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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仲马     基督山伯爵txt下载     基督山伯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 帮园艺家摆脱睡鼠

     正文第六十一章帮园艺家摆脱睡鼠 基督山伯爵驱车出了恩弗城栅,踏上了去奥尔良的大路,但并不象他所说的在当天傍晚,而是在第二天早晨。当经过黎纳斯村的时候,他并没有在那些不起眼的急报站前停下来,而是径直达到蒙得雷塔。蒙得雷塔,大家都知道,就在蒙得雷平原的最高点上。伯爵在山脚下下了车,开始沿着一条约莫十八寸宽的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山。一到山顶,他就发觉自己被一道篱笆挡住了,篱笆上挂满了绿色的果实和红色白色的花朵。

    基督山找了一下篱笆上的门,不久就找到了。那是一扇小木门,用柳条做的铰链,用一根绳子和一枚钉子做的搭扣。

    伯爵不一会儿搞清了它的机关,门开了。他于是发觉自己已站在了一个约莫二十尺长、十二尺宽的小花园里,花园的这一面是篱笆,上面挖出一个门,另一面就是那座爬满了常春藤和点缀着野花的古塔。看它这种满脸皱纹、盛装艳抹的样子,真象是一位等候她的孙儿女来向她拜寿的老太太,然而,假如象古谚语所说隔墙有耳的话,它能讲出好几件可怕的悲剧,这恐怕是谁都想得到的。花园里有一条红色的石子铺成的小径,两旁夹着已经生长了很多年的茂密的黄杨树,其色彩和风格,要是让我们当代的绘画大师德拉克络斯看了心里一定会很喜欢的。这条小径成字形,所以在一个只有二十尺长的花园里,它弯弯曲曲地形成了一条六十尺的走道。白花女神弗洛雪林要是看到了这块小小的园地,准会满面含笑的。准会觉得在这里受到了旷世未有的崇敬。的确,在那花坛中的那二十株玫瑰花上,没有一只苍蝇停在上面。那些繁生在潮湿的土壤里专门毁坏植物的绿色昆虫,在这里却一只都看不到。可是这并非说花园里的土就不潮湿。那泥土黑得象煤炭一样,树上枝叶茂密,这一切都说明土壤的确是很润湿的;而且,要是天然的湿度不够的话,还可以立刻用人工的方法来弥补,这就得感谢那只埋在花园的一个角落里的大水缸了。水缸边上驻着一只青蛙和一只癞蛤蟆,青蛙和癞蛤蟆是天生合不来的,它们当然永远地呆在这只浴盆的两面。小径上看不到一根杂草,花坛里也没有。这位园丁虽然还未露面,但他经营这片小园地的一番苦心已是人人都看得到的了,即使一位细心的太太也不会这样小心地来浇灌她的天竺葵、仙人掌和踯躅草的。基督山把门关上,把绳子扣回到铁钉上,然后站定了向四周看了一眼。

    “这位急报员,”他说道,“一定雇有园丁,不然的话,他本人肯定就是一位热心的园艺家。”突然他在一辆满装树叶的羊角车后面踩到了一样东西,那东西本来是伛偻着的,被他一踩,就站了起来,于是基督山发觉他面前已站着一个年约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刚才正在摘草莓,并把摘下的草莓都放在葡萄叶上。他有十二张萄萄叶和差不多同数的草莓,但由于站起来的时候太突然了,草莓从他的手上滚了下去。

    “你在采果子吗,先生?”基督山微笑着说道。

    “很抱歉,先生,”那人把他的手举到鸭舌帽的边上,答道。“我没在上面,你知道,但我也是刚刚下来的。”

    “我不打扰你了,朋友,”伯爵说,“继续采你的草莓吧,假如的确还有些没采完的话。”

    “我还有十个没采下来,”那人说道,“因为这儿已经有十一个了,我一共有二十一个,比去年多了五个。这我并不感到奇怪,因为今年春天很暖和,而草莓要天热才长得好,先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我去年虽然只有十六个,而今年,你看,已经摘了十一个了——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啊,少了三个!它们昨天晚上还在这儿的,先生。我确信它们是在这儿的——我数过的呀。肯定是西蒙大娘的儿子把它们偷去了。我今天早晨看到他在这儿溜来溜去的。啊,那个小混蛋!在花园里偷东西!他倒不怕吃官司。”

    “这事是挺严重,”基督山说道,“但你也应考虑到罪犯的年轻和口味。”

    “当然喽,”那园艺家说道,“但它仍然使我不高兴呀。先生,我再道歉一次,我耽搁你了,您大概是一位长官吧?”他胆怯地瞟了一眼伯爵的蓝色上装。

    “请放心吧,我的朋友,”伯爵带笑说道,他可以随意把他的笑容变成可怕或慈祥的样子,而这一次他脸上笑容是后者那种表情。“我不是什么视察官,而是一个旅客,是出于好奇心才到这儿来的。我已经开始后悔来参观了,因为这恐怕要浪费你的时间的。”

    “啊!”我的时间是不值钱的。”那人带着一个凄苦的微笑回答道。“可是,它是属于政府的,我也不应该浪费它,但收过信号后,我就可以休息一个钟头了。”(说到这里,他望了一眼日规,在这个蒙得雷花园里一切都齐备,连日规都有),还有十分钟,我的草莓已经熟了,再过一天——且慢,先生,你认为睡鼠吃草莓吗?”

    “哦,我想不会吧,”基督山郑重地回答说,“睡鼠,先生,是我们的坏邻居,但我们可不象罗马人那样把它们浸在蜜糖里吃。”

    “什么!罗马人吃这种东西吗?”那位园艺家说道,“他们吃睡鼠?”

    “彼特尼乌斯[彼特尼乌斯,生于公元一世纪,罗马作家,写有《讽刺集》一书,记述罗马一世纪时的生活。——译注]的书上是这样写的。”伯爵说道。

    “真的!它们不见得好吃吧,尽管人们常说,‘肥得象一只睡鼠’这句话。也难怪它们肥,白天整天睡觉,到了晚上才醒来,然后通夜地吃。听我说!去年我的树上结了四只杏子,它们偷去了一个。结了一只油桃,只有一只——嗯,先生,它们就爬到墙上去吃掉了半只,那可是一只非常好的油桃,我从来没吃到过比它更好的了。”

    “你吃了吗?”

    “吃了剩下的那半只,您知道,味道鲜美极了,先生。啊,那些先生们是从来不会捡坏东西吃的,就象西蒙大娘的儿子一样,他从不吃那些坏草莓。但明年呀,”那位园艺家继续说道,“我是要小心提防,不让这种事再发生,当草莓快要成熟的时候,即使要我通宵坐着看守他们我也干。”

    基督山看够了。每个人的心里都热爱着某样东西,正如每一种果子里都有一种毛虫一样,这个急报员所热爱的是园艺业。他开始来摘掉那些使葡萄被遮住,而享受不到阳光的叶子,所以才博得了那位园艺家的欢心。

    “您是到这儿来看发急报的吗,先生?”他问。

    “是的,假如不违反规定的话。”

    “噢,不,”那园艺家说道,“根本没什么规定不许人看,况且看看也没什么危险,因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

    “我听人说,”伯爵说道,“你们对于自己所传达的信号也并不是都懂的。”

    “当然喽,先生,我最高兴的就是这一点。”那个人微笑着说。

    “你为什么最高兴这一点呢?”

    “因为那样我就没责任了。我只是一架机器而已,只要我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别的就一概都不用管了。”

    “难道我是遇到了一个没有野心的人吗?”基督山心里自问道,“那会把我的计划弄糟的。”

    “先生,”那位园艺家瞟了一眼日规说道,“十分钟快过去了,我得回去干我的活了。请您和我一起上去好吗?”

    “我跟着你。”

    基督山走进了这座塔。塔分上下三层,最底下的一层储藏园艺工具,如铲子、水壶、钉耙什么的,都一一挂在墙上;全部家具都在这儿了。第二层是普通房间。说得更确切些,就是那人睡觉的地方;房间里有几件可怜的家具——一张床,一个桌子,两把椅子,一只陶瓷水壶;天花板上挂着一些干瘪的草本植物,伯爵认出那是干胡豆,其中有不知是哪位好人保留下来的种子,上面贴着标签,贴得非常认真仔细,好象他曾在植物研究所里当过植物学大师似的。

    “要学会急报术得花很长时间吗,先生?”基督山问。

    “学会它用不了多久,只是工作很单调,令人厌烦极了。”

    “薪水是多少?”

    “一千法郎,先生。”

    “太少了。”

    “是的,但你也看到了,我们是供给住处的。”

    基督山望着房间。“希望他不要十分依恋他这个住处才好!”他心里默想着。

    他们走上了三楼。这里就是急报房了。基督山交替地观看着那架机器上的两只铁把子。“有趣极了,”他说道,但天长日久,你对这种生活一定会觉得非常厌烦吧。”

    “是的。最初要不断地望着,直望得我脖子都酸了,但过了一年之后,我倒也习惯了,而且我们也有消遣和放假的时候。”

    “放假?”

    “是的。”

    “什么时候?”

    “大雾天的时候。”

    “啊,一点不错。”

    “那实在是我的假日,我就到花园里去,下种,拔草,剪枝,整天灭虫。”

    “你在这儿有多久了?”

    “十年加五年,我已经做了十五年的机器人了。”

    “你现在”

    “五十五岁喽。”

    “你必须服务多久才能享受养老金?”

    “噢,先生,得二十五年才行。”

    “养老金是多少?”

    “一百艾居。”

    “可怜的人类!”基督山低声说道。

    “你说什么,先生?”那人问道。

    “我说有趣极了。”

    “什么东西有趣?”

    “你指给我看的一切都很有趣。你对于这些信号真的一点都不懂吗?”

    “一点都不懂。”

    “你从未想过去弄懂它们的意思吗?”

    “不。我何必要去懂呢?”

    “但有几个信号是特地发给你的吗?”

    “当然罗。”

    “那些信号你懂不懂?”

    “那是千篇一律的。”

    “它们的意思是”

    “‘无新消息’、‘可休息一小时’、或是‘明天’。”

    “这倒非常简单,”伯爵说道,“看!你的通讯员是不是在那儿向你发信号了?”

    “啊,是的,谢谢你,先生。”

    “他在说什么——你懂不懂?”

    “懂的,他在问我准备好了没有。”

    “你的回答呢?”

    “发一个信号,告诉我右边的通讯员我已经准备好了,同时,这也是在通知我左边的通讯员,叫他也准备好。”

    “妙极了。”伯爵说道。

    “你瞧着吧,”那人骄傲地说道,“五分钟之内,他就要说话了。”

    “那么,我还有五分钟的时间,”基督山对他自己说道,“我还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呢。亲爱的先生,你能允许我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先生!”

    “你很喜欢园艺工作?”

    “喜欢极了。”

    “假如放弃这块二十尺长的草坪,给你一个两亩大的园子,你会高兴吗?”

    “先生,我可以把它造成一座人间乐园的。”

    “只靠一千法郎,你的生活一定过得很艰难吧?”

    “够艰难的了,但还能活下去。”

    “是的,但你只有一个很可怜的花园!”

    “不错,这个花园不大。”

    “而且,非但不大,还到处都有偷吃一切东西的睡鼠。”

    “啊!它们可真是我的灾星。”

    “告诉我,当你右边的那位通讯员在发报的时候,假如你碰巧转了一下头——”

    “那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那就会发生什么事?”

    “我就无法转达那信号了。”

    “于是?”

    “因疏忽而不能转达,我将被罚款。”

    “罚多少?”

    “一百法郎。”

    “一下子去了你收入的十分之一,真够受的!”

    “啊!”那个人说道。

    “你有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基督山说道。

    “有一次的,先生,那次我正在给一棵玫瑰花接枝。”

    “嗯,假如你把它改变一下,用别的信号来代替呢?”

    “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就会被革职,失去我的养老金的。”

    “是三百法郎吗?”

    “是的,一百艾居,先生,所以你看,我是不愿意去干那种事的。”

    “一下子给你十五年的工资你也不干吗?嘿,这可是值得想一想的呀,呃?”

    “给我一万五千法郎?”

    “是呀。”

    “先生,您吓坏我啦。”

    “这算不了什么。”

    “先生,您在诱惑我。”

    “一点不错,一万五千法郎,你懂吗?”

    “先生,现在让我来看看我右边的通讯员吧!”

    “恰恰相反,别去看他,来看看这个吧。”

    “这是什么?”

    “什么!难道你不认识这些小纸片吗?”

    “钞票!”

    “一点儿不错,一共十五张。”

    “这是谁的?”

    “是你的,假如你愿意的话。”

    “我的!”那个人几乎透不过气来大声说道。

    “是的,你的——你自己的财产。”

    “先生,我右边的通讯员在发信号啦。”

    “让他去发好啦。”

    “先生,你可害苦了我了,我会被罚款的呀。”

    “那只会使你损失一百法郎,你瞧,收了我的钞票以后对你还是很有利的。”

    “先生,我右边的通讯员在重发他的信号了,他不耐烦啦。”

    “别去管他,收下吧。”说着伯爵就把那叠钞票塞到了那个人的手里。“这还没完,”他说道,“你不能只靠一万五千法郎生活。”

    “我仍然可以保留我的工作的。”

    “不,你的工作肯定要失去的,因为你得改变一下那个通讯员发来的信号。”

    “噢,先生,您想干什么?”

    “开个玩笑而已。”

    “先生,除非你强迫我——”

    “我准备很有效地强迫你,”基督山从他的口袋里又抽出一叠钞票来。“这儿还有一万法郎,”他说道,“加上已经在你口袋里的那一万五千,一共是二万五了。你可以用五千法郎买一块两亩大的地和一所漂亮的小房子;余下的两万可以使你每年有一千法郎的利息。”

    “一座两亩地大的花园?”

    “一年还有一千法郎。”

    “啊,天哪!”

    “喂,拿着吧!”基督山把钞票硬塞到他的手里。

    “我得做什么事呢?”

    “事情并不很难。”

    “但是什么事呢?”

    “把这些信号发出去。”基督山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上面已写好了三组信号,还有数目字标明发送的次序。

    “喏,你看,这用不了多长时间的。”

    “是的,但是——”

    “完成这件事以后,油桃以及其他的一切你便都可以有了。”

    这一突然的进攻成功了,那个人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滚下了一连串黄豆般大的汗珠,他把伯爵交给他的那三组信号接连发了出去,根本不顾那右边的通讯员在那儿是多么得惊奇,后者由于不知道其中的变化,还以为这位园艺家发疯了呢。至于左边的那个通讯员,他如实地转达了那些同样的信号。于是那些信号就忠实地传向了内政部长。

    “你现在发财了。”基督山说道。

    “是的,”那个人回答说,“但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呵!”

    “听着,我的朋友,”基督山说道。“我不希望你产生丝毫的后悔之意,所以,相信我吧,我可以向你发誓,你这样做不损害任何人,你只是执行了天意而已。”

    “那人望着钞票,把它们抚摸了一阵,数了一遍;他的脸色由白转红。然后他向他的房间里冲去,想去喝一杯水,但还没等跑到水壶那个地方,他就晕倒在他的干豆枝堆里了。

    五分钟之后,这封新的急报送到了部长的手里,德布雷吩咐套车,急忙赶到了腾格拉尔府上。

    “你丈夫有没有西班牙公债?”他问男爵夫人。

    “我想有的吧。的确!他有六百万呢。”

    “他必须卖掉它,不管是什么价钱。”

    “为什么?”

    “因为卡罗斯已经从布尔日逃了出来,回西班牙了。”

    “你怎么知道的?”

    德布雷耸了耸肩。“竟想到来问我怎么知道那个消息的!”他说道。

    男爵夫人不再问什么了。她急忙奔到她丈夫那儿,后者则立刻赶到了他的代理人那儿,吩咐他不管什么价钱赶快卖掉。大家一看到腾格拉尔抛出,西班牙公债西班牙公债就立刻下跌了。腾格拉尔虽蚀掉了五十万法郎,但他却把他的西班牙证券全部都脱手了。当天晚上,《消息报》上登出了这样一段新闻:“急报站讯:被监禁在布尔日的国王卡罗斯已逃脱,现已越过加塔洛尼亚边境回到了西班牙。巴塞罗那人民群起拥戴。”

    那天晚上,大家别的什么都不谈,只谈论腾格拉尔有先见之明,因为他把他的证券全卖掉了,又谈到了他的运气,因为在这样一个打击之下,他只蚀掉了五十万法郎。那些没有把证券卖掉或收购腾格拉尔的公债的人,认为自己已经破产了,因而过了一个极不愉快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警世报》上登出了下面这段消息:“《消息报》昨日所登有关卡罗斯逃脱,巴塞罗那叛变的消息毫无根据。国王卡罗斯并未离开布尔日,半岛仍处一片升平气象中。此项错误,系由于雾中急报信号误传所致。

    于是西班牙公债立刻飞涨了起来,其上涨的幅度是下跌的两倍。把蚀掉的本钱和错过的赚头加起来,腾格拉尔一下子损失了一百万。

    “好!”基督山对莫雷尔说道,当这个暴跌暴涨的怪新闻传来的时候,后者正在他的家里。“我刚才有了一个新发现,可以用二万五千法郎去买到我愿意付十万的东西。”

    “你发现了什么?”莫雷尔问道。

    “我刚刚发现了一种把一个怕睡鼠吃他的桃子的园艺家拯救出来的方法。”

第六十二章 幽灵

     正文第六十二章幽灵 欧特伊村那座房子的外表,乍一看,并不见得怎么富丽堂皇,它使人想不到这会是那奢华的基督山伯爵的别墅。但这种朴素的情调是颇符合房子主人的心意的,他曾明明白白地吩咐过,不许外表有任何改变,这一点,只要一看房子的内部,谁都会立刻明白的。的确,大门一开,情景就改变了。

    贝尔图乔先生充分显示了他在陈设布置方面的风趣和办事的果断迅速。从前安顿公爵在一夜之间就把整条大马路上的树木全部砍掉了,因此而惹恼了路易十四;贝尔图乔先生则在三天之内把一座完全光秃秃的前庭种满了白杨树和丫枝纵横的大枫树,使浓荫覆盖着房子的前前后后;房子前面通常都是半掩在杂草里的石子路,但这儿却伸展着一条青草铺成的走道,这条青草小道还是那天早晨才铺成的呢,草上的水珠还在闪闪发光呢。对其它的一切,伯爵也都有过明确的吩咐;他亲自画了一个图样给贝尔图乔,上面标明了每一棵树的地点以及那条代替石子路的青草走道长度和宽度。所以这座房子已完全变了样。连贝尔图乔都说他几乎认不出它了,它的四周已被树木所围绕了。管家本来想把花园也修整一番,但伯爵已明确地关照过,花园里的东西碰都不许碰一下,所以贝尔图乔只得把气力用到了别的上面,候见室里、楼梯上和壁炉架上到处都堆满了花。还有一点是最能显出主人学识渊博、指挥有方、理家办事得力的,就是:这座闲置了二十年的房子,在头一天晚上还是这样凄冷阴森,充满了令人闻之作呕的气味,几乎使人觉得好象嗅到了那陈年的气息,但在第二天,它却换上了一副生气勃勃的面孔,散发出了房子主人所喜爱的芳香,透露出使他心满意足的光线。当伯爵到来的时候,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的书和武器;他的目光可以停留在他心爱的绘画上;他所宠爱的狗会摇头摆尾地在前厅欢迎他;小鸟们那悦耳的歌声也使他非常高兴;于是,这座从长眠中醒来的房子,就象森林里睡美人所在的宫殿般顿时活跃了起来,鸟儿歌唱,花儿盛开,就象那些我们曾流连过很久,当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以致把我们灵魂的一部分留在了那所房子里一样,仆人们也高高兴兴地在前庭穿来穿去的;有些是在厨房里干活的,他们飘然地滑下前一天才修好的楼梯,就好象在这座房子里已住了一辈子似的;有些是车房里干活的,那儿有一箱箱编了号的马车备用,看起来就象是已在那儿至少安放了五十年似的,在马厩里,马夫在同马说着话,他们的态度比许多仆人对待他们的主人还要恭敬得多,而马则用嘶鸣来回答。

    书房里有将近二千册书,分别排在房间的两边。一边完全是近代的传奇小说,甚至前一天刚出版的新书也可以在这一排金色和红色封面所组成的庄严的行列中找到。书房对面是温室,里面摆满了盛开着奇花异草的瓷花盆;在这间色香奇妙的花房中央,有一张弹子台,弹球还在绒布上,显然刚刚有人玩过的。只有一个房间贝尔图乔没有改动。这个房间位于二楼左边的角上,前面有一座宽大的楼梯,后面还有一座暗梯可以上下,仆人们每当经过这个房间时都不免要好奇,而贝尔图乔往往产生恐怖感。五点整,伯爵来到了欧特伊别墅,他后面跟着阿里,贝尔图乔带着不耐烦和不安的心情在期待着他的到来,他希望能得到几声赞许,但同时又恐怕遭到斥责。基督山在前庭下了车,到花园里去绕了一圈,又在屋子里到处走了一遍,一句话也没说,脸上既未显示出赞许,也没显示出不悦的神色。他的卧室就在那个关闭着的房间的对面,他一踏进卧室,就指着他初次来看房子时就已注意到的那张花梨木小桌子的抽屉说道:“那个地方至少可以用来放我的手套。”

    “大人想把它打开来看一下吗?”贝尔图乔高兴地说道,“您可以在里面找到一副手套的。”

    在其他各种家具里,伯爵都找到了他所要找一切——嗅瓶、雪茄、珍玩。“很好!”他说道。于是贝尔图乔就喜不自禁地退了出去。伯爵对于他周围所有人的影响就是这样的强大。

    六点整,大门口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是那位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上尉,他是骑着米狄亚来的。基督山含笑在门口等候他。

    “我就知道一定是我第一个到,”莫雷尔大声说,“我是有意要比别人早一分钟到您这儿的。尤利和埃曼纽埃尔托我向您有意万分地道歉。啊,这儿可真漂亮!但请告诉我,伯爵,您有人照料我的马吗?”

