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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仲马     基督山伯爵txt下载     基督山伯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一位意大利学者

     正文第十六章一位意大利学者 唐太斯用热烈的拥抱来迎接他这位渴望已久的朋友,然后把他拉到窗口,以便借着从铁栅栏间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把他整个人看得清楚些。这个人身材瘦小,头发已经灰白,那大概是受苦和忧虑的结果而不是由于年龄的原因,眼睛深陷有神,几乎被那灰色的眉毛所掩没了,一把又长又黑的胡子一直垂到胸前。他那神色疲惫的脸上刻满了忧虑的皱纹,再加上他那个性坚毅的轮廓,一望便知他是一个惯于劳心而少劳力的人。他的额头正淌着大滴的汗珠。他的衣服已破碎成了片,披在身上,已看不出它们原来的样子了。

    他看上去六十岁到六十五岁之间,但他行动上倒挺利索,这说明由于长期囚禁的结果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一些。他那变得冷漠了的心境似乎又变得温暖激奋起来。他很诚意地感谢这样亲热的欢迎,尽管他有些失望,因为他原来以为可获得自由,而现在却只是进入了另外一间地牢。

    “我们来看看,”他说,“我进来的痕迹能不能想法去掉。我们要严守秘密,千万不能让狱卒知道。”他走向洞口,弯下身子,轻而易举地把那块大石头拿了起来。然后,又把它塞回原位说:“你挖这块石头的时候太不小心了,我想你大概是没有工具作帮手吧。”

    “工具?”唐太斯吃惊地问道,“难道你有工具吗?”

    “我自己做了几样,除了少一把锉刀以外其余必要的我都有了,我有凿子,钳子和锤子。”

    “噢,我很想看看你凭耐心和巧手做出来的这些东西!”

    “好吧,这是我的凿子。”说着,他拿出一片尖利结实的铁块,上面有一块木棒做的柄。

    “你是怎么做成的?”唐太斯问。

    “用我床上的一根铁楔子做的。我就是用这个工具挖通了到这儿来的路,至少有五十尺的距离。”

    “五十尺!”唐太斯惊叫了一声。

    “小声点儿,小伙子,说话轻点儿!在这种国家监狱里,是常常有人站在牢房门外偷听犯人的谈话。”

    “但他们知道我是一个人。”

    “那也一样。”

    “你说你挖了五十尺才挖到这儿吗?”

    “不错,那差不多就是你我两个房间之间的距离。可惜我没有把转弯弄对,我因为缺少必要的几何量具来计算我的比例图,本来只要挖一条四十尺长的弧线就行了,我却挖了五十尺。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本来是想挖到外墙,挖穿它,然后跳进海里去的,但是,我却顺着你房间对面的走廊挖,没有挖到底下去。我的一切努力白费了。因为这条走廊是通到院子里的,而院子里到处都是兵。”

    “不错。”唐太斯说,“但你所说的走廊只占我房间的一面,还有另外三面呢。那三面方位你清楚吗?”

    “这一面是用实心的岩石筑成的,得有十个经验丰富的矿工,带着所需要的各种工具,再花许多年的功夫才能挖穿它。

    另外这一面和监狱长住处的下部相联,假如我们挖过去,只钻进一间锁了门的地牢里,在那儿又会被人捉住的。你这间地牢的第四面,也就是最后一面是通向——等一下,它是通向哪儿的呢?”

    引起好奇心的这一面有透进光线的窗洞,这个窗洞向外渐渐缩小,开口的地方连一个小孩都钻不过去,上面还装着三条铁栅,所以连最多疑的狱卒也尽可以放心,知道犯人是绝不可能从这个地方逃跑的。新来者一面说着,一面把桌子拖到窗口底下。“爬上去。”他对唐太斯说。

    年轻人顺从地爬上桌子,他已猜到了他同伴的意图,就将背牢牢地贴住墙壁,伸出双手。唐太斯到目前为止只知道这个人的牢房号码,从他外表来看绝想不到他竟会这样敏捷,他一跳就跳了上来,象一只猫或一条蜥蜴那样敏捷的从桌子爬到唐太斯伸出的手上,又从手上爬到他的肩头上,然后,弯下腰,由于地牢的房顶使他无法伸直身子,所以他勉强把头从窗洞的栅栏间塞了出去,以便从上到下看个仔细。

    一会儿以后,他赶紧缩回头说道:“我早料到会是如此!”

    凭着象刚才上去那样灵巧地从唐太斯的肩上溜了下来,敏捷地从桌上跳到地面上。

    “你早料到了什么?”年青人用焦急的口吻问道,他也从桌子上跳了下来。

    老犯人沉思了一下。“是的,”他终于说,“是这样的。你房间的这一面的外边是一条露天走廊,不断地有巡逻兵在那儿踱来踱去,而且日夜还有哨兵把守着。”

    “你看清楚了吗?”

    “当然。我看到了一个哨兵的军帽和毛瑟枪的枪管,所以我才赶紧地把头缩回来,我怕他会看见我。”

    “怎么办呢?”唐太斯问。

    “现在你该知道了要想从你的地牢里逃出去是绝对不可能的了吧?”

    “那么,”年青人用疑问的口吻追问道。

    “那么?”老犯人答道,“上帝的意志是应该服从的!”当老人慢慢地吐出这些字的时候,一种听天由命的神情渐渐显示在他阴云密布的脸上。这个人酝酿了这么久的希望,现在就这样一下子放弃了,唐太斯望着他,既惊讶又钦佩。

    “请告诉我,我求求你,你是什么人?”他终于说。

    “好吧,”那人回答说,“如果你对我还存有好奇心,我可以告诉你,反正现在我已无力帮助你了。”

    “你可以安慰我,鼓励我,因为依我看,你是强者中的强者。”

    怪客凄然微笑了一下。“那么听着,”他说,“我是法利亚神甫,是在一八一一年关到伊夫堡来的。在这以前,我曾在费尼斯德坦克堡被关过三年。一八一一年,我从皮埃蒙特被转押到了法国。在那个时候,拿破仑似乎万事如意,甚至把他那个还在摇篮里的儿子封做了罗马国王。我万没想到竟会发生你刚才告诉我的那个转变。想不到四年以后,这个庞大的帝国竟会被人推翻。那么法国现在由谁统治呢,拿破仑二世吗?”

    “不,是路易十八。”

    “路易十六的兄弟!天意真太难测了!究竟是因为什么苍天要贬黜一个显赫有名的人,去抬举一个软弱无能的人呢?”

    唐太斯的全部注意力都被他吸引去了,这个人多么奇怪,他竟忘记了自己的不幸,而关心起别人的命运来了。

    “是啊,英国也是这样的,”他继续说道,“查理一世以后,来了克伦威尔,克伦威尔之后是查理二世,然后是詹姆士二世,詹姆士二世的继承人是他的一个外甥,一个亲戚,一个什么爱尔兰亲王,一个自任为国王的总督,对人民作了一些新的让步,订立一部宪法,然后自由来了!你会看到的,小伙子,”他转向唐太斯,以一种预言家的所有的兴奋的眼光凝视着他说,“你还年轻,你会看到的。”

    “是的,假如我能出狱的话!”

    “不错,”法利亚答道,“我们是犯人,但有时候常常忘记了这一点,甚至有些时候,当我头脑里的想象把我带到这座监狱外的时候,我真以为自己已经获得了自由了呢。”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一八○七年,我想出了那个拿破仑在一八一一年实现的计划。因为,象马基维里一样,我也希望改变意大利的政治局面,我不愿意看着它分裂成许多个小王国,每一个小王国有一个无能的或残暴的统治者。我想把它建成一个伟大的,团结的,强有力的帝国。最后,由于我把一个头戴王冠的傻瓜错当成我的凯撒布琪亚,他假装采纳了我的意见,但实际上却出卖了我。亚历山大六世和克力门七世也曾有过这种计划,但现在是绝不会成功的了,因为他们轻视这种计划,认为它不会有好结果,而拿破仑不能实现。意大利似乎命中注定要倒霉的。”老人说最后这几个字时的语气极其沮丧,他的头无力地垂到胸前。

    在唐太斯听来,这一切都是无法理解的,他不懂一个人怎么能为这种事甘冒生命的危险。不错,他知道一点拿破仑,因为他曾见过他,并和他讲过话,但克力门七世和亚历山大六世,他听都没听过。

    “你是不是就是那位有病的神甫?”唐太斯说,他开始有点相信狱卒的话了,这也是伊夫堡普通的看法。——“你是想说他们叫我疯子,对不对?”

    “我不敢那么说。”唐太斯微笑着回答。

    “好吧,那么,”法利亚带着苦笑重新接着说,“让我来回答你这个问题吧,我承认我是伊夫堡那个普通人认为的疯犯人。

    很多年来,他们都把我当作笑料,指给来参观监狱的来宾看,说我如何如何地疯狂,假如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有孩子们来的话。还极可能再抬举我一下,叫我耍把戏给孩子们看。”

    唐太斯默默无言地呆立了许久。最后,他终于说,“那么你完全放弃逃走的希望了吗?”

    “逃走已是不可能的了,而且我认为,硬要去尝试那万能的上帝显然不许的事未免太违抗上帝了。”

    “不,不要泄气。你第一次尝试就希望成功,那未免期望太高我吗?为什么不再试试看,在另一个方向找一个出口呢?”

    “你把重新开始说得这么轻松,你知不知道我以前是怎么做的?首先,我花了四年的功夫来制做我现在所有的这些工具,然后又花了两年的功夫来挖掘那象花岗石一样坚硬的泥土,然后我又得搬开那些我曾认为连摇都摇不动的大石头。我整天都做着这种非人力所及的工作,如果到晚上我能挖下一寸见方这种坚实的水泥,就认为自己是很不错的了。你知道,这种水泥,由于年代已久,简直如同石头一般难挖。然后,我又得把挖出来的大量泥土灰沙藏起来,我不得不掘通一条楼梯,把它们扔到楼梯底下的空隙里。那个地方现在已经完全塞满了,如果再投一把泥土进去,一定会被人发觉的。你再想想看,我本来完全相信我已经实现了我的目标,达到了我的目的了,为了这项工作,我曾尽了我的全力,而正当我算来已经成功了的时候,希望却永远地离开了。不,我再说一遍,想叫我重新再试,那显然是违背天意的,是决不可能的了。”

    唐太斯低下头,他对于这个计划的失败并不感到怎么遗憾,他不愿意让他的同伴看到他脸上的这种表情。说老实话,这个年青人的心里现在只有高兴儿,因为他发觉自己已不再孤独了,不再冷清了。

    神甫就势倒在爱德蒙的床上休息,而爱德蒙仍然站着。他以前从未想过要逃走。有些事情看来实在是不可能的,以致他的脑子里从没有过那种念头。在地底下挖一条五十尺的地道,用三年的时间来干这项工作,即使成功了,也不过是把自己带到了海边的一块悬崖边上,从五十尺,六十尺,或许一百尺的高处向下跳,冒着在岩石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险,即使哨兵的子弹没打死你,你逃过了一切危险,也还得再游三里路的海面,这一切在唐太斯看来实在是太艰难了,这种计划他甚至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他只是听天由命。但现在他看到一个老人竟这样大胆不怕死的在寻求活路,他也就有了一个新的希望,勇气和精力也被激励起来。已经有别人尝试过他希望连想都没有想过的事,而那个人,还不如他年轻,不如他强壮,也不如他这样灵敏,却凭着耐心和技巧给自己配备了做那桩惊人的工作所必需的一切工具,只是由于计算上的一个失误而变成了一场空。那个人既然做到了这一切,那么,唐太斯就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了!法利亚从他的牢房里掘通了五十尺地道,唐太斯则决心掘通两倍于那个距离。年已五十的法利亚,用了三年的时间的时光致力于工作,还没有前者一半年龄的他,却虚度了六年的时光。做教士和哲学家的法利亚,甘愿冒生命危险去游过三哩路然后登上大魔岛,兰顿纽岛,或黎玛岛,难道象他这样一个身强力壮的水手,一个经验丰富的潜泳者,竟做不到这一点吗?难道象他这样的常常只为了好玩而潜到海底去采珊瑚的人,还会迟疑去游那三里路吗?三里路他在一小时内就可以游到,从前,纯碎是为了消遣,他曾多次在水里游过两倍于那么长的距离!唐太斯下决心以这位大无畏的同伴为榜样,并牢牢地记住,曾做成过一次的事,是可以再一次做到的。

    年轻人继续沉思默想了片刻,说道,“我想出你所寻求的办法了!”

    法利亚吃了一惊。“真的吗?”他赶紧抬起头来说道,“请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

    “你从你住的地牢挖过来的这条通道,是不是和外面这条走廊是同一个方向?”

    “是呀。”

    “而走廊离你的地道不过十五步左右?”

    “最多也不过如此。”

    “那好吧,我来告诉你我们该怎么做吧。我们必须在地道的中间处开一条丁字形的路。这一次你测量得准确一些。我们可以挖到你讲过的那条走廊边上,杀死看守走廊的哨兵,就此逃走。要保证成功,我们只需要勇气,这个你不缺,还要力气,这个我也有,至于说耐心,你已经够多的了,现在就瞧我的吧。”

    “等一下,我亲爱的朋友,”神甫答道,“你显然还不了解我有的是什么样的勇气,打算把力气用在何处,说到忍耐,我那样夜以继日的工作,倒也够耐心的了,不过,小伙子,请听我说,那时,我觉得一个无辜的人,不该受罪的人归于自由是不会使万能的主不高兴的。”

    “难道你观念改变了吗?”唐太斯问,“难道在遇见我以后你认为自己是有罪的了吗?”

    “不,但我不希望变成个罪人。到目前为止,我始终以为是在同环境作战,但现在你却提出一个同人作战的计划。我能够挖通一堵墙,或拆毁一座楼梯,但我不愿意去刺穿一个人的胸膛,或毁掉一个生命。”

    唐太斯微微露出一点惊异之色。“当前面就是你有自由的时候,”他说,“你就为了那样的一个理由而踌躇不前吗?”

    “请告诉我,”法利亚答道,“有谁阻止过你拆一根床腿下来,打倒你的狱卒,穿上他的衣服,然后设法逃走?”

    “只是因为我从没想到过这样一个计划罢啦!”唐太斯回答说。

    “那是因为,”老人说,“上帝不允许人犯这样的罪,所以阻止了这个想法钻入你的脑子里。凡是一切简单易行的事,我们天生的本能自会阻止我们偏离正道。譬如说老虎吧,它本性嗜血,所以只要用鼻子一嗅,就可以知道它的牺牲品已经进了它的范围了,于是,它扑向牺牲品的身上,把它撕得粉碎。那就是它的本能,它在按本能行事。但人却正相反,人是怕见血的。谋杀不但为社会的法律所不容而且也是自然的法则所不容的。”

    唐太斯默默无言的听着这一番话,觉得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了,因为这种想法一向活跃在他的脑子里,或者,说得准确些,曾活跃在他的心里,因为有些想法是脑海中想出来的,而有些想法则是从心里流露出来的。

    “自从我入狱以来,”法利亚说,“我把所有的那些有名的越狱案都在我脑子里想过了。那些最终成功的人,都经过了长期的计划和小心安排的,举些例子来说,如波福公爵之逃出万森堡,杜布古神甫之逃出伊微克堡,拉都特之逃出巴士底监狱。但存心想逃脱而最后成功的例子却是很少的。机会常常会出其不意地到来,那是我们始料不到的。所以,让我们耐心地等待一个有利的时机吧,相信时遇吧,你将来会知道,我抓时机是不会比你差的。”

    “唉!”唐太斯说,“你大概很善于等待。这次长期的工作使你每时每刻都有事儿做了,而当你无事可做的时候,你还有希望,可以使你重新振作起来。”

    “我老实跟你说吧,”老人答道,“我不是单靠这个的。”

    “那么你还做些什么呢?”

    “我写作,或者从事研究。”

    “那么他们给了你笔,墨水和纸吗?”

    “噢,不!”神甫回答说,他们没给我,是我自己制做的。

    唐太斯惊呼道:“你自己做的纸,笔和墨水?”

    “是的。”

    唐太斯钦佩地望着他。但他的脑子里仍然有些疑惑,神甫的慧眼一下子就看了出来。

    “等你到我的地牢里去的时候,”他说,“我可以给你看一篇已完成了的文章,那是我反省自己的一生的心血的结晶,那是在罗马竞技场的废墟里,在威尼斯圣马克古宫的圆柱脚下,在狱卒会让我在伊夫堡的牢墙之内有时间把它们写出来。我说的那篇文章的题目叫做《论建立意大利统一王国》,印出来可以成为一册四开本的大书。”

    “您把这些文章写在了什么东西上面?”

    写在了我的两件衬衣上。我发明了一种药剂,可以使得在布片上写字就象在羊皮纸上写一样光滑流利。”

    “那么说,你还是一位化学家?”

    “勉强算是吧,我认识拉瓦锡,也是卡巴尼斯的好朋友。”

    “但是写这样的巨著,你一定需要一些书作参考,你有书吗?”

    “在我罗马的书房里,有将近有五千本书。但把它们读过了许多遍以后我发觉,一个人只要有一百五十本精选过的书,就如同掌握了人类一切知识,至少是够用的了或者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我用一生中三年的时间来致力于研究这一百五十本书,直到我把它们完全记在心里为止。所以入狱以后,我只要略微回忆一下,就可以清楚记起它们的内容,就象把书本摊开在我面前一样。我可以把休昔的底斯,萨诺芬,普罗塔克,塔都司李浮斯,塔西佗,史德拉达,约南特斯,但丁,蒙田,莎士比亚,斯宾诺莎,马基维里和布苏亚的书全部背给你听。我在这里仅仅只举出了几个最有名的作家。”

    “那么,你一定懂好几种语言了?”

    “是的,我可以讲五种近代语言,德语,法语,意大利语,英语和西班牙语。我还依据古希腊文学会了现代希腊语,我虽不能说得非常流利,但我现在还在不断地研究它呢。”

    “你在研究?”

    “是的,我把我所掌握的字组成了一套词汇,把它们不断地重新组合,所以我已经能用它们来表达我的思想了。我大约认得有将近一千个字,那一千个字是绝对必须的,尽管我也知道字典里有将近有十万个字。我无法希望说得非常流利,但我能够让人听懂的意思,也就够了。”

    唐太斯愈来愈觉得奇怪了,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具有超凡的能力。可是,他还是希望能发现他的某种缺陷,于是他说:“假如你没有笔,你怎么能把你所说的那本巨著写出来呢?”

    “我自己制造了几支绝妙的笔,这个办法如果一旦流传出去,大家一定很乐于照着去做的。你知道,我们每逢斋戒日都可以吃到鱼的。我就选用了这种鱼头部的几条软骨,你简直想象不到每到星期三,星期五和星期六我是多么的高兴,多么的欢迎它的到来,来更多的为我提供做笔的材料,因为我坦白地承认,我的这本历史著作是我最大的安慰,当我追述过去的时候,我就忘掉了现在。当我自由自在地在历史里驰骋的时候,我就暂时忘记了自己是个犯人。”

    “墨水呢?”唐太斯问,“你又是怎么弄到那个的呢?”

    “告诉你,”法利亚答道。“我的地牢里从前原有一个壁炉,在我住进来以前,早就已经不用了。可是,它一定用过许多年,因为它上面履盖着厚厚的一层煤烟,我把这种煤烟溶解在每星期天给我拿来的酒里,我可以向你担保,你再别想找到一种更好的墨水了。至于极其重要的记录,想引起特别注意的,我就刺破一只手指,用我的血来写。”

    “你什么时候可以把这些东西拿给我看看?”唐太斯问。

    “随便你什么时候都行,”神甫答道。

    “噢,那么立刻给我看吧!”青年恳求道。

    “那就跟我来吧。”神甫说着就重新钻进了地道里,一会儿就不见了。唐太斯跟着他钻了进去。

第十七章 神甫的房间

     正文第十七章神甫的房间 那条通道虽容不下这两个人直着身子走路,但勉强还算宽敞,他们不久就到了通道的那一头,一出去便是神甫的牢房了。这儿,洞穴就渐渐地狭小起来,只有双手双膝都贴在地上才能爬过去。神甫房间的地面是用石块铺成的,法里亚在最隐的一个角落掘起一块石头以后才能开始艰巨的工作,这项工作,唐太斯已目证其完成了。唐太斯一进到他朋友的房间里,就用一种急切和搜索的目光环顾四周,想寻找意料中的奇迹,但目光所及之处,只是些平平常常的东西。

    “很好,”神甫说,“现在是刚过十二点一刻,我们还有几个钟头可以利用。”唐太斯本能地转身去看究竟哪儿有钟表,以致神甫能这样准确地报出时间。

    “你看到从我的窗口进来的这缕阳光了吧。”神甫说,“我就是根据它观察划在墙上的这些线条来推测时间的。这些线条是根据地球的自转和它绕着太阳公转的道理划成的,只要向它一看,我就可以断定是什么时间,比表还准确,因为表是会坏的,而且有时走快了,有时走慢了,但太阳和地球都决不会出乱子。”

    唐太斯一点儿也听不懂他的这番解释,他以前只看到太阳在山背后升起,又落入地中海,所以在他的想象中,始终以为动的是太阳,而不是地球。要说他所在的这个地球竟会自转和绕太阳公转,在他看来,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一点都感觉不到有什么转动。可是,尽管无法理解他的同伴所说的话,但从他的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充满了科学的神秘,就象早年他在航行中,从古齐拉到戈尔康达[印度的两个地方。前者产黄金,后者产金刚石。]所见到的那些宝物一样闪闪发光,很值得好好地琢磨和体味。

    “来,”他对神甫说,“把你对我讲的那些奇妙的发明给我看看,我简直等不及啦。”

    神甫微笑了一下,走到废弃的壁炉前面,用凿子撬起一块长石头,这块长石头无疑是炉床,下面有一个相当深的洞,这是一个安全的贮藏室,里面藏着向唐太斯提到过的所有东西。

    “你想先看什么?”神甫问。

    “把你那篇《论意大利王国》的巨著给我看看吧。”

    法里亚从他那藏东西的地方抽出了三四卷一叠一叠,象木乃伊棺材里所找到的草纸那样的布片。这几卷布片都是四寸宽,十八寸长,都仔细地编着号,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字写得很清楚,唐太斯读起来一点也不费力,意思也不难懂,是用意大利文写成的,由于唐太斯是普罗旺斯省人,所以他完全懂得这种文字。

    “你看!”他说,“这篇文章已经写完了,我大概在一星期前才在第六十八页的末尾写上了‘完’这个字。我撕碎了两件衬衣和我所有的手帕。假如我一旦出狱,能找到一个出版商敢把我所写的文章印出来,我就成名了。”

    “那是肯定的,”唐太斯答道。“现在让我看一下你写文章的笔吧”。

    “瞧!”法里亚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一支长约六寸左右的细杆子给那青年看,那细杆的样子极象一画笔的笔杆,末端用线绑着一片神甫对唐太斯说过的那种软骨,它的头很尖,也象普通的笔那样笔尖上分成了两半。唐太斯仔细地看了一番,然后又四下里瞧了瞧,想寻找那件把它削得这样整齐的工具。

    “对了,”法里亚说,“你是在奇怪我从哪儿弄来的削笔刀是不是?这是我的杰作,也是我自制的,这把刀是用旧的铁蜡烛台做的,”那削笔刀锋利得象一把剃刀,它有两种用处,可以当匕首用,也可以当小刀用。

    唐太斯仔细地观看着神甫拿出来的每一样东西,其全神贯注的神态,犹如他在欣赏船长从南半球海域带回来陈列在马赛商店里的南海野人所用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工具一样。

    “墨水嘛,”法里亚说,“我已经告诉过你是怎么做的了。我是在需要的时候现做现用的。”

    “有一件事我还不明白,”唐太斯说,“就是这么多工作你单凭白天怎么做得完呢?”

    “我晚上也工作。”法里亚答道。

    “晚上!难道你有着猫一样眼睛,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见?”

    “不是的,但上帝赐人以智慧,借此弥补感官的不足。我给自己弄到了光。”

    “是吗?请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在他所给我送来的肉中,我把肥肉割下来,把它熬一熬,就炼成了一种最上等的油,你看我这盏灯,”说着,神甫拿出一只容器,样子极象公共场所照明用的油灯。

    “但你怎么引火呢?”

    “喏,这儿有两片火石,还有一团烧焦的棉布。”

    “火柴呢?”

    “那不难弄到。我假装患了皮肤病,向他们要一点硫磺,那是随要随有的。”

    唐太斯把他所看过的东西轻轻地放到了桌子上,垂下了头,完全被这个人的坚忍和毅力所折服了。

    “你还没看完全部的东西呢,”法里亚继续说“因为我认为把我的全部宝物都放在一个贮藏处未免有点太不聪明了。我们先来把这个洞盖上吧。”

    唐太斯帮助他把那块石头放回了原处,神甫洒了一点尘土在上面,以掩盖那移动的痕迹,又用脚把它擦了几下,使它确实与其他的部分一样,然后,他走到床边,把床移开。床头后面又有一个洞。这个洞是用一块石头非常严密地盖着的,所以绝不会引起人的怀疑。洞里面有一根绳梯,长约二十五尺到三十尺之间。邓蒂斯仔细看了看,发觉它非常结实坚固。

    “你做出这个奇迹所需用的绳子是谁给你的?”

    “没有谁给我,还是我自己做的。我撕破了几件衬衣,又拆散了我的床单,这都是我被关在费尼斯德里堡的三年期间做的。当我被转到伊夫堡来的时候,我就设法把那些拆散了的纱线带了来,所以我就在这儿完成了我的工作。”

    “难道没有被人发觉你的床单没有缝边吗?”

    “噢,不!因为当我把需要的线抽出来以后,我又把边缝了起来。”

    “用什么东西缝呢?”

    “用这枚针,”神甫说着就掀开他那破衣烂衫,拔出了一根又长又尖的鱼骨给邓蒂斯看,鱼骨上有一个小小的针眼以备穿线之用,那上面还留有一小段线在那儿。“我一度曾想拆掉这些铁栅,”法利亚继续说,“从这个窗口里钻出去,你看,这个窗口比你那个多少要宽一点,虽然为了更易于逃走,应该把它挖得大一些。但我发现,我只能从这里落到一个象内院那样的地方,所以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所冒的危险太大了。但尽管如此,我依然很小心地保存了我的绳梯,以备万一意想不到的机会来临时可以派上用场,我已经对你讲过了,机会是常常会突然降临的。”

    唐太斯一面出神地注视着绳梯,一面在脑子里转着另一个念头。他想:象神甫这样聪明,灵巧和深思熟虑的人,或许能够替他解开那个迷,找出他遭祸的原因,尽管他自己曾努力去分析过,但始终找不到原因。

    “你在想什么?”神甫看到年轻人露出那种出神的表情,就含笑问他原因。

    “我在想,”唐太斯答道,“首先,你所取得的这一切都是你经过很多努力并凭借你的才能得以实现的。将来一旦你自由了,还有什么事办不成呢?”

    “或许会一事无成。我的精力过剩也许会泛滥成灾。要想开发人类的神秘智慧,必需要经过挫折或遭遇不幸,要想火药引爆就需要有压力。是囚禁的生活把我所分散的浮动的能力都集中到了一个焦点上。在一个狭隘的空间里,它们就有了密切的接触,而你知道,云相互挫击而生成电,由电生成火花,由火花生成了光。”

    “不,我一无所知,”唐太斯说,他因自己的无知而感到遗憾,“你所说的话在我听来是如天书。你如此博学,一定很快乐吧。”

    神甫微笑了一下。说道,“你刚才不是说在想两件事吗?”

    “是的。”

    “两件事中你只告诉了我一件,让我再来听听另一件吧。”

    “是这么回事:你已经把你的身世都讲给我听了,但你还不知道我的吧。”

    “我的年青朋友,你的生命太短了,会经历什么重要的大事的。”

    “它却遇到了一场极大的灾难,”唐太斯说,“我根本不该遇上这场灾难,我很想找出究竟是谁给我造成的痛苦,以使我不再去咒骂上帝。”

    “那么,你肯定那对你的指控是冤枉了你吗?”

    “绝对的无中生有,我可以向世界上我最亲爱的两个人来发誓,即我的父亲和美茜蒂丝。”

    “请谈吧,”神甫说,他堵上了他藏东西的洞口,又把床推回到了原处,“让我来听听你的故事。”

    于是唐太斯开始讲他自己的身世了,实际上只包含了一次到印度和几次到勒旺的航行,接着就讲到了他最后这次航行;讲到了莱克勒船长是如何死的;如何从他那儿接过一包东西并交给了大元帅;又如何谒见了那位大人物,交了那包东西,并转交了一封致诺瓦蒂埃先生的信;然后又如何到达了马赛,见到了父亲;他还讲了自己是如何与美塞苔丝相爱,如何举行他们的婚宴;如何被捕,受审和暂时押在法院的监牢里;最后,又如何被关到伊夫堡来。在未遇到神甫的那一阶段中,一切对唐太斯来说都是一片空白,他什么都不知道,连他入狱有多长时间了也不清楚。他讲完以后,神甫沉思了良久。

    “有一句格言说得很妙,”他想完了以后说道,“这句格言和我刚刚不久前讲过的话是相互联系的,即,虽然乱世易作恶,但人类的天性是不愿犯罪的。可是,文明使我们产生了欲望,恶习和不良的嗜好,这种种因素有时会扼杀我们善良的本性,最终引导我们走上犯罪之路。所以那句格言是:不论何种坏事,欲抓那作恶之人。先得去找出能从那件坏事中得利之人。你不在了能对谁有利呢?”

    “我的天!谁都没什么好处。我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别这么说,因为你的回答是既不合逻辑又缺乏哲理。我的好朋友,世上万事万物,从国王和他的继承人到小官和他的接替者,都是相互有关连的。假如国王死了,他的继承人就可继承王位。假如小官死了,那接替他的人就可以接替他的位置,并拿到他每年一千二百里弗的薪水。这一千二百里弗作为他的官俸,在他看来,这笔钱就如同国王拥有一千二百万里弗一样的重要。每一个人,从最高阶级到最低阶级,在社会的各个阶层都有他的位置,在他的周围,聚集着一个利害相关的小世界,是由许多乱跳乱蹦的原子组成的,就象笛卡儿的世界一样。但这些小世界会随着本人地位的提高,越张越大,就象一个倒金字塔,其低部是尖的,全凭运动的平衡力来支撑它。我们来看一下你的小世界吧。你自己说你当时快要升任法老号的船长了,是不是?”

    “是的。”

    “而且快要成为一位既年轻又美貌可爱的姑娘的丈夫了?”

    “不错。”

    “假如这两件事不能成功,谁可以从中得到女人呢?谁不愿意你当法老号的船长呢?”

    “没有,船员们都很喜欢我,要是他们有权可以自己选举船长的话,我相信他们一定会选我的。只有一个人对我有点恶感。我以前曾和他吵过一次架,甚至向他挑战过,要他和我决斗,但他拒绝了。”

    “现在有点头绪了。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腾格拉尔。”

    “他在船上是什么职务?”

    “押运员。”

    “假如你当了船长,你会不会留他继续任职?”

    “如我有决定权的话,我不会留任他的,因为我常常发现他的帐目不清。”

    “好极了!那么现在告诉我,当你和莱克勒船长作最后那次谈话的时候,有别人在场吗?”

    “没有,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们的谈话会不会被别人偷听到了呢?”

    “那是可能的,因为舱门是开着的,而且kk等一下,现在我想起来当莱克勒船长把那包给大元帅的东西托付给我的时候,腾格拉尔正巧经过那里。”

    “那就对了,”神甫喊道,“我们说到正题上。你在厄尔巴岛停泊的时候,有没有带谁一同上岸?”

    “没有。”

    “那儿有人给了你一封信?”

    “是的,是大元帅给的。”

    “你把那封信放在哪儿了?”

    “我把它夹在我的笔记本里。”

    “那么,你是带着笔记本去的罗?但是,一本大得能够夹得下公事信的笔记本,怎么能装进一个水手的口袋里呢?”

    “你说得不错,我把笔记本留在船上了。”

    “那么,你是在回到船上以后才把那封信夹进笔记本里的?”

    “是的。”

    “你从费拉约回到船上以前,这封信你放在哪儿了?”

    “我一直把它拿在手里。”

    “那么当你回到法老号上的时候,谁都可以看到你手里拿着一封信了?”

    “他们当然看得见。”

    “腾格拉尔也象其它的人一样看得见吗?”

    “是的,他也象其它的人一样看得见。”

    “现在,且听我说,你仔细想一下被捕时的各种情景。你还记得那封告发信上的内容吗?”

    “噢,记得!我把它读了三遍,那些字都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请背给我听吧。”唐太斯沉思地想了一会儿,象是在集中他的思想似的,然后说道:“是这样的,我把它一个字一个字的背给你听:‘敝人系拥护王室及教会之人士,兹向您报告,有爱德蒙·唐太斯其人,系法老号之大副,今晨自士麦拿经那不勒斯抵埠,中途曾停靠费拉约港。此人受缪拉之命送信与逆贼,并受逆贼命送信与巴黎拿破仑党委员会。犯罪证据在将其逮捕时即可获得,该信件不是在其身上,就是在其父家中,或者在法老号上他的船舱。”

    神甫耸耸肩。“这件事现在一清二楚了,”他说道,“你一定是天性极不会怀疑人,而且心地太善良了,以致不能猜出这是怎么回事。”

    “你真以为是这样吗?唐太斯禁不住说道,啊!那真太卑鄙了。”

    “腾格拉尔平常的笔迹是怎么样的?”

    “一手很漂亮流利的字。”

    “那封匿名信的笔迹是怎么样的?”

    “稍微有点向后倒。”

    神甫又微笑了一下。“哦,伪装过的是吗?”

    “我不知道!但即使是伪装过的,也写得极其流利。”

    “等一下。”神甫说。他拿起他那自己称之为的笔,在墨水里蘸了蘸,然后用他的左手在一小片布片上写下了那封告密信开头的三个字。唐太斯退后了几步,不胜惊恐地看着神甫。

    “啊!真是不可思议!”他惊叫道。“你的笔迹和那封告密信上的简直一模一样呀!”

    “这就是说那封告密信是用左手写的,我注意到了这一点。”

    “什么?”

    “就是用右手写出来的笔迹人人不同,而那些用左手写的却都是大同小异的。”

    “你显然是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了。”

    “接着往下说吧。”

    “噢,好的,好的!”

    “现在要提到第二个问题了。有谁不愿意看到你和美塞苔丝的结婚呢?”

    “有一个人,是一个也爱着她的年青人。”

    “他叫什么名字?”

    “弗尔南多。”

    “那是一个西班牙人的名字呀。”

    “他是迦太罗尼亚人。”

    “你认为他会写那封信吗?”

    “噢,不!假如他想除掉我,他会宁愿捅我一刀的。”

    “西班牙人的性格倒也确实如此,他们宁可当杀人犯,也不当懦夫。”

    “再说,”唐太斯说,“信中所涉及到的各种情节他也是完全不知道的。”

    “你自己绝没有向任何人讲过吗?”

    “没有。”

    “甚至没有对你的情妇说过吗?”

    “没有,甚至连我的未婚妻都没有告诉过。”

    “那么就是腾格拉尔写的了,毫无疑问。”

    “我现在也觉得一定是他了。”

    “等一下。腾格拉尔认识弗尔南多吗?”

    “不。是,他认识的。现在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

    “在我订婚的前一天,我看到他们两个人一同坐在邦费勒老爹的凉棚里。他们态度很亲热。腾格拉尔在善意地开着玩笑,但弗尔南多却脸色苍白,看上去很恼怒。”

    “就他们两个人吗?”

    “还有另外一个人和他们在一起,那个人我很熟悉,而且多半还是他介绍他们俩认识的,他叫卡德鲁斯,是个裁缝,不过当时他已喝醉了。等一下,等一下,真怪,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在他们中间的桌子上,有笔,墨水和纸。噢,这些没心肝的坏蛋!”唐太斯用手敲着自己的脑袋喊道。

    “你还想知道什么别的事吗?神甫微笑着问。”

    “想,想,”唐太斯急切地回答说,“既然你一眼就能完全把事情看透,对你来说,凡事你都心明眼亮,我求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只被审讯过一次,为什么我没有上法庭,而最重要的为什么我没经过正规的手续就被判了罪?”

    “这事可就完全不同了,而且要严重得多了,”神甫答道。

    “司法界的内幕常常是太黑暗,太神秘,难以捉摸的。到目前为止,我们对你那两个朋友的分析还算是容易的。假如你要我来分析这件事,你就必须再给我提供更详细的情况。”

    “这我当然是很乐意的。请开始吧,我亲爱的神甫,随便你问我什么问题好了,因为说老实话,你对于我的生活看得比我自己还要清楚。”

    “那么首先,是谁审问你的,是检察官,代理检察官,还是推事?”

    “是代理检查官。”

    “他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

    “大约有二十七八岁左右。”

    “好!”神甫回答道,“虽然还没有腐化,但已有野心了。他对你的态度如何?”

    “宽容多于严厉。”

    “你把你的事全都告诉他了吗?”

    “是的。”

    “在审问的过程中,他的态度有什么变化吗?”

    “有的,当他阅读那封陷害我的信的时候,显得很激动。他似乎难以忍受我所遭遇的不幸。”

    “你的不幸遭遇。”

    “是的。”

    “那么你肯定他很同情你的不幸了?”

    “至少有一点可以证明他对我的同情。”

    “是什么?”

    “他把那封能陷害我的唯一的信烧毁了。”

    “你是指那封告密信吗?”

    “噢,不!是那封要我转交的信。”

    “你肯定他把它烧了吗?”

    “他是当着我的面烧的。”

    “啊,真的!那就不同了。那个人可能是一个你想象不到的最阴险、毒辣的家伙。”

    “说真话,”唐太斯说,“你使我太寒心了。难道世界上真的遍地是老虎和鳄鱼吗?”

    “是的,但两只脚的老虎和鳄鱼比四只脚的更危险。”

    “请继续说下去吧。”

    “好!你告诉我他是当着你的面烧掉那封信的吗?”

    “是的,当时他还说,‘你看,我把唯一可以攻击你的证据毁掉啦’”“这样做太过份了。”

    “你这样以为吗?”

    “我可以肯定。这封信是给谁的?”

    “给诺瓦蒂埃先生的,地址是巴黎高海隆路十三号。”

    “你能想象得出代理检察官烧毁了那封信以后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很可能对他有好处的,因为他嘱咐了我好几次,叫我千万不要把那封信的事讲给别人听,还再三对我说,他这样忠告我,完全是为了我好,不仅如此,他还硬要我郑重发誓,决不吐露信封上所写的那个人名。”

    “诺瓦蒂埃!”神甫把那个名字反复念道,“诺瓦蒂埃,我知道在伊特罗丽亚女王那个时代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大革命时期也有一个梯埃,他是个吉伦特党人!代理检查官姓什么?”

    “维尔福!”

