声道:“杀!不可放走北汉军一人。”龙庭飞已经冲入雍军军阵当中,原本有些混乱的北汉军自动跟随在他身后,锥矢阵再次形成。

    李显知道身边的侍卫是绝不会允许自己再次上阵厮杀了,也只得开始专心的指挥军队消磨北汉军的锐气和力量,两军交战最酣的时候,雍军临近沁水方向的西营突然喊杀声震天,李显心中一震,目光望向龙庭飞,方才一番冲阵,李显已经有所发觉,龙庭飞身后旌旗虽然显示的是全军,但是仔细看来似乎只有两三万人,李显心中一阵激荡,明白龙庭飞以己身为饵的真意,可是这一方向的主力都在自己大营之内,负责西营的是荆迟,手下只有四万人,恐怕会让北汉军突围成功。唇边露出玩味的笑容,李显心道,荆迟也是大雍的一员虎将,有他阻挡,北汉军也没有那么容易突围,长孙冀可不是吃素的,前后合围,北汉军也只有死路一条。更何况,李显心道,只要杀了你龙庭飞,就是跑掉几万人又有什么要紧。想到这里,李显也不打算增援西营,反而继续下令围歼龙庭飞。北汉军的后面,长孙冀已经率军逼近,这次北汉军摆明了要决战,没有被北汉军趁机从后方突围的可能,所以长孙冀也开始露出了危险的锋芒。

    雍军西营,荆迟指挥着军队抵抗着北汉军原来越强大的攻击,将近六七万的北汉军在局部战场上占据了优势,荆迟完全是死守营地,他早已得到消息,知道林碧和龙庭飞正在东营和中军大营冲阵,只要自己能够死守营地,那么等到另外两营取胜,自己就可以得到支援,东营或者比较难于脱身,但是齐王那里有六万骑兵,两万步兵,应该可以稳胜。整个冀氏方向的防线,除了合围时候的十万军队之外,齐王将所有泽州大营的败退军队都集中到了这里,这样的兵力,加上长孙冀会在后方收缩包围,绝对不会让北汉军突围成功。

    此时若有一双眼睛在苍穹俯视,必然可以看到,北汉军三路突围军队,都陷入苦战之中,作为多年的对手,泽州军早已经习惯了和他们的苦战,兵力占优,后面又有己方大军的他们完全没有顾忌的用尽了一切战力,将北汉军死死挡住,若是没有意外,龙庭飞的突围大计便成了泡影。然而龙庭飞何许人也,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怎会定计分兵突围,这样的战势他早已想到,若非是齐王必定会亲临他突围的战场,他又怎会定要以身为饵,自始至终,他突围的主要方向就在西营,不仅仅是因为那里*近沁水,可以顺便接应水军突围,另一个原因就是,那里的守将乃是荆迟,而在荆迟身边有一个魔宗弟子潜伏。

    就在荆迟专心致志指挥的时候,突然耳边传来亲卫们惊恐欲绝的叫声,荆迟几乎是下意识地闪身,身躯在马上收缩,尽力减少可能会被袭击的范围,即使如此,他仍然感觉到锋利的刀刃刺入自己身躯的冰凉感觉,剧痛袭来,荆迟圆睁双眼,看见身后偷袭自己的人正是近日颇得自己宠信的偏将戴钥,此刻他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在他身后,几柄横刀刺入他的身躯,五六支马槊将他刺穿,但是所有的一切都来不及阻止他将一柄匕首刺入荆迟的肋部。荆迟的身躯开始摇晃,在他即将跌落马下的时候,几个亲卫扑过来将他抱住。戴钥眼中闪过明亮的神采,用尽最后的力量,高声喝道:“王上,宗主!”然后缓缓合上双目,他的生命之火就这样悄悄熄灭。

    这时,北汉军阵中的萧桐轻轻侧过脸去,虽然戴钥的喊声没有能够传到他耳中,但是大雍军阵的混乱已经说明了一切,神色有些黯然,他沉声道:“三位鹿将军,可以突围了。”北汉军中号角迭起,开始了势不可挡地冲锋,骤然失去主将的雍军开始混乱,终于,雍军的防线被突破了一个口子,北汉军蜂拥而出。

    雍军阵中,荆迟的亲卫将他抱到安全之处,军医连滚带爬地被几个亲卫架来,卸衣甲,拔出匕首,上药,鲜血从伤口泉涌而出,很快的就渗透了包扎的布条,军医欲哭无泪地道:“属下无能,将军,将军的伤势恐怕……”就在众人心灰意冷之时,荆迟突然清醒过来,他勉力道:“颈下,锁片里面。”一个亲卫立刻伸手,将荆迟衣领撕开,原来荆迟颈上挂着一个金锁片,亲卫打开锁片,里面是一枚龙眼大的蜡丸,白色的蜡衣上有一行细如蚊足的小字“寒园秘制”。军医眼睛一亮,一把抢过蜡丸,轻轻捏碎白色的蜡衣,一缕清香沁人心脾,露出一颗红艳如火的药丸,军医将其塞到已经浑身冰冷的荆迟口中。药丸入口即化,几乎是转瞬之间,荆迟的体温开始转暖,然后伤口的血流渐渐减少,在军医敷上数倍的伤药之后,伤口不再流血,荆迟的呼吸开始趋于平稳,虽然再度陷入昏迷,但是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他的性命保住了。

    一个亲卫看看混乱的战场,北汉军已经大部分突围出去,只有六七千人被接替指挥的副将生生挡住,满目都是雍军狼藉的尸体,他颤声道:“怎么办,怎么办?”另一个亲卫高声道:“快去禀报殿下这里的情况,咱们先作一个绳网,将荆将军送到楚乡侯大人那里,监军大人医术通神,免得咱们将军伤势变化。”这个亲卫乃是多年跟随荆迟的心腹,他的话很有道理,众人立刻分开行事,用四匹马中间拉上一张绳网,将荆迟放到上面,免得受到震动,加重伤势,亲卫们护着荆迟离开了战场。

    西营的剧变同时传到了李显和龙庭飞的耳中,龙庭飞松了一口气,笑道:“诸君,我军主力已经突围,现在就看我们自己的了,就是不能生还,也需拉上几个陪葬,杀!”随着他的命令,北汉军开始了肆无忌惮的冲杀。而李显则是面色铁青,迅速传令道:“令西营副将暂理军务,追杀阻截北汉军主力,立刻传信长孙将军,让他全力北上,绝不能让北汉军这样轻松地返回沁源。”然后李显肃容道:“事已如此,也不需后悔,全力围歼龙庭飞,若是再有差池,我们还有什么颜面见人。”众军也都是愤怒欲狂,扑向了面前的敌人,绝不能再让龙庭飞突围,这成了每个雍军将士心中唯一的念头。

第三十二章 碧血忠魂

    代州军为先锋冲阵,庭飞自率亲军突围吸引雍军主力,汉军主力从西北出。雍人素惮庭飞威名,以大军阻其冲阵,庭飞冲杀一日夜,马疲力尽,为雍军所困,身被十余处伤,不能行。大雍齐王爱其勇烈,亲赴前敌招之降,庭飞严辞拒之,托以后事,乃自尽,时庭飞年仅三十三岁,其亲卫数百尚存,皆殉死,将军爱马,投沁水而亡。王令筑将军墓于野,又铸“忠义坟”、“义马冢”相伴,后乡老筑祠于墓后,春秋祭祀,凡忠义之士,入祠而拜,往往见其灵异。

    ——《北汉史-龙庭飞传》

    四月十九日,当清晨的曙光再次穿透云层的时候,战场上已经只剩下千余北汉军被雍军团团围住,昨日北汉军主力突围之后,龙庭飞冲阵数次,见没有机会突围,便结圆阵固守,雍军四面猛攻,北汉军却是报了必死之心,双方缠战直到日暮,李显大怒,令人举起火把连夜苦战,直到深夜时分北汉军阵才开始崩溃,但是分散的北汉军组成一个个小的圆阵,顽固地做着无谓的抵抗,很多饥肠辘辘的北汉军士就在战场上渴饮马血,生吃马肉,也不肯弃械投降,直到清晨,李显才终于肃清了除了龙庭飞和其亲军之外的所有残余,几乎没有俘虏,所有的北汉军几乎都是至死方休,有些北汉军在无力作战之后,便自尽而死,也不肯被俘受辱,仅有的几百俘虏不是伤重地无法自尽,就是力竭晕倒,没有机会寻死。

    李显脸色铁青地望着被困在重围之中的龙庭飞,双手握拳,气愤非常,这时,身后传来清雅的声音道:“殿下为何面色如此难看,眼看敌酋就要授首,殿下应该高兴才是。”

    李显也不回头,嘲讽地道:“原来是监军大人来了,怎么不生闷气了么?”

    我忍不住摸摸鼻子,缩回颈子,尴尬地笑了一下,暗自后悔前两日不该得罪了齐王。不过说起来也不能怪我啊,我虽然产业遍天下,但是却是摊子大利润微薄,平白地损失了蜀地的生意网,怎能不让我痛心疾首。

    说起来我手上的产业主要分为四部分,第一部分就是南楚天机阁,天机阁暗中掌控着江南商业中的三成,可是这三成却不是我能够全部控制的,其中大部分股份属于我的合作者,另外一部分被我分给了秘营弟子,只有一部分还在我直接掌握之中,可是按照我的计划,天下一统之后,我将把全部产业分散出去,也就是说以天机阁名义控制的产业,我不能随便变卖,也不能过分支取金钱,而且为了支撑在南楚的情报网,我所应该得到的这部分利润基本上是见不到的。

    第二部分就是绿耳负责的平安客栈,这是我完全掌控的产业,负责我和其他产业的联络,还是我情报的一个来源,想要控制这样一个庞大的产业,所需要耗费的精力和金钱难以计数,总之,现在仍然处于收支平衡阶段,虽然将来会有细水长流的收益,可是至少目前,我还指望不上。

    第三部分就是我在海氏船行的股份,这部分可以说是暴利,也是我目前的主要金源,毋庸多说。若没有海氏提供的源源不断的金钱,我哪有可能有一座人间仙境的静海山庄,更别提建立平安客栈了。

    而第四部分就是锦绣盟控制下的产业,当初我本来是为了让锦绣盟那些盟友有个托身之所,也免得他们每天只想着复国报仇,想不到却是财源滚滚,这些锦绣盟中人多半都是颇有才华人脉的俊杰,如果不是这等人物,焉能有心反抗大雍,在这些地头蛇的努力下,锦绣盟的产业可是蒸蒸日上,每年看到收入的帐目我都乐得合不拢嘴。当初我当局者迷,不想放弃锦绣盟,就是为了舍不得这些收益,可是在得知夏侯沅峰的要求之后,我的脑子清醒过来,无奈地发现,我需得放弃锦绣盟,为了不让夏侯沅峰通过锦绣盟的产业渗入到我的势力当中,我痛下决心放弃了所有产业,让陈稹他们将九成以上的流动资金全部通过天机阁送到绿耳手中,虽然我已经尽力减小损失了,只留下店铺、货物和不动产给锦绣盟负责管理这些产业人,在无知中等待夏侯沅峰的强行接收,可是我还是很心痛,想到以后我每年的收入都少了四成,怎不让我捶胸顿足。

    什么,你对我说富贵如浮云,简直是胡说,我江哲虽然不爱权势声名,可是钱财还是爱的,若是没有金银,我拿什么养家糊口,难不成要我贪污受贿么。想当初不就是因为小顺子打了我的闷棍,才害得我去考了状元,虽然因此过了几年安逸的日子,可是却也改变了我的一生,若是我当初就有家财万贯,或许如今还在那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每日里看书品茗,赏花钓鱼,其乐无穷,虽然会平淡些,但是却能无忧无虑地度过这一生吧。再说了,凭我现在的身体,虽然勉强称得上健康,可是若没有足够的金钱让我可以使用各种名贵的药物调养身体,再让我为了赚钱而去奔波劳苦,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柔蓝和慎儿成亲的那一天。想要过上舒心的日子,哪里不用钱啊,我喜欢的名人字画要钱,我喜欢的孤本珍本也要钱,就是写字用的纸墨,弹琴时候焚的清香,满园的奇花异草,不都是金钱堆起来的么。

    这样想来,今次的损失足可以让我痛彻心肺,想来想去,都是因为大雍皇室的缘故,既然李贽是皇上,我不敢迁怒,长乐是我心爱之人,我不忍迁怒,自然只有迁怒眼前的李显了,而长孙冀和荆迟他们,谁让他们是李贽的心腹爱将,所以我就一并迁怒了。这些日子借着养病对军中之事一概不理。当然迁怒归迁怒,我也是觉得李显足可以挡住龙庭飞、林碧,作战的事情我又不是十分精通,所以也就没有理会,怎会想到如今战势成了这个模样,不过现在的局势我还是颇为满意。

    龙庭飞被困,迟早就缚,林碧虽然带着代州军趁着雍军无力增援的机会,突破了西营的包围,带着七千代州子弟突围而出,可是代州军实力大损,而且根据我得到的消息,林碧的突围已经不可能影响北汉的大局,而她的生还,也让大雍和北汉王室、代州林家之间尚有转圜的余地。而最出人意料的就是荆迟遇刺,使得沁州军主力突围成功,若非昔日我在寒园的时候给他一粒保命的丹药,只怕他性命难保,这一点显然超出了我的预计。不过由于李显当机立断,令长孙冀不必担心被围的龙庭飞和代州军,而是专心去追杀逃跑的沁州军。虽然沁州军突围成功,还趁机杀了封住沁水的雍军,救出了北汉水军的残余力量,可是在长孙冀的追杀之下,还是只有三万残军逃回了沁源,如今长孙冀已经封锁沁水河谷,陈兵沁源城下,可以说预期的目标皆已达到,虽然不是十全十美,荆迟重伤,李显也觉得面子过不去,可是这还是一次决定性的胜利。

    看看李显冰冷的面孔,我叹了口气,歉意地道:“臣前几日小病,不免有些思念妻儿,所以对殿下多有得罪,还请殿下恕罪。”

    李显心中知道江哲所说不过是托词,可是他却能够听出其话语中的歉疚和修好之意,再一听到江哲提及妻儿,他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慎儿娇憨的模样,心中一软,怒意渐渐消散,再想想虽然早已指腹为婚,可是将来婚事是否能够顺利,还需江哲成全,李显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也放弃了和江哲的小小过节,笑道:“本王也知道其实已是大胜,只是想到这般窝囊,不仅让林碧突围出去,还放了几万残军到沁源,不免有些美中不足,再说荆将军遇刺重伤,也令本王气愤难忍。”

    我见李显已经有了缓和,也笑道:“殿下,如今敌酋已在掌握之中,若能生擒龙庭飞,献俘阕下,这也是难得的荣耀。”说出这番话我原本以为可以得到李显的赞同,毕竟生俘敌军主帅这样的功劳可是足以令李显扬眉吐气的,也可以弥补一下他今次损失的面子。出乎我的意料,李显不但没有附和,反而皱眉道:“很难啊,本王和龙庭飞交战多年,知道他的为人,此人性情高傲,又是北汉军神,若是战败,他是宁可一死也不会被俘受辱的,不说别人,就是本王,若是有落到敌人手中的可能,也只有一条路可走。”

    我心中一震,用崭新的目光看向李显,在经过屡屡的挫折和打击之后,这位昔日飞扬跋扈的齐王殿下,在不改昔日高傲性情的前提下,心思也已经深沉如渊海。目光转向战场上,看到那陷入重围的龙庭飞和其亲卫,每个人脸上都是宁静非常,手上的杀戮好像完全无法影响他们的心绪,那是真正的勇士面对必死之境的神情,我轻轻叹了口气,枉我自认擅于把握人心,对于这种沙场勇士还是有些偏差,龙庭飞是不可能被俘虏的。想起曾有人对我说过,当日猎宫之变的时候,皇上被闻紫烟迫得陷入绝境,曾有意赴死,如今想来,李贽、李显和龙庭飞虽然身份地位相差极大,可是有一点却是相似的,那就是他们都是真正的将军,对于他们来说,可以战死,可以战败,却是绝不能被俘受辱。忽然之间,我对血腥的战场多了一分敬意和关注,就让我这个心性不坚的软弱之人,亲眼目睹绝世名将的最后风采吧。

    这时,李显叹了口气道:“虽然没有可能,不过本王也不能就这样放弃,若是龙庭飞能够投降,对北汉军心的打击无法估算。”言罢,李显传令停战,如今战场的局势已经完全在雍军控制之下,所以雍军停下攻击,只是将北汉军残余围在当中,而早已濒临绝境的北汉军也没有继续攻击,而是停下来希望能够恢复几分气力,重整一下几乎崩溃的圆阵。战场上突然变得安静下来,除了沉重的呼吸声和战马的哀鸣声之外,天地间一片寂静。

    李显策马上前,朗声道:“龙将军,如今你已经身陷绝境,除了这几百个亲卫之外,再无一兵一卒可以调动,本王敬你忠心耿耿,更是佩服你军略无双,若是你肯弃械投降,本王保证,必然待为上宾,就是对你麾下将士,也不会有丝毫轻辱。将军以身为饵,血战一日夜,碧血忠心,天人共鉴,就是如今你放弃抵抗,北汉国主当也不会苛责,何必还要死战,难道将军不爱惜这些对你忠心耿耿的战士么?”

    被亲卫簇拥在当中的龙庭飞闻言,缓缓向四周望去,只见不过数百人的亲卫,都已经是人困马乏,战袍破碎,鲜血渗透赤色的战袍,让人分不清哪里是血迹,哪里是战袍的本色。弓箭早已折断,钢刀也已经砍钝,每个亲卫眉宇间都是深深的疲倦之色,眼中除了绝望便是漠然,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早已知道死亡随时都会到来。龙庭飞微微一笑,道:“诸君闪开,让龙某和齐王殿下说几句话。”

    那些亲卫神色不动,迅速的分开一条道路,从圆阵的缺口处,龙庭飞和李显再次面对面的见到了彼此,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是已经足以看清对方的容颜,那些亲卫没有丝毫犹豫,反正已经是必死之局,就是齐王趁机攻击又有什么关系,而且他们虽然对敌军主帅恨之入骨,却也知道那人也是当世豪杰,绝不会作出出尔反尔的事情,真正的英雄豪杰,本就只有通过沙场血战才能相互了解。

    龙庭飞的目光落到李显身后,那个一身青衣,形容憔悴,却是意态悠闲的书生身上,这一次自己之败,是败在了李贽和李显联手之上,若非自己没有料到李贽会在这种危险的时候出动大军协助李显对付自己,焉能有此惨败,而能够让李贽和李显顺利合作,在其中穿针引线之人,就只有这个青衣人——楚乡侯江哲。不过他的目光一闪而过,终于还是落在了李显身上,不论计策如何周详,若无此人苦战,自己也断不会落入重围。

    摘下头盔,随手丢落马下,龙庭飞笑道:“齐王殿下,你也是一军主帅,焉能不知主帅被俘,乃是奇耻大辱,龙某不才,也是一员大将,我龙家世代受国主大恩,付与重权,妻以公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焉有束手就缚的道理。”

    李显道:“本王也知道龙将军大义凛然,绝不会甘心束手,但是将军可以甘心赴死,难道你的麾下将士也都该死么,这样吧,本王可以全君忠义,龙将军何妨下令,命麾下将士投降本王,本王可以保证他们的性命无恙,将来皇上大赦天下,本王保证会让这些将士解甲归田,与其让他们随将军而死,不若将军放过他们,让他们可以娶妻生子,安守田园,难道将军不想为北汉留下一些壮士豪杰么?”

    龙庭飞淡淡一笑,从容地道:“齐王殿下说得也不错,龙某既然已经四面楚歌,也不必拖他们和我做伴,诸君,你们已经为了王上,为了龙某,付出的已经够多,今日龙某陷你们于死地,你们仍然拼死作战,于情于理,你们都已经尽到职责,忠义无愧于心,龙某现在下令,你们可以弃械投降,这是龙某的命令,将来若有机会重见国主,你们可以禀告于王上,就说龙某所言,你们并非贪生怕死的懦夫,而是我北汉擎天立地的勇士。”

    这些亲卫听到龙庭飞这番话,都是眼含泪水,沉默不语,他们自然知道眼前的情景,主帅已然声明不会投降,却让他们弃械,龙庭飞这番心意,他们自然可以领会,可是弃主偷生,如何能够让他们安心。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亲卫突然掩面大哭,他面上都是血迹,泪血混合,越发狼狈不堪,他的哭声仿佛是一个信号,一个亲卫黯然低头,手上的钢刀坠落尘埃,接着,一个又一个的亲卫开始哭泣,他们的兵刃开始脱手,显然已经接收了接下来的命运。

    李显没有传令让雍军前去接受俘虏,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龙庭飞露出灿烂的笑容,道:“齐王殿下,你我交战多年,也算是神交知己,有一事托付于你,不知道你可肯答应。”

    李显慎重地道:“本王与将军,惺惺相惜,非是一日,只要李显能够做到,必然尽心竭力。”

    龙庭飞的目光变得温柔幽远,他思索了一下如何措词,才开口道:“龙某青年丧妻,并无子嗣,后事自然无需担心,至于族中父老子弟,都是北汉忠臣,生死祸福也无需龙某忧心,他们自会与北汉共存亡。只有一事,龙某放下不下,就是嘉平公主林碧,龙某的未婚妻子。”

    李显愕然,林碧乃是北汉公主,龙庭飞纵然不放心,也不应该和自己说起此事啊。他神色古怪地道:“将军不必担心,嘉平公主已经突围成功,如今应该已经回到了沁源。”

    龙庭飞淡淡一笑,道:“非是龙某矫情,北汉若是能够不被大雍吞并,此事提也无用,若是不幸,纳入大雍版图,虽然碧公主乃是王室成员,但是她也是代州军的统帅,代州军百多年来捍卫疆土,御胡蛮于雁门,功在社稷,除非大雍想要尽屠代州之民,否则终究是要安抚代州的,若是杀了碧公主,只怕代州永无宁日,所以请殿下相机进言,保全林氏,龙某可以保证,代州林氏一旦归顺,就不会有二心异志。”

    李显犹豫了一下,终于道:“此事事关重大,本王不敢保证,但是必然尽力一试,我皇兄英明神武,必然不会轻易加害忠勇之士。”

    龙庭飞眼中闪过一缕宽慰的神采,又道:“还有一事,若是大雍一统天下,碧公主又是平安无事,龙某希望殿下能够代我照顾于她。”

    李显身子一颤,若非及时抓住缰绳,几乎要滚落马下,仿佛是心底的秘密被人揭穿,他涨红着脸道:“龙将军,你胡说什么?”

    龙庭飞似乎是看穿了李显的心意,凝重地道:“龙某非是胡言,我与碧公主虽然名份已定,可是尚未大婚,我两人虽然是有缘无份,可是毕竟人人都将她当作了龙夫人,只怕纵然是碧公主有意另择佳偶,也是无人敢有求凰之意。碧公主乃是女中豪杰,我不忍她担此虚名孤苦一生,王爷乃是当世英雄,龙某也是敬重万分,碧公主提及东海相遇之事,龙某相信两位也有知己相惜之意,若是有可能,龙某希望王爷能够好好照顾她。”

    李显更是满面通红,良久才道:“碧公主才貌双全,又是当世名将,女中豪杰,李显却是风流纨绔,声名狼藉,焉能配得上碧公主,何况……”说到这里,李显突然停住了话语,只因他突然发觉了心底深藏的秘密,东海一会,他竟然已对林碧钟情,只是碍于罗敷有夫,以及敌对的身份,才从来不敢多想,如今突然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让自己追求林碧,他心中自是不愿轻轻拒绝。

    龙庭飞见状不由莞尔,道:“若是将来碧公主也有许可之意,不知道王爷可愿答应这桩婚事?”

    李显狠狠心,顾不得身后那些目瞪口呆的亲信,道:“若是碧公主首肯,李显绝对不负所托。”说完这句话,李显松了口气,但是心底却是苦笑不已,大概自己没有机会生个嫡出的郡主,招慎儿为女婿了。

    龙庭飞神色一松,笑道:“龙某自然希望我北汉国运昌隆,但是也衷心祝愿王爷诸事顺遂,虽然有些矛盾,但王爷应知龙某一片诚心。”

    李显面色赧然,说不出话来。龙庭飞也不再理会他,低声道:“碧血黄沙,忠魂深埋,龙庭飞今日一死,犹有余恨,若是死后还可为国主效忠,该有多好!”说罢,龙庭飞长剑出鞘,寒光一闪,碧血横流,众人惊呼声中,身躯跌落马下。两军将士原本见他谈笑宴宴,虽然是嘱托身后事,可是却自有一种从容气度,竟然都生出他不会求死的错觉,谁知方见他俯首低语,却突然引剑自绝,都是措手不及。龙庭飞的坐骑也是难得的龙驹良马,此刻浑身皆是血染,浑不见昔日英姿,见到主人跌落马前,那战马一边哀鸣,一边不时低头拱一拱主人渐渐冰冷的身躯,嘶叫声哀凄悲怆,令人闻之断肠。

    李显黯然,正欲下令善后,龙庭飞一个亲卫突然大声喝道:“将军平日待我们恩重如山,如何可以令将军孤身上路。”这个亲卫原本兵器已经丢弃,但是他作战之时本已受了重伤,一支利箭穿透手臂,箭身虽然截断,但是箭头仍然深深扎在肉中。那亲卫此刻一腔悲愤,竟然不顾一切伸手拔出箭头,带出一团血肉,那亲卫不管不顾,箭头直刺咽喉,立刻气绝身亡,仆倒在地。本来正在哭泣流泪的另一个亲卫见状,大吼道:“将军!”俯身捡起丢弃的佩刀,自尽身亡。他们的举动感染了众人,那些亲卫本就是听了龙庭飞之命才弃械的,如今正是满腔羞愧,悲痛难忍,见状都是高呼一声“将军”,各自自绝。

    李显高声道:“不可!”但是却已经来不及了,不过转瞬之间,数百亲卫竟然都已经自尽身亡。李显颓然放下手去,心中不由怅然,竟然一个人都没有救下,北汉勇士,果然是个个忠义。战场中心,龙庭飞的坐骑突然一声哀鸣,向东方奔去。雍军谁也想不到拦阻此马,放开防线,任凭那战马脱逃而去。

    我在后面冷眼旁观,龙庭飞此举虽然意外,却也不是不可理解,想必他心中也知道,无论他是否能够突围成功,北汉都已经是日暮西山,所有才有托付后事给李显的举动。不过他将林碧托付给李显倒是我料想不到的,这件事情已经如何解决,是有利还是不利,我开始暗中盘算。

    接下来李显下令打扫战场,我也一直跟在李显身边,想看看他如何安排。李显亲自令人在冀氏之野为龙庭飞造坟安葬,又令人将殉死的亲军葬在旁边,铸成一座大坟,称为忠义坟。下葬之日,有雍军回报,龙庭飞战马奔至沁水,于沁水岸边哀鸣泣血,继而自沉其中。李显闻听,唏嘘不语,我也是心中怆然,便提议将战马尸首运来,葬在龙庭飞坟侧,李显立刻答应,令人照办,这座战马的坟墓被李显赐名“义马冢。”

    我军北上之前,再次来到龙庭飞墓前,虽然只有数日,可是我却看到墓前有香花供养,不知是何人前来祭奠,我亲酹酒于坟前,祝祷道:“龙将军,虽然是我害死你的,不过这也是无奈之事,你的遗愿我必然助你完成,希望你九泉之下不要责怪于我,你英魂有灵,还应庇佑一方水土,可不要厉鬼作乱,来索我的性命才好。”不知怎么,我觉得坟前有些阴风阵阵,打了一个哆嗦,决定还是立刻离开的好。

第三十三章 代州烟云

    红霞郡主林彤,代州侯林远霆幼女,嘉平公主之妹,郡主素得爱宠,父母兄姐视为珍宝,然主爱武妆,常独出,携弓刀射猎。大雍隆盛元年,北汉荣盛二十四年,嘉平公主赴沁州助战,蛮人攻雁门甚急,时远霆病笃,二兄澄迩战死,代州无主,主挺身而出,率众御蛮人,主虽年少,然威仪勇烈不逊父姊,遂得众人拥戴为将军,以抗蛮人。

    ——《雍史-红霞郡主传》

    林彤一身红衣,站在雁门关城头之上,飞快的传下军令,下令抵御猛力攻城的蛮人,虽然他们没有足够的攻城器械,可是凭着勇猛善战以及人数上的优势,还是给雁门关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为了有效地杀伤敌人,林彤精准地选择着投下滚水擂石的时间。敌人的攻击越来越猛烈,虽然蛮人以骑射见长,可是和代州军鏖战多年,他们也学会了攻城的技巧,云梯、投石车的使用让他们有了更大的可能破关,甚至有擅长套索的蛮人用绳索登城。林彤能够感觉得到蛮人这几日兵力越来越雄厚,想必整个草原的蛮人部落已经集结起来合作攻城,攻破雁门关,长驱直入,劫掠一空,好渡过今春口粮缺乏的难关。终于,损失惨重的蛮人开始后退了,林彤松了一口气,她知道不用多久,蛮人就会重新集结兵力,前来进攻,虽然如此,总算得到了短暂的休息时间,也足以告慰。

    苦战多日,林彤已是玉容清减,但是神情却是镇静非常,为了鼓舞士气,她已经连续三天三夜没有下城楼一步,她那一身红衣如同火焰一般,始终燃烧在城上,激励着众军血战。自从兄长出城遇伏,在关前中箭身亡之后,父亲便一病不起,长兄林澄仪只会厮杀,军略粗疏,又生性冲动,军中众将引以为忧,不得已虚尊林彤为主将。这原本是权宜之计,可是谁知道林彤却是以纤弱之躯撑起了大局,指挥作战条条是道,不逊于百战宿将,所以不过数日,代州军民就已经将林彤当成了可以接替林碧的主帅。

    说起来林彤从前虽然没有指挥过作战,但是她天性聪颖,喜欢骑马射箭,对于沙场征战之事本就十分感兴趣,虽然父母兄姐都很有默契地不让她经历战事,可是她平日来最喜欢跟着林碧到处走动,所以耳濡目染,在军略上已经是颇有见地。东海之事后,林彤蓦然成长,更是在军略上十分用心,再加上前几日陪着林远霆在雁门关指挥,天赋见识再加上虚心,林彤在短短时间内成了合格的统帅。即使有些小小的疏失,在代州军叔伯兄长们的帮衬下,也足以弥补,而且林彤生来机敏,对于战场的把握十分恰当,这才成就了红霞郡主的英名。当然此刻林彤完全无心计较这些,更是没有意识到众人已经将她当成了姐姐的替身,只是努力地想着如何对付蛮人。

    拖着沉重的步伐,林彤不顾疲倦,在城上巡视,察看防务,对受伤的军士加以慰问,直到处理完军务,她才寻了一个跺口,倚着城墙坐下,将披风裹住身体,双手抱膝,准备小睡一下。不多时,林彤已经进入梦乡,此刻,她自然不知道有一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她。

    守关的军士和民壮分为两轮,这一轮都已下去休息,而轮换上来守关的军士和民壮开始接受防务,代州民壮也是以军队标准训练,编成甲伍,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这其中有一支队伍有些不同,他们的动作明显有些散漫,这是代州军征用的外郡民团,每年蛮人入侵的时候,代州军都会将外郡到此的青壮征召入伍,用兵法约束,一来是担心其中有蛮人奸细,二来是为了增强战力,这些人会被编成军旅,由代州老军任伍长什长,有勇力者上关御敌,软弱无能者在下面担浆送水,负责指挥监视他们的代州老军都是经验丰富的沙场勇士,这些人可以怯懦贪生,却绝对没有机会行使奸细的职责。

    这只大约有百人左右的民壮乃是这次征召的青壮中颇富勇力之辈,对于上阵杀敌也无戒惧之心,所以才会被派到关上协助代州军民防守,负责指挥这百人的队史名叫林远崇,今年三十九岁,乃是代州林氏的旁宗子弟,若论辈分,乃是林碧、林彤的叔父,虽然军略平平,但是多年血战余生,乃是出色的下级军官,为人又很细心,最是适合指挥监视这些颇为悍勇的外郡之人。他指挥着众人开始布防,虽然有些紊乱,但是仍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再说这些人都是好手,一会儿守关可以起到不小的作用,所以他还是比较满意的。目光无意中落到一个相貌平平的少年身上,林远崇轻轻一皱眉,这个少年王大郎乃是他最为注意之人,虽然数日来他的表现可圈可点,虽然骁勇,但是并不能和代州勇士相提并论,对于杀伐既没有过分的惧怕也没有兴奋冲动的异常表现,但是凭着多年征战的知觉,林远崇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危险气息,令他每次接近此人身边,都有一种压抑的感觉。