    “放心好了,亲爱的马西米兰,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我的意思是它得蹓跶一下。噢,您没看到它跑得有多快,就象一阵风!”

    “我能想象得出来。毕竟是一匹值五千法郎的马哪!”基督山用慈父对儿子说话的口吻说道。

    “您有点懊悔了吧?”莫雷尔问道,并豪爽地大笑起来。

    “我?当然不!”伯爵回答说。“不,假如那匹马不好,我倒是要懊悔的。”

    “好得很呢,夏多·勒诺先生和德布雷先生骑的都是部长的阿拉伯马,夏多·勒诺先生还是法国最好的骑手之一呢,可我把他们都抛在后面了。他们的脚跟后面紧随着腾格拉尔夫人的马,而她总是以每小时十八哩的速度疾驰的。”

    “那么说他们就跟在您的后面吗?”基督山问。

    “瞧!他们来啦!”这时,只见两匹鼻子里喷着气的马拉着一辆马车,由两位骑在马上的绅士陪伴着,驰到了那敞开着的大门口。马车一直赶到台阶前面才停住,后面是那两位骑在马上的绅士。德布雷脚一点地,便站在了车门前面,他伸手给男爵夫人,男爵夫人便扶着他的手下了车,她扶手时的态度有点异样,这一点只有基督山才觉察得到的。真的,什么也逃不过伯爵的眼睛。他注意到一张小纸条从腾格拉尔夫人的手里塞进了部长秘书手里,塞得极其熟练,证明这个动作是常做的。腾格拉尔夫人的后面出来了那位银行家,只见他的脸色很苍白,好象他不是从马车里出来而是从坟墓里出来的似的。腾格拉尔夫人向四周急速并探询地望了一眼。只有基督山一个人能看懂这一个眼的意义。她在用她的眼光拥抱前庭、廊柱和房子的正面;然后,压制住内心微微的激动,不让脸色变白,以免被人识破,她走上了台阶,对莫雷尔说道:“阁下,假如您是我的朋友的话,我想问问您愿不愿意把您的那匹马卖给我。”

    莫雷尔极为难地微笑了一下,转向基督山,象是祈求他来解救自己似的。伯爵直到懂得了他的意思。“啊,夫人!”他说道,“您干嘛来向我提这个要求?”

    “向您提,阁下,”男爵夫人答道,那是没必要的,因为一定会得到的。假如莫雷尔先生也是这样的话——”

    “不幸得很,”伯爵答道,“莫雷尔先生是不能放弃他那匹马的,因为马的去留和他的名誉密切相关,这事我是见证人。”

    “怎么会呢?”

    “他跟人打了赌,说要在六个月之内驯服米狄亚。您现在懂了吧,假如他在那个期限以前把它卖了,他不仅要损失那笔赌注,而且人家还会说他胆小,一个勇敢的骑兵队长是决不能忍受这一点的,即使是为了满足一个美丽的女子的愿望。当然,我也认为满足一个美丽的女子的愿望是天底下最神圣的义务之一。”

    “您知道我的处境了吧,夫人。”莫雷尔说道,并感激地向伯爵微微一笑。

    “要我说,”腾格拉尔说道,脸上虽勉强带着微笑,但仍掩饰不了他语气的粗鲁,“你的马已够多的了。”

    腾格拉尔夫人以往是极少肯轻易放过这种话的,但使那些青年人惊奇的是:这次她竟假装没听见,什么也没说。基督山看到她一反常态,竟能忍气吞声,就微笑了一下,指给她看两只硕大无比的瓷瓶,瓷瓶上布满了精细的海生植物,那显然不是人工加上去的。男爵夫人很是惊奇。“咦,”她说道,您可以把杜伊勒里宫的栗子树都种在那里啦!这么大的瓷瓶是怎么造出来的?”

    “啊,夫人!”基督山答道,“对这个问题我们是无法回答您的,因为我们这一代人只会造些小摆饰和玻璃麻纱。这是古物,是用水土之精华构成的。”

    “怎么?这是哪个朝代的事呢?”

    “我也不晓得。只听说,中国有个皇帝造了一座窑,在这座窖里烧制出了十二只这样的瓷瓶。其中有两只因为火力太猛而破裂了,其余十只全被沉到了两百丈深的海底里,海是了解人们对她的要求的,因为就用海草掩盖了它们,用珊瑚环绕着它们,用贝壳来粘附着它们,这十只瓷瓶就在那几乎深不可达的海底世界里躺了两百年。后来,由于一场革命革掉了那个想作这种试验的皇帝,只剩下一些文件可以证明瓷瓶的制造以及把它们沉入了海底这回事。过了两百年,人们找到了那些文件,于是就想到要去把那些瓷瓶捞起来。他们特地派人潜入那个沉瓶的海底里去寻找,但十只之中只剩下了三只,其余的则都被海浪冲破了。我很喜欢这些瓷瓶,因为或许曾有狰狞可怕的妖怪的目光凝视过它们,而无数小鱼也曾睡在那里面以逃避天敌的追捕。”

    这时,腾格拉尔对这些奇古怪的事不感兴趣,正机械地在那儿把一棵桔子树上盛开着的花一朵一朵地扯下来。扯完了桔子花,他又去撕仙人掌,但这东西可不象桔子树那么容易扯,所以他被厉害地刺了一下。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抹了抹眼睛,象是刚从一场梦中醒来似的。

    “阁下,”基督山对他说道,“我不敢向您推荐我的画,因为您有很多珍品,但这儿有几幅还是值得看一下的,两幅荷比马的,一幅保罗·保特的,一幅是米里斯的,两幅琪拉特的,一幅拉斐尔的,一幅范代克的,一幅朱巴兰的,还有两、三幅是穆里罗斯的。”

    “慢来!”德布雷说道,“荷比马的这幅画我认得。”

    “啊,真的!”

    “是的,有人曾把它卖给博物馆。”

    “我相信博物馆里是没有这幅的吧?”基督山说道。

    “没有,他们不肯买。”

    “为什么?”夏多·勒诺问。

    “你别装得不知道了,因为政府没有钱呀。”

    “啊,对不起!”夏多·勒诺说,“最近八年来,我几乎每天都听到这种话,可我到现在还是不懂。”

    “你慢慢就会懂的。”德布雷。

    “我看不见得。”夏多·勒诺回答。

    “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少校和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到!”巴浦斯汀在通报。

    系着一条刚从裁缝手里接过来的黑缎子领巾,灰色的胡须,一对金鱼眼,一套挂着三个勋章和五个十字奖章的少校制服,这些的确都显示出了一个老军人的派头。这就是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我们已经结识过的那位慈父的仪表。紧靠在他旁边,从头到脚穿着一身新的,满面笑容的,是我们也认识的那位孝子——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三个青年人本来在一起谈话。两位新客一进来,他们的目光就从那父亲瞟到了儿子,然后很自然地停在了后者的身上,并开始对他议论起来。

    “卡瓦尔康蒂!”德布雷说。

    “好响亮的名字!”莫雷尔说。

    “是的,”夏多·勒诺说,”德布雷答道,“这套衣服剪裁得很合体,而且也很新。”

    “我觉得糟就糟在这一点上。那位先生看来象是平生第一次穿好衣服似的。”

    “这两位先生是谁?”腾格拉尔问基督山。

    “没听到吗——卡瓦尔康蒂。”

    “可那只告诉了他们的姓。”

    “啊,不错!您不了解意大利贵族,卡瓦尔康蒂这一家族是亲王的后裔。”

    “他们有钱吗?”

    “多极了。”

    “他们干些什么呢?”

    “他们花钱,把钱都花光。我好象记得,前天他们告诉过我,说有些事情要跟您接洽。今天我实在是为了您才请他们来的。我一会儿给你们介绍一下。”

    “可他们的法语倒说得非常纯正呀。”腾格拉尔说。

    “那年轻人是在南部的某个大学里受过教育的。可能在马赛吧,我相,要不然也是在那附近某个地方。您一会儿就知道了,他可是很热情的。”

    “对什么热情?”腾格拉尔夫人问。

    “对法国的太太小姐们,夫人。他决心要在巴黎娶一位太太。”

    “这个念头想得倒美!”腾格拉尔耸耸肩说道。

    “腾格拉尔夫人瞟了她丈夫一眼,在别的时候,这种目光无疑是一场风波的预兆,但她又一次克制住了自己。

    “男爵今天看来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基督山对她说道,“他们要推荐他入内阁了吗?”

    “还没有吧,我想。他多半是因为在证券交易所里搞投机输了钱的缘故。”

    “维尔福先生偕夫人到!”巴浦斯汀喊道。

    “那两个人进来了。维尔福先生虽极力自制着,但他的神色明显地很不自然,当基督山和他握手的时候,他觉得那只手有点颤抖。“的确,只有女人才知道怎么装模作样。”他自己心里说,同时瞟了一眼腾格拉尔夫人,腾格拉尔夫人此时正在对检察官微笑,然后他拥抱了一下他的妻子。过了一会儿,伯爵看到贝尔图乔踏进了隔壁房间里(在这之前,贝尔图乔始终都在另外几个房间里忙碌着)。伯爵走到他跟前。

    “你有什么事,贝尔图乔先生?”他说。

    “大人还没讲明有几位客人呢。”

    “啊,不错!”

    “要用几副刀叉?”

    “你自己数吧。”

    “所有的人都到了吗,大人?”

    “是的。”

    贝尔图乔从半开着的门里瞧进去。伯爵有意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天哪!”只见他惊叫道。

    “什么事?”伯爵问道。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哪一个?”

    “那个穿白衣服,戴那么多钻石的,那个白皮肤的。”

    “腾格拉尔夫人?”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是她,大人,就是她!”

    “是谁呀?”

    “花园里的那个女人。她就是那个孕妇,那个一边散步、一边等候”贝尔图乔呆立在那半开着的门口,瞪着眼,头发直竖了起来。

    “等候谁?”

    “贝尔图乔没有回答,只是用麦克白斯指着班柯[麦克白斯和班柯都是英国戏剧家莎士比的悲剧《麦克白斯》里的人物。——译注]时的那种姿势指了指维尔福。“噢,噢!”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您看见了吗?”

    “看见了什么?”谁呀?”

    “他!”

    “他!维尔福先生,那位检察官?我当然看得见他。”

    “那么我没杀死他!”

    “真的,我看你快要发疯啦,好贝尔图乔。”伯爵说道。

    “那么说他没死!”

    “没有,你现在分明看到了他并没死。你的同胞们刺人总是刺在第六和第七条肋骨之间,你当时一定刺得不是太高就是太低了,而这些吃法律饭的人,他们都很命大。当然,也许你告诉我的那些话根本就不是事实,而是你想象中的一幕幻景或是幻想出来的一场梦。当你满怀着复仇的念头去睡觉时,那些念头重重地压住了你的胸口,于是你就做了一场恶梦,仅此而已。不,镇定一点,算算看:维尔福先生夫妇,两个。加上腾格拉尔先生夫妇,四个。再加上夏多·勒诺先生、德布雷先生、莫雷尔先生,七个。还有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少校,八个。”

    “八个!”贝尔图乔跟着说。

    “别忙!你急着想走开,可忘了我的一位贵宾啦。往左面靠过去一点。喏!瞧一下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就是穿黑色上装的那位青年人,他现在转过身来了。”

    这一次,要不是基督山用目光阻止了他,贝尔图乔一定会大声惊叫起来的。“贝尼代托!”他喃喃地说道:“天数啊!”

    “六点半刚才敲过了,贝尔图乔先生,”伯爵严厉地说道,“曾吩咐过这个时候开宴的,我可不愿意多等。”于是他回到了他的客人那儿,贝尔图乔在墙上靠了一会儿,勉强回到了餐厅里。五分钟过后,客厅的门大开,贝尔图乔象尚蒂伊的瓦代尔[瓦代尔是贡德公爵的管家,一次,公爵在尚蒂伊宴请路易十四,他因为未能将鲜海鱼及时送上,感到羞愧而鼓足最后的勇气拔剑自刎。——译注]一样,鼓足最后的勇气说道:“禀告伯爵阁下,酒席准备好了。”

    基督山伯爵把他的胳膊伸给了维尔福夫人。“维尔福先生,”他说,“请您引导腾格拉尔男爵夫人好吗?”

    维尔福从命,于是他们转到了餐厅里。

第六十三章 晚宴

     正文第六十三章晚宴 来宾们一踏进餐厅,大家显然都有某种感触。每个人都在心里自问,究竟是什么神奇的力量把他们带到这座房子里来的;可是,尽管他们惊奇,甚至不安,他们却依旧觉得不愿意离开。考虑到伯爵的社会关系,他那种怪癖孤独的地位,以及他那惊人的,几乎难以令人置信的财产,男人们似乎应该对他有所警惕,而女人们则似乎应该觉得不适宜于走进一座没有女主人出来招待她们的房子,但这些男人和女人们都突破了审慎和传统的心里防线;好奇心不可抗拒地占了上风。

    就连卡瓦尔康蒂和他的儿子(前者古板,后者轻浮,两个人也都不明白这次受邀请的用意)也和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些人有着同样的感触。腾格拉尔夫人呢。当维尔福在伯爵的敦促之下把他的胳膊伸给她时候,不由得吃了一惊;而维尔福,当他感觉到男爵夫人的手挽上他自己的胳膊的时候,也觉得浑身有点不自在,自己的眼光也有点不安。这一切都没逃过伯爵的眼睛;仅以所接触的这些人物来讲,这个场面在一个旁观者眼里已经是够有趣的了。维尔福先生的右边是腾格拉尔夫人,他的左边是莫雷尔。伯爵坐在维尔福夫人和腾格拉尔之间,德布雷坐在卡瓦尔康蒂父子之间;夏多·勒诺则坐在维尔福夫人和莫雷尔之间。

    席面上摆设得极其丰盛,基督山完全清除了巴黎式的情调,与其说他要喂饱他的客人,倒不如说他想喂饱了他们的好奇心更确切一些。他推出的是一桌东方式的酒席,而这种东方式的酒席也只有在阿拉伯童话故事里才会有。中国碟子和日本瓷盘里堆满着世界各地的四季鲜果。大银盆里盛着硕大无比的鱼;各种珍禽的身上依旧还保留着它们最鲜艳夺目的羽毛,外加各种美酒,有爱琴海出产的,小亚细亚出产的,好望角出产的,都装在奇形怪状的闪闪发光的瓶子里,似乎更增加了酒的香甜纯美。这一切,就象阿辟古斯[阿辟古斯是古代罗马奥古斯都时代的美食家。——译注]招待他宾客时一样,一齐罗列在了这些巴黎人的面前。他们知道:花一千路易来请十个人吃一顿原也是可能的,但那就得象喀丽奥伯德拉那样吃珍珠或象梅迪契那样喝金水才行。基督山注意到了大家那惊愕的表情,就戏谑地笑谈起来。“诸位先生,他说,“你们大概也承认,当一个人有了相当程度的财产以后,奢侈生活就成了必需的了。而太太们想必也承认当一个人,有了相当优越的地位以后,他的理想也才会越高。现在,站在这一种立场上来推测,什么东西才能称其为奇妙呢?那就是我们无法了解的东西。而什么东西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呢?就是我们无法得到的东西,嗯,研究我无法了解的事物,得到无法得到的东西,这就是我生活的目标。我是用两种工具来达到我的希望的——我的意志和我的金钱。我所追求的目标和诸位的有所不同,譬如您,腾格拉尔先生,希望修建一条新的铁路线,而您,维尔福先生,希望判处一个犯人死刑,您,德布雷先生,希望平定一个王国,您,夏多·勒诺先生,希望取悦一个女人,而您,莫雷尔,希望驯服一匹没有哪个人敢骑的马。尽管我们所追求的目标不同,但我追求我的目标的兴趣,却并不亚于你们。譬如说,请看这两条鱼吧。这一条从圣·彼得堡一百五十哩以外的地方买来的,那一条是在那不勒斯十五哩以内的地方买来的。现在看到它们摆在同一张桌子上,不很有趣吗?”

    “这是两条什么鱼?”腾格拉尔问。

    “夏多·勒诺先生曾在俄罗斯住过,想必他可以告诉您这条鱼的名字的。”基督山回答,“卡瓦尔康蒂少校是意大利人,想必他可以告诉您那一条的名字。”

    “这一条,我想,是小蝶鲛。”夏多·勒诺说道。”

    “而那一条,”卡瓦尔康蒂说,“假如我没认错的话,是蓝鳗。”

    “正是。现在,腾格拉尔先生,问问这两位先生它们是从哪儿捉到的吧。”

    “小蝶鲛,”夏多·勒诺说,“只有在伏尔加河里才找得到。”

    “我知道,”卡瓦尔康蒂说,“只有富莎乐湖里才出产这么大的蓝鳗。”

    “对,一条是从伏尔加河里打来的,一条是从富莎乐湖里捉来的,一点都不差。”

    “不可能的!”来宾们齐声喊道。

    “嗯,我觉得有趣的地方在这里,”基督山说道。“我就象尼罗王——一个‘不可能’的追求者,而你们现在觉得有趣也正因为如此。这种鱼,大概实际上并不比鲈鱼更好吃,但你们却好象觉得它很鲜美,那是因为你们觉得是不可能得到它的,而它却意想不到地在席上出现了。”

    “您是怎么把这些鱼运到法国来的呢?”

    “噢,那再容易不过了。把鱼分装在木桶里运。这只桶里装些河草,另一只桶里装些湖苹,然后把这些桶再装在一辆特制的大车上。这样,那小蝶鲛就活了十二天,蓝鳗活了八天。当我的厨子抓它们的时候,它们还活蹦乱跳的,他就用牛奶闷死了小蝶鲛,用酒醉死了蓝鳗,您不相信吧,腾格拉尔先生!”