    神甫爆发出一阵大笑,唐太斯惊异万分地望着他。

    “你怎么了?”他问道。

    “你看到这一缕阳光吗?”神甫问道。

    “看到了。”

    “好!这件事的全部来龙去脉,我现在看得清清楚楚,甚至比你看见的这缕阳光还清楚。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小伙子呵!

    你还告诉我这位法官对你深表同情,大发恻隐之心?”

    “是呀。”

    “那位可敬的代理官还烧毁了你那封信?”

    “是呀。”

    “那位道貌岸然的刽子手还要你发誓决不吐露诺瓦蒂埃这个名字?”

    “是呀。”

    “你这个可怜的傻瓜,你知不知道这个诺瓦蒂埃是谁?”

    “我不知道!”

    “这个诺瓦蒂埃就是他的父亲呀!”

    这时,即使一个霹雳在唐太斯的脚下响起,或地狱在他的面前张开它那无底的大口,也不会比听到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几个字使他吓得呆若木鸡的了。这几个字揭发了只有鬼才做得出的不义行为,而他就因此被葬送在一个监狱的黑地牢里,慢慢地熬着他的日子,简直如同把他埋入了一个坟墓。而他此时才惊醒过来,用双手紧紧地抱住头,象是要防止他的脑袋爆裂开似的,同时用一种窒息的,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喊道:“他的父亲,他的父亲。”

    “他的亲生父亲,”神甫答道,“他的名字就叫诺瓦蒂埃·维尔福。”

    刹那间,一缕明亮的光射进了唐太斯的脑子里,照亮了以前模糊的一切。维尔福在审问时态度的改变,那封信的销毁,硬要他作的许诺,法官那种几乎象是恳求的口吻,他那简直不象是宣布罪状倒象是恳求宽恕的语气,一切都回到他的记忆里来了。唐太斯的嘴里发出了一声来自心灵深处的痛苦的喊声,他踉踉跄跄地靠到墙上,几乎象个醉汉一样。然后,当那一阵激烈的感情过去以后,他急忙走到从神甫的地牢通到他自己地牢的洞口,说:“噢,我要一个人呆着把这一切再想一想。”

    他回到自己的牢房以后,就倒在了床上。晚上,狱卒来的时候,发现他两眼发直,板着脸孔,象一尊石像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这几小时的默想,在唐太斯看来似乎只是几分钟,在这期间,他下了一个可怕的决心,并立下了令人生畏的誓言。一个声音把他从恍惚迷离的状态中唤醒,是法利亚神甫。法利亚在狱卒查看过以后过来邀请他共进晚餐了。由于他是一个疯子,尤其是一个很有趣的疯子,所以他享受着某些特权。他可以得到一点儿白面色。甚至每星期日还可以享受少量的酒。这一天碰巧是星期日,神甫特地来邀请他的年轻伙伴去分享他的面包和酒。唐太斯跟着他去了。他脸上那种紧张的表情已经消失了,现在已恢复了常态,但仍带着一种刚强坚毅的神色,可以看得出,他的决心不可动遥法利亚用他尖锐的目光盯住他。

    “我现在很后悔刚才帮助你寻根问底,给你查明了那些事情。”

    “为什么?”唐太斯问道。

    “因为这在你的心里又注入了一种新的情感,那就是复仇。”

    年轻人的脸上闪过一个痛苦的微笑。“我们来谈些别的事吧。”他说。

    神甫又望了望他,然后悲哀地摇了摇头,但为了顺从唐太斯的请求,他开始谈起其他的事来。这个老犯人同那些饱经沧桑的人一样,他的谈话里包含着许多重要的启示和有价值的知识,但却毫不自夸自负,这个不幸的人从不提及他伤心事。

    唐太斯钦佩地倾听着他所说的一切。他所说的有些话和他已经知道的事相符的,和他从航海生活中所得来的知识相一致的;当然,有些是他所不知道的事情,但就象那黎明时的北风给在赤道附近航行的航海者以指示一样,这些话给他这孜孜求教的听者打开了新的眼界,犹如流星一般一瞬间照亮了新天地。他明白了,一个假如能在道德上,哲学上,或社会上追随这种高尚的精神,他将会感到多么的快乐。

    “你一定要把你所知道的教给我一点,”唐太斯说,“哪怕只是为了跟我在一起时解解闷也好。我似乎觉得象你这样一位有学问的人,是宁愿独处也不愿同我这样一个无知无训的人作伴的。只要你能答应我的要求,我保证决不再提逃走这两个字了。”

    神甫微笑了一下。“唉,我的孩子!”他说,“人类的知识是很有限的。当我教会了你数学,物理,和三四种我知道的现代语言以后,你的学问就会和我的相等了。我所知道的基本知识传授给你。”

    “两年!”唐太斯惊叫起来,“你真的认为我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学会这一切吗?”

    “当然不是指它们的应用,但它们的原理你是可以学到的,学习并不等于认识。有学问的人和能认识的人是不同的。

    记忆造就了前者,哲学造就了后者。”

    “但是人难道不能学哲学吗?”

    “哲学是学不到的,这是科学的综合,是能善用科学的天才所求得的。哲学,它是基督踏在脚下升上天去的五色彩云。”

    “好吧那么,”唐太斯说,“你先教我什么?我真想快点开始,我太渴望知识了。”

    “好吧!”神甫说道。

    当天晚上,两个犯人就拟定了一个学习计划,决定从第二天就开始。唐太斯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和极强的理解力,一学就会。他很有数学头脑,能适应各种各样的计算方法,而他的想象力又能使枯燥的数学公式和严密呆板的线条变得有趣起来。他原先就懂得意大利语,希腊语是他在到地中海东部航行时零零碎碎的学会了一点,凭借这两种语言的帮助,了解其他各种语言的结构就容易多了。所以六个月以后,他已经能讲西班牙语,英语和德语了。唐太斯严格遵守着他对神甫许下的诺言,从不提及逃走的事。或许是他的学习兴趣代替了渴望自由的要求,或许是由于他牢记自己的诺言,(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知道,他是十分注意的)总之,他再也不提逃走的事。时间在学习中飞速地流逝,一年之后,唐太斯已变成了另一个人。

    至于法利亚神甫,尽管有他作伴,唐太斯却注意到他愈来愈忧郁了。有一个想法似乎不断地在困扰着他的思想。有时,他会长时间的陷入沉思,不由自主地,深深地叹息,然后,突然站起身来,交叉着两臂开始在牢房里踱来踱去。有一天,他突然在这种习惯性的散步中停下来,感叹道:“唉,如果没有哨兵该多好啊!”

    “只要你愿意,立刻就可以一个都没有。”唐太斯说,他本来就在探究他的思想,像透过水晶球一般一下就看透了他脑子里的想法。

    “啊!我已经说过了,”神甫说道,“我是厌恶谋杀。”

    “但,即使犯下了谋杀罪,也是我们的生存和自立的本能所引起的呀。”

    “无论如可,我决不赞成。”

    “但你老想着这事,对吗?”

    “愈来愈想得厉害啦,唉!”神甫说道。

    “你已经想出了可以使我们获得自由的办法了,对吗?”唐太斯急切地问。

    “是的,假如他们碰巧派了一个又聋又瞎的哨兵守在我们外面这条走廊就好了。”

    “他又瞎又聋的!”年轻人用一种极坚定的口气说道,神甫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不,不!”神甫说道,“这是不可能的!”唐太斯竭力想把话题拉回来,但神甫摇了摇头,拒绝再谈这方面的事了。

    又过去了三个月。

    “你觉得自己力气大吗?”神甫问唐太斯。年轻人的回答是拿起了那凿子,把它弯成了一个马蹄形,然后又轻易地把它扳直了。

    “你能答应我不到万不得以不伤害那个哨兵吗?”

    “我以人格担保。”

    “那么,”神甫说,“我们或许可以实现我们的计划。”

    “我们要多久才能完成那必须的工作?”

    “至少一年。”

    “我们立刻就开始吗?”

    “马上就开始。”

    “我们已白白地耗费了一年的时间!”唐太斯说道。

    “你认为那过去的十二个月是浪费了吗?”神甫用一种温和的责备的口吻问道。

    “啊!对不起!”爱德蒙涨红了脸说道。

    “算了,算了!”神甫说道,“人终究是人,你大概还可算是我生平所见的人之中最优秀的呢。来,我来把我的计划给你看看。”说着神甫拿出了一张他所画的设计图给唐太斯看。这张图上画有唐太斯的和他自己的地牢,中间以那条地道连接着。

    在这条地道里,他提议再挖一条地道,就如同矿工使用的巷道可使他俩通到哨兵站岗的那条走廊的下面。一旦通到了那儿,就掘开一个大洞,同时要把走廊上所铺的大石头挖松一块,以便在需要的时候,哨兵的脚一踏上去就会塌陷下来,而那个哨兵也就会一下子跌到洞底下,那样他俩就把他捆上,并堵住他的嘴,他经此一跌,一定会吓呆了的,所以决不会有力量作任何反抗的。于是他们便就从走廊的窗口里逃出去用神甫的绳梯爬出外墙。唐太斯一听完这个简单并显然有把握成功的计划,眼睛里就射出喜悦的光彩,高兴得连连拍手。

    当天这两名挖掘工就一起干了起来,由于长期间休息已使他们从疲劳中恢复了过来,而且他们这种希望多半命中注定了会实现的,所以工作干得非常起劲。除了在规定的时间里必须回到他们各自的牢房里去等待狱卒的查看以外,再没有别的事来打扰他们的工作了。狱卒从楼梯上下到他们牢房里来的时候,脚步声原是极轻的,但他们已学会了辨别这种几乎觉察不到的声音,狱卒一直没有发觉。他们在做这件事他们这次所挖出的新土本来可把那条旧地道完全塞没的,但他们以极其小心的态度,一点一点的从法利亚或唐太斯牢房的窗口抛了出去至于那些挖出来的杂物,他们就把它碾成粉末,让夜风把它吹到远处,不留下任何的痕迹。

    一年多的时间就在这项工程里消磨过去了,他们所有的工具仅是一只凿子,一把小刀和一条木棒。法利亚边干活边给唐太斯上课,时而说这种语言,时而说那种语言;有时向他讲述各国历史,和那些身后留下了所谓的“光荣”的灿烂的足迹的一代又一代伟人的传记。神甫是一个饱经沧桑的人,曾多少混入过当时的上流社会。他的外表抑郁而严肃,这一点,天性善于模仿的唐太斯很快学了过来,同时还吸收了他那种高雅温文的风度,这种风度正是他以前所欠缺的,除非能有机会经常和那些出身高贵、有教养的人来往,否则是很难获得的。

    十五个月之后,地道挖成了,走廊下面的洞穴也完工了,每当哨兵在这两个挖掘者的头上踱来踱去的时候,他们可以清晰地听到那均匀的脚步声。他们在等待一个漆黑无月的夜晚来掩护他们的逃亡。他们现在最害怕的是深恐那块石头,就是那哨兵命中注定该从那儿跌下来的那块石头,会在时机未成熟以前掉下来。为了防止这一点,他们不得不又采取了一种措施,用支柱撑在它的下面,这条支柱是他们在掘地道时在墙基中发现的。这一天,唐太斯正在撑起这根木头,法利亚则在爱德蒙的牢房里削一个预备挂绳梯用的搭扣。突然间,唐太斯听到法利亚在用一种痛苦的声音呼唤他,他急忙回到自己的牢房里,发现后者正站在房间中央,脸色苍白,额头上冒着冷汗,两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哦!天哪!”唐太斯惊叫道,“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啦?”

    “快!快!”神甫说道,“听我说!”

    唐太斯惊恐地望着面无人色的法利亚,法利亚眼睛的四周现出了一圈青黑色,嘴唇发白,头发竖起,他惊呆了,握在手里的凿子一下子落到了地上。“什什么事?”他惊叫道。

    “我完啦!”神甫说。“我得了一种可怕的病,或许会死的,我觉得马上就要发作了。我在入狱的前一年也这样发作过一次。对付这种病只有一种药,我告诉你是什么东西。赶快到我的牢房里,拆下一只床脚。你可以看到床脚上有一个洞,洞里面藏着一只小瓶子,里面有半瓶红色的液体。把它拿来给我,或者,不,不!我在这儿也许会被人发觉的,趁我现在还有一点力气,扶我回我的房间里去吧。谁知道我发病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呢?”

    这飞来的横祸对唐太斯那一腔热血是个极沉重的打击,但唐太斯并没因此被打蒙了头。他拉着他那不幸的同伴艰难地钻过地道,把他半拖半扶的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立刻把他放到了床上。

    “谢谢!”神甫说道,他好象血管里满是冰那样的四肢直哆嗦。“我得的是癫痫病,当它发作很厉害的时候,我或许会一动不动地躺着,象死了一样,并发出一种既不象叹息又不象呻吟那样的喊声。但是,说不定病症会比这剧烈得多,我也许会出现可怕地痉挛,口吐白沫,而且不由自主地发出最尖厉的叫声。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我的喊声要是被人听到了,他们就会把我转移到别处去那样我们就会永远分离的。当我变得一动不动,冷冰冰,硬磞磞的,象一具死尸那样的时候,你要记住,要及时地,但千万不要过早地,用凿子撬开我的牙齿,把瓶子里的药水滴八滴至十滴到我的喉咙里,也许我还会恢复过来。”

    “也许?”唐太斯痛苦地问道。

    “救命!救命!”神甫突然喊道,“我我死我”病发作得如此突然和剧烈,以致那不幸的犯人连那句话都没能讲完。他全身开始猛烈地抽搐颤抖起来,他的眼睛向外突出,嘴巴歪斜,两颊变成紫色,他扭动着身子,口吐白沫,翻来复去,并发出极可怕的叫声,唐太斯赶紧用被单蒙住他的头,免得被人听见。这一发作继续了两个钟头,然后他最后抽搐一次,便面无人色昏厥了过去简直比一块朽木更无声无息,比大理石更冷更白,比一根踩在脚下的芦苇更软弱无力。

    爱德蒙直等到生命似乎已在他朋友的身体里完全消失了的时候,才拿起凿子,很费劲的撬开那紧闭的牙关,小心翼翼地把那红色液体按预定的滴数滴入那僵硬的喉咙里,然后便焦急地等待着结果。一个钟头过去了,老人毫无复苏的迹象。

    唐太斯开始感到害怕了,他担心下药或许下得过迟了,他两手插在自己的头发里,痛苦而绝望地凝视着他朋友那毫无生气的脸。终于那铁青色的脸颊上出现了一丝红晕,知觉又回到了那双迟钝的、张开着的眼睛上,一声轻微的叹息从嘴里发了出来,病人有气无力地挣扎了一下,想动一下他的身体。

    “救活了!救活了!”唐太斯禁不住大叫起来。

    病人虽还不能说话,但他用手指了指门口,显得非常着急。唐太斯听了一下,辨别出狱卒的脚步声正在渐渐靠近。那时快近七点钟了,爱德蒙在焦急之中竟完全忘记了时间。年轻人急忙奔向洞口,钻了进去然后小心地用石块将洞口遮住,回到了自己的牢房里。他刚把一切弄妥,门就开了,狱卒随随便便地看了一眼,看到犯人象平常一样坐在他的床边上。唐太斯一心挂记着他的朋友,根本不想吃东西。他不等钥匙在锁里转动,也不等狱卒的脚步声在那条长廊上消失,就急忙回到神甫的房间里,用头顶开石头,一下子奔到病人的床边。法利亚现在神志已完全恢复了,但他仍然十分虚弱,四肢无力地躺在床上。

    “我想不到还能看见你。”他有气无力地对唐太斯说道。

    “怎么这样说呢?”年轻人问道。“难道你以为会去死吗?”

    “这倒不是,不过逃走的条件全都具备了,我以为你先逃走了呢。”

    唐太斯生气了,脸涨得通红。“你真的把我想象得那么坏,”他大声说,“竟以为我会不顾你而跑掉吧?”

    “现在,”神甫说,“现在我知道我看错了。唉,唉!这一次发病可把我折腾得精疲力尽了。”

    “振作一点,”唐太斯说道,“你会恢复的。”他一面说,一面在床边上坐下,贴近法里亚,温柔地抚摸着他那冰冷的双手。

    神甫摇了摇头。“上一次发作的时候只有半个钟头,发作完以后,我除了觉得很饥饿以外,并没有什么别的感觉,我可以不用人扶就能自己起床。可现在我的右手右脚都不能动了,我的脑袋发涨,这说明我的脑血管在渗血。这种病如果再发作一次,就会使我全身瘫痪或是死的。”

    “不,不!”唐太斯大叫道,“你不会死的!你第三次发病的时候,(假如你真的还要发一次的话)你就早已自由啦。我们到那时还会把你救回来的,就象这一次一样,而且只会比这次更容易,因为那时必须的药品和医生我们就都有了。”

    “我的爱德蒙,”神甫回答说,“别糊涂了。刚才这次发病已把我判处了无期徒刑啦。不能走路的人是无法逃走的。”

    “好吧,我们可以再等一个星期,或等上一个月,假如需要的话,就是等上两个月也无妨。这期间,你的体力就可以恢复了!我们现在所要做的事情,就是确定逃走的时间,只要一旦你感到能够游泳了,我们就选定那个时间来实行我们的计划好了。”

    “我永远也游不了了,”法利亚说道。“这只胳膊已经麻木,不是暂时的,而是永久性的了。你来拍一下它,从它落下来的情形就可以判断我说的有没有错。”

    年轻人抬起那只胳膊,胳膊沉甸甸地落了下来,看不出有一丝生气。他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你相信了吧,爱德蒙?”神甫问道。“信了吧,我知道我在说些什么。自从我得了这种病第一次发作以来我就不断地想到它。真的,我料到它会再次发作的,因为这是一种家庭遗传玻我的父亲和祖父都是死在这种病上的。这种药已经两次救了我的命,它就是那驰名的‘卡巴尼斯’。这是医生早就给我预备好了的,他预言我也会在这种病上丧命的。”

    “医生或许错了呢!”唐太斯说道,“至于你这条瘫痪的胳膊,这难不倒我,你不能游泳也没关系,我可以把你背在我的身上游,我们两个一起逃走。”

    “我的孩子,”神甫说道“你是一个水手,一个游泳好手,你一定和我知道得一样清楚的,一个人背着这样重的分量,在海里游不到五十吗就会沉下去的。所以,别再欺骗自己了吧,你的心地虽好,但这种虚妄的希望连你自己也不会相信的。我应该留下来,等待着我的解脱,凡人皆有死,我的死也就是我的解放。至于你,你还年轻,别为了我的缘故而耽搁了快走吧!我把你所许的诺言退给你。”

    “好吧,”唐太斯说道。“现在也来听听我的决心吧。”说着他站起来带着庄严的神色,在神甫的头上伸出一只手,慢慢地说,“我以基督的血发誓,只要你活着,我就决不离开你!”

    法利亚望着这个年轻人,他是这样的高尚,这样的朴实,又有着这样崇高的精神,从他那忠厚坦诚的脸上,可以充分看出信心,诚恳,挚爱和真诚的情意。

    “谢谢,”那病人伸出了那只还能移动的手轻声地说道。

    “谢谢你的好意,你既然这样说,我也就接受了。”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你那无私的诚意,将来有一天,或许会得到报偿的。但既然我无法离开这个地方了,你又不愿马上离开,那就必须把哨兵站岗的走廊底下的那个洞填上,说不定碰巧会踩着那块有洞的地面,因而注意到那空洞的声音,然后去报告狱官来查看的。那样我们的事就会败露的,从而使我们彼此分离。去吧,去做这项工作吧,不幸我不能帮你的忙了。假如必要的话,就连夜工作,明天早晨狱卒没来之前,不必回来。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讲给你听。”

    唐太斯拿起神甫的手,亲热地紧握了一下。法利亚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于是年轻人就去干他的工作去了,他已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忠诚地,绝不动摇地去实现他对他那受苦的朋友所作的誓言。

第十八章 宝藏

     正文第十八章宝藏 第二天早晨,当唐太斯回到他难友的房间里时,他看见法利亚坐在那儿,神色安祥。一束阳光透过牢房那狭小的窗口射了进来,他左手拿着一张展开的纸,读者记得他只有这只手可以用了。这片纸因为先前一直被卷着,所以变成了一个卷,很不容易打开。他不说话,只把那张纸给唐太斯看。

    “那是什么?”后者问道。

    “看。”神甫微笑着。

    “我已经仔细地看过啦,”唐太斯说,“我只看到一张烧掉了一半的纸,上面有些哥拧体的文字,好象是用一种特别的墨水写的。”

    “这片纸,我的朋友,”法利亚说,“既然我已经考验过你了,现在可以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了,这片纸就是我的宝藏。从今天起,这个宝藏的一半是属于你的了。”唐太斯的额头冒出一阵冷汗。到这一天为止,经过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他始终避免和神甫谈及有关他的宝藏的事,因为这是他发疯的病根。

    生性谨慎的爱德蒙处处留意,避免触及这根痛苦的心弦,而法利亚在这方面也同样保持着沉默。他把神甫的这种沉默看作是理智的恢复,可现在,法利亚经过了这样痛苦的一场剧变以后又吐出了这些话,这说明他的神经错乱又复发了。

    “你的宝藏?”唐太斯结结巴巴地问道。

    法利亚微笑了一下。“是的,”他说,“你的心地的确很高尚,爱德蒙。因为我看你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就知道你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不,你放心,我没有疯。这个宝藏的确存在,唐太斯。假如我不能去拥有它们,你可以去拥有它们,是的,你。

    谁都不相信我的话,因为他们以为我是疯子。但是你,你该知道我并没有疯,假如你愿意的话,你一定会相信的。”

    “糟糕!”爱德蒙喃喃地对自己说,“他的老病又犯了!我就差没得这种病了。”然后他大声说道,“我亲爱的朋友,你刚才发病时大概累着了,你先休息一会儿,好吧?假如你高兴,明天我再来听你讲。今天我只希望能好好地照料你。而且,”他又说,“宝藏对我们并不是很急迫的事呀。”

    “非常紧急,爱德蒙!”神甫回答说。“谁知道我的病会不会在明天或后天第三次发作呢?那时就一切都完啦。这些财宝可使十家人变成巨富,我常常想,就让它们永远埋没吧,决不能让那些迫害我的人得到它们,每有这种想法,心里虽不免带点苦味,却还觉得相当畅快。这种想法也满足了我的报复心,我在这黑牢的夜里在这囚禁生活的绝望中,正在慢慢地体味其中的快意。但是现在,我已因为出于对你的爱宽恕了世界。

    现在,我看到你还很年轻,前途远大,我想,这个秘密一经泄露,你就可以得到一切幸福,我深怕再耽误一分钟一秒钟,深怕失掉象你这样一个可敬的人来拥有这样巨大的宝藏。”

    爱德蒙扭过头去叹息了一声。

    “你仍然不肯相信,爱德蒙,”法利亚继续说道。“我的话还无法使你相信。看来你需要证据。好吧,那么,且念一念这张纸吧,这张纸我从没给别人看过。”

    “明天吧,我亲爱的朋友,”爱德蒙说,他不愿顺从神甫的疯狂。“我们已说定到明天再去谈它嘛。”

    “那就把它留到明天再谈吧,但今天先念一念这张纸吧。”

    “别惹他生气。”爱德蒙心里想,于是便接过那张缺了一半,显然因为某次意外而被火烧过的纸来,念道——

    今日为一四九八年四月历山大六世之邀,应召赴宴,献之款,而望成为吾之继承人,则将凯普勒拉及宾铁伏格里奥归于被毒死者),吾今向吾之帕达,宣布:吾曾在一彼所知地点(在基督山小岛之洞窟银条,金块,宝石,钻石,美余一人知之,其总值约及罗马艾居二开岛东小港右手第二十块岩洞口二处;宝藏系在第二洞口最吾全部遗与吾之惟一继承人。

    凯

    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怎么样?”法利亚在年轻人读完以后问道。

    “可是,”唐太斯答道,“我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张被火烧掉了一半的,上面是一些意义不明的断句残字呀。”

    “是的,我的朋友,对你是这样,因为你才第一次读到它。

    但对我却不然,我曾费尽心血,熬了许多个夜晚来研究它,把每一个句子都重新写了出来,把每一处意思都作了完整的补充。”

    “你认为你已经找到了另一半的意思了吗?”

    “我完全可以肯定,你可以自己来判断,但先来听我讲一讲这张纸的来历吧。”

    “别出声!”唐太斯轻声叫道。“有脚步声!我走啦再会!”

    说着唐太斯象一条蛇似地钻进了狭窄的地道里,他很高兴能逃避去听那个故事和解释,因为这些只能使他更加确信他的难友又犯病了;至于法利亚,他在惊惶之中倒恢复了一种活力,他用脚把那块石头推到原位,又拿一张草席盖在上面,使它不易被发现。

    来者是监狱长,他从狱卒那儿得知了法利亚的病情,所以亲自来看看他。

    法利亚坐起身来见他,尽量避免做出任何引起怀疑的举动,他向典狱长隐瞒了他这半身瘫痪的实情。他深恐典狱长会对他萌发恻隐之心。把他换到一间较好的牢房里去那样就会把他和他的年轻伙伴分开。幸亏这种事并没有发生,监狱长离开他的时候认为那个可怜的疯子只是身体略感不适而已,心里倒也有一些同情他。

    但此时,爱德蒙正坐在床上,双手捧着头,竭力在聚精会神地回想。自从他认识法利亚以来,觉得后者身上一切都显得那样的理智、伟大和崇高,他不懂为什么一个在各方面都这样富于智慧的人竟会在某一点上失去理智。究竟是法利亚被他的宝藏所迷惑了呢,还是全世界都误解了法利亚?

    唐太斯整个白天都呆在他的牢房里,不敢再回到他的朋友那儿去心想这样就可以拖延一些时候,使自己慢一点来证实神甫真的疯了,他是多么怕证实这一点!

    到了傍晚时分,常规的查监过后,法利亚不见年轻人过来,就试着自己去穿过那条通道。他的一条腿已不能动弹了,一只手臂也已不能再用了,所以他只能拖着身子爬过来。爱德蒙一听到神甫那痛苦挣扎的声音,就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不得不勉强迎上前去帮他一把,因为否则老人是无法从那通向唐太斯房间的小洞口钻过来的。

    “我来了,不顾一切地追到你这儿来了,”他慈祥地向他笑着说。“你以为可以逃避我慷慨的馈赠,但这是没有用的。听我说吧。”

    爱德蒙看到已无法逃避,便扶神甫坐到他的床上,自己则拖过长登坐在他的旁边。“你知道,”神甫说道,“我是红衣主教斯帕达的秘书,也是他的密友,而他是斯帕达亲王这一族中最后的一位。我一生的全部幸福都是这位可敬的爵爷所赐于的。

    尽管我曾时常听人说‘象斯帕达那样富有但他本人并不富有,外面有此谣言所以他也就在一个富有的虚名下生活。他的宫殿就是我的天堂。我曾教过他的侄子,那个人现在已经死了。

    当他只剩下孤家寡人的时候,我就回到了他那儿,决心要照料他,以此来报答十年来他对我的恩情。红衣主教的家事我简直可以说无所不知。我常常看到我那高贵的爵爷在辛辛苦苦地注释古书,费劲地在灰尘之中翻寻祖先的遗稿。有一天,我埋怨他不该作这种于事无益的搜寻,以致把自己弄得身心疲惫,他看了看我,然后苦笑着打开一大卷述及罗马城历史的书。他翻到书中记述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生平的第二十九章,上面有这么几句话,那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

    “‘罗马尼大战业已结束。凯撒·布琪亚完成其征服事业以后,急需款子购买意大利全境。教皇便急需款子摆脱法国国王路易十二,故必须借助于某种有利的交易活动,然而在意大利遍地穷困之状况下,此事极其为难。教皇陛下想到了一个主意,决定册封两位红衣主教’”。

    “假如在罗马挑选两个伟大的人物,尤其是大富翁,则圣父[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就可以从这项交易里获到以下利益。第一,他可以把这两个红衣主教属下的大官美缺出卖;第二是红衣主教这两顶高帽子也可以卖不少钱。这项交易还有第三种好处,下面将要讲到。教皇和凯撒·布琪亚先找到了这两位未来的红衣主教,他们是琪恩·罗斯辟格里奥赛和凯撒·斯帕达,前者已在教廷里挂着四种最高的头衔,后者则是罗马贵族中最高贵和最富有的。两位都对教皇的这种情意感到无上的光荣。他们都是很有野心的。这事一经确定,凯撒·布琪亚不久就又找到了出钱买红衣主教手下官职的人。结果是罗斯辟格里奥赛和斯帕达花钱当上了红衣主教,而在他们还不曾正式荣升之前,已另外有八个人花钱当了主教以前所托的职位,而八十万艾居就此进了这笔交易的卖主的金库里。

    “现在该讲讲这项交易的最后一部分了。教皇对罗斯辟格里奥赛和斯巴达,既赐他们以红衣主教的勋章,又劝他们把不动产都变卖成现钱,使他们在罗马定居下来,教皇和凯撒·布琪亚还设宴招待这两位红衣主教。这是圣父和他的儿子[指凯撒·布琪亚。]之间的一场争论。凯撒心里可以使用对付他的老朋友的一个惯用手法。即可以用那把出了名的钥匙,他们请某个人拿了这把钥匙去打开一只指定的碗柜。这把钥匙上有一个小小的铁刺,那是锁匠一时疏忽留下来的。那把锁很难开,当这个人用力去开碗柜的时候,钥匙上的小刺就刺破了他的皮,而他第二天他必将死去。此外还有那只狮头戒指,凯撒每当要与人紧紧握手的时候就把它戴上。狮头便会咬破那只承恩的手,而在二十四小时以后,那咬破的小伤口便会致命。所以凯撒向他的父亲建议,或是请这两位红衣主教去开碗柜,或是与他们每人亲热地紧握一次手。但亚历山大六世回答他说:‘想到罗斯辟格里奥赛和斯帕达这两位可敬的红衣主教,我们就别计较一顿晚宴的费用了。我总觉得,我们可以把他们的钱弄过来的。而且,你忘记啦,凯撒,消化不良会立刻发作的,而刺一下或咬一下却要在一两天以后才能见结果。’凯撒听了这番头头是道的话后就让步了。两位红衣主教要因此就被邀赴宴了。

    “宴席摆在圣皮埃尔—埃里斯兰宫附近教皇的一个葡萄园里,两位红衣主教早就听说那是一个很幽静可爱的地方。罗斯辟格里奥赛真是受宠若惊,乐得忘乎所以了,他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准备赴宴。斯帕达却是一个很谨慎小心的人,他只有一个侄子,是一个前途远大的青年军官,他对他极其钟爱,所以他拿出笔和纸,写下了他的遗嘱。然后就派人去找他的侄子,要他在葡萄园附近等候他,可是仆人似乎没有找到他。“斯帕达很清楚这种邀请的意义。自基督教问世以来,罗马的文明已大有进步了,现在不再会有一个百夫长来传达暴君的口信:‘凯撒赐你死!’而是由教皇派来一个特使,面带微笑地说:‘教皇陛下请你去赴宴。’“斯帕达在两点钟左右动身到了圣皮埃尔斯里安宫的葡萄园里。教皇已在等着他了。斯帕达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他那穿着全套盛装的侄子,和对他虎视眈眈地望着他的凯撒·布琪亚。斯帕达的脸立刻变青了,而凯撒却带着一种讥讽的神色望了望他,证明一切都不出他之所料,天罗地网已经布下了。他们开始进餐,斯帕达只来得及问了他的侄子一句话,问他有没有接到他的口信,侄子回答说没有,他已完全明白了这句问话的意义。但是太晚啦,因为他已经喝下了一杯教皇膳食总管特地捧到他面前的美酒。同时,斯帕达看见他自己的面前又添了一瓶酒,他被劝喝了几大杯。一小时以后,医生宣布他们两个人都因食有了羊脏菌而中毒身亡。斯帕达死在葡萄园的门口。他的侄子在他自己的家门口断的气,临死前还做了一些手势,但他的妻子不懂其中的含意。

    “凯撒和教皇迫不及待去抢遗产,借口是去找死者的文件。但遗产仅止于此,即斯帕达在一小片纸上写到:吾将吾之库藏及书籍赠与吾所钟爱之侄,其中有吾之金角祈祷书一本,吾盼其能善为保存,借作其爱叔之留念。

    抢夺遗产者四处寻找,仔仔细细地翻看了那本祈祷书,又把家具都翻来复去的察看了一遍,他们不由得都大吃一惊,原来这位以富有闻名的叔父斯巴达,实际上却是一位最可怜的叔父。说到财宝,除了那些在图书馆和实验室里的科学珍品以外,别的一点都没有。事情就是这样:凯撒和他的父亲到处寻找,到处搜查,到处仔细地察看,但却什么也没找到,或者说东西少得可怜,只有几千艾居的金条,和大约相同数目的现钱。

    不过侄子在他断气以前,还来得及对他的妻子说过一句话:‘仔细在我叔父的文件里找,里面有真正的遗嘱。’“他们又去寻找,甚至比那两位尊严的继承人找得还彻底,但仍然是毫无结果。王府后面有两座宫殿和一个葡萄园,但当时不动产还不那么值钱,不能满足教皇和他儿子的胃口,这两座宫殿和那葡萄园仍归家族所有。光阴似水流过,亚历山大六世死了,是中毒死的,你知道那是怎么错杀了的。凯撒也同时中了毒,不过他的皮肤并没有变成蛇皮的颜色,毒药只使他的皮肤起了很多斑点,象蒙上了一张老虎皮一样。于是,他被迫离开罗马,在一次精历史学家所遗忘的夜间的小战斗中被人莫名其妙地打死了。在教皇去世和他的儿子被放逐以后,大家以为斯怕达这一族又要象他们当红衣主教那个时代那样发达起来了,但事实却并不如此。斯帕达这一族人依旧只是勉强过得去,这桩黑暗的事件始终被笼罩在迷中雾中。一般的谣传是,那政治手腕比他父亲高强的凯撒已从教皇那儿夺了两位红衣主教的财产带走了。我说两位,是指还有那位红衣主教罗斯辟格里奥赛,他由于事先毫无准备,所以完全被抢光了。”

    “讲到这里为止,”法利亚打断自己的话头说,“你一定觉得这非常荒唐吧?”

    “噢,我的朋友,”唐太斯说道,“正相反,我好象是在读一本最有趣的故事,请你说下去吧。”

    “我继续说下去,斯帕达这家族的人开始习惯于这种平庸的生活了。许多年又过去了,在他们后代之中,有的当了军人,有的当了外交家,有的当了教士,有成了银行家,有的发了财,有的破了产。我现在要讲的是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位,就是斯帕达伯爵,我当过他的秘书,常常听到他抱怨,说他的爵位和他的财产太不相称。我就劝他把全部财产都变成定期存款。他照办了,因此收入就增加了一倍。那本著名的祈祷书仍由这个家族的人保存着,现在已归伯爵所有。这是由父传子,子传孙一路传下来的,由于所找到的遗嘱上有那么一句话,所以它变成了一件真正的传家之宝,族里的人都带着迷信的崇敬之感把它好好地保存着。这本书上的大写字母都是用金银彩色写成的,全书都是美丽的歌特体的文字,由于包金的缘故,份量很重,所以每到大的日子,总得由一个仆人把它捧到红衣主教面前。”

    “那各种各样的文件,有诏书,契约,公文等,这一切都藏在档案柜里,从那被毒死的红衣主教开始一直传下来,全族人的文件都在这里了,我也象在我以前的那二十位侍仆,管家和秘书一样,把那庞大的文件堆又查看了一遍。虽说我经过了最认真仔细的研究,但结果还是一场空。我把布琪亚那个家族人的历史详详细细地读了一遍,甚至还把它写成了一部书,唯一的目的,就是想研究出他们有没有因红衣主教凯撒·斯帕达的死而增加了任何财富。但我发现他们只得了他的同难人红衣主教罗斯辟格里奥赛的产业。”

    “当时我就几乎肯定,那笔遗产并没有被布琪亚那一族人或他的本族人得去那依旧是一笔无主之财,象《一千零一夜》故事里的宝藏一样,仍在大地的怀抱里,由一个魔鬼看守着。

    我无数次地搜索考查,把那一族人三百年来的收入和支出算了又算,简直不下千百次,还是没有用。我仍然茫然无所知,而斯帕达伯爵仍然穷困潦倒。我的东家死了。他除了定期存款以外,还保存着他的家族文件,他那藏有五千卷书的图书和他那著名的祈祷书。这一切他都遗赠了给我,还有一笔一千罗马艾居的现款,条件是要我每年给他举行一次弥撒,祈祷他的灵魂安息,并叫我给他编一本族谱,写一部家史。这一切我都一丝不苟的照办了。别着急,我亲爱的爱德蒙,我们就要讲到最后这段了。”

    “一八○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在我被捕的前一个月,也就是斯帕达伯爵去世后的第十五天,你看,那个日期在我的记忆里印得多深刻,我一边整理文件,一边把这些读过千百次的东西又看了一遍,因为那座宫殿已卖给了一个陌生人,我就要离开罗马,去定居在佛罗伦萨,同时准备带走我所有的一万二千里弗,我的藏书和那本著名的祈祷书,由于长时间的翻阅这些资料,我感到疲倦极了,加之午餐又吃得太饱,所以我竟用手垫着头睡过去了,那时约莫下午三点钟。当我醒来的时候,时钟正敲六点。我抬起头来,四周是一片黑暗。我拉铃叫人拿灯来,但没有人来,我就决定自己去弄一个。这原是一种哲学家的脾气,但这时我是非这样做不可了。我用一手拿着一支蜡烛,由于我的火柴盒子已经空了,一手去摸索一片纸,想拿它到壁炉的余火里去点燃。我担心在黑暗之中用掉的是一张有价值的纸,所以我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想到,在那本著名的祈祷书里我曾见过一张因年代久远而发黄了的纸片,这张纸片,几世纪来都被人当作书签用,只是由于世代子孙尊重遗物,所以还把它保存在那儿。那本祈祷书就在我身旁的桌子上,我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了那张纸,把它扭成一条,按到将熄的火焰上面,点燃了它。”

    “但在我的手指底下,象施了魔法似的,当那火苗窜起的时候,只见纸上现出了淡黄色的字迹。我吓了一跳。赶急把那张纸抓在手里,扑灭了火,直接点燃了那支小蜡烛,然后带着难以表达的激动心情摊开了那张扭皱了的纸。我发觉那上面的字是用神秘的隐显墨水写的,只有拿到火上去烘才会显现出来。那张纸有三分之一多一点已被火烧掉了。剩下的就是你今天早晨的那张碎纸片,把它再念一遍吧,唐太斯,读过以后我再把那些残破的句子和互不连贯的意义给你补充上。”

    法利亚洋洋得意地把那张纸交给了唐太斯,后者这次又把下列这些铁锈色的字句读了一遍:——

    今日为一四九八年四月历山大六世之邀,应召赴宴,献之款,而望成为吾之继承人,则将凯普勒拉及宾铁伏格里奥归于被毒死者),吾今向吾之帕达,宣布:吾曾在一彼所知地点(在基督山小岛之洞窟银条,金块,宝石,钻石,美余一人知之,其总值约及罗马艾居二开岛东小港右手第二十块岩洞口二处;宝藏系在第二洞口最吾全部遗与吾之惟一继承人。

    凯

    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现在,”神甫说,“再念一念这张纸;”说着他把第二张纸给了唐太斯,那上面也有一些残缺的句子,爱德蒙读道:——二十五日,吾受教皇圣下亚恐彼或不满于吾捐衔所令吾与红衣主教同一之命运(彼二人系惟一继承人,吾侄葛陀·斯悉并曾与吾同往游览之中)埋藏余所有之全部金玉;此项宝藏之存在仅百万;彼仅须打石,即可获得。此窟共有深之一角;此项宝藏撒十斯帕达

    法利亚用兴奋的目光注视着他。“现在,”当他看到唐太斯已念到最后一行的时候说,“把两片残纸拼拢起来,你就可以自己判断了。”唐太斯照着做了,合起来的那两片纸上的内容如下:

    今日为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吾受教皇圣下亚历山大六世之邀,应召赴宴,——恐彼或不满于吾捐衔所献之款,而望成为吾之继承人,则将——令吾与红衣主教凯普勒拉及宾铁伏格里奥归于——同一之命运(彼二人系被毒死者),吾今向吾之——惟一继承人,吾侄葛陀·斯帕达,宣布:吾曾在一彼所知——悉并曾与吾同往游览之地点(在基督山小岛之洞窟——中)埋藏吾所有之全部金银条,金块,宝石,钻石,美——玉;此项宝藏之存在仅吾一人知之,其总值约及罗马艾居二——百万;彼仅须打开鸟东小港右手第二十块岩——石,即可获得。此窟共有洞口二处;宝藏系在第二洞口最——深之一角;此项宝藏吾全部遗赠与吾之惟一继承人。

    凯——撒十斯巴达

    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好,现在你明白了吧?”法利亚问道。

    “这就是红衣主教斯帕达的声明,也就是人们找了那么久的遗嘱吗?”唐太斯问道,他心里依旧是半信半疑的。

    “是呀!千真万确!”