    不着痕迹地暗中留意这个少年,其实仔细看去,这个少年的五官都是清秀俊逸,可是不知怎么组合在一起却变得平淡寻常,而且还有几分垂头丧气的感觉,面色白皙,似乎有些文弱,但是略现粗糙的皮肤和矫捷有力的肢体让人知道他非是弱者。虽然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可是作战时常常有出色的表现,遵守军令,协助同伴,能够力克敌军勇士,这都是有过军人生涯之人的特点。平日沉默寡言,可是关键时候一句话常常有振聋发聩的作用。这一切都让这个数日前以寻访亲友的名义来到雁门而被征用的少年,蒙上了一层迷雾。

    当然林远崇绝对不会相信这个少年乃是蛮人的奸细,只见他杀敌时候的辣手,协助自己指挥众人的从容不迫,除非蛮人都是傻子,否则绝不会将这样的人物派来卧底,而非让他领军攻关。见那少年抱着横刀,微闭双眼坐在那里休息,这又是和他身份不符之处,只有久经沙场的战士,才懂得在任意闲暇都需尽力保持体力,而非像另外几个雏儿一样紧张地向外张望,担心敌人前来攻击。林远崇收回目光,不论这人身份有什么蹊跷,只有他不是蛮人的奸细,那就没有关系,至于今后的事情,也要将蛮人逐走才有余暇去考虑。

    虽然微合着双目,但是周围一切都映照在心中,更是从那一丝露出的双目缝隙中注视着心切之人,赤骥并非表面上那样沉静。只是使用了一些小小的易容手段,对五官稍微修饰,就让原本俊秀的容貌失去了光彩,刻意不露锋芒,虽然为了作战,难免在这支百人团队中露些颜色,但是相信指挥所有雁门守军的林彤不会留意到一个小小的外人。赤骥就这样混入了代州军,林彤的身边,他自然知道并非无人对自己生疑,只是他对代州有些了解,知道只要不表现出可能是蛮人奸细的迹象,就不会有人对自己详加盘问,微微一笑,等到蛮人退去之后,就是代州军想要秋后算帐,也已经无关紧要。若是林彤那时候还活着,就算将自己杀了,自己也是心无遗憾,若是林彤死了,赤骥心中一痛,相信自己也必然随她而去。既然如此,自己何须处处谨慎小心,反正虽然公子希望自己能够活着回去见他,赤骥自己却是没有这样的奢望。强自来到代州,自己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背叛了公子,身为八骏一日,将要将公子的意愿当作自己的意愿,在他选择了来和林彤并肩作战的一刻,他八骏之首的地位就已经动摇。何况,大雍不会放任代州的割据,雍军绝对会兵压代州,而赤骥他自己,绝对不希望自己的剑上,沾染了心爱之人和其亲人的鲜血。

    过了一会儿,赤骥被人唤起,轮到他上去监视敌情了,他站在关上,双目灼灼地望着远处,双手却在反复做着一样工作,将身边箭囊里面的利箭取出,从腰间接下一个葫芦,然后取出一块方巾,又从怀中取出一副鹿皮手套戴上,接着从葫芦中倒出黑色的液体,浸湿方巾,用方巾擦拭箭头,他的动作灵敏而轻巧,一支支箭矢被他处理过之后,箭头显出灰黑色,而在他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他身边的几个青壮默契地挡住其他人的目光,直到他完成这些工作。

    刚刚将葫芦系回腰间,身后传来一个悦耳中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问道:“你在做什么。”赤骥心中一颤,动作却是丝毫没有迟滞,转身拜倒道:“小人正在往箭上淬毒。”

    林彤凤目中露出疑惑的神色道:“何必淬毒,我军勇士,谁的箭不是可以立取敌人性命,淬毒费时耗力,用处却不大。”

    赤骥用变换过的口音道:“小人非是代州人,虽然也会射箭,却是力道不足,往往穿透敌人皮甲就再也无力致人死地,所以在箭上淬毒,也好增加杀伤敌人的可能。”

    林彤恍然道:“原来如此!”她颇有兴趣地道:“你是什么人,怎会制毒,像你这样淬毒十分麻烦,可有法子大量制毒,迅速制作毒箭。起来说话吧,不要跪着了。”

    赤骥闻言,平静了一下情绪,站起身来,垂首道:“小人王大郎,乃是游方郎中,也会一些医术,这种毒药乃是小人配制,见血封喉,只是使用起来也很麻烦,淬在箭矢上毒性不能持久,所以小人才会现在才淬毒。郡主守关,需要大量箭矢,制作毒箭确实费时费力。不过据小人所知,代州弓箭作坊比比皆是,其中都有大量的漆,漆中自有毒性,郡主若是令人将成捆的箭支箭头浸入漆中,然后晾干,这样的箭支若是射伤了人,伤口必定麻痒肿胀,而且很难愈合。”

    林彤听得心中一动,仔细向眼前的少年瞧去,只见他虽然说话不卑不亢,可是却是垂首低眉,一眼也不偷望自己,似是十分拘谨之人,可是说出来的话语却是带着淡淡的杀机恶意,令人心中陡寒,忍不住道:“你抬起头来。”

    赤骥缓缓抬头,林彤望向他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迷惑,眼前的面孔有些熟悉,可是自己却偏偏想不起来,她正欲再问话,身后的亲卫禀道:“郡主,齐老将军过来了。”,林彤对这位父执辈十分倚重,转身准备前去迎接。走到半路,她心中突然灵光一闪,已经想起这少年的相貌竟然和自己心中的那个人九成相似,只是神情气度,以及眼角眉梢的差异,让自己竟然一时想不起来,相貌如此相似,总不会那人就是赤骥吧,林彤脚步一顿。片刻,林彤嘲讽的一笑,怎会是赤骥呢,大雍虎吞山河,楚乡侯正是风光荣耀,他必定在主子身边效力,前程似锦,怎会来到这危机四伏的代州和蛮人作战,再说,那人既然有本事在北汉蛮地厮混,必然会些奇巧之术,怎会摆着一张九成相似的面孔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连姓氏也不改,自己何必胡思乱想。

    犹豫了一下,林彤停住脚步,回头问道:“王大郎,你可有同胞手足?”

    赤骥流露出似乎有些迷惑的神情,道:“回郡主,小人并无兄弟姊妹。”

    林彤怅然道:“是么。”转身继续向前走去,她加快了脚步,扬起笑容,几步迎上齐老将军,笑道:“齐伯伯,可否请你主持,将箭矢的箭头涂上黑漆么?”

    望着林彤的矫捷的背影,赤骥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这次出发之前,公子曾经告诉自己,自己若是上了战场,必然无法随时随地留心易容后的容貌,与其被人识破易容,将自己当作奸细,不如只改变一些相貌的细节,然后刻意改变一下语气和举止。果然这样一来,就连代州军最熟悉自己的林彤,也不过是起了疑心,而且立刻就因为自己的“破绽”太多,而不会想到自己的身份。虽然若是长期相处,林彤很容易就会认出自己,但是赤骥相信,林彤对自己恐怕怀恨不已,应该会刻意避开自己。虽然有些淡淡的得意,可是赤骥心中却也有着淡淡的遗憾,咫尺天涯,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失意的么。

    过了半个时辰,当淬过漆的毒箭准备了一半的时候,雁门关外出现了蛮人遮天盖日的身影。赤骥发出警讯之后,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从这次的蛮军的图腾和装束来看,大草原上八大部落竟然已经全部到齐,这次,蛮人是准备开始总攻了。蛮人按照部落各自排开,其中一个部落突然树起了绘着黒狼图腾的金色大旗,大旗下一个身穿黄色汗王服饰的英俊青年举起手臂,然后雁门关外传来惊天动地的呼声,“大汗万岁,大汗万岁!”,千万人同声高喝,震得雁门关上众人都是面色苍白。金色狼旗,大汗万岁的呼声,这说明了东晋初年被中原大军击溃草原汗廷之后分崩离析的各部重新一统,新汗王的出现,说明了这一次蛮人对代州已经是势在必得。赤骥可以估算出眼前的蛮军足有六万人,想起自己在草原上奔走各部的时候,各部果然已经有了和解的倾向,而英俊青年原本是格勒部酋长完颜纳金,他在草原上声威显赫,素以英明果决,骁勇善战著称,可是其他各部的酋长多半和他的父亲同辈,赤骥绝对没有想到他竟然能够一统草原。如今蛮人汗廷重建,代州只是他们的第一步目标罢了,赤骥正在紧张地思索,身边传来兵刃跌落的声音,却是和他同伍的一个大汉面色苍白,被蛮人的声威吓得魂不附体。

    赤骥一皱眉,看向周边,就是代州军也不免神色仓皇,正想着如何鼓舞士气,林彤轻身一跃,已经跳到一个墙跺之上,指着蛮人王旗高声道:“你们都害怕了么,这些蛮人把你们的胆都吓破了吧,你们听着,雁门关之后,是我们的家人骨肉,站在这里挥刀的代州勇士们,你们的父母妻儿都在后面看着你们,如今朝廷正在和大雍争夺疆土,我们代州外无援军,内里空虚,除了我们,再也没有人能够保护自己,若是让蛮人冲破雁门关,代州将化成人间地狱,难道你们这些男儿还不如我一个初次上阵的小女子,就是死也是我们先死,总好过看着父老乡亲死在屠刀之下。”

    林彤那烈火一般的怒气和发自肺腑的言语让众人面露羞愧之色,齐老将军振臂高声道:“郡主尚且如此勇烈,我们堂堂男儿,难道还会贪生畏死。除非我代州男儿死得一个不剩,否则蛮人休想攻破雁门。死战不退,有我无敌。”众人都是精神大振,也都高声呼道:“死战不退,有我无敌。”城上突然高涨的气势让正在高呼万岁的蛮人面面相觑,不由停住了呼喊。

    这时,那王旗之下,信任汗王完颜纳金,一抬手,一个亲卫递过一张一人多高的巨弓,完颜纳金策马出阵,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完颜纳金已经独自出阵,策马奔到接近雁门关五百步的位置,呼吸之间张弓射箭,三支狼牙箭首尾相连,如同虚影一般射向站在高处的林彤。几乎是一刹那,第一支狼牙已经接近了林彤,林彤翻身下落,避过第一支狼牙,拔出腰刀,想要挡住第二支狼牙,那狼牙力道极强,林彤只觉得手臂一麻,那支狼牙竟然射穿了那柄百炼钢刀,但是第三支狼牙距离林彤不到十步,林彤却是再也无法移动身躯,眼看那支狼牙就要穿透林彤的娇躯。

    众人惊呼声中,仿佛穿越了无尽的时光,攸然而现的一支羽箭射中了那支狼牙箭,但是力道显然相距甚远,那支羽箭反弹而落,众人热望成空,不由同声哀叹,谁知就在第一支羽箭反弹的瞬间,略略有些偏差的狼牙被第二支羽箭射到了箭身,接下来,第三支,第四支,直到第五支,五支羽箭几乎是相差一丝地距离依次射中那支力道强劲的狼牙,水滴石穿,那支狼牙箭终于被改变了方向,从林彤脸颊旁边掠过,带起一缕血丝,深深地扎入后面的城墙。

    这五箭虽然力道不强,可是准头和速度都是世所罕见。不仅代州军中响起如同雷霆一般的叫好声,就是雁门关外的蛮人中也传出来了赞誉之声。林彤飘落在地面上,几个亲卫已经拿着重盾将她护住,林彤也顾不得玉颊上面的些微伤痕,怔怔地望着几十步之外引弓待发的少年,一弓五箭,这一次无论他有什么改变掩饰,林彤已经认出他的身份,两行清泪滴落,转瞬被雁门关上的风吹干,林彤柔声而又坚决地叫道:“赤骥!”

    赤骥微微苦笑,身份泄漏之后,他也无需再加以掩饰,随手从腰间百宝囊里面取出一粒丹药捏碎,在面上一抹,去掉那少量的易容药物,然后从容自若地笑道:“红霞郡主,多日不见了。”平添了几分俊秀的容貌,以及潇洒俊朗、略带些玩世不恭的笑容,让他顷刻间脱胎换骨,鹤立鸡群。众人都不由惊咦一声,这样的鱼龙变化可是让他们生出如梦如幻的感觉。

    只有林彤,毫不惊异地道:“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大雍占尽上风,何需你来做卧底,你的主子安着什么鬼心思?”

    众人骇然望向赤骥,原本心中的感激立刻化作疑惑,他是大雍的密谍,现在碧公主正在和大雍作战,这人岂会安着什么好心。站在赤骥身边的那些被征用的青壮向后退去,代州军则慢慢地围了上来,可是这人刚刚救了林彤,那些人心中犹豫,也不愿立刻动手,都向林彤望去。

    这时,已经被亲卫接回本阵的完颜纳金眼中精光一闪,虽然隔着里许距离,可是站在雁门关城头,孑然独立的那人,分明是自己相识之人,他高声道:“本王以为是谁,原来是伯乐神医王先生,你虽然也是中原人,可是却在我草原扬名,昔日在茫茫草原之上,各部酋长均待你如上宾,你不是北汉人,与其在上面被人当成仇敌,不如来本王帐下效力,本王愿待你如兄弟手足,荣华富贵,女子金帛,任你随意而取,你意如何?”

    他这样公然招降,语气中隐隐带了挑唆之意,就是原本敌意不强的那些外郡青壮,也不由握紧了兵刃,虎视耽耽地望着赤骥。

    赤骥微微苦笑,转身向下望去,高声道:“完颜酋长,昔日在下到你格勒部,受你厚待,我替你治好心爱良驹,你授我骑射之术,你我朋友相交,情义非浅。然而私情不能害公义,我本是南楚人,如今更是大雍之民,本与北汉不相干,可是不论是大雍、北汉还是南楚,都是中原一脉,汉家正统。今日若是你汗王到我中原游历,在下必然以礼相待,视若贵宾,可是你如今挥军南下,侵我汉家土地,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不过在下念着昔日情谊,劝汗王一句,如今我中原即将一统,汗王虽然勇猛,却非是我大雍之敌,若是汗王果然为草原各部着想,不如息兵罢战,以免壮志成灰,草原血流成河。”

    完颜纳金冷笑道:“中原分崩离析已非一日,如今又是内战连连,哪里还有力量挡我大军南下,本王也不贪心,只要取了代州,让你中原之人无力阻我铁骑即可,你若不降,休怪本王手下绝情。”

    赤骥冷冷一笑,取出一支羽箭,折为两段,高声道:“今日我折箭为誓,你我恩断义绝,汗王尽管来攻打雁门,我就是死在汗王箭下,也是死而无怨,只是汗王若是死在我手上,也不要怪我负义。”

    完颜纳金剑眉一轩,高声道:“你自寻死路,也怪不得本王,开始攻城!”在他一声令下,蛮军向雁门关扑去。

    赤骥说完这番话,回头望去,他心中忐忑,不知道这些人是否能够接纳自己和他们并肩作战,一回头,一袋羽箭塞到他手中,他看到林远崇热情洋溢的笑容,抬头四顾,众人眼中都是一片温暖,赤骥只觉得热泪盈眶,却是无法说话。众人都看向林彤,毕竟赤骥能否留下,还需林彤决定。林彤别过脸去,淡淡道:“还不去守城,蛮人要上来了。”赤骥心中一阵激动,紧紧握住弓箭,热泪滚落。

    这时,完颜纳金轻声叹息,对于那个王骥他颇为了解,昔日相识之时,就觉得这人才华过人,可惜当时他虽有野心,却碍于力量不足,不能公然强留草原上人人敬重的伯乐神医,只能以情义接纳。今次他趁着各部受灾严重,趁机利用囤积的粮食控制了各部,逼迫他们歃血为盟,重建汗廷,恢复昔日完颜家族的荣耀,可是当时王骥已经消失无踪。方才王骥救下林彤,破坏他立威之举,他心中愤怒之余,想要借着他和雁门守军的矛盾毁了此人,免得对自己攻取代州的计划造成不好的影响,可惜却是功亏一篑。中原人不是最喜欢内斗的么,完颜纳金有些郁闷地想着。

第三十四章 势定收官(上)

    北汉国主闻沁州兵败,集重兵拱卫晋阳,四月二十二日,嘉平公主率残军返晋阳,民皆惧雍人报复,扶老携幼避难北上,日行三十里,故龙将军爱将段无敌者,素以擅守闻名,自请断后,护民北上。

    太宗入汉境,闻汉主退守晋阳,笑曰,当先断外援,乃舍晋阳,绕道轻取楼烦关,陈兵于忻、代间。

    ——《资治通鉴-雍纪三》

    沁源城的将军府,一间雅阁之内,指着棋坪上面黑白相间的棋子,我谆谆善诱地道:“一局棋粗略的分,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布局、中盘和收官,若以战争喻之,布局就是战前双方集结明里暗里的力量,互相试探,布置兵力的过程,若是布局有所差池,则等于是授敌于柄,所以下棋布局不可不谨慎,就如这次攻北汉,初时表面上只是我大雍泽州军与北汉沁州军之间的交战,可是北汉外结南楚为援,又挑动我大雍内部生变,除了沁州军之外,又调动代州军行雷霆一击,布局不谓不深远,手段也是狠辣激烈。可是朝廷利用南楚内部的矛盾,断去这个外援,对于内部变乱,则是采取手段,控制其发展,不令其影响大局,至于正式的作战,除了泽州军之外,又密遣长孙将军来援,我军不论事先的庙算,还是兵力的集结都胜过了北汉,所以才为取胜奠定了基础。

    至于中盘,则是双方绞杀的过程,可以说大部分战争胜负在中盘可以就可以决定,这次我军和北汉军在沁州的作战,可以说就是双方博弈的过程,稍有不慎,就是一败涂地,安泽、沁源、沁水河谷,我军可以说连败三阵,但是由于情报及时,再加上殿下身先士卒,苦战断后,才能够将敌军诱入合围,若非如此,只怕我们设下的埋伏就成了最大的笑话了。

    而收官则是结束作战的过程,如今我军已经控制了大局,但是如果不步步为营地作战,还是有失败的可能,或者被敌人拼个鱼死网破。”

    如今已经是四月二十三日,我军已经攻下了沁源,不过与其说是攻取沁源,倒不如说是北汉军主动放弃了沁源,四月二十日,林碧带着代州军残军和沁州残军会合,被段无敌接应回沁源。根据我军谍探探听到的消息,北汉国主已经有了命令下来,让林碧撤回晋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如今北汉若是再分散兵力,只有被敌人各个击破的结果,若是集重兵于晋阳,还可保全实力。而且晋阳乃是北汉国都,地势险要,若是不能攻下晋阳,大雍将来纵然攻城略地,也是很难守住这些城池的,因此撤退已经成了唯一的选择。可是我军当然不能任由敌军就这么轻松地撤退,所以大军开始以雷霆扫穴之势步步推进。这种时候,我自然不需要随军而行,就留在了沁源坐镇,当然我不是一个人,还有荆迟也留在沁源养伤。这次他受伤极重,虽然保住了性命,可是没有半年时间的调养,根本不可能重新上阵,至于军务自然有别人去操心,我闲着也是闲着,就拉着荆迟陪我下棋,荆迟性情粗率,对围棋并不感兴趣,不过我自然有手段让他乖乖来学,也趁机教些军略给他,免得他只知道杀伐,想要为帅独当一面,他现在可还差的远呢。

    坐在我对面的软榻上,面色苍白,但是神色还算不错的荆迟看着棋盘,见我讲得兴起,他却偷偷打了一个呵欠,被我瞪了一眼,他尴尬的一笑,想要敷衍过去,便问道:“先生,我军是如何收官的呢?”

    我轻轻摇头,孺子不可教也,我还是说些现在的情况吧,至于能够领会多少就看他自己的了。

    收起棋子,整理好棋坪,令呼延寿取来一张北汉地图就放在棋坪上面,然后将几枚白棋子放到晋阳的位置,道:“晋阳如今集结了北汉的大部分军力,除了原本是十万守军,还有各地汇集的五万军队,这些军队战力参差不齐,但是仍可一战,而沁州败军仍有三万,段无敌手中也有数万兵力,再加上嘉平公主的代州军,至少可以集结五万人回到晋阳。所以现在北汉已经将全国之力都集中在晋阳,他们是希望守住晋阳,晋阳百万军民,城高水深,粮草可以支持一年以上,再有精兵强将守城,可以将我军拖在北汉境内。晋阳乃是百战之地,若是不能攻取,就算我们攻下了北汉其余国土,也是不能据有其地。所以这收官之战也非是轻而易举,朝廷想要的是完胜,而不是两败俱伤,鱼死网破。所以现在我军收官的第一步就是压缩敌军的生存空间,断绝其外援。”

    荆迟听了目光立刻落到了代州,便指着雁门道:“先生,前几日军报不是说蛮人叩关么,难道代州还有能力援救晋阳么?”

    我笑道:“代州如今局势非常紧张,现在蛮人八部已经重新重立汗王完颜纳金,猛攻雁门关,代州军主力又被林碧带走,一旦雁门关被攻破,蛮人必定长驱直入,劫掠无度,甚至还会占据代州,窥视忻州、晋阳。如果代州可以抵御蛮人,我们尚可任之由之,可是现在这种情况,若是代州最后不保,必然将军民撤到忻州,在北汉两面受敌的情况下,代州军会和晋阳合兵一处,到时候不仅晋阳得到强援,还让蛮人侵入国境,恐怕到时候直接面对蛮人的就是我军了,若是北汉王室再有人提议和蛮人媾和,用金帛土地诱使蛮人和我军为敌,我军可就是真的陷入困境了。而且嘉平公主军略不在龙庭飞之下,她现在已被推选为主帅,率军返晋阳,若是有她主持晋阳军务,想要攻下晋阳可以说是难如登天。”

    荆迟看了地图半晌,道:“嘉平公主得知代州的军情,恐怕会日夜兼程,返回代州吧,怎会有心镇守晋阳。”

    我笑道:“你能想到这一点也算不错,不过现在林碧不可能回代州了,皇上出了潼关之后,没有直接到晋阳,而是绕到楼烦关,现在代州已经和忻州、晋阳隔绝开来,按照我原来的计划,只要大军守住楼烦关,就可以将蛮人挡在代州,我军可以坐视代州军和蛮人两败俱伤,等到晋阳平后,再从容收拾残局,到时候蛮人必定已经攻取代州,我军可以趁势消灭八部主力,这样一来,蛮人十几年之内元气难复,而代州遭此重创,也可便于日后的统治。”

    荆迟听得心里发冷,道:“先生也太狠心了,这样一来,代州勇士岂不是死的干干净净,虽然老子被他们追得屁滚尿流,可是老子还是很敬佩嘉平公主和代州军的。”他心中不满,口气也有些异样,若是往常,定然不敢如此。

    我瞪了他一眼,道:“不消减敌人的实力,难道和敌人硬拼么?”

    荆迟吞吞吐吐地不敢反驳,可是眼中却是明明白白的反对,我见状一笑,道:“你不用这副表情,皇上已经驳回了我的计策,皇上考虑得更深远,蛮人是不可能一举消灭的,以后代州仍然是抵御蛮人的重镇,若是代州元气大伤,对于日后抵御蛮人,必然有很大的影响。而且代州林家世代镇守边疆,对权势富贵都不甚重视,林氏虽然在北汉地位显赫,可是据说家无余财,所有俸禄金帛都用在军费和抚恤上了,而且他们并不完全听从晋阳的命令,虽然北汉国主和代州乃是姻亲,可是除了今次北汉生死存亡之际,代州军从未出境相助,即使这一次出战也不是因为两家的姻亲关系,而是因为北汉王室这些年对代州的援助让他们生出报恩之心。这样看来,林家并非北汉忠臣,他们的忠义只对着社稷黎民,并非是对着哪个朝廷,这样的林家乃是纯臣,所以对于林家,皇上不仅不想剿灭,还想保全林家的力量。皇上说,林家有功于代州乡梓,更是北疆铁壁,不可轻易撼动,若是按照我的计策,不仅可惜了林家,自毁长城,而且也会让代州人对我大雍恨之入骨,不利于将来的统治,所以皇上决定对林家进行招抚,就是对北汉王室,皇上也不想斩尽杀绝。”

    荆迟听得大喜,脱口道:“我说么,这样的阴毒计策皇上才不会采用呢,皇上平生最是爱才惜才,对于忠义之士更是礼敬有加,若是沙场上针锋相对,就是杀了林家一门也不出奇,可是利用蛮人对付林家那可不是皇上做得出来的。”

    说完这番话,荆迟只觉得脖颈后面突然有些寒毛倒竖,立刻想起来自己这番话可是将江哲骂得痛快淋漓,忍不住偷眼望去,只见江哲神情似笑非笑,状似不在意地玩弄着手中的几枚棋子,不过荆迟怎么看都觉得那笑容中带着缕缕杀气,有些畏惧地向后移动了一下,荆迟讷讷道:“那个,先生,我不是在骂你。”

    我笑道:“我又没有怪你,你看,现在齐王殿下和长孙将军已经开始分兵进攻,齐王殿下追击沁州军,而长孙将军负责平定四方,在我军晋阳会师之前,要将北汉的所有反抗力量消灭压服,或者驱逐到晋阳,不过你是不能参加了,谁让你如此轻信,让北汉魔宗的密谍近了身旁,害得自己重伤不说,还让北汉军冲出了五六万人。等到将来战后论功,你初时入壶关一路奔袭,杀伐极重,就是皇上心里不介意,也不免要重重罚你,一来安定民心,二来以儆效尤,从沁源到冀氏,你虽然一路上断后苦战,可毕竟是败仗,最多是将功补过,真是可惜啊,围歼北汉军这样的大功劳,你又因为遇刺而失职,看来这一次你是只有苦劳,没有功劳了。”

    荆迟只觉得十分憋气,听着那似是惋惜实是讥讽的话语,越发郁闷,却又不敢不听,幸好江哲很快就停止了嘲讽,开始指着地图继续讲了起来,荆迟心中一宽,他对江哲的脾气略知一二,既然他立刻嘲讽了自己一番,那么就不会再记恨了,也就放心地听着江哲继续讲解如何“收官”。

    用棋子标示出敌我两军的位置,我指着沁州城道:“沁州城乃是沁州首府,龙庭飞帅府所在,现在北汉军正在这里整顿军马,准备继续撤退,为了逼迫敌军进一步分兵,齐王殿下令人散布流言,说是一路上雍军将要遇城屠城,现在我军进军路线上的民众都在涌向沁州城,沁州百姓多年来支持龙庭飞和我军作战,本就心中惴惴,而且龙庭飞一死,他们信心全无,所以才会扶老携幼,想要北上逃亡,沁州城被流民涌入,根本无法防守,除非林碧等人可以狠心将流民逐出城去。但是这种事情就是北汉将领做的出来,也难以安抚和沁州民众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沁州军,所以不论是为了王命,还是为了生存,北汉军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北返晋阳。原本我不过是希望北汉军失去民心罢了,想不到还有痴人,段无敌已经主动留下断后,现在流民一日只能行数十里,他带着本部不到两万人徐徐断后,现在应该快被殿下追上了。对了,知道为什么北汉人这么相信我军会屠城么,齐王令人打了你的旗号在前锋,说是你不过是轻伤罢了,现在已经负伤上阵,准备报复屠城呢。”

    这下子荆迟可是瞪大了眼睛,委屈地看着我,我却是哈哈大笑,这下子方才那口气可是全出了。

    过了片刻荆迟都督囔囔地说道:“反正就是我倒霉,若是真的让我去屠城也就罢了,偏偏只是担个虚名。”,我面上神色不变,却是强忍笑意,他虽然说得小声,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看看荆迟已经有了倦意,让他好好养病,我返回自己的书房。

    这件书房原本是段无敌所使用的,书房里面仍然留着许多段无敌不及带走的书卷文稿,他虽是武将,倒是颇通经史,看他留在书房里面的笔记和一些文稿,虽然文字有些粗浅,但是意境倒是颇为深远。我取过昨日还没有看完的一本笔记,接着上文翻阅起来,里面多半是他读书时候记录的心得和一些随笔,还有一些类似记事的文字,这可是了解一个人最好的途径,尤其是想要收官,他可是其中一个关键啊。对于荆迟,我只是说了军事上面的一些事情,还有一些事情,他是不必知道的。

    段无敌这次负责断后,他手上可是有一个重要的人质的,就是宣松,我已经得到小顺子和苏青的消息,得知宣松仍然活着,只是受了伤被拘禁着,虽然找到了人,可是就是小顺子再厉害,也没有办法从重围中将宣松救出,而苏青虽然千方百计的设法,但是沁源被段无敌管制的如同铜墙铁壁一般,别说救出宣松,就是想联络上他,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尤其是林碧进入沁源之后,想救人更是休想,原本小顺子和苏青都已经有些放弃了,谁知道北汉军撤退到沁州城之后,林碧第二天就率军北上晋阳,段无敌自请断后,却将宣松暗中留了下来。说起来也是很巧,这宣松被俘一事知道的人不多,而知道的人除了林碧、萧桐和段无敌之外几乎都已经死在了冀氏,所以再取得林碧的默许后,宣松就被段无敌留作人质。得知这个消息,我自然猜到段无敌的用意,不过是希望通过宣松换取一些条件,但是想来他也不会过分,而且我早已经安排妥当,绝不会便宜了他,这一次,段无敌是注定没有机会回到晋阳了。

    北汉战场这边大局已定,所谓的收官却不仅仅是指这里,东海那边我前几日传书过去,让他们放了秋玉飞,等到秋玉飞回到北汉,大局已定,而我就可以通过他和魔宗谈判,这样好的一个中间人,我怎会不用,否则当初又何必费尽心思留下他的性命,我可不会为了惜才的缘故而让自己置于危险,若非我有用他之处,怎会放纵自己的情感和他结交为友。还有,东川也应该平定了,想到这里,我踱步走到窗下的一局残棋前,将一粒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的西南角上,一子定乾坤,从此西南无事,不知道一个人从最高处陨落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的,我有些不怀好意地偷笑起来。全然不知站在书房外面守卫的呼延寿打了一个冷战,心道,不知道又有谁要倒霉了。

    此刻的南郑城中,昔日的蜀王行宫,庆王府邸,现在已经是刚刚“复国”的蜀王宫,新任蜀王孟旭不过是个小娃娃,正在母妃和一群侍女内侍的照看下玩闹。如今的蜀国王太后戚氏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女子,昔年本是金莲夫人的侍女,因此有机会得到蜀王宠幸,怀了身孕之后,也还没有晋位妃嫔,若是蜀国不亡,她最多不过是后宫一个普普通通的妃子,她的儿子也不过是一个地位低微的小王子罢了。可是如今,她却成了旧蜀遗臣复国的旗帜,不论这件事情对她母子是幸运还是不幸,她都是无能作主的傀儡罢了,所以虽然贵为太后,她仍然是神情忧郁,只有在看到爱子的憨态之后,才会偶然露出一丝笑容。

    孟旭在宫女帮助下,终于折下一支桃花,连跑带跳地拿着桃花扑进母亲怀中,高高地举着花枝要母亲拿着,戚氏心中涌出强烈的喜悦,一把抱紧爱子,心道,若是能够和爱子无忧无虑地度过平静的一生,该有多少。就在这时,戚氏耳边突然传来几声闷哼,戚氏抬起头,正好看见最后一个内侍被击晕在地,而出手之人却是一个穿着侍卫服饰的中年人,那人相貌儒雅,神色有些阴郁,戚氏惊呼道:“顾侍卫!”