    “是有点怀疑。”腾格拉尔傻呼呼的笑着回答。

    “巴浦斯汀,”伯爵吩咐道,“去把鱼拿来。就是养在桶里的那些活的小蝶鲛和蓝鳗。”腾格拉尔睁着一双迷惑的眼睛,其余的来宾也都紧握着双手。只见四个仆人扛着两只水面上浮着藻类植物的木桶走了进来,每只木桶里悠然地游着一条与席上同样的鱼。

    “可为什么每样两条呢?”腾格拉尔问。

    “只因为一条也许会死的。”基督山漫不经心地回答。

    “您真是位奇人,”腾格拉尔说,“哲学家也许又可以振振有词地说了,有钱是一件可庆幸之事。”

    “还得有脑筋。”腾格拉尔夫人加上了一句。

    “噢,可别给我加上那种荣誉,夫人。这种事在罗马人眼里是很普通的。普林尼[普林尼(六二—一一三),罗马作家——译注]的书上曾说过,他们常常派奴隶头顶着活鱼从奥斯蒂亚运到罗马,他们把那种鱼叫作‘墨露斯’,从他的描写上来判断,大概就是鲷鱼。他们认为吃活鲷鱼也是一种奢侈。看着鲷鱼死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因为它临死的时候,在被送进厨房以后,它会变三四次颜色,象彩虹似地依次变换。它的痛苦倒成了它的特点,假如它活着的时候没人注意,死后就不会那么了不起了。”

    “是的,”德布雷说道,“可毕竟奥斯蒂亚距罗马才只有几哩路呀。”

    “不错。”基督山说,“但我们距鲁古碌斯已有一千八百年了,假如我们不能比他更先进一步,那么做现代人还有什么好处呢?”

    两个姓卡瓦尔康蒂几乎同时都睁大了眼睛,但他们还算知趣,没说什么话。

    “这一切都是极不平凡的,”夏多·勒诺说,“而我最佩服的一点,我承认,就是他们竟能如此迅速地执行您的命令。您的这座房子不是五六天以前才买的吗?”

    “是没几天时间。”

    “我相信在这一个星期里,它已经大变了个样。假如我没记错的话,它另外还应该有一个入口,前面庭院里原是空无一物的,除了一条石子路之外,可今天我们却看到了一条美丽的青草走道,两旁的树木看起来就象是已长了一百年似的。”

    “为什么不呢?我喜欢青草和树荫。”基督山说道。

    “是的,”维尔福夫人说,“以前大门是朝着街的。我神奇地脱险的那天,您把我带进来的时候,我记得还是那样的。”

    “是的,夫人,”基督山说,“但我想换一个进口,以便从大门口一望出去就可以看见布洛涅大道。”

    “仅四天的工夫!”莫雷尔说,“这真可谓太不平凡了!”

    “的确,”夏多·勒诺说,“把一座老宅子改造成了一座新房子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这座房子以前很旧,很阴沉可怖。我记得前两三年以前,当圣·梅朗先生登报出售的时候,我曾代家母前来看过。

    “对·梅朗先生!”维尔福夫人说,“那么在您买这座房子以前,它是属于圣·梅朗先生的了?”

    “好象是吧。”基督山回答。

    “什么!‘好象’?难道您还不知道卖主是谁吗?”

    “不,的确不知道,这笔交易是由我的管家全权代我办理的。”

    “这座房子至少已有十年没人住过了,”夏多·勒诺说,“它外表看上去实在有点死气沉沉的,百叶窗总是都关着,门总锁着,庭园里长满了野草。真的,假如这座房子的房主不是检察官的岳父的话,人家或许会以为这里曾发生过某件可怕的罪案哩。”

    到现在为止,维尔福对放在他前面的那三四杯珍奇美酒一点也没尝过,这时,他拿起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基督山暂时让房间里静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这真奇怪,我初次踏进这座房子的时候,也曾有过那种感觉,它看起来是这样阴森森的,要不是我的管家已代我买了下来,我是决不会要它的。也许那家伙收受了中间人的贿赂。”

    “也许是吧,”维尔福挣扎着说道,并极力想做出一点微笑来。“但请相信我,那件贿赂案跟我可毫无关系,这座房子也可以说是瓦朗蒂娜嫁妆的一部分的,圣·梅朗先生很想把它卖掉,因为再过一两年如果还不住人的话,它就会倒塌的。”

    这次可轮到莫雷尔的脸色变白了。

    “尤其是有这样一个房间,”基督山又说道,“它表面上看上去很平凡,挂着红缎子的窗帷,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得那个房间很有趣。”

    “怎么会呢?德布雷说,“怎么有趣?”

    “我们能把出于本能的感觉解释清楚吗?”基督山说,“我们在有些地方好象能呼吸到抑郁的气息,难道不是这样吗?可为什么?我们又讲不出来。只有某种持续不断的回忆或某个念头把你带回到了另一个时代,另一些方,而那多半或许和我们当时当地的情景并无什么关系。在那个房间里,总有某种什么强有力的东西使我联想到甘奇侯爵夫人[甘奇侯爵(一六三五—一六六七),法国贵族,被其丈夫的两个兄弟所谋杀。——译注]或德丝狄摩娜[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里女主人公,被她的丈夫奥赛罗掐死。——译注]的房间。慢来!既然我们已经吃完了,还是由我来领着你们去看一下吧,看过以后我们就到花园里去喝咖啡,吃完了饭,应该去走走看看的。”

    基督山以一种询问的目光望着他的客人们。维尔福夫人站起身来,基督山也站了起来,其余的人也象他们那样做了。

    维尔福和腾格拉尔夫人则象脚下生了根似的在他们的座椅上犹豫了一会儿,他们互相以冷淡呆滞的眼光询问着对方。

    “你听到了没有?”腾格拉尔夫人似乎在说。

    “我们必须去。”维尔福好象在回答,然后伸手让她挽着。

    其他的人都已经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分散到了各处。为他们觉得这次参观不会仅限于这一个房间的,他们同时一定也可以参观其他的地方,借此机会看一看基督山是如何把他的房子变成一座宫殿的。每个人都从那几扇打开着的门那儿出去了。基督山等着那留下来的两位,当他们也从他身边走出去的时候,他便微笑着把自己排在了这个行列的最后。维尔福和腾格拉尔夫人当然并不明白伯爵那个微笑的含义,假如他们明白的话,一定会觉得比去参观那个他们就要走进去的房间更可怕。他们穿过一个又一个的房间,大多数房间的布置充满了东方情调,椅垫和靠背长椅代替了床,各色各样的烟管代替了家具。客厅里琳琅满目地挂着古代大画师们最珍贵的杰作;女宾休息室里挂满了中国的刺绣品,色彩玄妙,花样怪诞,质地极其名贵。最后,他们走进了那个著名的房间里。这个房间乍看起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只不过别的房间都已重新装饰过,而这里的一切却依然照旧,而且日光虽已消逝,房间里却还没有点灯。这两点已足够使人感到一种阴森可怖的气氛了。

    “噢!”维尔福夫人喊道,“真可怕!”

    腾格拉尔夫人勉强说了句什么,但没人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大家观察的结果,一致认为这个房间的确象一个不祥之地。

    “难道不是吗?”基督山问道。“请看那张笨重的大床,挂着那顶阴气沉沉、血色的帐子!还有那两张因受潮已褪了色的粉笔人物画像,他们那苍白的嘴唇和那凝视着一切的眼睛不是象在说‘我们看到了’吗?”

    维尔福的脸色煞白,腾格拉尔夫人则倒在一张壁炉旁边的长凳上。

    “噢!”维尔福夫人微笑着说道,“您可真够大胆的了!也许那件罪案就发生在这张凳子上呢!”

    腾格拉尔夫人闻听这句话突然一下子站了起来。

    “哦,”基督山说,“事情还不仅仅如此呢。”

    “还有什么?”德布雷问到,他也已注意到了腾格拉尔夫人那种不安的神态。“啊!还有什么?”腾格拉尔也问道,“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不能说已看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您说吧,卡瓦尔康蒂先生?”

    “啊!他说道,“我们在比萨,有乌哥里诺塔[乌哥里诺塔是意大利比萨的暴君,被其敌人禁囚于塔内与儿孙们一起饿死了。——译注],在弗拉拉,有达沙囚房[达沙是意大利文艺复兴诗人,住在弗拉拉,曾两次发疯遭囚禁。——译注],在里米尼,有弗兰茜丝卡和保罗的房间[弗兰茜丝卡是十三世纪意大利有名的美人,保罗是她的情人,两人都被她的丈夫所杀。——译注]。”

    “是啊,可你们却没有这种小楼梯吧,”基督山一边说,一边打开了一扇掩在帷幕后面的门。“请过来看看吧,然后再把你们的感想告诉我。”

    “多难看的一座螺旋形楼梯。”夏多·勒诺带笑说道。

    “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因为喝了奇奥斯酒才产生了这种悲怆的气氛,但这屋子里一切在我看来都象是阴惨惨的。”德布雷说道。

    自从听到提及瓦朗蒂娜的嫁妆以后,莫雷尔就始终满面愁容地没再说过一句话。

    “我曾经做过幻想,”基督山说道,“是否以前曾有过一个奥赛罗似的人物,在一个狂风暴雨的黑夜里,一步步地走下这座楼梯,手里抱着一个尸体,想在黑夜里把它埋掉,这样,即使瞒不过上帝的眼睛,至少希望能瞒过人的耳目,不知你们是否有同感?”

    腾格拉尔夫人一下子半晕倒在维尔福的臂弯里,维尔福本人也不得不靠在墙壁上,以支撑着他自己。

    “啊,夫人!”德布雷惊叫道,“您怎么啦?您脸色多苍白呀!”

    “怎么样?这很简单,”维尔福夫人说道,“基督山先生在给我们讲恐怖故事,无疑是想吓死我们。”

    “是啊,”维尔福说道,“真的,伯爵,您把太太们都吓坏了。”

    “怎么了?”德布雷用耳语问腾格拉尔夫人。

    “没什么,”她勉强回答说。“我想出去透透空气!没别的。”

    “我陪您到花园里去好不好?”德布雷一边说着,一边就向暗梯那边走去。

    “不,不!”她急忙说道,“我情愿呆在这儿。”

    “您真的吓坏了吗,夫人?”基督山说。

    “噢,不,阁下,”腾格拉尔夫人说道,“只不过您讲得绘声绘色的,把您想象中的情景讲述得太象真的了。”

    “啊,是的!”基督山微笑着说,“这些都只是我想象中的事情。我们为什么不能想象成这是一个贞节的良家妇女的房间,这张挂红帐子的床,是送子娘娘访问过的床,而那座神秘的楼梯,是为了避免打扰她们母子的睡眠,供医生和护士上下使用的,或者是供那做父亲的来抱睡着了的孩子使用的?”

    “听到这一幅可喜的画面,腾格拉尔夫人非但没有镇定下来,反而呻吟了一声,然后就昏了过去。

    “腾格拉尔夫人一定是病了,”维尔福说道,“还是送她回到她的马车里去吧。”

    “噢!我忘带我的嗅瓶啦!”基督山说道。

    “我这儿有。”维尔福夫人说,她拿出一只瓶子来递给了基督山,瓶子里满满地装着伯爵给爱德华尝过的那种红色药水。

    “啊!”基督山说着就从她的手里把药瓶接了过来。

    “是的,”她说道,“我遵从您的忠告已经试过了。”

    “成功了没有?”

    “我想是成功的。”

    腾格拉尔夫人已被扶到了隔壁的房间里。基督山把那种红色药水滴了极小的一滴到她的嘴唇上,她便恢复知觉了。

    “啊!”她大声说道,“多可怕的一个梦啊!”

    维尔福捏了一下她的手,让她明白这并非是一个梦。有人去找腾格拉尔先生了,因他对于这种诗意的想象不感兴趣,所以早已到花园里去和卡瓦尔康蒂少校谈论从里窝那到佛罗伦萨的修建铁路的计划去了。基督山似乎很有些失望。他挽起腾格拉尔夫人的手臂,引导她到了花园里,发觉腾格拉尔正在和那两个姓卡瓦尔康蒂的一同喝咖啡。“夫人,”他说道,“我真的吓坏了您吗?”

    “噢,没有,阁下,”她回答,“但您知道,由于我们每个人的情绪变化有所不同,所以事物对我们所产生的印象也就不同了。”

    维尔福勉强笑了一声。“有时候,您知道,”他说,“只要一个念头或一个想象就足够了。”

    “噢,”基督山说道,“信不信由你们,但我是确信这间屋子里曾发生过一件罪案的。”

    “小心哪!”维尔福夫人说道,“检察官可在这儿呢。”

    “啊!”基督山答道,“既然如此,我就乘便在他面前提出我的起诉好了。”

    “您的起诉!”维尔福说道。

    “是的,而且还有证据。”

    “噢,这真有趣极了,”德布雷说,“假如真的发生过罪案,我们不妨来调查一下。”

    “的确是发生过罪案的,”基督山说道。“这边来,诸位,来,维尔福先生,因为要起诉就得在有关当局的面前起诉才能奏效。”于是他挽住维尔福的手臂,同时仍挽着腾格拉尔夫人,拖着检察官向那棵处在荫影最深处的梧桐树走过去。其他的来宾都跟在后面。“喏,”基督山说,“这里,就在这个地方(他用脚顿了顿地面),我因为想给这些老树增添一点新鲜活力,就叫人把这儿的泥土挖起来,加些新土进去。呃,他的挖土的时候发现了一只木箱子,说得确切些,是一只包了铁皮的木箱子,箱子里有一具初生不久的婴儿的尸骨。”

    基督山直觉得腾格拉尔夫人的手臂在发僵,而维尔福的则在发抖。

    “一个初生不久的婴儿!”雷布雷说道,“见鬼!我看这事倒真的严重起来啦!”

    “唉,”夏多·勒诺说,“我刚才没说错吧。我说:房屋也象人一样的,有灵魂,有面孔,而人们的外表就是其内心的表现。这座房子之所以阴森可怖,就是因为它看了令人难过,而它之所以看了令人难过,就是因为它包藏着一件罪案。”

    “谁说这是一件罪案?”维尔福挣扎起最后一点力气问道。

    “什么!把一个孩子活埋在花园里难道还不算犯罪吗?”基督山大声说道。“请问,您把这样一种行为叫做什么呢?”

    “谁说是活埋的?”

    “假如是死的,干嘛要埋在这儿呢?这个花园从未当坟地用过呀。”

    “杀害婴儿在法国要算是什么罪?”卡瓦尔康蒂少校无意地问道。

    “噢,杀头。”腾格拉尔说道。

    “啊,真的!”卡瓦尔康蒂说。

    “我想是的吧。我说得对吗,维尔福先生?”基督山问。

    “是的,伯爵。”维尔福回答,但他此时的声音简直不象是人声了。

    基督山看到那两个人对于他所精心准备的这个场面都已再也忍受不了,也就不再穷追下去了,于是便说:“来吧,诸位,去喝点咖啡吧,我们好象把它给忘啦。”于是他又引着来宾们回到了草地上的桌子旁边。

    “伯爵,”腾格拉尔夫人说道,“说来真是难为情,可您那些吓人的故事说得我难受极了,所以我必须请求您允许我坐下来。”于是她倒入了一张椅子里。

    基督山鞠了一躬,走到了维尔福夫人面前。“我想腾格拉尔夫人大概又需要用一下您那只瓶子了。”他说道。

    在维尔福夫人还没走到她朋友的身边以前,检察官已乘机对腾格拉尔夫人耳语了一句:“我必须和您谈一次。”

    “什么时候?”

    “明天。”

    “在哪儿?”

    “请到我的办室里来,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一定去。”这时,维尔福夫人过来了。“谢谢,亲爱的,”

    腾格拉尔夫人说,并极力想装出一个笑容。“都已经过去了,现在觉得好多了。”

第六十四章 乞丐

     正文第六十四章乞丐 夜渐渐地深了。维尔福夫人提出要回巴黎去了,这正是腾格拉尔夫人所不敢提出的,尽管她感到在这儿很不安。维尔福先生听到他的妻子提出这个要求,就首先告辞了。他请腾格拉尔夫人乘他的马车回去,以便他妻子可以一路上照顾他。而腾格拉尔先生,他却正在兴致勃勃地和卡瓦尔康蒂先生谈话,并未注意到经过的种种情形。

    基督山去向维尔福夫人要嗅瓶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维尔福凑近了腾格拉尔夫人的身边,并已猜到了他向她说了些什么,尽管讲那些话时声音很低,甚至低得连腾格拉尔夫人本人都很难听清。他并没表示反对他们的安排,就让莫雷尔、夏多·勒诺和德布雷骑马回去,而让两位太太坐维尔福先生的马车走。腾格拉尔愈来愈喜欢上了卡瓦尔康蒂少校,已邀请他和自己同车回去。

    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发现他的双轮车已等在了门口。他的马夫,从各方面看来都非常象英国式漫画上的人物,此时他正踮起脚使劲拉住一匹铁灰色的高头大马。安德烈在席间一直很少讲话。他是个聪明的小伙子,深怕自己在这么多大人物面前会说出一些荒诞可笑的话来,所以只是睁大着他那一双也多少带有些恐惧的眼睛望着检察官。后来腾格拉尔缠上了他,那位银行家看到这位少校是那样的盛气凌人,而他的儿子却是这样的谦虚有礼,再想到伯爵对他们的态度是那样的,就认定他遇到的是一位带儿子到巴黎来增加阅历的大富翁。他带着说不出的喜悦注视着少校小手指上戴着的那只大钻戒;至于少校,他原本就是一个凡事小心谨慎的人,因怕他的钞票遭遇到什么不测,所以立刻把它变成了值钱东西。

    晚餐以后,腾格拉尔以谈生意为借口,顺便问到了他们父子的生活状况。这父子俩事先已经知道他们的四万八千法郎和每年的五万法郎都要从腾格拉尔手里得到,所以他们对这位银行家的感激唯恐表示的不充分,叫他们去和他的仆人握手,他们也会十分愿意的。有一件事哪怕腾格拉尔对卡瓦尔康蒂更增添了敬意——或者说是崇拜。后者由于信守贺拉斯那句“处万变而不惊”的格言,所以除了说最大的蓝鳗是哪个湖里的产物以证明他的学识之外,便不再多说一句话,默默地吃完了他面前的那份菜。腾格拉尔由此认为这桌宴席虽然奢侈,但对于卡瓦尔康蒂来说却如同家常便饭。他在卢卡的时候,多半也常吃从瑞士运来的鳟鱼和从英国运来的龙虾,就象伯爵吃由富莎乐湖来的蓝鳗和伏尔加河来的小蝶鲛一样;所以他极热情地接受了卡瓦尔康蒂的这几句话:“明天,阁下,我当登门拜访,和您谈一下有关业务方面的事情。”

    “而我,阁下,”腾格拉尔说,“将不胜愉快地恭候您的光临。”说到这里,他就请卡瓦尔康蒂坐他的马车回太子旅馆去,假如他认为不和他的儿子一同回去没什么不方便的话。对这一点,卡瓦尔康蒂说,他的儿子已到了相当独立的年龄,他有自己的马车,来的时候就不是一同来的,各自分别回去也没什么。于是少校就坐到了腾格拉尔的身旁,后者则对于少校的处理经济事务愈来愈感兴趣了,他允许他的儿子每年可以花五万法郎。单从这一点上讲,他就可能有五六十万里弗的财产。

    至于安德烈,为了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就开始训斥起他的马夫来,因为马夫没把那辆双轮马车赶到台阶前面,而是等在了大门口,使他不得不走过去三十步。马夫忍气吞声地听着他的辱骂,左手抓住那匹不耐烦的马的嚼环,右手把缰绳递给了安德烈。安德烈接过缰绳,然后他那擦得油亮的皮靴轻轻地踩到了踏级上。就在这当儿,忽然有一只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那青年回过头来,还以为是腾格拉尔或基督山忘了什么事,现在才想起来,特地赶来告诉他的呢。但前面这个人既不是腾格拉尔也不是基督山,而是一个陌生人,那在太阳底下晒得黝黑的肤色,满脸络腮胡子,一双红宝石般明亮的眼睛,嘴角上因带着笑,所以露出了一排洁白整齐、象豺狼一般尖利的牙齿。他那灰色的头上缠着一条红手帕,身上披着破烂龌龊的衣服,四肢粗壮,那骨,象一具骷髅身上似的,走起路来会喀喇喀喇地发响似的,安德烈刚开始只看到了那只放在他肩上的手,那只手就象是巨人的手一般。究竟是那青年人借着车灯的光已认出了那张脸呢,还是他只不过被那种可怕的样子吓了一跳,这一点,我们无法确认,我们只能把事实讲出来,只见他打了一个寒颤,突然退后了一步。“你找我干吗?”他问道。

    “对不起,朋友,假如我打扰了你的话,“那个缠红手帕的人说,“但我想跟你谈谈。”

    “你无权在晚上讨钱。”马夫说,并摆出了一个阻挡的姿势以使其主人摆脱这个讨厌的怪客。

    “我可不是要钱的,亲爱的。”陌生人对那仆人说,他的目光里带着强烈的讽刺,脸上却是一副可怕的微笑,把后者吓得直往后退。“我只想跟你的主人讲几句话,他在半个月以前曾让我去办过一件事。”

    “喂,”安德烈说。他强作镇定,不使他的仆人看出他的心慌,“您想干什么?快说,朋友。”

    那人低声说道,“我希望——我希望你能让我省点劲,免得我步行回巴黎。我累极了,又没有象你这样吃过一顿丰富的晚餐,我简直有点支持不住啦。”

    那青年听到对方提出这种奇怪的要求,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告诉我,”他说,“你究竟要干什么?”