    “谁把它补充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凭借那残余的半张。我把其余的部猜了出来,从那张纸的长度,测出句子的长短,再根据字面上的含义推敲出隐去的意思,就好象我们在岩洞里凭着顶上的一线微光摸路一样的把它摸索了出来。”

    “你得到这个结果以后又做了些什么呢?”

    “我决定马上出发,当时即刻就出发了,身边只带着我那本论统一意大利那篇巨著的前几章。但帝国的警务部长却早已在注意我了,他当时的意见恰巧和拿破仑相反,拿破仑是希望生一个儿子来统一意大利,而他却希望造成割据的局面。而我这样子行色匆匆,他们猜不出原因,就起了疑心,所以我刚一离开皮昂比诺就被捕了。现在,”法利亚以慈父般的表情对唐太斯继续说道,“现在,我的朋友,你知道得和我一样清楚了。假如我们能一起逃走,这个宝藏的一半就是你的了,假如我死在这儿,你一个人逃出去那么就全部归你了。”

    “可是,”唐太斯吞吞吐吐地问道,“这个宝藏除了我们以外,难道世界上就没有更合法的主人了吗?”

    “没有了,没有了这方面你放心好了,那个家族已经绝后了。再说,最后一代的斯帕达伯爵又指定我为他的继承人,把这本有象征意义的祈祷书遗赠给了我,他把这本书里所有的一切都遗赠了给我。不要紧,不要紧,放心好了,假如我们得到了这笔财富,我们大可问心无愧地享用它。”

    “你说这个宝藏价值——?”

    “两百万罗马艾居,照我们的钱算,约等于一千三百万埃居。”

    “不可能!”唐太斯被这个天文数字吓得叫出了声。

    “不可能!为什么?”神甫问道。“斯巴达家族人是十五世纪最古老,最强盛的家族之一。而在当时,没有金融交易和工业,所以积攒那些金银珠宝并不为奇。就是在当今,也有些罗马家族几乎都快饿死了,可他们还有价值百万的钻石珠宝,那是当作传家之宝世代传下来的,他们是不能动用的。”

    爱德蒙仿费是在做梦,他时而怀疑,时而兴奋。

    “我把这个秘密对你保守了这么久,”法利亚继续说道,“只是为了我要考验一下你这个人,然后让你吃一惊。要是在我的病没有再发作以前我们就逃了出去我会把你带到基督山岛去的,现在,”他长叹了一声,又说,“是要你带我到那儿去了。喂!唐太斯,你还没有谢谢我呢。”

    “这个宝藏是属于你的,我亲爱的朋友,”唐太斯答道,“而且只属于你一个人。我没有任何权利。我又不是你的亲人。”

    “你是我的儿子呀,唐太斯!”神甫喊道。“你是我囚禁生活中的儿子。我的职业决定了我只能过独身生活。上帝派你来抚慰我,来抚慰我这个不能做父亲的人和不能得到自由的囚徒。”说着法利亚就把他那条还能动的手臂向年轻人伸去后者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哭了起来。

第十九章 第三次发病

     正文第十九章第三次发病 长久以来,神甫一直在沉思默想这个宝藏,现在,他终于能用它来保证他爱如己子的唐太斯的未来的幸福了。于是,在法利亚的眼中无形中宝藏的价值增加了一倍,他每天絮絮叨叨谈论它的数目,向唐太斯解释,在当个这个时代,一个人拥有了一千三百万或一千四百万的财富,能如何如何地为他的朋友造福。可是唐太斯的脸却阴沉起来,因为他脑海中复仇的誓言又出现了,他也想到,在当今这个时代,一个人拥有了一千三百万或一千四百万财富,能给他的仇人带去多大的灾难。

    神甫不知道基督山岛在什么地方,但唐太斯却知道,而且常常经过那个地方,甚至还曾上去过一次,它离皮亚诺扎只有二十五哩,在科西嘉岛和厄尔巴岛之间。这个岛以前一向是,而且现在也还是荒无人烟的地方。它像是一块圆椎形的大岩石,似乎是某次海底火山爆发把它推到海面上来的。唐太斯把那个岛画了一张地图给法利亚看,法利亚则指导唐太斯应该用什么办法去找到那宝藏。不过唐太斯却远没有老人那样热情和有信心。不错,法利亚确实不是一个疯子,他的发现让人以为他疯了,可是发现这个秘密的艰苦经过更增加了唐太斯对他的敬仰。同时,即使那笔宝藏的确存在,他也不能相信现在它是否依旧还存在着,虽然他认为那宝藏决不是想象出来的东西,可是他相信它已不在那儿了。

    即使他相信那宝藏还在那儿,但命运仿佛有意要剥夺这两个囚徒的最后的一些希望似的,象是要让他们懂得他们已命中注定要一辈子坐牢似的,一次新的灾难又降临到了他们头上。靠海的那条走廊,早已有坍陷的危险,近来又重新加固起来。他们用许多大石头填没了唐太斯已经填过了一半的洞。

    要是没有采取神甫建议过的这一预防措施,他们就会遇到更大的不幸,因为他们逃走的企图一旦被发现,他们俩肯定被隔离开的。现在,他们被关在一道新的一更坚固的牢门里面了。

    “你看,”年轻人带着一种悲哀的、听天由命的口气对法利亚说,“你说我肯为你牺牲,但上帝认为这种赞誉我是不应该接受的。我答应过永远和你在一起,现在即使我想违背我的诺言,事实也不允许了。我和你一样得不到那宝藏了,我们俩谁也出不了这个监狱。但我真正的财富并不是那个,我的朋友,并不是在基督山岛阴森的岩石底下等待着我的那些东西,而是和你会面,虽然有狱卒,我们每天仍可以共同度过五六个钟头。是你那些智慧之光启发了我的头脑,你的话已深深根植在我的记忆里,会在那儿成长,开花,结果的。你教给了我各门科学知识,你对它们有着深刻的认识,所以才能把它们变得明白易懂,使我很容易便掌握了它们,这才是我的财富,我敬爱的朋友,就凭这一切,你已经使我富足和幸福了。相信我吧,请放心吧!对我来说,这比成吨的黄金和成箱的钻石更加珍贵,即使那些黄金和钻石确实存在,不象我们在早晨看到深浮在海面上的,以为是陆地,而向它渐渐走近的时候就消失了的海市蜃楼。可能长时间地与你呆在一起,倾听你那雄辩的声音来丰富我的头脑,振作我的精神,使我的身心能在一旦获得自由的时候经受得住可怕的打击,它们丰富了我的心灵,使快要向绝望让步的我,自从认识了你以后,不再伤心绝望,这些才是我的财富,真正属于我的财富。这一切都是你赐给我的。世上所有的帝王,即使是凯撒·布琪亚,也休想从我这儿把它们夺走的。”

    于是,这两个不幸的人往后的日子,虽然说不上幸福的日子,但也一天天地过得很快。法利亚对那宝藏以前多年来一直保守着秘密,现在却不断地谈到它。果然不出他所料,他的右臂和右腿依旧麻痹不能动,他自己已放弃了享受那宝藏的任何希望。然而他仍不断地在为他的年轻伙伴考虑逃走的办法。

    他怕那张遗嘱说不定哪天会失落或失窃,所以强迫唐太斯把它熟记在心里,使他能逐字背出来。然后他把另一半毁掉了,以保证即使前一半被人弄了去也没有人能够猜透其中的真意。有时候,法利亚以整小时地整个小时指教唐太斯,指教他在得到自由以后该如何如何。如果一旦获得自由,从获得自由的那一天、一时、一刻起,他应该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方设法到基督山岛去。并找一个不会引起怀疑的借口独自留在那儿。

    一到了那,就得努力去找到那神奇的洞窟,在指定的地点去挖,读者还记得,那指定的地点就是在第二个洞口最深的一个角落里。

    在这期间,时间的消逝虽说不上很快,但至少不致于令人难以忍受。我们已经说过,法利亚身体一侧的手脚虽不能恢复活动了,但他的头脑仍然很清醒,理解力也已全部恢复,除了我们已详述过的那种为人处世的种种教诲以外,他还逐渐地教导他的年轻伙伴,教他应该做一个耐心和高尚的犯人,怎样懂得从无所事事找些事来做。因此他俩永远是有事可做的,法利亚借此来忘却他自己的逐渐衰老;唐太斯则借此避免去回忆那以前曾一度几乎熄灭,而现在却象夜里漂荡在远处的一盏明灯那样浮动在他记忆里的往事。日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去了,再也没有新的灾难降临,在上帝的庇护之下,时光机械地、宁静地流逝了。

    在那年轻人的心里,或许也那老人的心里,在这种表面的宁静之下,隐藏着许多被压抑了的愿望,和被窒息住了的叹息。每当法利亚独自一个人时,当爱德蒙回到他自己的牢房里时,它们就都表露出来。有一天晚上,爱德蒙突然醒来,他好象听到有人在呼唤他。他睁开眼睛,尽力在黑暗中张望。他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或者确切地说,是一种费力地呼喊他名字的呻吟声。“天哪!”爱德蒙自言自语地说,“难道真的发生了?”

    他迅速移开他的床,搬起那块石头,钻入了地道,爬到那一端,那秘密洞口已经打开。我们提到过的那可怜的摇曳的灯光下,唐太斯看到神甫脸色苍白地抓住了床架。他的脸上可拍地抽搐着,唐太斯熟悉这可怕的证状,当他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曾非常惊惶。

    “唉,我的朋友,”法利亚用一种听天由命的口吻说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对吧?我不必再向你解释什么了。”

    爱德蒙痛苦地惨叫了一声,他失去了理智,冲到门口,大喊起来,“救命!救命!”法利亚用最后一点力气阻止了他。

    “别出声!”他说,“不然你就完了。现在指望你自己吧,使你的狱中生活过得好一点,使自己还可以逃走。我在这里所做的一切你得花几年功夫才能完成,假如狱卒知道我们互相有来往,一切就都完了。放心吧,我亲爱的爱德蒙,我就要离开的这间牢房,是不会长期空着的,另一个受难人不久就会来接替我的位置的,他将把你看作是一个拯救天使。也许他也同样年轻,强壮,能吃苦耐劳,就象你一样,他可以帮助你一起逃,而我却只能妨碍你。你不再会有一个半死的身体绑在你的身上,使你动弹不得。上帝终于为你做了件好事,把你被剥夺的一切加倍偿还了你,现在是我该死的时候了。”

    爱德蒙只能紧握着他的手大声说道,“噢,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别这么说!”因为他的脑子被这一下打击给搞昏了,他的勇气也在听了神甫的这些话以后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振作起一点来说道,“噢,我救活过你一次,我还可以再救你一次!”于是他拆开床脚,取出了那只瓶子,瓶子里还有一点红色药水。

    “看!”他说道,“这种救命药水还有一点呢。快,快!快告诉我这一次该怎么办,有没有什么新的办法?说呀,我的朋友,我听着呢。”

    “没有希望了,”法利亚摇摇头说道,“不过也没什么。上帝在人的心里根深蒂固地种下了对生命的爱,不论生活是多么痛苦,总还是让人觉得它是可爱的,上帝既然这样创造了人,他总会尽力使他存在的。”

    “噢,是的,是的!”唐太斯说道,“我已经说过了,我会再救活你的!”

    “好呢,那就试试看吧。我已经觉得愈来愈冷了。我觉得血在向我的脑子里流。我颤抖得厉害,牙齿直在打战,我的骨头快要散架子了,这病五分钟之内就会达到最高点,一刻钟之内,我就会变成一具僵尸了。”

    “啊!”唐太斯喊道,心里感到一阵绞痛。

    “你还是照上一次那样做,不过不要等那么久。我生命的源泉现在已经枯竭了,而死神要做的事”他望着他那麻痹了的手臂和腿继续说道“只剩一半啦。这一次要给我往嘴里倒十二滴,不是十滴,假如你看我还不醒过来,就把其余的都倒到我的喉咙里。现在,你把我抱到床上去因为我已经支持不住啦。”

    爱德蒙把神甫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现在,朋友,”法利亚说,“你是我悲惨的生活中唯一的安慰呀,你是上天赐给我的一个无价之宝,虽说迟了一点,却依旧还是把你给了我。为了这,我衷心地感谢上帝,我要永远地和你分离了,我希望你获得你该得到的一切幸福,希望你万事如意。我的孩子,我为你祝福!”

    年轻人跪了下来,把头伏在神甫的床边。

    “现在,听我在临终时说几句话。斯帐达的宝藏的确存在。

    承蒙上帝的仁慈,对于我,现在已不再有所距离或障碍了。我看到了那洞窟的深处。我的眼睛穿透了最深厚的地层,这么多财宝简直耀得我眼睛都花啦。如果你真能逃出去要记住那位可怜的神甫,全世界的人都说他疯了,但他并没有疯。赶快到基督山岛去,去享用那宝藏吧,因为你受的苦难实在够多的了。”

    一阵剧烈的颤动打断了神甫的话。唐太斯抬起头,看到法利亚的眼睛已充满了血,似乎大量的血已从脑腔里涌到了他的脸部。

    “永别了!永别了!”神甫痉挛地紧紧抓住爱德蒙的手,低声地说,“永别了!”

    “噢,不,不!”他大声叫道,“别抛下我!噢,快来救救他呀!救命呀!救命呀!”

    “嘘!嘘!”垂死的人低声说道,“假如你能救活我,我们就不会分离了!”

    “你说得对。噢,是的,是的!相信我吧,我一定会把你救活的!而且,虽然你很难受,但看来你没有上次那样严重。”

    “你错了!我所以不那么难受,是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来忍受了。在你这个年纪,对生活是充满信心的。自信和希望是年轻人的特权,但老年人对死看得比较清楚。噢!它来了!来了来了我看不见了我的理智消失了!你的手呢,唐太斯!永别了永别了!”他集中起所有的力量,作了最后的一次挣扎抬起身来,说道,“基督山!别忘了基督山!”说完他倒在了床上。这一次发作十分厉害。神甫的四肢僵直,眼皮肿胀,口吐带血的白沫,身子一动不动,在这张痛苦的床上,再看不到刚刚还躺在那里的那位智者了。

    唐太斯拿起那盏灯,把它放在床边一块凸出的石头上,颤动的火苗把它那异样而古怪的光倾泻到了那张变了形的脸上和那僵硬的身体上。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等待着那施用救命药水的时机的到来。

    当他确信那时刻已经到了的时候,便拿起小刀去撬开牙齿,这一次牙齿没象上次那样咬得紧,他一滴一滴地数着,直数到十二滴,然后等着。瓶子里大概还有两倍于滴下去的数量。他等了十分钟,一刻钟,半小时,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浑身发抖,毛发直竖,额头上凝着冷汗,他用自己的心跳来计算时间。然后他想到作最后一次努力的时间到了,他把瓶子放到法利亚那紫色的嘴唇上,这一次不必再去撬牙关,因为它还是开着的,他把全部药水都倒进了他的喉咙。

    药水产生了一种象电击的效应。神甫的四肢开始剧烈地抖动。他的眼睛渐渐地瞪大,令人害怕。他发出一声象尖叫似的叹息,然后颤动的全身又渐归于死寂,眼睛依旧睁得大大的。

    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过去了。这时,悲痛万分的爱德蒙斜靠在他朋友的身上,把手按在他的心脏上,觉得那身体正在逐渐变冷,心脏的跳动也愈来愈弱,终于完全停止了。心脏最后的跳动一停止,脸色就变得铁青,眼睛仍然睁着,但目光无神。此时是早晨六点钟,天刚刚亮,微弱的晨曦穿入黑牢,使那将熄的灯光显得更加苍白,异样的反光映射在死者的脸上,使人看上去还有点生气。在这日夜交接的时刻,唐太斯还曾有一线希望,但一到白天到来的时候,他明白了,现在只有自己和一具尸体在一起了。于是,一种无法克服的极端的恐怖摄住了他,他不敢再去握那悬在床外的手;不敢再去看那对一眨不眨的,茫然的眼睛,他曾多次想使它合上,但没有用,它仍然张开着。他吹灭了灯,小心地把它藏了起来,然后他钻进了地道,尽可能地把他进入秘密地道的那块大石头盖好。

    真是千钧一发,因为狱卒正好过来了。这一次,他先到了唐太斯的地牢,离开唐太斯以后,就向法利亚的牢房走去,他手里端着早餐和一件衬衣。显然那个人还不知道已经发生了什么事。他径自走去。

    唐太斯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焦急情绪,他迫切想知道他那不幸的朋友的牢房里,发生的事。于是他又钻进地道里,当他到达那一端的时候,恰巧听到那狱卒在连声惊喊,叫人来帮忙。不一会儿,几个狱卒来了,接着又听到种均匀的脚步声,一听便知是来了士兵,他们即使不在值班的时候也是习惯地这样走路的。在他们的后面来了监狱长。

    爱德蒙听到床上发出吱吱格格的声音,知道他们在搬动那尸体,然后又听到了监狱长的声音,他叫人往犯人脸上洒水,看到这种办法无法使犯人苏醒时,就派人去请医生。然后监狱长走了,唐太斯的耳朵里传进了几句怜悯的话,还夹杂着残酷的哄笑。

    “行啦,行啦!”有一个人喊道,“这疯子去找他的宝藏去啦。祝他一路顺风!”

    “他虽有百万,却买不起一条裹尸布!”另一个说道。

    “噢!”第三个接上一句,“伊夫堡的裹尸布可并不贵!”

    “或许,”先前那个人说道,“因为他是一位神甫,他们说不定会为他多费一点。”

    “他们或许会赐他一条布袋。”

    爱德蒙一个字都不漏地听着,可是其中有些话却听不大懂。说话声不久就停止了,那些人似乎都已离开了地牢。但他仍然不敢进去说不定他们会留下一个狱卒看守尸体。所以他仍然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呆着,甚至屏住了呼吸。一小时以后,他听到一阵轻微的声音,渐渐地愈来愈响。这是监狱长带着医生和随从回来了。房间里沉寂了片刻,显然是医生在检查那尸体。不久,问话就开始了。

    医生分析了犯人所得的病症,宣布他已经死了。接着就传来了一番漠不关心的问话和答话,唐太斯听了非常气愤,因为他觉得全世界都应该象他那样怜爱那位可怜的神甫。

    “我听了您的话觉得非常遗憾。”在医生断言那老人真的死了以后,监狱长说道,“他是一个性情温和,安份守己,傻里傻气自寻开心的犯人,简直用不着看守他。”

    狱卒接着说:“完全不用看守,我敢说,他在这儿住上五十年也不会逃走的。”

    “不过,”监狱长又说道,“我虽说您有把握,但还是再确定一下吧。这倒并非因为我怀疑您的医道,而是出于我们的责任,我们应该对犯人的死亡十分确定才行。”

    房间里又鸦雀无声地沉默了一会儿,唐太斯一直在偷听着,他推测医生正在第二次检查尸体。

    “您放心好了,”医生说道,“他确实死了。这一点我敢担保。”

    “您知道,先生,”监狱长坚持说,“这种事,我们是不能单凭检验就可以满足的。不论外表看上去怎样,还是请您按法律规定的手续办理,来了结这件事吧。”

    “那么,去把烙铁烧烧拿来,”医生说道,“不过这样做实在没有必要。”

    这个烧烙铁的命令使唐太斯打了一个寒噤。他听到了匆忙的脚步声,门的格格声,人们的来来去去的走动声。过了几分钟,一个狱卒进来说;“火盆和烙铁拿来了。”

    房间里静默了片刻,接着听到了烙肉的丝丝声,那种令人作呕的怪味甚至穿透了墙壁,传到了正惊恐地偷听着的唐太斯的鼻孔里。一闻到这种人肉被烧焦的气味,年轻人的额头便冒出了冷汗他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了。

    “您看,先生,他真的死了,”医生说道,“烧脚跟是最厉害的。这个可怜的疯子这一来倒把他的疯病治好了,他从监狱生活里解脱出来啦。”

    “他的名字不是叫法利亚吗?”一个陪监狱长同来的官员问道。

    “是的,先生。照他自己的说法,这是一个世家的姓氏。他很博学,只要不涉及他的宝藏,也还明辩事理,但一提到宝藏,他就固执得要命。”

    “这种病我们叫做偏执狂。”医生说道。

    “你没有听到他抱怨什么吗?”监狱长对那负责看管神甫的狱卒问道。

    “从来没有,先生。”狱卒回答道,“是从来没有的事,相反的,他有时还讲故事给我听,有趣极了。有一天,我老婆病了,他给我开了一张药方,果然把她治好了。”

    “哦,哦!”医生说道,“我还不知道这儿又增加一位与我竞争的同行呢,我希望监狱长先生,您尽可能妥善地给他办理后事。”

    “是的,是的,您放心吧。我们尽力找一只最新的布袋来装他。您满意了吧?”

    “当然罗。但要快!我可不能整天呆在这儿。”于是又响起了人们进进出出地脚步声。一会儿之后,一阵揉蹭麻布的声音传到了唐太斯的耳朵里,床在格吱格吱地作响,地上响起一个人举起一样重物的脚步声,然后床又受压咯吱地响了一声。

    “就在今天晚上吧。”监狱长说道。

    “要做弥撒吗?”随从中有人问道。

    “不可能了,”监狱长答道,“监狱里的神父昨天向我请了假,要到耶尔去旅行一周。我告诉他,在他离职期间,我会照顾犯人的。要是这可怜的神甫不是走得这么匆忙,他是可以听到安魂曲的。”

    “唔,唔!”医生说道,干他这一行的人大多是不信鬼神的,“他本来就是神父。上帝会考虑他这种情况,不会派一个教士来给他送葬,和他开这么一个鬼玩笑的。”这个残酷的玩笑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这时,把尸体装进麻袋的工作仍在继续着。

    “就在今天晚上。”监狱长在工作完成了的时候说道。

    “几点钟?”一个狱卒问道。

    “十点或十一点吧。”

    “要我们看守尸体吗?”

    “何必呢?只要把牢门关上,就算他还活着就得了。”

    于是脚步声走远了,声音渐渐变校门链格格地响了一阵,接着是上锁的声音,然后就没有声音了,接下来是一片比任何孤独的环境里更萧肃的寂静,死的寂静,它渗透了一切,甚至渗透了那年轻人的冰冷了的灵魂。他小心翼翼地用头顶起那块大石头,谨慎地环顾室内。室内空无一人。唐太斯一跃钻出了地道。

第二十章 伊夫堡的坟场

     正文第二十章伊夫堡的坟场 借着从窗口透进来的一线苍白微弱的光线,可以看到床上有一只平放着的粗布口袋,在这个大口袋里,直挺挺地躺着一个长而僵硬的东西。这个口袋就是法利亚裹尸布,正如狱卒所说的,这的确不值几个钱。就这样一切都结束了。在唐太斯和他的老朋友之间,已有了一重物质的分离。他再也看不到那一双睁得大大的,仿佛死后仍能看见的眼睛了;他再也不能紧握那只曾为他揭开事实真相的灵巧的手了。法利亚,这位与他曾长期亲密相处的有用的好伙伴,已不再呼吸了。他在那张可拍的床上坐了下来,陷入了一种忧郁,迷悯的状态之中。

    孤零零的!他又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他觉得自己重又陷入了孤寂之中!再也看不到那个唯一使他对生命尚有所留恋的人了,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他还不如也象法利亚那样,不惜通过那道痛苦的死亡之门,去向上帝追问人生之谜的意义呢?自杀的念头,曾一度被他的朋友从他的思想中逐出,神甫活着的时候,他的面前,唐太斯便不去想这事了,现在当着他的尸体,那个念头又象个幽灵似的在他面前出现了。“假如我死了,”他说,“我就可以到他所去的地方,一定可以找到他。但怎么个死法呢?这倒不难,”他痛苦地笑着继续说道,“我只要呆在这儿,谁第一个来开门,我就向他冲上去,掐死他,这样他们就会把我绞死的。”

    人在极度悲痛之中,犹如在大风暴里是一样,两个高峰之间必是形成低谷,唐太斯这时也从这种自暴自弃的念头前退了回来,突然从绝望转变成了一种强烈的求生和自由的愿望。

    “死!噢,不!”他喊道,“现在还不能死,你已经活了这么久,受这么长时间的苦!几年前,当我存心想死的时候去死了,或许还好些,但现在这样去做,就等于自己屈服了,承认自己的苦命了。不,我要活,我要斗争到底,我要重新去获得被剥夺了的幸福。我不能死,在死以前,我还有几个仇人要去惩罚,谁知道呢,也许还有几个朋友要报答呢。眼下,他们要把我忘在这里,我只能象法利亚一样离开我的地牢了。说到这里,他愣住了,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好象突然有了一个极其惊人的想法。突然,他猛地站起身来,用手扶住额头,象是头晕似的。他在房间里转两三圈,又在床前站住了、”啊!啊!

    “他自言自语地说,”是谁使我有这个想法的?是您吗,慈悲的上帝?既然只有死人才能自由地从这里出去那就让我来装死吧!”

    他不容自己有片刻时间来考虑这个,因为如果他仔细去想的话,他这种决心也许会动摇的。他弯身凑到那个可拍的布袋面前,用法利亚制造的小刀将它割开,把尸体从口袋里拖出来,再把它背到自己的地牢里,把它放在自己的床上,把自己平常戴的破帽子戴在他头上,最后吻了一次那冰冷的额头,几次徒劳地试着合上仍然睁着的眼睛,把他的脸面向墙壁,这样,当狱卒送晚餐来的时候,会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这也是常事,然后他又返回地道,把床拖过来靠住墙壁,回到那间牢房里从贮藏处拿出针线,脱掉他身上破烂的衣衫,以便使他们一摸就知道粗糙的口袋里的确是裸体的尸身,然后他钻进了口袋里,按尸体原来的位置躺下又从里面把袋口缝了起来。

    假如不巧狱卒此时进来,或许会听到他心跳的声音。他本来可以等到晚上七点钟的,那次查看过后再这样做的,但他怕监狱长改变临时决定,提前把尸体搬走,这样的话,他最后的希望也就破灭了。现在,不管怎样,他决心已定,希望此举能成功。假如在搬运的途中,被掘墓人发觉他们所抬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活人,唐太斯则不等人们回过神来,就用小刀把口袋从头到底划破,乘他们惊惶失措的时候逃走。如他们想来捉他,他就要动用刀子了。假如他们把他扛到了坟场,把他放进了坟墓里,他就让他们在他的身上盖土,因为夜里,只要那掘墓人一转身,他就可以从那松软的泥土里爬出来逃走。他希望所盖的泥土不要太重,使他受不了。假如不幸,那泥土太重的话,他就会被压在里面,不过那样也好,也可一了百了。唐太斯从昨天晚上起就不曾吃过东西,也不觉得饥渴,他现在也没此感觉。他现在的处境太危险了,不容他有时间去想别的事。

    唐太斯遇到的第一个危险就是:当狱卒在七点钟给他送晚餐来的时候,也许会发觉他的掉包计。幸而,以往有二十多次,为了怕麻烦或是因为疲倦,唐太斯曾这样躺在床上等狱卒来的。每当这时,狱卒就把他的面包和汤放在桌子上,然后一言不发的走了。这次,狱卒或许不会象往常那样沉默,他或许会同唐太斯讲话,而当看到他不回答时,或许会走到床边去看看,这样可就全露馅了。

    七点钟来临的时候,唐太斯那颗紧张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把一只手按在心上,想压住它的剧跳,另一只手则不断地去擦额头上的冷汗。他不时地浑身打颤,心在紧缩着,象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似的。此时,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可是,一小时一小时过去了,监狱里毫无动静,唐太斯知道他已逃过了第一关,这是一个好兆头。终于,大约就是监狱长指定的那个时间,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爱德蒙知道关键的时刻到了,他鼓起全部的勇气,屏住呼吸,他真希望能同时屏住脉搏急促的跳动。

    脚步在门口停了下来。那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唐太斯猜测这是两个掘墓人来抬他了。这个猜测不久便被证实了。因为听到了他们放担架时所发出的声音。门开了,唐太斯的眼睛透过粗布看到了隐隐约约的亮光。他看到两个黑影朝他的床边走过来,还有一个人留在门口,手里举着火把。这两个人分别走到床的两头,各人扛起布袋的一端。

    “这个瘦老头子还挺重的呢,”抬头的那个人说道。

    “据说人的骨头每年要增加半磅哩。”另外那个抬脚的人说。

    “你绑上了没有?”第一个讲话的人问道。

    “何必增加这么多重量呢?”那一个回答说,“我们到了那儿再绑好啦。”

    “对,你说得对。”他的同伴回答道。

    “干吗要捆绑呢?”唐太斯暗自问道。

    他们把所谓的死人放到了担架上。爱德蒙为了装得象个死人,故意把自己挺得硬棒棒地,于是由那举火把的人引路,这一队人就开始走上楼梯。突然间,唐太斯呼吸到了夜晚新鲜寒冷的空气,他知道这是海湾边冷燥的西北风。这种突然的感触,真使他悲喜交集,抬担架者向前走了二十多步,就停了下来,把担架放在地上。其中的一个走开了,唐太斯听到了他的皮鞋在石板道上响声。

    “我到哪儿了?”他自问道。

    “真的,他可真是不轻呵!”站在唐太斯旁边的那个人边说边在担架边上坐了下来。唐太斯的第一个冲动就是想逃走,但幸而他克制住了。

    “照着我,畜生,”那个人又说,“不然我就看不到要找的东西啦。”举火把的那个人听从了他,尽管对主说话的口吻不太客气。

    “他在找什么?”爱德蒙想。“或许是铲子吧。”

    一声满意的叫喊声表示那掘墓人已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在这儿,”他说,“真不容易。”

    “对呀,”另一个回答说,“就是多等一会儿也不费你什么的。”

    说完,那人向爱德蒙走来,后者听到他的身旁放下了一件很重很结实的东西,同时他的两脚突然被使劲地绑上了一条绳子。

    “喂,你绑好了没有?”旁观的那个掘墓人问道。

    “绑好啦,很紧呢。”那一个回答道。

    “那么走吧。”于是担架又被抬了起来,他们继续向前走去。又走了五十多步的路,便停下来去开门,然后又向前走去。

    在他们走着的时候,波涛冲激成堡下岩石所发出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唐太斯的耳朵里。

    “这鬼天气!”其中的一个说道,“今夜里泡在海里可是滋味。”

    “是啊,神甫可要浑身湿个透啦。”另一个说,接着就一声大笑。唐太斯不大懂他们开这个玩笑是什么意思,他直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好,我们总算到啦。”他们之中的一个说道。

    “走远一点!走远一点!”另外那一个说。“你知道上一个就在这儿停的,结果撞到岩石上,躺在了半山腰里,第二天,监狱长怪我们都是些偷懒的家伙。

    他们又向上走了五六步,然后唐太斯觉得他们把他抬起来了,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他荡来荡去。”一!“两个掘墓人一齐喊道,“二!三,走吧!”接着,唐太斯就觉得自己被抛入了空中,象只受伤的鸟穿过空气层,然后直往下掉,以一种几乎使他的血液凝固的速度往下掉。有重物拖着他,加快了他下降的速度,但他仍觉着下落的时间似乎持续了一百年。终于,随着可怕的一声巨响,他掉进了冰冷的海水里,当他落入水中的时候,他不禁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惊叫,但那声喊叫立刻被淹没有浪花里了。

    唐太斯被抛进了海里,他的脚上绑着一个三十六磅重的铁球,正把他拖向海底深处。大海就是伊夫堡的坟场。

第二十一章 狄布伦岛

     正文第二十一章狄布伦岛 唐太斯尽管有点头晕目眩的,而且几乎快要窒息了,他还算头脑清醒,不时地屏住了他的呼吸。他的右手本来就拿着一把张开的小刀(他原准备随时乘机逃脱时用的),所以现在他很快地划破口袋,先把他的手臂挣扎出来,接着又挣出他的身体。虽然他竭力想抑脱掉那铁球,但整个身体却仍在不断地往下沉。于是他弯下身子,拚命用力割断了那绑住他两脚的绳索,此时他已几乎要窒息了。他使劲用脚向上一蹬,浮出了海面,那铁球便带着那几乎成了他裹尸布的布袋沉入了海底。

    唐太斯在海面只吸了一口气,便又潜到了水里,以免被人看到。当他第二次浮出水面的时候,距离第一次沉下去的地方已有五十步了。他看到天空是一片黑暗,预示着大风暴即将来临了,风在用劲地驱赶着疾驰的浮云,不时的露出一颗闪烁的星星。在他的面前,是一片无边无际,阴沉可怕的海面,浊浪汹涌,滚滚而来在他的背后,耸立着一座比大海比天空更黑暗的,象一个赤面獠牙似的怪物,它那凸出的奇岩象是伸出来的捕人的手臂。在那块最高的岩石上,一支火把照出了两个人影。他觉得这两个人是在往大海里张望,这两个古怪的掘墓人肯定已听到了他的喊叫声。唐太斯又潜了下去,在水下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从前就很喜欢潜泳,他过去在马赛灯塔前的海湾游泳的时候,常常能吸引许多观众,他们一致称赞他是港内最好的游泳能手。当他重新露出头来的时候,那火光已不见了。

    必须确定一下方向了。兰顿纽和波米琪是伊夫堡周围最近的小岛,但兰顿纽和波米琪是有人居住的,大魔小岛也是如此。狄波伦或黎玛最安全。这两个岛离伊夫堡有三哩路,唐太斯决定游到那儿去。但在黑夜里他怎样来辨别方向呢?这时,他看到了伯兰尼亚灯塔象一颗灿烂的明星闪烁在他前面。假如这个灯光在右面,则狄布伦岛应左面,所以他只要向左转就能找到它。但我们已经说过,从伊夫堡到这个岛至少有三哩路。在狱中的时候,法利亚每见他显出萎靡不振,无精打采的样子时,就常常对他说:“唐太斯,你可不能老是这个样子。要是你不好好地锻炼身体,你就是逃了出去体力不支也会淹死的。”在海浪劈头打来的时候,这些话又在唐太斯的耳边响了起来,他使劲划起水来,以此看看自己是否真的体力不支。他很高兴地看到长期的牢狱生活并未夺去他的力量,他以前常常在海的怀抱里象一个孩子似的嬉戏,而现在他仍是这方面的老手。

    恐惧是一个无情的追逐者,它迫使唐太斯加倍用力。他侧耳倾听,想听听有没有什么声音传来。每次浮出浪峰时,他的目光就向地平线上搜索一下,努力透过黑暗望出去。每一个较高的浪头都象是一只来追赶他的小船,于是他就使足了劲拉开了他和小船之间的距离,但这样反复做了几次以后,他的体力便消耗得很厉害。他不停地向前游去,那座可怕的城堡渐渐地消失在黑暗里了。他虽看不清它的模样,但却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一小时过去了,在这期间,因获得了自由而兴奋不已的唐太斯,不断地破浪前进。“我来算算看,”他说,“我差不多已游了一小时了,我是逆风游的,速度不免要减慢,但不管怎样,要是我没弄错方向的话,我离狄布伦岛一定很近了。但要是我弄错了呢?”他浑身打了个寒颤。他想浮在海面上休息一下,但海面波动得太猛烈,无法靠这种方法来休息。

    “好吧,”他说,“我就游到精疲力尽为止,游到双臂麻木,浑身抽筋,然后淹死算了。”于是他孤注一掷,使出全身力气。

    突然间,他觉得天空似乎更黑更阴沉了,稠密的云块向他头顶上压了下来,同时,他感到膝盖一阵剧痛。他的想象力告诉他自己已中了一颗子弹,一刹那间,他就会听到枪声,然而并没有枪声。他伸出手,觉得有个东西挡住了他,于是他伸出脚去,碰到了地面,这时他才看清了自己错当成乌云的那个东西了。

    在他的面前,耸立着一大堆奇形怪状的岩石,活象是经过一场猛烈的大火之后凝固而成的东西。这就是狄布伦岛了。唐太斯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边感谢上帝边直挺挺地在花岗石上躺了下来,此刻他觉得睡在岩石上比睡在最舒适的床上还要柔软。然后,也不管风暴肆虐,大雨倾注他就象那些疲倦到了极点的人那样沉入了甜蜜的梦乡。一小时以后,爱德蒙被雷声惊醒了。此时,大风暴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在奔驰,闪电一次次划过夜空,象一条浑身带火的赤炼蛇,照亮了那浑沌汹涌的浪潮卷滚着的云层。

    唐太斯没有弄错,他已到达了两个小岛中的一个,这里的确是狄布伦岛。他知道这个地方是草木不生,无处隐藏的,但如果海能稍微平静一些,他就要重新跳到海水里去,再游到黎玛岛去,那儿虽也和这儿一样荒无人烟,但地方比较大,因此也较容易藏身。

    一块悬空的岩石成了他暂时栖身之处,他刚躲到它的黑面,大风暴就又以排山倒海之势扑来。爱德蒙觉得他身下的岩石都在抖动,凶猛的波浪冲到花岗岩上,溅了他一身的水。他虽然已很安全,却在这耀眼的雷电交加之中一直感到头晕目眩。他似乎觉得整个岛都在脚下颤抖,象一艘抛了锚的船在断缆以后被带入了风暴的中心。这时他想起自己已有二十四小时没吃东西了。他伸出手去,贪婪地捧着积存在岩洞里的雨水喝着。

    当他站起身来的时候,一道闪电划破了天空,驱走了黑暗,直射到了上帝灿烂的宝座脚下。借着这道电光,唐太斯看到,在黎玛岛和克罗斯里海角之间,离他不到一哩远的海面上,有一艘渔船,象一个幽灵似的,正被风浪摆弄着,从浪峰跌入浪谷。一秒钟以后,他又看到了它,而且更近了。唐太斯用尽力气大喊,想警告他们将有触礁的危险,但他们自己已发觉了。又一闪电使他看到有四个人紧紧地抱住了折断的桅杆和帆索,而第五个人则紧抱着那破裂的舵轮。

    他看到的那些人无疑也看到了他,因为狂风把他们的喊叫声带到了他的耳朵里。在那折断的桅杆上,有一张裂成碎片的帆还在飘着。突然间,那条挂帆的绳索断了,那张帆便象一只大海鸟似的消失在夜的黑暗里了。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一声猛烈的撞击声,接着痛苦的呼救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在岩石顶上的唐太斯借闪电的光看到那艘帆船撞成了碎片,在碎片之中,又看到了神色绝望的人头和伸向天空的手臂。接着一切又都被黑暗所吞没。那副悲惨的景象象闪电一样瞬间而过。

    唐太斯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奔下岩石。他侧耳倾听,尽力四下里张望,但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没有人在挣扎呼叫,只有风暴还在肆虐。又过了一会儿风渐渐平息了,大片灰色的云层向西方卷去,蓝色的苍穹显露了出来,上面点缀着明亮的星星。不久,地平线上现出了一道红色的长带,波浪渐渐变成了白色,一道亮光掠过海上面,把吐着白沫的浪尖染成了金黄色。白天来临了。

    唐太斯默默地,一动不动地站着,面对着这壮丽的景观。

    他又向城堡那个方向望去,望望海,又望望陆地。那阴森的建筑耸立在大海的胸膛上,带着庞然大物的那种庄严显赫的神态,似乎面对着万物一样。这时大约已经五点钟了。海面愈来愈平静了。

    “在两三小时以内,”唐太斯想道,“狱卒会到我的房间里去发现我那可怜的朋友的尸体,认出他来,又找不到我,就会发出呼叫。于是他们就会发现,接着就会询问那两个把我抛入海的人,而他们一定听到了我的喊叫声。于是满载着武装士兵的小艇就会来追赶那不幸的逃犯。他们会鸣炮向每一个沿海居民警告,叫他们不要庇护一个走投无路,赤身裸体,饥寒交迫的人。马赛的警察会在海岸上搜索,而监狱长则会从海上来追赶我。我又冷又饿,甚至连那把救命的小刀都丢了。噢,我的上帝呀,我受苦真是受够啦!可怜可怜我吧,救救我吧,我已毫无办法啦!”