    戚氏仓惶四顾,只见一左一右两个中年侍卫已经将其他的侍卫宫女全部制住,这两个侍卫一个满面虬髯,相貌威猛,一个鹰目薄唇,相貌森严冷峻,却是没有见过。她抑制住呼救的冲动,强做镇静地望着这几个心存恶意的中年人。自从蜀亡之后,她奉了蜀王和金莲夫人之命逃出王宫,后来被侍从出卖给庆王,虽然庆王为了利用他们的身份而没有加害,可是戚氏也已经历经劫难,早不是昔日的无知女子,她知道若是胡乱呼救只能让眼前这三人痛下杀手,因此不仅不敢呼救,还伸手将孟旭紧紧抱在怀中,还捂住孟旭的嘴,不让他惊叫出声。

    其他两个侍卫已经退到顾侍卫身后,戚氏知道这顾侍卫乃是三人之首,她隐隐记得,这人叫做顾宁,身份颇高,虽然来到宫中不过几日,可是侍卫中很多人都对他极为尊敬。而且这人平日礼数周到,从来不曾因为她母子的傀儡身份流露出轻视之意,但是为何这人突然痛下杀手,她用戒惧的目光望着顾宁,道:“顾侍卫,你要对本宫和王儿做什么?”

    顾宁轻叹一声,手按刀柄,缓缓走到戚氏面前,拜倒道:“草民奉命前来取王上性命。”他奉了霍纪城之命进入蜀王宫,为了行事方便,只带了两个结义兄弟,章函和何匀,这两个兄弟都对复国大业无甚兴趣,只是为了兄弟之情才和他共同进退罢了。

    戚氏面色苍白,道:“是奉了庆王之命么?现在他应该还不敢杀死我们才是。”

    顾宁听到此处心中一动,心道,这个道理就连这妇人都知道,盟主又如何不知道,他为何迫我冒犯王上,莫非他有什么诡计,可是无论如何,自己终究是难以逃出那人控制。

    他黯然道:“太后,臣也是不得已,还请太后恕罪。”说罢起身拔刀,犹豫了一下,挥刀下斩。

    戚氏虽然无力反抗,可是身为母亲的本能让她尽全力将爱子抱在怀中,用身躯挡在钢刀面前,就是死也要死在爱子前面,而且她心中仍有些许翼望,从这人的口气中可以听出,他心中杀意不重,似乎也是被迫而为,若是这人杀死自己,心中不忍之下,或许杀意更会消退,说不定爱子还能留得性命。

    钢刀蓦然停住,距离戚氏不过一线之差,顾宁额头青筋暴起,那一刀无论如何也劈不下去,他本是忠义之人,如何能够对王室中人痛下杀手,就算戚氏母子不是这样的身份,身为侠义之士,他又怎能对妇孺下此毒手。

    戚氏见状连忙跪倒在地,泣道:“顾侍卫,求你刀下留情,饶了我母子性命么,妾身母子终身感激不尽。”

    顾宁的目光犹疑不定,面上露出挣扎的神色,这时,那个鹰目薄唇的中年男子冷冷道:“顾大哥,你别忘了彦儿、暴儿还在霍义手上,英儿更是生死不明,你若不遵从盟主之命,孩子们怎么办?他们母子不过是庆王的傀儡,难道你还真的当他们是什么王上,太后么?”

    戚氏闻言连忙哀求道:“顾侍卫,妾身和旭儿身份并无虚假,但是妾身不敢以此奢求饶命,只求顾侍卫看在我们孤儿寡母的份上饶过我们性命,若是有所不便,只要能够饶过旭儿性命,就是将妾身千刀万剐,妾身也无怨言。”她听出顾宁似乎也是因为子侄被执不得已才要取自己母子的性命,所以婉转以母子之情感动其心。

    顾宁听到此处,终于长叹一声,放下了钢刀,黯然道:“姑且不论这孩子乃是先王骨肉,只论江湖道义,难道我顾某可以借着杀死人家母子来救自己的骨肉么,几位兄弟,我已经决定离开锦绣盟,盟主心性乖戾,迟早会将我们一一杀死,若是你们愿意,就和我护着他们母子离开吧,不论是庆王还是盟主,都是心狠手辣之人,我不忍先王遗腹子死在那些野心家的手中。”

    两个中年人面面相觑,那个虬髯大汉问道:“大哥,那么几个孩子怎么办?”

    顾宁痛苦地道:“盟主手段狠毒,我只能试一试去救他们,你们带着王上母子先离开,我去散关,想办法救回彦儿和暴儿,至于英儿,只怕是没有可能救出来了。”

    那个鹰目薄唇的中年人叹息道:“我本就是因为与大哥的兄弟之情才留在锦绣盟,否则那霍纪城虽然手段厉害,又怎能驱策于我,既然大哥已经决定和锦绣盟恩断义绝,我自然没有异议。你们可愿意和我们一起离开?”最后一句话却是去问戚氏,戚氏心中忐忑,虽然这几个人原本想要杀自己,可是看起来他们倒是并非恶人,其实对于庆王,她也没有信心,再说若是不答应,只怕这看起来就心狠手辣的汉子就会杀了自己母子,所以戚氏连忙点头道:“妾身母子就拜托几位侠士了。”

    那虬髯大汉道:“大哥,我和你去散关,让老章带着他们母子先走吧。”顾宁心中感激,三人之中若论武功就是这大汉最高明,乃是锦绣盟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有他相伴,救出几个孩子的机会便大了许多。

    那个鹰目薄唇的中年人皱眉道:“大哥,三弟他武功虽然高明,但是性子粗疏,救人需得*心机和手段,还是我去吧。而且盟中兄弟有很多都受过大哥的恩惠,大哥可以让他们先隐瞒一下消息,这样我们还是有很大机会救出几个侄儿的。”

    顾宁知道自己这个二弟章函虽然有些略嫌狠毒,可是却是心机深沉,颇富智谋,若非此人眼中只有自己,以他的才华,早就得到了霍纪城的重用了,他的计策必然有着较高的成功可能,所以他长揖到地道:“多谢兄弟助我。”章函笑道:“谢什么,当初若非大哥救了我的性命,只怕世上早就没有章函这个人了,而且说句实话,我也厌倦了这样的生活,能够隐居田园总好过朝不保夕,两年前我就建了一处秘密的庄子,这次我们就去那里种地打猎,过些逍遥的日子不是很好么。”

    顾宁叹息道:“只看庆王行径,就知道他不是真心助我蜀国复国,霍盟主又是野心勃勃,复国无望,我们却能救出先王血脉,令先王宗祀不绝,也算是尽了忠义之道了。”

    戚氏听到这里,才真得放下心来,她是个知道进退的女人,成为别人扶持的傀儡,并非她的意愿,若能够和儿子隐居乡野,倒也是心满意足,只是对这些人她心中仍有疑虑,不敢流露出心中所思,于是仍然沉默不语。当下何匀带了戚氏母子,在几个亲信弟子和不知真情的锦绣盟弟子协助下逃出了王宫,而顾宁和章函则直奔散关。其实虽然这三人努力掩饰,但是这种大事如何能够瞒过众多耳目,不过在三人走后,自然有人助他们将痕迹抹去,将消息隐瞒,不过这些就不是三人所能知道的了。

第三十五章 势定收官(下)

    趁着天色将晚,攻打陈仓的大军陆续回营的混乱时机,私下里和章函见面之后,上官彦忐忑不安地回到和熊暴合住的营帐,虽然两人如今实际上是人质的身份,可是霍义并没有亏待他们,让他们两人住在一起,平日对他们也是没有丝毫折辱,若非是头上隐隐悬着利剑,对于精明能干的霍义,上官彦倒是感激尊敬居多。可惜他很清楚,只需一道令谕,这看似对自己两人颇为照顾的少年,就会毫不犹豫地处死自己两人,所以上官彦始终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是章函告知自己如今情况的变化,自己和熊暴需得立刻脱逃,他更是忧心忡忡。霍义虽然没有明言,但是自己和熊暴必须有一人随时在他身边听用,不能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如何能够两人都安然脱身呢,上官彦努力地想着。不过不论如何,现在他需要和熊暴说明此事,现在正是军中晚饭之前的休憩时间,熊暴应该已经从霍义身边离开返回营帐,而自己在晚饭之后还要到霍义身边听用,虽然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但是相信可以和熊暴说个明白,这样一旦事情有变,熊暴也不会随便落入别人的陷阱中。

    走入营帐,上官彦只觉得心头一震,他看见霍义负手站在帐中,却是不见熊暴,莫非义父等人到此的消息已经走露,上官彦心里想着,却不得不上前施礼道:“属下见过公子,公子怎会到这里来,莫非是有什么紧要事情么?”

    霍义朴实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道:“盟主有谕令传下,今夜你们都需留下听用,若有违背,不仅你们自己要受重责,还要连累家人。”说罢,右手开始把玩着一块玉佩,眼中流露出浓厚的威胁意味。上官彦仔细一看,只觉得心中一冷,那块玉佩他认得,正是刚刚和他分手的章函身边之物,这块玉佩乃是章函四十寿诞时候,上官彦送给他的贺礼。因为章函平日对上官彦多有青睐,上官彦为表示心中感激之情才特意买了一块据说可以辟邪的汉玉献上,章函感于上官彦的孝心,几乎是玉不离身,就是方才,上官彦也看见他腰间悬挂此玉。如今这玉竟然在霍义之手,难道不过片刻之间,章函竟然已经身落虎口,想来熊暴也已经被拘禁起来。他忍不住按住腰间剑柄,一腔热血涌上心头。

    霍义仿佛不知他心中变化,仍然笑道:“对了,令弟我们已经找到了,他毕竟年轻,竟然私自去截杀明鉴司的密谍,结果被人俘虏了,幸好明鉴司想要从他口中问出我方机密,才没有杀害令弟,这次洛剑飞率人捣毁了明鉴司一处密舵,结果救出了令弟,他虽然受了些委屈,但是精神还好,两位可以放心了,不需数日,你们一家就可团圆。”

    这番话仿佛一桶冰水从头浇下,上官彦恢复了冷静,心中一阵悲哀,想不到自己等人终究是逃不出锦绣盟的控制,多日来苦苦支撑的意志终于崩溃,他颓然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请直说无妨,只是盟主这样对待我们这些盟友,实在是令人心寒。”

    霍义淡淡一笑,那朴实的面容似乎多了几分狡黠,他对愤愤不平的上官彦说道:“其实也是你们一直不肯甘心听命,若是你们心中没有敌意,盟主和副盟主又何必和你们过不去,如今你的义父几个人也在我们监控之下,只需一声令下,就可以束手就擒,对了,他们劫持王上和太后,就是我将他们凌迟,也无人会替他们喊冤。”

    上官彦大怒道:“若非是你们逼着我义父去弑君,义父怎会救出王上和太后,你们要杀就杀,何必还要陷害义父。”

    霍义噗哧一笑,道:“原来你果然见过了章函,看来我没有猜错。”

    上官彦一愣,这是怎么回事,章二叔不是已经被他们抓住了么?突然之间,他恍然大悟,看向霍义手中的玉佩,霍义一笑,将玉佩抛了过来,上官彦接住玉佩仔细一看,果然是一块仿制的玉佩,虽然惟妙惟肖,可是上官彦仍然从一些轻微的差异看出这不是真品,方才他只是一时之间急火攻心,才没有识破。识破机关之后,上官彦并没有轻松多少,从这块仿制的玉佩看来,霍义甚至是陈稹、霍纪城对自己等人都是早有戒心,一旦发动就是雷霆一击,绝对不容许失败,若非如此怎会仿制这块玉佩。如今霍义既然当面试探,那么定然是已经准备妥当。到了这种时候,上官彦反而心中一松,他心中明白,霍义绝对不会浪费心机在无用之人身上,他既然对自己使用手段,那么就是还有转圜的余地。上官彦不是不服输的人,叹了一口气,他颓然道:“不论智谋武力,我等都是甘拜下风,请霍公子明言吧,无论如何,只要上官彦力所能及,必定竭尽所能,只希望盟主能够手下容情,放过我义父和两位叔叔。”

    见他如此,霍义微微一笑,上官彦果然聪慧,可惜不够狠辣,这也是自己找上他的缘故,这样的人比较好控制,虽然要放纵顾家的人,但是不能让他们脱离控制,所以必须在顾家安排下钉子,而上官彦就是最好的人选,他够精明,也识时务,只要保全顾家上下的性命,他就会俯首听命,而想要瞒过顾宁等人的眼睛,也只有上官彦有这个本事,熊暴粗率,顾英血气方刚,都不是好人选。

    霍义拉着上官彦,让他坐在一边,道:“其实盟主本心,是不会为难你们顾家的,这次陈仓事毕,锦绣盟也将烟消云散,你们顾家也可以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不过顾家带走了蜀国王室余孽,这终究是祸患无穷,所以盟主之意,是要你随时监视,只要你们顾家没有借着蜀王余孽复国之心,在下可以代替盟主保证,绝不会伤害你们顾家一人。”

    听到此处,上官彦心中一震,虽然他对锦绣盟霍纪城等人颇有微辞,可是从未想过霍纪城等人会和大雍有什么勾结,可是听霍义言辞,竟然隐隐透露出这令他难以相信的信息,他愕然望着霍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霍义淡淡一笑,道:“这些事情你也不用多想,若是我们有心将旧蜀余孽一网打尽,也不会留着孟旭不管,只要你们顾家从今后安分守己,就可以保住平安,日后如何联系我会详细告知,现在你先和我去办一件大事,等到此事完成,你就可以带着熊暴逃离,至于顾英,我会告诉你去何处救他。若是不遵我命,就是阖家皆死,若是从了我命,最坏的情况也可以晚死几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去做些多余的事情,更不会利用你引诱那些复国志士入彀,我们主上有令,锦绣盟之事我们今后不会再过问,留下你这条线索,不过是为了防备一二。具体的情况,以后你可以去问顾英,只是不能再让别人知道。”

    上官彦心中迷茫,他自然不知道陈稹等人的心思,将锦绣盟交到夏侯沅峰手中,明鉴司就可以借此掌控旧蜀的所有反抗势力,为了不让夏侯沅峰过分得意,陈稹和董缺设计让顾宁去杀孟旭,事实上,两人都早已猜到顾宁十有八九难以下手,而救走蜀王母子就成了唯一的选择。这样一来,夏侯沅峰虽然达到了平定庆王叛乱的目标,却让蜀王余孽逃走,有功有过,功劳不显而过错昭彰,必然会受到不知详情的人的攻击。夏侯沅峰虽然掌握了锦绣盟,却也接下了追查蜀王余孽的重担,陈稹等人相信顾宁自有办法逃过夏侯沅峰的追索,毕竟顾宁在锦绣盟中地位极高,人缘又好,在旧蜀又是根基极深,再加上陈稹等人的秘密相助,顾宁逍遥法外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当然为了以防万一,他们还是决定在顾宁身边留下一颗棋子,而上官彦就是最好的人选。虽然也有可能上官彦会在今后想尽办法脱离他们的掌控,可是这已经无关紧要,随着时光流逝,孟旭的重要性会逐渐下降,而上官彦等人本就已经没有复国之心,所以陈稹等人并不担心将来难以控制顾家。至于顾英,则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真相,又不便杀他,所以索性将他也算在其中。

    随着霍义走出营帐,上官彦心中一片茫然,他自然不知道此刻,在几十里之外,顾英正被刘华谆谆善诱地说服,成为控制顾家的第二颗棋子。这并不困难,自从顾英被刘华软禁在身边之后,刘华就用种种手段将这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驯服。死亡的威胁,再加上刘华本是八骏之中隐组魁首,最是具有亲和力,轻而易举地就让顾英将他当成了兄长知己,又经刘华婉转说明保全顾氏的好意,顾英怎会不入彀呢?

    庆王坐在帐中,想起今日攻打陈仓又是无功而返,情绪全无,锦绣盟虽然答应伺机刺杀陈仓守将,但是连续数日都是毫无动静,反而因为连续的攻城折损他不少心腹将士,他心中颇为不满,可惜叶天秀被他留在散关镇守,若不然李康真想让叶天秀前来暗中查一下,锦绣盟是否有意拖延,好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可是散关那里刚刚到手,那个副将虽然投诚,但是毕竟还需小心,若非不愿意留下杀降的名声,也不想动摇军心,为了稳妥起见,李康本想杀了那个副将的。正在李康忧心忡忡地胡思乱想的时候,帐外有人道:“王爷,陈仓有喜讯传来。”

    庆王一抬头,只见霍义匆匆走入,身后只跟着上官彦,手中却拿着一个还在滴血的圆形青缎包裹。李康心中大喜,几乎是不敢相信地道:“可是大事已成。”

    霍义上前拜倒道:“王爷,盟主亲自出手,已经取了陈仓守将阴囹首级,现在陈仓城中一片混乱,请王爷立刻点兵,进攻陈仓,必可一举而下。”

    李康强忍心中喜悦道:“将人头拿来我看,阴囹我是认得的。”

    霍义膝行上前,捧着人头递上,满面喜色中带着激动的神情,李康心想他定是因为即将攻下陈仓而兴奋,在和锦绣盟的盟约当中,如果锦绣盟刺杀陈仓守将成功,那么锦绣盟将要收获的权势非同小可,而霍义就是获利最大的人之一。不过李康仍然保持冷静,在起身接过首级的时候,仍然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警惕,就如同平常一样。就在这时,李康一个亲信的将领冲进帐内兴奋地道:“王爷,陈仓城内通明,一片混乱。”李康安排他随时监视陈仓城情形,如今他亲来报告,更是证实了锦绣盟果然成功地刺杀了阴囹。

    李康这才放下心来,双手接过那包裹,一手托着,一手去解包裹,当看到那发结披散的人头,他丝毫没有厌憎之心,而是伸手拨开覆面的乱发,那双目紧闭,神情狰狞的容貌,正是他记忆中的阴囹,李康大喜。就在他心情一松的时候,单膝跪在地上的霍义已经暴起扑上。李康本能地将手中的人头击向霍义,合身向后退去,双手肤色突然变成金色,霍义手中擎着的匕首如同惊虹贯月,将那枚首级绞成粉碎,但是也就是一线之差。当霍义匕首直刺李康小腹的时候,已经被李康右手牢牢捉住锋利的剑刃,声如金铁,虽然李康是赤手空拳,但是手上却是丝毫血迹也无,李康目中寒光一闪,左手一拳击出,迫得霍义弃了匕首向后退去。只见霍义手中射出一枚弹丸,弹丸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帐内立刻青烟滚滚,李康心中一惊,唯恐烟中有毒,向后疾退,左手反手一划,立掌如刀,寸许后的帐幕被他破开一个大洞,倒退而出。虽然他的视线被青烟所蔽,但是仍然察觉那霍义并未追击而来,反而耳中传来一声闷哼,他听得出是自己的爱将被人所杀的声音,那人竟连一声惨叫也没有发出。李康心中一痛,他对霍义和上官彦的武功颇为了解,知道这两人都不可能一招杀死那个将领,必是两人联手。李康虽然交手经验不甚丰富,但是他立刻想到霍义不追击自己,必然是另有伏兵,否则自己若是召来侍卫,他们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这番想法说来话长,其实不过是灵光一现,李康正欲移开身形,一枚尖锐之物刺入他脊背重穴,李康只觉得真气一泄,向下仆倒,还没有落到地上,一人贴地掠过,将他接住,穿越裂开的营帐,将他又送回了营帐。李康只觉得身体僵硬,再也不能移动分毫,不由一声轻叹,正欲高声呼救,那挟持他的人已经一掌切在他咽喉,李康只觉一阵剧痛袭来,再也无法喊出声来。这时候青烟已经渐渐消散,李康用目观瞧,只见自己的心腹将领已经倒在地上,右手尚按在剑柄上,肋下鲜血崩流,而上官彦站在帐门之处,手中佩剑鲜血淋淋,而那个将领咽喉处有明显的指痕,竟是被人用掌风切断了他的咽喉。这时,李康身后那人将他放到椅子上,走到他面前,那人正是陈稹。

    李康只觉得嘴里发苦,虽然知道问也是无用,却还是勉强出声问道:“为什么?”

    这一次陈稹没有阻止他说话,因为他知道李康这次是不会高声喊叫的,他微微一笑,道:“霍义,拿着王爷的令箭,召集军中众将到大帐候命。”

    霍义微微一笑,走到书案上拿起一支金批令箭转身走了出去,上官彦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神采,望了陈稹一眼,从容地将剑上的鲜血在那已死的将领战袍上面拭去,跟着霍义走了出去。

    陈稹拖了一张椅子坐到李康对面,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塞到李康口中,李康无力抗拒,那药丸一入腹,李康只觉得一身真气仿佛春雪消融一般,渐渐失去。他断了暗运真气逼出背上暗器的念头,眼中闪过痛苦之色,再次问道:“为什么?”

    陈稹淡淡一笑,道:“殿下何必多问,想来大雍的君臣也想问殿下,为什么好好的亲王不作,却要起兵谋反。”

    李康仿佛没有听到陈稹的反驳,继续问道:“我自问对你锦绣盟仁至义尽,若非如此,怎能让你这样轻易制住我,我若失败,对锦绣盟有什么好处,难道你们不想复国么?”

    陈稹眼中闪过讥讽,道:“复国,是你们这些王公贵族津津乐道的事情,陈某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江湖人,若是有安乐茶饭,谁愿意去做那些枉费心机的大事,大雍一统天下,其势已不可绾,你就是谋反成功,对你是有好处,对蜀国王室或者也有好处,可是对我们这些人有什么好处,荣华富贵可以让众人折腰,但是对于生死之间挣扎求存的人来说,不过是镜花水月。”

    李康怒道:“不对,你们锦绣盟如此作为,既然不是为了复国,定然是和李贽有所勾结,否则何必如此,只是李贽能够给你们的,本王也一样可以给,为什么你们要背叛本王。”

    陈稹听着大营里面渐渐响起的嘈杂声音,道:“王爷何必追根究底,今日之后,你我再无相见之期,王爷乃是天家骨肉,是生是死不是小人可以作主的,若是王爷仍然保得性命,小人说得多了岂不麻烦。”

    李康惨然道:“你又何必如此谨慎,罢了你不肯说我也终会晓得,李贽总会让我死个明白,不过你要对本王手下都做些什么,可否说个明白。”

    陈稹笑道:“闲着也是闲着,既然王爷想要知道,小人就多嘴一些,王爷帐外的护卫都是因为在饮食中被我下了秘药,方才我潜到帐边的时候,正是他们药性发作之时,若无解药,他们是绝对醒不过来的,所以也就不能保护王爷。那颗人头乃是用了易容之术,真正的阴将军自然还在陈仓严阵以待。方才霍义去召集军中将领,然后明鉴司夏侯大人将亲自动手,将王爷心腹将领一网打尽,至于军中将士,本就是大雍子弟,只需安抚,就可让他们归顺。对了,明鉴司刘大人将在散关动手,和那位献关的副将里应外合,散关到手之后,明鉴司将以雷霆之势扫清东川叛逆,只需旬日时间,就可以平定东川。”

    李康只觉心头剧痛,口中一甜,一口鲜血已经喷出,他狠声道:“你们锦绣盟竟然是李贽的走狗,好,好,想不到名义上谋图复国的锦绣盟竟然是大雍的鹰犬,霍纪城想必是李贽的亲信,否则怎会将锦绣盟尽皆葬送,我明白了,昔日霍纪城必然是受了李贽指使,才故意和李安勾连,害了太子性命,李贽好狠的手段,好狠的心肠,好一个霍纪城,只可惜他这样的功劳却是不能公告天下,难道霍纪城就不怕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恐怕将来天下人都会笑话姓霍的,说他目光短浅。”

    陈稹神色不变,笑道:“殿下过虑了,一来此事和皇上毫不相关,二来霍纪城早已是死人一个,已经用不着兔死狗烹了,至于身后留下丑名,无言见人的也是霍纪城,和陈某有什么相干。”

    李康误解了陈稹的意思,厉声道:“原来你是犯上作乱之人,莫非你杀了霍纪城,暗中投*了大雍么?”

    陈稹懒得和他多说,淡然道:“或者是这样吧,殿下还是多为自己考虑一下,不知道皇上会如何处置你这个落井下石的兄弟,对了有件事情王爷或者还不知道,北汉军败之事乃是谣言,齐王殿下在冀氏围歼北汉军主力,龙庭飞陨身沁水,如今北汉已经是日薄西山,只待皇上亲征晋阳,就可以一战功成。”

    听到此处,李康只觉得眼前一黑,竟然是气得晕了过去,他素来自负,只道屈居东川,乃是因为父皇偏心,若是自己有机会成为皇储,必然胜过李安、李贽,想不到竟被这些草莽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一时气急攻心,竟然昏迷过去。

    陈稹冷冷一笑,这时有人走进帐来,笑道:“陈兄果然厉害,舌锋如刀,心志深沉,若是陈兄有意,明鉴司尚有空缺,在下虚席以待。”进来之人却是夏侯沅峰,他一身轻袍绶带,素净的衣衫上却染着几处殷红的血迹,让他俊雅的容颜上带了隐隐的杀机。陈稹瞥了他一眼,道:“夏侯大人想必已经控制了军中大局,若是没有什么事情,在下就要告退了。”

    夏侯沅峰上前一揖道:“陈兄,虽说是荣华富贵如浮云,但是大丈夫不可一时无权,你真的放得下一呼百诺的权势么,如今锦绣盟已将成为过眼云烟,陈兄今后不过是江侯爷身边一个侍从,冷冷落落,有何趣味,不若效命皇家,博得一个封妻荫子,也不枉人生一世。”

    陈稹神情淡漠,默然不语,自从江哲将秘营交给他调度,他便将仅有的忠心给了那人,若是翼图荣华富贵,以那人的显赫身份,轻而易举就可以给自己一个锦绣前程,但是陈稹昔日就已经厌倦了瞒上欺下的密谍生涯,而在江哲手下,只要能够完成江哲交给的任务,其间却是可以任意而为,他自问不会有更好的主上,所以对于夏侯沅峰的话语,他是丝毫没有兴趣。

    见他如此,夏侯沅峰无奈地一笑,道:“接下来的事情自有在下接手,陈兄可以随意了,若是还有什么事情交代,不妨现在直言。”

    陈稹看了夏侯沅峰一眼,他心知此人心机深沉,若是自己流露出什么牵挂,只怕将来难以脱身,所以无心多言,只是漠然道:“大人尽可以动手,公子属下明晨即将离开东川。”说罢他拂袖而出,再也不看夏侯沅峰一眼,对于夏侯沅峰胁迫江哲一事,他仍是耿耿于怀。

    第二日清晨,陈稹、董缺、白义(霍义)、山子(霍山)四人策马站在陈仓城外,望着雍军将东川庆王的军队进行整肃,霍义面上神情有些不安,山子见状笑着问道:“白义,怎么了,莫非舍不得锦绣盟么?”

    白义道:“怎会舍不得呢,只是我忧心一件事情,骅骝有消息传来,他居然让叶天秀带着宋夫人逃走了,这终究是后患无穷。”

    山子道:“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和一个剑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能够逃到哪里去,最多你让骅骝多派人手,将他们缉拿归案不就成了,倒是锦绣盟那边,我担心会有余孽漏网。”

    董缺淡淡道:“怕什么,凭着名单和你关于密舵的机关图,夏侯沅峰足以将锦绣盟重要人物一网打尽,就是有几个运气好的人逃走,难道他还能找到咱们的踪影么?对了,剑飞的事情办的怎么样?”

    陈稹道:“剑飞的事情很顺利,上官彦和熊暴已经救出了顾英,顾氏一门已经隐入深山,剑飞足可掌握他们的动向,不过等他们安定下来,剑飞就会离开,毕竟夏侯沅峰不是吃素的,如果他通过剑飞找到顾氏一门,我们的计划就白费了。”

    众人相视一笑,都是觉得心满意足,不约而同策马离去,他们的方向乃是长安,他们将在那里等候江哲的到来。

    隆盛元年四月末,陈仓城下,庆王叛军突然烟消云散,此时离庆王立誓恢复蜀国,不过短短旬日,庆王束手,叛乱的将领俱被擒杀,南郑城中,蜀国遗臣尽皆抄斩,血流成河,蜀国复国势力锦绣盟也遭灭顶之灾。这种种巨变,让主持其事的大雍明鉴司威震天下,只手平叛的夏侯沅峰也成了众矢之的。这一场复国谋逆闹剧便这样匆匆落幕。然而令心有余悸的蜀人略为宽心的是,新任的蜀王孟旭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在这种种纷乱当中,自然不会有人留意到,庆王的一个侍妾宋夫人逃匿无踪,不过和她同时消失的庆王心腹亲卫叶天秀倒是有百两黄金的赏格。

    自然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就在同时,大雍后宫之内也经历了一次秘密的清洗,别说几个内侍宫女被处死这种小事,就是昭台阁黄充嫒因为父族涉及叛乱而被打入冷宫这样的事情,也不过是风过无痕,转眼就无人再加以关心。

第三十六章 忠贞见疑(上)

    荣盛二十四年,北汉兵败沁州,嘉平公主退守晋阳,雍军以屠城相胁,平民皆北上避战祸,烟尘蔽道,道路艰难,老幼皆号哭,无敌乃自请为后军。雍军煎迫甚急,然为无敌所阻,终因力竭为雍军所困,无敌以雍将俘虏宣松为质,胁雍帅解围,方生还。

    然无敌未至晋阳,道路喧嚣,皆言其归顺敌军,北汉主不察,下诏赐死,时流言蜚语无数,无敌无可辩驳,唯嘉平公主知其冤,令其远走以避。

    ——《北汉史-段无敌传》

    平遥城东三十里,荒村寂寥,渺无人烟,一队雍军斥候如同旋风一般沿着大路北上,离村子还有数里之遥,十几个雍军策马出阵,进村子转了一圈,回到队中,向为首的军官禀报道:“村中已无人烟,屋舍完好,可作扎营之处。”

    那军官点头道:“不可小心大意,北汉贼子连日来多次偷袭骚扰,我军已经颇为疲倦,你们随我将村子好生搜查一遍,绝不能留下任何隐患,虽然中军自会关防,但是若是被他们发现有什么差池,只怕我们吃罪不起。”

    那些雍军轰然应诺,除了十余人仍然在村外按刀戒备,其余人都是入村搜查,丝毫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为首的军官更是先捡出几间较为整齐的屋舍,里里外外检视了一遍,然后亲自坐镇,等待中军到来。

    过了半个时辰,夕阳下金龙旗迎风招展,雍军中军到达荒村,随后大军开始在村外扎营,而雍军主帅齐王李显则是进了村中休息,早有侍卫将屋舍打扫干净,虽然不过是临时的住处,但是床榻换上李显行军所用的锦绣被褥,所有的用具器皿都是军中所携,就连窗子也覆上锦幔,原本简陋朴素的农居,不过片刻就变成了舒适华丽的行馆。

    李显召众将一起用膳之后,便围着银灯商议军机,隐在屋角百无寂寥的正是邪影李顺,他神情阴郁,似是十分不快,只因不得不留在齐王营中,所以便被李显充做护卫,若非如此,他只怕早就寻个僻静的所在练功打坐去了。

    李显有些恼怒地道:“这个段无敌,真真是油烟不进,本王猛攻,他便择险而守,本王稍有松懈,他便来偷营袭寨,要不然就来夺本王的辎重,这些日子,本王可是被他骚扰的苦了,明日我军就可以攻打平遥,此地乃是北汉有数的坚城,段无敌据城而守,只怕是又要耽误本王数日,你们可有计策,让他早些弃城,哼,只要等到本王到了晋阳城下,我看他还能翻出什么花样。现在长孙将军四处剿灭北汉各地的零星反抗军队,进展迅速,若是本王得他相助才能攻到晋阳,可当真是丢人得很。”

    齐王爱将夏宁摩拳擦掌地道:“殿下,段无敌虽然难缠,但是只要他肯和我们正面对敌,还怕他作甚,殿下,请让末将攻城,不需三日,一定可以破城。”

    樊文诚嗤道:“若是戮力攻城,还用得着你么,我们谁不可以指挥,殿下是想减少些损失,毕竟这次我们泽州军损失非轻。”

    众将纷纷出谋划策,但是李显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段无敌有平遥坚城为后盾,手中又有近万兵力,想要强攻必然损失惨重,他虽知段无敌的弱点乃是爱民,若是胁裹百姓攻城,或者用其他手段迫使段无敌不得不放弃平遥都是可能的,毕竟段无敌的目的不过是拖延雍军的行程。但是不说现在所经之处北汉民众几乎早已逃得影踪不见,就是能够捉到足够的平民,他也不愿在即将灭亡北汉之际加深和北汉平民之间的仇恨,虽然借着荆迟的嗜杀名声迫使沿途民众大肆逃亡,可是李显并不想真得屠城灭寨,他李显并非凶残成性,若是没有必要,可不想牵连无辜的平民。

    李顺站在房间的暗影当中,忍不住轻轻撇撇嘴,若非公子曾经下过命令,对于宣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现在早就去了沁源服侍公子,何必赖在这里不走,还被齐王当成苦工,谁让宣松仍在段无敌手中,自己却寻不到机会救人,只有留在李显身边相机救人呢。见众人讨论的越发热烈,什么歪门邪道都开始盘算出来,李顺悄无声息地飘出房间,想呼吸一下冰冷的空气。外面的空气十分清新,李顺觉得心情舒畅许多,忍不住在暗淡的星光和明灭的中漫步起来,将心神沉浸在天地之间,李顺静静地品味着无尽的黑夜。突然,李顺觉得一阵心悸,他若有所觉的向远处望去,隔着千军万马,铜墙铁壁,黑暗深处透着隐隐的杀气,那是一种熟稔的气息。

    自从和凤仪门主一战之后,李顺获益良多,东海苦修,让他的先天境界更进一步,当世除了数人之外,再无对手,如今他已经掌握了“锁魂”之术,武功达到一定水准的人物,只要接近他一定距离之内,他的心灵上都能够有所警觉,这个距离并不固定,和双方的武功深浅密切相关,若是对方是平常之人,除非是刻意留心,否则很难在他心灵上形成警兆,若是对方是未进入先天境界的高手,就是十余里内,只要那人情绪波动稍为剧烈,他都能有所感应。若是对方也是先天极数的高手,那么变数就多了,若是对方修为胜过他,或者精于收敛之术,就很难发觉对方的存在,例如当日段凌霄行刺江哲,虽然是事先有所安排,可是在段凌霄出手之前,李顺确实没有明确的感觉到段凌霄的存在,如果对方就像黑暗中那人一般,晋入先天境界不久,修为尚浅,还没有达到锁魂境界,对李顺来说,这种先天高手比寻常存有敌意的高手更容易在他心湖上留下痕迹。

    当然若是到了凤仪门主和慈真大师那种级数,彼此之间无论如何都无法掩饰存在,所以昔日在雍都,两人虽然不曾相见,但是对彼此的心绪变化和举动都是如同目睹一般,若是在那两人面前,李顺自知绝没有可能掩饰自己的心绪情感,幸好,那种宗师身份的人物,轻易不会出手。

    李顺略一思索,已经从那熟悉中略有陌生的气息中有所猜测,且那人有杀气而没有杀意,身份更是昭然,他冷冷一笑,向暗处掠去,转眼间穿越连营,到了大营之外一处荒僻的山冈。只见残月疏星之下,一个黑袍青年立在冈上,神色淡漠中带着寂寥。在他身边站着一个黑衣少年,身后背着琴囊,神情也有些惨淡。李顺见到这两人,唇边露出淡淡的笑意,朗声道:“原来是秋公子回来了,东海风光如何?”