    “哦,我想要你请我坐在你这辆漂亮的马车里,带我一起回去。”安德烈脸色发白,但没说什么。“是的,”那个人把手插进口袋里,满脸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望着那个青年人说。“我脑子里有了这么个怪念头,你懂吗,贝尼代托先生?”

    一听到这个名字,那青年显然怔了一下,他急忙走过去对马夫说道:“这人说得不错,我的确曾让他去办过一件事,他必须把结果告诉我。你先走回去吧,进城以后雇个马车回去好了,免得回旅馆太晚了。”马夫惊奇地走了。

    “至少让我先到一个隐蔽些的地方再谈吧。”安德烈说。

    “噢!这个,我可以带你到一个绝妙的地方去。”那缠手帕的人说道。于是他扯住马嚼环,把双轮马车领到了一个绝对不会有任何人目睹他们这次会谈的地方。

    “别以为我真的想坐你这辆漂亮的马车,”他说,“噢,不,这只不过是因为我累了,此外我还有点小事要和你谈一谈。”

    “来,上来吧!”那青年说道。

    可惜这一幕没发生在白天,要不然你就能看到这个流氓是如何重重地往弹簧座垫上一倒,坐到了那年轻高雅的车主身边,这可是个难得看见的情景。安德烈赶着车向林外走去,一路上始终没和他的同伴讲一句话,后者则嘴角挂着满意地微笑,象是很高兴自己能坐上这样舒服的一辆车子。一经过了欧特伊的最后一座房子,安德烈就回头望了一眼,以确定再没有人能看到或听到他,于是他勒住马,双臂交叉在胸前,对那个人说道:“现在说吧,你为什么要来打扰我的安宁?”

    “但你,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我怎么骗你了?”

    “怎么——这还要问吗?当我们在瓦尔湖分手的时候,你告诉我说,你要经皮埃蒙特到托斯卡纳去,但你没去那里,却到巴黎来了。”

    “这与你有何相干呢?”

    “何相干,恰恰相反,我以为这样一来,我的目的倒可以实现了。”

    “哦,”安德烈说,“你想在我身上搞投机吗?”

    “你用的词多妙啊!”

    “我警告你,卡德鲁斯先生,你打错算盘啦。”

    “哟,哟,别生气,我的孩子。你知道得很清楚,生气的结果总是很糟糕,都怪运气不好,我才会产生妒忌。我原以为你是在皮埃蒙特或托斯卡纳当向导混饭吃的,我真心真意地可怜你,就象可怜我自己的孩子一样。你知道,我总是把你叫做我的孩子的。”

    “嘿,嘿,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说吗?”

    “别忙!耐心点呀!”

    “我够耐心了,说下去吧。”

    “当我突然看见你经过城门口,带着一个马夫,坐着双轮马车,穿着崭新的漂亮衣服时。我就猜你一定是发现了一个矿,不然就是做了一个证券经纪人。”

    “那么,你承认自己妒忌了,是不是?”

    “不,我很高兴——高兴得想来跟你道喜,但因为穿着不十分得体,所以我就挑了个机会,免得连累你。”

    “是的,你很会挑机会!”安德烈大声说道,“你当着我仆人的面来跟我讲话。”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孩子?我什么时候能抓住你,就什么时候来跟你讲话。你除有一匹跑得很快的马,又有一辆轻便的双轮马车,自然滑溜得象条黄鳝一样,假如我今天晚上错过了你,我或许不会再有第二个机会啦。”

    “我又没把自己藏起来。”

    “可你的运气好,我真希望我也能这么说。但我必须把自己藏起来,而且我还怕你不认得我——好在你还认得,”卡德鲁斯带着一种不悦的微笑又加上了一句。“你太客气了。”

    “说吧,”安德烈说,“你想干什么?”

    “这样对我说话可不太客气呀,贝尼代托,老朋友,这样可不好啊。小心点儿,不然我也许会给你找点小麻烦的。”

    这一恐吓立刻压服了青年人的火气。他让马小跑起来。

    “你不该用刚才那种口吻对一个老朋友讲话,卡德鲁斯。你是个马赛人,我是——”

    “这么说,你现在知道你是哪儿人了?”

    “不,可是别忘了我是在科西嘉长大的。你年老固执,可我是年轻顽强的。在我俩之间,恐吓是没有用的,凡事应该和和气气地来解决才好,命运之神关照我,却讨厌你,难道是我的错吗?”

    “那么,命运之神都在关照你喽?难道你的双轮马车,你的马夫,你的衣服,不都是租来的吗?不是?那就好!”卡德鲁斯说道,眼睛露出贪婪的目光。

    “噢!你来找我之前早就了解得很清楚啦。”安德烈说道,愈来愈情绪激动了。“倘若我也象你一样头上缠块手帕,背上披些烂布,脚上穿双破鞋子,你就不会认我了。”

    “你错看我了,我的孩子。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已经找到了你,什么也不能再阻止我穿得象别人一样整齐了,因为,我知道你一向是心肠好。假如你有两件衣服,你肯定会分一件给我的。从前,当你饿肚子的时候,我可是常常把我的汤和豆子分给你的。”

    “不错。”安德烈。

    “你那时吃得可不少呀!现在还是那样吗?”

    “噢,是的。”安德烈回答,然后大笑起来。

    “你刚才从里面出来的那座房子是某个亲王府吧。你怎么会到亲王家里来吃饭呢?”

    “他不是什么亲王,是个伯爵。”

    “一个伯爵,一个很有钱的伯爵吧,呃?”

    “是的,但你最好还是别去跟他说什么话,他也许会很不耐烦的。”

    “噢,放心好了!我对你的伯爵才不想打什么主意呢,你只管留着自己享用好了。但是,“卡德鲁斯又装出他以前那种令人看了极不舒服的微笑说,“你得付出点儿代价才行,你懂吗?”

    “好吧,你想要什么?”

    “我想,如果一个月能有一百法郎——”

    “嗯?”

    “我就可以生活——”

    “靠一百法郎!”

    “是很苦,这你也知道,但有了——”

    “有了——?”

    “有了一百五十法郎,我就可以很快乐了。”

    “这是两百。”安德烈说道,他摸出十个路易放到卡德鲁斯的手里。

    “好!”卡德鲁斯说。

    “每月一号去找我的管家,你可以拿到相同数目的钱。”

    “喏,你又瞧不起我了。”

    “怎么了?”

    “你要我去跟仆人们打交道,不,告诉你,我只和大人来往。”

    “好吧,就这样吧。那么,每月一号,到我这儿来拿吧,只要我有进账,你的钱是缺不了的。”

    “我一直都说你是个好心人,托天之福,你现在交了这样的好运。把一切都讲给我听听吧。”

    “你干嘛要知道呢?”卡瓦尔康蒂问。

    “什么!你还是不信任我吗?”

    “不,嗯,我找到我父亲了。”

    “什么!是你亲生父亲吗?”

    “当然喽,只要他给我钱用——”

    “你就可以尊敬他,相信他——就应该这样。他叫什么名字?”

    “卡瓦尔康蒂少校。”

    “他喜欢你吗?”

    “只要我表面上能顺从他的心愿。”

    “你父亲是谁帮你找到的?”

    “基督山伯爵。”

    “就是刚才你从他家里出来的那个人?”

    “是的。”

    “既然他能找到有钱的主人,我希望你跟他讲讲,给我也想法找一个给别人当爷爷的位子怎么样。”

    “嗯,我可以替你去问问他。现在你打算干什么?”

    “我?”

    “是的,你。”

    “你真是心眼太好了,还为**心。”卡德鲁斯说。

    “既然你这么关心我,现在也该轮到我来问你几个问题了。”

    “啊,没错!哦,我要在一座上等的房子里租个房间,穿上体面的衣服,每天刮胡子,到咖啡馆去读读报纸。晚上,我还要上戏院去,我要装成一个退休的面包师。这就是我的希望。”

    “噢,假如你只想按这个计划行事,而且安安稳稳地去做,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你这样认为吗,布苏亚先生?那么你呢,你将变成什么呢——一个法国贵族?”

    “啊!”安德烈说道,“谁知道呢?”

    “卡瓦尔康蒂少校或许已经是了,但不幸的是爵位承袭制已经被取消了。”

    “别耍花招儿了,卡德鲁斯!你想要的东西现在已经得到了,我们也已经互相谅解了,你快下车去吧。”

    “决不,我的好朋友。”

    “什么!决不?”

    “咦,你也不为我想一想,我头上缠着这么块手帕,脚上简直可说没穿什么鞋子,又没有什么证件,可口袋里却有十个金拿破仑,且不说这十块金洋将来派什么用场,现在就不只要值两百法郎,我这个样子在城门口一定会被抓起来的呀!那时,为了证明我自己,我就不得不说出那些钱是你给我的。这样,他们就要去调查,于是就会发觉我没有获得许可就离开了土伦,那样我就又要被带回到地中海岸边。到那时我便又成了一○六号犯人,我那退休面包师的梦可就化为泡影了!不,不,我的孩子,我情愿还是留在首都享享福的好。”

    安德烈脸上立刻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的确,正如他所自夸的,卡瓦尔康蒂少校的公子爷可不是个好惹的人。他一边把身子挺了一下,一边向四周急速地瞟了一眼,手好象若无其事似地插进了口袋里,他打开了一把袖珍手枪的保险机,卡德鲁斯的眼神始终也没有离开过他这位同伴,此时他也就把手伸到了背后,慢慢地抽出了一把他总是带在身边以备急需的西班牙匕首。由此可见,这两位可敬的朋友的确是互相很了解对方的。安德烈的手又没事似从口装里拿了出来,抬上来摸了一下他的红胡须,玩弄了好长一会儿。“好心的卡德鲁斯!”他说道,“那样你将多快乐呀!”

    “我尽力找快乐就是了。”杜加桥客栈的老板说道,把他的小刀子悄悄地缩回了衣袖里。

    “嗯,那么,我们进巴黎城里去吧。可你通过城门时怎么才能不引起怀疑呢?依我看,你这样比步行更危险呀。”

    “等一下,”卡德鲁斯说,“我们来想个办法。”说着他便拿起马夫忘在车里的那件高领大短挂,披在自己身上,然后又摘下卡瓦尔康蒂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最后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就象一个由他的主人自己驱车的仆人。

    “我说,”安德烈说,“难道就这样要我光着脑袋吗?”

    “哧!”卡德鲁斯说道,“今天风这么大,你的帽子权当被风吹掉了。”

    “那么,”安德烈说,“我们走完这段路吧。”

    “不让你走了?”卡德鲁斯说,“我希望不是我。”

    “嘘!”安德烈说道。

    他们顺利地通过了城门。安德烈在第一道十字路口停住了马,卡德鲁斯跳了下去。

    “喂!”安德烈说,“我仆人的衣服和我的帽子呢?”

    “啊!”卡德鲁斯说,“你该不会希望我得伤风感冒吧?”

    “可我怎么办呢?”

    “你!噢,你还年轻,可我却开始变老罗。再见,贝尼代托。”

    说完他便消失在一条小巷子里。

    “唉!”安德烈叹了一口气说道,“在这个世界上人不可能总是快活的呀!”

第六十五章 夫妇间的一幕

     正文第六十五章夫妇间的一幕 三个青年人在路易十五广场分了手。莫雷尔顺林荫大道走,夏多·勒诺走革命路,而德布雷则向码头那个方面走去。

    莫雷尔和夏多·勒诺很可能是到“炉边叙天伦之乐”去了,就如同他们在议院演讲台上措辞华丽的演说词中或黎希留路戏院里编写的工整的剧本中所说的那样;德布雷则不然。他到了罗浮门以后,就向左转,疾步穿越卡罗莎尔广场,穿过录克街,转入了密可德里路,这样就和维尔福先生乘坐的那辆马车同时到达了腾格拉尔先生的门前。男爵夫人所乘的马车因为要先送维尔福先生夫妇到圣·奥诺路然后才能送她回家,所以并不比他到得早。德布雷显出很熟悉这里的一切的样子先走进了那座房子的前庭,把缰绳扔给了一个仆人,然后回到车门旁边来接腾格拉尔夫人,伸手引她到了她的房间里去。等大门关上了,前庭里只剩下德布雷和男爵夫人两个人的时候,他问道:“你怎么啦,爱米娜?伯爵是讲了一个故事,说得更确切些,是个离奇故事,你为什么竟会那么激动呢?”

    “因为我今天晚上的情绪本来就不好,我的朋友。”男爵夫人说道。

    “不,爱米娜,”德布雷回答,“你这么说无法使我相信。因为你刚到伯爵家的时候情绪很好。当然罗,腾格拉尔先生是有点令人不太愉快,但我知道你一向是不大理会他的坏脾气的。一定有人冒犯了你。告诉我吧,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是不会让任何人来冒犯你的。”

    “你搞错了,吕西安,我向你保证,”腾格拉尔夫人回答,“我说的都是实话,他今天的确脾气很坏,但我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腾格拉尔夫人显然是在经受着一种女人们常常自己都解释不清的神经刺激,不然,就如德布雷所猜测到的,在她那种激动的情绪背后一定有某种不愿意向任何人透露的秘密。

    他很了解女人们情绪反复无常的特点,所以也就不再追问,只等待一个更适当的机会,或是再问她,或是听她主动加以解释。男爵夫人在她的房间门口遇到了她的心腹侍女康尼丽姑娘。“小姐在干什么?”她问。

    “她练习了一晚上,后来上床睡觉去了。”康尼丽姑娘回答。

    “可是我好象听到她在弹钢琴的声音。”

    “那是罗茜·亚密莱小姐,小姐上床以后她还在弹琴。”

    “嗯,”腾格拉尔夫人说,“来给我卸妆。”

    她们走进了卧室。德布雷正躺在一张大睡椅上,腾格拉尔夫人带着康尼丽姑娘走进了她的更衣室。

    “我亲爱的德布雷先生,”腾格拉尔夫人在门帘后面说,“您老是抱怨,说欧热妮一句话都不跟您谈。”

    “夫人,”吕西安说到,他正在玩弄着一条小狗,这条狗认得他,正在享受他的爱抚,“讲这种抱怨话的可不仅仅我一个人。我好象记得听到马尔塞夫也说过,他简直无法从他未婚妻的嘴里引出一个字来。”

    “真的,”腾格拉尔夫人说,“但我想,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改变的,您会看到她走进您的办公室来。”

    “我的办公室?”

    “我的意思是指部长的。”

    “来干什么?”

    “来请求国立剧院给她一张聘书。真的,我从没看见过谁象她那样迷恋音乐。一个上流社会的小姐成了个这样子真是太荒唐了。”

    德布雷笑了笑。“嗯,”他说,“假如您和男爵同意的话,让她来好了,我们可以设法给她一张聘书,只是象她那样的天才,我们所给予的这点报酬真是太可怜的。”

    “你去吧,康尼丽,”腾格拉尔夫人说,“我这儿不需要你了。”

    康尼丽遵命走了出去。一会儿,腾格拉尔夫人穿着一件色彩艳丽、宽松肥大的睡衣走了出来,坐到德布雷的身边。然后,她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开始抚弄起那只长毛大耳朵的小狗来。吕西安默默地望她了一会儿。“来,爱米娜,”过了一会儿之后,他说道,“坦白地告诉我吧,你心里正为一件事而烦恼,对不对?”

    “没什么,”男爵夫人回答。但她给憋得简直有点透不过气来了,她站起身来,走到一面大镜子面前。“我今天晚上的样子很可怕是吗?”她说。

    德布雷带笑站起身来,正要用行动来回答这句话时,门突然开了。出现的是腾格拉尔先生,德布雷急忙又坐了下来。

    听到开门的声音,腾格拉尔夫人转过头来,带着一种她根本不掩饰的惊愕的神情望着她的丈夫。

    “晚安,夫人!”那银行家说,“晚安,德布雷先生!”