    唐太斯由于精疲力尽,脑子昏沉沉的,正当他焦虑地望着伊夫堡那个方向时,他突然看到在波米琪岛的尽头,象一只鸟儿掠过海面,出现了一艘小帆船,只有水手的眼睛才能辨认出它是一艘热那亚独桅帆船。它从马赛港出发向海外疾驶,它那尖尖的船头正破浪而来。“啊!”爱德蒙惊叫道,“再过半小时我就可以登上那艘船了,只要我不被盘问、搜索、被押回马赛!我该怎么办呢?我编个什么故事好呢?这些人假装在沿海做贸易,实际上都是走私贩子,他们可能会出卖我的,以此来表示他们自己是好人。我该等一下。但我已不能再等了,或许城堡里还未发现我已经失踪了。我可以冒充昨天晚上沉船上的一个水手。这个故事不会显得荒唐可笑,也不会有人来拆穿我的。”

    唐太斯一边想着,一边向那渔船撞破的地方张望了一下,这一看不由得使他吃了一惊。岩石尖上正挂着一顶水手的红帽子,岩的脚下漂浮着一块风帆船龙骨的碎片。唐太斯顿时拿定了主意。他急忙向帽子游过去,把它戴在自己头上,又抓住一块龙骨的碎片,然后尽力向那帆船航行的路线横截过去。

    “我有救了!”他喃喃地说,这个信念恢复了他的力量。

    爱德蒙很快就发觉,那艘帆船顶着风,正在伊夫堡和兰尼亚灯塔之间抢风斜驶。一时间,他怕那帆船不沿岸航行,而径自驶出海去。但他不久就从它行驶的方向上看出象大多数到意大利的船一样,它也想从杰罗斯岛和卡接沙林岛之间穿过去。总之,他和帆船正慢慢地在接近,只要它再往岸边靠近一些,帆船就会接近到离他四分之一哩以内了。他浮出水面上,做出痛苦求救的信号,但船上没有人看到他,船又转了一个弯。唐太斯本来可以大声喊叫的,但他想到他的喊叫声会被风吞没的,这时他很庆幸自己预先想到,抱住了这块龙骨,要是没有它,他也许坚持不到登上那艘船的,而且如果船上的人没有看到他,船就过去了的话,那他就再也不能游回岸上了。

    唐太斯虽然几乎可以肯定那艘独桅船的航行路线,并悬着一颗心注视着它,直到它又向他折回来。于是他朝着那船游去。但还没等到他靠近它,那艘帆船又改变了方向。他拚命一跳,半个身子露出了水面,挥动着他的帽子,发出水手所特有的一声大喊。这一次,他不但被看见,而且被听到了,那艘独桅船立刻转舵向他驶来。同时,他看到他们把小艇放了下来。不一会儿,只见两个人划着小艇,迅速地向他驶来。唐太斯觉得那条横木现在对他没用了,就放弃了它,然后用力游着向他们迎上去。但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他这时才觉得那条横木对他是如何的有用。他的手臂渐渐地僵硬了,两条腿也难以动弹,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他又大叫了一声,那两个水手更加用力,其中一个用意大利语喊道:“挺住!”

    这两个字刚传到他的耳朵里,一个浪头猛地向他打来,把他淹没了,他又浮出水面,象一个人快要溺死时那样拚命胡乱划动着,发出第三声大喊,然后他就觉得自己在往下沉,就象那要命的铁球又绑到了他的脚上一样。水没过了他的头,透过水,他看到一方苍白的天和黑色的云块。一阵猛烈的挣扎又把他带到水面上。他觉得好象有人抓住了他的头发,但他什么也看不到了,什么也听不到了。他昏了过去。

    当唐太斯重新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已在独桅船的甲板上了。他最关切的事,便是要看看他们航行的方向。他们正在迅速地把伊夫堡抛在后面。唐太斯实在疲乏极了,以致他所发出的那声欢呼被错认为一声痛苦的呻吟。

    我们已经说过,他躺在甲板上。一个水手正在用一块绒布摩擦他的四肢;另一个,他认出就是那个喊“挺住!”的人,此时他正拿着一满瓢甜酒凑到他的嘴边;第三个人是一个老水手,他既是掌舵的又是船长,他正同情地注视着他,脸上带着人们常有的那种自己虽在昨天逃过了灾难,说不定灾难明天又会降临的那种表情。几滴朗姆酒使年轻人衰弱的心脏重新兴奋起来,而他四肢也因受到了按摩而重新恢复了活力。

    “你是什么人?”船长用很蹩脚的法语问道。

    “我是,”唐太斯用蹩脚的意大利语回答说:“一个马耳他水手。我们是从锡接丘兹装谷物来的。昨天晚上我们刚到摩琴海岬遇到了风暴,我们的船就在那个地方触焦沉没了。”

    “你刚才是从哪儿游过来的?”

    “就是从那些岩石那里游过来的,算我运气好,我当时攀住了块岩石,而我们的船长和其他的船员都死了。我想我是唯一幸存的。我看到了你们的船,我是怕留在这个孤岛上饿死,所以我就抱住一块破船上的木头游到你们船上来。你们救了我的命,我谢谢你们,”唐太斯又说道,“要不是你们中的一个水手抓住我的头发,我早已经完了。”

    “那是我呀,”一个外貌诚实直爽的水手说道,“真是千钧一发,因为你正在往下沉呢。”

    “是啊,”唐太斯答道,并伸出手去,“我再一次谢谢你。”

    “说真的,我刚才有点犹豫呢,”水手回答说,“你的胡子有六英寸长,头发也尺把长,看上去不象个好人,倒象个强盗。”

    唐太斯想起来了,他自从进了伊夫堡以后就没有剪过头发,刮过胡子。

    “是这样,”他说,“有一次遇险时,我曾向宝洞圣母许过愿,十年不剃头发不刮胡子,只求在危难之中救我的命,今天我许的愿果然应验了。”

    “我们现在把你怎么办呢?”船长说道。

    “唉!随便你们怎么都行。我们的船沉了,船长死了。我虽然一个人逃出了一条命。不过我是一个好水手,你们在第一个靠岸的港口让我下去好了。我相信一定能在一艘商船上找到一份工作的。”

    “你对地中海熟悉吗?”

    “我从小就在那里航行。”

    “那些最出名的港口你都熟悉吗?”

    “没有几个港口是我不能闭着眼睛驶进驶出的。”

    “我说,船长,”那个对唐太斯喊“挺妆的水手说道,“假如他所说的话是真的,那么为什么不把他留下来呢?”

    “那得看他说的是不是真话,”船长面带疑虑的说道。“象他现在这样可怜巴巴的样子,说得好听,谁知道。”

    “我干起来比我说得更好,”唐太斯说道。

    “那我们瞧吧。”对方微笑着回答道。

    “你们到哪儿去?”唐太斯问。

    “到里窝那。”

    “那么,你们为什么老会是这么折来折去而不靠前侧风直驶呢?”

    “因为这样我们就会直接撞到里人翁岛上去了。”

    “你们会在离岸二十寻[一寻约等于一·六二米]开外的地方通过的。”

    “那你就去掌舵吧,让我们来看看你的本事。”

    年轻人接过舵把,先轻轻用力一压,船就随之而转,他看出这虽说不是一艘一流的帆船,但尚可操纵如意,于是他喊道:“准备扯帆!”

    船上的四个水手都跑去遵命行事,船长站着一边旁观。

    “把绳索拉直!”唐太斯又喊道。

    水手们即刻服从。

    “拴索!”

    这个命令也被执行了。果然正如唐太斯所说的,船的右舷离岸二十寻的地方擦了过去。

    “好样的!”船长高兴地大喊道。

    “好样的!”水手们跟着叫喊起来,他们都惊奇地望着这个人,这个人的目光里又充满了智慧,身体又恢复了活力,他们已不再怀疑他身上所具备的素质了。“你看,”唐太斯离开舵把说,至少在这次航行中。“我对你们还是有点用处的。假如你到了里窝那以后不要我了,可以把我留在那儿。等我领到第一笔薪水就来偿还你们借给我的衣服和伙食费。”

    “哦,”船长说,“我们是没有问题的,只要你的要求合理就行了。”

    “只要你给我和你的伙计同样的等遇,那么事情就算决定了。”唐太斯答道。

    “这不公平,”那个救唐太斯的水手说,“因为你比我们懂得多。”

    “你这是怎么啦,雅格布?”船长说道。“要多要少,这是人家的自由嘛。”

    “不错,”雅格布答道,“我只多出一件衬衫和一条裤子。”

    “这些对我就足够了,”唐太斯插进来说。“谢谢你,我的朋友。”

    雅格布窜下舱去不久就拿着那两件衣服爬了上来,唐太斯带着说不出的快乐穿了起来。

    “现在,你还需要什么别的吗?”船长问道。

    “一片面包,再来一杯我尝过的那种好酒,因为我好长时间没吃东西啦。”的确是,他已有四十个小时没吃任何东西了。

    面包拿来了,雅格布把那只酒葫芦递给他。“打压舵!”船长对舵手喊道。唐太斯一面也向那个方向看,一面把酒葫芦举到了嘴边,但他的手突然在半空中停住了。

    “咦!伊夫堡那边出了什么事啦?”船长说。

    吸引唐太斯注意的,是伊夫堡城垛顶上升起了小团白雾。

    同时,又隐约听到了一声炮响。水手们都面面相觑。

    “那是什么意思?”船长问。

    “伊夫堡有一个犯人逃走了,他们在放示警炮。”唐太斯回答。船长瞥了他一眼,只见他已把甜酒凑到了唇边,神色非常镇定地正在喝酒,所以船长即使有一点怀疑也因此而打消了。

    “这酒好厉害。”唐太斯一边说着,一边用他的短袖抹着额头上的汗。

    “管它呢,”船长注视着他,心里说道,“就算是他,那也好,因为我毕竟得到了一个少有的老手。”

    唐太斯借口说疲倦了,要求由他来掌舵。舵手很高兴能有机会松一松手,就望望船长,后者示意他可以把舵交给新来的伙伴。唐太斯于是就能时时注意到马赛方向的动静了。

    “今天是几号?”他问坐在身边的雅格布。

    “二月二十八。”

    “哪一年?”

    “哪一年!你问我哪一年?”

    “是的,”年轻人回答说,“我问你今年是哪一年?”

    “你连现在是哪一年忘了吗?”

    “昨天晚上我受的惊吓太大了。”唐太斯微笑着回答,“我的记忆力几乎都丧失了。我是问你今年是哪一年。”

    “一八二九年。”雅格布回答。唐太斯自被捕那天起,已过了十四年了。他十九岁进伊夫堡,逃走的时候已是三十三岁了。

    他的脸上掠过了一个悲哀的微笑。心想,过了这么多年不知究竟怎么样了,她一定以为他已经死了吧。接着他又想到了那三个使他囚禁了这么久,使他受尽了痛苦的人,他的眼睛里射出了仇恨的光芒。他又重温了在狱中立下的向对腾格拉尔,弗尔南多和维尔福报仇雪恨的誓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个誓言不再是一个空洞的威胁,因为地中海上最快速的帆船追不上这只小小的独桅船,船上的每一片帆都鼓满了风,直向里窝那飞去。

第二十二章 走私贩子

     正文第二十二章走私贩子 唐太斯上船不到一天,就和船上人搞得很熟了。少女阿梅丽号(这艘热那亚独桅船的船名)上这位可敬的船长,虽然没受过法利亚神甫的教导,却几乎懂得地中海沿岸的各种语言,从阿拉伯语到普罗旺斯语,都能一知半解地说上几句,所以他不必雇用翻译,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个累赘,而且常常多一个泄漏秘密的机会。这种语言上的能力,使他和人交换信息非常方便,不论是和他在海上所遇到的帆船,和那些沿着海岸航行的小舟,或和那些来历不明的人,这种人,没有姓名,没有国籍,没有明白的称呼,在海口的码头上可以看到他们,他们靠着那种秘密的经济来源生活,而由于看不出他们经济的来源,我们只能称他们是靠天过活的。读者可能已猜出来了,唐太斯是在一条走私船上。

    鉴于上述这种情况,船长把唐太斯收留在船上,是不无怀疑的。他同沿海岸的海关官员都非常熟悉。而这些可敬的先生们和他之间时时都在勾心斗角,所以最初他以为唐太斯或许是税务局派来的一个密探,用这条巧计来刺探他这一行动的秘密。但唐太斯操纵这只小船的熟练程度又使他完全放了心。后来,当他看到伊夫堡的上空升起了一缕象羽毛似的轻烟,他立刻想到,他的船上已接纳了一位象国王那样他们要鸣炮致敬的人物。应该说,这时他多少放心了一些,因为这样的一位新来者总比来个海关官员要强,可是当他看到这位新来的伙计态度十分泰然,后面这一层怀疑也就象前者一样地消失了。

    所以爱德蒙占了个便宜,他可以知道船长是什么样的人,而船长却不知道他是谁。不论那个老水手和他的船员用什么方法来套他的话,他都能顶得住,不泄露半点真情,只坚持说他最初的那番话,他把那不勒斯和马耳他描绘得绘声绘色,他对这些地方了解得象马赛一样清楚。所以那个热那亚人虽然精明,却被唐太斯用温和的态度和熟练的航海技术蒙骗了过去。当然,也许这位热那亚人也同那些明智的人一样,他们除了自己应该知道的事以外别的都不想去知道,除了愿望相信的事情以外,别的都不相信。

    而就在这种对互相都有利的状况之下,他们到达了里窝那。在这儿,爱德蒙又要接受一次考验:这就是十四年来他不曾看见过自己是什么模样,他现在还认识自己吗。对于自己年轻时的容貌,他还保存着一个完好的记忆,现在要面对的是成年时的自己究竟变成个什么样子。他的新朋友们相信他所许的愿该兑现了。他以前曾在里窝那停靠过不下二十次。他记得在圣·费狄南街有一家理发店,他就到那儿去刮胡子理头发了。理发师惊异地望着这个长发黑须的人,他看上去就象提香[提香(1487—1576)意大利画家]名画上的人物。当时并不流行这样的大胡子和这样的长头发,而倘若在今天,假如一个人天赋有这样的美质而竟自动愿意舍弃,一定会使理发师大为惊奇的。那位里窝那理发师不加思索,立刻就干了起来。

    修理完以后,爱德蒙感到自己的下巴已十分光滑,而头发也与常人一般长短了,他要了一面镜子,从镜子里端祥着自己。我已说过,他现在已经三十三岁了,十四年的牢狱生活已在他的脸上发生了气质上的变化。唐太斯进伊夫堡时,有着幸福年轻人的圆圆的,坦诚的,微笑的脸,他一生中早年所走的路是平坦的,而他以为,未来自然只是过去的继续。但现在这一切都变了。他那椭圆形的脸已拉长了,那张含笑的嘴出在已刻上了显示意志坚强而沉着的线条;那饱满的额头上出现了一条深思的皱纹;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抑郁的神色,从中不时地闪现出愤泄嫉俗的仇和恨的光芒;他的脸色,因长期不和阳光接触,而变成了苍白色,配上他那黑色的头发,现出一种北欧人的那种贵族美;他学到的深奥的知识又使他脸上焕发出一种泰然自若的智慧之光:他的身材本来就很颀长,长年来体内又积蓄力量,所以显得更加身强体壮了。

    丰满结实而肌肉发达的身材已一变而为消瘦劲健,文质彬彬的仪表。他的嗓音,因祈祷,啜泣和诅咒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时而温柔恳切,听来非常动人,时而粗声气近乎嘶哑。

    而且,由于长久生活在昏暗的地方,他的眼睛早已变得象鬣狗和狼的眼睛一样,具有能在黑夜里辨别东西的能力。爱德蒙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即使他最好的朋友——假如他的确还有什么朋友留在世上的话——也不可能认出他来了,他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少女阿梅丽号的船长极希望留下象爱德蒙这样有用的人,他预支了一些将来应得的红利给爱德蒙。理发师刚使爱德蒙初步改变了模样,他就离开理发店来到了一家商店里,买了全套的水手服装,我们都知道,那是非常简单的,不过是条全白色的裤子,一件海魂衫和一顶帽子。爱德蒙穿着这套服装到了船上,把雅格布借给他的衬衫和裤子还给了他,重新站在“少女阿梅丽号”船长的面前。船长叫他把他的身世重新讲了一遍,他已认不出眼前这个整洁文雅的水手就是那个留有大胡子,头发里缠满了海藻,全身浸在海水里,快要淹死的时候赤裸裸地被他手下的人救起来的那个人。

    看到爱德蒙这样焕然一新的样子,他又重新提议,想长期雇用唐太斯。但唐太斯有自己的打算,只接受了三个月的聘期。

    少女阿梅丽号现在有一个非常得力的,非常服从他们船长的伙计。船长一向总是惜时如金,他在里窝那停靠了不到一星期,他的船上已装满了印花纱布,禁止出口的棉花,英国火药和专卖局忘记盖上印的烟草。船长要把这些货都免税弄出里窝那,运到科西嘉沿岸在那儿,再由一些投机商人把货物转运到法国去。他们的船启航了,爱德蒙又在浅蓝色的大海上破浪前进了,大海是他的青年时代活动的天地,他在狱中曾常常梦到它。现在戈尔纳在他的右边,皮亚诺扎在他的左边,他正在向巴奥里和拿破仑的故乡前进。第二天早晨,当船长来到甲板上的时候(他老是一早就到甲板上去的),他发现唐太斯正斜靠在船舷上,以一种奇特的目光注视着一座被朝阳染成玫瑰色的花岗石的岩山:那就是基督山小岛。少女阿梅丽号在其左舷离它还不到一里路的地方驶过去了,直奔科西嘉而去。

    这个小岛的名字和唐太斯是这样的休戚相关,当他们这样近地经过它的时候,他不禁在心里想:他只要一下跳进海里用不了半小时,他就可以登上那块上帝赐与他的土地了。不过,那样的话他没有工具来发掘宝藏,也没有武器来保护它,他该怎么办呢?而且,水手们会怎么说,船长会怎么想呢?他必须等待。幸好,他已学会了如何等待。为了自由他曾等待了十四年,现在为了财富,他当然可以再等上一年半载的。最初要是只给他自由而不给他财富,他不是也同样会接受吗?再说,那些财富该不会只是个幻想吧?是可怜的法利亚神甫脑子有病时想出来的东西,是否已同他一起离开了尘世呢?不过,红衣主教斯帕达的那封信是唯一有关的证据,于是唐太斯把那张纸上的内容又从头到尾的默述了一遍,他一个字也没有忘。

    黄昏来临了,爱德蒙眼看着那个小岛被宠罩在薄暮之中并渐渐地远去了,终于在船上其它人的眼前消失了,但却没有在他的眼前消失。因为他的眼睛在牢狱中早已炼就了透过黑暗看东西的能力,他仍继续看着它,并最后一个离开了甲板。

    第二天破晓的时候,他们已到了阿立里亚海外。他们整天沿着海岸航行,到了傍晚时分,岸上燃起了灯火。这火光大概是约定的暗号,一看到这火光,他们就知道可以靠岸了,因为有一盏信号灯不是挂在旗杆上而是挂在桅顶上,于是他们就向岸边靠近,驶到了大炮的射程以内。唐太斯注意到,当他们向岸边靠近的时候,船长架起了两尊旧式的小炮,这两尊炮能把四磅重的炮弹射出千步之外而不会发出很大的声响。

    但这一次,这种预防是多余的,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四只小艇轻轻地驶近帆船,帆船无疑懂得这种迎候的意思,也放了自己的小艇下海。五只小艇工作得极其神速,到了早晨两点钟,全部货物使都从少女阿梅丽号上御到了环球号上。少女阿梅凡号的船长是办事有条不紊的人,当天晚上他就分配了红利,每人得到了一百个托斯卡纳里弗,也就是说合我们的钱八十法郎。但这次航行并未结束,他们又调转船头驶向了撒丁岛,预备在那儿把已御空的船再装满。第二次行动也象第一次一样的成功,少女阿梅丽号真是太走运了。这批新货的目的地是卢加沿岸,货物几乎全都是哈瓦那雪茄,白葡萄酒和马拉加葡萄酒。

    从那儿回来的时候,他们和少女阿梅丽号船长的死对头税警发生了冲突。一名海关官员被打死,两名水手受了伤,唐太斯是其中的一个,一颗子弹擦破了他的左肩。唐太斯简直很高兴受这次惊吓,对自己受伤也感到挺高兴。这是无情的教训,教会他怎样用眼睛去观察危险,以怎样的忍耐去忍受痛苦。他微笑着面对危险,就在受伤的时候,还象希腊哲人那样说道:“痛苦呀,你并不是件坏事!”他还亲眼目睹了那个受伤致死的海关官员,不知是因为战斗使他的血沸腾了呢,还是因为他那人类的情感已经麻木了,总之,他对于这个景象几乎是无动于衷的。唐太斯正踏上他所要走的路,正朝着他的既定目标前进,他的心正在经受着锤炼。雅格布看见他倒下时,以为他被打死了,就向他冲过来,将他扶起来,极力地照料他,尽了一个好伙伴的责任。

    看来,这个世界虽不象班格罗斯医生[伏尔泰小说《老实人》中的人物]所相信的那样好,但也不象唐太斯所认为的那样坏,例如眼前这个人,除了能从他伙伴的身上得到那份红利以外再也无利可图了,但当他看见他倒下去的时候,却显示出那样的痛苦。幸好,我们已经说过,爱德蒙只是受了点伤,在敷上了撒丁岛老好人卖给走私贩子的一种草药(这些草药是在某些季节采集来的)以后,伤口不久就愈合了。爱德蒙想考验一下贾可布,就从他那份红利中拿出一部分来,以报答他对他的照料之情,但雅格布满脸怒气地拒绝了。

    这是一种同伴间的赤诚之情,雅格布第一次看到爱德蒙的时候就对他产生了这种情感,而爱德蒙也对雅格布产生了某种友善的情感,雅格布觉得有个知己足够了。他已经本能地觉察到了爱德蒙的卓越,那是一种别人都没有觉察到的卓越;而只要爱德蒙稍微对他表示些友善,那诚实的水手也就心满意足了。

    于是,当那帆船在蔚蓝色的海面上平稳地航行,当他们感谢顺风鼓满了它的帆,除了舵手以外其他一无所需的时候,爱德蒙就利用船上这段漫长的日子,手拿一张地图,充当起雅格布的教师来,就象可怜的法利亚神甫做他的老师一样。他向他指出海岸线的位置,向他解释罗盘的各种变化,教他读那本打开在我们头顶上,人们称之为天空的这本大书。这本书是上帝用钻石作文字,在苍穹中写成的。当雅格布问他,“你把这一切教给象我这样一个可怜的水手有什么用呢?”爱德蒙回答说,“谁知道呢?你也许有一天会成为船长的。你的同乡波拿巴还做了皇帝呢。”我们忘了提一句,雅格布也是科西嘉人。

    两个半月的时间就在这种航行中过去了,爱德蒙本来就是一个刻苦耐劳的水手,现在又成了一个熟练的沿海航行者;他结识了沿岸所有的走私贩子,并学会了与这些海盗及走私贩子相互之间的秘密联络暗号。他一次又一次的经过他的基督山小岛,一共经过了二十多次,但始终没能找到一个机会上去。于是他下了一个决心:只要他和少女阿梅丽号船长签订的合同期一满,他就自己花钱租一只小帆船,毕竟他在几次航行中,已积蓄了一百个毕阿士特[埃及、西班牙等国的货币名。],然后找个借口到基督山小岛上去。那时他就可以完全自由地进行搜寻了,或许不能说完全自由,因为那些陪他来的人无疑会注意他的,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得有点冒险精神才行,监狱生活已使唐太斯变得谨慎小心,他很希望不冒险。他虽然想象力丰富,但在一番苦思冥想以后,仍然是一场空,他想不出任何计划可以不用人陪伴而到他所渴望的小岛上去。有天晚上,当唐太斯正在心神不宁地考虑这些疑虑和希望的时候,那位非常信任他非常希望能留下他的船长走了过来,挽起他的一只胳膊,领他到了一艘泊在奥格里荷的独桅船上。那是里窝那的走私贩子们常去聚会的地方,他们就在这儿谈有关沿海一带的生意。唐太斯到这个地方已来过两三次,并见过了所有这些大胆勇敢散布在将近两千里沿岸范围内的免税贸易者,他曾心想,假如一个能克制一下暂时的意志上的冲动,而去把这些五花八门的关系网结合起来,则还愁何事不成。这次他们谈的是一笔大生意,即要在一艘船上装载土耳其地毯,勒旺绒布和克什米尔毛织品。大家必须先商量出一个中立的地点来做这次交易,然后设法把这些货运到法国沿岸。假如成功了,获利是极大的;每个船员可以分到五六十个毕阿士特。

    少女阿梅丽号的船长建议把基督山岛作为装货的地点,那是一个荒无人烟,既无士兵,又无税吏,似乎从商人和盗贼的祖师邪神麦考莱[罗马神话中商人盗贼的保护神。]那个时代起,就孤立在海的中央了。商人和盗贼这两个阶层,在我们今天这个时代,虽然二者的界限有些模糊,还是略有区别的,但在古代,二者几乎是同一门类的。

    提到基督山岛,唐太斯就兴奋得心跳加速,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他站起身来,在那烟雾腾腾,集世界上各种各样的语言为一种混合语的独桅船上兜了一个圈。当他再回到那两个对话者那儿的时候,事情已经决定了,他们决定在基督山岛相会,第二天晚上就出发。他们征求爱德蒙的意见时,他也认为那个岛从各方面来看都极安全,而且那件大事,要想做得好,就必须做得快。所以商定的计划决不再做变更,大家同意:第二天夜里就出发,假如风向和天气允许的话,就设法在第三天傍晚到达那个中立小岛的海面上。

第二十三章 基督山小岛

     正文第二十三章基督山小岛 凡是很长一段时间不走运的人,有时也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好运,唐太斯现在就是碰上了这种好运,他就要通过这个简单自然的方法达到他的目的了,可以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登上那个小岛了。现在,距离他那朝思暮想的航行,只隔一夜了。

    那一夜是唐太斯一生中最心神不宁的一夜,在夜间各种各样有利的和不利的可能性都在他脑子里交替出现。一合上眼,他就看见红衣主教斯帕达的那封遗书用火红的字写在墙上,略微打个盹儿,脑子里就会出现一些最荒诞古怪的梦境。

    他梦见自己走进了岩洞,只见绿玉铺地,红玉筑墙,洞顶闪闪发光,挂满了金刚钻凝成的钟乳石。珍珠象凝聚在地下的水气那样一颗一颗的掉下来。爱德蒙心喜若狂,把那些光彩四射的宝石装满了几口袋,然后回到洞外,但在亮处,那些宝石都变成了平凡的石子。于是他想努力再走进这些神奇的洞窟,但道路却变蜿蜒曲折,化成了无数条小径,再也找不到进口了。他搜索枯肠,象阿拉伯渔夫回想那句神秘的魔法口诀可以开阿里巴巴的宝窟一样。但一切都没有用,宝藏消失了,他原想从护宝神的手上把宝藏偷走,现在宝藏却又回到了他们那儿去了。

    白天终于来临了,而白天几乎也象夜晚一样令人心神不安。但在白天除了幻想以外,还给人带来了理智。在此之前,唐太斯脑子里的计划本来还是模糊不清的,现在慢慢的明确了下来。夜晚来临了,出航的准备都已作好了。这些准备工作使唐太斯得以掩饰他内心的焦急。他已逐渐在他的同伴中建立起了自己的威信,简直成了船上的指挥官。由于他的信念总是很明白,清楚,而且易于执行,所以他的同伴们很乐于服从他,而且执行得很迅速。

    老船长并不干涉,放手让他去干。因为他也承认唐太斯确实比全体船员都高出一筹,甚至比他自己还高明。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最适合做他的接班人,只可惜自己没有个女儿,以致无法用一个美满的婚姻来笼络住爱德蒙。到了晚上七点钟,一切都准备好了,七点十分他们已绕过了灯塔,塔上那时刚刚亮起灯光。海面上很平静,他们借着来自东南方向的一阵清新的和风在明亮的蓝空下航行,夜空上,上帝也点亮了他的指路明灯,而那每一盏灯都是一个世界。唐太斯让大伙儿都去休息,由他独自来把舵。马耳他人(他们这样称呼他)既然发了话,也就够了,大家就都心安理德地到他们的鸽子笼里去了。这也是常有的事。唐太斯虽然刚刚从孤独中挣脱出来,但有时却偏偏喜欢孤独,说到孤独,哪有比驾着一艘帆船,在朦胧的夜色里,无边的寂静中,苍天的俯视下,孤零零地漂浮在大海上的这种孤独更完美更富有诗意呢?

    这一次,他的思想扰乱了孤独,幻想照亮了夜空,诺言打破了沉寂。当船长醒来的时候,船上的每一片帆都已扯了起来,鼓满了风,他们差不多正以每小时十海里的速度疾驶前进。基督山岛隐约地耸现在地平线上了。爱德蒙把船交给了船长来照看,自己则去躺在了吊床上。尽管昨天晚上一夜没合眼,现在却依旧一刻也不能合眼。两小时后,他又回到了甲板上,船已快要绕过厄尔巴岛了。他们现在正和马里西亚纳平行,还没到那平坦而荒芜的皮亚诺扎岛。基督山的山顶被火一样的太阳染成了血红色,衬托在蔚蓝色的天空上。唐太斯命令舵手把舵柄向左舷打,以便从皮亚诺扎的左边通过,这样就可以缩短两三海里的航程。傍晚五点钟时,小岛的面目已很清楚了,岛上的一切都历历在目,这是因为夕阳下,大气特别明亮透彻的缘故。

    爱德蒙非常热切地注视着那座山岩,山岩上正呈现着变化中的暮色,从最浅的粉红到最深的暗蓝,而热血不住地往他脸上涌,额头时而浮上阴云,他的眼前时而呈现一片薄雾。即使一个以全部家财作赌注拚死一博的赌徒,其所经验过的痛苦,恐怕也不会象爱德蒙这时徘徊在希望的边缘上所感到的那样剧烈。夜晚来了,到了十点钟他们抛锚停泊了。这次的约会还是少女阿梅丽号最先到达。唐太斯一向很能自制,但这次却再也压抑不住他的情感了。他第一个跳上岸,要是他胆敢冒险的话,他一定会象布鲁特斯那样“和大地接一个吻。”天很黑,但到了十一点钟,月亮从海上升了起来,把海面上染成了一片银色,然后,又一步步上升,把苍白色的光泻满了这座堪称皮隆[此山为希腊东北境内的高山,山中林木茂盛,景色秀丽,在希腊神话诗等文学记载中十分著名。]第二的岩石山。

    少女阿梅丽号的船员都很熟悉这个小岛,这是他们常常歇脚的地方。唐太斯在去勒旺的航行中虽多次经过它,却从未上去过。于是他问雅格布:“我们今晚在哪儿过夜?”

    “什么,当然是在船上了。”那水手回答道。

    “在岩洞里不是更好吗?”

    “什么岩洞?”

    “咦,岛上的岩洞呀。”

    “我不知道有什么岩洞,”雅格布说道。

    唐太斯的额头上冒出了一阵冷汗。“什么!基督山岛上没有岩洞?”他问道。

    “一个也没有。”

    唐太斯顿时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但他转念一想,这些洞窟大概是由于某种意外的事故而被填没了,或许是红衣主教斯帕达为了更加小心而故意填没了的。那么,问题的关键就在寻找到那个填没了的洞口了。晚上去找是没用的,所以唐太斯只能把一切探寻工作放到第二天再去进行了。而且,在半里外的海面外已发出了一个信号,少女阿梅丽号也发回了一个同样的信号,这表示交货的时间已经到了。那艘帆船还是等在外面,在观察回答的信号究竟对不对,不久,它就静悄悄地驶近了,只见白朦朦的一片,象是一个幽灵似的,在离岸一箭路以外抛了锚。

    于是卸货的工作开始了。唐太斯一面干活,一面想,假如他把心里念念不忘的心思讲出来,则只要讲一个字就可以使所有这些人都高兴得大叫起来,但他丝毫没有泄漏这个宝贵的秘密,他怕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他喋喋不休地提出些问题,东张西望的观察和显然若有所思的那种神态,说不定已引起了人们的怀疑。幸而,在当时,过去的痛苦的经历,帮了他的忙,那惨痛的往事在他的脸上映现出一种不可磨灭的哀伤,在这一重阴云之下,偶尔流露出的欢快的神情也只象是昙花一现而已。

    没有人产生丝毫的怀疑。第二天,当唐太斯拿起一支猎枪,带了一点火药和弹丸,准备去打几只在岩石上跳来跳去的野山羊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这么做只是因为他爱好打猎或喜欢一个人安静一下而已。可是,雅格布却坚持要跟他一起去,唐太斯也没反对,深怕一旦反对,就会引起怀疑,他们还没走出四分之一里路,就已射杀了一只小山羊,于是他请雅格布把它背回到他的伙伴们那儿去,请他们去把它一烧,烧好以后,鸣枪一声通知他。这只小山羊再加上一些干果和一瓶普尔西亚诺山的葡萄酒,就是一顿很丰盛的酒宴了。唐太斯继续向前走去,不时地向后看着,并四面察看。当他爬到一块岩石顶上时,看见他的同伴们已在他的脚下,他已比他们高出一千尺左右。雅格布已和他们在一起了,他们正在忙碌地准备着,把爱德蒙狩猎的成绩做成一顿好菜。

    爱德蒙望了他们一会儿,脸上带着一个超群脱俗的人的那种悲哀而柔和的微笑。“两小时之后,”他说,“这些人就会每人分得五十个毕阿士特然后重新出发,冒着生命危险,再去挣上五十个毕阿士特。他们会带着一笔六百里弗的财富回家,然后带着象苏丹那样的骄傲,象印度富豪那样不可一世的神气,把这笔财富在某个城市里花得干干净净。现在,我的希望使我鄙视他们的财富,那笔钱在我看来似乎太不值一提了。但明天,或许幻想就会破灭,那时,我将不得不把这不值一提的财富当作至高无上的幸福。“噢,不!”他喊道,“不会发生这种事的。聪明的法利亚从来没算错过一件事,他不会单单在这件事上弄错的。而且,假如继续过这种贫穷卑贱的生活,倒还不如死了的好。”三个月之前,唐太斯除了自由以外原是别无所求的,现在,光有自由已不够了,他还渴望财富。这并不是唐太斯的错,而是上帝造成的,上帝限制了人的力量,却给了他无穷的欲望。

    这时,唐太斯正循着一条岩石夹道走着,这条小径是由一道激流冲成的,从各方面来看,这条路上大概从未有人走过,他觉得这一带一定有岩洞,就一步步向前走去。他现在是在顺着海滨走,一路走,一路极其注意地察看最细微的迹象,他自认为在某些岩石上可追踪到人工凿出的记号。

    “时间”给一切有形的物体披上了一件外衣,那件外衣就是苔藓,还有一件外衣是把一切无形的事物包裹在了里面,而那件外衣就叫“健忘”,可是它对于这些记号却似乎还相当尊重。这些记号相当有规律,大概是故意留下来的,有几处已被覆盖化一丛丛鲜花盛开着的香桃木底下,或寄生的地衣底下。

    所以爱德蒙必须拂开花枝或铲除苔藓方能看到在这个迷宫里给他指路的标记。这些痕迹重新燃起了他心中的希望。这难道不是红衣主教留下来,以备在横祸到来的时候,给他的侄子做路标的吗?但他却没有预料到他的侄子竟会和他同时在飞来横祸下毕命。假如一个人要想埋藏一宗宝藏,显然是喜欢选择这个孤僻的地方的。只是,这些泄露秘密的标记,除了最初创造它们的人以外,有没有引起过别人的注意呢?这个荒凉奇妙的小岛是否守着它那宝贵的秘密呢?