    秋玉飞漠然道:“你当我是来行刺的么?”

    李顺摇头道:“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不可能,不过公子怎么这么快就放你出来了?若非公子手谕,你是别想从静海山庄脱身的。”

    秋玉飞深深地看了李顺一眼,道:“你家公子行事,布局深远,放我出来,自然是有用我之处,只是我也未必让他如愿。这次本想去见见他,问他几句话,可是听说你在李显大营之中,想来就是我去了,他也不会见我。你倒也不用担心我会行刺于他,我若是敢出手,只怕桑先生不会放过我,桑先生的境界我不敢揣测,但就是师尊,也未必能够取胜。我已经传书晋阳,魔宗是不会有人去行刺楚乡侯的,有桑先生做后盾,就是师尊也不愿擅动杀机,更何况,北汉局势糜烂至此,就是师尊出手,也不能挽回什么,我魔宗不会做这等狗急跳墙之事。”

    李顺拊掌道:“秋公子说得好,若是当初你有这样的聪明才智,只怕公子也难以利用阁下行离间之计。”

    秋玉飞面色数变,半晌才道:“果然当日我是中了奸计,前些日子接到楚乡侯的书信,信中多有歉意,我就已经有了疑心,反复猜想,再经桑先生指点,才知道昔日我是受了蒙骗。”

    李顺微微一笑,他早知江哲心意,必然会在这个时候透露出石英受冤屈的真相,用来打击段无敌,而秋玉飞突然返回北汉,他便料到江哲会将真相让他知晓,试探之下,果不其然。

    秋玉飞轻轻一叹,转身欲行,却又顿住脚步道:“当日随云与我中道相逢,我虽是存了歹意,却仍视他为知己,不知他可是始终虚情假意?”

    李顺肃然道:“公子纵然心机深沉,若非阁下才华横溢,人品脱俗,公子焉能以清远琴谱相赠,那琴谱乃是公子亡父心血,公子若是虚情假意,焉能忍痛割爱,阁下若是仍然因为敌对之事怨恨公子,倒也悉听尊便,只是却不可怀疑当日公子的一片诚意。”

    秋玉飞默然良久,举步离去,那少年正是凌端,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不多时两人就已消失在夜色当中。

    李顺眼中闪过寒意,目光仿佛穿越重重黑暗,望向平遥城,如今苏青应该已经安排妥当,现在想必从平遥到晋阳,都已经流传着龙庭飞中了离间计迫死石英的传言,如今龙庭飞已经死去,那么昔日有关之人便要受到更大的压力,段无敌在这件事情起了不少的作用,必然会受到北汉上层的苛责。就算是嘉平公主等人明白段无敌的无辜,只怕他也难以谅解自己的行为。

    想到当日受命之时公子神神秘秘塞给自己,让自己在齐王进兵之时交给苏青的锦囊,李顺也是不由心折,在黯淡的月光下,他从已经拆开的锦囊中取出一张短柬,上面写着寥寥几行字。

    “令苏青散布流言,提及昔日离间石英之事,以乱段无敌军心,段心地仁厚,不肯负人,必然惭愧欲死,举动若有差池,则乘机间之,其在朝中无人,值北汉生死存亡之秋,易为所乘。”

    李顺淡淡一笑,右手轻搓,那张短柬灰飞烟灭。

    第二日,李显开始攻打平遥,完全是中规中矩的作战方式,凭着雍军雄厚的兵力和连绵不绝的攻势,进展颇为顺利,到了未时,李显亲自指挥攻城的一面的城墙防守开始有些崩溃的征兆,在投石机的猛攻下,城墙一角突然崩塌,雍军立刻高声欢呼起来,顺着城墙的缺口,无数雍军借助云梯等攻城器械开始向内攻入,缺口附近的北汉军死命抵住,但是却仍然阻不住雍军的攻势。

    这时,段无敌冷静的下了军令,他身边的亲卫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但是素日的威严让他毫不迟疑地传下命令,守在那缺口的北汉军听到号令,立刻让出了一条通路,当前面压力骤然减轻而攻上了城头的雍军欢呼之时,机簧响动,早已严阵以待的北汉军发动强弩,这些强弩上面都缠着黑火药硝石等引火之物,点燃之后射入雍军当中,接二连三的爆炸让雍军立刻大乱,这时,原本避在一边的北汉军蜂拥而上,将他们击溃杀死,趁着雍军攻势受挫的瞬间,北汉军将火油倾倒下去,然后丢下火把,城下火焰熊熊,城上血光迸流。

    当最后一个雍军被斩杀的时候,段无敌走近城墙,双手按在两侧被鲜血浸透的墙跺之上,向下望去,只见雍军开始撤退,如同海水退潮一般的迅速,那其中隐隐的压力和威势让段无敌面上神色越发冰冷。回望城头烟烧火燎的残破景象,遥望数里之外连绵数十里的敌营,段无敌心中一阵冰冷。

    虽然逼退了敌军,可是他心中没有丝毫轻松。虽然雍军是今日才开始攻城,可是从前日起,城中流言四起,虽然这城头上没有人敢于当面议论,可是段无敌知道那谣言是说自己走私贪赃被石英告发,自己则在龙庭飞面前进了谗言,构陷石英入罪,并迫害石英致死。他身边亲卫忿忿不平,几次请命要将散播谣言的人查出来杀了,却都被段无敌强行压下。他不是不知道军心稳定对于守城的重要性,可是他却不能严厉追查此事,只因他手中的军队除了他自己的旧部之外,还有三成是石英的旧部,而传播谣言的大多是石英旧部。他们倒也不是存心如此,哪一个军人不希望自己的将军爱兵如子,作战英勇,若是在一个身负污名的将军麾下,那种耻辱只怕一生都无法洗清。昔日石英死后,声名尽毁,这些旧部不知因此受尽多少屈辱,如今得知自己的将军乃是被人迫害致死,怎能不互相传告。对于他们来说,“受蒙蔽”的主帅龙将军既然已经死了,那么需要为此负责的自然是“进谗言”的段无敌。这样一来,石英旧部人人心怀怨恨,就连自己的部属中,有些也生出疑心。可是对于这种情况,段无敌却又无能为力,若是自己想要肃清谣言,必然要波及许多无辜将士,只怕还没有等到敌军攻城,己方就已经自相残杀了,无奈之下,段无敌只有借着当前严峻的军情暂时压制众军,若是能够回到晋阳,还有机会挽救军心吧,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这时,在两个北汉军士的“保护”下,宣松走上了城头,他的伤势已经渐渐痊愈,虽然面上疤痕宛然,但是已经可以行动自如,自从北汉军从沁源撤军之后,他便在段无敌军中,段无敌对他颇为客气,只要不是在行军或者作战的关键时候,监管虽然严密,但是并不苛刻,所以他才能在这个时候上城来。望着城头残破的情景,宣松心中有些黯然,他已经从北汉军口中得知了方才的血战,当然,这是因为那些北汉军将士很想打击一下他这个大雍将军,他自然知道城头的斑斑血迹代表了什么,但是他没有露出悲伤的神情。身为大雍将士,本应有战死沙场的觉悟,悲伤和同情能够有什么用处,难道他可以为了减小伤亡,不让雍军攻城,难道他可以说服北汉军放弃抵抗。只有天下一统,才可以让这种无所谓对与不对的血战不再发生。

    看到段无敌的背影,宣松心中生出敬意,就是这个人,多日来连续苦战,阻碍了雍军的进攻,让数以百万的北汉军民得到了撤退和逃亡的机会,宣松清楚,虽然大雍也是军纪严明,可是这并不能保证不会伤害无辜的北汉平民。此人忠义爱民,若是能够说服他投降,大雍可得良将贤臣,想到这里宣松朗声笑道:“若论守城,天下无人能够胜过段将军,齐王殿下一日之内数次猛攻,都被阁下击退,只不过雍军兵力雄厚,将军外无援军,城中军心不稳,粮草困乏,不知道能守住几日?”

    段无敌也不回头,平静地道:“再守两日即可,嘉平公主传来军令,晋阳一带百姓都可进城了,到时候晋阳内有百万军民,粮草军械都不缺乏,就是守上一年半载也是易事。”

    宣松叹息道:“纵然如此,北汉又能支撑多少时日,虽然无人和我说起,我却知道,如今的局势对你们来说是何等不利,不说龙将军殉国之事,只见嘉平公主下令收缩防线到晋阳,就知道你们已经没有取胜的希望了,只能凭借晋阳的地利死守,保留最后的生机,除非我大雍最后不得不撤军,否则北汉亡国已成定局。段将军,你纵然不爱惜自己的性命,难道也不爱惜自己麾下将士的性命么,如今,雍军已经包围了平遥,齐王殿下不过是担心你在后面袭击粮道,加上时间充裕,所以才戮力攻城,否则只要留下几万人围着平遥,大军就可继续北上了。你想要多守两日,只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返回晋阳了。”

    段无敌没有反驳,这些日子他和宣松数次详谈,虽然双方都存了戒心,不过是想多套取一些情报罢了,可是彼此对于对方的才能都颇为敬重,两人都是善于防守的将才,所以宣松只是这么看了几眼,便知道城中虚实。宣松所说一字不假,而且有些事情段无敌已经知道,却没有透漏给宣松,比如说,雍帝李贽亲征的消息,以及李贽的大军已经截断了代州和忻州道路的消息。对于这件事情,段无敌心中分外不安,虽然因为代州军归家无路,已经被迫留在了晋阳,甚至嘉平公主也已经正式接受国主的诏令,成了北汉军晋阳主将,可是段无敌隐隐觉得,这恐怕是雍军很重要的一步棋,可能将令北汉土崩瓦解。只可惜他是一个军人,有些事情他还是不甚了解,对雍帝的这个举动,他只是近乎本能的觉得危险,却不知其真意。

    宣松见段无敌默认了自己的说话,又道:“再说段将军的处境似乎也不大好……”刚说到这里,段无敌举手阻止了他的下文,沉声道:“亦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宣松身躯一震,望向段无敌坚毅端凝的面容,终于叹息道:“段将军既然此心不悔,宣某也不愿玷辱将军清名,只是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此乃千古之悲,贵国王上虽非昏庸之主,然而值此危亡之时,也难免过分谨慎,希望若是到了不可挽回之时,将军也不要愚忠到底才是。”

    段无敌终于回过头来,淡淡道:“若是我放宣将军回去,阁下何以相报?”

    宣松早有准备,若非是有利用自己之处,不是早早一刀杀了,就是将自己交给嘉平公主带去晋阳,何必要费力留在军中,望向段无敌憔悴而又平静的面容,他笑道:“陷敌之将,本无自主之权,阁下若有此意,不妨派使者去见见齐王殿下。”

    段无敌从容道:“总要再守一日,方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宣松不由苦笑,想不到自己竟然成了货物,和段无敌目光相对,宣松的苦笑渐渐褪去,他能够看得出来,对面那男子眼中深沉的悲哀,自己所说的一切,他都很清楚,若论才干,段无敌绝对在自己之上,只是自己有幸做了雍臣,而此人不幸却是汉将,“虽九死其犹未悔”,能够吟出这名句,可见其人心中早已经有了明悟。他深深一揖,道:“若是宣某回到雍营,而殿下又不怪罪的话,必然会率军和将军作战,若是将军不幸受困,还望将军不要一心求死,倒是宣某必然向殿下求情,保全将军性命颜面。”

    段无敌先是有些气恼,但是见到宣松无比认真的神情,他神色变得和缓,道:“昔日段某曾经听闻,宣将军深慕忠义,在蜀中与狂生杨灿一面之缘,便倾囊赠金,使其妻儿得以安居,段某知道阁下一片好意,虽不能受,也当感激不尽。”

    虽然被段无敌婉拒,但是宣松心中并无气恼,只是更添了几分惋惜,转身离去,宣松心中一片痛惜,自从和北汉军交战以来,便深为这些豪勇忠义之士而叹息,就是灭亡了北汉,真的能够得到这里的民心么,宣松第一次觉得攻打北汉,或许会陷入泥潭。

    接下来的两日,李显竟然不再攻城,段无敌十分迷惑,但是他忙着安抚军中的暗流已经是焦头烂额,也顾不上深思了,第四日,雍军已经云集平遥,段无敌虽然拖延了雍军进攻晋阳的时间,可是自己却陷入了无法后退的僵局。站在城头,段无敌想着,不知道派去雍军的使者能够达成任务,虽然用人质胁迫不免有些难堪,但是若能救出麾下将士,倒也值得。他很清楚,宣松虽然在雍军中地位重要,可是毕竟不是主将,所以他的要求并不苛刻,只要求雍军不追击撤退的北汉军,平遥城将完好的交到雍军手中,他也承诺不烧毁城中粮草辎重。他相信这个要求有可能成功,因为对于雍军来说,自己这一支兵力无足轻重,而宣松素得军心,若是齐王不顾及宣松性命,只怕是雍军军心必然生怨,在付出不多的情况下了,他相信齐王不会作出这种亲者通,仇者快的蠢事。

    接到段无敌的书信,李显哈哈大笑,这两日他停军不攻,为的就是这封书信,那日军议之后,他私下招了苏青过来,问明白散布流言的情况之后,他便明白了江哲的用心,之后又收到了江哲的书信,更是让他心如明镜。为了让流言更加逼真,他干脆不再进攻,这样一来,就可以放出段无敌见局势险峻,有心投降的谣言,众口铄金,李显相信段无敌支撑不了多久。而且就算没有其他好处,能够救回宣松也已经值得,想起当日中夜诀别,李显仍觉心中痛楚,所以他不仅立刻答应了段无敌的条件,还派出使者前去平遥。这个使者,正是苏青。

第三十七章 忠贞见疑(中)

    望着满面风霜却越发清艳的苏青,段无敌只觉得心中一片平静,昔日爱恨如风消逝,他微笑道:“贵国殿下可是已经答应在下的要求?”

    苏青心中涌起莫名的思绪,只是从这一句话,她就知道眼前这人已经将自己当成了陌路之人,这不是自己早就想到的么,昔日沁州城外恩断情绝,也就注定了今日。抬起头,她从容道:“殿下应允将军的要求,只要宣将军安然无恙,殿下答应,一日之内,不追击贵军。”

    段无敌眼中闪过欣然的光芒,原本只是搏上一搏,想不到果然收效,他笑道:“不过贵军强大,而我军弱小,我不能不防殿下失言,不知道贵使有什么打算?”

    苏青冷冷道:“齐王殿下一诺千金,岂有反悔的道理,不过将军不信,也是情理所在,若是将军愿意,可以先将宣将军送回雍营,苏青愿为人质。”

    段无敌其实并无怀疑之意,不过是为了安抚军心罢了,所以便道:“既然如此,那就委屈贵使了。”

    苏青微微一笑,就如寒梅绽放一般美艳,担任人质是她自请,段无敌若是聪明的,应该赶快逐走自己才是,只不过只怕直到今日,在这个男子心中,自己不过是走错了道路的迷途孤雁罢了,自己的危险尚未被他获悉吧?

    当宣松走到雍军辕门,心中生出近乡情怯之感的时候,只听军中号角响起,辕门大开,李显带着众将大张旗鼓地出迎,宣松只觉眼中湿润,上前几步拜倒道:“罪将辱没军威,尚请殿下惩处。”

    李显急步上前,伸手相搀,阻住宣松下拜,他满面歉疚,道:“宣将军何出此言,当日是李显不察,以致于此,当日若非宣将军慷慨赴死,本王曾经有言在先,若有差池,皆有本王担待,你幸而生还,本王若再加以怪罪,岂不是太苛刻了,你放心,今日之辱,你定可一一讨还。”

    宣松感激涕零,半晌才平静下来,连忙道:“殿下,不可拘泥小义,段无敌乃是最擅长防守的将才,若是他回到晋阳守城,对于我军未免威胁太大,还请殿下奋起直追,擒杀段无敌。”

    李显笑道:“早知道你会这样说,不过你不用担心了,段无敌断无可能回到晋阳的,再说苏将军还在他军中为质,现在也不适合进攻。”

    宣松愕然道:“苏将军怎会去做人质,她虽然精明能干,但是毕竟是个女子,又和北汉结下深仇,恐怕就是段无敌恪守信义,也难免遇到危险。”

    李显低声道:“你放心,自然有人接应苏将军,那段无敌毕竟是个君子,又有本王大军在此,苏青不会有事,只怕他还会后悔莫及呢。”想到得意之处,李显忍不住哈哈大笑。还有什么比胜券在握更加令人兴奋。

    两人携手走进中军大帐,让宣松坐在左侧首席,众将一一入座,李显道:“宣将军,你历劫归来,本应该让你好好修养,可是如今军情紧急,段无敌擅长败退,步步为营,这也是你的长处,只好让你辛苦一趟了,等到明日此时,你率军衔尾追击,如何进退你便宜处置。”

    宣松心中大喜,他不是没有担心过会暂时被搁置,想不到李显对自己如此信赖重用,连忙起身道:“末将遵命。”

    李显见状不由微笑,其实现在并非一定需要宣松领军作战,他不过是通过这种方式表示他对宣松的器重,避免有人借着宣松被俘之事兴风作浪,不论是在什么地方,小人都是难免的。

    北汉军从平遥撤退之后,几乎是全力行军,一日之间便已经到了阳邑,当安排好防务之后,段无敌走入亲兵为自己准备好的住处,一走进房间,他停住了脚步,只见外间坐着一人,苏青坐在椅上,玉手托腮,含笑看着自己。一旁的梨木衣架上面挂着青黑色的披风,室内几乎是一尘不染,而苏青面前的方桌上放着香气四溢的饭菜,一旁的椅子上还摆着铜盆方巾,盆内清水仍然冒着滚滚热气。

    跟在段无敌身后的两个亲卫都是下意识地按住了刀柄,但是继而又露出迷茫的神色,显然这种温馨的场面让他们生出疑惑。就连段无敌也是一阵迷茫,若非是苏青身着劲装,腰间佩剑,明丽的笑容中带着些许讥诮和冰冷,他几乎要错认自己是回到了家中,而面前的男装丽人便是自己的妻子。他眼中恢复清明,冷冷道:“你为何会在这里,监视你的军士在哪里?”

    苏青望望段无敌身后的亲卫,淡淡道:“你要在他们面前盘问我么?”

    段无敌没有作声,挥手遣走侍卫,然后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了下来,静静的看着苏青。苏青眼中闪过莫名的神色,她神色淡漠地道:“军中有些石将军旧部,他们还认得我,有些人寻机前来质问当日之事,我便告诉他们当日石将军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当日我不过是利用石将军在沁州城栖身,虽然做了些推波助澜的事情,不过却也料不到龙将军会深信石将军叛变,唉,石将军过于刚烈,若是当日他肯向龙将军辩白,未必没有机会洗清冤枉。”

    段无敌只觉得口中发苦,道:“你所说可是实情?”

    苏青回想起当日石英愤然自尽的情景,纵然是铁石心肠,也不由黯然神伤,她淡淡道:“自是实情,有些时候事实往往更能将人诱入歧途,不过你也不必后悔,石英虽然并未暗中投降大雍,但是他确实是存心针对于你,只因我告诉他了一些关于你的谎言。还有,当日石英自尽之时,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但是他并没有告诉你们,而是甘心赴死。”

    段无敌怒不可遏,右手猛然捶在桌面上,杯盘被震得砰砰作响,他怒视着苏青,但是怒火很快就平息下来,只因他看到苏青平静而又冷酷的神情。他松弛下来,微微苦笑,自己不是早已决定只将这个女子当成敌人的么,既然如此,又何必为她的所作所为生出怨恨呢。

    觉得从未有过的疲倦,段无敌冷冷道:“好手段,昔日迫得石将军自尽,如今又用来污蔑我,苏姑娘,你够狠,只是你为何对我明言?”

    苏青意味深长地道:“今日你与我在此密会,明日就会传得沸沸扬扬,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连晋阳都会知道你寻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放走了宣将军,而且还和昔日的未婚妻子密谈,你说晋阳会怎样想?”

    段无敌默然不语,苏青站起身,拿起披风系好,道:“时间已至,你若是现在将我杀了,还可挽回这一切,若不然,我可能就有机会替你收尸了。不过你若是能够想通,齐王殿下等你弃暗投明。”

    段无敌默然不语,虽然苏青陷害他至此,可是他却没有丝毫怨恨,彼此各为其主,不论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之事,只是苏青仍然给自己留了一条生路,这已经足以令他感激,只可惜,那条路却是他宁死也不愿去走的,在苏青即将走出房门的时候,他低声道:“多谢你,很抱歉。”

    苏青娇躯一震,虽说在沁州城两人恩断情绝,但是这又岂是可以轻易办到的,不论是恨,还是爱,她心中仍然有着段无敌的影子。她今日来此,既是为了让段无敌更加有口难辩,也是希望段无敌能够答允投降,免去杀身之祸,但是她纵有此心,也没有指望这个男子能够明白,事实上,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从今之后,这个男子只会当自己是毒如蛇蝎之人,可是这个男子却将自己心意看的清清楚楚,却又明确得告诉自己不会接受。苏青不由心中酸楚,她低声道:“昔日你我两情相许,我从未后悔,纵然后来我被你伤得体无全肤,也仍然当你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只是既然你我已经分道扬镳,就再没有重聚的可能。不过,你当真要为北汉殉葬么?”

    段无敌沉声道:“昔日之事,其咎在我,你的选择,我亦无话可说,你不需为我费心,求仁得仁,我死而无怨。只是我曾经听说你和凤仪门有些关联,原本还在担忧你再不能得到大雍接纳,到时天下虽大,无你容身之处,可是如今看来,齐王果然是非同常人,仍然重用于你,据闻雍帝器量仍在齐王之上,想来你不会因此受到牵连。只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始终牵挂,你至今仍然小姑独处,或许是我自大,但是终究是我误你终身,若有可能,希望你能早结良缘,也可告慰你的双亲在天之灵。”

    两行珠泪滚滚而下,苏青走出房门,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再回头,亲手陷害曾经的未婚夫婿,很有可能将他送上断头台,心中怎不痛楚,何况他纵然到了绝境,仍然没有一丝怨恨之心,又怎不让她愧疚。走出门外,苏青迅速拭去泪痕,取了坐骑扬长而去,骏马在风中疾驰,苏青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敌,你若因此而死,我也只能用独身终老来向你赎罪了。

    浑浑噩噩不知奔了多久,苏青突然听到马蹄声响,她立刻清醒过来,抬头一望,立时愣住,只见对面两匹马绝尘而来,马上两人她都认得,前面骑着一片黑马的正是秋玉飞,而后面骑着黄骠马的则是凌端。双方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马速,然后停住坐骑,默默的望着对方。

    苏青先醒悟过来,在马上一揖道:“原来是秋四公子,当初被公子一路追杀,现在末将还记得当日的苦楚呢,听闻公子出使东海,想不到今日归来,此去莫非是要去阳邑么,段无敌段将军就在阳邑,再过一两日,只怕我雍军主力就会到此了,公子虽然武功出众,但是毕竟只是一人,为了公子着想,还是请公子速速返回晋阳吧。”

    秋玉飞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倾慕混合杀机的复杂情绪,对于这个女子,他是深深佩服的,弱质孤女,只身蹈虎穴,立下赫赫奇功,当日自己一路追杀,只有这个女子可以和自己一战,武功高,心机深,智慧高,再加上精通音律,相貌清艳,怎不令须眉汗颜,只可惜却偏偏和北汉仇恨似海,不惜舍弃家国爱侣,为敌国效命征战。是否杀了她以毁去齐王得力的臂膀呢?只是现在三人都身在旷野,那女子的战马也是千里挑一的良驹,若是一心逃走,自己也未必能够得手。

    正在秋玉飞犹豫是否出手的时候,身后烟尘滚滚,当先一骑是一个青衣少年,容颜如雪,正是邪影李顺,秋玉飞微微一叹,对苏青还礼一揖道:“陌路相逢,只是没有时间叙谈,姑娘的琵琶绝艺,玉飞仰慕非常,他日若有机缘,还当请教。”说罢策马急急而去。

    苏青只觉得背心冷汗涔涔,直到秋玉飞远走,她才觉得方才笼罩在身上的沉重压力消失不见,这时小顺子已经到了近前,他淡淡道:“公子书信到了,调在下和苏将军前去听命,公子说,是要我们准备接待一位佳客。”苏青眼中闪过疑惑的神色,是什么佳客要楚乡侯亲自迎接呢?一个念头突然如同星火一般在她心头闪现,她的容颜突然变得苍白,很多事情都可以想通了,例如为什么秋玉飞会出现在这里,想得越清楚,苏青对江哲此人的心机越发觉得心寒,如今想起来,自己昔日擅自决定,改变了他的计策之事,未免是有些过于冒失了。

    夜色深沉,段无敌望着手中绘制完毕的晋阳防务图,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笔,这两日谣言四起,就连他的大部分旧部也对他生出疑心,若非是他用强硬手段压制,只怕这些士卒早就哗变了,虽然也有亲信的将领和亲卫仍然相信自己,可是他们除了徒劳地替自己辨白之外再也无能为力,而且大概只需晋阳一道旨意,自己就将孤立无援了吧,毕竟自己从未刻意笼络过下属,众叛亲离并非只有暴虐的首领才会遭遇到的窘况。送走苏青的当日夜里,晋阳有紧急军令到来,命自己固守阳邑,段无敌心知这是晋阳也对自己生出疑心,事已至此,他也无意辨白,所有的谣言可以说九成都是实情,只是增加了一些子虚乌有的细节,可就是如此才让他百口莫辩。想来晋阳应该有所决定了吧,他心中泛起淡淡的苦涩。

    这时,有人在外冷冷道:“段将军,你为何还在这里?”

    段无敌愕然抬首,一人推门而入,段无敌化惊为喜,上前施礼道:“原来是四公子,东海一行想必多有艰险,公子能够平安归来,国师必然大喜过望。”

    秋玉飞望着段无敌黯然道:“我进城之时已经得知如今情形,你的处境未免太艰难了,纵然是我,若非昔日和你有相交之情,也会怀疑你的忠诚,而且说句实话,就算是你从前忠心耿耿,如今这样地剪迫,只怕你也难以继续忠于北汉,所以我虽然传书师尊,希望他为你缓颊,但是恐怕没有什么用处,唯今之计,你不若走了吧,就是去投了大雍,只要你不替他们来攻打晋阳,我也不会怪你。”

    段无敌微微一笑,道:“公子何出此言,段某问心无愧,焉能畏罪潜逃,公子信任段某忠诚,段某感激不尽,若是我真的逃走,只怕是弄假成真,龙将军殉国之后,只有嘉平公主独力擎天,她待我不薄,我不能辜负她的信任。”

    突然,外面传来自己亲卫惊怒交加的呵斥声,这些亲卫都是跟着段无敌出生入死的亲信,自然知道自己的将军受了何等的冤屈,只是他们纵然辩白也无人愿意相信,如今他们突然这样混乱,必然是晋阳前来查办自己的使者到了,段无敌微微一笑,道:“想必是晋阳使者到了,公子在此或有不便,若是不嫌弃,请到内室暂避,不必以段某为念。”秋玉飞一声长叹,身形隐入内室,通往内室的房门无声关闭。段无敌站起身走到书案之前,静候使者进来。

    不多时,房门被人推开,段无敌一眼便看到了神色憔悴的林碧,竟然是嘉平公主亲至,这是怎么回事,林碧如今应该在总领晋阳防务,段无敌不由神色数变。林碧走到书案后面径自坐下,看向案上墨汁淋漓的布防图,神色一黯,道:“段将军仍然为晋阳防务忧心么?”