    男爵夫人还以为他丈夫是为白天他所说的那些刻薄的话道歉的。于是便故作一副严肃不高兴的样子,并不搭理他,却转向德布雷。“谈点儿东西给我听,德布雷先生。”她说。

    德布雷对于这次来访本来就略微感到有点不安,但看到男爵夫人如此镇定自若他也就恢复了常态,拿起了一本中间夹着一把云母嵌金的小刀的书来。

    “请原谅,”银行家说,“这样你会很疲劳的,夫人。时间也不早了,已经十一点钟了,德布雷先生住的地方离这儿也挺远的。”

    德布雷怔住了。这倒并非因为腾格拉尔说话时的语气有什么惊人之处,他的声音很平静温和,但在那种平静和温和之中,却显示出某种不同寻常的坚决,象是表明今晚上一定要违背一下他妻子的意思似的。男爵夫人也感到很惊奇,并从目光中流露了出来,这种目光本来肯定会在她丈夫身上发生作用的,但腾格拉尔却故意装作全神贯注地在晚报上寻找公债的收盘价格,所以这次射到他身上的那种目光对他毫不起作用。

    “吕西安先生,”男爵夫人说,“我向您保证,我一点睡意都没有。今天晚上我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对您讲,您得通宵听我讲,即使您站着打瞌睡我也不管。”

    “我悉听您的吩咐,夫人。”吕西安静静地回答。

    “我亲爱的德布雷,”银行家说,“别自讨苦吃了,通夜不睡去听腾格拉尔夫人的那些傻话,您明天白天不是照样可以听到的吗,今天晚上,假如您允许的话,我要和我妻子讨论一点儿正事。”

    这一次打击瞄准得这样准确,如同当头一棒,以致吕西安和男爵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以询问的目光互相对望了一眼,象是要寻求对方的帮助来进行反击一样。但他们的对手毕竟是一家之主,他那种不可抗拒的意志占了上风,做丈夫的这次胜利了。

    “别以为我在赶您走,我亲爱的德布雷,”腾格拉尔继续说道,“噢,不!我决不是这个意思!但有一件意外的事使我不得不要求我妻子和我略微谈一下,我是很少提出这样的要求的,相信您不会认为我有什么恶意吧。”

    德布雷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行了个礼,就向外走去,慌忙中竟撞到了门框上,就象《阿达丽》[法国作家拉辛的著名悲剧。——译注]剧中的拿当一样。

    “真是不可思议,”当他身后的房门关上以后,他说,“我们常常嘲笑这些当丈夫的,但他们却很容易占我们的上风。”

    吕西安走后,腾格拉尔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合上那本打开着的书,装出一副极生气的样子,开始玩弄那只哈叭狗;但那小东西因为对他并不象对德布雷那样喜欢,想咬他,腾格拉尔就抓住它的后颈把它扔到了靠对面墙的一张睡椅上。那小东西在被扔的过程中嗥叫了一声,但一到那椅子上之后,它就蜷缩到椅垫后面,静静地一动也不动了,它被这种不寻常的待遇吓呆了。

    “你知不知道,阁下,”男爵夫人说,“你在进步了?往常你只是粗鲁,而今天晚上你简直是残忍。”

    “那是因为我今天的脾气比往常坏。”腾格拉尔回答。

    爱米娜极端轻蔑地望着那银行家。这种目光若在平常早就激怒了骄傲的腾格拉尔,但今天晚上他却并不理会。

    “你脾气很坏跟我有什么关系?”男爵夫人说,她丈夫那种不动声色的态度惹恼她。“这与我有何相干?你的坏脾气,带到你的银行里去吧。那儿有着你花钱雇来的职员,去向他们发泄好啦。”

    “夫人,”腾格拉尔答道,“你的忠告是错误的,所以我无法遵从。我的银行就是我的财源之流,我可不愿意阻滞它的流动或扰乱它的平静。我的职员都是替我挣钱的忠实职员,假如以他们为我所赚的钱来评估他们,我给他们的报酬还嫌太低呢,所以我不会对他们生气的。我所生气的,是那些吃我的饭、骑我的马、又败坏我的家产的人。”

    “请问那些败坏你的家产的人是谁?我请你说明白点儿,阁下。”

    “噢,你放心好了!我并非在打哑谜,你一会儿就会明白我的意思。败坏我家产的人就是那些在一个钟头里面挖去我七十万法郎的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阁下。”男爵夫人说道,并极办想掩饰她因激动而变了的音调和涨红了的脸。

    “恰恰相反,你懂得非常清楚,”腾格拉尔说,“假如你非要说不懂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刚刚在西班牙公债上损失了七十万法郎。”

    “原来是这样,”男爵夫人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认为这个损失应该由我来负责?”

    “难道不是吗?”

    “你觉得你损失了七十万法郎是我的过错?”

    “反正不是我的。”

    “我最后一次告诉你,阁下,”男爵夫人厉声说道,“你决不要再跟我提到钱这个字。这个字我在我父母家里或在我前夫家里可从来没听到过。”

    “噢!这点我相信,因为他们根本一分钱都不值。”

    “我很庆幸自己没染上那种俗气,没学会那种从早到晚在我耳边喋喋不休的银行惯用语。那种丁丁当当、把钱数了又数的声音简直听得我烦死了。我知道只有一种声音比那个还讨厌,就是你讲话的声音。”

    “真的!”腾格拉尔说道。“哦,这倒使我奇怪了,因为我原以为你对我的业务是很感兴趣的!”

    “我!是让你脑子里有这种念头的?”

    “你自己!”

    “啊!真的!”

    “一点不假。”

    “我倒很想知道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啊,说来很简单!二月里,是你首先告诉我海地公债的消息的。你说自己做梦看到一艘船驶进了阿弗尔港。这艘船带来了一个消息,据说我们认为毫无希望的一种公债快要还本了。我认为你的梦是很有预感的,所以就立刻尽力买了许多海地公债,结果赚了四十万法郎,其中的十万如实地给了你。那笔钱你想怎么化就怎么花。完全由你自由支配。三月里,发生了铁路承建权的问题。三家公司请求承建,每家提出了同量的保证。你告诉我说,你的本能——尽管你假装对于投机买卖一无所知,但我却以为正巧相反,我觉得你的本能在某些事情上发挥得很充分——嗯,你告诉我说,你的本能使你相信应该把那个承建权交给名为南方公司的那一家。我收购了三分之二那家公司的股票;正如你所预见的,那种股票的价格突然涨了三倍,我因而赚了一百万法朗,从那一百万里拿了二十五万给你做了私房钱。这二十五万法郎你都怎样花掉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讲到正题上来?”男爵夫人大声说道,愤怒、烦躁使得她浑身发抖。

    “耐心一点,夫人!我就要讲到了。”

    “那就运气了!”

    “四月里,你到部长家里去吃饭时,听到了一段有关西班牙事件的机密谈话——驱逐卡罗斯先生。我买了一些西班牙公债。驱逐事件果真发生了。那天正值查理五世重登宝座,我赚了六十万法郎。这六十万当中,你拿了五万艾居。那些钱是你的,你可以随意处置,我并不过问,但你今年收到了五十万里弗,这毕竟是真的。”

    “嗯,阁下,后来还有什么?”

    “啊,是的,还有什么?嗯,后来,事情就全弄糟了。”

    “真的,你讲话的态度——”

    “它足以表达我的意思,我只求能做到这一点就够了。嗯,三天以后,你和德布雷先生谈论政治问题,你好象觉得他向你透露了点儿卡罗斯先生已经回到西班牙去了的口信。于是我把我的公债全部卖掉了。消息一传开,股市顿时发生了混乱,我不是卖而简直是在奉送。第二天,报上登出那个消息是假的,就因这个假消息,我一下子损失了七十万法郎。”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既然我把我赚的钱分给了你四分之一,我想你也应该负担我四分之一的损失。七十万法郎的四分之一是十七万五千法郎。”

    “你的话简直荒唐极了,我不懂为什么要把德布雷先生也扯进这件事里。”

    “因为假如你拿不出我所要的那十七万五千法郎,你就得去向你的朋友借,而德布雷先生是你的朋友之一。”

    “真不要脸!”男爵夫人大声说道。

    “噢!我们不要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上演一幕文明剧了,好不好夫人,不然我就不得不告诉你,我看到德布雷在这儿笑嘻嘻地接受今年你数给他的那五十万里弗,并且还对他说,他发明了一种连最精明的赌客也从没发现过的赌博——赢的时候不必出本钱,输了又不必拿钱出去。”

    男爵夫人发火了。“混蛋!”她喊道,“你敢对我说你不知道你现在已在指责我什么吗?”

    “我并没有说我知道,我也没说我不知道。我只是叫你仔细想一想,自从我们中止夫妇关系以来,最近四年里,我所做的一切都怎么样,究竟是否始终一致。我们分开以后不久,你忽然心血来潮,要那个在意大利戏院初次登台就一炮打响大红大紫起来的男中音歌手来指导你研究音乐,当时,我也正想和那个在英国非常著名的的女舞蹈家去学习跳舞。为了你和我各自的学习,我付出了十万法郎的代价。我并没有说什么,因为我们必须使家里保持太平,而十万法郎使一位贵妇人和一位上流社会的绅士得到适当的音乐教育和跳舞的知识并不算太多。嗯,不久你就厌倦了唱歌,然后异想天开地想去和部长的秘书研究外交。我让你研究。你知道——只要你自己掏腰包付学费,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今天,我发觉你在掏我的腰包了,你的学习生活也许要我每月付出七十万法郎的代价。就此为止吧,夫人!因为不能再为这种事情再继续发展下去了。除非那位外交家能免费授课,那样的话我还可以容忍他,否则,他就别想再踏进我的家门——你懂了吗,夫人?”

    “噢,这太过分了,阁下,”爱米娜哽咽着大声说道,“你真是庸俗极了。”

    “可是,”腾格拉尔说,“我很高兴看到你也并不高明,你自动地服从了‘嫁鸡随鸡’的格言。”

    “这简直是在侮辱我!”

    “你说得不错。让我们先来看一下事实,冷静而理智地分析一下吧。我从没有干涉过你的事,除非是为了你好,希望你也能以同样的态度来对待我。你说你对我的钱袋毫无兴趣,那样最好。你自己的钱袋也随便你去怎样处理,但别想来填塞或挖空我的。而且,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一种政治诡计,该不是部长因为恼恨我居于反对派的地位,妒忌我获得普遍的同情,因此勾结了德布雷先生来想使我破产吧?”

    “这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不可能?谁从来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一封假急报!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先后两封急报的消息竟截然相反!这是在故意捉弄我,我敢确信。”

    “阁下,”男爵夫人低声下气地说道,“你好象不知道那个雇员已被革了职,他们甚至还要判他的罪,已经发出了逮捕他的命令。要不是他事先逃走了,本来就被抓住了,而他的逃走就可以证明他不是发了疯,便是他已自知有罪。这是一次误会。”

    “是啊,这次误会使傻瓜们大笑,使部长一夜睡不着觉,使部长的秘书涂黑了几张纸,但却使我损失了七十万法郎。”

    “但是,阁下,”爱米娜突然说道,“假如,如你所说,这一切都是德布雷先生造成的,那么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却要来对我讲!你要怪罪男人,却为什么只冲女人来?”

    “难道是我熟悉德布雷先生吗?是我想要认识他?是我要他来给什么忠告的吗?是我相信他的那套鬼话的吗?是我想搞投机的吗?不,这一切都是你干的,不是我。”

    “可是,在我看来,你既然以前得到过好处——”

    腾格拉尔耸了耸肩。“要是玩过几次阴谋而没有被巴黎人当作谈资就以天才而自命不凡,这种女人真是蠢货!”他大声说道。“要知道,即使你能把自己不规矩的行为瞒过你的丈夫,那也只是耍小聪明而已,全世界有一半的女人都会耍小聪明。因为一般来说,做丈夫的不愿意正视这一点。但我却不然。我是正视它的,而且始终正视它。你自以为能言善辩,坚信你瞒过了我。可是,在过去这十六年间,你或许曾瞒掉过一点儿,但你的一举一动、你的过失,没有一次曾逃过我的眼睛。结果怎么样?结果,感谢我假装糊涂,凡是你的朋友,从维尔福先生到德布雷先生,没有哪一个不在我面前发抖。没有哪一个不把我当作一家之主,我唯一的要求,也只是希望你能尊重那个头衔,老实说,他们中没有哪一个敢象我今天谈论他们那样来谈论我。我可以容忍你使人觉得我可恨,但我决不许你使人觉得我可笑,而最重要的是,我绝不让你使我倾家荡产。”

    男爵夫人本来还能勉强克制住自己,但一听到提及维尔福的名字,她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象一只弹簧似的跳了起来,伸直了双手,象是要赶走一个鬼怪似的。她向她的丈夫逼近了两三步,象是要把他现在还不知道的那个秘密一下子揭穿似的,这样免得他再费事一步步地实施那令人讨厌的计划,因为他每次有所计划,总是不一下子展示出来的。“维尔福先生!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的前夫奈刚尼先生,因为他既不是位哲学家又不是位银行家,或许既是位哲学家又是位银行家,在离开了九个月之后,发觉你怀了六个月的身孕,当他看到自己的对手是一位检察官,同他斗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时,就忧愤交集地死去了。我很残忍。我不但容忍了这种事,而且还以此自夸,这是我在商业上成功的原因。他为什么不杀了你而杀了他自己呢?因为他没有钱。我的生命属于我的金钱。德布雷先生使我损失了七十万法郎,让他对那笔损失也分担一份,我们就一切照旧。否则的话,就让他为那十七万五千里弗而宣告破产,并且象所有宣告破产的人一样不再露面。我承认,当他的消息准确的时候,他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但当他的消息不准确的时候,则世界上比他好的人,要找五十个也有。”

    腾格拉尔夫人脚下象生了根似地钉在了她所站的那个地方,但她终于竭力挣扎起来接受这个最后的打击。她倒在一张椅子上,想起了维尔福,想起那顿晚餐的情形,想到最近这几天来使她这平静的家变成众口交议的对象的那一连串不幸事件。腾格拉尔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虽然她极力装出要晕倒的样子。他不再多说一个字,顺手把卧室的门带上,回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当腾格拉尔夫人从那种半昏迷的状况中恢复过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象是做了一场恶梦。

第六十六章 婚姻计划

     正文第六十六章婚姻计划 这一幕发生后的第二天,在德布雷上办公室去的途中照例来拜访腾格拉尔夫人的那个时间,他的双人马车并没有在前庭出现。约莫十二点半时,腾格拉尔夫人吩咐备车出去。腾格拉尔躲在一张窗帷后面,注视着他预料之中的那次出门。他吩咐仆人,腾格拉尔夫人一回家马上来通知他,但她到两点钟也没回来。于是他吩咐套马,驱车到下议院,在发言表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从十二点到两点,他一直呆在他的书房里,拆开一封封的信件,堆叠起一个个的数字,心里愈来愈觉得愁闷。他接待了一些客人,其中有卡瓦尔康蒂少校。少校还是象他往常一样地古板和严谨,他分秒不差地正巧在前一天晚上所约定的那个时间来访,来和那位银行家了结他的事务。腾格拉尔在开会的时候显得异常激动,比往常更猛烈地攻击内政部,然后,当离开下议院钻进马车的时候,他告诉车夫驱车到香榭丽舍大道二十号。

    基督山在家,但他正在和一个客人谈话,请腾格拉尔在客厅里等一会儿。在等候的期间,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穿长衣的神甫,那个人无疑比他更熟悉主人,他没有等,只是鞠了一躬,就继续向里面的房间走去。一分钟之后,神甫进去的那扇门又打开,基督山出来了。“对不起,”他说,“我亲爱的男爵,我的朋友布沙尼神甫,或许您刚才看见他经过了这里,他刚到巴黎。由于好久不见了,所以同他多聊了一会儿,劳您久等了。希望您能理解这个借口。”

    “没什么,”腾格拉尔说,“是我的错,我选错了拜访的时间,我自愿告退。”

    “请一定不要走,相反,请坐。您怎么啦?您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我很为你担心!因为当一个资本家发愁的时候,正如一颗彗星的出现一样,它预示着世界上某种灾难要发生了。”

    “这几天来我交了恶运,”腾格拉尔说,“我老是只听到坏消息。”

    “啊,真的!”基督山说,“您在证券交易所里又栽了一个跟头吗?”

    “不,那方面我至少还可以得到一点补偿。我现在的麻烦是由的里雅斯特的一家银行倒闭引起来的。”

    “真的!”您所指的那家倒闭的银行难道就是雅格布·曼弗里那家吗?”

    “一点不错。您想想看,这位先生和我不知做了多少年的生意了,每年往来的数额达八九十万。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或拖延过日期——付款象一位王公大人一样爽快。嗯,我给他垫付了一百万,而现在我那位好先生雅格布·曼弗里却延期付款了!”

    “真的?”

    “这种倒霉的事是闻所未闻的。我向他支取六十万里弗,我的票子没能兑成现金,被退了回来。此外,我手里还有他所出的四十万法郎的汇票,这个月月底到期,由他的巴黎特派员承兑的。今天是三十日。我派人到他那里去兑现,一看,那位特派员竟然不见了!这件事,再加上那西班牙事件给我的打击,使我这个月月底的光景够瞧的了。”

    “那么您真的在那个西班牙事件里损失了很多吗?”

    “是的,我损失了七十万法郎。

    “咦,您怎么会走错这一步的呢——象你这样的一个老狐狸精?”

    “噢,那全是我太太的错。她做梦看见卡罗斯先生已经回到了西班牙,她相信了。她说,这是一种磁性现象。当她梦见一件必将发生的事的时候,她就通知我。在这种信念上,我允许她去做投机生意。她有她的银行和她的证券经纪人,她投机,输了钱。当然,她投机的钱是她自己的,不是我的,可是,您也知道,当七十万法郎离开太太的荷包时,丈夫总是知道的。难道您没听见人说起过这事吗?哼,这事已闹得没人不知道了!”

    “是的,我听人说起过,但详细情形却不了解。对于证券交易所里的事,谁都不会比我懵懂的了。”

    “那么您不做投机生意吗?”

    “我?我光是管理我的收入就已经够麻烦的了,哪还有心思投机呢?除了我的管家之外,我还不得不雇一个管账的和一个小伙计,至于这桩西班牙事情,我想,卡罗斯先生回来的那个故事,男爵夫人并非完全是做梦看见的吧。报纸上也谈到过这件事,不是吗?”

    “那么您相信报纸吗?”

    “我?一点都不相信,不过我认为那忠实的《消息报》是个例外,它所公布的都是真消息——急报局的消息。”

    “对了,我就是这一点弄不明白,”腾格拉尔答道,“卡罗斯先生回来的消息的确是急报局的消息。”

    “那么,”基督山说道,“这个月您差不多损失了一百七十万法郎!”

    “老实说,不是差不多,我的的确确损失了那么多。”

    “糟糕!”基督山同情地说,“这对于一位三等富翁来说可是一个很厉害的打击。”

    “三等富翁,”腾格拉尔说,觉得有点受辱,“您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罗,”基督山又说,“我把富翁分成三等——头等,二等,三等。凡是手中有宝藏,在法国、奥地利和英国这种国家里拥有矿产、田地、不动产,而且这种宝藏和财产的总数约为一万万左右的,我把他们叫作头等富翁。凡是制造业或股份公司的大股东,负有某重任的总督,小国王公,年收入达一百五十万法郎,总资产在五千万左右的,就把他们叫作二等富翁。最后,凡是资产分散在各种企业上的小股东,靠他的意志或机遇赚钱,经受不起银行倒闭的,经受不起时局急变的,财产的增减单纯靠搞投机,受自然规律中大鱼吃小鱼定律的支配,虚实资本总共约莫在一千五百万左右的,我称他们为三等富翁。我想您的情形大概就是这最后一种吧?”

    “糟就糟在这儿!是的!”腾格拉尔回答。

    “那么,象这样再过六个月,”基督山平静地说道,“一个三等富翁就要绝望了。”

    “噢,”腾格拉尔说道,脸色变得非常苍白,“您讲得时间多快啊!”

    “让我们来想象一下这七个月吧,”基督山还是用同样平静的口吻继续说道,“告诉我,您有没有想过:一百七十万的七倍几乎就是一千二百万这一点?没有?嗯,你是对的,因为假如您这样反省一下的话,您就决不会把您的本钱拿出来冒险了,因为本钱对于投机家来说,正如文明人的皮肉一样。我们都穿衣服,有些人的衣服比别人的华丽。——这是我们有目共睹的。但当一个人死了以后,他就只剩下了皮肉。同样的,当退出商场的时候,您最多也不过只剩下了五六百万的真本钱,因为三等富翁的实际资产决不会超过他表面上看上去的四分之一。这就象铁路上的火车头一样,由于四周有煤烟和蒸气包围着它的体积,才显得特别庞大。嗯,在您那五六百万真本钱里面,您刚刚已经损失了差不多两百万,那一定会使您的信用和虚产也相应地减少,按我的比喻来看,您的皮肉已经裂开在流血了。要是再照这样再重复三四次,就会致你于死地的。啊!您必须对它注意才行,我亲爱的腾格拉尔先生。您需要不需要钱?要不要我借些给您?”

    “您这位计算家的话真令人丧气,”腾格拉尔大声说道,竭力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并以种种乐观的念头来支撑着他自己。“我同时还有成功的投机买卖可以赚钱,我可以增加营养来弥补大出血的损失。我在西班牙打了个败仗,我在的里雅斯特吃了次亏,但我的海军会在印度捕获到大商船,我的墨西哥先遣队会发现矿藏。”

    “好极了!好极了!但伤口依然在那儿,一受损失便会旧病复发。”

    “不会的!因为我只做十拿十稳的交易,”腾格拉尔用江湖医生吹法螺的那种廉价的雄辩回答说。“要弄倒我,必须有三个政府垮台才行。”

    “喂,这种事也是有过的呀!”

    “那必须是泥土里长不出庄稼来!”