    由于路面崎岖不平,爱德蒙的同伴们看不到他。当他追踪到离港口六十步远的地方时,记号中断了,记号中止的地方并不见有什么岩洞。只有一块圆形的大石头稳稳地立在那儿,似乎成了唯一的目标。爱德蒙心想,或许他到达的地方不是终点而是一个起点,所以他又转向,按原路追踪回去。

    在这期间,他的同伴们已把饭准备好了,他们从一处泉水那儿弄了一点清水来,摆开干果和面包,烤那只羔羊。正当他们把那香气扑鼻的烤羊肉从铁叉上取下来的时候,他们看见爱德蒙象一只羚羊那样轻捷而大胆地在岩石上跳来跳去于是他们按刚才约定的信号,放了一枪。那猎手立刻改变了他的方向,迅速地向他们奔来。正当他们注视着他那敏捷的跳跃,惊奇于他的大胆时,突然只见爱德蒙脚下一滑,他们看到他在一块岩石的边缘上摇晃了一下,就不见了。他们立刻向他冲了过去,尽管爱德蒙在各方面都比他们高出一筹,他们却都很爱戴他,而第一个跑到那儿的是雅格布。

    他发现爱德蒙直挺挺地躺地那儿,身上流着血,几乎已失去了知觉。他是从十二尺或十五尺高的地方滚下来的。他们往他嘴里倒了几滴朗姆西,这服药,以前曾对他很有效,这次也产生了和以前同样的效果。他睁开眼直叫膝盖痛得厉害,头觉得很重,腰也痛得厉害。他们想把抬到岸边去,由雅格布指挥着大伙抬他,可是他们一碰他,他就啊唷啊唷地叫个不停,说他动不了。

    唐太斯看来不能和大伙儿一起用餐了,他坚持要他的同伴们回去,他们没有理由和他呆在这儿不吃东西。至于他自己,他说只要休息一会儿,当他们回来的时候,他大概可以好一点了。水手们也不必多劝,因为他们实在是饿了,烤山羊的味道又非常的香,而且水手们之间本来也不讲究什么客套的。

    一小时以后,他们又回来了。爱德蒙所能做的也只是把自己向前拖了十几步,靠在一块长满苔藓的岩石上。

    但是,唐太斯的疼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似乎更加厉害了。老船长因为要把那批货运到皮埃蒙特和法国边境,在尼斯和弗雷儒斯之间卸货上岸,所以不得不在早上开船。他催促唐太斯站起来试试看,爱德蒙费了很大的劲,但他每作一次努力就倒回去一次,嘴里不住的呻吟,脸色苍白。

    “他跌断肋骨了,”船长低声说,“没关系,他是个好伙伴,我们绝不能丢下他不管。我们设法来把他抬到船上去吧。”可唐太斯却说他情愿死在那儿,也不愿意受因最轻微的搬动而引起的痛苦。

    “好吧,”船长说,“只好听天由命了,我们不能让人说闲话,说我们抛弃了象你这样的一个好伙伴。我们等到晚上再走。”

    虽然谁也没反对这句话,但水手们都大为惊异,船长纪律极严,他们从来没见过他放弃一笔交易或迟延一次既定的行期,这次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唐太斯不同意为了他而做出这种破坏常例的举动。“不,不,”他对船长说。“是我太笨了,这是我行动笨拙应得的惩罚。给我留下一点饼干,一支枪,一点火药和子弹,这样我就可以打些小山羊或在需要的时候自卫,再留下一把鹤嘴锄,要是你们回来得晚了些,我可以给自己搭一间小茅屋。”

    “但你会饿死的呀。”船长说。

    “我情愿饿死,”爱德蒙回答,“也不愿动一下,就疼得难以忍受。船长转过身去看了看他的帆船,它正停泊在小港湾里,一部分帆已扯了起来,差不多一上去就可以出海了。”

    “我们该怎么办呢,马耳他人?”船长问。“我们既不能让你这样留在这儿,可我们也不能再等下去了。”

    “去吧,你们走吧!”唐太斯大声说道。

    “我们至少要离开一个星期,”船长说,“然后还绕道来这儿来接你。”

    “何必呢,”唐太斯说,“要是两三天之内你们碰到了什么渔船,叫他们到这儿来接我好了。我愿意付二十五个毕阿士特,算是带我回里窝那的船费。要是碰不到,你们回来的时候再来接我。”

    船长摇了摇头。

    “这样吧,波尔狄船长,这件事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雅格布说:“你们去吧,我留在这儿照顾他。”

    “你情愿放弃你的那份红利而来留下陪我吗?”爱德蒙问道。

    “是的,”雅格布说,“而且决不后悔。”

    “你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好心肠的伙伴,”爱德蒙说道。“你这样一片好心,上天会报答你的,但是我不需要任何人来陪我。我只要休息一两天就会好的,我希望能在岩石缝里找到一种最妙的跌伤草药。”他的嘴角上掠过一个奇妙的微笑。他亲热地紧紧的握住雅格布的手。但什么也不能动摇他的决心,他要留下来,而且独自一个人留下来。

    这些走私贩子只得给了他所要求的那些东西,然后便和他分别了,他们频频回头望他,每次回头都恋恋不舍表示道别。爱德蒙只挥手致意,仿佛他身体的其它部位都已不能动了似的。然后,当他们都走远了看不见了的时候,他微笑着说,“真是不可思议,想不到在这种人里边我们倒找到了真诚的友爱和帮助。现在,他小心地挪动身子,爬到一块可以俯视海面的岩石顶上,从那个地方,他看到那艘独桅船做好了一切出航的准备,收起了锚,象一只振翅待飞的水鸟似的优雅地晃了晃就出发了。一小时之后,它完全消失在视线以外了,至少,那受伤的人从他所在的地方再也看不到它了。于是,唐太斯一跃而起,简直比生长在这座荒山的香桃木和灌木丛中的小山羊更轻巧灵便,他一手握枪,一手拿鹤嘴锄,向记号尽头的那块岩石快步走去。“现在,”他想起了法利亚讲给他听的阿拉伯渔夫的故事,于是大声叫道,“现在芝麻开门吧!”

第二十四章 秘密洞窟

     正文第二十四章秘密洞窟 太阳差不多已升到半空了,它那灼人的光芒直射到岩石上,岩石似乎也受不了那样的热度。成千只知了躲在草丛里,吱呀吱呀地叫个不停,那叫声很单调。杏桃木和橄榄树的叶子在风中摆动,索索作响。爱德蒙每走一步,总要惊跑几只象绿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的蜥蜴。他看到野山羊在远处的岩上跳来跳去。总之,这个小岛上的确是有生灵居住的,可爱德蒙却觉得他自己是孤独的,只有上帝的手在引导着他。他有一种说不出感觉,有点近乎恐怖,那是一种在光天化日之下,即使在沙漠里我们也怕被人看到的恐怖。这种情绪是这样的强烈,以致于当爱德蒙快要开始工作的时候,又放下了他的鹤嘴锄,抓起了枪,爬到了最高的一块岩石顶上,从那儿向四下里观望了一下。

    他所注视的地方,既不是那房屋隐约可辨的科西嘉岛,也不是撒丁岛,也不是那富有历史意义的厄尔巴岛,也不是延伸到无际的那一条隐隐约约的线条,只有水手老练的目光才能知道它是壮丽的热那亚和商业繁荣的里窝那。爱德蒙的眼睛所盯住的,是那艘清晨时动身的双桅船,和刚才开出去的那艘独桅船。前者刚刚消失在博尼法乔海峡里,后者所取的方向却正好相反,已快要经过科西嘉岛了。这一望使他放了心。他又望望自己附近的目标。看到自己正站在小岛的至高点上,就像这座巨大的花岗石台座上的一尊塑像,视野所及之处,渺无人迹,只有蓝色的天海拍击着小岛海岸,给小岛镶上了一圈白沫所组成的花边。他小心翼翼地慢步下来,深怕他假装出来的那种意外会真的发生。

    我们上文说过,唐太斯曾从大岩石那个地方出发,顺着记号往回走的。他发现,这些记号通到一条小溪,而这条小溪隐蔽的通向一个小湾,它象古代神话里管山林水泽女神的浴池。

    小湾的中部很深,开口处很宽,足以容纳一艘斯比罗娜[古代的一种简易平底小船]的小帆船藏在里面,外面望来是完全看不到的。

    唐太斯根据法里亚神甫嘱咐他的方法认真推敲手中的线索,他想,红衣主教斯帕达,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的行动,曾到过这个小湾,把他的小帆船藏在里面,然后从山峡中循着留记号的这条小径走,在小径尽头的大岩石处埋下了他的宝藏。这样一想,唐太斯就又回到了那块圆形大岩石那儿。只有一件事与爱德蒙的推理不合,使他感到很迷惑。这块大石头重达数吨,假如没有许多人一起用力,怎么能把它抬到这个地方上去呢?突然间一个想法闪过了他的脑子。“不是抬上来的,”他想道,“是把它推下来的。”他连蹦带跳的离开岩石,想找出它原先所在的位置。他很快就发现了一道斜坡,岩石正是顺着这条斜坡滑下来,一直滚到它现在所在的位置。圆形的大岩石旁边,还有一块大石头,这块大石头以前一定是用来顶住大圆石的滚势而做垫石的,岩石四周塞了许多石片和鹅卵石来掩饰洞口,周围又盖上了些泥土,野草从泥土里长了出来,苔藓布满了石面,香桃木也在那里生了根,于是那块大石就象是根深蒂固地长在地面上的一样了。

    唐太斯小心地扒开泥土,看出了或他自以为看出了这个巧妙的人间杰作。他用他的鹤嘴锄开始去刨这道被时间风化了的墙。在十分钟的劳动之后,这道墙屈服了,露出一个可以伸进一条手臂的洞口,唐太斯砍断了一棵他所能找到的最结实的橄榄树,削丫枝,插入洞里,把它当撬棒用。但那块岩石实在太重了,而且顶得非常结实,一个人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搬不动的。就是大力士赫拉克里斯来也是不行的。唐太斯知道他必须先想法搬开那块作为楔子的大石头。可怎么个搬法呢?

    他向四周看了看,看到了他的朋友雅格布留给他的那—满满的山羊角火药。他笑了。这一魔鬼的发明可以助他达到目的了。唐太斯拿起鹤嘴锄,在大圆石和那块顶住它的大石头之间挖了一个如同工兵开路时想节省人力的坑沿,里面填满火药,然后用他的手帕卷了一点硝石作导火线,点燃导火线,赶快退开。爆炸声立刻随之而起。在圆石被火药的巨力一震,底部立刻松动了,下面的那块垫石碎成了片,四散乱飞,一大堆小昆虫从唐太斯先前所挖成的洞口里逃了出来,一条象是保护宝藏的大蛇,游动着窜了出来,一会儿就不见了。

    这时唐太斯走近那块大圆石,它现在已失去了支撑物,斜临着大海。这位勇敢的探宝者绕着大石转了一圈,选了一处似乎最容易进攻的地方,把他的撬棒插入一道裂缝,用尽了全力来撬那块大石头。大石被火药震过以后,本来就已松动,这时更是摇摇欲坠。唐太斯加倍用力。他就象古代拔山抗山神的提旦的子孙。巨石终于让步,滚动了,连翻着跟斗,最后消失在大海里了。

    在大石所呆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圆形的空间,中间有一块四方形的石板,上面有一个铁环。唐太斯又惊又喜的大叫了一声,想不到第一次尝试就取得了这样圆满的成功。他很想继续干下去,但他的两条腿直发抖,他的心也跳得很厉害,他的眼睛也有些模糊了,因此他不得不暂时停下来,这种感觉只停留了一会儿。爱德蒙把他的撬棒插进铁环里,用尽全力一撬,大石板掀开了,露出了一个地下岩洞,洞口有象楼梯似的石级,一直向下延伸而去,直至消失在黑暗里。如果换了别人,此时一定会高兴地大喊一声,向洞里冲去的。但唐太斯却脸色苍白,站在洞口迟疑不决,现出深思的样子。“嗨,”他对自己说,“我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走运对我来说已是常事,我绝对不能被失望所压倒。不然,我岂不是白吃了那么多的苦?法里亚只是做了一个梦。红衣主教斯帕达并没在这儿埋什么宝藏。

    或许他根本就没到这儿来过。即使他来过,凯撒·布琪亚,那个大胆的冒险家,那个不知疲倦,心狠手辣的强盗,一定也曾跟踪来过这里,发现了他的踪迹,象我一样循着这些记号来到了这里,也象我一样的撬起了这块石头,然后跑下洞去,他在我之前就已来过了,所以什么也没留给我了。”他依旧木然地站着,眼睛盯住他脚下那个幽暗的洞口,又说道,“我现在不想得到任何东西,我已对自己说过,要是对这件事还抱有任何希望,那实在是太蠢了,这次冒险只是出于好奇而已。”他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露出沉思的样子。

    “是的,是的,这样一次冒险是该在这位强盗国王一生的善恶大事中占有一席之地的。这件事看来尽管似乎荒诞无稽,但线索极多。是的,布琪亚曾来过这儿,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剑,在二十步之内,或许就在这块岩石脚下,曾有两个卫兵守望着陆地和海上,而他们的主人就象我呆会儿要做的那样下到洞里,驱着黑暗冒险前进。”

    “既然两个卫兵知道了他的秘密,他们的命运又怎样了呢?”唐太斯自问道。“他们的命运,”他微笑着说道,“就象那些埋藏阿拉列[阿拉列是古代西哥特人的国王。他死后,怕别人侵犯他的坟墓,所以把墓地设在河床下。]的人一样,同样被埋葬了。”

    “可是,假若他来过的话,”唐太斯又想道,“他一定找到了那宝藏。而布琪亚,既然他把意大利比作一棵卷心菜,想一片一片地把它剥来吃掉,肯定对时间的价值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他是不会再去费时间把这块大石重新安放在原处的,我还是下去吧。”

    于是,他嘴角挂着半信半疑的微笑,走进了洞里,嘴里喃喃地说着人生哲学最后的两个字——“也许!”,唐太斯本来以为洞里一定很黑暗,空气中一定带着浓重的腐臭味,但到了里面,他却看到一片浅蓝色的昏暗的光线,这种光线,象空气一样,并非只是从他刚才挖开的洞口那儿射来的,是从岩石的裂缝里穿进来。这些在洞外是看不到的,但到了洞里,却可以透过它们看到那蔚蓝的天空,看到那些长在石缝里的常春藤,卷须蔓和野草的枝叶。唐太斯在洞里站了几分钟,里面的空气并不潮湿,反倒很温暖,他的眼睛早已适应了在黑暗中看东西,所以即使是岩洞里最深的角落他也可以看得到。岩洞是由花岗石构成的,四壁生辉,就象钻石构成的。“唉!”爱德蒙微笑着说,“这不就是红衣主教留下的宝藏嘛!那位善良的神甫在梦中见到了这些闪闪发光的墙壁,就异想天开地妄想起来。”

    可他又想起了那遗嘱上的话,那些话他早已熟记在心里。

    红衣主教在遗嘱中说:“在第二个洞口之最深角。”他只找到了第一个洞口。现在得把第二个也找出来。唐太斯开始他的搜寻。他心想,这第二个洞口自然应该在岛的纵深处,而且为了预防被人发觉,自然也是很隐蔽的。他仔细在石块间察看着,看到有一面洞壁象是洞口,就敲敲听一下声音。鹤嘴锄最初敲上去时只发出了一声沉重浑浊的声音,那种声音使唐太斯的前额挂满了大滴的冷汗。最后,他觉得有一处洞壁似乎发出了一种较空洞和较深沉的回声,就赶紧把目光盯上去,凭着一个囚犯所特有的那种敏捷的观察力,他看出洞口很可能就在这里。

    但是,象布琪亚一样,他也知道时间的价值。为了避免做无用之功,他又用他的鹤嘴锄敲遍了其他各面的洞壁,用他的枪托敲遍了地面,直至发觉似乎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了,才又回到了刚才他听到发出那种使人兴奋的声音的那一处洞壁前面。他又敲了一下,这一次用力较大。于是奇迹出现了。洞壁上掉下来一块象阿拉伯式雕刻衬底用的那种涂料,跌在地上碎成了片片,露出了一块白色的大石块来。这个洞口是用花岗石那样的石块封起来的。象在上面抹了一层色彩透明的涂料。

    唐太斯用鹤嘴锄尖利的一头敲上去,尖头嵌入了石缝。他必须在这个地方挖进去。但由于人体机能上某种奇怪的现象,唐太斯越是看到眼前这些事实,证实了法里亚神甫的话,他越是不觉得定心,越来越感到无力、沮丧,几乎失去了勇气。这新的进展不但没有使他增加新的力量,而且把他原有的力量也削弱了。鹤嘴锄落下来的时候,几乎是从他的手里滑下来的。他把它放到地上,用手擦了擦额头,回身跑上石级,虽说是去看看有没有人在窥视他,但实际上是因为他觉得快要昏倒了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小岛上空无一人,火一样的骄阳照射着全岛,远处有几艘小渔船点缀在蓝色的海面上。

    唐太斯还没吃过一点东西,但此时,他并没觉得饿;他匆忙地喝了几口朗姆酒,便又回到了洞里。鹤嘴锄刚才似乎那样沉重,现在抓到他手里却已象一根鹅毛一般,他又拿它开始挖起来,几锄下去他发觉石块并没有砌死,只是一块一块的叠着,在外面抹上了一层涂料而已。他把鹤嘴锄的尖头插进去,用它的柄当撬棒用,不久就很高兴的看到那块石头开始转动了,并落在了他的脚下。现在他只要用鹤嘴锄的铁齿把石头一块一块的勾到身边来就得了。最初出现的洞口已足可容纳一个人进去但多等一会儿,他就可以多抱一会儿希望,迟一会儿证实自己是被欺骗了。终于,在略微迟疑了一下以后,唐太斯进入了第二个洞窟。这第二个洞窟的地势较第一个洞窟的低,光线也较阴暗,空气因为只能从新开的洞口进来,所以带有一股腐臭气味,这正是在第一洞窟中所没有而使唐太斯感到诧异的。他出来等了一会儿,让里面的空气换一下气,然后再进去。在洞口的左面,有一个又黑又深的角落。但对唐太斯的眼睛来说是没有黑暗可言的。他环视了一下这第二个洞窟,它象第一个一样,也是空空的一无所有。

    宝藏如果的确存在的话,它一定是埋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令人激动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只要挖开两尺土,唐太斯的命运就可以决定了。他向那个角落走去好象突然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似的,用鹤嘴锄猛击地面。掘到第五下或是第六下时,鹤嘴锄碰到了一样铁东西。这一个声音在听者耳中所产生的效力,简直比丧钟或警钟更为厉害。假如唐太斯发掘的结果是一无所得,他的脸色恐怕也不会比现在更惨白。他再把鹤嘴锄敲下去遇到了同样的抗拒力,但却是不同的声音,他想:“这是一只包了铁皮的木箱子。”正在这时,一个影子掠过了洞口,唐太斯抓起枪,窜出洞口,奔上石级。原来是一只野山羊奔过了岩石,下在不远处吃草。他如果想得到一顿午餐,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的,但唐太斯深怕他的枪声会引起注意。

    他想了一下,砍下一条多脂的树枝,在走私贩子们准备早餐的火堆上点燃了它,然后举着这支火把又下到洞里。他希望把一切都看清楚。他举着火把走近他刚才挖成的洞的前面,看到鹤嘴锄的确掘到了铁皮和木头。他把火把插在地上,重新开始了工作。一霎时,挖开了一块三尺长两尺宽的地面,唐太斯看到了一只橡木钱柜,外面包着一层已被挖破了的铁皮。在箱盖的中央,他看到镶着一块银片,尚未失去光泽,上面雕刻着斯帕达家族的武器,即一面椭圆形的盾牌,样子和意大利一般武器的式样差不多,上面插着一把宝剑,在剑和盾之上则是一顶红衣主教的帽子。唐太斯一眼就认出来了,因为法里亚以前曾常常画给他看。现在再没什么可怀疑的了,宝藏就在这儿,谁也不会这样费心费力的来埋藏一只空箱子的。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清除了箱子上的杂物,看到在两把挂锁之间,稳稳地扣着一把大锁,箱子的两头各有一只提环,所有这些东西上面都有那个时代的雕刻。那个时代,艺术可以使最平凡的金属品变成宝物。唐太斯抓住两个提环,想用力把银柜提起来,但是提不动。他想打开它,但大锁和挂锁都扣得很紧,这些忠实的守卫者似乎不情愿交出它们的宝藏。唐太斯用鹤嘴锄尖利的一头插入箱盖缝里,用尽全力想把它们撬开。这一次只听箱盖一声响,木箱打开了,铁包皮也碎裂了,掉了下来,但仍紧紧地连在箱板上,木箱被完全打开了。

    唐太斯顿觉一阵头晕目眩,他扣上枪机,把它放在身边。

    起初他闭上眼睛,象小孩子一样,在星光皎洁的夜晚合目瞑想,想在他们自己的想象中看到比天上更多的星星,然后他又睁开眼睛,惊奇地站着。那只钱柜分成了三格。在每格里,闪耀着成堆的金币;在第二格里,排放着不曾磨光的金块,除了它们的价值以外,倒也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在第三格里,爱德蒙抓起成把的钻石,珍珠和红宝石,它们落下来的时候互相撞击着,发出象冰雹打在玻璃上那样的声音。他摸过,嗅过,详细察看过这些宝物以后,象一个突然发疯的人似的冲出洞外,跳到一块可以看到大海的岩石上。确实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伴随着这些连听都没听说过,数都数不清的宝物!他究竟是醒着呢,还是在做一场梦?

    他本来很想老盯着他的金子,但他的精力支持不住了。他把头伏在手里,象是要防止失去理智似的。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在基督山岛上的岩石间狂奔起来,他那种野性的喊叫声和疯狂的动作惊起了海鸟,吓坏了野山羊,然后他又返回来,心里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刚才所看到的一切,他又再次冲进洞里,发觉自己的确是站在这些黄金和珠宝面前。这次,他跪了下来,作了一个只有上帝知道的祷告。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平静了一些,也比较快乐了一些,因为直到现在他才开始相信自己的福分。于是他开始计算起他的财产来。金条共有一千块,每块重两磅至三磅,接着他堆起了二万五千个金艾居,每个艾居约值我们的钱八十法郎,上面刻有亚历山大六世和他以前的历代教皇的肖像,而他看到那一格只掏空了一半。然后他又捧了捧宝石,其中有许多是当时最有名的匠人镶嵌的,且不说其内在的价值,单是那种艺术化的嵌工就已非常名贵了。唐太斯看到光线渐渐幽暗了下来,担心继续留在洞里会被发现,就拿着枪走了出来。一片饼干和几口朗姆酒成了他的晚餐,他在洞口边上躺下来,睡了几小时。

    这一夜是甜密的一夜,也是恐怖的一夜,正如这个感情强烈的人在过去的生活中已经经历过的那两三夜一样。

第二十五章 陌生人

     正文第二十五章陌生人 唐太斯急不可耐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当曙光终于照在了基督山岛荒凉的海岸时,唐太斯就爬起来,登上昨天黄昏时他上去过的那块岩石顶上,极目四望,细察一景一物,但岛上依旧昨日那种荒芜的景象,他回到洞口,搬开那块石头,进去在口袋里装满了宝石,把箱子尽可能地埋好,又洒了些新土在上面,小心地用脚在上面踩了踩,使各处看来都一样。然后,走出洞来,把那块石头盖回原处,在上面堆了些破碎的岩石和大块的花岗石碎片,又用泥土填满石缝,移了几棵香桃木和荆棘花种植在这些石缝里,并给这些新移种的植物浇些水,使它们看起来象是很久以来就生长在这儿的一样,然后擦去四周的脚印,焦急地等待他的同伴回来。他并不想整天地去望着那些黄金和钻石,或留在基督山岛上,象一条龙似的守护着那些沉在地下的宝藏。他现在必须回到现实生活中去,回到人们中去,到社会上去重新获得地位,势力和威望,而在这个世界里,只有钱才能使人获得这一切,——钱是支配人类最有效和最伟大的力量。

    到了第六天,于是他装出一副艰难的样子,把他自己拖到了岸边,当他的同伴来到他眼前的时候,他就说尽管他已觉得好多了,但这次意外给他造成了极大的痛苦。然后他便向他们询问有关这次航行的情况。走私贩子们告诉他,虽然货是安全地卸到了岸上,但刚卸完,他们就得到消息,说是有一艘警戒船已从土伦港开出来,正扯着满帆向他们驶来。这使他们不得不尽可能快地避开他们的敌人,他们一路惋惜唐太斯不在船上,因为他那高超的驾船技巧在那种紧要关头对他们是极有帮助的。事实上,那艘追逐的船差一点追上了他们,幸亏他们当时借助夜色绕过科西嘉海峡,摆脱了追踪。总的说来,这次各方都挺满意的。船员们,尤其是雅格布,对于唐太斯没能和他们同去深表遗憾,不然,他也可以得到一份和他们相等的红利,每人足足得了五十个毕阿士特。

    爱德蒙仍然不露声色,尽管他能想象到,只要离开这个小岛他就可以得到多大的好处,但他仍不露一丝微笑。毕竟少女阿梅丽号到基督山岛来是专为来接他的,他当晚就上了船,和船长一同继续向里窝那驶进。到了里窝那,他走进了一个做珠宝商的犹太人的店里,拿出了四颗最小的钻石,每颗卖了五千法郎。起初唐太斯还担心这样值钱的珠宝拿在象他这样穷苦的水手手里也许会引起别人怀疑,但那精明的买主对于这笔他至少可以赚到四千法郎的交易并没提出任何疑异。

    第二天,唐太斯买了一艘全新的帆船送给了雅格布,另外还送了他一笔一百毕阿士特,使他可以雇一批合适的船员和购办其他必要的配备,不过附带了一个条件,就是必须马上到马赛去打听一个名叫路易·唐太斯,住在梅朗巷的老人,和一个住在迦太罗尼亚人村,名叫美塞苔丝的年轻姑娘。

    这次可轮到雅格布以为自己在做梦了。唐太斯告诉他,他之所以当了一名水手,完全是出于他的怪癖,他和他的朋友们赌了一口气,因为他们不许他称心如意的花钱。这次到了里窝那,他得到了一大笔财产,是他的一位叔父遗赠给他的,他是他叔父唯一的继承人。唐太斯所表现出的优良教养使这番话听来极其可信,所以雅格布丝毫也没怀疑它的真实性。爱德蒙在少女阿梅丽号上的服务合同已到期了,他去和船长告别时,后者最初竭力想挽留住他,但在听说了那遗产的事以后,也就不再强求了。第二天早晨,雅格布扬帆向马赛驶去,唐太斯和他约好在基督山岛相会。

    目送雅格布出港远去以后,唐太斯就又回到少女阿梅丽号上去作最后的告别,他赠送了许多礼物给船员,船员们一致祝他好运。对于他的一切都表示热切的关注。至于船长,他答应在他决定了未来的计划以后就写信告诉他。这一幕告别结束以后,唐太斯就去了热那亚。当他到达那儿的时候,一艘小游艇正在港湾里试航。这艘小游艇是一个英国人定制的,他因为听说热那亚人是地中海沿岸制造快航帆船的行家里手,所以很希望得以证实一下。于是那英国人和热那亚船商讲定的价钱是四万法郎。唐太斯愿出六万法郎买下它,条件是必须立刻把船交给他。定造这艘游艇的那个人已到瑞士去旅行了,要过三四个星期才能回来,在这期间,船商估计可以另造一艘。

    所以这笔交易就谈成了。唐太斯把船商带到一个犹太人的家里,和犹太人到一间很狭小的后客厅里单独谈了几分钟,回来的时候,犹太人就数了六万法郎给了造船商。

    造船商主动提出给那艘小帆船配备一个水手班子,但被唐太斯婉言谢绝了。他说他惯于独自航行,他惟一的希望就是造船商能在他船舱的床头设计安装上一个秘密柜,柜里要有三个暗格。他说了这些暗格的尺寸,第二天就做好了。

    两小时以后,唐太斯便在众多好奇者的目光下驶出了热那亚港口,那些人都出于好奇,想来看看这位喜欢亲自驾船的,有钱的西班牙贵族。唐太斯驾船应付自如,他不用离开舵,只需轻轻拨一下舵柄,就可使他的游艇按他的意愿行驶。它真象是一个小精灵,只要一点轻微的指示,就会立刻服从。唐太斯把他这艘美丽的船略试一试,便信服了,热那亚人不愧有世界上一流造船好手的美誉。好奇的人们望着这艘小帆船,直到它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外,然后他们转过身来,纷纷猜测它可能去的目的地。有些人坚持说它是到科西嘉岛去的,有些人则坚持说是厄尔巴岛。有些人打赌说它一定到西班牙去,而有些人则固执地以为它是到非洲去的。但谁都没有想到基督山岛。

    可是,唐太斯所去的地方正是基督山岛。他在第二天傍晚就到了那里。这是因为他的游艇的确是一艘一流的帆船,从热那亚到这儿的航行只花了三十五小时。唐太斯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岸边的情况,他没在老地方靠岸,却在小湾里抛了锚。小岛上空无一人,自从他上次离开以来,似乎再也没人来过。他的宝藏仍和他离开它的时候一样。第二天一早,他就开始搬运他的财富,在夜幕落下以前,他那笔庞大的财富已全部安全地藏进了他的秘密柜的暗格里。

    一个星期过去了。唐太斯用这一段时间反复研究他的游艇,象个老练的骑师研究他那将委以重任的骏马一样。终于他完全摸清了游艇的优点和缺点,他准备尽量发挥其优点,弥补其它的缺点。

    到第八天,他看见有一艘小帆船扯满了帆正向基督山岛驶来。当它驶近些的时候,他认出那正是他送给雅格布的那艘船。他立刻向它发出了一个信号。他的信号得到了答复,两小时后那艘小帆船靠在了游艇旁边。唐太斯急切地提出的问题得到的都是悲哀的答复。老唐太斯死了,美塞苔丝失踪了。唐太斯神态很镇静地听完了这些伤心的消息,但当他上岸去的时候,他示意不愿有人去打扰他。两小时后,他回来了。雅格布的船上调了两个水手到游艇上,协助驶船,于是他下令把船直向马赛驶去。他父亲的死多少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但美塞苔丝究竟怎么样了呢?

    唐太斯因为不想泄漏他的秘密,所以就无法给手下人以明确的指示。而且,他很想了解一些详情,而那样,他只有亲自去调查了,上次他在里窝那照镜子以后便很放心了,知道决不会有被人认出的危险,况且,他现在可以随心所欲地打扮自己。于是,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他的游艇,后面跟着那艘小帆船,勇敢地驶进了马赛港,不偏不倚地在那个值得纪念的地点前面抛了锚,那就是他终生难忘的那一夜,当他被兵挟上船,被押解到伊夫堡去的那个码头。当看到一个宪兵驾着一艘检疫船驶来的时候,唐太斯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但凭借他和法利亚相处时所获得的那种自持力,他冷静地拿出了他在里窝那买来的英国护照,当时,英国护照在法国比我们本国的护照更受尊重,所以凭借那个外国护照,唐太斯毫无困难的上了岸。

    当唐太斯走在卡尼般丽街上的时候,第一个引起他注意的是一个法老号上的船员。这个人曾在他手下干过,爱德蒙一看见这个人就大声叫住了他,想借此对自己外表上所起的变化作一番精确的考验。他径直地向他走过去,提出了许多的问题,一边问一边小心地观察那人的面部表情,但不论从言谈上或神色上,都一点也看不出对方似乎认识眼前同他谈话的这个人。唐太斯给了那水手一枚金币,以答谢他提供的情况,然后继续向前走去。但他还没走出几步远,就听到那个人又追上了他。唐太斯转过身去。“对不起,先生,”那个诚实的人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想是你弄错了,你本来是想给我一个四十苏的角子,而你却给了我一个双拿破仑[拿破仑时代的一种金币,价值四十法郎]。”

    “谢谢你,我的好朋友。看来我是有点弄错了,但你的这种诚实的精神该受到奖赏,我再给你一个双拿破仑,请你拿去和你的同伴们一起为我的健康干一杯吧。”

    那水手惊诧不已,甚至都没想到谢谢一声爱德蒙,只带着说不出的惊讶凝视着他那逐渐远去的背影。最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看一看他手中的金币,回到了码头上,自言自语的说:“这是印度来的一个大富翁。”

    唐太斯继续向前走去。他每迈出一步,自己的心上就添上一个新的感触。在他的记忆中,最初和最不可磨灭的,就是这个地方。他所经过的每一棵树,每一条街,都无一不唤起他对那亲切而珍爱的往事的回忆。当他走到诺黎史路的尽头,望见梅朗巷的时候,他感到双膝在发抖,差一点跌倒在一辆马车的车轮下。最后,他终于走到了他父亲从前住过的那座房子前面。

    那善良的老人所喜欢的牵牛花和其他花木,以前曾盘绕在他的窗前,现在一看那座房子的上面,什么都不见了。唐太斯靠在一棵树上,对那座可怜的小房子凝视了许久,然后他才走到门口,问这座屋子是否有空余房间出租。虽然得到了否定的答复,他还是热切地恳求允许他去看一下六楼上的那些房间,看门人就上去问那两个房间的房客,是否允许一个陌生人来看一下房子。房客是一对刚在一星期以前结婚的青年夫妇,唐太斯看着他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层楼只有这两个小间,房间里已找不到一点儿老唐太斯留下的任何痕迹了连墙纸都与以前不同了。旧时的家具,在他的童年时代是这样的熟悉,一桌一椅都深深地刻在他的记忆里,现在却都不见了,只有四面的墙壁依然如旧。眼前这对居民的床,仍然放在这个房间以前那个房客放床的老地方。爱德蒙虽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但当他一想到那个老人曾躺在这个位置徒然地呼唤着他的儿子的名字而断气时,他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地涌满了泪水。那对青年夫妇看到这位面色严肃的人泪流满面,觉得很惊奇,但他们感到他的悲伤里有一种庄严的滋味。就克制住自己,不去问他。他们让他独自发泄他的悲哀。当他退出去的时候,他们一齐陪他下楼,并向他表示,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可以再来,再三向他保证,他们这小屋是永远欢迎你的。当爱德蒙经过五楼的时候,他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了下来,询问裁缝卡德鲁斯是否还住在那儿,得到的答复是,那个人境况很困难,目前在比里加答到布揆耳的路上开了一家小客栈。

    唐太斯问清了梅朗巷这座房子房东的地址,就到了那里,以威玛勋爵的名义(这是他护照上的姓名和头衔)买下了那座小房子,出价是二万五千法郎,至少比它本身的价值超出了一万法郎。但即使房东要十倍于他所讨的数目,那笔钱他也会毫无疑问地拿到的。那所房子现在是唐太斯的产业了,就在当天,六楼的房客得到一份办理转移房契手续的律师的通知,说是新房东让他们随意在这座房子里选择一套房间来住,一点也不加房租,唯一的条件是他们得让出现在所住的那两个小房间。

    这件怪事成了梅朗巷附近好奇的人们的谈话资料,人们作了种种猜测,但没有一种是猜对的。而使人们最为惊奇的,并使一切推测都落了空的,是这位曾在早晨去访问过梅朗巷的怪客,傍晚时竟有人看到他在迦太罗尼亚人住的小村庄里散步,后来走进了一个穷苦的渔夫的茅舍里,在那里消磨了一个多钟头,他所询问的人,不是已经去世,就是在十五六年前就离开了。第二天,被走访过那户人家收到了一份可观的礼物,包括一艘全新的渔船和各种大大小小的优质渔网。收到这份厚礼的人家自然很欢喜,很高兴能向这位慷慨的赐主表示他们的谢意,但他们看到他离开茅屋以后,只对一个水手吩咐了几句话,便轻轻地跃上马背,顺着埃克斯港离开了马赛。

第二十六章 杜加桥客栈

     正文第二十六章杜加桥客栈 我们的读者当中,凡是曾徒步周游过法国南部的,或许曾注意到,在布揆尔镇和比里加答村之间,有一家路边小客栈,门口挂着一块铁,在风中摆来摆去,叮咛作响,上面隐约可看出杜加桥三个字。这家小客栈,从罗纳河那个方向望去是位于路的左边,背靠着河。和小客栈相接连的,有朗格多克一带被称之为“花园的一小块地”从正对着它的杜加桥客栈的大门(旅客们就是从这里被请进来享受客栈主人的殷勤款待的)可以后到花园的全景。在这片土地上,即这个花园里,北纬三十度的灼热的阳光的猛晒之下,有几棵无精打采的橄榄树和发育不健全的无花果树,它们那萎谢的叶子上盖满了灰尘。在这些病态的矮树之间,还长着一些大蒜,蕃茄和大葱,另外还有一棵高大的松树,孤零零地,象一个被遗忘了的哨兵,伸着它那忧郁的头,盘曲的丫枝和枝头扇形的簇叶,周身被催人衰老的西北风(这是天罚)吹得枯干龟裂。

    周围是一片平地,说是实地,其实是一块污浊的泥沼,上面零散地长着一些可怜的麦茎。这,无疑的是当地农艺家的好奇心所造成的结果,想看看在这些干热的地区究竟能不能种植五谷。但这些麦茎,却方便了无数的蝉娘,它们随着那些不幸的拓荒者一同来到这片荒地上,经过百拆不挠的奋斗以后,在这些发育不健全的园艺标本间定居下来,用它们那单调刺耳的叫声追逐着来到这里的。

    八年来,这家小客栈一直由一对夫妇经营着,本来还有两个佣人:一个叫德蕾妮蒂;另一个叫巴卡,负责管理马厩。但这项工作实在是有名无实,因为在布揆耳和阿琪摩地之间,近来开通了一条运河,运河船代替了运货马车,马拉驳船代替了驿车。运河离这家被遗弃客栈不到一百步,关于这家客栈,我们已很简略但很忠实地描写过了,这位不幸的客栈老板本来已天天愁眉不展,快要全部破产了,现在又加上这条繁荣的运河的打击,自然更增加了他的愁苦。

    客栈老板是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人,身材高大强壮,骨胳粗大,典型的法国南部人。两眼深陷而炯炯有神,鹰钩鼻,牙齿雪白,就象一只食肉兽。虽然他已上了年纪,但他的头发,却似乎不愿变白,象他那胡须一样,茂密而卷曲,但已略微混入了几根银丝。他的肤色天生是黯黑的,加之这个可怜虫又有一个习惯,喜欢从早到晚地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盼望着有一个骑马或徒步来的旅客,使他得以又一次看见客人进门时的喜悦,所以在这黑色之外,又加了一层棕褐色。而他的期待往往是失望的,但他仍旧日复一日地在那儿站着,曝晒在火一般的阳光之下,头上缠了块红手帕,象个西班牙赶骡子的人。这个人就是我们先前提到过的卡德鲁斯。他的妻子名叫码德兰·莱德儿,她却正巧和他相反,脸色苍白消瘦,面带病容。她出生在阿尔附近,那个地方素以出美女而闻名,她也虽具有当地妇女那传统的美色。但那种美丽,在阿琪摩地河与凯马琪沼泽地带附近非常流行的那种慢性寒热症的摧残之下,已逐渐减色了。她几乎总是呆在二楼上她的房间里,哆嗦着坐在椅子里,或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而她的丈夫则整天在门口守望着,他非常愿意干这差事,这样,他就可以躲开他老婆那没完没了的抱怨和诅咒。因为她每一看见他,就必定喋喋不休地痛骂命运,诅咒她现在这种不该受的苦境。对这些,她的丈夫总是用不变地富于哲理话平心静气地说:“别说了,卡尔贡特娘们!这些事都是上帝的安排。”

    卡尔贡特娘们这个绰号的由来,是因为她出生的村庄位于萨隆和兰比克之间,那个村庄就叫这个名字。而据卡德鲁斯所住的法国那一带地方的风俗,人们常常给每一个人一个独特而鲜明的称呼,她的丈夫之所以称她卡尔贡特娘们,或许是因为玛德兰这三个字太温柔,太优雅了,他那粗笨的舌头说不惯。他虽然装出一副安于天命的样子,但请读者别误以为这位不幸的客栈老板不清楚正是那可恶的布揆耳运河给他带来了这些痛苦,或以为他永远不会为他妻子喋喋不休的抱怨所打动,不因眼看那条可恨的运河带走了他的顾客和钱,以致他那脾气乖戾的老婆整天唠叨,抱怨不止,使自己陷入于双重痛苦而恼怒不已。象其他的南部人一样,他也是一个老成持重,欲望不高的人,但却爱好浮夸和虚荣,极喜欢出风头。在他境况顺利的那些日子里,每逢节日,国庆,或举行典礼的时候,在凑热闹的人群之中,总缺不了他和他的妻子。他穿起法国南部人每逢这种大场面时所穿的那种漂亮的衣服,就象迦太兰人和安达露西亚人所穿的那种衣服;而他的老婆则穿上那种在阿尔妇女中流行的漂亮时装炫耀,那是一种摹仿希腊和阿拉伯式的服饰。但渐渐地,表链呀,项圈呀,花色领巾呀,绣花乳褡呀,丝绒背心呀,做工精美的袜子呀,条纹扎脚套呀,以及鞋子上的银搭扣呀,都不见了,于是,葛司柏·卡德鲁斯,既然不能再穿着以前的华丽服装外出露面了,就和他的妻子不再到这些浮华虚荣的场合去了,但每听到那些兴高采烈的欢呼声以及愉快的音乐声传到这个可怜的客栈的时候,传到这个他现在还依恋着的只能算是一个庇身之所,根本谈不上赚钱的小地方的时候,他的心里也未尝不感到嫉妒和痛苦。

    这一天,卡德鲁斯如往常一样站在门前,时而无精打采地望望一片光秃秃的草地,时而望望道路。草地上有几只鸡正在那儿啄食一些谷物或昆虫。从南到北的道路上,空无一人。他在心里正盼望能有个客人来,忽然听到了一声他妻子的尖声叫喊:让他赶快到她那儿去。他嘴里嘟哝着,很不高兴他妻子打断了他的幻想,抬脚向她楼上的房间走去。但上楼以前,他把前门大开,象是请旅客在经过的时候不要忘记它似的。

    当卡德鲁斯离开门口的时候,那条他极目凝望的道路,象中午的沙漠一样空旷和孤寂。它直挺挺地躺在那儿,象是一条无尽头的灰和沙所组成的线,两旁排列着高大枝叶稀疏的树,看来绝无动人之处,完全可以理解,任何一名旅游者只要他可以自由选择,是决不会选择在这烈日当空的时候,让自己到这个可怕的撒哈拉沙漠里来受罪的。可是,假如卡德鲁斯在他的门前多逗留几分钟的话,他就会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从比里加答那个方向过来。当那个移动的目标走近的时候,他就会很容易地看出,那是一个人骑一匹马上,人与马之间,看来似乎有着很融洽的关系。那匹马是匈牙利种,一种踏着那种马所独有的安闲的快步跑来。骑马的人是一位教士,穿着一身黑衣服,戴着一顶三角帽,虽然中午的阳光很灼热,那一对人和马却以相当快的步子跑来。

    来到杜加桥客栈面前,那匹马停了下来,但究竟是它自己要停的还是骑马的人要停的却很难说。但不管是谁要停下来的,总之,那位教士从马上跳了下来,牵着马辔头,想找个地方把它系上。他利用从一扇半倒的门上突出来的门闩,把马安全地系了起来,爱抚地拍了拍它,然后从口袋里抽出了一条红色的棉纱手帕,抹了一下额头上流下来的汗。他走到门前,用铁头手杖的一端敲了三下。一听到这不平凡的声音,一只大黑狗立刻窜出来,向着这个胆敢侵犯它一向宁静的寓所的人狂吠,并带着一种固执的敌意露出了它那尖利雪白的牙齿。这时,那座通到楼上去的木头楼梯上发出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小客栈的店主连连鞠躬,带着客气的微笑,出现在门口。

    “来了!”惊奇的卡德鲁斯说,“来了!别叫,马克丁!别怕,先生,它光叫,但从不咬人的。我想,在这大热天的,来一杯好酒怎么样?”说话间,卡德鲁斯这才看清了他所接待的这位旅客的相貌身份,他赶紧说,“请多多原谅,先生!我刚才没看清我有幸接待的人是谁。您想要点什么,教士先生?我听候您的吩咐。”

    教士用探询的目光注视了一会儿眼前这个人,他似乎准备把客栈老板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但除了看到对方脸上露出的极端惊讶的神色外,别无其他表情,于是他便结束了这一幕哑剧,带着一种强烈的意大利口音问道:“我想,您是卡德鲁斯先生吧?”