    段无敌肃手站在案前,道:“末将曾在晋阳卫戍,晋阳防卫本是固若金汤,不过天长日久,难免有些缺失,末将曾经仔细研究过如何补救,只可惜不得兵部接纳,这几日末将凭着记忆重新绘制了一张布防图,其中有些地方是防务上的薄弱之处,若是能够按照这张图加强守卫,或者会好些,还请公主过目,若是公主觉得可行,不妨一试。”

    林碧望向段无敌神色坦荡的面容,道:“你可知王上下了严令,将你立刻明正典刑,我多次苦苦相劝,王上仍然固执己见。国师之意,也说你纵然本无二心,如今也不能保证你不会投敌,因此支持王上的决定。”

    段无敌平静地道:“末将早已料到如此,敌人的计谋虽然简单,却是狠辣非常,段某也有错处,不论是为什么,末将昔日走私贪贿都是罪证确凿,而且石英将军若果真冤枉而死,末将也是罪魁祸首,再说为了性命放纵俘虏,为了私情放走苏青,这都是真的,段某知道自己罪不容诛,王上只令斩首,已经是法外施恩,公主不必介怀。”

    林碧面上露出痛惜的神情,道:“庭飞当日曾对我说过你的事情,你不计毁誉,为了北汉做了许多事情,这种种罪状却都是冤屈了你,用宣松交换你和将士们的性命,这是我默许的,放走苏青,也是理所当然之事,难道我北汉还能杀害使者么?只是朝中群起攻讦,我多替你声辩几句,便险些被国主逐出大殿。唉,昔日朝中重武轻文,如今那些文官个个言辞激烈,好像若不杀你,社稷必亡,朝中勋贵武将虽多,但是庭飞昔日喜欢提拔寒门出身的将领,唯才是举,令他们颇有微词,如今庭飞殉国,他们便也趁机攻讦于你,哼,大敌当前,他们不想着如何对敌,还在排除异己,好像若有他们带兵,就可以挽回危局一般,不知自量。段将军,林碧无能,不能保住你了,只能争取亲来阳邑处置你,这样也可保全你的体面。”

    段无敌下拜道:“多谢公主殿下相信末将忠心,事已至此,公主不要为了末将生死和朝廷决裂,若是没有公主担任主将,只恐晋阳难守,末将纵死也不会怨恨王上和公主,就请公主下令将末将阵前斩首吧,若能够保住社稷黎庶,末将就是遗臭万年也无怨恨。”

    林碧掩面道:“忠贞见疑,朝廷对你不起,你,你去吧。”

    段无敌再拜叩首,然后举步向门外走去,他刚走到门口,门外的林碧亲卫要上前将他缚住的时候,林碧突然高声道:“且慢。”

    众人都是一愣,向林碧望去,只见林碧神色坚毅非常,她断然道:“段将军,有我林碧在此,断不能让你无辜遇害,你立刻离开北汉吧,现在国内一片混乱,很多地方我军已经撤退,而雍军尚未进驻,你有很大的机会逃出去。去滨州吧,现在那里名义上还不是大雍所属,而且现在大雍也顾不上缉拿你,从滨州转道南楚,这是你唯一的生路,将来若能逐走雍人,你还有机会重回北汉的。”

    段无敌听到这里,竟然呆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林碧竟有如此担当,人若有一线生机,又怎能不牢牢把握,方才秋玉飞劝他,他不想林碧疑他,因此不肯离去,如今林碧劝他,他心结既解,越想越是觉得可行,若能留得有用之身,还有为国效力之日,若是一死了之,不过是亲痛仇快,而且现在除了林碧,也无人可以支撑危局,林碧只需说自己先行逃走,想来国主也不会怪罪林碧。

    林碧见他情状,不由一阵辛酸,但是想到此人忠心为国,不计毁誉的壮举,仍然令她决定承担放走“叛逆”的责难,她上前道:“段将军,此地不可久留,国主或许会再派使者,到时候你就不可能脱身了,我知你一向廉洁,家无余财,这些金珠你带着路上使用。”说着将一个钱袋塞到段无敌手中,这个钱袋里面是些轻巧的金珠,价值不菲而便于携带,临行之前,林碧鬼使神差地带在身上,或许当时她就有了这种想法吧,只是在方才她才终于下定决心。

    段无敌接过钱袋,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也知道林碧担了天大干系,更是知道这已经是自己唯一一条活路,虽然前途茫茫,说不定会落入雍军之手,或者被北汉军当成叛贼杀死,但是他仍然是感激涕零,双膝跪地,段无敌泣道:“公主恩义,末将永志不忘,若是日后无敌侥幸逃生,必然传信回来,公主但有所命,无敌无不遵从,殿下宽心,若是无敌不幸落入敌手,绝不会苟且偷生。”

    林碧珠泪欲落,她心中是有些顾忌,若是段无敌落入敌手,恐怕终会归顺雍军,所以来时也是宁愿屈杀了段无敌,见段无敌如此许诺,她心中一宽之余,也不由有些愧疚。林碧背过身去,轻轻挥手,示意段无敌离去,段无敌顿首再拜,终于转身离去,此一去或者再无相见之期,怎不令豪杰扼腕。

    段无敌的身影消失之后,一直在内室听着外面动静的秋玉飞面上露出欣慰的微笑,方才林碧要将段无敌推下斩首,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去劫法场了,如今见到林碧放走段无敌,他才心中一宽,本想出去和林碧相见,但是突然,他心中一动,城外有一个他熟悉的人的气息陡现,杀机隐伏,冷冷一笑,他的身影化成虚幻,从内室的窗子跃出,趁着城中的混乱,向段无敌离去的方向追去。

    阳邑城外,站在山冈之上的萧桐望见段无敌策马出城,不由一顿足,师尊得知林碧亲来阳邑之后,思索再三,令他赶来此地追杀可能会被林碧放走的段无敌,如今果不其然,他正要策马追赶,突然耳边传来清冷的声音道:“师兄,你当真要赶尽杀绝?”

    萧桐愕然,抬头望去,却见秋玉飞负手而立,他苦笑道:“师弟,这是师尊的谕令,不论段将军是否冤枉,他若落入敌手,都是很大的威胁,你不能心慈手软。”

    秋玉飞冷冷道:“段将军对北汉忠心耿耿,虽然如今谣言满天,但是我相信终有水落石出的一日,我和碧公主一样,都不相信段将军有了二心。就是师尊亲来,我也不会任由师尊动手。”萧桐只得苦笑,他知道若论武功,自己不是这个师弟的对手,看来追杀段无敌已经是不可能之事了,只得道:“你既然已经回来了,就去晋阳见见师尊吧。”秋玉飞淡淡道:“好,我们一起上路吧。”萧桐忙道:“我还有军务在身。”秋玉飞冷眼看去,萧桐连忙解释道:“你放心,我对魔尊立誓,若是我去追杀段将军,就让我死后沦陷在魔尊血狱,永世不得超生。实在是军情紧急,我尚有要事在身。”秋玉飞默然不语,既然萧桐立下天魔血誓,就必然不会违背。他转身离去,倏忽不见,萧桐仰头苦笑不已,自己这个师弟数月不见,修为更是突飞猛进,真让自己这个师兄汗颜。罢了,既然碧公主和玉飞都对段无敌如此信任,想来段无敌当真是忠义无双,自己何必去做小人呢?

第三十八章 忠贞见疑(下)

    在渺无人烟的官道旁边,一片郁郁葱葱的小树林之后,清澈见底的小河流蜿蜒而出,这片小树林十分稀疏,一条可容一辆马车行走的道路深入林中,林外挂着酒幌,一眼就可以看到林中隐隐有四五间宽阔的茅屋,门上也插着酒旗,这里想必是旅客中午打尖的好去处。虽然是战乱时节,可是林中酒香隐隐,看来生意没有停业,不过说来也并不奇怪,这里并不是雍军进军的主要方向,所以很多人的生活仍然是一如往常,只不过多了些许忐忑不安罢了。平民百姓就是这般,只要不是刀斧临头,就得照常营生,否则这一年生计可如何支撑。

    段无敌已经换上了行路旅人的便装,外面罩了披风,头上戴着顶信阳斗笠,这种斗笠乃是行道中人常备之物,遮风避雨,颇为方便,四面有垂纱的可以遮掩面貌,北汉境内春秋风大,就是男子也很喜欢用来遮挡风尘。他一路疾驰,顾不得爱惜马力,这一带虽然雍军尚未驻兵,但是有不少斥候常常往来,他也只能尽量避开罢了,此刻他心中不免凄惶,埋头赶路,尽量让自己无心去感叹前路茫茫。看看天色,已经快到午时,他觉得有些困乏,座下战马身上也是汗水涔涔。他不由向远处张望,一眼看见路边的酒旗,他心中一动,自己匆匆而出,干粮也没有准备,不如进去休息一下,顺便购些干粮,装些村酒,以备路上食用,错过这里,前面恐怕很难寻到打尖的所在了。想到这里,他策马走入树林,不多时走到野店门前,只见店门大开,里面几张方桌十分洁净,里面已经有了几个客人,坐在最右侧的桌子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店主正在笑呵呵地端酒上菜。见到那种闲适的气氛,段无敌心中一宽,将马系在店前的树上,走入店堂,高声道:“来些好酒好菜,待会儿我还要赶路。”说罢,拣了最左面的桌子坐了,随手在桌上丢了一块碎银。

    那店主连忙上前抹桌子,左手灵巧地将银子笼入袖中,倒上热茶,热情地道:“客爷一路辛苦,小店虽然偏远,可是山珍野味还是有的,还有上好的陈年老酒,客爷稍待。”说罢对着里面喊道:“小三,快端上好酒好菜。”随着他的喊声,一个满面憨直的青年端着酒菜从里间走了出来,这个青年二十多岁,虎背熊腰,只是神色呆傻,显然是智力不足,他傻呵呵地将一盘花生米和一盘猪头肉放到桌上,又从店房一角的大酒缸里装了一壶老酒放到段无敌面前,然后就回到里间去了,接着便听见锅铲作响,不多时,几个野味小菜端了上来,一桌子荤素俱全,香气扑鼻。

    段无敌只觉得饥肠辘辘,但他警惕仍在,有意无意地向对面看去,只见对面共有四人,上首坐着一个商贾装束的中年人,似是主人,左右两人都是保镖装束,相貌豪勇,还有一个青衣人背对着自己,虽然看不到相貌,但是发色浅灰,想必是年纪不轻,但见他背影并无苍老之态,想来应是五十许人,他只用一根玉簪束发,除此之外再无修饰,身穿青衫,想必是帐房先生一流的人物。略一打量,这些人看上去都不似军旅中人,确定这些人应该不是追兵,段无敌松了一口气,开始埋头狼吞虎咽起来。

    匆匆离开阳邑,他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餐,饥饿交加,吃相也自然难看起来,吃个七八分饱之后,他开始松弛下来,这店中的老酒虽然是乡村野酿,却是甘冽辛辣,意犹未尽,他又想倒一杯,谁知已经涓滴不剩,他皱了一下眉,忍不住又要了一壶,他平日很少饮酒,非是酒量不好,而是不愿贻误军机,如今落到这步田地,自然也少了几分拘束,他连饮数杯,只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困乏渐渐消去。酒之一物最能令人意乱神迷,人一松懈下来,不由开始胡思乱想,想到自己忠心耿耿,却落得一个叛逆的罪名,被迫仓皇出走,忍不住悲从心来,酒入愁肠,神色间更是多了几分悲愤和落寞。浑不知自己情态俱落在对面数人的眼中,那青衣人虽然背对着段无敌,但是一把特制的小铜壶将段无敌的身影映射其中,那人看在眼中,面上闪过悲怜之色。

    多饮了些酒,段无敌只觉头重脚轻,酒意上头,忍不住高声吟道:“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这首屈子名篇乃是他生平最爱之作,他虽然不甚通经史,但是对这首《离骚》却是爱不释手,倒背如流,他声音因为多日心中熬煎,不免嘶哑低沉,但是吟来情真意切,令人感叹不已,吟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一句之时,他反复吟咏,却是再也吟不下去,拭去泪痕,再次举杯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只听有人接着这一句开始吟诵起来,那人声如金玉,意韵悠长,段无敌听得入神,住杯不饮,那人吟到“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一句,段无敌心中越发痛楚,直到那人吟道最后一句“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的时候,段无敌才突然清醒过来,乡村野店,商贾中人怎会有人吟诵屈子诗篇,他抬目望去,只见对面仍然是那几个客人,其他三人都在默默饮酒,想必吟诵之人是那个背对自己之人。

    或许是感觉到他的目光,那个灰发人转身过来,笑道:“在下见将军痛心疾首,不能吟完整篇,一时见猎兴起,替阁下吟诵完全,想必是打扰了将军饮酒,还请恕罪。”

    段无敌心中一跳,这人如何知道自己身份,他仔细瞧去,只见这个灰发人两鬓星霜,但是相貌却是儒雅俊秀,丰姿如玉,仍然是青年模样,而且气度闲适,令人一见便生出敬慕之心。这人的身影自己竟然有熟悉之感,心中灵光一现,段无敌只觉得口中苦涩非常,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他平静地道:“段某何幸,竟然劳楚乡侯亲至。”

    我对段无敌识破我的身份并不觉得奇怪,毕竟我这种少年白发的形貌也太容易辨认,扮作商贾和两个保镖都是这次随军的白道高手,他们身上没有军旅中人的气息,这才瞒过了段无敌的耳目,如今见我身份泄露,立刻站起身护在我身边,而里间的门帘一挑,李顺缓步走出,在他身后,扮作店主和伙计小三的两个密谍也恢复了彪悍的神情,店门处更是多了两个身影,正是苏青和呼延寿,店外隐隐传来压抑的呼吸声和兵器出鞘的声音,显然这一座野店已经成了天罗地网,而段无敌正是网中鸟雀,再无逃生之路。

    段无敌心中也明白如今的局势,事到临头,他反而沉静如山,只是缓缓替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举杯相邀道:“自从侯爷东海复出以来,我军屡次遭遇挫折,谭将军、龙将军先后殉国,石将军被迫自绝,段某落得一个叛国罪名,却又落入侯爷陷阱,侯爷智谋果然是惊天动地。只是侯爷乃是千金之躯,为何孤身涉险,若想取段某性命,只需一队骑兵,或者几个侍卫即可,何必亲临险地。”最后一句话隐含讥讽,但是他的神色却是十分冷静,似乎并未身处陷阱。

    我心中没有丝毫得意,反而有些隐隐的挫败。我重重布置都是为了逼这个男子出走,从他离开阳邑的一刻,至少有数百人监视他的行踪,算定了此处必然是他打尖之所,将这里控制起来等他自投罗网,原本是希望给他一个下马威,挫折他的心志。可是这个男子纵然是落入我掌中,仍然是这样平静淡漠,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幕似的,这样心志坚定之人,我可以摧毁他的生命荣耀,却不能摧毁他的意志,心中隐隐有了失败的预感,我只能暗暗叹气,准备不计成败的试上一试。

    微微苦笑一下,我道:“江某虽然设计陷害将军,却是因为我料嘉平公主必然不会残害忠良,不过公主也不能和北汉上下这许多人相抗,只能让将军远走高飞,将军想要逃脱,只有往东海一行,东海虽然迟早归附大雍,但是毕竟是一条生路,以姜侯的为人,就是知道将军的行踪被他察知,也会装作不知道。所以江某特意在此恭候将军,这般用心拳拳,将军纵不领情,也不应如此冷淡,岂不是辜负在下的诚意。”

    段无敌心中电转,早已想通许多问题,道:“秋四公子原本陷身东海,这一次却平安归来,是不是侯爷早料到四公子会来保护段某性命?”

    我心中暗赞,这人一针见血,说破我的心思,道:“不错,从前我将玉飞软禁在东海,只因他已是先天高手,我不想他参与此战,不过如今大局已定,我尚有用他之处,所以特意将他请回,不过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将军,否则至少他还要在东海呆上半个月。玉飞性情中人,昔日石英之事,他也身涉其中,我以此事冤枉将军,别人纵然不相信将军忠义,玉飞断然不会怀疑将军叛国,他身份超然,又是独立特行,就是嘉平公主不得不要加害将军,他也会出手救助将军。玉飞虽然行踪缥缈,难以追踪,可是毕竟沁州一地可以说已经我军之手,冀氏拜祭龙将军,平遥窥视齐王大营,赶赴阳邑救助将军,我都心中有数。段将军恐怕不知道,萧桐奉命前来,以防嘉平公主放你逃生,他本欲追杀于你,就是玉飞拦住了他。”

    段无敌目中闪过感激之色,道:“秋四公子救命之恩,段某感激不尽,只是恐怕没有机会当面谢过,侯爷若是再见他之时,请代段某致谢。”

    我皱皱眉,刻意忽略他隐隐透漏出来的死志,道:“北汉诸多将领,江某最仰慕将军的为人,将军忠心耿耿,且不计毁誉,不计荣辱,将军之才,尤在龙将军和嘉平公主之上,只是可惜出身寒门,无人依傍,才没有机会担任主将。若是将军肯投效大雍,皇上和齐王殿下必然欣喜若狂,宣将军虽曾受辱于将军手中,可是对将军也是十分赞誉,若是将军肯归顺大雍,必然不失封侯之位。若是无意画影凌烟,将军素来爱惜百姓,若肯为大雍效力,必然可以周全北汉将士平民,只是不知道将军可肯为北汉民众继续牺牲自己的声誉么?”

    段无敌微微一笑,举杯一饮而尽,只觉得如同烈火入喉,他按住腰间佩剑,道:“不论阁下如何花言巧语,也不能动摇段某心志,背叛就是背叛,段某乃是北汉臣子,不稀罕大雍君王赏赐的富贵。至于说到周全北汉百姓,这不过是个借口,这世上少了段某并没什么要紧,若是北汉当真亡国,大雍天子肯善待我北汉百姓自然最好,若是不能,自有义士揭竿而起,段某虽然不爱惜自己声誉,可是却断然没有投敌的可能。侯爷也说段某身上污名多半是侯爷所赐,既然不是真的,难道段某还会破罐破摔,真的屈膝投降么?侯爷今日高高在上,不知道午夜梦回,想起南楚是何种感觉。”

    我微微苦笑,段无敌心志坚定,我本以为在有国难奔,有家难归,且自身陷入困境的情况下,此人心意或者会有所动摇,不料他竟然如此执拗。或者是见我被段无敌顶撞地无话可说,李顺冷冷道:“我家公子好生劝你,你如何这般无礼,岂不知你身陷死地,只需公子一道令谕,就是惨死之局,事后我家公子再宣扬出去,说你已经投降大雍,你纵死也是身败名裂,就算你赤胆忠心又有何人知晓,只怕就连嘉平公主和秋四公子也当你真的叛国。”

    段无敌淡淡一笑,手按剑柄道:“不需侯爷下令,段某自绝可也,至于身外荣辱,段某本就不放在心上,纵然千夫所指,只要段某问心无愧,又有什么要紧,再说有些事情纸包不住火,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李顺眼中闪过凌厉的杀机,冷冷道:“在我面前你要寻死也未必可以做到。”说着踏前一步,双目紧紧盯着段无敌。段无敌面色一寒,按剑的右手作势拔剑,就在众人目光集中在他的右手的时候,他左手闪电般从腿侧拔出一柄匕首,向小腹刺去。就在他拔出匕首的瞬间,苏青手中一枚双锋针将欲射出,但是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与其让他受尽屈辱,不若让他死了吧,她垂下眼帘,没有发出原本想要射伤段无敌手腕的一针。可是当她耳中传来痛苦的呻吟声之时,惊讶地抬头,却看见李顺左手捏住段无敌咽喉处,匕首已经到了李顺右手。苏青心中一紧,目光流转之处,却看到一双温润的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心中一震,双锋针坠落尘埃。

    收回目光,将方才那有趣的一幕藏在心底,我挥手让李顺退下,温和地道:“段将军,属下无礼,请勿见怪。”

    段无敌颓然软倒,酒意和方才呼吸中断让他头晕目眩,任凭李顺解去他腰间长剑,然后一杯烈酒灌入他的口中,他再次清醒过来,微微苦笑,抬头看去,却见那俊雅青年站在自己面前,手中拿着一块丝巾,而在他身后一双冰寒的眼睛冷冷看着自己,段无敌只觉得心头发寒,就如同被毒蛇盯上的青蛙一般,不敢擅动。他心知自己稍有不妥举动,便当真会陷入生死不能的窘境,接过丝巾,拭去面上污痕,他心中清明,想要摆脱这种景况,只有一个方法。

    望向江哲,段无敌沉声道:“我曾和秋四公子促膝详谈,对侯爷为人略知一二。世人虽道侯爷狠毒,我却认为侯爷乃是性情中人,南楚德亲王待侯爷凉薄,但是侯爷却始终没有恶语相加,侯爷为了大雍天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种种情事,天下皆知。想来侯爷昔日面对凤仪门主之时,也有不计生死毁誉的勇气。段某不才,纵然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有面对的勇气,绝不会屈膝投*,只是侯爷既然对段某颇有爱惜之处,又何忍迫段某如此,若能成全段某忠义,段某九泉之下也当感激不尽。”

    我微微一叹,望进段无敌双目,只觉他目光坚忍,毫无惧意,我心中越发苦涩,知道这一次当真是徒劳无功了。这时苏青上前一步,语气有些凄楚,道:“侯爷,末将请您成全了他吧。”此言一出,段无敌忍不住望向苏青,目中满是感激之色,苏青心中越发伤痛,侧过头去,不愿见此情状。

    我轻轻摇头,退后几步,转过身去,李顺心中了然,将长剑递还,也退后几步。苏青心中一痛,知道此意乃是让段无敌自绝,不忍旁观,她轻轻后退一步,侧过脸去。呼延寿见到,轻轻平移半步,遮住苏青大半身形,他心中忐忑,方才苏青履有不当之举,他担心若是段无敌自绝之时,苏青若有什么强烈反应,会遭到江哲猜忌,所以才将她身形挡住。

    段无敌心中半是欢喜半是伤悲,起身一揖道:“多谢侯爷恩典。”目光在呼延寿和苏青身上掠过,他本是心思细密之人,一眼便看出其中蹊跷,微微一笑,他面向晋阳方向拜倒,凄然道:“无敌生不能卫护社稷,死后唯愿魂归故里,护佑乡梓。”言罢举剑就喉。

    我不知怎地,心中一热,断喝道:“且慢。”李顺早有准备,弹指发出劲气,段无敌只觉手一麻,长剑坠地,他心中一惊,愤然道:“莫非侯爷想要出尔反尔,戏弄段某不成。”此刻他真是愤怒至极,腾的站起,虽然立刻被人拦住去路,避免他暴起发难,但是他怒火汹汹,双目都几乎变成血红。

    我微微一笑,道:“将军放心,我绝不会改变主意,只是想给将军另外一个选择,若是将军不愿,就请自行了断,江某绝不拦阻。”

    段无敌望望李顺等人,知道自己就是想不听都不成,只得怒道:“侯爷有话请讲”。

    我一字一句道:“我欲放将军离去,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段无敌心中巨震,但是他很快就晒笑道:“侯爷想是说笑,段某不才,若是今日处在侯爷的位置,也绝不可能放走笼中之鸟。”

    我走到桌前坐了下来,挥手示意除了李顺之外众人都退去,然后请段无敌坐在对面,段无敌略为犹豫,便走了过来,他早已将一切置之度外,索性放纵起来。

    我笑道:“江某不必讳言,昔日背离南楚,投*雍王殿下,乃是失节之举,如今又娶了宁国长乐公主,臣娶君妻,更是大大的不忠不义,后世必然对我有微词,就是遗臭万年也有可能,但是身外浮名我毫不在意,只因当日的选择是我心甘情愿,并无半分勉强。”

    段无敌见江哲突然说出这番话来,只能默默听着。

    我想起往事,面上露出怀念的神色,道:“其实江某虽然当初也不是没有忠义名节的顾忌,段将军应该知道当初江某是被我大雍当今皇上俘虏到了雍都的。”

    段无敌点头道:“末将知道,侯爷当日已是布衣,其时雍王殿下亲自相请,侯爷不肯效命,方为雍王殿下虏去雍都,据说殿下对侯爷解衣推食,敬爱备至,才终于感动了侯爷,改节相事。”说到最后一句,讽刺的意味已经极浓。

    我却毫不在意,淡淡道:“其实那些所谓的礼贤下士的举动如何能够动摇我的心志,天下的君主谁不是这样,创业之时,将臣子当成骨肉至亲般看待,一旦事过境迁,便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有些昏庸的君主,甚至大事未成就先斩羽翼。当日江某虽然有些俗事牵挂,可是却也用不着替人效命,所以我下定决心,不肯效命雍王,甚至百般刁难,逼得雍王殿下不得不放手。殿下雄才大略,自然不肯轻轻将我放走,不得已下了决心赐我一死。”

    听到此处,段无敌深吸一口冷气,得悉这样的隐秘,他也不由生出兴趣,问道:“那么侯爷又怎会投效了雍王殿下。”

    我傲然道:“江某当日自然有保命的妙策,世间霸主,对人才多半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迫使雍王赐以毒酒,就是想假死逃生,到时候天地任我逍遥,待我凡尘事了,若还留得命在,便寻一个清净所在,了此残生,此乃人生快事。”

    说到此处,我不由露出感慨神色,继续道:“不料我江哲自信可以料尽世人心事,却终于输给了雍王殿下,殿下竟然千钧一发之际,倾去毒酒,金盔盛酒壮我行色,江某不才,也知道世人少有能与我抗衡者,殿下却能轻轻放过,如此仁爱之主,我焉能为了小节辜负大义,所以我终于称臣于殿下,从此君臣相得,如鱼得水,以至于今。”

    段无敌眼中闪过一丝倾慕,但他很快就道:“大雍天子虽然仁爱,但是毕竟非我北汉之主,若是侯爷以为如此可以说服段某投降,请恕段某不识抬举。”

    我摇手笑道:“非是如此,将军心志之坚,当时无双,我知道将军断然不肯负了北汉社稷百姓,我也知道将军请自绝,是因为不相信我会放将军离去。”

    段无敌默然不语,这本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淡淡道:“的确,将军乃是名将之才,对北汉又是忠心耿耿,若说我肯放过将军,实在是无人肯信,可是江某方才想起昔日之事,皇上当日爱才惜才,饶我性命,也是断无可能之事,我深慕将军为人,今日放过将军,又有什么不可以的,所以只要将军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就放将军离去。”

    段无敌目中露出怀疑和期望混杂的神色,却仍是默然不语。

    我再次肯定道:“江某此心天日可表,将军只需答应我一事,我就放将军离去。”

    段无敌犹豫了一下,问道:“请侯爷吩咐,不过有些事情段某是不会答应的。”

    我心中明白,道:“你放心,我必然不为难你,我知道你此去是想从滨州转道南楚,你若是答应不去南楚,我就放你离去。”

    段无敌皱眉道:“东海迟早将属大雍,段某怎可留在敌国境内。”

    听他这样说,我知他已经动心,又道:“虽然如此,可是除了南楚还有许多可去之处,近些年,常有中原人士随船出海,或至高丽,或至南洋诸国,不一而足,将军若是肯离开中原,自然不能再和大雍为敌,我就是纵放了你,皇上和齐王殿下那里也说的过去,不知道将军意下如何?”

    段无敌沉默半晌,若是北汉亡国,就是到了南楚又能如何,若是北汉不亡,自己纵在海外,又有什么紧要,想到这里,他点头道:“末将答应这个条件就是。”

    我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将军就请自行去滨州,寻海氏船行的少东主海骊,他自会安排将军离开中原。”

    段无敌疑惑地问道:“侯爷用计,往往不留一丝余地,为何今日竟然宽纵在下,难道只是为了我令侯爷想起昔日之事么?”

    我站起身,小顺子替我系上一件青色披风,走到门口,我停住脚步,淡淡道:“我素来用计,都是利用了别人的短处,只有今次,却是利用了将军的忠义和仁爱之心,或许是这个缘故,才会对将军十分歉疚,今后你远离中土,漂流无依,这种生活比起死亡也不过是略胜一线罢了,这也算不上宽纵。只是将军需记得,若是你妄想利用我的好意,江某的报复也将令将军后悔莫及,苏将军虽然与你断恩,但是她今日替你求情,仍有昔日情谊,你若不想连累了她,就在海外待上几年吧,到时候北汉已经消亡,你若愿意回来,也无妨碍。”

    段无敌呆立店堂之中,耳畔传来远去的马蹄声,他心中五味杂陈,缓缓捡起长剑还鞘,那黑暗中的一线光明,是否另一番天地呢?

    坐在马上,我眼角余光掠过,苏青一路低头不语,想来她和段无敌仍有情义,只是两人中间隔着国仇私恨,只怕是鸳梦难温。微微一笑,我望向北方,这几日,皇上已经连下四道密诏,让我去忻州见驾。如今大军即将合围,只需代州事了,就可开展晋阳攻势,泽州大营这边将帅已经和睦非常,再无内忧,我的职责已了。数年不见,也难怪皇上心急,召我去见,抗旨之事,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我还是应该快快启程才好。抬头看天,只觉风清云淡,令我心旷神怡,只是不知赤骥那傻小子现在还活着么?

第三十九章 狭路相逢

    古道漫漫,旌旗如火,一支衣甲鲜明的铁骑护着一辆马车在官道上行进,道路两旁黍麦离离,却是渺无人烟,非是这一带的百姓皆已逃走,事实上,雍帝李贽闪电奇袭,这里的百姓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现在无人只是因为在一个时辰之前,已经有人奉命将这里道路扫清,以免发生任何意外。

    我坐在马车当中,两侧帘幕挑起,沐浴在北地和煦的春光之中,在五千铁骑的保护下,我跟本不担心会有人来行刺,反而饱览沿途风光,悠闲如同春日出游。在我启程北上之时,李显和长孙冀已经合兵一处,大举向晋阳推进,现在北汉根本没有办法派出一支千人以上的军队越过雍军的重重封锁,只需代州事了,大军合围,就可以开始最后的攻势。更何况东川事了,大雍可以全力对付北汉,强弱悬殊,胜算可期,想到此处,就是我也不免有些志得意满。

    这时,耳边传来轻叹之声,我回头一瞧,李顺面上露出淡淡的愁容,不由瞪大了眼睛,这家伙就是和凤仪门主交手,也没有露出发愁的神色,今日却是怎么了,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李顺忧虑地道:“公子,从前两军胜负未分,魔宗宗主自然不会轻易出手,如今大局已定,京无极岂会再袖手旁观,慈真大师在皇上身边护驾,齐王殿下身边也有少林高手保护,而公子身边却只有我一人,就连张锦雄他们公子也没有带在身边,而魔宗弟子如段凌霄、秋玉飞者也都是先天高手,若是他们一起出手,别说公子身边只有五千铁骑,就是再多上一些,也难免会被他们近身攻击,其实公子就是再抗旨几次又有什么关系,总好过这样涉险。”

    我不以为意地道:“你过虑了,魔宗是何等人物,就是想要刺杀,也是对着皇上和齐王殿下,毕竟如今想要挽回局势,除非这两人出了什么意外,我如今已经没有那么大的价值了,行刺我就是成功了,最多也是激怒皇上和齐王罢了,除非是纯粹泄愤,否则行刺我全无道理。”

    李顺苦笑道:“公子,有些人行事是没有道理的,魔宗这样的人做出事来,怎会次次被人料中。”

    我正要劝解于他,突然耳边骤然响起三声琴音,琴声铮铮,犹如惊雷入耳,我只觉心头血涌,身形一颤,李顺的手掌已经按在我的背心,真气渡入。

    接踵而来的连绵不绝的琴音,丝丝如缕,明明声音不高,却是清晰入耳,从何而来,只是仿佛弹琴人就在身边一般,琴声明丽中透着隐隐愁绪,仿佛冻结的冰河,阳光下晶莹剔透,美不胜收,河面下却是杀机隐隐,凶险暗藏。琴声越来越激越,大军驻足不前,人人都觉得这琴声排山倒海而来,明明己方是重兵环绕,却觉得如同沧海孤舟,无依无*。

    就在这时,那一辆被重重保护地马车上传出了如泣如诉地乐声,非丝非竹,却是清越缠绵,那琴声激越高亢,那乐声却是一丝不绝,缠绕在琴声之上,遇强愈强。

    不多时琴声渐渐停止,然后从古道旁田野深处,清晰可闻地传出几声“仙翁、仙翁”的琴声,虽然众人多半不通音律,可是却分明听从琴中相邀之意。

    我面上神情微变,这琴声是何人所弹,我一听便知,可是令我意外的是这琴声中隐隐带着的另外一重含义,那弹琴之人分明是身不由主,所以才会愁绪万千。挑开车帘,我淡淡道:“且在这里稍住,小顺子、呼延寿随我一同前去拜见魔宗。”

    李顺和呼延寿面上都闪过惊容,但是他们也心中有所预料,并未提出什么疑问,呼延寿正色道:“魔宗深不可测,两国又是敌对,大人不可轻身涉险。”李顺虽然没有说话,可是满面都是不赞同的神色。

    我不容反驳地道:“我就是想要改道也是迟了,就算有五千铁骑,也不过能够自保罢了,再说魔宗何等人物,既然邀我相见,就不会妄下杀手,好了,我意已决,你们不用说了。”

    呼延寿神情一震,这平日温文儒雅的青年眼中突然闪现坚毅神色,言语中更是透出不容辩驳的威严,他心一横,暗道,若是大人有所损伤,最多我陪葬就是。下定决心之后,他亲自选了虎赍卫武功最强、配合最严密的十八人随行,又传下军令,令三军将前方的田野团团包围,一旦里面有什么不妥迹象便要发起攻击,玉石俱焚。

    在呼延寿安排人手的时候,我却是不慌不忙地把玩着手中折扇,对面色冷如冰霜的李顺视若未见,虽然有些突如其来,但是和魔宗的相见早在我计划之中,只不过原本以为会在晋阳合围之后罢了。三大宗师,凤仪门主不必说了,慈真大师不愧是得道高僧,却不知这位北汉国师,魔宗宗主又是何等样人?见他几个弟子,段凌霄气宇轩昂,勇毅果决,不愧是魔宗嫡传,萧桐精明能干,虽然屡次受我所欺,不过是失了先机,当年身死雍都的苏定峦也是刚烈忠勇,令人心折,秋玉飞虽然孤傲淡漠,但是人品才华堪称绝世,不愧是名门弟子,就是如龙庭飞、谭忌、凌端等人,只是接受过魔宗指点之人,也都是当世英雄豪杰,有徒如此,魔宗必然不致令我失望吧。

    见呼延寿已经调度完毕,我缓步当车,向琴声传来之处走去,方才呼延寿已经令两个虎赍去探过道了,有他们领路,自然是直捣黄龙,不过我不会武功,足上丝履每每陷入松软的泥土中,行走起来颇为艰难,李顺几次想要伸手搀扶我,却都被我婉拒,去见魔宗宗主啊,当然要抱着虔诚之心,形容上狼狈一些正显诚意么。

    穿过田间小道,绕过一个小山坡,背风处的矮坪早已被人平整清理过了,一座营帐扎在其上,和可以遮风避雨的军帐不同,这营帐的帐幕都是白色丝幕,在阳光的映照下几乎可以一眼看穿,帐门处未有遮挡,可以清晰的看到帐内情景。数丈方圆的营帐内,地上铺着厚厚的华美温暖的羊毛地毯,只见厚度就知道下面铺着厚厚的地毡,足可以将地底的寒气隔断,帐内没有椅子,只是有四五个锦缎为面的蒲团,和几张样式古朴大方的矮桌,营帐一角,青铜香炉中正升起袅袅幽香,虽然陈设简单,可是每一件都是精美非常,透出这里的主人不同于流俗的气度。

    呼延寿等人可全然没有欣赏的心思,虽然碍着帐内主人的威势,他也不敢令虎赍卫接近营帐,但是却是四散开来,将营帐隐隐围住,我微微一笑,虽然知道此举纯属无用,但是却也不愿出言劝阻,就让他们心安一点不好么。走到帐前,我看看里面华贵的地毯,再看看满是泥土的丝履,微微一晒,索性丢掉鞋子,径自走入帐中,对着那坐在正中主位,相貌儒雅斯文,气度雍容的蓝衫中年人深深一揖,道:“末学江哲,拜见宗主,晚生仰慕前辈已非一日,今日陌路相逢,蒙前辈宠召,当真是幸何如之。”

    京无极的目光定定的落在眼前这青衣青年身上,一袭普普通通的青衫,衣衫下摆尚有泥土的痕迹,丝履已经脱在帐外,头上未戴巾冠,只用一根玉簪绾住灰发,哪里像一个身份贵重的大雍侯爵,驸马都尉,倒似是山野书生,无拘无束,明明面对着自己这个举手投足之间就可以取其性命的强敌,但是容色淡淡,似乎全无生死之念,仿佛他只是来拜会一个至亲长辈一般随意自然。

    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心中却是微微叹息,京无极伸手虚搀,道:“江先生不必多礼,贵客远来,风尘仆仆,京某不过是略尽地主之谊罢了,请坐。玉飞,请江先生用茶。”

    我直起身,拣了一个蒲团坐了,李顺则是第一时刻站到我身后去,虽然不谙武功,可是我能够感觉到他身上的剑拔弩张的气息。轻轻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感觉到他身上的紧张气息突然消失不见,恢复成往日的平静淡漠。就在这一瞬间,我感觉到京无极略带赞许的目光掠过。防若未觉,我抬起头,看向一身黑衣,端着茶盏单膝跪在我面前,神色端凝的秋玉飞,笑容满面地道:“玉飞贤弟,多日不见了。”说罢双手接过茶盏,却是丝毫不敢怠慢,秋玉飞这样的人物,若非今日我是他师尊的座上宾,焉能如此大礼,不说我爱他重他,只凭他的身份地位,就不应轻慢于他。

    秋玉飞眼中闪过莫名的情绪,这个人曾经是自己深深相负之人,可是如今却又知道自己多半是他手上的棋子,觉得恩怨两清之后,心头涌起的便只是当日的惺惺相惜。回到晋阳之后,自己去向师尊请罪,谁知师尊只是一笑了之,翌日就带着离开晋阳,想不到却是要在途中拦截江哲,他心中知道自己绝不会违背师尊的意愿,可是若是师尊决意要取这个青年的性命,自己又如何是好?心中的挣扎琴中表露无疑,想不到江哲仍然来此相见,而不是迅速带着大军逃去,这一会面是否生死相见,秋玉飞心中殊无把握。

    京无极看向微笑品茗的江哲,目光落到他的两鬓星霜之上,叹息道:“江先生未过三旬,便是早生华发,当真是可叹可怜,雍帝能有先生这样忠心耿耿,呕心沥血的谋士,难怪所向披靡,不过大局初定,就解去先生监军之职,不知先生可否介意,又不顾关山路遥,召先生前往相见,不知是否君臣情深,迫切想和先生相见呢?”