    “请记住七年丰收七年灾荒的那个故事吧。”

    “那必须是大海突然枯干,象法老王的时代那样。但现在的大海还多得很,而且即使遇到那样的不测,还可以把船只改成车辆的。”

    “那就好了!我向您道喜,我亲爱的腾格拉尔先生,”基督山说。“我看是我弄错了,你应该列为二等富翁才对。”

    “我想我或许可以得到那种荣誉,”腾格拉尔说着,微笑了一下,他的微笑使基督山联想到画家们在画废墟的时候常常喜欢连带涂上去的那种病态的月亮。“既然我们谈到生意上来了,”他又说,很高兴得到一个转变话题的机会,“请告诉我,我应该怎样对待卡瓦尔康蒂先生?”

    “给他钱呀,假如他给你的票据看来可靠的话。”

    “可靠极了!他今天早晨亲自拿来了一张四万法郎的支票,是布沙尼神甫开给您,经您签字以后转给我的。那是一张凭票即付的支票,我当即把四万法郎的钞票数给了他。”

    基督山点了一下头,表示认可。

    “还有,”腾格拉尔又说道,“他为他的儿子在我的银行里开了一个户头。”

    “我可以问问他允许那个青年人用多少钱吗?”

    “一个月五千法郎。”

    “一年六万法郎。我预料到了卡瓦尔康蒂是一个吝啬的人。五千法郎一个月叫一个青年人怎么生活呢?”

    “您知道,要是那个青年人想多要几千的话”

    “千万别透支给他,那老的可是决不肯认账的。您不了解这些意大利富翁的脾气,他们是十足的守财奴。那封委托书是哪家银行开出来的?”

    “哦,是福济银行开的,那是佛罗伦萨信用最好的一家。”

    “我并非在说您会吃倒账,但我得提醒您,您得严守委托收上的条款。”

    “那么您不信任卡瓦尔康蒂吗?”

    “我?噢,只要他签一个字,我给他垫付六百万都不成问题。我只是指我们刚才所提到的二等富翁而言。”

    “尽管很有钱,他却是那么的平淡朴实!我始终认为他只不过是个少校而已。”

    “您实在是恭维他了,因为的确如您所说的,他没什么风度。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觉得他象是年老潦倒的中尉。但意大利人都是这样的,当他们不是象东方的圣人那样大放光芒的时候,他们看上去就象犹太老头子。”

    “那个青年人比较好一点。”腾格拉尔说道。

    “是的,或许有点神经质,但大体上来讲,他似乎很完美。我有点为他担心。”

    “为什么?”

    “因为据说,您在我家里和他见面的那一天,他还是初次踏入社交界。他以前出门旅行,总是跟着一位非常严厉的家庭教师,而且从没到过巴黎。”

    “这些意大利贵族都是在本阶级里互相通婚的,是吗?”腾格拉尔随随便便地问道,“他们喜欢门当户对地联姻。”

    “当然罗,一般说来这样的,但卡瓦尔康蒂是个别具卓见的人,他凡事都与别人不同。我以为他是带儿子到法国来选媳妇的。”

    “您这样想吗?”

    “我确信如此。”

    “您听人提到过他的财产吗?”

    “老是听人谈到那方面的事,只是有些人说他有几百万,而有些人则说,他连一个大子儿都不趁。”

    “您怎么看呢?”

    “我不应该来影响您,因为那只是我个人的感想。”

    “那么,您的意见是”

    “我的意见是,这些边关大将,这些节度使。要知道卡瓦尔康蒂曾统领过大军,坐镇过几个省。他们的百万家财都藏在秘密角落里,只把这种秘密传给他的长子,长子再同样的一代代传下去,证据就是他们都干黄枯瘪,象共和国的金币一样,真是愈看愈象。”

    “当然罗,”腾格拉尔说,“另外一个证据就是他们连一寸土地的产权都没有。”

    “或少可以说极少,除了他在卢卡的那座大厦以外,我就不知道他是否还有别的地产。”

    “啊!他有一座大夏吗?”腾格拉尔笑嘻嘻地说,“哦,那倒也很值几个钱的。”

    “是的,更妙的是,他把它租给了财政部长,而他自己则住在一所很简单的房子里。哦!我以前已经对您说过了,我觉得那个好人是非常吝啬的!”

    “好了,别替他吹嘘了。”

    “我简直可以说并不认识他。我记得,我一生之中曾见过他三次。关于他的一切,都是布沙尼神甫和他自己告诉我的。神甫今天早晨跟我谈到了卡瓦尔康蒂代他儿子所定的计划,还说卡瓦尔康蒂不想让他的财产再湮没在意大利了,那是个死地方,他很想找到办法到法国或英国来把他那几百万翻几个翻。请记得,虽然我极其信任布沙尼神甫,但对于这个消息的真假我是不能负责的。”

    “没关系,谢谢您给我介绍顾客。他给我的顾客名单增光不少。当我把卡瓦尔康蒂的身份解释给我的出纳听的时候,他也很引以为荣。慢来——顺便问您一个问题——当他那种人给他的儿子娶亲的时候,他们是不是要分一点财产给他们呢?”

    “噢,那得看情形而定。我认识一位意大利亲王,富有得象一座金矿似的,是托斯卡纳最高贵的贵族之一。假如他儿子的婚姻符合他的心愿,他就给他们几百万,假如他们的婚姻是他所不赞成的,他每月只给他们三十个艾居。要是安德烈的婚姻能符合他父亲的心愿,他或许会给他一百万、两百万,或是三百万。譬如说,那是一位银行家的女儿,他就可以在他亲家翁的银行里投资得点好处。又假如,那个未来的媳妇不中他的意——那就再见吧。卡瓦尔康蒂老头就会拿起钥匙,们他的小银库牢牢地锁上,于是安德烈先生就不得不象巴黎的那些纨绔子弟一样,靠玩纸牌和掷骰子来过活了。”

    “啊!那个小伙子会找到一个巴伐利亚或秘鲁的公主的,他要的是极其有钱的名门贵族。”

    “不,阿尔卑斯山那边的这些大贵族们是常常和平民通婚的,象朱庇特那样,他们喜欢跨族联姻。但是,我亲爱的腾格拉尔先生,您问了这么多的问题,难道您想跟安德烈联姻吗?”

    “说老实话!”腾格拉尔说,“这桩投机生意看来倒不坏,而您也知道我是个投机家。”

    “我想您该不是指腾格拉尔小姐吧。您不会希望看到那可怜的安德烈被阿尔贝割断喉咙吧?”

    “阿尔贝!”腾格拉尔耸耸肩说道,“啊,是的,我想,他对于这件事是不怎么在乎的。”

    “可他不是已经跟令爱订婚了吗?”

    “当然,马尔塞夫先生和我曾谈过这件婚事,但马尔塞夫夫人和阿尔贝——”

    “您该不会说那不是门当户对的一对儿吧?”

    “的确,我想腾格拉尔小姐并不比马尔塞夫先生逊色。”

    “腾格拉尔小姐的财产将来不会少,那是毫无疑问的,尤其是假如急报局不再出什么岔子的话。”

    “噢!我并非仅指她的财产,但请告诉我——”

    “什么?”

    “您请客为什么不邀请马尔塞夫一家呢?”

    “我请了的,但他推托说马尔塞夫夫人必须到迪埃普去呼吸海滨的新鲜空气,因此不能来。”

    “是的,是的,”腾格拉尔说着大笑起来,“那对她是大有好处的。”

    “为什么?”

    “因为那是她青年时代所呼吸的空气。”基督山假装没有注意到这句震颤他的心弦的话,让它滑了过去。

    “但是,假如说阿尔贝不如腾格拉尔小姐有钱,”伯爵说,“您总得承认他们的门第很不错的吧?”

    “他的门第是不错,但我的也并不差。”

    “当然罗,您的姓很普遍,而且您也有爵位,但您是个聪明人,当然不会不知道: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一家有五世纪历史的贵族总比一家只有二十年历史的贵族说起来名声响得多的。”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腾格拉尔带着一个他自以为是的讽刺的微笑说道,“我情愿要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而不要阿尔贝·马尔塞夫先生。”

    “可是,我倒并非认为马尔塞夫不如卡瓦尔康蒂。”

    “马尔塞夫!慢来,我亲爱的伯爵,”腾格拉尔说,“您也是个聪明人,是不是?”

    “我自己是这样想的。”

    “您懂得家谱学?”

    “略微懂一点。”

    “噢,瞧瞧我的纹章,它比马尔塞夫更有价值。”

    “怎么会呢?”

    “因为,虽然我不是一位世袭的男爵,但至少我千真万确是姓腾格拉尔。”

    “嗯,那又怎么样?”

    “而他的姓却不是马尔塞夫。”

    “怎么——不是马尔塞夫?”

    “一点边儿都没沾。”

    “噢,请说明白一点儿!”

    “我这个男爵是人家封的,所以我货真价实的是个男爵。而他是自己对自己叫的伯爵,所以他根本就不是什么伯爵。”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听我说,我亲爱的伯爵,马尔塞夫是我的朋友,说得更确切些,是我过去三十年来的老相识。你知道,我在竭力争取我的名誉和地位,可是我从来没忘记过我的出身。”

    “这是一种非常谦逊或者说非常骄矜的风度。”基督山说。

    “嗯,我当公司职员的时候,马尔塞夫还只是个渔夫。”

    “他那时叫——”

    “弗尔南多。”

    “只是弗尔南多?”

    “弗尔南多·蒙台哥。”

    “您确信没弄错?”

    “我觉得应该不会错!因为我从他手里买过很多的鱼,所以知道他的姓名。”

    “那么您为什么想到要把令爱给他儿子呢?”

    “因为弗尔南多和腾格拉尔两个人都是暴发户,都后来成了贵族,都发了财,所以大家都差不多,只是在某些事情上,有人提到他,却从来没谈到过我。”

    “什么事?”

    “哦,没什么!”

    “啊,是的!您的这番话使我想起了一件关于弗尔南多·蒙台哥这个人的事来了。我是在希腊听说的。”

    “那事是不是和阿里总督有关?”

    “一点不错。”

    “这是一个迷,”腾格拉尔说,“我承认我愿意不惜任何代价来查明它的真相。”

    “假如您真想这么做,那是很容易的。”

    “怎么会呢?”

    “您在希腊大概有来往的银行吧?”

    “当然有。”

    “亚尼纳呢?”

    “到处都有。”

    “那就好办了,写一封信给您在亚尼纳的来往银行,问问他们在阿里·铁贝林蒙难的时候,一个名叫弗尔南多·蒙台哥的法国人曾扮演过什么样的角色。”

    “您说得不错,”腾格拉尔一下子站起来说道,“我今天就写。”

    “写吧。”

    “我一定写。”

    “假如您听到有什么的确极其不名誉的事情——”

    “我会来告诉您的。”

    “谢谢。”

    腾格拉尔急步走出了房间,一下跳进了他的马车。

第六十七章 检察官的办公室

     正文第六十七章检察官的办公室 我们暂且撇开驱马疾驰回家的那位银行家不谈,来跟踪一下腾格拉尔夫人的晨游。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腾格拉尔夫人在十二点半的时候吩咐套车备马,要出门。她驱车顺着圣·日尔曼路折入了玛柴林街,在奈夫巷口下了车,穿过了那条小巷。她的穿着非常朴素,很象是一个喜欢早晨出门的普通女子。她在琪尼茄路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吩咐驱车到哈莱路去。一坐进车厢里,她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极厚的黑色面纱,绑在她的草帽上。然后她戴上帽子,掏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发觉所能看到的只有她那雪白的皮肤和那一对明亮的眼睛,心里觉得很高兴。那辆出租马车穿过了奈夫大道,从道芬广场转入了哈莱路。车门一打开,车费便已到了车夫手里,腾格拉尔夫人轻捷地踏上楼梯,不久便到了高等法院的大厅里。

    那天早晨有一件大案子要开庭审理,法院里有许多忙忙碌碌的人。人们极少去注意女人,所以腾格拉尔夫人穿过大厅的时候,并没人惹起多大的注意。维尔福先生的候见室里挤着一大堆人,但腾格拉尔夫人却连姓名也不必通报。她一出现,接待员便立刻起身向她迎上来,问她是不是检察官约见的那个人,她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于是他就领她从一条秘密甬道走进了维尔福先生的办公室。那位法官正坐在一张圈椅里,背对着门,正在那儿写什么东西。听到门打开的声音,接着又听到声“请进,夫人,”然后又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他都没有动;但一到那个人的脚步声消失以后,他就立刻跳起身来,闩上门,拉上窗帘,检查一下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当他确定决不会有人看到或听到时,才放下心来,他说道:“谢谢,夫人——谢谢您准时到来。”他递了一张椅子给腾格拉尔夫人,她接受了,因为她的心此时跳得非常厉害,几乎快要窒息了。

    “夫人,”检察官把椅子转过来半圈,使自己和腾格拉尔夫人面对面,“夫人,我有很久没有享受到和您单独叙谈的愉快了,而我们这次相见,却是要作一番痛苦的谈话,我很感抱歉。”

    “可是,阁下,您看,你一约我,我就来了,尽管对于这次谈话,我肯定比您要痛苦得多。”

    维尔福苦笑了一下。“那么,古人说得没错了,”他说道,他这时倒象是在朗诵他心里的念头,而不象在对他的同伴讲话,“那么,古人说得没错了,我们的种种举动都在我们的人生道路上留下了它们的痕迹——有伤心,有欢乐!那么,古人说得没错:我们在人生道路上的每一个脚步都象在一片沙上爬行的昆虫一样——都留下了痕迹!唉!有很多人,在那条路上留下的痕迹是眼泪滴成的呵。”

    “阁下,”腾格拉尔夫人说道,“您可以想象得出我现在的心情,是吗?那么,别让我受这种折磨了吧,我求求您了!当我望着这个房间的时候,我想到,曾有多少罪人含羞带愧,浑身战栗地离开这儿,而当我望着我现在所坐的这张椅子的时候,我又想到有多少人曾含羞带愧,浑身战栗地站在它的前面——噢!我必须用我的全部理智,才能使自己相信我并不是一个罪恶的女人,而您也不是一个气势汹汹的法官。”

    维尔福低头叹了一口气。“而我,”他说,“我觉得我不是坐在法官的审判席上,而是坐在犯人的凳子上。”

    “您?”腾格拉尔夫人惊愕地说道。

    “是的,我。”

    “我想,阁下,你未免律己太严,把情形夸大了吧,”腾格拉尔夫人那双美丽的眼睛一时间闪烁了一下。”您刚才所说的那种道路,凡是热情的青年,都是曾经历过的。当我们沉溺在热情里的时候,除了快乐,总会觉得有些懊丧,福音书上曾为此举出了许多可歌可泣的例子,以改邪归正末安慰我们——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所以,我可以说,每当回忆起我们年轻时代的那些荒唐行为时,有时候,我想上帝已经宽恕了那些事了,因为我们所遭受的种种痛苦即使不能使我们免罪,但或许也可以赎罪的。但您——你们男人,社会人士是从来不会责怪你们的,愈多受非议愈能抬高你们的身份——您为什么要为那种事愁苦呢?”

    “夫人,”维尔福答道,“您知道我不是伪君子,或至少我从不毫无理由地自己骗自己。假如说我的额头上杀气太重的话,那是因为那上面凝聚着许多不幸;假如说我的心已经僵化,那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经得住所遭受的打击。我在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在我订婚的那天晚上,当我们大家围坐在马赛高碌路侯爵府的桌子旁边时,我并不是这样的。但从那时起,我周围和内心的一切都改变了,我已习惯于抵抗困难,已习惯于在斗争中打垮那些有意或无意、自动或被动来挡住我的路的人。照一般的情形来说,凡是我们所最热切希望得到的东西,也就是旁人最热切希望阻止我们获得或阻止我们抢夺的东西。因此,人类的过失,在未犯之前,总觉得自己有很正当的理由,是必需这么做的,于是,在一时的兴奋、迷乱或恐惧之下,过错铸成了。而在出了错以后,我们才看到它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我们本来可以用某种很正当的手段的,但那种手段我们事先却一点都看不到,只有事后却似乎觉得很简单容易,于是我们就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不那样做呢?’女人却恰恰相反,女人很少吃后悔药——因为事情并不是由你们决定的,你们的不幸通常都是别人加到你们身上来的,而你们的过失也几乎总是别人造成的。”

    “可是无论如何,阁下,您大概可以承认,”腾格拉尔夫人答道,“即使那件事全是我一个人的错,昨天晚上我也已经受到了一次严重的惩罚。”

    “可怜的女人!”维尔福紧握着她的手说道,“这的确不是您所能受得了的,因为您已经受到两次严重的打击了。可是——”

    “怎么?”

    “嗯,我必须告诉您。鼓起您的全部勇气,因为您还没有走完那条路。”

    “天哪!腾格拉尔夫人惊惶地大声叫道,“还有什么呢?”

    “您只是回顾过去,过去的确是坏极了。嗯,可是您不得不为将来画一幅更可怕的画面,或许会更惨!”

    男爵夫人知道维尔福一向克己镇定,但目前这种激动的情绪使她感到非常惊怕,她张开嘴想大声呼喊,但那个喊声刚一升到她的喉咙里便又哽住了。

    “这件可怕的往事是怎么被唤醒的?”维尔福大声说道,“它本来已被埋葬在我们内心的深处,现在它怎么又象一个幽灵似的从坟墓里逃了出来,重新来拜访我们,吓白了我们的面颊,羞红了我们的额头?”

    “唉!”爱米娜说,“毫无疑问只是碰巧而已!”

    “碰巧!”维尔福答道,“不,不,夫人,世界上根本没有碰巧这种东西!”

    “噢,有的。这一切难道不都是碰巧发生的吗?难道基督山伯爵不是碰巧买了那座房子?难道他不是碰巧去挖那个花园?难道不是碰巧在那棵树底下挖出了那个不幸的孩子的尸体?——我那可怜的无辜的孩子,我甚至连吻都没吻过他。为了他,我流过多少眼泪啊!啊,当伯爵提到他在花丛底下挖到我那宝贝的残骸的时候,我的心都跟着他去了。”

    “哦,不,夫人!我要告诉您的正是这个可怕的消息,”维尔福用一种深沉的语调说道。“不,花丛底下根本什么东西都没有。那儿根本没有什么孩子的尸体。不,您不必再为此哭泣了,您也不必唉声叹气了,您该发抖才是!”

    “您这是什么意思?”腾格拉尔夫人问道,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我的意思是:基督山先生在树丛底下挖掘的时候,并没有找到什么骸骨或箱子,因为那儿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

    “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腾格拉尔夫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死盯着维尔福。“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她又说了一遍,象是要用自己的声音抓住这句话,深怕它逃走似的。

    “没有!”维尔福把脸埋在双手里,说道,“没有!根本什么都没有!”

    “那么您没把那可怜的孩子埋在那个地方了,阁下?您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喂,请说呀!”