    “先生说得很对,”店主回答说,这个问题甚至比刚才的沉默更使他惊奇不已,“我就是葛司柏·卡德鲁斯,愿意为您效劳。”

    “葛司柏·卡德鲁斯!”教士应声答道。“对了,这就和我要找的那个人的姓名都对上了。您以前是住在梅朗巷一间小房子的五楼上吧?”

    “是的。”

    “您过去在那儿是个裁缝吧?”

    “是的,我以前是个裁缝,后来干那一行愈来愈不行了,简直难以糊口了。而且,马赛的天气又那么热,我实在受不了啦,依我看,凡是可敬的居民都应该学我的榜样离开那个地方。说到热,您要我去拿点什么给您解渴吗?”

    “好吧,把您最好的酒拿来吧,然后我们再继续谈下去。”

    “悉听尊便,教士先生。”卡德鲁斯说道,他手头还留有几瓶卡奥尔葡萄酒,现在既然有了个主顾,当然很不希望错过这个机会,所以他急忙打开地下室的门,这扇门就在他们这个房间的地板上,这个房间,是这家客栈的客厅兼厨房。去地下室一趟来回花了五分钟,当他出来的时候,发现教士正坐在一张破长凳上,手肘撑着桌子,而马克丁对教士的敌意似乎已没有了。一反常态地坐在那里,伸着那有皮无毛的长脖子,用它那迟钝的目光热切地盯着这位奇怪的旅客的脸。

    “您就一个人吗?”来客问道。卡德鲁斯把一酒瓶和一只玻璃杯放到了他面前。

    “一个人,就一个人,”店主回答道,“或者说,跟只有一个人差不多,教士先生。因为我那可怜的老婆卧病在床,一点帮不上我的忙,可怜的东西!”

    “那么,您结婚了!”教士很感兴趣地说道,边说边环视室内简陋的家具和摆设。“唉!教士先生!”卡德鲁斯叹了一口气说,“您已经看到了,我不是个有钱人,而要在这个世界上求生存,光做一个好人是不够的。”

    教士用一种具有穿透力的目光盯着他。

    “是的,好人,我以此为自豪,”客栈老板继续说道,全经受住了教士的那种目光。“可是,”他又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继续说道,“现在可不是人人都能这样说的了。”

    “假如您所说的话是实情,那就好了,”教士说道,“因为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您干这一行当然可以这么说,教士先生,”卡德鲁斯说道,“您这么说自然也没错,但是,”他面带痛苦地又说道,“信不信可是人家的权利。”

    “您这样说可就错了,”教士说道,“也许我本身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卡德鲁斯带着惊讶的神色问道。

    “首先,我必须得证明您就是我所要找的那个人。”

    “您要什么证据?”

    “在一八一四或一八一五年的时候,您认不认识一个姓唐太斯的青年水手?”

    “唐太斯?我认不认识他?认不认识那个可怜的爱德蒙?

    我当然认识,我想没错。他是我最好的一个朋友。”卡德鲁斯大声说道,他的脸涨红了,而那问话者明亮镇定的眼光似乎更加深了这种色彩。

    “您提醒了我,”教士说道,“我向您问起的那个年轻人,好象是名叫爱德蒙是不是?”

    “好象是名叫!”卡德鲁斯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愈来愈紧张和兴奋了。“他就是叫那个名字,正如我就是叫葛司柏·卡德鲁斯一样。但是,教士先生,请你告诉我,我求求您,那可怜的爱德蒙他怎么样啦。您认识他吗?他还不活着吗?他自由了吗?他的境况很好,很幸福吗?”

    “他在牢里死了,死时比那些在土伦监狱里作苦工的重犯更悲惨,更无望,更心碎。”

    卡德鲁斯脸上的深红色现在变成了死灰色。他转过身去,教士看见他用那块缠在头上的红手帕的一角抹掉了一滴眼泪。

    “可怜的人!”卡德鲁斯喃喃地说道。“哦,教士先生,刚才我对您说的话,现在又得到了一个证明,那就是,善良的上帝是只给恶人以善报的。唉,”卡德鲁斯用满带法国南部色彩的语言继续说道,“世道是愈变愈坏。上帝如果真的恨恶人,为什么不降下硫磺雷火,把他们烧个精光呢?”

    “如此看来,你好象是很爱这个年轻的唐太斯似的。”教士说。

    “我的确是这样,”卡德鲁斯答道,“尽管有一次,我承认,我曾嫉妒过他的好运。但我向您发誓,教士先生,从那以后,我是真心地为他的不幸而感到难过。”

    房间是暂时沉默了一会儿。教士那锐利的目光不断地探寻着客栈老板那容易变化的脸部表情。

    “那可以,您认识那可怜的孩子?”卡德鲁斯问道。

    “他临死的时候,我曾被召到他的床边,给他作宗教上的安慰。”

    “他是怎么死的?”卡德鲁斯用一种哽咽的声音问道。

    “一个三十岁的人死在牢里,不是被折磨死的,还能怎么死呢?”

    卡德鲁斯抹了一下额头上聚结起来的大滴汗珠。

    “但非常奇怪的地是”教士继续说道,“甚至在他临终的时候,在他已吻到基督的脚的时候,唐太斯仍以基督的名义发誓,说他并不知道自己入狱的真正原因。”

    “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卡德鲁斯喃喃地说道,“他是不会知道的。唉,教士先生,那个可怜的人告诉您的是真话。”

    “他求我设法解开这个他自己始终无法解开的谜,并求我替他的过去恢复名誉,假如他过去真的被诬陷的话。”说到这里,教士的目光愈来愈垫定了,他认真地研究卡德鲁斯脸上那种近乎忧郁的表情。

    “有一位患难之交,”教士继续说道,“是一个英国富翁,在第二次王朝复辟的时候,就从狱中被放了出来。这位英国富翁有一颗很值钱的钻石,在出狱的时候,他把这颗钻石送给了唐太斯,作为一种感谢的纪念,以报答他兄弟般的照顾,因为有一次他生了重病,唐太斯曾尽心看护过他。唐太斯没有用这颗钻石去贿赂狱卒,因为,如果他这样做了,狱卒很可能会拿了钻石以后又到堡长面前去出卖他,于是他把它小心地藏了起来,以备他一旦出狱,还可以靠它过活,因为他只需卖掉那粒钻石,就可以发财。”

    “那么,我想,”卡德鲁斯带着热切的神色问道,“那是一颗很值钱的钻石罗?”

    “一切都是相对而言,”教士答道,“对于爱德蒙来说,那颗钻石当然是很值钱的。据估计,它大概值五万法郎。”

    “天哪!”卡德鲁斯喊道,“多大的一笔数目啊!五万法郎!

    它一定大得象一颗胡桃!”

    “不,”教士答道,“并没有那么大。不过您可以自己来判断,我把它带来了。”

    卡德鲁斯尖利的目光立刻射向教士的衣服,象要透过衣服发现那宝物似的。教士不慌不忙地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只黑鲛皮小盒子,打开盒子,在卡德鲁斯那惊喜的两眼面前露出一颗精工镶嵌在一只戒指上的光彩夺目的宝石。“这颗钻石,”卡德鲁斯喊道,他热切地紧盯着它,几乎喘不过气来了,“您说值五万法郎吗?”

    “是的,还不算托子,那也是很值钱的。”教士一面回答,一面把盒子盖上,放回到他口袋里去了,但那钻石灿烂的光芒似乎仍旧还在望得出神的客栈老板的眼前跳跃着。

    “这颗钻石怎么会到您手里的呢,教士先生?难道爱德蒙让您做他的继承人了吗?”

    “不,我只是他的遗嘱执行人而已。在他临终的时候,那不幸的年轻人对我说,‘除了和我订婚的那位姑娘以外,我以前还有三个好朋友。我相信,对于我的死,他们都会真心哀痛的。

    我所指的三位朋友,其中有一个叫卡德鲁斯’。”

    客栈老板打了一个寒颤。

    “‘另外一个,’”教士似乎没有注意到卡德鲁斯的情绪变化,继续说道,“‘叫腾格拉尔;而那第三个,虽然是我的情敌,却也是非常诚意地爱我的。’”卡德鲁斯的脸上现出了一个阴沉的微笑,他想插话进来,但教士摆了摆手,说,“先让我把话说完了,然后假如您有什么意见的话,那时再说好了。‘我的第三个朋友,虽然是我的情敌,却也是非常爱我的,他的名字叫做弗尔南多,我的未婚妻是叫——’等一等,等一等,”教士继续说道,“我忘记他叫她什么名字了。”

    “美塞苔丝。”卡德鲁斯急切地说。

    “不错,”教士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是美塞苔丝。”

    “说下去呀。”卡德鲁斯催促说。

    “请给我拿一瓶水来。”教士说道。

    卡德鲁斯急忙完成了客人的吩咐。教士在杯子里倒了一些水,慢慢地喝完了它,又恢复了他往常那种沉着的态度,一面把他的空杯子放到桌子上,一面说:“我们刚才说到什么地方了?”

    “爱德蒙的未婚妻叫美塞苔丝。”

    “一点不错。‘你到马赛去,’唐太斯这样说,你懂吗?”

    “完全懂得。”

    “‘把这颗钻石卖了,然后把钱平分成五份,世界上仅有这几个人爱我,请你每人送他们一份。’”

    “为什么分成五份呢?”卡德鲁斯问,“您才提到了四个人呀。”

    “因为我听说那第五个人已经死了。第五个分享者是他的父亲。”

    “唉,是啊!”卡德鲁斯失声说道,各种情感在他的内心里交战着,几乎使他窒息,“可怜的老人是死了。”

    “这些我都是在马赛听说的,”教士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回答说,“老唐太斯死后,又过了这么多年,所以有关他临终时的详细情形我却探听不到。您知不知道那位老人最后那些日子是怎么过的?”

    “哦!”卡德鲁斯说道,“谁还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我可以说就和那可怜的老人同住在一层楼上。啊,是的!他的儿子失踪还不到一年,那可怜的老人就死了。”

    “他是得了什么病死的?”

    “哦,医生说他得了肠胃炎。但熟悉他的人都说他是忧伤而死的。而我,我几乎是看着他死的,我说他死于——”

    “死于什么?”教士急切地问。

    “死于饥饿。”

    “饿死的!”教士从座位一跃而起,大声叫道。“什么,最卑贱的畜生也不该饿死。即使那些在街上四处游荡,无家可归的狗也会遇到一只怜悯的手投给它们一口面包的,一个人,一个基督徒,竟会让他饿死,而他周围又都是些自称为基督徒的人!不可能,噢,这太不可能了!”

    “我所说的可都是实话。”卡德鲁斯答道。

    “你错啦,”楼梯口有一个声音说道,“你何必要管跟与你无关的事呢?”

    两个人转过头去看到了一脸病容的卡尔贡特娘们斜靠在楼梯的栏杆上。她因为被谈话的声音所吸引,所以有气无力地把她自己拖下了楼梯,坐在最下面的楼梯上,把刚才的谈话都听去了。

    “关你什么事,老婆?”卡德鲁斯答道。“这位先生向我打听消息,就一般礼貌而言,我是不该拒绝的。”

    “不错,要是谨慎你该拒绝。你知道那个人叫你讲这些话是何用意呢,傻瓜?”

    “我向您保让,夫人,”教士说道,“我绝无任何想伤害您或您丈夫的用意。您的丈夫只要能如实回答我,他是什么都不必怕的。”

    “什么都不用怕,是的!一开始总是许愿得挺漂亮,接着又说‘什么都不怕’然后,你就走了,把你所说的话都忘记了,等那倒霉的日子来了,祸事就落到了可怜虫的头上,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这祸事是从哪儿来的呢。”

    “好心的太太,您尽可以放心,祸事决不会因我而降临到你们身上的,我向您保证。”

    卡尔贡特娘们又嘟哝了几句别人听不清的话,然后,她又把头垂了下去,由于发烧而在不住地发抖,那两个谈话人重新拾起话头。她刚坐在那儿,听着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教士不得不又喝下了一口水,以镇定他的情绪。当他已充分恢复常态的时候,他说道,“那么,您所说的那个可怜的老人既然是那样死去的,一定是其周围的人所抛弃的了?”

    “他倒并没有完全被人抛弃,”卡德鲁斯答道,“那个迦太罗尼亚人美塞苔丝和莫雷尔先生待他都非常好,但那可怜的老人不知怎么极厌恶弗尔南多那个人,”卡德鲁斯带着一个苦笑又说道,“就是您刚才称为唐太斯的忠实而亲爱的朋友之一的那个家伙。”

    “难道他不是这样的吗?”教士问道。

    “葛司柏!葛司柏!”坐在楼梯上的妇人低声埋怨地说,“你想说什么心里可有点数!”

    卡德鲁斯显然很不高兴被人打断讲话,所以他对那女人不予理睬,只是对教士说,“一个人想把别人的老婆夺为己有,还能称为对他朋友忠实吗?唐太斯,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只要人家自称和他要好,他就会相信。可怜的爱德蒙!但他幸亏始终不曾发觉,否则,在临终的时候要宽恕他们,可太难了。而不管别人怎么说,”卡德鲁斯用他那种充满庸俗的诗意的乡谈继续说道。“我却总觉得死人的诅咒比活人的仇恨更可怕些。”

    “傻瓜!”卡尔贡特娘们大声说道。

    “那么,您是知道弗尔南多怎么害唐太斯的了?”教士问卡德鲁斯。

    “我?谁也不如我知道得更清楚啦。”

    “那就说吧!”

    “葛司柏!”卡尔贡特娘们又大声的叫道,“随你的便吧,你是一家之主,但假如你听我话,就什么也不要说。”

    “好吧,好吧,老婆,”卡德鲁斯回答,“我相信你是对的。我听从你的劝告。”

    “那么您决定不把您刚才要讲的事情讲出来了吗?”教士问道。

    “唉,讲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卡德鲁斯问。“假如那个可怜的孩子还活着,亲自来求我,我会坦白地告诉他的,谁是他真正的朋友,谁是他的敌人,那时或许我倒不会犹豫。但您告诉我,他已经不在了,他已不再能怀恨或复仇了,所以还是让这一切善与恶都与他一起埋葬了吧。”

    “那么您愿意,”教士说道,“我把那本来预备用来报答忠实的友谊的东西,给你所说的那些虚伪和可耻的人吗?”

    “这倒也是,”卡德鲁斯答道,“您说得对,而且可怜的爱德蒙的遗产,现在对于他们还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你也不想想看,”那女人说道,“那两个人只要动一动手指头,就可以把你压得粉碎的。”

    “怎么会呢?”教士问道。“难道这些人竟会这样有钱有势吗?”

    “您不了解他们的身世吗?”

    “不了解。请你讲给我听听!”

    卡德鲁斯想了一下,然后说,“不,真的,说来话可太长了。”

    “好,我的好朋友,”教士回答说,语气间显示出这件事和他毫无关系,“讲与不讲是您的自由,尽可随便。我尊敬您处事的谨慎态度,这件事就算了吧。我只能凭良心尽我的责任了,去履行我对一个临终的人所许下的诺言。首先要做的就是处理这颗钻石。”说着,教士又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那只小盒子,打开盒子,让钻石灿烂的光芒直射到卡德鲁斯眼前,使他看得眼花缭乱。

    “老婆,老婆!”他喊道,他的声音被紧张的情绪几乎弄得嘶哑了,“快来看这颗值钱的钻石呀!”

    “钻石!”卡尔贡特娘们一面喊,一面站起身来,用一种相当坚定的步伐走下楼梯来,“你说的是什么钻石?”

    “咦,我们说的话你难道没听到吗?”卡德鲁斯问。“这颗钻石是可怜的爱德蒙·唐太斯遗留下来的,要把它卖了,把钱平分给他父亲,他的未婚妻美茜苔丝,弗尔南多,腾格拉尔和我。

    这颗钻石至少值五万法郎呢。”

    “噢,多漂亮的一颗钻石啊!”那女人喊道。

    “那么,这颗钻石所卖得的钱,五份之一是属于我们的了,是不是?”卡德鲁斯问,一面仍用他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着那闪闪发光的钻石。

    “是的,”教士答道,“另外还有本来预备给老唐太斯的那一份,我想,我可以自由作主,平均分配给还活着的四人。”

    “为什么要分给我们四个人呢?”卡德鲁斯问。

    “因为你们是爱德蒙的好朋友啊。”

    “那些出卖你,使你倾家荡产的人,我才不会把他们叫做朋友呢。”那女人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当然不,”卡德鲁斯立刻接上来说,“我也不会。我刚才对这位先生所说的就是这一点,我说,我认为对背信弃义,甚至对罪恶反而加以酬报,是一种污渎神灵的行为。”

    “要记住,”教士一面回答,一面把宝石连盒子一起都放进了他的衣服口袋里,“我这样去做,可是您的错,不关我事。请您告诉我爱德蒙那几位朋友的地址,以便我执行他临终时的嘱托。”

    卡德鲁斯真是紧张到了极点,大滴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滚了下来。当他看到站起身来,走向门口,象是去看看他的马究竟有没有恢复体力使他能够继续上路的时候,卡德鲁斯和他的老婆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这颗漂亮的钻石可能完全归我们。”卡德鲁斯说。

    “你相信吗?”

    “象他这种神职人员,是不会骗我们的!”

    “好吧,”那女人回答说,“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至于我,这件事我可不想插手。”说着,她重新上楼到她的房间去了,浑身痛苦地抖着,虽然,天气非常热,她的牙齿却格格地打战走到楼梯顶上,她又回过头来,用一种警告的口吻对她的丈夫大声说,“葛司柏,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做呀!”

    “我已经决定了。”卡德鲁斯答道。

    卡尔贡特娘们于是走进了她的房间,当她脚步踉跄地向她的圈椅走去的时候,她房间的地板吱吱格格地叫了起来,她倒在圈椅里,象是已精疲力尽了似的。

    “你决定了什么?”教士问道。

    “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您。”他回答。

    “我认为您这样做是很明智的,”教士说,“倒不是因为我要知道您想对我掩饰的事,我可丝毫没有这种意思,只是因为假如您能帮助我按照遗言人的愿望来分配遗产,嗯,那该多好。”

    “我也希望如此。”卡德鲁斯回答,他的脸上闪耀着希望和贪欲的红光。

    “现在,那么,请您开始吧,”教士说,“我在等着呢。”

    “等一下,”:卡德鲁斯答道,“说不定当我说到最有趣的那部分的时候会有人来打扰我们,那就太可惜了。而且您这次光临,应该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才好。”他一面说着,一面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把门关了,为了更加小心起见,还把门闩闩上了,象他通常每天晚上所做的一样。这时,教士选了一个可以舒舒服服地听讲的位置。把他的座位搬到了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在那儿,他自己处在阴影里,而光线却可全部照射到讲话人的身上,于是,他低下头,握着手,或更确切地说,是把双手紧绞在一起,以备全神贯注地听卡德鲁斯讲说,卡德鲁斯则坐在他对面的一张小矮凳上。

    “要知道,我可并没有逼你这样做呀。”卡尔贡特娘们用颤巍巍的声音说道,她象是能穿透她房间的地板,看到楼下所进行的事似的。

    “够啦,够啦!”卡德鲁斯答道,“这件事你不必多说了。一切后果由我来负责好了。”于是他开始讲起了他的故事。

第二十七章 回忆往事

     正文第二十七章回忆往事 “首先,”卡德鲁斯说,“先生,我必须请求您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教士问道。

    “就是我将把详细情形讲给您听,如果您将来有利用到它的时候,您可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我讲出来的。因为我讲到的那些人,都有钱有势,他们只要在我身上动一根手指头,我就会粉身碎骨的。”

    “您放心好了,我的朋友,”教士答道。“我是一个教士,人们的忏悔永远只藏在我的心里。请记住,我们唯一的目的是适当地去执行我们朋友的最后的愿望。所以,说吧,别保留什么,也别意气用事,把真相讲出来,全部的真相。我不认识,也许永远不会认识您将要说到的那些人。而且,我是一个意大利人,不是法国人,是只属于上帝而不属于凡人的,我就要退隐到我的修道院里去了,我此次来只是为了来实现一个人临终时的愿望而已。”

    这最后的保证似乎使卡德鲁斯放心了一些。“好吧,既然如此,”他说,“我就老实对您说吧,我必须坦白地告诉您,那可怜的爱德蒙所深信不疑的友谊是怎么一回事。”

    “请您从他的父亲讲起吧,”教士说,“爱德蒙曾对我讲起许多有关那位老人的事,他是他最爱的人了。”

    “这件事说来令人伤心,先生,”卡德鲁斯摇摇头说,“前面的事大概您都已经知道了吧?”

    “是的,教士回答说,”直至他在马赛附近的一家酒馆里被捕时为止,这以前的一切,爱德蒙都已经讲给我听过了。

    “在瑞瑟夫酒家!噢,是的!那过去一切现在犹如在我的眼前一样。”

    “那次不是他的订婚喜宴吗?”

    “是呀,那次喜宴刚开始是那么令人高兴,但结果却是极其令人悲伤:一位警长,带着四个拿枪的走进来,唐太斯就被捕了。”

    “对,到这一点为止我都知道了,”教士说。“唐太斯本人除了他自己的遭遇外,其它一无所知,我跟您说过的那五个人,他后来再也没有见到他们,也不曾听人提起过他们。”

    “唐太斯被捕以后,莫雷尔先生就赶紧去打听消息,消息糟透了。老人独自回到家里,含着眼泪叠起他那套参加婚礼的衣服,整天地在他的房间里踱来踱去,晚上也不睡觉,我就住在他的下面,所以听到他整夜地走来走去。我也睡不着,因为那位可怜的老父亲的悲哀使我非常不安,他的脚步声每一声都传到了我的心里,就象是他的脚踏在了我的心上一样。第二天,美塞苔丝到马赛去恳求维尔福先生给予保护,结果是一无所获。于是她去看望老人。当她看到他那么伤心,那么心碎,而且知道了他从头一天起就没合过眼,吃过东西的时候,她就想请他和她一起回去,以便可以照顾他,但老人不同意。‘不’他这样回答,‘我决不离开这间屋子,我那可怜的孩子爱我胜过世界上的一切,假如他一旦出狱,他肯定首先来看我,要是我不在这儿等他,他会怎么想呢?’这些话我都是透过窗子听来的,因为我也非常希望美茜蒂丝能劝动老人跟她走,他在我头上老是走来走去的,日夜都不让我有一刻的安宁。”

    “难道您没上楼去设法劝慰一下那可怜的老人吗?”教士问道。

    “啊,先生,”卡德鲁斯答道,“那些不听劝慰的人,我们是无法劝慰他们的,他就是那种人,而且,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他好象不大高兴看见我。可是,有一天夜里,我听到他在那儿哭泣,我再也忍不住了想上去看看他,但当我走到他门口的时候,他不哭了,在那儿祈祷了。先生,我现在无法向您复述他说的那些催人泪下的祈求的话。那简直不是虔诚或悲哀这几个字。我,我不是假虔诚的教徒,我也不喜欢那些伪教徒,我当时对自己说:‘幸亏只是孤身一个人,幸亏善良的上帝没给我儿女,假如我做了父亲,假如我也象这位可怜的老人那样遭遇到了这种伤心的事,我的记忆里或我的心里可找不到他对上帝所说的那些话,我所能做的是立刻跳进海里来逃避我的悲哀。’”

    “可怜的父亲!”教士轻声地说。

    “他一天天地独自生活着,愈来愈孤独。莫雷尔先生和美塞苔丝常来看他,但他的门总是关着的,虽然我确信他的确在家,但他就是不开门。有一天,他一反常态,竟让美塞苔丝进去了,那可怜的姑娘顾不上她自己的悲伤,竭力劝慰他。他对她说:‘相信我的话吧,我亲爱的女儿,他已经死了,现在不是我们在等他,而是他在等我们。我很快乐,因为我年纪最老,当然可以最先见到他。’再善良的人,也不会老去看那些让人见了就伤心的人。所以老唐太斯最后只剩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不过我时常看到有陌生人到他那儿去,下来的时候,总是遮遮掩掩地挟着一包东西。我能猜到这些包里是什么。他是在一点点地卖掉他所有的东西,以便弄些钱来买吃的东西。最后那可怜的老头终于山穷水尽了。他欠下了三个季度的房租,房东威胁要赶他出去。他便恳求再宽限一个星期,房东同意了。我知道这件事,因为房东离开他的房间以后就到我的房间里来了。

    最初的三天,我听到他还是照常地来回踱步,到了第四天,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于是我决心不顾一切地到他那儿去。

    门是紧闭着的,我从钥匙孔里望进去,看到他脸色苍白憔悴似乎已病得很重了。我就去告诉了莫雷尔先生,然后又跑到了美塞苔丝那儿。他们两个人立刻就来了,莫雷尔先生还带来了一个医生,医生说是肠胃炎,要他适当地禁食。当时我也在场,我永远忘不了老人在听到这个禁食的时候脸上露出的那个微笑。从那时起,他把门打开了。他这时已有借口可以不再多吃东西,因为是医生嘱咐要他这么做的。”

    教士发出了一声呻吟。

    “这个故事您很感兴趣,是吗,先生?”卡德鲁斯问道。

    “是的,”教士答道,“非常动人。”

    “美塞苔丝又来了一次,她发觉他已大大地变样了,因此就比以前更急切地希望能把他带到她自己住的地方去。莫雷尔先生也是这个想法,他很想不顾老人的反对,硬送他去,但老人就是不肯,并且嚎啕大哭起来,于是他们便不敢再坚持了。美塞苔丝就留在他的床边,莫雷尔先生只好走了,走的时候,向她示意他已把钱袋留在了壁炉架上。但老人借口遵从医生的吩咐,不肯吃任何东西。终于绝望和绝食了九天以后,死了,临死的时候他诅咒着那些使他陷于这种悲惨境地的人,并对美塞苔丝说,‘如果你能再看到我的爱德蒙,告诉他我临死还在为他祝福。’”

    教士离开椅子,站起来在房间里转了两圈,用颤抖的手紧压着他那干焦的喉咙。“您相信他是死于——”

    “饥饿,先生,是饿死的,”卡德鲁斯说。“这一点我敢肯定,就象肯定我们两个人是基督徒一样。”

    教士用一只发抖的手拿起了他身边一只半满的水杯,一口喝了下去,然后又回到了他的座位上,眼睛发红,脸色苍白,“这事实在太可怕了。”他用一种嘶哑的声音说。

    “更可怕的是,先生,这是人为而并非天意。”

    “把那些人告诉我,”教士说道,“要知道,”他用一种近乎威胁的口气继续说,“您曾答应过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我的。那么告诉我,用绝望杀死了儿子,用饥饿杀死了父亲的这些人究竟是谁?”

    “嫉妒他的两个人,先生,一个是为了爱,另外一个是由于野心,是弗尔南多和腾格拉尔。”

    “告诉我,这种嫉妒心是怎样表现出来的?”

    “他们去告密,说爱德蒙是一个拿破仑党分子。”

    “两人之中是哪一个去告密的?真正有罪的是哪一个?”

    “两者都是,先生,一个写信,另一个去投入邮筒。”

    “那封信是在哪儿写的?”

    “在瑞瑟夫酒家,就在吃喜酒的前一天。”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教士轻声自语道。“噢,法利亚,法利亚!你对于人和事判断得多么准确呀!”

    “您在说什么,先生?”卡德鲁斯问。

    “没什么,没什么,”教士答道,“说下去吧。”

    “写告密信的是腾格拉尔,他是用左手写的,那样,他的笔迹就不会被认出来了,把它投入邮筒的是弗尔南多。”

    “这么说来,”教士突然喊道,“你自己当时也在场了?”

    教士意识到自己有点急躁了,就赶快接着说:“谁也没有告诉我,但既然您一切都知道得这样清楚,您一定是个见证人罗。”

    “不错,不错!”卡德鲁斯用一种哽咽的声音说,“我是在场。”

    “您没办法阻止这种无耻的行为吗?”教士问,“要不,您也是一个同谋犯。”

    “先生,”卡德鲁斯答道,“他们灌得我酩酊大醉,以致我的一切知觉几乎都丧失了。我对于周围所发生的事只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凡是在那种状态之下的人所能说的话我都说了,但他们再三向我表示,说他们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完全没有恶意。”

    “第二天呢,先生,第二天,他们所做的事您一定看得很清楚,可是您却什么也没说,唐太斯被捕的时候您不是也在场吗?”

    “是的,先生,我在场,而且很想讲出来,但腾格拉尔拦住了我。’‘假如他真的有罪,’他说,‘真的在厄尔巴岛上过岸,假如他真的负责带了一封信给巴黎的拿破仑党委员会,假如他们真的在他身上搜到了这封信,那么那些帮他说话的人就将被视为是他的同谋,’我很害怕,当时的政治状况充满着隐伏的危险,所以我就闭口不讲了。这是懦怯的行为,我承认,但并不是存心犯罪。”

    “我懂了,您是听之任之,事实如此而已。”

    “是的,先生,”卡德鲁斯回答道,“每当我想起这件事,就日夜悔恨。我常常祈求上帝饶恕我,我向您发誓,我这样祈祷还有另一个理由,那就是我相信,我现在这样穷苦就是做了这件事的报应。这是我一生中惟一的一件深感自责的事情。我现在就是在为那一时的自私赎罪,所以每当卡尔贡特娘们抱怨的时候,我总是对她说,‘别说了,娘们!这是上帝的意志。’”卡德鲁斯低垂着头,表示出真心忏悔的样子。

    “嘿,先生,”教士说道,“你讲得很坦白,您这样自我遣责是会得到宽恕的。”

    “不幸的是,爱德蒙已经死了,他并没有宽恕我。”

    “他并不知这回事呀。”教士说道。

    “但是他现在知道了,”卡德鲁斯急忙说,“人们说,死人是一切都知道的。”

    房间里暂时沉默了一会儿。教士站起身来,神态肃然地踱了一圈,然后又在他的原位上坐了下来。“您曾两次提到一位莫雷尔先生,他是谁?”

    “法老号的船主,唐太斯的雇主。”

    “他在这个悲剧里扮演了怎样的一个角色?”教士问。

    “扮演了一位忠厚的长者,既勇敢,又热情。他曾不下二十次去为爱德蒙说情。当皇帝复位之后,他曾写信,请愿,力争,为他出了不少力,以致在王朝第二次复辟的时候,他几乎被人当作了拿破仑党分子而受到迫害。我已经告诉过您,他曾十多次来看望唐太斯的父亲,并提议把他接到他家里去。那天晚上,就是老唐太斯去世前的一两天,我已经说过,他还把他的钱袋留在壁炉架上,多亏了这零钱人们才能替老人偿清了债务,并象样地埋葬了他。所以爱德蒙的父亲死时和他活着的时候一样,没有使任何人受害。那只钱袋现在还在我这儿,是一只很大的红色的丝带织成的。”

    “哦,”教士问题,“莫雷尔先生还活着吗?”

    “活着。”卡德鲁斯回答。

    “既然那样,教士回答说,”他应该得到上帝的保佑,该很有钱吗,很快乐罗?”卡德鲁斯苦笑了一下。“是的,很快乐,象我一样。”

    “什么,难道莫雷尔先生不快乐吗?”教士大声说道。

    “他几乎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不,他几乎已快名誉扫地了。”

    “怎么会糟到这种境地呢?”

    “是的,”卡德鲁斯继续说道,“是糟到了那种境地。苦干了二十一年,他在观赛商界获得了一个体面的地位,现在他却彻底完了。他在两年之中丧失了五条船,吃了三家大商行破产的倒帐,他现在惟一的希望就是那艘可怜的唐太斯曾指挥过的法老号了,希望那艘船能从印度带着洋红和靛青回来。假若这艘船也象其他那几艘一样沉没了的话。他就完全破产了。”

    “这个不幸的人有妻子儿女吗?”教士问道。

    “有的,他有一位太太,在这种种的不幸的打击下,她表现得象个圣人一样。他还有一个女儿,快要和她所爱的人结婚了,但那人的家庭现在不许他娶一个破产人家的女儿。此外,他还有一个儿子,在陆军里是名中尉。您可以想象得到,这一切,非但不能安慰他,反而更增加了他的痛苦。假如他在世界上只单身一人,他可以一枪把自己结束掉,那倒也一了百了。”

    “太可怕了!”教士不禁失声悲叹道。

    “老天就是这样来报答有德之人的,先生,”卡德鲁斯接着说。“您瞧我,我除了刚才告诉您的那件事以外,从没做过一件坏事,可是我却穷困不堪,非但眼看着我那可怜的老婆终日发高烧奄奄一息,毫无办法可以救她,就是我自己也会象老唐太斯那样饿死的,而弗尔南多和腾格拉尔却都在钱堆里打滚。”

    “那是怎么回事呢?”

    “因为他们时时走运,而那些诚实的人却处处倒霉。”

    “腾格拉尔,那个教唆犯,就是那个罪名最重的人,他怎么样了?”

    “他怎么样了?他离开马塞的时候,得了莫雷尔先生的一封推荐信,到一家西班牙银行去当出纳员,莫雷尔先生并不知道他的罪过。法国同西班牙战争期间,他受雇于法军的军粮处,发了一笔财,凭了那笔钱,他在公债上做投机生意,本钱翻了三四倍,他第一次娶的是他那家银行行长的女儿,后来老婆死了又成了光棍。第二次结婚,娶了一个寡妇,就是奈刚尼夫人,她是萨尔维欧先生的女儿,萨尔维欧先生是国王的御前大臣,在朝廷里很得宠。他现在是一位百万富翁,他们还封他做了一个男爵,他现在是腾格拉尔男爵了,在蒙勃兰克路有一座大房子,他的马厩里有十匹马,他家的前厅里有六个仆人,我也不知道他的钱箱里究竟有几千几万。”

    “啊!”教士用一种奇怪的腔调说,“他快乐吗?”