    我恭恭敬敬地道:“宗主过誉了,哲生性疏懒,尽人皆知,所谓呕心沥血,不过是少年识浅,不顾惜身体罢了,以致少年华发,贻笑大方。至于说到天子爱重,君臣情深,就更谈不到了,天子乃是万民之主,君臣名份攸关,安能有偏爱私情。且哲体弱,皇上不忍加以重担,担任监军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将帅同心,哲再无用处,故而免职一事理所当然,至于千里相召,乃是关系代州军务,不便相告,还请宗主见谅。”

    京无极眼中闪过一丝惊疑,道:“久闻先生外柔内刚,昔日对着凤仪门主尚且傥傥而谈,毫无畏惧之心,今日却为何对京某这强敌如此坦诚,知无不言,莫非先生不畏凤仪,却畏京某么?”

    我淡淡一笑,道:“宗主何出此言,哲有问必答,乃是因为宗主是玉飞贤弟的师尊,哲与玉飞不打不相识,虽然昔日有些不快,可是哲却仍然视玉飞如同知交,这样一来,宗主也是哲的长辈,长辈有所询问,只要不关系我军机密,怎可不回答呢。”

    京无极似笑非笑地道:“原来如此,只是江先生为雍帝、齐王出谋划策,坏我大事,北汉上下无不切齿痛恨,若能取先生首级,必能够鼓舞士气,且乱大雍军心,本座来此也是存了杀意,先生如此临危不惧,是以为本座心慈手软,还是以为你这几千铁骑,身侧亲随可以保住你的性命,还是以为我会看在玉飞面上饶你不死呢?你放玉飞归来,是否想让他劝阻本座,好保住自己性命呢?”

    这番话宗无极说来虽然是轻描淡写,但是听在李顺、呼延寿、秋玉飞等人心中却是觉得字字诛心,声声震耳,且不论呼延寿手心见汗,就是李顺、秋玉飞两人,本已都晋入先天境界,仍然是心中一乱,李顺自然是一心提防京无极的发难,秋玉飞却是心中犹豫难决,营帐内外气氛顿时变得凝重沉滞,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只有一人仍然是神情如常,便是那免冠铣足的江哲。

    我当着帐内敌友,一位宗师,两位先天高手之面,舒展筋骨,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也不再保持跪坐的姿势,而是换成箕坐的姿势,笑道:“方才是晚生拜见朋友的长辈,自然要礼数周到,恭恭敬敬,如今宗主既然已经说明是敌非友,那么哲也不必拘束了,还请宗主勿怪,哲平日懒散惯了,实在不耐烦那些礼数。”

    我这么一说,却见秋玉飞面上露出啼笑皆非之色,而京无极面上也是神色和缓,虽然看不到身后李顺的神情,可是多年相伴,只从他气息的变化上也知道他心中也是敌意稍减,他对我十分了解,自然知道我不会拿性命开玩笑,这样做必然是有所仗恃。

    我当然不会过分放肆,正色道:“宗主此来,只携玉飞一人,若是有心要刺杀在下,怎会琴声邀客,五千铁骑并非虚设,若是宗主和玉飞行雷霆一击,尚有得手生还的可能,如今哲虽入罗,但是外有大军围困,内有小顺子相护,若是宗主此时出手,取江某性命或者易如反掌,但是想要生出此地却是艰难非常,就是宗主无妨,玉飞也绝难逃脱,玉飞贤弟对宗主尊敬孝顺,想必宗主尚不会置其于必死绝境。”

    我说到此处,见京无极虽然不曾言语,但是神色间颇有许可之意,便继续道:“更何况宗主自入北汉一来,对于行刺之事已经不甚看重,这也难怪,北汉民风豪勇,不喜阴谋诡计,行刺这等事情若是偶一为之尚可,若是经常做来,不免令魔宗在北汉民众眼中沦落为阴险小人,宗主身份尊崇,更是不能轻易出手行刺。玉飞和段大公子行刺在下,一来我素有阴柔诡谲的名声,非是英雄好汉,让北汉军民觉得行刺我尚可接受,二来,兵危战凶,江某乃是关键人物之一,行刺我一人得益不浅,所以才无人反对,如今江某已经解去监军之职,已经不是这战局中的重要人物,宗主地位又远远胜过段大公子和玉飞,所以宗主行刺我非但不能激励北汉军心,反而降低了自己的身份,而且除了激怒我军之外又得不到什么实际的利益,所以宗主此来当不是行刺。再说,宗主邀我相见,若是骤下杀手,岂非贻笑天下。”

    京无极眼中闪过笑意,淡淡道:“你说了这许多理由,却都不是我不杀你的理由。”

    我心中一喜,总算得到一句实在话,看来性命无虞,连忙恭恭敬敬地道:“请宗主示下。”全然忘记我无礼的坐姿和可以说是狼狈的形容。

    京无极微微一晒,道:“京某既然已经下了兰台,便是抛却国师身份,若要杀人,哪里还会有什么顾忌,纵你有无数的理由,我要杀你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何须考虑玉飞心意,更不会顾忌什么地位身份,至于有没有利益更是不必考虑,只凭杀你可以泄我之愤,便无人能够改变我的心意。今日不取你性命,本座唯一的理由就是不想杀你。”

    我听得浑身冷汗,好险,好险,从京无极说话之时那种情真意切的神情,便知道他所说绝无虚假,他当真只是不想杀我罢了,虽然不知为什么,但是能够保住性命当真是老天爷保佑。

    想到这里,我连忙恢复跪坐的姿势,摆出最有礼貌的姿态,道:“多谢宗主不杀之恩,且不知宗主此来有何指教,哲若有效劳之处,无不应命。”

    京无极心中微叹,江哲之名他早已耳闻,他与凤仪门主虽然曾决生死,可是两人之间却是没有一丝敌意,反而生出惺惺相惜之念,此后虽然关山阻隔,却是一刻都没有忘记当日白衣染血的绝代丽人。自闻梵惠瑶身死猎宫之后,京无极便千方百计将前后经过一一探察,虽然有些事情无人知晓,没有外传,但是其中轮廓已经知道十之八九。迫死凤仪门主,就是眼前这个青年一手而为,可是奇怪的,京无极却全然没有生出憎恨之心,只因这个青年实在已经将能够运用的力量都发挥到极至,他只是存了有朝一日在智慧上将这青年击败之心,就是派秋玉飞、段凌霄两次刺杀,贯彻其中的也是双方的斗智斗勇,非是全凭强横不可抵挡的武力,可惜终究是功败垂成。东川事败的消息已经传到,北汉局势几乎已经是无可挽回,虽然晋阳尚有一战之力,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这失败的非是别人,正是他京无极自己,布局天下已成虚话,就连自己的心爱弟子也个个败在江哲手上,这一次魔宗虽然力量未损,却是一败涂地,怎能不让他动心,想亲眼见一见这个将无数豪杰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文弱书生呢。

    岂知闻名不如见面,今日一见才觉得这青年果然是名不虚传,明明当着自己的面,这青年忽而恭敬,忽而放纵,种种变化令他也生出不能捉摸的感觉,可是却偏偏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味道,令人觉得他实在是诚心诚意,且无丝毫惧意戒心。对之如饮醴酒,如沐春风,忽而惊觉,才发觉自己身陷绝境,秋玉飞当日万佛寺的处境京无极此刻才能全部领会,对心爱的弟子投以同情的一瞥,京无极道:“今日逆旅相逢,已属难得,楚乡侯对我魔宗处处留有情面,想必定有话和本座说,是么?”

    我淡淡道:“宗主既然说到这里,哲也不敢隐瞒,若是哲对魔宗有恶意,当日就绝不会放过宗主首徒,段凌霄段大公子,当日我们尚属敌对,且胜负未可断言,所以哲也没有多说什么,今日宗主亲来,正好谈谈此事,其实就是宗主不说,等到晋阳合围之日,哲也要拜托玉飞贤弟代为引见。”

    京无极冷冷道:“你是想要劝降,是么?”

    我微微一晒,道:“宗主是何等人物,焉能屈膝请降,这劝降二字再也休提,哲只是代皇上提出一个建议,晋阳一旦合围,就是北汉覆亡之时,昔日宗主中原一败,遂遁入北地,皇上只是希望北汉亡后,宗主不要再去南楚。”

    京无极若有所思地道:“雍帝之意,京某明白,天下一统契机已现,京某若是去了南楚,对于雍帝来说虽然终有解决之道,却是不免太麻烦了。”

    我笑道:“其实这个条件不说也罢,宗主是何等样人,北汉国主尚称贤明,对宗主尊敬有加,这才博得宗主青睐,南楚民风柔弱,君弱臣暗,怎配栖得凤凰,只要宗主答应,大雍千万里山河,任由宗主来去,魔宗弟子一旦解甲归隐,就不会被当成北汉余孽看待,虽然白道中人或者会对宗主不谅,但是魔宗弟子,个个英雄豪杰,怎会对此有所戒惧。天下一统,宗主也当过过悠闲轻松的日子了。”

    京无极眼中闪过一丝凌厉,道:“条件倒是优厚非常,可是你也说了,国主待我魔宗不薄,京某不才,焉能此时抛弃国主和无数将士。今日一见,不过是想见识一下江先生的风采罢了,至于方才所谈之事,不过是本座早已料到你有些话要说,故而令你明言,只因今日一别,来日就是生死相见,本座不想到了雍军兵临城下之时,你还要利用玉飞对你的知己之情,难道你当真以为本座会贪生畏死么?”

    我早已预料到京无极会这样说,肃容道:“此言实在是江某肺腑之言,江某和皇上多次传书密谈,都提及魔宗之事,皇上常言,宗主与凤仪门主都是一代宗师,凤仪弟子只知道在朝中和后宫兴风作浪,全不似魔宗弟子浴血沙场,换取荣耀和功名,虽然当日宗主落败,但是今日却是宗主远胜凤仪门主了。魔宗弟子不会抛弃同袍,这一点皇上早有预料,虽然如此,仍然有此建议,只因皇上当真是对魔宗弟子另眼相看。今日之言,只需请宗主记在心中,今日一别,该如何厮杀就如何厮杀,皇上不会有怨恨之心,不论到了何时,这个建议都不会失效。”

    京无极听到此处,也不由动容,自己这次突然生出想和江哲一见的念头,又这样阻道相见,如今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后悔,自己听到雍帝这样的厚待都忍不住动心,更何况魔宗弟子呢,一旦他们有了退路,是否还会拼死血战,或者这样的差别将改变北汉的命运,可是无论如何,京无极心中也有一丝感激,魔宗不会因为得罪了可能一统天下的雍廷而彻底消亡,这已经是他听到的最好消息。

    想到这里,京无极缓缓闭上双目,道:“时光不早,江先生应该上路了,玉飞当奏一曲为侯爷送行。”

    秋玉飞低声领命,走到帐幕一角,将那“洗尘”爱琴放到膝上,十指轻动,清越的琴声响起,意境清远高阔,种种离愁别绪,化作天外烟云。

    我起身一揖到地,今日相见,已经达到我的目的,此时也该是告别之时,走出营帐,套上丝履,这次我可不会走回去了,小顺子搀着我很快就回到马车上,呼延寿一声令下,五千铁骑迅速北上,全无逗留之念。

    直走出三十里,我才突然想到,方才怎么竟然没有生出将京无极围杀的念头,虽然若是我这样做了,难免损失惨重,就是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也有可能,可是我并非是经过深思熟虑觉得胜算不大而放弃,而是根本就没有生出一丝恶意杀机,心中恍然,魔宗果然是当世之雄,仅凭举止言谈中隐约可见的威势已经让我心折,这样的人物,岂是凤仪门主可以比拟的,想来若是两人今日一战,胜得必然是魔宗宗主吧。忍不住看看小顺子,他是否也会受到压制影响,这样一来岂不会有伤他的修为么?谁知我一眼看去,小顺子面上宝光隐隐,静默不语中带着深深了悟,看来他的修为不仅没有受到什么损伤,还有了一些进步,我心中一宽,看向道路两边的青青黍麦,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第四十章 雁门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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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眼都是血红的天地,天空,泥土还有战士的衣甲,都是猩红的颜色,绝望的情绪潮涌一般袭来,敌人的狰狞面目仿佛就在眼前,自己不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林立的刀枪和如同暴雨一般的箭矢。就在他最无助的时候,灰暗阴沉的天空突然出现了一缕阳光,透过层层彤云,带来了温暖的希望,然后就在那血海当中,出现了那个他熟悉敬慕的青色身影。“公子!”赤骥高声叫道。然后他就被人粗暴的推醒了。

    睁开眼睛,毫不意外地看到林彤满是怒气的俏丽面容,林彤怒道:“你能不能把你的主子先抛到脑后,这已经是你第十四次在梦里叫着他的名字了。别忘了你在雁门,不是在你主子身边,就算是你的主子再仗义,现在不也任你在这里拼死拼活么,有那个精力,还是想想如何对付蛮人吧。”

    望着林彤轻嗔薄怒的神情,赤骥只觉得心中一甜,他能够听得出林彤话语中的微微酸意,就是身边那些经过的代州军勇士,望向两人的目光也是充满了笑意,连续五天五夜,蛮人几乎是不停息的进攻,两人初时并肩作战,不知多少次从敌人手中救下对方,到了后来,赤骥表现出了颇为惊人的军事才能,所以他和林彤开始轮流指挥军队御敌,这之后的整整三天,两人就只能在叫醒对方的时候说上几句话,可是却丝毫不觉的孤单,仿佛对方就在自己身边一般。在这生死不由自主的时地,两人都刻意忘记了之间的重重阻隔,除了林彤总是嫉妒赤骥对江哲的极度崇拜之外。

    赤骥坐起身来,侧耳听去,并没有喊杀声,想必蛮军还没有攻城,伸出手臂揽住林彤的纤腰,轻轻用力,林彤促不及防,被他拉入怀中,北地民风豪爽,周围的军士不以为忤,反而都高声打起呼哨了,林彤满面通红,一州撞在赤骥的胸口,赤骥一声痛呼,林彤立时想起前日赤骥胸前受了箭伤,不由心中一软,赤骥趁机将林彤紧紧抱在怀里。林彤婴宁一声,埋首在那充满男子气息的胸膛上,羞赧难言,混不似可以指挥千军万马的女将军,赤骥心中一颤,原本的调笑之意转为一腔柔情。

    这时,林远崇从远处跑来,高声道:“郡主,王兄弟,侯爷请你们过去。”赤骥和林彤都是慌慌张张地跳了起来,林彤几乎没有面对身边的长辈和同袍的勇气,低着头一路小跑,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赤骥却是有些犹豫不安,代州侯林远霆是什么人物,镇守代州多年,令蛮人不能南下一步,虽然如今年老多病,但是虎老雄威在,更何况他是林彤的父亲,赤骥心中忐忑不安,望着林远崇,就是没有勇气走出一步。

    林远崇笑道:“哎呀,怎么骁勇善战的沙场勇士如此腼腆呢,放心,我族兄豁达得很,不会计较你调戏彤儿的事情。”

    赤骥望望城外血流遍野的惨况,吞吞吐吐地道:“这个,郡主现在去见林侯爷,万一蛮人现在进攻,我还是留在这里吧。”这时,强而有力的巨掌重重地拍在他肩上,一个苍老中透着矫健的声音道:“小子,放心去吧,有我这把老骨头在,守上一两个时辰还是没有问题的。”赤骥露出苦笑,没有回头也知道来人正是代州的齐老将军,上上下下谁敢和这位戎马一生,浑身是伤痕的老将军争辩,可是真的要去见林远霆么,赤骥心中犹豫难决。

    林远崇眼中闪过寒芒,冷冷道:“怎么,你不想去见侯爷,莫非你对郡主只是逢场作戏么?”

    赤骥打了一个寒战,低声道:“就是侯爷同意又能如何,我违背公子训诫,虽然公子开恩,放我来到代州,但是日后公子若是召我回去问罪,我亦不能反抗,而且蛮军势大,雁门危殆,就是退了蛮军,对着雍军又怎么办呢?”

    他的声音很低,但是齐老将军和林远崇都听得清清楚楚,两人眼中都闪过迷茫之色,这何尝不是两人心中几乎不敢去想的隐痛。林远崇望望赤骥,想起这个少年的主人就是令代州局势糜烂如此的罪魁祸首之一,心中涌起迁怒之意,但是看看这个连日苦战,形容憔悴的少年,却是一句恶语也说不出来,代州勇士,本就是恩怨分明之辈。轻叹一声,林远崇道:“走吧,侯爷在等你,难得今日他清醒过来。”

    雁门关内一件静室,仿佛隔绝了血腥的战场,室内溢满浓厚的汤药气味,没有一丝奢华的房间和代州普通平民的居室没有什么不同,宽大的木榻上,一个老者坐起身来,正在林彤的服侍下缓缓喝着一碗苦涩的汤药,虽然形容枯槁,满头霜发,可是仍然可以看出昔日的儒雅轮廓,可见这老者当年必是一个俊朗英武的美男子。进到房中,赤骥反而平静下来,上前拜倒道:“晚辈王骥,拜见侯爷。”

    那老者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芒,仔细的打量了赤骥片刻,道:“你就是楚乡侯的侍从,伯乐神医王骥,这名字是真的还是假的?”

    赤骥只觉得那老者目光如同利剑一般,穿透了自己的心扉,不由感叹难怪此人可以镇守代州多年,果然是名将气度,他恭恭敬敬地道:“晚辈本是孤儿,除了知道自己姓王之外,并没有名字,昔日我家公子收留晚辈在身边,赐了赤骥这个名字,后来晚辈便为自己取名王骥,并非是假名。”

    林远霆淡淡一笑,道:“彤儿,你二哥的灵柩是否已经运回去了了?”

    林彤眼圈一红,道:“是的,等到蛮军退后,还要父亲主持,将二哥的灵位送入祠堂。”

    林远霆爱怜的拍了拍林彤的肩膀,对赤骥道:“贤侄见笑了,彤儿这孩子心太软,其实伤心什么呢,百余年来,代州林家死在沙场的不计其数。我这一辈兄弟五人,只有我一人活了下来,几位兄弟都死在战场上,没有一个善终,如今又轮到他们这一辈,唉,澄迩已经去了,碧儿和澄山、澄渊都被阻截在晋阳,一旦雍军合围,也是九死一生,澄仪性情粗暴,彤儿年轻识浅,今次林家就是烟消云散也没有什么奇怪。我林家有规矩,只有战死沙场的族人的牌位才有资格进祠堂享受后人供奉,百多年来,不能进去的也不过寥寥数人,本来老夫以为数年边疆平静,大概是要终老病榻,没有机会进祠堂了,想不到今日又有了机会,彤儿,为父决定冒险一次,拼掉蛮军的主力,虽然这样一来雁门守军恐怕会全军覆没,可是蛮人也是元气大伤,就有法子将他们逐出代州。”

    林彤“哇”的一声痛苦出声,扑在父亲怀中泪如泉涌,林远霆这是在交待后事,她心中怎不明白,赤骥上前欲伸手安慰他,却被林彤避过,赤骥心中一痛,朗声道:“侯爷,郡主,若有什么重责请交给赤骥去做。”他心中只有一念,便是死在林彤之前,林远霆心中了然,望向赤骥的眼神多了几分嘉许,说道:“贤侄人品才华都和彤儿相配,只可惜彤儿既然身为林家的后人,就没有舍弃代州军民逃生的理由,彤儿,你可怨怪为父么?”

    林彤擦干眼泪,道:“爹爹何出此言,若能战死沙场,女儿也可进入祠堂,这是何等荣耀,女儿怎会怨怪父亲,请爹爹吩咐,我们该如何做?”

    林远霆欣然一笑,道:“好,我林家果然没有贪生怕死之辈,不过你们也不可轻易舍弃生命,此战之后或能留得性命,你们也不可轻言牺牲,彤儿,我昨日已经令你大哥带了降表去见雍帝了。”

    林彤大惊,道:“父亲你说什么,请降,这是为什么,你将母亲和姐姐,还有三哥四哥置于何地?”

    林远霆抬手阻住林彤说话,淡淡道:“林家是为了代州而生,不是代州为了林家存在,我已经想得很清楚,雍帝的大军截住代州和晋阳的通道,代州已经成了孤军,只能独自面对蛮军,这次我虽然可以设下计策,破去蛮军主力,但是四分五裂的蛮军一定会更加猖狂狠毒,代州主力被阻截在晋阳,对着十数年来最猛烈的一次侵扰,代州已经是无能为力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投降大雍。雍帝乃是贤明圣主,怎会不知道代州的重要,之所以没有攻入代州不过是碍着我们林家罢了,如今我令你大哥去请降,又将仅剩的兵力消耗在雁门关战场,雍帝就再没有任何顾忌,必然会星夜前来援救,代州几十万百姓就可以免受蛮人残害。”

    林彤泪如雨下,她明白父亲是要用林家的牺牲换取代州的生存,她抽出腰间佩刀,在左臂上一划,鲜血泉涌,血泪交映下,林彤肃容道:“女儿明白父亲的意思,林家只可以为代州牺牲,若是女儿侥幸生还,也会向雍帝请降,绝对不会让代州军民为了我林家的私事和大雍铁骑为敌。”

    赤骥听到此处也是心痛如死,这两父女所说他全然不能辩驳,昔日离开公子的时候,公子就曾经暗示就是代州胜了蛮人,林家也难逃覆灭的结局,因此希望他能够即使脱身,甚至就是带走林彤也可以,保住一人还是可以的,那是公子未曾言明的意思,可是此刻他却明白,自己心爱的女子果然是巾帼英杰,是断然不会苟且偷生的。他扑通跪倒在地,道:“侯爷,晚辈对郡主情有独衷,希望侯爷将郡主许配给赤骥,赤骥情愿和郡主同生共死。”

    林远霆眼中闪过欣慰的神色,但是却摇头道:“贤侄,你近日来助我代州军民守卫雁门,已经是犯了贵上的大忌,如今何必还要蹈此死局,楚乡侯圣眷正隆,贤侄你日后前途无量,何必要为小女放弃一切。”

    赤骥不语,接下腰间竹笛,吹奏了起来,那笛声高亢激越,林远霆虽然出身将门,却是娶了一位曾有才女之称的公主妻子,对于音律也不陌生,听了片刻,拊掌唱道:“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词曲勇烈,令得室外守卫的将士也都侧耳倾听,心中满是赴死的豪情。林远霆叹息道:“想不到你也能领会铁血金戈,生死一掷的豪情,好,好,你果然配得上彤儿。”这时,笛声一变,却是缠绵悱恻中带着义无反顾的激烈,林彤心中一颤,沉迷在情郎用心血演奏的曲调当中,甚至不知曲声何时停止,只听见赤骥一字一句道:“舍却残生犹不悔,求侯爷将郡主许配给我。”

    林远霆看向林彤,淡淡道:“彤儿意下如何?”

    林彤眼中泪光盈盈,面色羞红中带着凄然,明知马上就要以身赴险,九死一生,让她如何能拒绝情郎甘愿陪她赴死的一片情意。她侧过脸去,道:“全凭父亲作主。”

    林远霆剑眉一轩,道:“好,既然你们两人情投意合,本侯就成全你们,王骥,我的女儿出嫁也不用选什么良辰吉日,你若愿意,就在雁门关城头,本侯面前,代州军万千勇士的面前,你们拜了天地,结为夫妻如何?”