    “我把它埋在了那个地方!您听我说,您听完以后就会可怜我的,因为二十年来,我始终一个人忍受着这份煎熬,丝毫没有让您来分担,但现在我不得不讲出来了。”

    “我的上帝,您真的吓坏我啦!快点讲吧,我想听。”

    “您还记得那个悲惨的晚上吧,您在那个挂红缎窗帘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我,则怀着和您同样激动不安的心情,等待着您的分娩。孩子生下来了,交给了我,他不会动,不会哭,也不会呼吸,我们以为他死了。”腾格拉尔夫人做了一个吃惊的动作,象是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似的。维尔福急忙止住了她,紧握着她的双手,象是在请求她注意倾听似的。“我们以为他死了,”他重复说道。“我就拿了一只箱子暂且代替棺材,把他放到了里面,我下楼到了花园里,挖了一个洞,匆匆地埋了那只箱子。我刚把土盖上,那个科西嘉人的胳膊便向我伸了过来,我看到一个影子猛地跳出来,同时看到亮光一闪。我便只觉得一阵疼痛,我想喊叫,但一股冰一般的寒颤穿过我的血管,窒息了我的声音,我昏死了过去,我以为自己已经被杀死了。当我恢复知觉以后,我一丝半气地拖着自己爬到了楼梯脚下,您尽管自己已累得精疲力尽,但仍在那儿接我。我永远忘不了您那种崇高的勇气。我们不得不对那次可怕的灾祸保持缄默。您以坚忍不拔的精神,在您的护士的照料下回到了您的家里。我的受伤算是一场决斗的结果。尽管我们本来也知道这个秘密很难保守,但我们还是保守住了。我被带回到凡尔赛,和死神挣扎了三个月。最后,我似乎到了生命的边缘,我被送到南部去了。四个人把我从巴黎抬到了夏龙,每天只走十八里路。维尔福夫人坐着马车跟在担架后面。到了夏龙以后,我就乘船从索恩河转入罗纳河,顺流漂到阿尔,到了阿尔,我又被放到担架上,继续向马赛前进。我养了六个月的伤才痊愈。我始终没有听人说起过您,我也不敢向人打听您的消息。当我回到巴黎的时候,我才打听到,您,奈刚尼先生的未亡人,已经嫁给腾格拉尔先生了。

    “自从我恢复知觉以后,我心里所想的?始终只有一样东西——即是那孩子的尸体。他每天晚上在我的梦中出现,从地底下爬起来,气势汹汹地盘旋在坟墓的上空。我一回到巴黎,就立刻去打听。自从我们离开以后,那座房子还没有住过人,但它刚租了出去,租期是九年。我找到那个租户。我假装说我不愿意我岳父母的房子落到外人手里。我请他们转让出来。他们提出要六千法郎。就是要一万两我也得给,我是带着钱去的。我叫那租户在退租契约上签了字,获得了那张我非常需要的东西以后,我就马上疾驰到了欧特伊。自从我离开以后,还没有一个人踏进过那座房子。那时是下午五点钟,我上楼走进那个挂红色窗帘的房间,等待着天黑。那时,我一年来在精神上受极大痛苦的种种念头都同时钻上心来。那个科西嘉人,他曾发誓要向我为亲复仇,他曾从尼姆跟踪我到了巴黎,他曾躲在花园里,他曾袭击了我,曾看到过我掘那个坟,曾看到过我埋那个孩子,他或许会去打听您是什么人——不,他或许甚至在当时就已经知道了。将来有一天,难道他不会以此要挟来敲诈您吗?当他发觉我并没有被他刺死的时候,这不是他最方便的报复方法吗?所以,最最重复的事情,是我应该不惜冒任何危险来把过去的一切痕迹都抹掉。我应该抹掉一切能看到的形迹,在我的脑海里,这一切所留下的记忆太真实了。我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要取消那租约;并来到这里在房间里等待着。夜晚来临了,我一直等到深夜。我没在那个房间里点灯。当风吹得那些门窗哗啦作响的时候,我发抖了,我随时都准备会在门背后发现一个躲藏着的人。我似乎处处都听到您在我身后的床上呻吟,我不敢回头去看。我的心跳异常的猛烈,以致我竟怕我的伤口会爆裂开来。终于,所有的这些声音都一一沉寂了下去。我知道我没什么可怕的了,没有人会看到或听到我,于是我决定下楼到花园里去。

    “听着,爱米娜!我认为自己的勇气并不比一般人差,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那把开楼梯门的小钥匙。我们以前是怎么珍视那把小钥匙,您还曾希望把它拴在一只金戒指上呢。当我打开那扇门,看到苍白的月光泄到那座象鬼怪似的螺旋形楼梯上的时候,我一下子靠到了墙上,几乎失声大叫起来。我似乎快要发疯了。但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激动的情绪。我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我唯一无法克服的就是我的双腿不停地在发抖。我紧紧地抓住了栏杆,只要我一松手,就会摔下去。我走到下面门口。在这扇门外,有一把铲子靠在墙上,我拿了它向树丛走去。我带着一盏遮光灯笼。到了草坪中央,我把它点了起来,然后继续向前走。

    “当时是十一月底。花园里已毫无生气,树木只剩了一些长条枝子,石子路上的枯叶在我的脚下索索作响。我害怕极了,当我走近树丛的时候,我甚至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手枪来给自己壮胆。我好象觉得时时都能在树枝丛中看到那个科西嘉人的影子。我提着遮光灯笼去检查树丛,树丛里什么也没有。我四下里看了看,的确只有我一个人。猫头鹰在凄厉地啼叫着,象是在召唤黑夜里的游魂,除了它的哀诉以外,再没有别的声音来扰乱这里的寂静了。我把灯笼挂在一条树枝上,我注意到这正是我一年前掘洞的地方。经过一个夏天的时间,草已长得非常茂密了,秋天到了,也没人去除掉它。可是,有一块地方的草比较稀疏,这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显然就是我以前挖掘的地方。我开始工作起来。我期待了一年的时刻终于到了。我非常用力地工作,怀着急切的希望,使劲地一铲一铲地掘下去,以为我的铲子会碰到某种东西。但是没有,我什么也没找到,虽然我所掘的洞比以前大了两倍。我以为自己弄错了地点。我转回身来,望着树丛,极力回忆当时的各种情形。一阵尖厉的冷风呼啸着穿过无叶的树枝,汗从我的额头上冒了出来。我记得被刺的时候我正在往洞里填泥土。我一面踩,一面扶着一棵假乌木树。我的身后有一块供散步时休息用的假山石。在倒下去的时候,我的手松开了树,曾碰到了那块冰凉的石头。我看到右面是那棵树,身后仍旧是那块石头。我站到以前那个位置上,故意倒下去试一试。我爬起来,重新开始挖掘,并扩大了那个洞,可是我依旧什么也没找到,什么都没有。那只箱子不见了!”

    “那只箱子不见了!”腾格拉尔夫人低声惊叫道,吓得呼吸几乎都停止了。

    “别以为这样一次就算完了,”维尔福继续说。“不,我把整个树丛都搜索了一遍。我想,那个刺客看到这只箱子,或许以为那是一箱宝物,想把它偷走。在发觉了真象以后,就另外掘了一个洞把它埋了起来,但树丛里什么也没有。于是我突然想到,他不会这样小心,只是把它抛在一个角落里去了。如果是这样,我必须等到天亮以后才能去找。于是我又回到了房间里去等候。”

    “天哪!”

    “天亮的时候,我又下去了。我首先去看了一下那个树丛。希望能找到一些在黑暗中疏忽过去的痕迹。我挖了一片二十呎见方、两呎多深的地面。一个工人一天都干不完的工作,我在一小时内就完成了。但我什么也没找到——绝对什么也没有。于是我根据那只箱子被抛在某个角落里的假定,开始去搜寻。要是果真抛在某个角落里,大概就在那条通小门去的路上,但仍然毫无结果。我带着一颗爆裂的心回到了树丛里,现在我对树丛已不再抱有什么希望了。”

    “噢,”腾格拉尔夫人大声说道,“这已足以使您发疯了!”

    “我当时也曾这样希望,”维尔福说,“但我并不那么走运。总之,当我的精力恢复过来的时候,我就说:‘那人为什么要把死尸偷走呢?’”

    “您曾说,”腾格拉尔夫人答道,“他需要把他当作一种证据,不是吗?”

    “啊不,夫人,那是没法做到。尸体是不能保存一年的,只要把他拿给法官看过,证据就成立了。但那种事并没有发生。”

    “那么又怎么样了呢?”爱米娜浑身索索地发着抖问道。

    “我们要遇到一件更可怕、更致命、更令人惊惶的事情了!那孩子当初也许还活着,是那个刺客救了他!”

    腾格拉尔夫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抓住了维尔福的双手。“我的孩子是活着的!”她说,“您活埋了我的孩子,阁下!您没有确定我的孩子是否真的死了,就把他埋了!啊——”

    腾格拉尔夫人这时已经站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威胁的表情挺立在检察官前面,检察官的双手依旧被握在她那软弱的手掌里。

    “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这样猜想,我也可以猜想别的情形。”维尔福回答,眼睛呆瞪瞪的,说明那强有力的头脑已到了绝望和疯狂的边缘了。

    “啊,我的孩子,我那可怜的孩子!”男爵夫人大声说道。

    她又一下子倒在椅子里,用手帕捂着嘴啜泣起来。

    维尔福竭力恢复了他的理智,他觉得要转变当前这场母性风波,就必须以他自己所感到的恐怖来启发腾格拉尔夫人,他凑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对她说,“我们完啦。这个孩子是活着的,有一个人知道他是活着的。那个人因此而掌握着我们的秘密。既然基督山对我们说他挖掘出一个孩子的尸体,而实际上那个孩子是根本不可能挖掘到的,所以,掌握我们秘密的那个人就是他。”

    “天哪!天哪!”腾格拉尔夫人喃喃地说道。

    维尔福声含糊的呻吟了一声。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呢?”那激动的母亲追问。

    “您不知道我曾经是怎样地找过他!”维尔福紧握着自己的双手回答。“您不知道我在那些无法入睡的长夜里曾怎样地呼唤他!您不知道我是多么渴望自己能富甲王侯,以便从一百万人里去买到一百万个秘密,希望在其中找到我所需要的消息!后来,有一天,当我第一百次拿起那把铲子的时候,我又再三自问,究竟那个科西嘉人把那孩子怎么样了。一个孩子会连累一个亡命者的,或许他觉察到他还活着,就把他抛到河里去了。”

    “嗯,是的,是的!”男爵夫人喊道,“我的孩子肯定在那儿!”

    “我急忙赶到了医院,深知那天晚上,即九月二十日的晚上,的确曾有人送了一个孩子到那儿,他是裹在一张特意对半撕开的麻纱餐巾里送去的,在那一半餐巾上,有半个男爵的纹章和一个H字。”

    “对呀!”腾格拉尔夫人喊道,“我的餐巾上都有这种标记。奈刚尼先生是一个男爵,而我的名字叫爱米娜。感谢上帝!我的孩子没死!”

    “没有,他没死。”

    “您告诉了我这么好的消息,不怕把我乐死吗,阁下?他在哪儿?我的孩子在哪儿?”

    维尔福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呢?”他说道,“假如我知道的话,您难道以为我还会象一个作家或小说家那样,把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详详细细地描述给您听吗?唉,不,我不知道,大概六个月以后,一个女人带着另外那半块餐巾来要求把孩子领回去。这个女人所讲的情形一点都不错,于是他们就让她领了回去。”

    “您应该去探访那个女人,您应该去跟踪追寻她。”

    “您以为我当时在干什么,夫人?我假装说要调查一桩案子,发动了所有最机警的密探和干员去搜索她。他们跟踪她到了夏龙,但到了夏龙以后,就失踪了。”

    “他们没能找到她?”

    “是的,再也没找到。”

    腾格拉尔夫人在听这一番追述的时候,时而叹息,时而流泪,时而惊呼。“这就完了吗?”她说,“您就到那一步为止了吗?”

    “不,不!”维尔福说,“我从来没停止过搜索和探问。可是,最近两三年来,我略微松懈了一点。但现在我应当更坚决勇猛地来重新调查。您不久就会看到我的成功,因为现在驱使我的已不再是良心,而是恐惧。”

    “但是,”腾格拉尔夫人回答说,“基督山伯爵是不可能知道的,否则他就不会来和我们交往了。”

    “噢,人心难测啊”维尔福说,“因为人的恶超过了上帝的善。您有没有注意到那人对我们讲话时的那种眼光?”

    “没有。”

    “但您总仔细观察过他吧?”

    “那当然罗。他很古怪,但仅此而已。我注意到一点,就是他放在我们面前那些珍馐美味,他自己一点都不尝一下,他总是吃另外一个碟子里的东西。”

    “是的,是的!”维尔福说,“我也注意到了那一点,假如我当时知道了现在所知道的一切,我就什么都不会吃的,我会以为他想毒死我们。”

    “您知道您猜错了。”

    “是的,那是毫无疑问的,但相信我吧,那人还有别的阴谋。就为了这个,我才要求见您一面,跟您谈一谈,并提醒您要小心提防每一个人,尤其要防着他。告诉我,”维尔福的目光极坚定地盯住她,大声问道,“您是否曾向别人泄漏过我们的关系?”

    “没有,从来没有。”

    “您懂我的意思吗?”维尔福恳切地说,“当我说别人的时候,请恕我急不择言,我的意思是指世界上的任何人。”

    “是的,是的,很明白,”男爵夫人面红耳赤地说,“从来没有,我向您发誓。”

    “您有没有把白天发生的事在晚上记录下来的那种习惯?您有日记本?”

    “没有,唉!我的生活毫无意义。我希望自己能忘掉它。”

    “您说不说梦话?”

    “我睡觉的时候象个小孩子一样,您不记得了吗?”男爵夫人的脸上泛起了红晕,而维尔福却脸色变白了。

    “这倒是真的。”他说道,声音低得连他自己都难于听到。

    “怎么?”男爵夫人说。

    “嗯,我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维尔福回答。“从现在起,一个星期之内,我就可以弄清楚这位基督山先生到底是谁,他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为什么他要对我们说他在花园里挖到孩子的尸体。”

    维尔福说这几句话时的语气,要是伯爵听到了,一定会打个寒颤的。他吻了一下男爵夫人不太情愿地伸给他的那只手,恭恭敬敬地领她到门口。腾格拉尔夫人另外雇了一辆出租马车到了巷口,在那条小巷的另一端找到了自己的马车,她的车夫正安安稳稳地睡在座位上等她。

第六十八章 夏季舞会

     正文第六十八章夏季舞会 就在腾格拉尔夫人去见检察官那天,一辆旅行马车驶进了海尔达路,穿过了二十七号大门,在园子里停了下来。不一会儿,车门打开,马尔塞夫夫人扶着她儿子的肩膀下车。阿尔贝不久就离开了她,吩咐套马,在打扮了一番之后,就驱车到了香榭丽舍大道,基督山的家里。伯爵带着他那种习惯性的微笑出来迎接他。说来奇怪,伯爵这个人,似乎谁都无法进一步和他密切关系。凡是想和他结成所谓‘知己’的人,会遇到一重无法逾越的障碍。马尔塞夫本来是张开着双臂向他奔过去的,但一到跟前,他的心就冷了,尽管对方的脸上挂着友好的微笑,他却只敢伸出一只手去。基督山以他那不变的习惯,把那只手冷淡地握了一下。

    “唉!”阿尔贝说,“我来啦,亲爱的伯爵。”

    “欢迎你回来!”

    “我是一个钟头以前才到的。”

    “是从迪埃普来的吗?”

    “不,从的黎港来。”

    “啊,真的!”

    “我第一个就来拜访您了。”

    “您真太好了。”基督山用一种完全无所谓的口吻说道。

    “唉!情况怎么样?”

    “您不该向一个客居他乡的外国人打听消息。”

    “我知道,但所谓的打听消息,我的意思是您有没有为我办了什么事?”

    “您曾委托过我办什么事吗?”基督山装出一种很不安的样子说。

    “嘿,嘿!”阿尔贝说,“别假装不知道了。人家说,人隔两地,情通一脉——嗯,在的黎港的时候,我曾感到一阵触电似的麻木。您不是为我办了一些什么事,便是在想念我。”

    “可能吧,”基督山说,“我的确曾想念过您,但我必须承认,那股电流虽然或许是我发出去的,但我自己却并不知道。”

    “真的!请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事情很简单,腾格拉尔先生到我这里来吃了一次饭。”

    “这我知道,正是为了避免遇到他,家母和我才离开巴黎的。”

    “但同席的还有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

    “您那位意大利王子吗?”

    “别那么夸大,安德烈先生还在自称子爵呢。”

    “他自称,您说?”

    “是的,他自称。”

    “那么他不是个子爵喽?”

    “哦!我怎么知道?他这样自称,我当然也就这样称呼他,人人也都这样称呼他。”

    “您这个人真是怪!还有什么?您说腾格拉尔先生在这儿吃过饭?”

    “是的。”

    “还有您那位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

    “还有卡瓦尔康蒂子爵,他的侯爵父亲,腾格拉尔夫人,维尔福先生夫妇——难得的贵宾——德布雷,马西米兰·莫雷尔,还有谁,等一等——啊!夏多·勒诺先生。”

    “他们提到过我吗?”

    “丝毫没有。”

    “那真糟。”

    “为什么?我好象记得您是希望他们忘记您的?”

    “假如他们没有提到过我,我便可以确定他们曾想到我,我很失望。”

    “只要那些想念您的人里面没有腾格拉尔小姐,对您又有什么影响呢?不错,她或许在家里想念您。”

    “那我倒不怕,假如她的确想念我的话,那也只是象我对她一样的想念而已。”

    “心心相印!那么你们是互相讨厌罗?”伯爵说。

    “听我说!”马尔塞夫说。“假如腾格拉尔小姐能不使我受殉道者的痛苦,不必经过我们两家的正式婚姻手续来报答我的情谊,那对我可就再好不过了。一句话,腾格拉尔小姐可以做个可爱的情妇,但做太太,糟透了!”

    “您就是这样看待您那位未来的太太的吗,”基督山问道。

    “是的,说得更残酷些,这是真的,至少是实情。可是这个梦是无法实现的,因为腾格拉尔小姐必定要作我的太太的。也就是说,一定会和我住在一起。在离我十步路之内对我唱歌、作曲或玩乐器的。我想起来就怕。我们可以抛弃一个情妇,但对于一位太太,老天爷!那就是一回事了。那是永久性的。不管她在身边或在远处,总是永久的东西。一想到腾格拉尔小姐要永远和我在一起,即使大家隔得远远的那也够可怕的。”

    “您真难讨好,子爵。”

    “是的,因为我希望能实现不可能的事情。”

    “什么事?”

    “找到一位象家母那样的妻子。”

    基督山的脸色顿时变白了,他望着阿尔贝,手里在玩弄着那支华丽的手枪。

    “那么令尊很幸福罗?”他说道。

    “您知道我对家母的看法,伯爵。您看看她,还很美丽,很有活力,象以前一样。要是别的当儿子的陪他的母亲到的黎港去住四天,他肯定会觉得枯燥,厌烦,但我陪了她四天,却比陪伴玛琵仙后[民间传说中的仙女,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有详细描写。——译注]或狄达尼亚仙后[莎士比亚戏剧《仲夏夜之梦》中人物。——译注]更满意,更宁静,更——我可以这样说吗?——富于诗意。”

    “那真是十全十美到了极点,您会使人人都发誓要过独身生活啦。”

    “正是为这个原因,”马尔塞夫又说,“由于知道世界上确有十全十美的女子,所以我才并不急于娶腾格拉尔小姐。您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东西,当我们得到它的时候,它的价值就会增加?在珠宝店的橱窗里闪闪发光的钻石,当它到了我们自己手里的时候,光彩就更灿烂了,但假如我们不得不承认还有更好的,却依旧保留着较次点的,您知不知道那会让人多么痛苦?”

    “真是欲海无边哪!”伯爵喃喃地说道。

    “所以,假如欧热妮小姐能理解人只是个可怜的小东西,她有几百万,而我连几十万都没有,那我就高兴了。”

    基督山微笑了一下。

    “我曾经想到过一个计划,”阿尔贝继续说,“凡是怪癖的东西,弗兰兹都喜欢。我想设法使他爱上腾格拉尔小姐,但尽管写了四封最具诱惑力的信,他都仍一成不变地回答:‘我的怪癖虽大,但她却不能使我破坏我的诺言。’”

    “这就是我所谓的那真诚的友谊,您自己不愿意娶的人,却拿来推荐给别人。”

    阿尔贝微笑了一下。“顺便告诉您一下,”他又说,“弗兰兹就要来了。但您对那个消息是会感兴趣的。您不喜欢他是吗?”

    “我!”基督山说,“我亲爱的子爵,您怎么会想到我不喜欢弗兰兹先生呢?我喜欢每一个人。”

    “您把我也包括在这‘每一个人’面里了吗?谢谢!”