    “快乐!谁说得上呢?快乐或不快乐是一个秘密,只有自己和四面墙壁才知道,墙壁虽有耳朵,却没有舌头。要是发了大财就能得到快乐,那么腾格拉尔就算是快乐的了。”

    “那么弗尔南多呢?”

    “弗尔南多!哦,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个可怜的迦太兰渔夫,既没有钱,也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他怎么能发财的呢?这件事的确使我感到很奇怪。”

    “人人都觉得奇怪呀。他的一生中一定有某个谁都不知道的不可思议的秘密。”

    “但表面上,他究竟是怎样一步步地爬到这种发大财或得到高官最禄的呢?”

    “两者兼而有之,先生,他是既有钱又有地位。”

    “您简直在对我编故事啦!”

    “事实如此。您且听着,一会儿就明白了。在皇帝复位之前一些日子,弗尔南多已应征入伍了。波旁王朝还是让他安安静静地住在迦太罗尼亚人村里,但拿破仑一回来,就决定举行一次紧急征兵,弗尔南多就被迫从军去了。我也去了,但因为我的年龄比弗尔南多大,而且才娶了我那可怜的老婆,所以我只被派去防守沿海一带。弗尔南多被编入了作战部队,随着他那一联队开上了前线,参加了里尼战役[在比利时,一八一五年拿破仑与英军大战于此]。那场大战结束的那天晚上,他在一位将军的门前站岗,那位将军原来私通敌军。就在那天晚上,将军要投到英军那里去。他要弗尔南多陪他去弗尔南多同意了,就离开了他的岗位,跟随将军去了。要是拿破仑继续在位,弗尔南多这样私通波旁王朝,非上军事法庭不可。他佩戴着少尉的肩章回到了法国,那位将军在朝廷里非常得宠,在将军的保护和照应之下,他在一八二三年西班牙战争期间就升为上尉,那就是说正是腾格拉尔开始做投机买卖的时候。弗尔南多原是一个西班牙人,他被派到西班牙去研究他同胞的思想动态。他到那儿后遇到了腾格拉尔,两个人打得火热,他得到了首都和各省保全党普遍的支持,他自己再三申请,得到了上司的允许,就带领他的队伍从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羊肠小道通过保王党所把守的山谷。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他竟取得了这样大的功绩,以致在攻克德罗卡弟洛以后,他就被升为上校,不仅得到了伯爵的衔头,还得到了荣誉团军官的十字章呢。”

    “这是命!这是命!”教士喃喃地说。

    “是的,但你听我往下说,还没完呢。战争结束后,整个欧洲似乎可以得到长期的和平了,而弗尔南多的升官就受了和平的阻碍。当时只有希腊起来反抗土耳其,开始她的独立战争,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雅典,一般人都同情并支持希腊人。您知道,法国政府虽没公开保护他们,却容许人民作偏袒的帮助。弗尔南多到处钻营想到希腊去服务,结果他如愿以偿,但仍在法国陆军中挂着名。不久,就听说德蒙尔瑟夫伯爵,这是他的新名字,已在阿里帕夏总督手下服务了,职位是准将。阿里总督后来被杀了,这您是知道的,但在他死之前,他留下了一笔很大的款子给弗尔南多,以酬谢他的效衷,他就带着那一大笔钱回到了法国,而他那中将的衔头也已到手了。”

    “所以现在——”教士问道。

    “所以现在,”卡德鲁斯继续说道,“他拥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在巴黎海尔街二十七号。”

    教士想开嘴,欲言又止,象是人们在犹豫不决时一样,然后,强自振作了一下,问道。“那么美塞苔丝呢,他们告诉我说她已经失踪了,是不是?”

    “失踪,”卡德鲁斯说,“是的,就象太阳失踪一样,不过第二天再升起来的时候却更明亮。”

    “难道她也发了一笔财吗?”教士带着一个讽刺的微笑问道。

    “美塞苔丝目前是巴黎最出风头的贵妇人之一了。”卡德鲁斯答道。

    “说下去吧,”教士说道,“看来我象是在听人说梦似的。但我曾见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所以您所提到的那些事在我似乎没有什么惊人的了。”

    “美塞苔丝因为爱德蒙被捕,受到了打击,最初万分绝望。我已经告诉过您,她曾怎样去向维尔福先生求情,怎样想尽心照顾唐太斯的父亲。她在绝望之中,又遇到了新的困难。这就是弗尔南多的离去,对弗尔南多,她一向把他当作自己的哥哥一样看待的,她并不知道他有罪。弗尔南多走了,美塞苔丝只剩下了一个人。三个月的时光她都是在哭泣中度过的。爱德蒙没有下落,弗尔南多也没有消息,在她面前,除了一个绝望垂死的老人以外,是一无所有了。她整天坐在通马赛和迦太罗尼亚人村那两条路的十字路口上,这已成了她的习惯。有一天傍晚,她心里极其闷闷不乐地走回家去,她的爱人或她的朋友都没有从这两条路上回来,两者都杳无音讯。突然间,她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她热切地转过身来,门开了,弗尔南多,穿着少尉的制服,站在了她的面前。这虽不是她所哀悼的那另一个生命,但她过去的生活总算有一部分回来了。美塞苔丝情不自禁地紧紧抓住了弗尔南多的双手,他以为这是爱的表示,实际上她只是高兴在世界上已不再孤独,在长期的悲哀寂寞之后,终于又看到了一个朋友罢了。可是,我们也必须承认,弗尔南多从来没惹过她的讨厌,她只是不爱他罢啦。美塞苔丝的心已整个地被另一个人占据了,那个人已离开,已失踪,或许已经死了。每想到最后这一点,美塞苔丝总是热泪滚滚,痛苦地绞着她的双手。这个念头如万马奔腾般地在她的脑子里驰骋往来,以前,每当有人向她提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总要极力反驳,可是,连老唐太斯也不断地对她说:’我们的爱德蒙已经死了,要不,他是会回到我们这儿来的。‘我已经告诉过您,老人死了,如果他还活着,美塞苔丝或许不会成为另外一个人的老婆,因为他会责备她的不忠贞的。弗尔南多知道这一点,所以当他知道老人已死,他就回来了。他现在是一个少尉了。他第一次来,没有向美塞苔丝提及一个爱字,第二次,他提醒她,说他爱她。美塞苔丝请求再等六个月,以期待并哀悼爱德蒙。”

    “那么,”教士带着一个痛苦的微笑说道,“一共是十八个月了。即使感情最专一的情人,也不过只能如此而已了。”然后他轻声地背出了一位英国诗人的诗句:“‘Frailty,thynameiswoman’”[引自莎士比亚的《哈默雷特》一剧中的一句台词。意为:软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六个月以后,”卡德鲁斯继续说,“婚礼就在阿歌兰史教堂里举行了。”

    “正是她要和爱德蒙结婚的那个教堂,”教士喃喃地说道,“只是换了一个新郎而已。”

    “美塞苔丝是结婚了,”卡德鲁斯接着说,“虽然在全世界人的眼里,她在外表上看来似乎很镇定,但当经过瑞瑟夫酒家的时候,她差点晕了过去,就在那儿,十八个月以前,曾庆祝过她和另一个人的订婚,那个人,假如她敢正视自己的内心深处,是可以看到她还依旧爱着他。弗尔南多虽比较快乐,但并不很心安理得,因为我现在还觉得,他时时刻刻都怕爱德蒙回来,他极想带着他的老婆一同远走高飞。迦太罗尼亚人村所隐伏的危险和所能引起的回忆太多了,结婚以后的第八天,他们就离开了马赛。”

    “您后来有没有再见过美塞苔丝?”教士问道。

    “见过,西班牙战争期间,曾在佩皮尼昂见过她,她当时正在专心致志教育她的儿子。”教士打了个寒颤。“她的儿子?”他说道。

    “是的,”卡德鲁斯回答,“小阿尔贝。”

    “可是,既然能教育她的孩子,”教士又说道,“她一定自己也受过教育了。我听爱德蒙说,她是一个头脑简单的渔夫的女儿,人虽长得漂亮,却没受过什么教育。”

    “噢!”卡德鲁斯答道,“他对他的未婚妻竟知道得这么少吗?美塞苔丝大可做一位女王,先生,如果皇冠是戴到一位最可爱和最聪明的人的头上的话。她的财产不断地增加,她也随着财产愈来愈伟大了。她学习绘画,音乐,样样都学。而且,我相信,这句话可只是我们两个自己说说的,她所以要这样做,是为了散散心,以便忘掉往事。她之所以要丰富自己的头脑,只是为了要减轻她心上的重压。但现在一切都很明白了,”卡德鲁斯继续说道,“财产和名誉使她得到了一点安慰。她很有钱了,成了一位伯爵夫人,可是——”

    “可是什么?”教士问道。

    “可是我想她并不快乐。”卡德鲁斯说道。

    “这个结论您是怎么得来的?”

    “当我发觉自己处境非常悲惨的时候,我想,我的老朋友们或许会帮助我。于是我就到腾格拉尔那儿去,他甚至连见都不愿意见我。我又去拜访弗尔南多,他只派他的贴身仆人送了我一百法郎。”

    “那么这两个人您一个都没有见到了。”

    “没有,但是德蒙尔瑟夫人却见到了我。”

    “怎么会呢?”

    “当我走出来的时候,一只钱袋落到了我的脚边,里面有二十五个路易。我急忙抬起头来,看见了美塞苔丝,她马上把百叶窗关上了。”

    “那么维尔福先生呢?”教士问道。

    “噢,他可不是我的朋友,我不认识他,我也没有什么可要求于他的。”

    “您不知道他的近况吗?他有没有从爱德蒙的不幸中得到好处?”

    “不,我只知道在逮捕他以后,过了一些时间,他就娶了圣·梅朗小姐,不久就离开马赛了。但是,毫无疑问,他一定也象那些人一样的走运。他无疑象腾格拉尔一样的有钱,象弗尔南多一样的得了高官厚禄。只有我,您看,还是这样穷,好象是被上帝所遗忘了的。”

    “您错了,我的朋友,”教士答道,“上帝也许有时会暂时照顾不到,那是当他的正义之神安息的时候,但他总有那么一刻会想起来的。这就是证明。”教士一边说,一边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了钻石,递给了卡德鲁斯,“我的朋友,拿去这颗钻石吧,它是您的了。”

    “什么!给我一个人吗?”卡德鲁斯大声叫道。“啊!先生,您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这颗钻石本来是要由他的朋友们分享的。可是现在看来爱德蒙只有一个朋友,所以不必再分了。拿去这颗钻石吧,然后,卖掉它。我已经说过,它可值五万法郎,我相信,这笔款子大概已够让您摆脱贫困的了。”

    “噢,先生,”卡德鲁斯怯生生地伸出了一只手,用另外那只手抹掉了他额上的汗珠,“噢,先生您可别拿一个人的快乐或失望开玩笑!”

    “我知道快乐和失望是怎么回事,我从来不拿这种感情开玩笑。拿去吧,只是,有一个交换条件—”卡德鲁斯本来已经碰到了那粒钻石,听到这句话便又缩回手来。教士微笑了一下。“有一个交换条件,”他继续说道,“请把莫雷尔先生留在老唐太斯壁炉架上的那只红丝带织成的钱袋给我,您告诉过我它还在您的手里。”

    卡德鲁斯愈来愈惊异,他走到一只橡木的大碗柜前面,打开碗柜,拿出了一只红丝带织成的钱袋给了教士,钱袋很长很大,上面有两个铜圈,从前镀过金的。教士一手接过钱袋,一手把钻石交给了卡德鲁斯。

    “噢!您简直是上帝派来的人,先生,”卡德鲁斯喊道,“因为谁都不知道爱德蒙曾把这颗钻石给了您,您完全可以自己留起来的。”

    “看来,”教士自言自语说道,“你是会这样做的。”他站起身来,拿起他的帽子和手套。“好了,”他说,“那么,您所告诉我的一切完全是实情,完全可以相信的了?”

    “看,教士先生,”卡德鲁斯回答说,“这个角落里有一个圣木的十字架,架子上是我老婆的《圣经》。请打开这本书,我可以把手按在十字架上,对着它发誓,凭我灵魂的得救,凭我一个基督徒的信仰,发誓说:我所告诉您的一切都是事实,就象人类的天使在最后审判那一天在上帝的耳边说的那样。”

    “很好。”教士从他的态度和语气上已相信了卡德鲁斯所说的确是实情,就说,“很好,希望这笔钱能有益于您!再会!我要回到我那远离互相残害的人类的地方去了。”

    教士好不容易才离开了千恩万谢并一再挽留的卡德鲁斯,他自己开门,走出店外,骑上马,又对客栈老板行了一个礼,然后就向他来时的那条路上去了,而那客栈老板则不断地大声喊着再会。当卡德鲁斯回过身来的时候,他看到身后站着卡尔贡特娘们,她的脸色比以前更白了,身体也抖得更厉害了。

    “我所听到的那些话的确都是真的吗?”她问道。

    “什么!你是说他把那颗钻石只给了我们吗?”卡德鲁斯问道,他高兴得有点糊涂了。

    “是的。”

    “再真不过了!看!就在这儿。”

    那女人对它凝视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沉闷的声音说:“说不定是假的呢。”

    卡德鲁斯吃了一惊,脸色立刻变白了。“假的”!他自言自语地说。“假的!那个人为什么要给我一颗假钻石呢?”

    “可以不花钱而得到你的秘密呀,你这笨蛋!”

    卡德鲁斯在这个念头的重压之下,一时弄得面无人色。

    “噢!”他一面说,一面拿起帽子,戴在他那绑着红手帕的头上,“我们不久就会知道的。”

    “怎么知道?”

    “今天是布揆耳的集市,那儿总是有从巴黎来的珠宝商,我拿给他们看看去。看好屋子,老婆,我两小时后回来。”卡德鲁斯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家,迅速地向那个无名的客人所取的相反方向奔去。

    “五万法郎!”当卡尔贡特娘们只剩下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她自言自语地说道,“这虽是一笔数目很大的钱,但却算不上是发财。”

第二十八章 监狱档案

     正文第二十八章监狱档案 上面所描写过的那一幕发生后的第二天,一个年约三十一二岁,身穿颜色鲜艳的蓝色外套,紫花裤子,白色背心的人,来见马赛市长。看他的外表听他的口音,他是个英国人。“阁下,”他说道,“我是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高级职员。最近十年来,我们和马赛莫雷尔父子公司有联系。我们大约有十万法郎投资在他们那儿,我们接到报告,听说这家公司有可能破产,所以我们有点不大放心。我是罗马特地派来的,来向您打听关于这家公司的消息。”

    “阁下,”市长答道,“我知道得极其清楚,最近四五年来,灾祸似乎老跟着莫雷尔先生。他损失了四五条船,受了三四家商行倒闭的打击。虽然我也是一个一万法郎的债权人,可是关于他的经济状况,我却无法告诉您什么情况。假如您要我以市长的身份来谈谈我对于莫雷尔先生的看法,那我就该说,他是一个极其可靠的人。到目前为止,每一笔帐,他都是十分严格地按期付款的。阁下,我所能说的仅此而已。如果您想知道得更详细一些,请您自己去问监狱长波维里先生吧,他住在诺黎史街十五号。我相信,他有二十万法郎在莫雷尔的手里,假如有什么可担心的地方,他这笔钱的数目比我的大,他大概会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些。”

    英国人似乎很欣赏这番极其委婉的话,他鞠了一躬,跨着大不列颠子民所特有的那种步伐向所说的那条街道走去。波维里先生正在他的书房里,那个英国人一见到他,就做出了一种吃惊的姿态,似乎表明他并非初次见到他。但波维里先生正处在一种沮丧绝望的状态之中,他满脑子似乎都在想着眼下发生的事情,所以他的记忆力或想象力都无暇去回想往事了。

    那英国人以他的民族特有的那种冷峻态度,把他对马赛市长说过的那几句话,又大同小异地说了一遍。

    “噢,先生,”波维里先生叹道,“您的担心是有根据的,您看,您的面前就是一个绝望的人。我有二十万法郎投在莫雷尔父子公司里,这二十万法郎是我女儿的陪嫁,她再过两星期就要结婚了,这笔钱一半在这个月十五日到期,另一半在下个月十五日到期。我已经通知了莫雷尔先生,希望这些款子能按时付清。半小时以前他还到这儿告诉我,如果他的船,那艘法老号,不在十五日进港,他就完全无力偿还这笔款子。”

    “不过,”英国人说,“这看来很象是一次延期付款呀!”

    “还不如说是宣布破产吧!”波维里先生绝望地叹道。

    英国人象是思索了片刻,然后说道:“那么,先生,这笔欠款使您很担心罗?”

    “老实说,我认为这笔钱已经没指望了。”

    “好吧,那么,我来向您买过来吧。”

    “您?”

    “是的,我。”

    “但一定要大大的打一个折扣吧?”

    “不,照二十万法郎原价。我们的银行,”英国人大笑了一声,接着说,“是不做那种事情的。”

    “而您是付——”

    “现款。”英国人说着便从他的口袋里抽出了一叠钞票,那叠钞票大概有两倍于波维里先生所害怕损失的那笔数目。

    波维里先生的脸上掠过一道喜悦的光彩,可是他竟克制住了自己,说道:“先生,我应该告诉您,从各方面估计,这笔款子您最多不过只能收回百分之六。”

    “那不关我的事,”英国人回答说,“那是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事,我只是奉命行事。他们或许存心想加速一家敌对商行的垮台。我所知道的,先生,只是我准备把这笔款子交给您,换得您在这笔债务上签一个字。我只要求一点经手之劳。”

    “那当然是十分公道的,”波维里先生大声说道。“普通的佣金是一厘半,您可要二厘,三厘,五厘,或更多?只管请说吧!”

    “先生,”英国人大笑起来,回答说,“我象我的银行一样,是不做这种事的,不,我所要的佣金是另一种性质的。”

    “请说吧,先生,我听着呢。”

    “您是监狱长?”

    “我已经当了十四年啦。”

    “您保管着犯人入狱出狱的档案?”

    “不错。”

    “这些档案上有与犯人有关的记录罗?”

    “每个犯人都有各自的记录。”

    “好了,阁下,我是在罗马读的书,我的老师是一个苦命的神甫,他后来突然失踪了。我听说他是被关在伊夫堡的,我很想知道他临死时的详细情形。”

    “他叫什么名字?”

    “法利亚神甫。”

    “噢,他我记得很清楚,”波维里先生大声说,“他是个疯子。”

    “别人都这么说。”

    “噢,他是的,的确是的。”

    “或许很可能,但他发疯的症状是什么?”

    “他自以为有一个极大的宝藏,假如他能获得自由,他愿意献给政府一笔巨款。”

    “可怜!他死了吗?”

    “是的,先生,差不多在五六个月以前,二月份死的。”

    “你的记忆力强,先生,能把日期记得这样清楚。”

    “我之所以记得这件事,是因为那可怜虫死时还附带发生了一件稀有的怪事。”

    “我可以问问那是件什么事吗?”英国人带着一种好奇的表情问道。他那冷峻的脸上竟会现出这种表情,一个细心的观察者见了大概会很惊奇的。

    “可以,先生,离神甫的地牢四五十尺远的地方,原先有一个拿破仑党分子,是一八一五年逆贼回来时最卖力的那些分子中的一个,他是一个非常大胆,非常危险的人物。”

    “真的吗?”英国人问道。

    “是的,”波维里先生答道,“在一八一六或一八一七年的时候,我曾亲眼见过这个人,我们要到他的地牢里去时,总得带一排兵同去才行。那个人给我的印象很深。我永远忘不了他那张脸!”

    英国人作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而您说,先生,”他说道,“那两间地牢——”

    “隔着五十尺远,但看来这个爱德蒙·唐太斯——”

    “这个危险人物的名字是叫——”

    “爱德蒙·唐太斯。看来,先生,这个爱德蒙·唐太斯是弄到了工具的,或是他自己制造的,因为他们发现了一条连通那两个犯人的地道。”

    “这条地道,无疑的,是为了想逃走才挖的罗?”

    “当然罗,不过这两个犯人运气不佳,法里亚神甫发了一场痫厥病死了。”

    “我明白了,那样就把逃走的计划打断了。”

    “对死者而言,是如此,”波维里先生答道,“但对那生者却不然。相反的,这个唐太斯却想出了一个加速他逃走的办法。

    他一定以为伊夫堡死掉的犯人是象普通人一样埋葬在坟场里的。他把死人搬到他自己的地牢里,自己假装死人钻在他们准备的口袋里,只等埋葬的时间到来。”

    “这一着很大胆,敢这样做的人是要有勇气的。”英国人说道。

    “我已经告诉过您了,先生,他原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幸好结果走他自己的这一个举动倒省得政府再为他操心了。”

    “这怎么讲?”

    “怎么?您不明白吗?”

    “不。”

    “伊夫堡是没有坟场的,他们在死者脚上绑一个三十六磅重的铁球,然后朝海里一扔就算了事了。”

    “哦?”英国人应了一声,象是他还不十分明白似的。

    “嗯,他们在他的脚上绑上一个三十六磅的铁球,把他扔到海里去了。”

    “真的吗?”英国人惊喊道。

    “是的,先生,”监狱长继续说道。“您可以想象得到,当那个亡命者发觉他自己笔直地坠入大海的时候,该是多么的吃惊。我倒很想看看他当时地的面部表情。”

    “那是很不容易的。”

    “没关系,”波维里先生因为已确定他那二十万法郎可以收回,所以答话极其轻松幽默,“没关系,我可以想象得出的。”

    他于是大笑起来。

    “我也想象得出,”英国人说着也大笑起来。但他的笑是一种英国人式的笑法,是从他的牙齿缝里笑出来的。“那么,”英国人先恢复了他的常态,继续问道,“他淹死了吗?”

    “这毫无疑问。”

    “那么监狱长倒把凶犯和疯犯同时摆脱掉了?”

    “一点不错。”

    “对于这件事总有某种官方文件记录吧?”英国人问。

    “有的,有的,有死亡证明书。您知道,唐太斯的亲属,假如他还有什么亲属的话,或许会有兴趣想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那么现在,假如他有什么遗产的话,他们就可以问心无愧地享用了。他已经死了,这不会有错吧?”

    “噢,是的。他们随时都可来看实际的证据。”

    “应该如此,”英国人说,“但话又说回到这些档案上来了。”

    “真的,这件事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请原谅。”

    “原谅您什么,因为那个故事吗?不,在我听来,真是非常新奇的。”

    “是的,真是的。那么,先生,您想看看关于那可怜的神甫的全部文件吗?他倒真是很温和的。”

    “是的,务必请您方便一下。”

    “请到我的书房里来,我拿给您看。”于是他们走进了波维里先生的书房。这儿的一切都井井有条。每一种档案都编着号码,每一夹文件都有固定的地方。监狱长请英国人坐在一张圈椅里,把有关伊夫堡的档案和文件放到了他的面前,让他随便地去翻阅,而他自己则去坐在了一个角落里,开始读他的报纸。那英国人很容易就找到了有关法利亚神甫的记录,但监狱长讲给他听的那番话似乎使他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因为在阅读了第一类文件以后,他又往后翻,直到他翻到了有关爱德蒙·唐太斯的文件才停下来。他发现一切都原封不动的在那儿,那封告密信,判决书,莫雷尔的请愿书,维尔福先生的按语。他偷偷地折起那封告密书,迅速地把它放进了他的口袋里,读了一遍判决书,发觉里面并没有提到诺瓦蒂埃那个名字,还看了一遍请愿书,上面的日期是一八一五年四月十日,在这封请愿书里,莫雷尔因为听了代理检察官的劝告,所以善意地(因为那时拿破仑还在位)夸大了唐太斯对帝国的功劳,这种功劳,经维尔福的签署证明,当然是铁定的了。于是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这封上呈给拿破仑的请愿书,被维尔福扣留了下来,到王朝第二次复辟的时候,在检察官的手里就变成了一件可怕的攻击他的武器。所以当他在档案里找到这张条子,在他的姓名底下有一个括弧列着他的罪名时,他也就不再显示惊奇了:

    ——爱德蒙·唐太斯拿破仑党分子,曾负责协助逆贼自厄尔巴岛归来。

    应严加看守,小心戒备。

    在这几行字下面,还有另一个人的笔迹写着:“已阅,无需复议。”他把括弧下的笔迹同莫雷尔的请愿书底下签署的笔迹比较了一下,发现这两种笔迹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也就是说,是出于维尔福的手笔。至于罪状底下的那两句按语,英国人懂得大概是某位巡察员大人加上去的,那位大员大概忽然一时对唐太斯的情况发生了兴趣,但由于我们上面所说过的那些记录,所以他虽然颇感兴趣,却也提不出什么异议。

    我们已经说过,那位监狱长,为了不打扰法利亚神甫的学生的研究工作,自己去坐在了一个角落里,在那儿读《白旗报》。他没有注意到英国人把那封腾格拉尔在瑞瑟夫酒家的凉棚底下所写的,上面兼有马赛邮局二月二十八日下午六时邮戳的告密信折起来放进了他的口袋里。但是必须说明,即使他注意到了,他也会觉得这片纸无足轻重,而他那二十万法郎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不管英国人这种行为是多么的不规矩,他也不会来反对的。

    “谢谢!”英国人“啪”的一声把档案给合上,说道,“我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现在该由我来履行我的诺言了。只要请您给我一张债务转让证明,上面说明已收到现款,我就把钱付给您。”他站起来,把他的位子让给了波维里先生,后者毫不谦让地坐了下来,急忙写那张对方需要的转让证明,而那英国人则在写字台的对面数钞票。

第二十九章 摩莱尔父子公司

     正文第二十九章摩莱尔父子公司 凡是几年以前离开马赛而又熟知莫雷尔父子公司的人,要是在现在回来,就会发觉它已大大地变了样,以前从这家兴旺发达的商行里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活跃,舒适和快乐的空气;以前在窗户里看到的那些愉快的面孔,以前在那条长廊里来去匆匆的忙碌的职员;以前堆满在天井里的一包包的货物,以及搬运工们的嬉笑喊叫,这一切现在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种忧郁沉闷的气氛。在那冷落的长廊和空荡荡的办公厅里,以前总是挤满了无数的职员,现在却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是年约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名叫艾曼纽·赫伯特,他爱上了莫雷尔先生的女儿,尽管他的朋友们都竭力劝他辞职离开这里,但他还是留了下来;另外一个是只有一只眼睛的年老的出纳,名叫独眼柯克莱斯[阿克莱斯是古代罗马的一个英雄,在一次战斗中失去了一只眼睛,这个浑名也是由此而来。]这个绰号是以前老是挤满在这个大蜂窝(现在几乎已空无一人)里的青年人们送给他的,这个绰号已完全代替了他的真名,以致谁要是用真名来喊他,他十有八九是不会答应的。

    柯克莱斯仍然在莫雷尔先生手下工作,他的地位发生了非常奇特的变化。一方面他被提升为出纳员,而同时却又降为一个仆役。可是,他仍是那过去的柯克莱斯,善良,忠诚,不怕麻烦,但在数学问题上却绝不屈服,他在这一点上,会坚决地站起来和全世界抗争,甚至和莫雷尔先生抗争;他还善长于九九乘法表,把它背得滚瓜烂熟,不论设什么诡计圈套去考问他,总也难不倒他。在公司日趋窘困的日子,只有他一个人毫不动遥这倒并非出于某种情感,相反的是出于一种坚定的信念。据说一艘命中注定要在海洋里沉没的船,船上的老鼠会预先溜走的,临到那艘船起锚的时候,这些自私的乘客都逃得精光的,也正是象这样,莫雷尔父子公司所有这样的职员一个个的离开了办公厅和货仓。柯克莱斯只是眼看着他们离开,对于离开的原因连问也不问。我们已经说过,一切在他看来只是一个数学问题。二十年来,他看到所有付款总都是正确地如期付清,所以在他看来,如果说公司有一天竟会付不出款,似乎是不可能的,正如一个磨坊老板不能相信那一向日夜推动他的磨机的河水竟会有一天不流了一样。

    到目前为止还不曾发生过什么事可以动摇柯克莱斯的信仰。上个月的款子是如期付清了的。柯克莱斯查出了一笔有损于莫雷尔十四个苏的错账,当天晚上,他把那十四个铜板交给了莫雷尔先生,后者苦笑了一下,把钱扔进了一只几乎空空如也的抽屉里,说:“谢谢,柯克莱斯,你是出纳人员中的明珠啊!”

    柯克莱斯回去以后十分快乐,因为莫雷尔先生本身就是马赛忠厚者中的明珠,他这样夸奖他,比送给他一份五十艾居的礼还要使他高兴。但自从月底以来,莫雷尔先生曾度过了许多焦虑的日子。为了应付月底,他曾倾尽了他所有的财源。他深怕自己的窘况会在马赛传扬开去,所以到布揆耳的集市,把他妻子和女儿的珠宝卖了,还卖了他的一部分金银器皿。这样,公司的名誉才能依旧维持着。但他现在已经山穷水尽了。

    借款吧,由于社会上所传的那些消息,已借不到了。要偿付波维里先生这个月十五日到期的十万法郎和下个月十五日到期的十万,莫雷尔先生除了等待法老号回来,实在没有别的希望了。他知道法老号已启航了,那是他从一艘和它同时起锚的帆船上听来的,而那艘船却早已到港了。那艘船象法老号一样,也是从加尔各答开来的,但它早在两星期前就到达了,而法老号却至今杳无音讯。

    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那位高级职员在见过波维里先生的第二天去拜访莫雷尔先生的时候,这几天情况便是如此。

    接待他的是艾曼纽。这个青年人,每当他看到来人是个新面孔就要吃惊,因为每一个新面孔就是一个闻风来询问公司老板的新债主为了使他的雇主避免受这次会见的痛苦,他就问来客有何贵干。这位陌生人说,他同艾曼纽没什么可说的,他的事需和莫雷尔先生亲自面谈。艾曼纽叹了一口气,就把柯克莱斯叫了来。柯克莱斯来了,以后,青年吩咐把来客带到莫雷尔先生的房间里去。柯克莱斯走在前面,来客跟在他的后面。在楼梯上,他们遇见了一位十六七岁的美丽的姑娘,她目光焦虑地望着眼前这位陌生人。

    “莫雷尔先生在办公室里吗,尤莉小姐?”出纳员问。

    “是的,我想在吧,至少,”年轻姑娘犹豫不决地说。“你可以去看看,柯克莱斯,要是我父亲在那儿,就给这位先生通报一声。”

    “我是无需通报的,小姐,”英国人答道。“我的名字莫雷尔先生并不熟悉,这位可敬的先生只要通报说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首席代表求见就行了,那家银行和你父亲是有来往的。”

    青年姑娘的脸色苍白起来,她继续下楼,而陌生客和柯克莱斯则继续上楼去了。她走进了艾曼纽所在的那间办公室,而柯克莱斯则用他身上所带的一把钥匙打开了第二重楼梯拐角上的一扇门,引导那陌生客到了一间会客室里,又打开了第二道门,进去后即把门关上了,让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首席代表独自等候了一会儿,然后回身出来,请他进去。英国人走进房间发现莫雷尔正坐在一张桌子前面,翻阅着几本极大的账簿,里面都是他的债务。一看到来客,莫雷尔先生就合上了他的账簿,站起身来,指着一个座位请来客坐下。当他看到来客坐下以后,自己才坐回到他原来椅子上。十四年的光阴已改变了这位可敬的商人的容貌,他,在本书开头的时候是三十六岁,现在已五十岁了。他的头发已变得花白了,时光和忧愁已在他的额头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而他的目光,一度曾是那样的坚定和敏锐,现在却是踌躇而彷徨,象是他怕被迫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一个念头或一个人身上似的。英国人用一种好奇而显然还带着关怀的神气望着他。“先生,”莫雷尔说,他的不安因这种审问似的目光而变得加剧了,“您想跟我谈谈吗?”

    “是的,先生,您明白我是从哪儿来的吧?”

    “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我的出纳员是这样告诉我的。”

    “他说的不错。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本月份得在法国付出三四十万法郎的款子,知道您严守信用,所以把凡是有您签字的期票都收买了过来,叫我负责来按期收款,以便动用。”莫雷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抹了一下他那满挂着汗珠的前额。

    “哦,那么,先生,”莫雷尔说,“您手上有我的期票了?”

    “是的,而且数目相当大。”

    “多大的数目?”莫雷尔用一种竭力镇定的声音问道。

    “在这儿,”英国人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叠纸,说道,“监狱长波维里先生开给我们银行的一张二十万法郎的转让证明,那本来是他的钱。您当然清楚您是欠他这笔款子的吧?”

    “是的,他那笔钱是以四厘半的利息放在我的手里的,差不多有五年了。”

    “您该在什么时候偿还呢?”

    “一半在本月十五号,一半在下个月十五号。”

    “不错,这儿还有三万二千五百法郎是最近付款的。这上面都有您的签字,都是持票人转让给我们银行的。”

    “我认得的,”莫雷尔先生说着,他的脸涨得通红,象是想到他将在一生中第一次保不住他自己签字的尊严似的。“都在这儿了吗?”

    “不,本月底还有这些期票,是巴斯卡商行和马赛威都商行转让给我们银行的,一共大约是五万五千法郎,这样,总数是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

    在这些钱累计的时候,莫雷尔所感到的痛苦简直难以用言词来形容。“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先生,”英国人答道。“我不必向您隐瞒,”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到目前为止,您的信实守约是众所周知的,可是据马赛最近的传闻来看,恐怕您无法偿还您的债务了。”

    听到这段几乎近于残酷的话,莫雷尔的脸顿时变成了死灰色。“先生,”他说,“我从先父手里接过这家公司的经理权到现在已有二十四年多了,先父曾亲自经营了三十五年。凡是有莫雷尔父子公司签名的任何票据,还从来不曾失过信用。”

    “那我知道,”英国人回答道,“但以一个诚实人答复一个诚实人应有的态度来说,请坦白地告诉我,这些期票您到底能不能按时付清?”

    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望了一眼这个到刚才为止讲话尚未这样斩钉截铁的人。“问题既然提得这样直截了当,”他说,“答复也就应该直爽。是的,我可以付清的,假如,能如我希望的,我的船能安全到达的话。因为它一到,我因过去许多次意外事件而丧失的信用就又可以恢复了,但假如法老号损失了,这最后一个来源也就没有了。”那可怜的人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嗯,”对方说,“假如这最后一个来源也靠不住了呢?”

    “唉,”莫雷尔答道,“强迫我说这句话实在是太残酷了,但我是已经惯遭不幸的了,我必须把自己练成厚脸皮。那样的话,我恐怕不得不延期付款了。”

    “难道您没有朋友可以帮助您吗?”

    莫雷尔凄然地苦笑了一下。“在商界,先生,”他说,“是没有朋友,只有交易的。”

    “这倒是真的,”英国人喃喃地说,“那么您只有一个希望了?”

    “只有一个了。”

    “最后的了?”

    “那么要是这一个也耽误——”

    “我就毁了,整个地毁了!”

    “我到这儿来的时候,有一艘船正在进港。”

    “我知道,先生,有一个在我日暮途穷的时候依旧跟随着我的年轻人,每天花一部分时间守在这间屋子的阁楼上,希望能最先向我来报告好消息。这艘船的进港,他已经通知过我了。”

    “那不是您的船吗?”

    “不是,那是一条波尔多的船,是吉隆丹号。它也是从印度来的,但却不是我的。”

    “或许它曾和法老号通过话,给您带来了消息呢?”

    “我可以坦白地告诉您一件事,先生,我怕得到我那条船的任何消息,简直就同我怕陷在疑雾中一样多。不确定倒还使人抱有希望。”于是,莫雷尔又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这次的逾期不归是说不通的。法老号在二月五日就离开了加尔各答,它应该在一个月以前就到这儿的。”

    “那是什么?”英国人问道,“这一片闹声是什么意思?”

    “噢,噢!”莫雷尔喊道,脸色立刻苍白,“这是什么?”楼梯上传来一片响声,是人们匆忙的奔走声和半窒息的呜咽声。莫雷尔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但他的气力支持不住,他倒在了一张椅子里。两个人面对面地互相望着,莫雷尔四肢在不停地发抖,那陌生人则带着一种极其怜悯的神色凝视着他。闹声止了,莫雷尔似乎已预料到了是什么事,那件事引起了闹声,而那件事是一定会到来的。那陌生人觉得他好象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那是几个人的脚步声,而那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了,一把钥匙插进了第一道门的锁眼,可以听到门上的铰链声。

    “只有两个人有那扇门的钥匙,”莫雷尔喃喃地说道,“——柯克莱斯和尤莉。”这时,第二道门开了,门口出现了那泪痕满面的年轻姑娘。莫雷尔用手撑着椅背,颤巍巍地站起来。他本来想说话,但却说不出来。“噢,父亲!”她绞着双手说,“原谅你的孩子给你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莫雷尔的脸色又一次变白了。尤莉扑入他的怀里。

    “噢,噢,父亲!”她说,“您可要挺住啊!”

    “这么说,法老号沉没了?”莫雷尔问她,声音嘶哑。那年轻姑娘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依旧靠在她父亲的胸前。

    “船员呢?”莫雷尔问。

    “救起来了,”姑娘说道,“是刚才进港的那条船的船员救起来的。”

    莫雷尔带着一种听天由命和崇高的感激的表情举手向天。“谢谢,我的上帝,”他说,“至少您只打击了我一个人!”

    那英国人虽然平时极不易动感情,这时却也两眼湿润了。

    “进来,进来吧!”莫雷尔说,“我料到你们都在门口。”

    不等他的话说完,莫雷尔夫人就进来了,她哭得非常伤心。艾曼纽跟在她后面。在客厅里,还有七八个衣不蔽体的水手。一看到这些人,那英国人吃了一惊,向前跨出了一步,但随后他又抑制住了自己,退到了房间最不惹人注意和最远的一个角落里了。莫雷尔夫人在她丈夫的身旁坐了下来,握住他的一只手;尤莉依旧把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艾曼纽站在屋子中央,象是担当着莫雷尔一家人和门口的水手们之间的联系人的角色。

    “事情的经过是怎么样的?”莫雷尔问题。

    “过来一点,佩尼隆,”那年轻人说道,“讲讲事情的经过吧。”

    一个被热带的太阳晒成棕褐色的老水手向前走了几步,两手不住地卷着一顶残破的帽子。“您好,莫雷尔先生,”他说道,好象他是昨天晚上离开马赛,刚从埃克斯或土伦回来似的。

    “您好,佩尼隆!”莫雷尔回答,他虽然微笑着,却禁不住满眶热泪,“船长在哪儿?”