    赤骥大喜,叩首道:“王骥叩见岳父大人,一切全凭岳父作主。”

    雁门关下,前几日攻城的失败让所有蛮人的心中都是怒火熊熊,完颜纳金见雁门关内守将的力量越来越弱,打定主意这次定要成功,当众歃血,折箭立誓之后,蛮人联军再次聚集中关城之下。完颜纳金和其他各部的酋长指点着雁门关商量如何攻打的时候,只听关上突然鼓乐喧天,众蛮军都是极目望去,只见雁门关正门之上,刀枪剑戟上结着红色彩绸,衣甲鲜明的代州将士分立两侧,个个都是喜气洋洋,一队身穿喜服的新人正在一个相貌清峻的老者面前对拜结亲。三拜之后,关上欢呼声四起,众蛮人侧耳听去,那些人却是在高声呼唤道:“郡主和郡马爷百年好合,白首偕老。”

    完颜纳金大怒,马鞭一指,道:“这些人竟敢轻视我们大军,两军阵前居然张灯结彩拜上了天地,立刻开始攻城,本王要让他们喜事变丧事,林远霆就在上面,这些年来我们多少父执兄长死在这人手中,谁能取他首级,就是我草原第一勇士,赏金千两,美女一名。”

    这时有人高声道:“汗王,谁不知道林家有一对姐妹花,不如这样,谁能杀了林远霆,就将城上的新娘子赏给他。”完颜纳金举目望去,却是白狼部的酋长莫尔干在那里喊叫,他微微一笑,高声道:“传本王之令,谁能杀了林远霆,红霞郡主就是他的爱妾,不过诸位可要生擒这位新婚燕尔的郡主娘娘才行啊。”另一个蛮人将军大笑道:“新婚燕尔,老子最喜欢抢别人的新娘子,林远霆,快些洗干净自己的脖子等老子来砍吧。”

    城上的代州军听着下面的污言秽语,个个面沉似水,却都沉默不语,耻辱是要用鲜血才能洗清的,原本带着如在梦中的喜悦的赤骥面色铁青,却只是脱下新郎袍服,露出一身鲜明的衣甲,而林彤冷冷地瞧了下面一眼,素手一分,那红绫嫁衣化作蝴蝶碎去,露出一身火红的软甲,两人站在林远霆身侧,恰似一对金童玉女,误落凡尘。

    林远霆坐在椅上,他的力气已经不足以长久支撑他的双腿了,朗声道:“完颜纳金,你来吧,你的父亲叔叔都是死在雁门关下,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攻上来,不过你堂堂的汗王,想必没有心情和从前一样上阵杀敌了吧。

    强烈的讥讽让完颜纳金面色数变,蛮人本崇尚武勇,想起这几日完颜纳金始终不曾亲自上阵,不免暗中说些言语。完颜纳金本是极为自负的一个人,狠声道:“林远霆,你等着,本王定要亲自取你首级,掳回你的宝贝女儿为奴。”

    此言一出,城下哗然,城下的代州军也忍不住叫骂起来,完颜纳金手一挥,号角声起,蛮军开始了最猛烈的一次攻关之战。令完颜纳金等人欣喜的是,这一次代州军的力量减弱了许多,想来是多日的苦战让他们消耗太多的缘故,但是他们仍然顽强的抵抗着,箭射完了,用刀砍,刀锋钝了就用拳头和牙齿,甚至有些再无力气的军士干脆抱着攻上城头的敌军滚下关去,有些军士就是死后也紧紧咬着敌人的咽喉,明明雁门关已经岌岌可危,可是就是攻不上去。这一日黄昏,完颜纳金终于按耐不住,将特意保留下来的格勒部最精锐的军队雪狼军派了出去,雪狼军乃是完颜纳金亲自挑选训练的劲旅,个个都是草原上千里挑一的勇士,格勒部就是*着雪狼军才力压群雄,扶持着完颜纳金登上汗王之位。一声令下,雪狼军顺着云梯攀上,每个人的动作都是快如闪电,城头的守军已经疲惫不堪,几乎是一瞬间,雁门关城头之上就已经被雪狼军占据,完颜纳金大喜,令人吹起进攻的号角,众蛮军耀武扬威,只待雪狼军从里面打开关门,就要一拥而入,血洗雁门关,然后踏上中原沃土,进行杀戮和掠夺。

    冲上城头的雪狼军本已养精蓄锐多日,城上的疲军怎是他们的对手,几乎是一转眼的功夫,他们已经冲破了重重防线,向着坐在高处指挥作战的林远霆扑去,擒贼先勤王,斩杀林远霆乃是完颜纳金之命,他们自然都想争夺这个功劳。

    林远霆苍白的面上露出一丝红晕,手一挥,在暗处隐藏了一日的伏兵冲了出来,截断了雪狼军的退路,为首的正是林远崇,这支伏兵乃是整个雁门关中最精锐的勇士组成,这一日不论关上如何苦战,他们都只能隐在暗处不能援手,眼看这同袍亲人惨死,早已令他们生出誓死雪恨之心,就在他们冲出的一瞬间,早有军士将事先准备好的黑火药点燃,剧烈的震颤和轰鸣之后,已经将雁门关所有上下通行的道路封死,这是林远霆准备的死局,要将格勒部赖以威慑各部的武力铲除,这样蛮人将再度分裂。与此同时,雁门关的城门缓缓打开,露出了不设防的软肋。

    面对着眼前的盛宴,蛮人各部酋长大喜,只道是雪狼军已经成功地夺取了关门,就连完颜纳金也忽略了城头上的异常,一马当先的冲入了雁门关,对城门处拼死血战已经被蛮军逼到绝境的代州军看也不看一眼,径自挥刀想杀上城头,可是一眼看到碎石堵塞的蹬道,完颜纳金心中一寒,也无心去想为什么代州军将城头和关下隔绝,大声喝道:“退,退。”可是他的声音淹没在蛮军兴奋的高呼声中,完颜纳金再也无法如臂使指的指挥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军队,被身后的军队胁裹着前冲了将近几百丈,完颜纳金近乎绝望地看到了一支整装待发的铁骑,策马站在最前面的正是赤骥和林彤,伴随而来的则是疾雨一般的箭矢,蛮军和代州军多次交战,每次若是中了代州军的圈套,就往往损失惨重,更何况如今主持雁门关军务的就是他们心中最畏惧的林远霆,不由有些慌乱,前面的蛮军拼命向后退,想回到他们占据优势的平原,而后面的蛮军尚不知道前方的变化,仍然向前冲杀。

    就在蛮军陷入混乱的时候,在亲卫保护下后退的完颜纳金耳边传来弩机的声音,他下意识地俯下身躯,想避过随之而来的弩箭,可是混乱的战场上突然响起一串高亢的呼哨,他座下的战马闻声突然扬蹄而立,完颜纳金促不及防,身形暴露在弩箭的攻击范围之内,剧烈的疼痛袭来,他才听到弩箭穿透自己甲胄的声音,耳边传来亲信部将的惊呼声,近距离的强弩攒射,乃是白发百灵的阎王帖子。只觉得往事在脑海中接踵而来,完颜纳金不甘心地高吼道:“苍天无眼!”然后这刚刚登上蛮人最尊崇的宝座,满是野心,一心翼望可以重现昔日汗廷荣耀的青年汗王,就这样跌落尘埃。

    失去了首领,原本慌乱的蛮人反而被激怒了,他们开始自然而然地组成小股骑兵,向代州军开始反攻,不需要强行合作,蛮人反而更容易发挥自己的战力,雁门关内外只听见杀生四起,不论是代州人还是蛮人,都忘却了一切地拼死厮杀。弓箭早就不知何时失落,赤骥手中的长枪犹如蛟龙,死死护住林彤的侧翼,此刻他万般庆幸昔日跟着李顺学过马上厮杀的枪法,这几年又下过一些功夫。林彤乃是武将世家出身,若论枪法更在赤骥之上,银枪如雪,影似梨花,血肉飞溅中更显得这一对璧人英武如玉。

    只是代州军力量太薄弱了,虽然他们拼命苦战,换取了数倍的蛮人生命,可是越来越多的蛮军冲入关内,代州军却是没有援军,战局越来越倾向蛮军。见到这种情形,林彤无奈地发出了撤军的命令,这是林远霆的意思,到了这个时候,残余的代州军只能沦为敌人铁骑下的冤魂,既然已经达到作战目的,与其让他们战死此地,不如为代州军多留些种子。

    听到撤退的号角,所有的代州军勇士几乎是含着泪退走,他们无力顾及被封锁的城头上的战况,甚至无力顾及他们年轻的统领,赤骥和林彤带着林家的死士断后,他们用鲜血和生命确保着代州军勇士撤退的道路的畅通无阻,军令如山,而且若是自己撤退的及时,或者郡主和郡马尚有生还的可能吧,每一个代州将士都奋力奔逃,许多受了重伤不愿拖累同袍的将士干脆挥刀自尽,还有一些战马受伤或者不能骑马奔逃的将士则是跟着林彤一起断后,几乎不到一拄香的时间,代州军的残部就已经突围而去,只有林彤、赤骥仍然带着百余人不能离开,这倒不是两人存心一死,虽然这样的念头早就深埋在心,可是他们都不情愿让这么多代州勇士陪葬,只不过蛮人已经将他们彻底包围,再没有突围的可能了。

    林彤心中没有丝毫后悔和绝望,身为林家之人,就是女子也有舍身沙场的觉悟,她心中唯一的牵挂就是在代郡的母亲,不知道母亲会如何打算,托庇于雍军对这位外柔内刚的北汉公主来说,或许是不能接受的决定吧。耳边传来赤骥沉重的呼吸声,林彤侧过脸望去,只见那原本清秀洒脱的少年,如今已经是浑身浴血,身上更是伤痕累累,心中涌起不可遏制的感激和甜蜜,这个抛弃了青云之路,选择了和自己共赴黄泉的少年,已经是自己的夫婿,虽然只有短短的一日,但是林彤却觉得两人仿佛已经结发多年,再无彼此。仿佛是心有灵犀,赤骥也转头向林彤望来,四目相对,都是深情无限。然后两人几乎是同时出枪,将袭向爱侣的敌人刺倒。四周的蛮军望不到边,就像波涛汹涌的海浪,转眼间就可以将这支仅存的代州军淹没。但是两人却都仿若未见,就在这时,林彤的战马终于颓然倒地,身中数箭,创伤多处,这匹战马能够支持到现在已经是很难得了,赤骥连忙伸手一拉林彤,林彤借势飞起,轻盈如燕地落在赤骥身前,回眸一笑。赤骥左手紧紧握住林彤的左手,揽住她的纤腰,还以笑容,两人全然没有夺取无主战马的打算,多活片刻又能如何,还不如生死都在一起。

    赤骥只觉得从没有像此刻一样心绪空灵,和心爱之人在战场上相拥,即使越来越近的蛮人凶恶的面容也不能让他心中生出一丝涟漪,握紧了银枪,他等着最后时刻的来临。恍惚中,他突然感到大地传来猛烈的震动,那是只有受过严格训练的骑兵全力疾驰才能产生的震动,莫非是我糊涂了么,赤骥苦笑,但是他很快就看到身边的林家死士和外面猛攻的蛮军眼中也都流露出相似的迷茫,那些蛮人甚至放缓了攻击。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耳边就响起了熟悉的号角声和越来越响的轰鸣声,赤骥落下泪来,哽咽中,他甚至无法开口回答林彤满眼的疑问,只是抱紧了林彤的纤腰,仿佛一放手,就会失去他心中的挚爱。

第四十一章 遥望林泉

    五月二十日,代州使者入晋阳,嘉平公主闻凶讯,恸哭泣血,言曰:承父训,非以代州事林氏,以林氏事代州耳,乃令两兄率代州军出城降雍,后主闻之,唯叹息流涕,不肯阻,且遣人语主曰:可出城降之。主曰:受王深恩,死且不悔,焉能背离,乃止。

    雍帝闻公主不归,感叹莫名,遣使入晋阳劝降,络绎不绝,后主感雍帝意诚,乃降。

    ——《资治通鉴·雍纪三》

    就在这时,外围的蛮人开始奔逃,仅存的十几个林家死士抬头望去,一支青黑色衣甲的骑兵正在大肆屠戮着兵败如山倒的蛮人,铁蹄雷震,旌旗如海,正是雍军的前锋到了。烟尘弥漫中,冲到林彤等人身边的雍军骑兵流畅地左右一分,一个雍军将领策马奔来,而他身边一个身穿代州军甲胄的高大青年一马当先奔来,高声道:“彤儿,彤儿,父亲呢?”

    林彤心中,死里逃生的喜悦和前途未卜的迷茫混杂一处,见到这个青年,种种情绪都化作乌有,她高声悲叫道:“大哥,大哥,爹爹在城上,早已没有了声息,只怕,只怕……”

    那青年一声怒吼,转头扑向那已经被封堵住的蹬道,那个雍军将领轻轻一叹,一挥手,一些雍军随那青年而去,那将领肃容道:“末将李榷,忝居大雍威武军副将之职,奉陛下之命,救援雁门,不知诸位可还有余力为大军指引方向,追杀蛮军。”

    林彤拭去珠泪,断然道:“我是林彤,愿为将军引路。”

    李榷皱眉道:“郡主久战余生,只怕难以支持,而且郡主难道不想去看看林老将军的情况么?”

    林彤断然道:“林彤的性命早已不是自己的,能够活到如今已经是上天庇佑,父亲是生是死,林彤已经无能为力,可是若让蛮人全军退走,林彤纵死也无颜去见代州父老,请将军放心,林彤尚可支撑。”

    李榷仍然有些犹豫,赤骥出言道:“李将军请宽心,在下王骥,愿和拙荆一起为大军引路,在下熟知雁门关外的地理,当会有助大军追敌,请将军不必担心我们夫妇。”

    那李榷目中闪过一丝耀眼的光芒,他在马上拱手道:“原来是楚乡侯门下的赤骥公子,失敬失敬,末将曾在寒园侍奉过先生,临别之时楚乡侯曾经托末将留心公子的下落,见到公子安然无恙,末将也心中安慰,且有公子引路,想必定然可以让蛮人欲逃无路。”

    赤骥发出低呼,忍不住问道:“我家公子也到了忻州么?”林彤闻言心中生出恼意,正好有雍军牵来战马,她闷声不响地手肘一撞赤骥小腹,赤骥忍痛不已之时,她已经上了新的战马,策马向蛮人逃去的方向奔去。赤骥也顾不得和李榷多说,连忙追了上去。引得那些劫后余生的林家死士都是会心一笑,几个自负尚有余力的也策马追去,在前面为雍军引路。

    李榷也是暗暗好笑,其实他也没有见到江哲,从十几日前,他就奉命进入代州,代州人都知道林家和大雍之间乃是敌对,如今雁门关血战正酣,竟是无人忍心将消息送去雁门,他们都担心林远霆若是知道大雍攻入代州的消息,牺牲了自己成全一州百姓,因此便自发的组织起来,阻挡雍军的攻势。虽然李榷已经多次声明欲救援雁门,那些民众仍然以为大雍是要趁火打劫,在不能伤害代州平民的情况下,雍军可以说是举步唯艰,往往是一夕数惊,好容易才到了代郡。这时候代州民众都以为李榷欲攻代郡,那里是林氏的宗祠所在,代州侯夫人安庆长公主如今就在代郡,李榷几乎是寸步难行,就在他苦不堪言的时候,遇到了准备去向雍军请降求援的林澄仪。而几乎是与此同时,江哲的信使也到了李榷面前,向他说明了赤骥在雁门协助林家守关之事。虽然不明白怎么江哲的门人会在雁门,但是曾经在寒园守卫的李榷也只能惊叹江先生的神机妙算罢了。有了林澄仪的指引,雍军前锋几乎是毫无阻碍地赶赴雁门,李榷心知皇上对代州林家十分器重,所以一路狂奔,尤其在遇到从雁门逃出的残军之后更是心急火燎。到了雁门,从千钧一发的危局中救下了林彤和赤骥,他心中也是十分庆幸,看来林远霆已经是凶多吉少,而林彤如今已是林远霆亲命的代州主将,有了她的合作就可以安定代州,这一点林彤恐怕比林澄仪更加重要,只看林远霆最后将大任交给幼女而不是长子,就知道这一点了,更何况和林澄仪同行一日夜,他也已经看出林澄仪虽然骑射高明,性情直爽,却是没有作为将帅的潜质。

    这时,城头上突然传来了痛彻心肺的哭喊声,李榷轻轻一叹,就见林澄仪从蹬道冲下,翻上战马就向关外冲去,李榷见他泪痕满面,双目如血,心中更是怜悯,使了一个眼色,一个接近林澄仪的亲卫趁他无备,一剑柄将他击晕搀扶下去。这时,一个偏将从从城头下来,到了李榷马前,摇头赞叹道:“将军,代州军果然是英雄豪杰,城上简直是修罗场,三千雪狼军和所有代州军几乎全战死了,不过代州军一名将领叫做林远崇的仍然活着,还有几个代州军将士也只是身负重伤,虽然都不能说话和移动,但是性命应该无碍,属下已经令军医救治,林远霆已然战死,身边都是雪狼军和代州军的尸首,依末将所见,定是他以身诱敌,在身边设下埋伏诱杀敌军。”

    李榷也是心中叹服,道:“好了,我们也去追敌吧,别让人将我们威武军瞧得扁了。”说罢策马扬鞭向雁门关外奔去。

    在相隔两百年之后,中原的铁骑终于再次踏上了蛮人的土地,这一次足足追袭三百里,在代州军指引下,李榷将蛮人的主力击溃,此后的二十年,重建的代州军多次袭入草原,将蛮人各部打得七零八落,格勒部更是几乎灭族,自那以后,足足有五十年之久,蛮人偃旗息鼓,不敢窥视雁门关。北疆一地,固若金汤。这是后话不提,雁门大胜之后,当务之急就是如何面对已经控制了整个代州的雍军了。

    如今的代州,残军不过千余人,主将乃是红霞郡主林彤,虽然兵力微薄,可是从李榷进入代州以来的经验来看,如果林家不顾一切发动代州民众抵抗雍军,这绝对是一场苦战。林远霆在雁门关苦守无援,一来是因为按照惯例,代州各郡县的乡民团练主要是为了保护乡梓用的,一般不会参与大战,二来雍军进入代州也给了各郡县不少压力。

    在林彤扶柩返回代郡之后,李榷很想催促林彤去忻州觐见雍帝。但是他又不敢犯了众怒,如今蛮人已退,代州各地得知林远霆战死的噩耗,都是纷纷前来吊唁哭祭,代州一地放眼望去,满目都是孝衣如雪,这种情形下李榷怎敢催逼林彤。安庆长公主得知丈夫和爱子战死的消息,再加上雍军入境,所以一病不起,林远崇已经可以扶杖而行,以长辈身份主持丧仪,林澄仪和林彤、赤骥都在守灵,众人都下意识地将觐见雍帝之事抛到脑后,就是赤骥,也不愿当真去面对李贽,谁知道最后会如何处置林家呢?在这种情形下,李榷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回报给雍帝,等候谕旨行事。

    五月十四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灵堂,赤骥越发觉得疲乏,丧仪本就十分繁复,何况林远霆身份尊贵,种种礼节更是不能轻忽,林氏兄妹都不擅长处理各种琐事,只有赤骥熟稔外务,他只能以女婿的身份四处奔走,反而是林澄仪和林彤,除了在灵堂守孝跪灵,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之外,没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方才有军士前来禀报,说是驻扎在代郡之外的雍军突然有了异动,赤骥苦笑,如今难道还有什么法子对付强大的雍军铁骑么,再说就是有法子,难道自己还能和大雍为敌不成。

    走入灵堂,只见容色憔悴的林彤怔怔地望着堂前的灵柩和牌位,林澄仪则是木无表情地跪在上首,堂下都是代州军仍然存活下来的将领和代郡的官员,各郡县来吊唁的军民几乎都已经祭拜过了,这两日灵堂已经不再那么忙碌了。这些将领和官员都在下面窃窃私语,有些事情终究是要面对的,可是却无人能够忍心去和林氏兄妹说及此事。赤骥微微一叹,走到林彤身边,柔声道:“彤儿,你这些日子太辛苦了,到后面休息一下吧。”林彤抬起头来,眼中闪过悲色,道:“骥郎,明日我就带着众将去忻州觐见,正式递上降表,答应父亲的事情,我不会反悔,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和大雍为敌,无论如何,代州能够守住,都有雍军的功劳。”

    赤骥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林彤的香肩,他能够说什么呢,即使明知这少女说出这番话时心痛如死,却也只能看着瞧着。

    正在灵堂上众人听闻林彤的话语,都在黯然神伤的时候,门外有军士来报,说是有客人前来吊唁,林彤皱眉道:“不是早就有令么,凡是前来吊唁的皆可直接入内。”那军士道:“启禀郡主,来人不是我们代州人,属下见他们颇不寻常。”林彤淡漠的一笑,道:“怕甚么,难道现在我们还有什么顾忌么,请客人进来吧。”军士唯唯应诺,退了下去,不多时一行人直向灵堂而来。

    代州众人都是用目瞧去,设祭已经多日,代州各地凡是有些名望声威的人几乎都已经亲自前来拜祭或者遣人代祭,怎么这时候还有人前来祭灵,目光落到来人身上,人人心中都生出不同寻常之感。来人共有四人,走在最前面的一人身穿素衣,大概三十五、六岁的模样,相貌威武雍容,气度恢宏,大步流星,有龙行虎步之姿,令人不敢正视,而在他身后半步随行的则是一个灰发男子,两鬓星霜,却是相貌儒雅俊秀,素衣儒服,洒脱不群。在两人后面并肩而行的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和一个相貌清秀阴柔的少年,皆是穿着青衣,从衣着和位置来看,恰似两个仆从,可是在代州众人看来,那青衣中年人走起路来点尘不惊,双目神光隐隐,一对上他的目光,便觉得五脏六腑似乎都被看透彻了一般,那青衣少年虽然看上去似乎不会武功,但是只是看他一眼,便觉得仿佛数九寒天被人浇了一头冰雪一般浑身冰冷。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这四人来历,这时堂上传来一声惊呼,众人看去,却是林彤和赤骥双双所发,赤骥神色满是震惊和慌乱,林彤也是满面惊容。

    这时,那为首的中年人上香之后,对着灵位行了一揖,他并未下拜行礼,可是不知怎么,代州众人都觉得理所当然,林澄仪、林彤和赤骥也都下拜还礼,只是赤骥神色仍然惶恐,林彤则是珠泪盈眶,神情震动。

    然后那素衣书生上香拜祭,还礼之时,赤骥却是退了一步,以示不敢受礼,林彤望了赤骥一眼,轻叹一声,也是退了一步,和赤骥双双还礼。代州众人几乎都已经知道赤骥身份,心中均涌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望向两位前来吊唁的客人的眼神也变得惊疑不定。

    这时,两个青衣人也依例拜祭,礼毕之后,那为首的中年人长叹道:“朕素闻代州林氏世代镇守边关,勇烈无双,只可惜晚了一步,不能亲见林老将军一面,今日亲来拜祭,也是稍减心中遗憾之意,少将军和郡主尚请节哀,今后朕尚需倚重林家镇守代州。”堂上众人无不哗然,竟然是大雍之主李贽亲来吊唁,如今代州已经落入雍军掌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不到李贽竟然如此礼敬林家,怎不令众人感激涕零。也有人目光落到那灰发青年身上,青年华发,气度闲雅,又得赤骥、林彤如此礼重,除了楚乡侯江哲还会是何人。既然知道李贽和江哲两人身份,不用问也知道那两个青衣人必是随行的高手,而那相貌阴柔秀雅的少年,多半就是天下闻名的邪影李顺。

    既然已经得知来人身份,众人都望向林彤,雍帝亲临,如今林彤乃是代州主将,理应上前叩见以示忠诚,只有这样,才算是正式归降大雍,可是林彤年轻气盛,人人都担忧她不肯屈膝请降,若是惹怒雍帝,只恐林家将要遭遇覆顶之灾。不料林彤神色冷静非常,膝行上前一步道:“陛下白衣吊唁,林氏满门皆感激不尽,父亲遗命臣等归降大雍,罪臣林彤暂代主将之职,今日便在父亲灵前立誓,代州军民从此归顺,绝无异心,只是两位兄长和姐姐尚在晋阳,他们尚不知此事,罪臣也不能勉强兄姐行事,尚请陛下恕罪。且家母身份不同,如果陛下有意加罪,林彤自请代母承受。”

    众人听林彤如此说,虽然是实情,却都心中不安,担心雍帝震怒,李贽却是微微一笑,道:“嘉平公主亦是巾帼英杰,代州军陷于晋阳者,朕自有处置,林卿不必忧心。至于令堂,虽然是北汉长公主,然而与军国大事并无关联,且是林侯遗孀,朕岂会无端加罪。”到了此时,林彤方觉得浑身一松,诚心诚意的叩首道:“陛下宽宏大量,臣林彤率代州将士,叩见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众人皆拜,行了三拜九叩大礼,不多时,消息传出灵堂,只听见外面代州军民皆呼“万岁”,声音惊天动地,由近及远,初时还只有林府附近的军民高呼,到了后来,满城皆是呼声,声音直入云霄,直到此刻,仍然在代郡之外严阵以待的雍军将领们,才终于放下了心中大石。至此,代州终于彻底降了大雍。

    赤骥只觉得多日紧张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想起当日辞别公子前来代州之事,几乎是恍若隔世,想不到自己竟然活了下来,代州林家也没有遭到雍军清洗,自己和林彤居然顺利地成了夫妻,令他有一种如在梦幻中的感觉。忍不住向江哲望去,一触到那双温和沉静的幽深双眸,赤骥觉察得到江哲的目光中透着的丝丝暖意和赞赏亲切之意,热泪忍不住滚滚而下。

    五月二十日,代州遣使入晋阳,其时晋阳已经被雍军四面围困,林碧得知父亲战死的消息,哭拜于地,代州军三军缟素,后主刘佑下旨亲设灵堂,遥祭英灵。其后,林澄山、林澄渊奉了林碧将令,率代州军出城归降雍军,北汉朝中有人言欲不许代州军出城,以免乱了军心民心,被后主所阻,代州军顺利出城,林碧则辞去代州军主将之职,留在晋阳,欲与晋阳共存亡。

    雍军围城不攻,至六月十五日,雍帝五次遣使入城说降,许以保全北汉王室宗庙,其时北汉唯有晋阳尚存,军民困守其中,虽有林碧主持军务,然雍军无机可乘,且代州已降,北汉军上下皆疑其终将降雍。后主询问重臣,皆无以答对,乃问计国师京无极于兰台,两人密谈终宵,余人皆不能与闻。

    六月十八日,后主遣使递降表至雍营,翌日,携宗室百官,白衣出降,至此北汉亡国,享国二十四年。李贽下诏,赐封后主为永定郡王,送回雍都安置,北汉宗室皆降爵迁至雍都,唯嘉平公主林碧,李贽嘉许其忠贞善战,仍赐封公主。代州林氏,林远霆所殁,仍赐封代郡侯,令其长子林澄仪袭爵,令其女红霞郡主林彤掌代州将军印,镇守雁门。

    其后李贽任宣松为晋阳节度使,擢布衣赵梁为晋阳令佐之,又在晋阳新立平北军,荆迟为主将,统军二十万,节略原北汉各州郡,且受宣松节制,北地略平,大雍朝臣多次上书,催促李贽还朝,七月初二,李贽班师返回长安,齐王李显、嘉平公主林碧、楚乡侯江哲皆随驾西入长安。

    御辇之上,李贽举杯笑道:“随云,多年不见,你的棋艺毫无长进啊。”

    我看看七零八落的棋局,耸耸肩道:“臣的棋艺不是没有进步,只是陛下的棋艺越发精湛了。陛下这次和齐王殿下想必已经是前嫌尽逝,不知道臣提及的喜事陛下如何看待?”

    李贽笑道:“若是六弟真有这个本事,朕为其主婚就是,总之不能委屈了碧公主,倒是赤骥和林彤的婚事朕没有想到,此子是你门下俊杰,居然舍得抛弃青云之路,去和小郡主同生共死,还得到林远霆亲自允婚,有他在代州,朕也放心许多,林家纵然桀骜不逊,朕也有了拴马的笼头。”

    我淡淡道:“这是赤骥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当日我虽放他离去,心中却不是不恼怒,不过总算他还是心里有我这个主子,所以就给了他一个机会,若是他死在雁门,自然也就算了,若有重逢之日,我就成全他的苦恋。否则,就算他已经是代侯的女婿,我要取他性命也不过是易如反掌。”

    李贽瞧了我一眼,摇头道:“你就别嘴硬了,你上书给朕说什么让朕坐视代州苦战,不就是想激朕快些决定救援代州么,你给李榷的信是怎么回事,只怕你比谁都担心赤骥的安危,让他在雁门苦战,不过是给他一个博取美人芳心的机会罢了,总算这小子够胆量,没有辜负了你的期望,朕已经封了他将军之位,就让他在代州给朕看守边关吧。”

    我赧然一笑,不再多言。

    李贽将御酒倒了一杯,递给我道:“随云,全凭你苦心孤诣,让北汉王室失去了最后的依*,不得不请降于朕,若是最后真得凭着血战夺取晋阳,不仅我军损失惨重,数十年之内,晋阳也难以恢复元气,如今北汉降服,大雍尽得其士卒钱粮,只需数年养精蓄锐,就可以南下攻楚,卿功莫大焉,请满饮此杯。”

    我接过御酒一饮而尽,笑道:“皇上,北汉已经平了,东海的降书已经到了朝廷,南下攻楚之事也用不到微臣,是不是允许臣暂回东海休养一段时日呢?”

    李贽闻言,板着脸道:“这可不行,不说朕绝不许你离朝而去,难道你和长乐结缡数年,还不去拜见岳父岳母么,太后正等着你前去拜见呢,她总担心你身子不好,担心长乐吃苦,不见一见你绝不肯放心,至于父皇么,我离京之时,已经被柔蓝那丫头甜言蜜语哄得心软了,决定不再怪罪你了,你若是错过今次,可别想让父皇接纳你了。再说,你不想见见长乐、柔蓝和慎儿么,父皇和母后可是一个都不肯放的,除非你肯独自一个回东海去,否则这辈子你别想离开长安。”

    我苦着脸,最后的希望随风飘去,想想我那舒适恬静的静海山庄,真是可惜啊。

    见我脸色苦闷,李贽也觉得不忍,正想安慰几句,这时候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有人在窗外诚惶诚恐地禀道:“陛下,有八百里加急军情。”

    我和李贽都是眉头一皱,李贽接过文书,只看了一眼,便发出叹息之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随云,你的弟子没有一个是善与之辈。”

    我心中一震,这是什么意思,连忙抢过情报一看,也不由发出苦笑,这上面写的很清楚,六月二十七日,陆灿轻骑夺取葭萌关,从此东川和蜀中之间的门户已经落入南楚掌握,想要攻打南楚,一是从蜀中顺江而下,一是渡江作战,如今荆襄之地已经固若金汤,长江天险又为双方共有,陆灿这小子够厉害,表面上被尚维钧压制得什么都不能做,却趁着大雍疏忽之时突然进军东川,这小子定是勾结了庆王余孽,才能兵不血刃地攻下葭萌关,如今南楚稳稳占据了半壁江南,天下一统遥遥无期,我什么时候才能归隐林泉啊。

    忍不住深深的叹口气,我举起酒杯,缓缓饮下清冽的御酒,目光透过薄薄的纱幕,看向御辇之外的广阔天地,天下事每每不能尽如人意,我又何必为此烦恼呢?

    在写完第三部的时候我曾经说过情节已经告一段落,如今这句话我又要再说一遍,北汉烽烟平息,东川叛变结束,东海也即将归顺大雍,至此天下已经成了南北对峙的格局,当我写完第三部的时候,真的考虑过能不能继续写好后面的章节,第四部、第五部的写作可以说是很艰难的,人的惰性和写作上的困难都让我曾经却步,速度也慢了许多,唯一可以告慰的就是还是保持了比较稳定的更新频次,无论如何总算完成了这两部五十万字。

    说句实话,这两部有些这样那样的问题,很多人都批评的就是主角的戏经常被其他的角色抢走了,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主角的文弱造成了他不可能东奔西跑的窘局,所以我只能将主角的构想由他的手下来实现,他的手下可以说是受了他的熏陶,从他们的手段就可以表现出江哲的厉害之处,尤其是八骏,他们可以说是江哲的直系弟子,他们的行为更能够表现出江哲的才华和性格。

    而且这两部我主要想表现的是英雄和英雄的对决,无论是北汉还是大雍,都没有什么错误,只是他们存在于一个时代,我不认为北汉的龙庭飞、林碧、段无敌、谭忌、段凌霄、秋玉飞等人会因为大雍的强大和优势就放弃抵抗,明知是悲剧,但是他们决不会轻易妥协,所以我在这里做了“杀人的随波”,龙庭飞、谭忌、石英被我一一送入黄泉,而段凌霄、秋玉飞、段无敌虽然没有死,可是他们经受的也是如同烈火焚身的苦痛。还有一些出场不多的人物,我也都尽情地描写了他们的死亡。

    例如,壶关的守将刘万利,他是一个比较平庸的人才,甚至在他殉国的时候,还在牵挂妻儿,在“兵出壶关”和“烈火焚城”这两章,我描写了刘万利的挣扎和刘夫人的坚贞,在自焚的那一幕,我特意写了刘夫人的冷静和刘万利的软弱,就是想写一个普通的将领的殉国,我不认为所有人都是像龙庭飞、谭忌那样能够慷慨赴死的勇士,还有一些人或者没有多少闪光的亮点,甚至也会软弱,也会害怕,可是就是这样,他们的殉国才会令我更加感动,而刘夫人的形象则是一个反照,我最不喜欢例如慈航静斋那种仙子形象的人物,所以我写了凤仪门,可是我又认为世间有很多女子不惭须眉,刘夫人就是其中之一。

    还有刺杀荆迟的魔宗刺客戴钥、战死在雁门关的林远霆,他们都是出场很少的人物,可是他们才是北汉的脊梁所在,所以我也不吝于笔墨。

    而且在这两部里面,我塑造了苏青的形象,其实原本并没有这个人物的构想,只是我写完了前三部之后,唯一的遗憾就是闻紫烟,那个并不美丽,却有着勇烈气质的女子,感叹她必死的命运,所以我写了苏青,闻紫烟的弟子,也从侧面描写了闻紫烟对于自己的愚忠并非没有挣扎,只是她不能背叛给了自己一切的师门,我从来不喜欢大义灭亲的做法,有时候我觉得大义灭亲更是心性凉薄的同义词,所以闻紫烟死了,可是她留下了一个苏青,我一直觉得苏青的纵横疆场,快意恩仇,这才是闻紫烟的理想。不过如今也给读者留下了疑问,苏青究竟花落谁家,坦白的说,我还没有想法,除了绝对不会让她嫁给某人做妾之外,大家不妨讨论一下,嘻嘻,我不保证会令大家如愿以偿啊。

    总的来说,这两部我写了很多各种各样的人物,大雍和北汉的战争实在太残酷了,因为陨落的都是英雄,可是没有这样的血战,就没有一统天下的可能。

    最后,或者北汉战场的匆匆落幕可能会令很多人失望,觉得应该再写一些例如水淹晋阳的大战,可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过这样写,不论是庆王那场可笑的叛乱,还是北汉的灭亡,我体现的正是江哲的战争思想,破国为下,全国为上。所以江哲令庆王得意忘形地发起了叛乱,然后在最高处陨落,将庆王和蜀国的反对势力连根拔起,所以江哲将北汉国主麾下的名将和支撑势力一一拔除,龙庭飞等将领死的死,走的走,主力被雍军击溃,军队再无胜利的信心,安抚魔宗,让京无极没有决死之心,代州的投降,让北汉国主唯一的依*林碧失去了战意,终于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让北汉失去了所有希望,所以最后北汉王室的请降也就合情合理了。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希望我表现出来了这种思想。

    接下来的南楚之战,其实可能几章就结束,也可能拖了十几章,甚至二三十章,我也不敢确定,但是绝对不会超过三十章,其实是否写到这里结束呢?无论如何,我要休息了,放松放松,好好构思一下下面如何写,或者是写还是不写。所以下周就不会有更新了,当初第三部完成,我休息了两周,这次只休息一周,应该不算什么吧?再见,一直支持我到现在的读者们,如果有什么意见,请在书评区发表,我会时常上来看看的。

第一章 少年不知愁

    “春桥南望水溶溶,一桁晴山倒碧峰。秦苑落花零露湿,灞陵新酒拨醅浓。青龙夭矫盘双阙,丹凤褵渉隔九重。万古行人离别地,不堪吟罢夕阳钟。”