    “船长,莫雷尔先生,他生病留在帕乐马了,感谢上帝,他病得并不厉害,几天之后你就可以看到他康复回来的。”

    “很好,现在你把事情讲讲吧,佩尼拢”佩尼隆把他嘴里嚼着的烟草从右面顶到了左面,用手遮住嘴,转过头去,吐了一大口烟汁,然后叉开一只脚,开始讲了起来。“你瞧,莫雷尔先生,”他说,“我们风平浪静的航行了一星期,然后在布兰克海岬和波加达海岬之间的一段海面上乘着一阵和缓的南——西南风航行,忽然茄马特船长走到了我面前,我得告诉你,我那时正在掌舵,他说,‘佩尼隆,你看那边升起的那些云是什么意思?’我那时自己也正在看那些云。‘我看它们升得太快了,不象是没有原因的,我看那不是好兆头,否则不会那样黑。’‘我也是这么看,’船长说,‘我先来防一手。

    我们张的帆太多啦。喂!全体来松帆!拉落三角头帆!’真是千钧一发啊,命令刚下,狂风就赶上了我们,船开始倾斜起来。

    ‘嗨,’船长说,‘我们的帆还是扯得太多了,全体来落大帆!’五分钟以后,大帆落下来了,我们只得扯着尾帆和上桅帆航行。

    ‘喂,佩尼隆,’船长说,‘你干嘛摇头?’‘咦,’我说,‘我想它不见得就此肯罢休呢。’‘你说得不错,’他回答说,‘我们要遇到大风了’‘大风!不止大风,我们要遇到的是一场暴风,不然就算我看走眼了。’你可以看到那风就象蒙德里顿的灰沙一样的刮过来了,幸亏船长熟悉这种事,‘全体注意!顶帆收两隔!’船长喊道,‘帆脚索放松,绑紧,落上桅帆,扯起帆桁上的滑车!’”

    “在那种纬度的地方这样做是不够的,”那英国人说道。“如果是我,我就把顶帆放四隔,把尾帆扯落。”

    他这坚决,响亮和出人意外的声音使人人都吃了一惊。佩尼隆把手遮在眼睛上,仔细端祥了一下这个批评他船长的技术的人。“我们干得更好,先生,”老水手不无敬意地说道,“我们把船尾对准风头,顺风奔走。十分钟以后,我们扯落顶帆,光着桅杆飞驶。”

    “那艘船太旧了,经不起那样的风险。”英国人说道。

    “哦,就是这把我们断送啦,在颠簸了十二个钟头以后,船出了一个漏洞,进水了,佩尼隆,’船长说,‘我看我们正在往下沉,把舵给我,到下舱去看看。’我把舵交给了他,就下去了,那儿已经有三尺深的水了。我喊道,‘全体来抽水!’可是太晚了,好象我们抽出得愈多,进来的也愈多。‘啊,’在抽了四个钟头水以后,我说,‘既然我们是在往下沉,就让我们沉下去算了,我们总得死一次的。’‘你就是这样做出的榜样吗,佩尼隆!’船长喊道,‘好极了,等一等。’他到他的船舱里去拿了一对手枪回来,‘谁第一个离开抽水泵,我就一枪把他的脑髓打出来!’他说道。”

    “干得好!”英国人说。

    “只要道理讲清了,大家自然勇气也就来了,”那水手继续说,“那个时候,风势减弱了,海也平静下去了,但水却不断地涨上来,虽不多,只是每小时两寸,但它还是不停地涨。每小时两寸似乎不算多,但十二小时就成两尺啦,而两尺加上我们以前有的三尺就变成了五尺。‘来吧,’船长说,‘我们已经尽了我们的力了,莫雷尔先生不能再怪我们什么了。上救生艇去吧,孩子们,越快越好!’”

    “唉,”佩尼隆继续说道,“你知道,莫雷尔先生,一个水手是舍不得丢下他的船的,但却更舍不得他的命,所以我们也没等他再说第二遍就行动了,愈是那样,船就愈沉得快,象是在说:‘走吧,快逃命去吧!’我们马上把小船放到水里,八个人都跳到了里面。船长是最后一个下来的,说得更准确一点,他没有下来,他不肯离开大船,所以我就把他拦腰抱起,扔进了小船,然后我自己也跟着跳了下去。真是千钧一发哪!我刚跳离,甲板就嘣的一声象一艘主力舰上边众炮齐发似的炸裂了。十分钟以后,船就向前倾然后又横倒,连翻了几个身,于是一切就算完了,法老号不见了。至于我们,我们三天没吃没喝,于是我们决定抽签决定命运,看那一个来当其余的人的牺牲品,正在这时,我们看见了吉隆丹号,我们就发出求救的讯号,它看见了我们,向我们驶过来,把我们都救上了船。

    “唉,莫雷尔先生,全部事实就是这样,我以一个水手的名誉发誓!是不是真的?你们其它人也说说吧。”一片“是的”附和声证明这个叙述已忠实详细地讲述了他们的不幸和受苦的情形。

    “好了,好了,”莫雷尔先生说,“我知道你们谁都没有错,这只能怪命。这件事是上帝的意志,我还欠你们多少薪水?”

    “噢,那个我们不该了吧,莫雷尔先生。”

    “不,我们要谈。”

    “好吧,那么,是三个月。”佩尼隆说。

    “柯克莱斯!给这些诚实的人每人付两百法郎,”莫雷尔说道。“要是在别的时候,”他又说,“我本来会说,另外再给他们两百法算是奖金的,但时代不同罗,我现在仅有的一点钱也不是我自己的了。”

    佩尼隆转身和他的同伴商量了几句话。

    “至于那个,莫雷尔先生,”他说道,又转动着嘴里的那块烟草,“至于那个——”

    “至于什么?”

    “那钱。”

    “怎么了?”

    “我们都说,我们目前只要五十法郎就够了,其余的我们可以等到下次再算。”

    “谢谢,我的朋友们,谢谢!”莫雷尔把手按在心口上说道。

    “拿着吧,拿着吧!假如你们能找到另外一个老板,去为他服务吧,你们可以走了。”

    这最后的几句话在水手们身上发生了一种奇异的效果。

    佩尼隆差一点把他的烟草块吞了下去,幸亏他又吐了出来。

    “什么!莫雷尔先生,”他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你打发我们走吗?那么你生我们的气了,是吗?”

    “不,不!”莫雷尔先生说道,“我没有生气,我也不是要打发你们走,只是我已经没有船了,所以我不再需要什么水手了。”

    “没有船了,”佩尼隆答道,“嗯,可是,你会再造的呀,我们可以等着呀。”

    “我已没有钱再造船了,佩尼隆,”船主带着一个悲哀微笑说道,“所以我无法接受你们的好意了。”

    “没有钱了!那么你一定不要再付钱给我们了。我们可以象法老号一样,两手空空地走的。”

    “够了,够了,我的朋友们!”莫雷尔喊道,他几乎要被压垮了。“去吧,我求求你们,等我将来情况好一些的时候我们再见吧。艾曼纽,陪他们下去,按我的吩咐去做吧。”

    “至少,我们可以再见面的吧,莫雷尔先生?”佩尼龙隆问。

    “是的,我的朋友们,至少,我希望如此。现在去吧。”他向柯克莱斯示意,柯克莱斯就先走了,水手们跟在他的后面,艾曼纽在最后。“现在,”船主对他的妻子和女儿说,“你们也去吧,我想和这位先生单独谈一会儿。”说着他向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首席代表瞥了一眼,后者在这一幕中,始终坐在那个角落里,除了我们上面提到过的那几句话以外,他没有过任何别的举动。两个女人对这个人望了一眼,她们已完全忘记了还有这个人在场,于是就退了出去尤莉在离开房间的时候,对陌生人投去了一个恳求的目光,后者报以她一个微笑,当时如果有一个无利害关系的旁观者在场,看到他那严肃的脸上竟会显出这样的微笑,一定会感到很惊奇的。这时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男人。“唉,先生,”莫雷尔倒入一张椅子里,说道,“您都听见了,我再没有什么可告诉您的了。”

    “我都清楚了,”英国人答道,“一场新的灾难又降临到了您的身上,而这只能增加我为您效劳的愿望。”

    “噢,先生!”莫雷尔轻唤了一声。

    “我看,”那陌生人又说道,“我是您最大的债权人,是不是?”

    “您的期票,至少,是该最先付清的。”

    “您希望延期付款吗?”

    “延期不仅可以挽救我的名誉,也可以拯救我的生命。”

    “那么您希望延期多久呢?”

    莫雷尔想了一下。“两个月吧。”他说道。

    “我愿意给您三个月的时间。”那陌生人回答道。

    “但是,”莫雷尔问道,“汤姆生·弗伦奇银行能同意吗?”

    “噢,一切由我负责好了,今天是六月五日对吧?”

    “是的。”

    “好,请重新开一下这些期票,改到九月五日,到九月五日,十一点钟,时钟的针指在十一点上时,我来收钱。”

    “我等着您,”莫雷尔回答说,“我会付款给你的,不然的话,我就死。”这最后的几个字的音调说得很低,以致那陌生人根本没听到。期票重新开过后,旧的被撕毁了,那可怜的船主发现自己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可以让他去想办法。英国人以他那个民族所特具的平静的态度接受了他的一番谢意,莫雷尔向他说了许多表示感激的话,亲自送他到楼梯口。那陌生人在楼梯上遇见了尤莉,她假装要下楼,但实际是却在等他。“噢,先生!”她合着双手说道。

    “小姐,”那陌生人说道,“有一天,你会收到一封署名‘水手辛巴德’的信。不论那封信看来有多么奇怪,你一定要按照信上所吩咐你的话去做。”

    “是的,先生。”尤莉回答。

    “你答应这样去做吗?”

    “我向您发誓,我一定照办!”

    “很好。再会了,小姐!愿你永远象现在一样的纯洁高尚,我相信上天会回报你,赐艾曼纽做你的丈夫。”

    尤莉轻轻地叫了一声,面孔红得象一朵玫瑰,伸手扶住了栏杆。那陌生人摆了摆手,继续下楼去了。他在天井里找到了佩尼隆,佩尼隆正两手各拿着一个内装一百法郎的纸包,似乎不能决定究竟是拿了好还是不拿好。

    “跟我来,朋友,”英国人说道,“我想跟你谈一谈。”

第三十章 九月五日

     正文第三十章九月五日 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代表所提出的延期一事,当时是莫雷尔所万万想不到的。在可怜的船主看来,这似乎是他的运气又有了转机,等于命运之神在向人宣布,它已厌倦了在他的身上泄恨了。当天他就把经过的情形讲给了他的妻女和艾曼纽听。全家人即使不能说已恢复安宁,但至少又有了一线希望。汤姆生·弗伦奇银行这个慷慨的举动算作友谊的表示,而只能算作自私的做法,银行方面大概是这样想,“这个人欠我们将近三十万法郎,我们与其逼他破产,只拿到本金的百分之六到八,还不如支持他,在三个月以后收回三十万为妙。”不幸,不知究竟是出于仇恨还是盲目与莫雷尔的往来的商行却并不都是这样想。有几家甚至抱着一种相反的想法。所以莫雷尔所签出去的期票仍毫不客气地如期拿到他的办公室来兑现,而多亏了英国人延期之举,那些期票才得以由柯克莱斯照付。所以柯克莱斯依旧象他往日一样的泰然自若。只有莫雷尔惶恐地想到,假如十五日该付监狱长波维里先生的十万法郎和三十日到期的那几张三万二千五百法郎的期票不曾延期的话,他早已破产了。一般商界的人士,都以为莫雷尔在恶运不断的打击之下,是无法坚持下去。所以当他们看到月底来临,而他却照常能如期兑现他所有的期票时,不禁大为惊奇。

    可是人们仍没有完全恢复对他的信心,一般人都说,那不幸的船主的整个崩溃的日子只能拖延到下个月月底。在那个月里,莫雷尔以闻所未闻的努力来回收他所有的资金。以前他开出去的期票,不论日期长短,人家总是很相信地接受的,甚至还有自动来请求存款的。现在莫雷尔只想贴现三个月的期票,但却发现所有的银行都对他关上了门。幸亏莫雷尔还有几笔钱可收回,那几笔钱收到以后,他才能把七月底的债务应付过去。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代表再也没在马赛露过面。在拜访过莫雷尔先生后的第二天或第三天里,他就失踪了,在马赛,他只见过市长,监狱长和莫雷尔先生,所以他这次露面,除了这三个人对他各自留下了一个不同的印象以外,再没有别的踪迹可寻。至于法老号的水手们,他们似乎无疑地已找到了另外的工作,因为他们也不见了。

    茄马特船长病愈后从帕尔马岛回来了。他不敢去见莫雷尔,但船主听说他回来后,就亲自去看望他。这位可敬的船主已从佩尼隆的那里了解了船长在暴风中的英勇行为,所以想去安慰安慰他。他还把他该得的薪水也带了去,那原是茄马特船长不敢开口要的,当莫雷尔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他碰见佩尼隆正要上去。佩尼隆似乎把钱花得很正当,因为他从上到下穿着新衣服。当他看到自己的雇主的时候,那可敬的水手似乎十分尴尬,他缩到了楼梯的拐角,把他嘴巴里的烟草块顶来顶去,大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只感到在握手的时候莫雷尔照常轻轻地回捏他一下。莫雷尔以为,佩尼隆的窘态是由于他穿了漂亮的新衣服的关系,这个诚实人显然从来不曾在自己身上花过那么多钱。他无疑的已在别的船上找到工作了,所以他的羞怯,说不定就是为了他已不再为法老号致哀的缘故。他或许是来把他的好运告诉茄马特船长,并代表他的新主人来请船长去工作的。“都是好人啊!”莫雷尔一边走一边说,“愿你们的新主人也象我一样的爱你们,并愿他比我幸运!”

    八月份一天天地过去了,莫雷尔不断地努力,到处奔走借债,到了八月二十日那天,马赛盛传他搭乘了一辆邮车走了,据说他的公司月底就要宣告破产了。莫雷尔之所以要离开,就是为了避免目睹这个残酷的场面,而只留下他的助手艾曼纽和会计柯克莱斯去应付。但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是,八月三十一日那天,公司仍照常开门,柯克莱斯坐在账台栅栏后面,照样仔仔细细地察看所有拿来兑现的期票,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照样如数付清,其中有两张还是莫雷尔拿去贴现的保付支票,这柯克莱斯也照样兑付,就象是船主直接发出去的期票一样,这一切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可是,预言祸事的人总是不甘心罢休的,所以倒闭的日期又被定在了九月底。九月一日,莫雷尔回来了。全家人都极其焦急地在等着他,因为他们最后的希望就寄托在这次到巴黎去的旅程上了。莫雷尔想起了腾格拉尔,腾格拉尔现在非常有钱了,而以前他曾象受过莫雷尔许多恩惠,因为他那庞大的财富是在进西班牙银行服务以后开始积累起来的,而当时是莫雷尔介绍他去那儿工作的。据说腾格拉尔目前的财产已达六百万到八百万法郎,而且还有无限的信用。所以腾格拉尔如果肯救莫雷尔,他根本用不着从口袋掏一个铜板,而只在借款时说一句话,莫雷尔就得救了。莫雷尔早就想到过腾格拉尔。但他对他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本能的反感,所以莫雷尔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才去求救于他的。莫雷尔当时的想法是对的,因为他想到了拒绝,屈辱地回家来了。回家以后,莫雷尔即没有一声怨言,也没说一句刻薄的话。

    他同他那哀哀哭泣的妻女拥抱了一下,又带着友情的温暖同艾曼纽握了一下手,然后去他三楼的书房里了,同时派人去叫柯克莱斯来。

    “这样看来”两个女人对艾曼纽说,“我们是真的破产了。”

    他们匆匆商谈了一番,大家一致同意由尤莉写信给驻防在尼姆的哥哥,叫他赶快回家,这两个可怜的女人本能地感觉到她们必须以全部力量来承受这日益迫近的打击。马西米兰·莫雷尔虽还不满二十二岁,却很能左右他的父亲。他是一个刚毅正直的青年。当他决定入伍的时候,他的父亲原无意让他干那一行,于是就叫年轻的马西米兰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兴趣以后再做决定。他立刻宣布愿过军人的生活。他后来刻苦学习,在军官学校毕业时成绩极优,高校后就在五十三联队成了一名少尉。他当少尉已一年了,一旦有机会便可以升迁。在他那一联队里,马西米兰·莫雷尔是一个众所周知最严守纪律的人,不仅严守一个军人应尽的义务,而且还严守一个人应尽的责任,所以他获得了“斯多葛派”[斯多葛派是古希腊一种唯心主义哲学派别,摈弃享乐,提介寡欲。后来常以这个名称指刻苦自励的人。]这一美名。不言而喻,许多人喊他这个绰号,只不过是从旁人那儿听来的,有些人甚至根本不知道其真正的含义。

    这位青年人就是他的母亲和他的妹妹求援的目标,她们觉得严重的局势就要到来了,所以召他回来支援她们。她们并没有错估这件事的严重性,因为莫雷尔和柯克莱斯同进办公室以后,尤莉看到后者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神色惊恐不安,当他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本来想问问他,但那老实人一反常态,竟慌慌张张地急忙奔下楼去,只是举手向天,惊叹道:“噢,小姐,小姐!多可怕的祸事!谁能相信啊!”过了一会儿,尤莉又看到他上楼来,手里捧着两三本厚厚的账簿,一册笔记本和一袋钱。

    莫雷尔查看了账簿,翻开了笔记本,数了数钱。他所有的现金约为七八千法郎,他应收的账款,到五号为止,约有四五千,加起来,最多不过只有一万四千法郎,而要付的那些期票却达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之多。他是无法对债主这样开口的。但是,当莫雷尔下楼去用午餐时,他外表看来却非常的平静。这种平静的态度比最大的忧郁更使两个女人感到惊惶。午餐以后,莫雷尔通常总要出去,照例到佛喜俱乐部去喝咖啡,读《讯号报》的,但这一天他没有离家,却回到了他的办公室里。

    至于柯克莱斯,他似乎完全给弄糊涂了。那天下午他走到天井里,光着头坐在一块石头上,曝晒在炽热的阳光底下。艾曼纽想设法安慰一下两个女人,但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个年轻人对于公司的业务知道得很清楚,决不会不知道一场大祸已笼罩在莫雷尔全家的头上。夜晚来临了。两个女人没法睡觉,在房间里守着,希望莫雷尔在离开办公室以后会到她们这儿来。但她们听到他经过她们的门口时,故意放轻了脚步。

    她们听见他已走进他的卧室,并在里面把门关上了。莫雷尔夫人叫女儿上床去睡。尤莉走后,她又等了半个钟头,然后站起身来,脱掉鞋子,偷偷地沿着走廊摸过去,想从钥匙孔里看着她的丈夫在做什么。在走廊里,她遇到了一个后退的黑影,那是尤莉,她也心中不安,比她的母亲先来了一步。那年轻姑娘向莫雷尔夫人走过来。“他在写东西。”她说道。她们不必说话就都已互相了解了对方的心思。莫雷尔夫人再从钥匙孔里望进去。莫雷尔果然在写东西,但莫雷尔夫人却注意到了一件她女儿没注意到的事,就是她的丈夫正在一张贴着印花的纸上写字。一个恐怖的念头闪过了她的脑子:他正在写遗嘱。她不禁浑身打了个寒噤,可是却没有力气说出一个字来。第二天,莫雷尔先生似乎象往常一样的平静,照常走进他的办公室,按时来用早餐,但在午餐以后,他就把女儿拉到了自己身边,抱住她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前,拥抱了她很长一段时间。到了晚上尤莉告诉她的母亲,说他在外表上虽然是这样的平静,但她注意到父亲的心跳得很剧烈。以后的两天也是这样地过去了。到了九月四日晚上,莫雷尔向他的女儿要回了他办公室的钥匙。

    尤莉一听到这个要求立刻就发抖了,她觉得这是一个恶兆。这把钥匙一向是由她保存着的,只有在她童年的时代,有时向她讨回只不过当作一种惩罚罢了,而现在她的父亲为什么要讨回这把钥匙呢?那年轻姑娘望着莫雷尔。“我做错了什么事,父亲?”她说,“你要向我讨回这把钥匙?”

    “没什么,我的宝贝,”那不幸的人回答道,一听到这个简单的问题,泪水便盈满了他的双眼,“没什么,只是我要它。”

    尤莉假装在身上摸钥匙。“我一定把它掉在我的房间里了。”她说道。于是她走了出去,但她并没有回她的卧室,却赶快去和艾曼纽商量。“这把钥匙不要给你的父亲,”他说,“明天早晨,要是可能的话,一刻都不要离开他。”她问艾曼纽是怎么回事,但他也什么都不知道,或许是不肯说,在九月四日到五日的那个晚上,莫雷尔尔夫人留心倾听着每一个声音,她听到自己的丈夫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直到早晨三点钟。他是在三点钟才躺到床上去的。那一夜母女两人厮守着挨了过去。她们也在期待着马西米兰,他本该在傍晚时就到的。早晨八点钟,莫雷尔走进了她们的房间。他很平静,但在他那苍白和忧伤的脸上,显然可看出那一夜的焦虑。她们不敢问他睡得好不好。莫雷尔一生中从来也没象今天这样对他的妻子如此温柔,对他的女儿如此充满了父爱。他不断地凝视着娇美的姑娘,不断地吻她。尤莉没忘艾曼纽的话,当她的父亲离开房间的时候,就跟着他一起出去了,但他却急忙对她说,“去陪着你的妈妈吧。”尤莉想陪他。“我要你这样做。”他坚持说。这是莫雷尔生平第一次对女儿说,“我要你这样做。”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仍满带着父亲的慈爱,尤莉不敢不从命。她站在老地方,哑口无言,一动也不动,片刻以后,门开了,她觉得有两只手臂抱住了她,两片嘴唇亲到了她的前额上。她抬头一望,发出一声惊喜的喊声。“马西米兰!哥哥!”她喊道。

    听到这几个字,莫雷尔夫人站起身来,扑入她儿子的怀抱。

    “妈,”青年叫道,他望望莫雷尔夫人,又望望他的妹妹,“怎么啦?你们的信吓了我一跳,所以我尽快赶回来了。”

    “尤莉,”莫雷尔夫人边说,边对那青年作了一个表示,“快去告诉你父亲,说马西米兰回来了。”那年轻姑娘急忙冲出房间,但在楼梯口,她碰到一个人手里正拿着一封信。

    “你是尤莉·莫雷尔小姐吗?”那人带着浓重的意大利口音问道。

    “是的,先生,”尤莉吞吞吐吐地答道,“你有何贵干?我不认识你呀。”

    “请读一读这封信吧,”他说完就把信交给了她。尤莉犹豫了一下。“这封信对令尊大有好处。”信差补充道。

    年轻姑娘急忙接过信赶紧拆开,读道:

    马上到梅朗巷去,走进门牌是十五号的那座房子,向门房要六楼上的房门钥匙。走进那个房间,在壁炉架的角落里有一只红丝带织成的钱袋,拿来给令尊大人。注意,他必须在十一点以前收到这只钱袋。你答应过要照我说的去做的。要履行你的诺言。

    水手辛巴德上。

    年轻姑娘发出一声欣喜的呼喊,抬起头来,四顾寻觅那信差,但他已经不见了。她的目光又回到了那封信上,又读了第二遍,发现原来还有一小段附言。她读道:“记住,你必须亲自去完成这项使命,而且必须单独去。要是让别人去,或由别人陪你去,则门房就会回答说他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这段附言使年轻姑娘的欢喜打了个折扣。她可以毫无担心地去吗?那儿会不会有某种陷阱在等待着她呢?她还很天真,不知道象她这种年龄的年轻姑娘可能遇到的种种危险。但对于危险的恐惧是不必事先知道的,真的,说起来,常常是不可知的危险会使人产生极大的恐怖。

    尤莉心里犹豫不决,决定找人商量一下。可是,由于一种奇特的情感,她所要商量的对象既不是她的母亲也不是她的哥哥,而是艾曼纽。她急忙下楼去,把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代表来见他父亲那天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把楼梯上的那幕情形讲给他听,并说她当时已答应过他,然后又把那封信拿给他看。

    “那么,你一定得去,小姐。”艾曼纽说道。

    “到那儿去吗?”尤莉问。

    “是的,我可以陪你去。”

    “但你没看到上面要求我一定要一个人去吗?”尤莉说。

    “你是一个人去,”青年答道。“我可以在穆萨街的拐角上等你,假如你去得太久了,使我感到了不安,我就赶去接你,谁要是找你麻烦,我就要他好看!”

    “那么,艾曼纽,”年轻姑娘吞吞吐吐地说道,“你的意见是我应该服从这个命令了?”

    “是的,那送信人不是说这关系到你父亲能否得救吗?”

    “他倒底有什么危险呀,艾曼纽?”

    艾曼纽犹豫了一会儿,但为了使尤莉立刻做出决定,他不得不把实话说出来。

    “听着,”他说,“今天是九月五日,是不是?”

    “是的。”

    “那么,在今天十一点钟,你的父亲差不多有三十万法郎要付。”

    “是的,那我知道。”

    “但是,”艾曼纽又说道,“我们公司里的现款还不够一万五千法郎。”

    “那可怎么办呢?”

    “所以,假如在今天十一点钟以前,你父亲找不到人来帮他,则到了十二点钟他就不得不宣布破产啦。”

    “噢,来吧,来吧!”她大喊一声,急忙拖了那个青年就跑。

    这时,莫雷尔夫人已把发生的一切都讲给她的儿子听了。

    那青年已知道得很清楚了,自从灾祸接二连三地降临到他的身上以来,家里的生活已起了很大的变化,但他不知道事情竟会发展到这步境地。他吓得呆如木鸡。然后,他冲出房间,奔上楼梯,想在办公室里找到父亲,但他敲了很长时间门,里面毫无动静。当他还站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他听到卧室的门开了,转过身来,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原来莫雷尔先生并没有直接到他的办公室去,而是回到了他的卧室,直到这时才出来。

    莫雷尔一看见自己的儿子,就发出了一声惊喊,他根本不知道他会回来的。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老地方,用左手紧按着一件藏在他衣服底下的东西。马西米兰三步两步跳下楼梯,扑上去搂住了他父亲的脖子,突然他缩回了身子,用右手按在莫雷尔的胸膛上。“父亲!”他喊道,脸刷地变成死灰色,“你衣服底下藏着这对手枪干什么?”

    “噢,我也害怕这东西!”莫雷尔说道。

    “父亲,父亲!看在老天的份上,”青年惊喊道,“告诉我,您究竟拿这些武器要做什么?”

    “马西米兰,”莫雷尔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回答说,“你是一个男子汉,而且是一个爱名誉的男子汉。来,我解释给你听。”

    于是莫雷尔跨着坚定的步子向他的办公室走去,马西米兰跟在他的后面,一路走,一路发抖。莫雷尔打开门,等他的儿子进来以后就把门关上了,然后,穿过前厅,走到他的写字台前,把手枪放在上面,手指一本摊开的帐簿。这本帐簿准确无误地记录着公司的财务状况。半小时后,莫雷尔就得付出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而他现在仅有一万五千二百五十法郎。

    “看吧!”莫雷尔说道。

    青年读着,感到愈来愈绝望。莫雷尔一言不发。他还能说些什么呢?在这样一个绝望的数字面前,还要什么解释呢?

    “父亲,你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了吗?”青年过了一会儿问道。

    “是的。”莫雷尔答道。

    “你再没有可收回的钱了吗?”

    “一点也没有了。”

    “你在各方面都搜尽了吗?”

    “都搜空了。”

    “这么说半小时之后,”马西米兰用一种阴沉的声音说,“我们的名誉就要蒙受耻辱了。”

    “血可以洗清耻辱的。”莫雷尔说道。

    “你说得对,父亲,我了解你。”于是他伸手去拿手枪,说道,“一支给你,一支给我,谢谢!”

    莫雷尔拉住了他的手。“你的母亲!你的妹妹!谁去养活她们呢?”

    一阵寒颤流过青年的全身。

    “父亲,”他说,“你想好了是要我活下去吗?”

    “是的,我要你这样做,”莫雷尔答道,“这是你的责任。马西米兰,你有一个冷静坚强的头脑。马西米兰,你不是普通人。

    我什么都不希望,我什么命令都没有,我只想对你说,你设身处地仔细为我想一想,然后你自己来作出判断吧。”

    年轻人想了一会儿,他的眼睛流露出一种崇高的听天由命的表情,用一种缓慢的,悲伤的姿势扯下那表示他的军衔的两个肩章。“那么,好吧,父亲,”他伸手给莫雷尔说道,“安心地死去吧,父亲。我会活下去的。”

    莫雷尔几乎要跪到儿子的面前,但马西米兰抱住了他,于是这两颗高贵的心在一霎间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你知道,这不是我的错。”莫雷尔说道。

    马西米兰微笑了一下。“我知道的,父亲,你是我生平所知道的最可尊敬的人。”

    “好了,我的儿子,现在一切都说明白了,现在回到你母亲和妹妹那儿去吧。”

    “父亲,”青年跪下一条腿说道,“祝福我吧!”

    莫雷尔双手捧起他的头,把他拉近了一些,在他的前额上吻了几下,说道:“噢是的,是的,我以自己的名义和三代无可责备的祖先的名义祝福你,他们借我的口说:‘灾祸所摧毁的大厦,天命会使之重建。’看到我这样的死法,即使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怜悯你的。他们拒绝给我宽限,对你,或许会给的。要尽量不说出有失体面的话。要去工作,去劳动,年轻人,要热忱而勇敢地去奋斗,要活下去,你,你的母亲和你的妹妹,都要克勤克俭地生活下去,这样,你的财产或许会一天天地增加,把我所欠下的债还清。到全部还清的那一天,你就可以在这间办公室里说:‘我父亲的死,是因为他无法做到我在今天所做到的事。但他是平静地死去的,因为他在临死的时候知道我会做到的。’想想看,那一天将是多么光荣,多么伟大,多么庄严埃”“父亲!父亲!”青年哭道,“你为什么就不能活下去呢?”

    “假如我活着,一切就都改变了,假如我活着,关心会变成怀疑,怜悯会变成敌意。假如我活着,我只是一个不信守诺言,不能偿清债务的人,实际上,只是一个破了产的人。反过来说,假如我死了,要记得,马西米兰,我的尸首是一个诚实而不幸的人的尸首。活着连我最好的朋友也会避开我的屋子,死了,全马赛的人都会含泪送我到我最后的安息地。活着,你会以我的名字为耻,死了,你可以昂起头来说:‘我父亲是自杀的,因为他生平第一次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之下没有履行他的诺言。’”年轻人发出了一声呻吟,但看来已屈服了。因为他的头脑不是他的心已被第二次说服了。

    “现在,”莫雷尔说,“让我单独留在这儿吧,想法带开你母亲和妹妹。”

    “你不再见见妹妹了吗?”马西米兰问道,在这次会见中,青年的心里还藏着一个最后的朦胧的希望,他是为了那个理由才这样建议的。莫雷尔摇了摇头。“我今天早晨见过她了,”他说,“和她告别过了。”

    “你没有特别的嘱咐留给我吗,父亲?”马西米兰哑着嗓子问道。

    “有的,我的孩子,有一个神圣的嘱托。”

    “说吧,父亲。”

    “只有一家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曾同情过我,是出于人道,还是出于自私,我不知道。它的代理人曾给了我,我不愿说赐给我三个月延期的时间,他在十分钟之后就要来收那笔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的期票了。这家银行应该最先还清,我的孩子,你必须尊重那个人。”

    “父亲,我会的。”马西米兰说。

    “现在再向你说一次,永别了,”莫雷尔说。“去吧!去吧!

    我要独自呆在这儿。你可以在我卧室的写字台里找到我的遗嘱。”

    青年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心里虽想服从,但却没有勇气来实行。

    “听我说,马西米兰,”他的父亲说。“假若我是一个象你这样的军人,受命去攻克某一个城堡,而你知道我肯定会在进攻时被杀的,难道你不愿意象现在这样的对我说一声:‘去吧,父亲,因为倘若您留下来就要名誉扫地,宁愿死,别受辱’!”

    “是的,是的!”青年说道,“是的!”于是又浑身痉挛地用力拥抱了他父亲一次,说,“就这样吧,父亲。”说完他便冲出了办公室。

    在儿子离开以后,莫雷尔两眼盯住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伸手去拉铃。过了一会儿,柯克莱斯进来了。

    他已不再是往常那个人了,最近三天来的可怕的一切已压垮了他。莫雷尔父子公司就要付不出款的这个想法完全把他压倒了,二十年来他从未感到过这样的屈辱。

    “我的好柯克莱斯,”莫雷尔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说道:“你去等在前厅里。当三个月前来过的那位先生,汤姆·弗伦奇银行的代表来的时候,向我通报一声。”柯克莱斯没有回答,他只是点了点头,走进前厅里,坐了下来,莫雷尔倒入他的椅子里,眼睛盯在钟表上,现在还剩七分钟,只有七分钟了。表针的移动快得令人难以相信,他象是能看到它在走动似的。

    这个人,他还依旧年轻,但却为了一种或许是虚妄但至少在表面上看来很正当的理由,就要和世界上他所爱的一切告别,放弃充满家庭乐趣的生命了,在这最后的一刻,他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实在是无法表达。他的额头挂满了冷汗,可是并不怨天尤人,他的眼睛润湿着,但却是向着天空的。时钟的针继续向前走着。手枪的保险机已打开了。他伸出手去,拿起了一支,喃喃地念着女儿的名字。然后他又放下了这致命的武器,拿起笔,写了几个字。他似乎象是和他那心爱的女儿还告别得不够似的。然后他又把目光盯到了时钟上,他不再计算分数了,而是以秒数来计算了。他又拿起了那致命的武器,他的嘴是半张着,他的眼睛盯在时钟上,当他想到扳动枪机时那格的一声时,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这时,一片冷汗湿透了他的额头,一阵要命的剧痛咬着他的心。他听到了楼梯口那扇门的铰链的转动声,时钟轧轧地响了几声,预示要敲十一点了,突然办公室的门开了。莫雷尔没有转身,他在等待着柯克莱斯说这几个字:“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代表到。”他已把手枪的枪口放在了牙齿中间。突然他听到一声大喊,这是他女儿的喊声。他转过身来,看见了尤莉的枪掉了下来。

    “父亲!”年轻姑娘大声喊道,她欢喜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了,“得救了,你得救啦!”她扑到了他的怀里,一只手高高地举着一只红丝织成的钱袋。

    “得救,我的孩子!”莫雷尔诧异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是的,得救啦,得救啦!看,快看呀!”年轻姑娘说道。

    莫雷尔接过钱袋,微微吃了一惊,因为他朦胧地记得,这只钱袋一度是属于他自己的。钱袋的一端缚着那张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的期票,期票虽然是已经签收了的,另一端则系着一颗榛子般大的钻石,还附有一张羊皮纸的字条,上面写着:“尤莉的嫁妆。”

    莫雷尔用手抹了一下额头,他觉得这似乎是一个梦。正当这时,时钟连敲了十一下,这震颤的声音直穿进他的身体,每一下都象是一把锤子敲在他的心上一样。“快说,我的孩子。”

    他说,“快说说!这个钱袋你是在哪儿找到的?”

    “在梅朗巷十五号六层楼上的一个小房间的壁炉架上找到的。”

    “可是,”莫雷尔大声说道,“这个钱袋不是你的呀!”

    尤莉把早晨收到的那封信交给了父亲。

    “你是单独一个人去的吗?”莫雷尔读了信以后问道。

    “艾曼纽陪我去的,父亲。他本来说好在穆萨街的拐角上等我的,但说来奇怪,我回来的时候他不在那儿了。”

    “莫雷尔先生!”这时楼梯上有一个声音喊道,“莫雷尔先生!”

    “这是他的声音!”尤莉说道。这时艾曼纽已走了进来,他的脸上洋溢着兴奋色彩。“法老号!”他喊道,法老号!”

    “什么!什么!法老号!你疯了吗,艾曼纽?你知道那艘船已经沉没了。”

    “法老号,先生!他们发出的信号是法老号!法老号进港了!”

    莫雷尔倒在他的椅子里。他浑身无力,他的理智无法接受这种闻所未闻,令人难以相信的,不可思议的事。这时他的儿子进来了。

    “父亲!”马西米兰喊道,“你怎么说法老号已沉没呢?了望塔上已经得到了它的信号,他们说它现在正在进港。”

    “我亲爱的朋友们!”莫雷尔说道,“假如的确如此,这一定是上天的一个奇迹,太不可能!太不可能了!”

    但真实而同样令人难以相信的,是他手中所握着的那只钱袋,那张签收了的期票,那光彩夺目的钻石。

    “啊,先生!”柯克莱斯喊道,“那是怎么回事,法老号?”

    “来吧,我亲爱的孩子们,”莫雷尔站起身来说,“我们去看看吧,假如这个消息是假的,愿苍天可怜我们!”

    他们都走出去,在楼梯上遇到了莫雷尔夫人,莫雷尔夫人实在怕到办公室来。一会儿,他们便到了卡尼般丽街。这时码头上已聚满了人。人们都让路给莫雷尔。“法老号!法老号!”

    每一个声音都这样说。

    说来奇怪,在圣·琪安了望塔前面,有一艘帆船的尾部用白漆漆着这些字样:“法老号(马赛莫雷尔父子公司)”,它简直和原先那艘法老号一模一样,而且是满载着货物,大概还是装着洋红和靛青。它抛了锚,收了所有的帆,甲板上是茄马特船长在那儿发号施令,而佩尼隆正在向莫雷尔先生打旗语。再也不容怀疑了!眼前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事是真实的。而且一万余人都在场当见证人。莫雷尔父子在岸上激动地拥抱起来,市民们望着这奇迹都在欢呼鼓掌,这时,有一个留着一脸黑胡须的男子,正躲在一处哨兵的岗亭里,望着这个令人激动的场面,低声说道:“快乐吧,高贵的心呀!愿上帝祝福您所做的和将要做的种种善事,让我的感激和您的恩惠都深藏不露吧!”

    于是,带着一个愉快的微笑,他离开那隐身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下一侧岸边的便梯,高呼三声:“雅格布!雅格布!雅格布!”于是一艘小艇向岸边划来,接他上了船,送他到了一艘豪华的游艇旁边,他象一个水手那样灵活地跃上游艇的甲板,从那儿再回过身来望了一眼莫雷尔,只见莫雷尔正欢喜得热泪盈眶,正在极其亲热地和他周围的人一一握手,并以感激的目光望着天空,似乎想在天上寻觅那不可知的造福者似的。

    “现在,”那位无名客说道,“永别了,仁慈,人道和感激!永别了,一切高贵的情意,我已代天报答了善人。现在复仇之神授于我以权力,命我去惩罚恶人!”随着这些话,他发出一个信号,而象是就只等待这个信号似的,游艇立刻向港外开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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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介绍:
《基督山伯爵》是大仲马最优秀、最受人欢迎的通俗小说之一。小说通过青年水手店代斯被告密而遭迫害,越狱后化名基督山伯爵报恩复仇的故事,揭露了法匿七月王朝时期一些上层人物的罪恶发迹史,暴露了复辟王朝时期法国司法制度的黑暗,同时宣扬了大仲马所主张的社会哲理:赏善罚恶。
小说以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和精湛完善的艺术技巧,阵得了无数凌者的青睐。小说出版后,在社会上引起了空前的轰动,被翻译成几十种文字出皈,在法国和美国等西方国家多次被拍成电影。尽管这部小说问世已有一个半世纪之久,但它至今仍在世界各国流传不衰,被公认为世界通俗小说中的扛鼎之作。基督山伯爵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基督山伯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基督山伯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