    大雍隆盛七年甲申,仲春时分,春意融融,风和日丽,通往长安的驿道上车马如流,络绎不绝,往来客商何止千万,自从隆盛元年北方一统之后,便和南楚议和,双方划江而止,虽然暗流汹涌,双方并不因为表面的和平松懈,可是毕竟还是过了七年的太平日子,大雍朝政清明,政通人和,国力蒸蒸日上,长安也越发繁华,尤其是这几年大雍致力于西域商道的开拓,尤其是几条驿道的修建更是方便了各地的商旅,长安已经成为天下的商业中心。

    在络绎不绝的商旅中,有一支并不显眼的小商队不紧不慢地赶着路,这支商队是由一些小商旅临时组成的,长路漫漫,再加上大雍统一北方不久,难免会有一些盗匪出没,所以结伴而行,也图个平安。这支商队主事的是一个宋姓商人宋俭,他四十出头年纪,在大江南北奔波行商多年,精明能干,性情豪爽,所以被众人推举出来主事。看到灞岸隐隐约约的柳色,他举鞭指着前方兴奋地道:“伙计们,前面就是灞桥了,咱们赶一赶,今天日暮之前就可以到栈中休息了。”这些商旅都是十分兴奋,也都随声应和着,他们在长安都有固定的合作商栈,只要到了商栈,自会有人帮助他们安顿,眼看目的地就要到了,就是最沉稳的人也不免有些激动。其中有一个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最是兴奋,两眼放光地望着前方的烟尘。

    宋俭见状不由微微一笑,这个少年叫做云路,并非是商旅,而是在路上遇见到旅人,当日他们贪赶路程,在途中遇见山贼,虽然商队中也有保镖打手,可是那些山贼仗着弓箭封住了道路,正在危急之时,这个少年骑马经过相助他们击退了山贼。这个少年年纪虽然不大,可是如同乳虎一般的身躯力量无穷,居然可以使用三石的强弓,箭法惊绝,连珠七箭,射杀了数名悍贼。逐走贼人之后,众人得知这个少年是要北上到长安寻亲,便在他的要求下带他同行,反正多带一个人并不费什么事情,而且这个少年的箭术还可以派上用场。一路上这少年跟前跟后,十分勤快伶俐,性情又是开朗明快,虽然只有月余时间,却已经成了商队中最受欢迎的人物。

    不过宋俭毕竟是世事练达,他早已看出这少年不同寻常之处,虽然这少年颇为聪明能干,又能够吃苦耐劳,可是从他初时经常犯些小错误来看,明显是没有做过这些事情的,而且他手足上虽有老茧,可是却像是练武所致,而且他虽然年少,却是通晓文字,虽然一看就是初次出门的雏儿,可是一路上自己为他指点沿途风物,只需三言两语,他就了然,甚至还能追根究底地提出一些详细的问题,若不是这少年年纪轻轻,自己倒要怀疑这少年是南楚派去大雍的秘谍了。不过看着这个少年好奇地神情,宋俭笑了笑,南楚就是再无人,也不会派这样一个小孩子去探听军情吧,多半是哪个世家的子弟离家出走吧,而且见这少年文武两途都有些成就,他的家世一定不凡。不过这些事情也不用他们操心,只要这个少年不是谍探,就不会影响到他们的生意。

    望着的灞岸风光,云路心中十分欢喜,那是长途跋涉之后,终于到了目的地的喜悦,可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他几乎忍不住叹息出声。自幼生长在江南繁华之地,看惯了吴风楚月,草长莺飞的江南风光,一路北上,却见北地春光也是旖旎动人,且更有一种奋发向上的生机,两地春色或者是不相上下,可是比起江南春雨中一步三叹、伤春感怀的书生,他倒是更喜欢那些在北地春风中纵马驰骋的少年豪杰。一路上接过的城镇乡村无数,云路总觉得这些大雍人豪迈武勇,或许他们的生活不比江南人安逸,可是他们神情中却有着强烈的自信和傲然。怪不得父亲每每感叹不已,每次提及北方的强敌便嗟叹不已,明明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却已经鬓生华发。自己以前总在奇怪,为什么在南楚有着数一数二的权势地位,凭一己之力不让雍人南下牧马的父亲,私下里却总是愁眉不展,江南虽然富足安逸,却是军民贪安,若是对上厉兵秣马的大雍,必然是一场苦战。想起建业城里刀枪都已经生锈的禁军,再想想一路上看到的大雍各地驻军和乡兵团练,这些应该只是大雍二三流的军事力量,若论武力已经在南楚大部分军队之上。比较起来,大概只有父亲和镇守荆襄的容将军、镇守葭萌关的余将军麾下的军队才可以和大雍对敌,也难怪父亲虽然和那个老狐狸不合,却在和大雍议和之事上面始终意见一致。

    云路真正的身份乃是南楚大将军陆灿长子陆云,当年陆灿虽然顽皮捣蛋,可是对于婚姻大事却是毫无自主之权,十八岁就奉命完婚,翌年就生下了陆云,十四年之内,已经有了三子一女,当然陆灿最为钟爱的就是长子陆云,陆云不论是相貌性情和父亲几乎是一个模子里面出来的,虽然生于繁华锦绣当中,却是最爱弓马刀枪,几乎是刚学会走路就跟着家将学习武艺,十岁出头就可以箭射猛兽,枪挑盗匪,是有名的将门虎子。

    像他这样的身份,本不应该偷偷潜来大雍,这次离家出走却是刺杀一人,说起来自从隆盛元年(同泰十一年)陆灿趁着大雍北汉缠战,庆王叛乱刚被平息,东川人心混乱之际,袭取葭萌关之后,陆灿在南楚已经成了名实相符的军方领袖,就是权倾朝野的尚维钧也要顾忌他三分。南楚朝中那些争权夺利的小人见正面不能撼动陆灿的地位,便百般从侧面攻击陆灿,而陆灿曾在江哲门下受教的事实就成了最好的把柄。

    曾经为南楚翰林,却投降大雍,又迎娶了曾为南楚王后的长乐公主,这样不忠不义的江哲早已成了南楚朝野攻讦的对象,在有心人的挑拨下,江南士子就是酒酣耳热之后,也不免骂几句贰臣贼子江随云,而身为江哲弟子,且从来不曾当中宣称和江哲割袍断义的陆灿也不免遭到池鱼之秧。虽然因着陆灿捍卫社稷的功劳,以及他手中的军权,还无人敢当年指斥,可是暗地里还是诽谤不断,甚至还曾有狂生上门投书,劝谏陆灿“大义灭亲”。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很长时间,即使江哲如今已经是大雍朝廷的重臣,堂堂的郡侯,驸马都尉,深得雍帝李贽信重,也不能消灭南楚对他的责难风浪。而陆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为什么父亲宁可受人议论指斥,也不肯和那人割袍断义,甚至直到如今,仍然每年遣使前去问安,纵然那人在大雍权高位重,也不应如此委屈苟且啊。

    强烈的不满本已沉积在陆云心中,在今年新春华旦,陆云随着父亲入宫参加宴会,却在花园中被尚维钧的长孙尚文带着几个臭味相投的豪门子弟围住,当着他的面辱骂他的父亲私通大雍,陆云大怒之下将这几个纨绔子弟打得头破血流,这下可惹了大祸。当陆灿责问他的时候,他只是沉默不语,被陆灿用家法责罚,躺在床上养了半个月的伤,又被禁足闭门思过。可是陆云生性勇烈,想到若是自己去刺杀了江哲,那么就无人可以责备父亲了。所以趁着父亲去巡视长江防务离家出走。他年纪小,平日陆灿管束又严,所以认得他的人不多,竟然被他混过了重重关卡,一路北上到了长安。看着遥遥可望的长安城,他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慌乱,如何能够在重重护卫下刺杀那个叛国的逆贼,为自己的父亲洗清污名呢,而且绝对不可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就是再无知,他也知道刺杀堂堂的大雍驸马,雍帝重臣,会掀起什么风浪,他不想连累父亲,或者效仿古时的聂政一般,行刺成功就毁容自尽,就让陆云这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吧。狠狠地握住双拳,陆云策马跟着商队向长安走去。

    刚刚过了灞桥,正当满心杀机的陆云也沉醉在明媚的春光中的时候,突然后面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陆云曾经在父亲训练骑兵的时候旁观,一听便知道这是训练有素的骑兵在奔驰,而且从整齐有力的马蹄声可以听出,这是一支十分精锐的骑兵,就是父亲麾下最精锐的骑兵也不过如此,忍不住回头一看。只见远处一支衣甲杂乱不齐的骑兵飞驰而来,陆云忍不住吸了口气,这次骑兵气势汹汹,如狼似虎,虽然衣甲各异,可是却都是上好的精铁战甲,只见他们的姿势就知道这是一支经过千锤百炼的骑兵。陆云定睛看去,只见这只骑兵最前面的一人执着风行旗,火焰一般的旗帜上面有一个鲜明的“林”字。

    陆云和商队众人退到路边,几乎是转瞬之间,这支骑兵就已经从身边疾驰而过,陆云看的清清楚楚,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是一对青年男女,男子身穿青色便装,大概是二十八九岁的年纪,相貌相貌俊朗,面上带些风霜之色,可是眉宇间带着儒雅的气息,而那女子大概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火红的劲装大氅,身佩长弓白羽箭,娇艳如花,气势如火,明丽妩媚中带着飒爽英气。在双方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个青年男子似乎无意中目光一转,落到了陆云身上,似乎微微一怔,陆云心中一震,那个男子的目光温文中有一种不可言表的威严,周身上下带着隐而不显的杀气,这是出色的将领才有的气质。似乎是感觉到那个男子的分神,那个女子也随之一瞥,陆云再次觉得震撼,那个女子的气势更加凌人,那是统领千军万马的气度威严。

    转瞬之间,那支骑兵已经远去了,可是留给陆云却是深深的震惊,难道大雍的将领都是这样的风采么,难怪父亲会因此愁眉不展了。

    这时,耳边传来同伴的议论声。

    “原来红霞郡主也到了长安了,一定是来祝寿的,太上皇过世已经好几年了,这次是皇上四十五岁大寿,长安传来的消息都说要大举庆祝,难怪代州也派了使者过来祝寿。”

    陆云心里想着这位红霞郡主是什么人,却是一时想不起来,忍不住问宋俭道:“宋大叔,这位红霞郡主是什么人啊,怎么看上去如此威风凛凛?”

    宋俭笑道:“小路,你没有来过大雍,不知道,这大雍朝廷和咱们南楚不同,女子也可以上阵杀敌,方才过去的那一位是代州将军林彤,她原来是北汉的红霞郡主,代州归降大雍之后,雍帝对林家十分礼遇,仍然保留了她的郡主名位。这位郡主可不简单,当年带着代州军死守雁门,战到最后一兵一卒,死也不退,林老将军阵亡之后,她遵从父命投了大雍,现在虽然林家的家主是代郡侯林澄仪,但是代州军民都只遵从红霞郡主的命令。她旁边那人想必就是郡马王骥将军,王将军本来也是咱们南楚人,他是楚郡侯的门人,跟着江侯爷到了大雍,和这位红霞郡主在东海一见钟情,只可惜各为其主,只能鸳鸯折翼。后来大雍和北汉交战,蛮人却又趁机入侵雁门,这位王将军得知心上人在雁门死战,便抛弃一切去了代州和郡主同生共死,后来林老侯爷在决战之前给他们在阵前完婚,原本王将军是准备和红霞郡主一起战死的,幸好大雍皇上器量宽宏,及时派去援军,要不然他们恐怕就死在雁门关了。”

    陆云听得出神,道:“怪不得这样的气度,原来是抵御蛮人的名将,我听说这些年大雍每年都要派军到蛮人草原上面作战猎杀,想必就是红霞郡主和王骥将军主持,怪不得他们身上带着这样浓厚的霸气杀机。”

    宋俭点头道:“说起来,大雍的女将军可不少呢。不说别人,这位红霞郡主的长姐嘉平公主,那可是和宁国长乐长公主齐名的女中俊杰,一文一武,都是只手可以撼动朝野的人物。当初嘉平公主配合龙将军和大雍作战,将大雍多少能征善战的名将都打得落花流水,当初大雍四十万大军围困,还让这位公主殿下杀出了重围。大雍人都说,当初皇上定要招降林家,对北汉王室又是如此礼遇,多半也是看在这位公主殿下的面上。你知道么,听说当年龙大将军自尽之前,向齐王殿下托付后事,后来此事传得沸沸扬扬,齐王殿下也是对嘉平公主十分倾慕,可是这位公主殿下就是不肯答允。还是这位齐王爷苦苦追求了两三年,终于感动了公主殿下,点头允婚。三年前,嘉平公主和齐王殿下大婚之时,雍帝赐婚,太上皇和永定郡王,就是原来的北汉国主亲自主婚,那可是轰动了大江南北的盛况啊。大雍皇室、朝廷的所有重臣全部参加了不说,原来北汉的许多重臣、将领也都前来参加婚宴。北汉的民风就是这样强悍,当初北汉灭国之后,这些人不是解甲归田,就是弃官归隐,都不肯屈膝事敌,可是那场婚宴之后,这些人都纷纷重新投入军旅了。”

    陆云面色有些沉重,这件事情他却是知道的,当初父亲得知此事后,曾经长叹不已,当日他还不明白,如今听到宋俭这样说才想通了,齐王和嘉平公主的婚姻,代表着大雍和北汉上层的融合,大雍国事鼎盛,对南楚自然是雪上加霜,难怪父亲要担忧不已了。而且齐王殿下本已经是父亲的劲敌,再加上这位嘉平公主,父亲就更加吃力了,更何况还有那位和父亲隔江对峙多年的裴云裴将军呢。陆云一点也不怀疑嘉平公主的本事,不说那种种传闻,只见她的幼妹红霞郡主如此英姿飒爽,就知道嘉平公主必然更加出色。

    这时,宋俭又道:“云路,若是到了长安,你可能还会见到另一位传奇人物呢,就是澄侯苏青,这位苏将军本来也是北汉人,不过她为了报家仇投*了大雍,在北汉做了多年的谍探,据说立下无数奇功,不过后来她身份泄露,竟然是凤仪门叛逆之后,据说她的师父曾经追杀了大雍皇帝几百里,差点得手。此事传开之后,很多人都说就是大雍皇上再大度,这个苏将军也得被削职为民,谁知道真是天子量大如海,雍帝不仅没有加罪,还赐她侯爵之位,现在这位苏将军是虎赍卫副统领,负责大内禁卫之责,甚得皇上皇后的信赖重用。你看看,这北汉女子当真不寻常,这三人哪一个人都可以翻天覆地,却都投了大雍,这样一看,大雍的文臣武将更加了不得,若非是我们南楚还有陆将军,只怕雍军早就渡江南下了。”

    陆云听到此处只能深深叹气,父亲肩上的担子何等沉重,他又有了更深的了解,可是还有人暗中诽谤指责他,自己定要杀了那害得父亲受尽屈辱的江哲,不论他是何等的位高权重。

    就在陆云暗自发誓的时候,耳后再次传来迅疾的马蹄声,还有清脆如同银铃一般的笑声随风飘来,陆云忍不住顺着笑声望去,只见另外一条岔路上七骑骏马飞驰而来,陆云看到上面的骑士,忍住揉眼睛的冲动,他瞪大了眼睛仔细看去。

    这七匹骏马都是千里挑一的良骥名驹,前面三骑的骑士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孩童,后面四骑则是护卫的武士,显然是长安豪门少年游春归来。

    中间骑着一匹白马的是一个相貌秀美非常的少年,柳眉杏眼,肌光如雪,穿着一袭淡黄的衣衫,神采飞扬,陆云听到的笑声正是这个黄衣少年发出的。而在这少年左侧一骑的骑士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虽然穿着骑装,却是儒雅斯文,纵然是骑马飞奔,也不带一丝跋扈之气。在那黄衣少年另一侧的黑衣少年则是大不相同,虽然看上去只有十几岁年纪,可是却是面色冰寒,冷峻森严,眉宇间更带着丝丝杀气,令人一见便心惊胆战。

    陆云的目光凝滞在那黄衣少年身上,无论如何也不能收回来,这少年仿佛春日里最明媚的阳光一般那样耀眼,他的笑声是如此的欢快,觉察不出一丝的烦恼忧闷,只要看到他,便觉得天地间是那样的宽阔,人生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明快耀眼,让陆云忍不住生出淡淡的嫉妒,自己是怀恨而来,十有八九还会将性命葬送在这里,可是同样的天空之下,却有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这样的快乐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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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起点的同意下,我提前解禁,虽然公众版的更新不会一周五章,可是我会保持一定的频次,只是尚未决定按照何种规律,大家可以留心一下书评之类的信息。

第二章 青梅如豆

    公主自归雍后,随永定郡王西入长安,郡王初时每忧惧朝廷加罪,公主旦夕侍奉不稍离,王乃安。

    太宗待公主厚,每召宴,必邀公主至,无论皇室贵胄、文武重臣,有轻慢者皆论罪。然公主英姿端谨,见者无不肃然,莫敢轻也。

    时,齐王解兵权,归京参赞军事,倾慕公主忠烈,宛转致意永定郡王,欲求公主为偶,郡王畏其权柄,授意公主允婚,公主怒,仗剑入齐王府,王长跪谢之,近侍告以先龙将军遗言,公主怒稍解,乃弃之去。

    ——《雍史-嘉平公主列传》

    就在陆云痴痴凝望着那黄衣少年的笑黡之时,那三骑骏马已经擦身而过,就在这时,那黑衣少年突然“咦”了一声,猛地勒马收缰,那匹黑色的乌锥马仰首长嘶,居然当时便止住了步伐,可见马是良骥,这黑衣少年的骑术也是十分精绝。旁边两骑却是抢出了几丈之后才停住坐骑,可见骑术逊色许多。倒是后面紧紧跟随的四名护卫,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勒马停住,那几人都是手按刀柄,隐隐护住前面的三个少年。

    那黑衣少年高据马上,用马鞭指着陆云问道:“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长安做什么?”

    陆云心中一震,不知自己可是露了什么破绽,但是他毕竟是将门虎子,勇气非凡,当下不卑不亢地道:“小可姓云,名叫云路,是南楚人,这次是跟着商队到长安寻亲的。”

    这时候,那两骑少年也策马走了过来,陆云趁机仔细打量这三人,方才三人都是策马狂奔,距离颇远,倒是没有看仔细,如今相距不过丈余,陆云已经可以清楚的看到三人相貌体态。

    那黄衣少年身量尚未长成,面容秀美,雪肤花貌,仔细看来应该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这还是陆云根据他的骑术判断的,毕竟一个若是未满十岁的孩童就有这样的骑术的话,也未免有些惊世骇俗,因为这少年肌肤如同凝脂一般娇嫩,神态又是娇憨动人,就是说他只有九岁或者十岁也是有人会相信的。此刻这黄衣少年把玩着手中淡绿色的精美马鞭,一会儿看看陆云,一会儿看看那黑衣少年,一双乌溜溜的明眸透出强烈的好奇意味。

    而在自己面前用怀疑的目光望着自己的黑衣少年,虽然气势汹汹,口气老气横秋,一派可以当家作主的模样,但是陆云仔细看去,这少年相貌颇为稚嫩,应该和那个黄衣少年年纪仿佛,至少不会比自己更大,只是他眉宇间带着浓厚的煞气阴云,让他神情有些沧桑,再加上他身量颇高,所以显得年纪大些。

    而策马站在后面那个骑装少年却最令陆云警惕,那少年看上去十六七岁年纪,相貌平常,气质倒是斯文儒雅,座下的骏马虽然名贵,但是身上的衣衫和手中的马鞭却都是平常之物,无论怎样看去这少年都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可是他却和这两个一见便是出身不凡的少年并骑而行,而且神态自若,毫无一丝怯懦不安的神态。陆云记得,父亲曾经警告自己,这样的人最是危险,定要留心。

    那黑衣少年对陆云的回答似乎并不在意,顿了一下,又用马鞭指着陆云背上的弓箭道:“你这是上好的铁胎弓,应该有三石之力,若能使用这样的强弓,就是一个八尺大汉也可以参加军旅了,你真能使用这弓箭么?”

    陆云心中一宽,却原来是自己的弓箭引起了这少年的注意,他沉声道:“小可自幼好武,力气还算过得去,勉强可以使用这张铁弓,原本也颇为自傲,只是小可一路走来,见大雍各地都有许多少年勇士在校场上练习弓箭,很多人也可使用这样的强弓,想来倒是小可少见多怪了。”

    那黑衣少年听出陆云略带些嘲讽的语气,是在暗示自己不必大惊小怪,他心道,这南楚少年既然敢携带三石强弓防身,可见对自己的力气箭术必然十分自信,大雍少年虽然好武成性,但是这般年纪的武士,在校场使用三石强弓还可以,真得用来作战防身,却是一般都只能使用二石的弓箭,南楚少年若论先天体质,本就不如北人强健,这少年却可轻而易举使用三石强弓,可见身份必定不同寻常。想到这里,他冷冷道:“我见你身份不明,很有可能是南楚奸细,你可随我回府接受盘询,若是你果然身份清白,我自会放了你,若是你身份有鬼,可别怪我处置了你。”

    陆云暗自惊心,但是他也是傲气之人,冷冷道:“这位公子未免强词夺理,小可虽然出身草莽,也知道什么是律法,公子年纪轻轻,想必不是官府中人,凭什么要拘禁小可,再说,小可来去明白,公子胡乱加以罪名,莫非大雍就是这样对待他国之人的么?”

    那黑衣少年剑眉一轩,道:“你倒是能言善辩,可惜却是寻错了对象,我乃是嘉郡王李麟,如何不能查问于你,你是自己跟我走还是我让人将你擒回王府,若是你敢违命逃走,本王爷便传令让禁军追缉你,到时候就不是这般对你客气了。”

    陆云大怒,忍不住握紧双拳,无论自己身份若何,可是这黑衣少年毫无证据就要将自己带回府去,岂不是仗势欺人,转念一想,他想起这少年自报的身份,竟然是一位郡王,虽然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是却是宗室无疑,听他语气对自己虽有疑心,却并不肯定,若是自己得到他的信任,或者会有机会接近楚郡侯江哲吧。

    这时,见他怒气冲冲,却敢怒不敢言的模样,那黄衣少年心中一软,开口道:“麟弟,算了吧,他年纪也不比我们大多少,怎会是奸细呢,你不是看人家用的强弓力量大,见猎心喜,想迫他留在你身边做侍卫吧?你若胡作非为,我便去向齐王舅舅告状去,就是舅舅不管你,舅妈也不会放过你。”

    陆云心中一动,抬头看去,只见那黑衣少年脸上闪过可疑的红云,别过脸去道:“父王和母妃才不会怪罪我呢,反正他身份确实可疑。”

    这时,那黄衣少年大怒,一手叉腰道:“李麟,你若是再这样不听话,我便去寻骏哥哥,让他重重责罚你,要不是我求骏哥哥让你出来,你现在应该陪着骏哥哥读书呢。”

    这少年声音清婉,虽然在叉腰怒骂,可是那种娇嗔的动人神态却让陆云觉得心神一荡,竟然是目眩神迷,再也不能移动目光。这时,原本听了那少年叱骂,有些气馁的李麟一眼看到陆云痴迷的神色,心中一团怒火腾的燃起,狠狠一鞭向陆云抽去,陆云心神大乱,全没有防备,那一鞭狠狠地抽在他肩上,刹时衣破血溅,陆云一声痛呼,伸手握住弓臂,怒视那黑衣少年。这时,那几个护卫同时策马上前,虎视耽耽地望着陆云,陆云心中一凛,强压怒火道:“不论你是什么亲王郡王,也未免太欺辱人了。”

    李麟见他神色激愤,也不免心中不安,也不由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毕竟自己的同伴相貌气质都是上上之选,这南楚少年不过是多看了几眼,自己又何必生气,可是方才自己也不知怎么就是心头火气,但是无论他如何歉疚,毕竟他的出身性情,不能让他轻易低头道歉。偏偏这时,那黄衣少年见到陆云身上的血迹,叫得惊天动地,说道:“李麟,你太过分了,我要让齐王舅舅禁你的足。”然后那少年跳下坐骑,走到陆云身边,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对陆云说道:“你别在意啊,我麟弟就是这样的脾气,他没有什么恶意的。”说罢,从腰间锦囊里面取出一瓶伤药,替陆云裹起伤来。

    陆云原本心中徨然,不忍推拒,偏偏一个护卫走近来道:“郡主,还是让属下帮这个小兄弟裹伤吧。”陆云心中一颤,这少年竟是一个小女孩,怪不得相貌如此灵秀娇柔,再想起那个护卫称呼这小女孩作郡主,想必也是大雍皇室之人,心中一团混乱,不知是惊惶还是失望,陆云猛地将黄衣女孩推开,骂道:“不必你猫哭耗子。”那少女被推的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她自幼受惯娇宠,何曾如此委屈,若非是想替顽劣的“弟弟”道歉,怎会给这陌生的少年裹伤,想不到这少年如此无礼,一时间忍不住珠泪盈盈。李麟原本冷着脸站在一边,想着如何讨好挽回,一见陆云这般无礼,更是怒火难耐,马鞭一指,道:“这小贼竟敢冒犯昭华郡主,给我将他绑了,带回府去治罪。”

    陆云原本也正愧疚自己不该这般对待那好心的少女,一听李麟所言,只觉得如同晴空霹雳一般,昭华郡主,这个名字他可是知道的。为了刺杀江哲,他行前偷阅父亲书房的文书,知道楚郡侯江哲有一义女,名唤江柔蓝,甚得皇室爱宠,赐封为昭华郡主,眼前这少女竟然是江哲之女。也就是自己父亲的小师妹,纵然不论师门名份,这少女的父亲乃是南楚叛臣,是自己想要刺杀的仇敌,不知怎么,他心中一片空空落落,就连那两个护卫过来捆绑自己也忘了反抗。

    这时李麟又对柔蓝吼道:“看吧,就是你这样心软,这小贼分明是南楚奸细,还有跟他同行这些人,也都给我送到京兆尹去,好好盘问一下,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问题?”

    这时早已经心中叫苦的宋俭等人只得上前求告道:“郡王爷,我等都是奉公守法的商人,这位小兄弟也实在不是什么奸细,还求郡王爷开恩宽恕。”

    李麟冷着脸不理会他们,几个护卫互相看看,无奈地摇摇头,其中一人拿出号角,准备发出警讯召唤附近巡视的禁军。

    这时原本被李麟责骂的泪水涟涟的柔蓝高声道:“李麟,你有完没有,若是你再这般胡闹,我就再也不理你,分明是你先挑衅别人,惹得他对我无礼,怎么如今你却变本加厉欺辱人。”

    李麟也是大怒,指着柔蓝道:“我是替你出气,你却不领情,他们是你什么人,要你这样费心,莫非就因为他们是南楚人,你便这样留情,可别忘了,姑夫是南楚人,你可不是,你是大雍人。”

    柔蓝闻言掩面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道:“你,你胡说八道,分明是你不讲理,喜欢摆郡王架子,我不愿你胡作非为,你却骂我,呜呜,以后再也不理你了。”说罢翻身上马,策马就要离开,李麟慌了神,策马拦住柔蓝去路,张口想要道歉,却是众目睽睽,说不出口,只急得汗如雨下。

    这时,那个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少年淡淡道:“别吵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在这里闹小孩子脾气,没的让人笑话。蓝儿,嘉郡王也是想为你出气,不是有心气你,郡王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么,只要这位小兄弟身份没有问题,是不会随便为难他的,最多委屈他几日,你若不多事,郡王也不会这般恼怒。”柔蓝怔怔地听着,最后低头无语,面上怒色渐渐褪去。

    那少年又对李麟说道:“嘉郡王,蓝儿性子和善,不喜欢见你欺辱别人,这也是她当你是手足至亲,长安这么多权贵子弟,你何时见过柔蓝这般多事,去管别人的闲事。”

    李麟听后,神情渐渐和缓,低声道:“霍大哥,是我不对,不该见猎心喜,和这人为难。”说罢一挥手,让护卫将陆云放了。

    陆云轻揉手腕上的绳子痕迹,仿佛身在梦中一般,这时,那霍姓少年策马上前道:“这位小兄弟,虽然是嘉郡王有些过分,可是你也未免太傲了,虽然说人不能没有骨气,可是你孤身在外,怎可任性,再说我家蓝儿对你始终以礼相待,你也不该迁怒于她。这里是二十两银子,给你养伤压惊,你别拒绝,这是礼数,也是人情,你来长安既然是寻亲,必然有些难处,若是有什么不便,可以去宁国长乐长公主府上寻我,我叫霍琮,皇城你恐怕进不去,只要将口信告诉朱雀门的侍卫就行了。”

    陆云心情已经平静下来,虽然不知道这少年是何等身份,他和昭华郡主如此亲密,却又对李麟以郡王相称,而李麟又称他大哥,他的身份越发扑朔迷离,但是既然他住在江哲府上,定和江家有着极深的关系,而且他三言两语就平息了李麟和江柔蓝的争执吵闹,对自己这一番话也是有礼有节,若是自己没有存了歹意,定会怒气全消,就像父亲所说,这样的人当真非常可怕。

    他躬身一揖道:“多谢兄台教诲,也是小可不明世事,对郡王爷、郡主多有冒犯,还请三位恕罪,云会在长安多日,若是郡王爷、郡主有所征询,尽管令人传唤小可就是,若有差遣,小可定当效命。”

    那霍姓少年目中闪过一缕光芒,笑道:“如此最好不过。”说罢,翻身上马,含笑一揖,这时,李麟已经不耐烦地策马而去,柔蓝紧紧跟随,临行前仍然对陆云一笑,她面上尚有泪痕,但是这一笑却如春花绽放,再也看不出方才的不快。那霍姓少年和几个护卫也是纵马追去。

    那些逃过一劫的商人或者抱怨,或者相劝,陆云却都没有放在心上,此刻他心中正在盘算着如何利用今日的偶遇。这几人必然都和江哲有着密切的关系,那嘉郡王李麟一见便是果决狠毒之辈,若是他察觉自己有些异状,恐怕不等到掌握真凭实据,就会将自己囚禁起来严刑逼供,而那个霍琮,恐怕也是心机深沉之人,且不说江哲身边的护卫,只是这两个少年已经让他十分警惕,倒是昭华郡主江柔蓝,她是受尽宠爱的天之骄女,又是这般善良天真,必然不会成为自己的障碍,或许还能成为自己的助力,让自己寻到接近江哲的良机呢。心中这般想着,陆云突然对自己厌憎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这样阴险的人,竟然要利用那一个少女去刺杀她的父亲。

    且不论陆云心中自我谴责,那三个少年少女快马回到皇城,李麟只将柔蓝送到家门口就头也不回的落荒而逃,他可不愿见到柔蓝当着自己的面告状,只需想到姑夫那带着笑意的诡异目光,就让他从心底生出寒意。说起来,自己这位姑夫的性子也真奇怪,明明皇上伯父那般爱重,他却宁愿常年告病隐居在寒园,常常迫得皇伯父和父王去寻他问策,这也罢了,那毕竟是军国大事,他也懒得理会,反正将来也不需要他操心。唯一令李麟难受的是,这个姑夫最大的爱好就是欺负自己的一双子女,江柔蓝和江慎,而且这么多年乐此不疲。如今蓝儿仗着皇后和太子替她撑腰,已经没有那么烦恼,江慎么,小小年纪就知道躲在浮云寺不回家,若是一回家总是往自己家里跑,尤其是妹妹李凝出生之后,这小子更是不愿回家了。可恨的是,姑夫欺负不到自己的儿女,不知怎么又瞄上了自己,每次自己去他那里,都会被他寻个借口戏弄,这次自己气哭了柔蓝,他一定不会放过机会的。想到这里,李麟恨不得从未见过这个姑夫,奇怪,自己当初怎会觉得姑夫和蔼可亲的,定是年少无知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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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后周一和周五解禁一章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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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波逐流之一代军师介绍:
腰佩黄金已退藏,个中消息也寻常。世人欲识寒园客,只是江南读书郎。
江哲,字随云,贫寒出身,寒窗十年,终于金榜题名,进入翰林院。但无意间,江哲陷入大雍的储君之争中。面对阴谋诡计,诸多实力斗智斗势。他本想逃离这场卷席整个朝野上下的漩涡,但形势逼人,由不得他逃避。无可奈何,江哲只能随波逐流,投身朝堂争斗,用自己的智慧,为自己与身边的人,在这个险恶的世界谋一份安稳的生存空间。随波逐流之一代军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随波逐流之一代军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随波逐流之一代军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