    “请不要误会,”基督山说,“我爱每一个人就象上帝要我们爱我们的邻居那样。那是基督教意义上的爱,但我也有少数几个极其痛恨的人。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谈弗兰兹·伊皮奈先生吧。您说他就要回来了?”

    “是的,是维尔福先生召他回来的,维尔福先生显然是急于要把瓦朗蒂娜小姐嫁出去,正如腾格拉尔先生想看到欧热妮小姐早日出阁一样。有一个长大了的女儿在家里,做父亲的一定非常为难,不把她们弄走,他们就象是会发烧一样,每分钟脉搏要跳九十下。”

    “但伊皮奈先生不象您,他耐心地承受了他的不幸。”

    “岂止如此,他谈起那件事来时很严肃,正襟危坐,好象在谈论他自己的家里人似的。而且,他极其尊敬维尔福先生夫妇。”

    “他们是值得尊敬的,是不是?”

    “我相信是的。维尔福先生总是被人看作是一个严厉但却公正的人。”

    “那么,”基督山说,“总算有一个人不象那个可怜的腾格拉尔那样受您责难了。”

    “或许那是因为我不必被迫娶他女儿的缘故吧。”阿尔贝回答,大笑起来。

    “真的,我亲爱的先生,”基督山说,“您太自负了。”

    “我自负?”

    “是的,抽一支雪茄吧。”

    “很愿意。我怎么自负呢?”

    “咦,因为您在这儿拼命为自己辩护,要避免腾格拉尔小姐。但让事情去自然发展吧,或许首先撤退的并不是您。”

    “什么!”阿尔贝瞪着眼睛说道。

    “毫无疑问,子爵阁下,他们是不会强迫您就范的。来吧,正正经经地说吧,您不想废除你们的婚约?”

    “假若能够,我愿意为此付出十万法郎。”

    “那么您可以大大地高兴一番。腾格拉尔先生愿意出双倍于那个数目的钱来达到这一目的。”

    “难道我真的这样幸福吗?”阿尔贝说,他的脸上依旧浮过了一片几乎难以觉察的阴云。“但是,我亲爱的伯爵,腾格拉尔先生有理由这样做吧?”

    “啊!您的骄傲和自私的心里显露出来啦。您可以用一把斧头去攻击别人的自尊心,但假如您自己的自尊心被一根小针刺了一下,您就畏缩了起来。”

    “不是的,但依我看,腾格拉尔先生似乎——”

    “应该喜欢您,是不是,嗯?他的鉴赏能力不高,他好象喜欢另外一个人。”

    “是谁?”

    “我也不知道,您自己去研究和判断吧。”

    “谢谢您,我懂了。听着:家母——不,不是家母,我弄错了——家父准备要开一次舞会。”

    “在这个季节开舞会?”

    “夏季跳舞会是很时兴的。”

    “即使不然,只要一经伯爵夫人提侣,就会时兴起来的。”

    “您说得不错。您知道,这是清一色的舞会——凡是七月里留在巴黎的人,一定是真正的巴黎人。您可不可以代我们邀请两位卡瓦尔康蒂先生?”

    “哪天举行?”

    “星期六。”

    “老卡瓦尔康蒂到那时就已经走了。”

    “但他的儿子还在这儿。您可不可以邀请一下小卡瓦尔康蒂先生?”

    “我不熟悉他,子爵。”

    “您不熟悉他?”

    “不,我是在几天前才和他初次见面的,对于他的事不论从哪方面讲我都没有把握。”

    “但您请他到您的家里来吃过饭的?”

    “那是另一回事,他是一位好心肠的神甫介绍给我的,神甫或许受骗了。你直接去请他吧,别让我代替你去邀请了,假如他将来娶了腾格拉尔小姐,您就会说是我搞的阴谋,要来和我决斗的。再说,我自己也可能不去。”

    “不去哪儿?”

    “你们的舞会。”

    “您为什么不去?”

    “只有一个理由,因为您还没有邀请我。”

    “但我是特地为那项使命才来的呀。”

    “您太赏脸了,但我或许会因事受阻的。”

    “假如我告诉您一件事情,您就会排除一切障碍屈驾光临了。”

    “告诉我什么事。”

    “家母恳请您去。”

    “马尔塞夫伯爵夫人?”基督山吃了一惊。

    “啊,伯爵,”阿尔贝说,“我向您保证,马尔塞夫夫人跟我说得很坦白,假如您没有那种我刚才提到过的远地交感的感触,那一定是您身体里根本没有这种神经,因为在过去的这四天里,我们除了你没谈论到任何别人。”

    “你们在谈论我?多谢厚爱!”

    “是的,那是您的特权,您是一个活的话题。”

    “那么,在令堂眼中,我也是一个问题吗?我还以为她很理智,不会有这种幻想呢。”

    “我亲爱的伯爵,您是每一个的问题——家母的,也是别人的,很多人研究你,但没有得出结论,您依旧还是一个谜,所以您尽管放心好了。家母老是问,您怎么这样年轻。我相信,G伯爵夫人虽然把您比做罗思文勋爵,而家母却把您看作了卡略斯特洛[卡略斯特洛(一七四三—一七九五),意大利著名骗子,后被判终身监禁。——译注]或圣日尔曼伯爵[圣日尔曼伯爵(一七八四卒),法国冒险家,为法王路易十五从事各种政治阴谋活动。——译注]。您一有机会就可以证实她的看法,这在您是很容易做到的,因为您有前者的点金石和后者的智慧。”

    “我谢谢您的提醒,”伯爵说,“我尽力去应付来自各方面的对我的揣测就是了。”

    “那么,星期六您来?”

    “来的,既然马尔塞夫夫人邀请我。”

    “您太赏脸了。”

    “腾格拉尔先生去不去?”

    “家父已经邀请他了。我们当设法去劝请那位大法官维尔福先生也来,但他可能会使我们失望的。”

    “俗话说,‘永远不要失望。’”

    “您跳舞吗,伯爵?”

    “跳舞?”

    “是的,您。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跳舞对于未满四十岁的人来说真是最合适不过了。不,我是不跳舞的,但我喜欢看别人跳。马尔塞夫夫人跳舞吗?”

    “从没跳过,您可以和她聊聊天,她非常希望能和您谈一谈。”

    “真的!”

    “是的,的确是真的,我向您保证,您是她唯一曾显示过那种好奇心的人。”

    阿尔贝起身拿起了他的帽子,伯爵陪他到了门口。“我有一件事很后悔。”走到台阶前,他止住阿尔贝说道。

    “行,什么事?”

    “我跟您讲到腾格拉尔的时候,有点失礼了。”

    “恰恰相反,关于他,永远用同样的态度跟我讲好了。”

    “那好!这我就放心了。顺便问一句,您认为伊皮奈先生何时候能到?”

    “最迟五六天可到。”

    “他什么时候结婚?”

    “圣·梅朗先生夫妇一到,就立刻结婚。”

    “带他来见我。尽管您说我不喜欢他,但我向您保证,我倒是高兴能见见他。”

    “遵命,爵爷。”

    “再会。”

    “星期六再会,届时我一定恭候您,希望不会落空。”

    “好的,我一定来。”

    伯爵目送着阿尔贝上了车,阿尔贝连连向他挥手道别。当他踏上他的轻便四轮马车以后,基督山转过身来,看到了贝尔图乔。“有什么消息?”他问。

    “她到法院去了一次。”管家回答。

    “在那儿停留了多久?”

    “一个半钟头。”

    “她有没有回家?”

    “直接回家去了。”

    “好,我亲爱的贝尔图乔,”伯爵说,“我现在劝你去寻找一下我对你说过的诺曼底的那处小产业。”

    贝尔图乔鞠了一躬,他所得到的这个命令正中他的下怀,所以他当天晚上就出发了。”

第六十九章 调查

     正文第六十九章调查 维尔福先生信守着他对腾格拉尔夫人许下的诺言,极力去调查基督山伯爵究竟是怎样发现欧特伊别墅的历史的。他在当天就写信给了波维里先生(波维里先生已经从典狱长了升到了警务部的大臣),向他索要他所需要的情报;后者请求给他两天的时间去进行调查,届时大概就可以把所需的情报提供给他了。第二天晚上,维尔福先生收到下面这张条子:“基督山伯爵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威玛勋爵,是一个有钱的外国人,行踪不定,目前在巴黎;另一个是布沙尼神甫,是一个在东方广行善事、颇得该地人士称誉的意大利教士。”

    维尔福先生回信吩咐严密调查这两个人的一切情况。他的命令很快被执行了,第二天晚上,他接到了一份详细的报告:“神甫到巴黎已经一个月,住在圣·苏尔莫斯教堂后面的一座租来的小房子里,有上下两层,每层有两个房间。接下的两个房间中的一间是餐厅,房子有桌子一张,椅子数把,胡桃木碗柜一只;另一间是镶着壁板的客厅,并无壁饰、地毯或时钟。神甫显然只购置纯对必需的用具。神甫很喜欢楼上的那个起坐间,里面堆满神学书和经典,一个月来,他常常埋头在书堆里,所以那个房间倒不象是起居室,而象是一间书房。他的仆人先要从一个门洞里望一望访客,如果来者绝不认识或不喜欢,就回答说神甫不在巴黎——这个答复能使大多数人满意,因为大家都知道神甫是一位大旅行家。而且,不论是否在家,不论在巴黎或开罗,神甫总留下一些东西施舍给来访的人,那个仆人就用他主人的名义从门洞里把东西分散给人。书房旁边另外那个房间是寝室。全部家具只有一张没有帐子的床、四把圈椅和一只铺黄色天鹅绒厚垫的睡帽。

    威玛勋爵住在圣·乔琪街。他是一个英国旅行家,在旅行中花掉的钱特别多。他的房子和家具都是租的,白天只在那里逗留几个钟头,而且极少在那儿过夜。他有一个怪脾气,就是从来不说一句法国话,却能写纯正的法文。”

    在检察官得到这些详细情况的第二天,有个人驱车到费洛街的拐角处下车,走去敲一扇深绿色的门,要见布沙尼神甫。

    “不在家,他今天一早就出去了。”仆人回答说。

    “这个答复不能使我满意,”来客答道,“因为对于派我来的那个人,是没有人会说自己不在家的,还是请你劳神去告诉布沙尼神甫——”

    “我已经告诉你他不在家啦!”仆人又说。

    “那么,当他回来的时候,把这张名片和这封盖过封印的信交给他。他今天晚上八点钟在不在家?”

    “当然在的。除非他在工作,那他也就和出门一样了。”

    “那我今晚八点再来。”来客说完,就走了。

    果然到了指定时间,那个人还是乘着那辆马车来了,但这一次马车并不停在费洛街的街尾,而是停在那扇绿门前面。

    他一敲门,门就开了他走了进去。根据仆人对他的恭敬殷勤的态度上,他看出那封信已产生了预期的效果。“神甫在家吗?”他问。

    “是的,他在书房里工作,他在恭候您,先生。”听差回答。来客走上一座很陡的楼梯,迎面看到神甫坐在桌子前面。

    桌子上有一盏灯,灯罩很大,把灯光都集中在桌面上,使得房间里其余部分相当黑暗,他看见神甫穿着一件和尚长袍,头上戴着中世纪学者所用的那种头巾。“幸会,幸会,阁下就是布沙尼神甫吗?”来客问。

    “是的,阁下,”神甫回答,“而您就是那位以前做过典狱长,现任警察总监波维里先生派来的使者吗?”

    “一点不错,阁下。”

    “身负巴黎保安重任的一位使者?”

    “是的,阁下。”来客犹像了一下,脸也有些红了。

    神甫把眼镜架好,这副大眼镜不但遮住两眼,并且连他的颧骨也遮住了,他又重新坐下来,并示意来客也就座。“我悉听您的吩咐,阁下。”神甫带着很明显的意大利口音说。

    “我所负的使命,阁下,”来客一字一顿地说,“不论是对完成这项使命的,还是对作为这项使命的对象,都是机密的。”

    神甫鞠了一躬。“您的正直,”来客继续说,“总监是早有耳闻的,现在,他作为法官,希望要从您这儿了解一点有关社会治安的情况。为了了解这些情况,他委托我来见您。希望不要碍于友谊或人情而不会使您掩饰事实的真相。”

    “阁下,只要您所了解的情况不至于给我带来良心上的不安就行。我是一个教士,阁下,譬如说,人们在忏悔的时候所讲出来的秘密,那就必须由我保留由上帝裁判,而不是保留给人类的法庭。

    “您别担心,神甫阁下,我们会尊重您的良心安宁。”

    这个时候,神甫把靠近自己那一边的灯罩压得更低一些,另外那一边就翘了起来,使来客的脸被照亮了,而他自己则仍在暗处。

    “对不起,神甫阁下,”警察总监的使者说,“灯光太刺眼了。”

    神甫把灯罩压低,“现在,阁下,”他说,“我在恭听了,请说吧!”

    “我来直截了当地说。您认识基督山伯爵先生吗?”

    “我想您是指柴康先生吧?”

    “柴康!这么说他不叫基督山?”

    “基督山是一个地名,或说得更确切些,是一座岩礁的名字,不是一个姓。”

    “好吧,既然基督山先生和柴康先生是一个人,我们就不必在字面上争论了。”

    “绝对是一个人。”

    “我们就来谈谈柴康先生吧。”

    “好吧。”

    “我刚才问您认不认识他?”

    “我和他很熟。”

    “他是谁?”

    “一个有钱的马耳他造船商的儿子。”

    “我知道,报告上也这么说。但是,您知道,警务部对空泛的报告不会满意的。

    “但是,”神甫温和地微笑着答道,“当报告与事实相符的时候,谁都必须相信——别人得相信,警务部也得相信。”

    “但您能确信这一点吗?”

    “您是什么意思?”

    “阁下,我对于您的诚实并无丝毫怀疑,我只是问您,您对于这一点能不能确定?”

    “我认识他的父亲柴康先生。”

    “啊,啊!”

    “小时候,我常常和他的儿子在船坞里玩耍。”

    “但他这个伯爵的头衔是哪儿得来的?”

    “您知道那是可以买到的。”

    “在意大利?”

    “到处都行。”

    “而他的财产,据一般人说,简直是无限——”

    “哦,关于这一点,”神甫说,“‘无限’用得很恰当。”

    “您以为他有多少财产?”

    “每年十五万至二十万里弗左右的利息。”

    “这也在情理之中,”来客说,“我听说他有三四百万呢!”

    “每年二千万里弗收益金就得四百万本。”

    “但我听说他每年有四百万的利息收入。”

    “哦,那是不可信的。”

    “您知道那个基督山岛?”

    “当然,凡是从巴勒莫、那不勒斯或罗马经海道来的法国人,都知道这个岛,因为他们都必须从岛的附近经过,看得到它。”

    “据说那是一个迷人的地方。”

    “那是一座岩山。”

    “伯爵为什么要买一座岩山呢?”

    “为了要做一个伯爵。在意大利,如果想当伯爵,就必须有一处采地。”

    “您想必听到过柴康先生青年时代的冒险经历吧?”

    “那位父亲?”

    “不,他的儿子。”

    “这我知道得不确切,那个时期我没有看到我那青年朋友。”

    “他去从军了吗?”

    “我好象记得他当过兵。”

    “加入哪一军种?”

    “海军。”

    “您作为神甫,他向您忏悔过吗?”

    “不,先生,我想他是一个路德教徒。”

    “一个路德教徒?”

    “我说我想如此,我没有肯定,而且,我以为法国是有信仰自由的。”

    “当然,我们现在所调查的不是他的信仰,而他的行动。我代表警察总监请求您把您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都告诉我。”

    “大家认为他是一个乐善好施的人。基于他对东方基督教徒所做的杰出贡献,教皇曾封他为基督爵士——这种荣誉一向是只赐给亲王的。他还有五六种尊贵的勋章,都是东方诸国国王报答他种种贡献的纪念品。”

    “他戴不戴那些勋章?”

    “不戴,但他很以此为荣。他说过他喜欢的是给人类的造福者的褒奖,而不是给人类的破坏者犒赏。”

    “那么他是个教友派信徒了?”

    “一点不错,他是教友派信徒,只是他从不穿那种古怪的衣服而已。”

    “他有没有朋友?”

    “有,凡是认识他的人都是他的朋友。”

    “但有没有仇人呢?”

    “只有一个。”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威玛勋爵。”

    “他在哪儿?”

    “他现在巴黎。”

    “他能不能给我一些消息?”

    “他可以提供给您重要的消息,他曾在印度和柴康相处过一段日子”

    “您知道他住哪儿?”

    “大概在安顿大马路那一带,但街名和门牌号码我都不知道。”

    “您跟那个英国人关系不好,是吗?”

    “我爱柴康,他恨柴康,所以我们关系不太好。”

    “您是否以为基督山伯爵在这次访问巴黎以前,从没有到过法国?”

    “对于这个问题,我可以打保票。不,阁下,他从来没有到过这儿,因为半年以前,他还向我打听过法国的情况。”因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巴黎,我就介绍卡瓦尔康蒂先生去见他。”

    “安德烈吗?”

    “不,是他的父亲,巴陀米奥。”

    “阁下,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了。我凭人格、人道和宗教名义,要求您坦白地回答我。”

    “请问吧,阁下。”

    “您知不知道基督山先生在欧特伊买房子是什么目的?”

    “当然知道,他告诉过我。”

    “是什么目的,阁下?”

    “他要办一所精神病院,象庇沙尼男爵在巴勒莫所办的那所一样。您知不知道那所精神病院?”

    “我听说过。”

    “那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机构。”说完了这句话,神甫就鞠了一躬,表示他要继续做他的研究工作了。来客不知是懂得神甫的意思,还是他再没有别的问题要问了。他站起身来,神甫送他到门口。

    “您是一位大慈善家,”来客说,“虽然人家都说您很有钱,但我愿意冒昧地捐献一些东西,请您代我施舍给穷人。您愿不愿意接受我的捐款?”

    “谢谢您,阁下,我在世上只有一件事情看得特别重,就是,我所施舍的必须完全出于我自己的经济来源。”

    “但是——”

    “我的决心是无法改变的,但您只要自己去找,总是找得到的,唉!您可以施舍的对象太多啦。”神甫一面开门,一面又鞠了一躬,来客也鞠躬告辞。那马车又出发了,这一次,它驶到至·乔琪街,停在五号门前,那就是威玛勋爵所住的地方。来客曾写信给威玛勋爵,约定在十点钟的时候前来拜访。

    警察总监的使者到的时候是十点差十分,仆人告诉他说,威玛勋爵还没回家,但他为人极守时间,十点钟一定会回来的。

    来客在客厅等着,客厅里的布置象其他一切连家具出租的客厅一样。没有特别的地方,一只壁炉,壁炉架上放着两只新式的瓷花瓶:一架挂钟,挂钟顶上连着一具张弓待发的恋爱神童像;一面两边都刻花的屏风一边刻的是荷马盲行图,另一边是贝利赛行乞图;灰色的糊壁纸;用黑色饰边的红色窗帘。这就是威玛勋爵的客厅。房间里点着几盏灯,但毛玻璃的灯罩光线看起来很微弱,象是考虑到警察总监的密使受不了强烈的光线而特意安排的,十分钟以后,挂钟开始敲十点钟,敲到第五下,门开了,威玛勋爵出现在门口。他的个子略高于中等身材,长着暗红色的稀疏的髭须,脸色很白,金黄色的头发已有些灰白。他的衣服完全显示出英国人的特征——就是:一件一八一一年式的高领蓝色上装,上面钉着镀金的纽扣;一件羊毛背心;一条紫花布的裤子,裤脚管比平常的短三吋,但有吊带扣在鞋底上,所以也不会滑到膝头上去。他一进来,就用英语说:“阁下,您知道我是不说法语的。”

    “我知道您不喜欢用我国的语言谈话。”密使回答。

    “但您可以说法语,”威玛勋爵答道,“因为我虽然不讲这种语言,但我听得懂。”

    “而我,”来客改口用英语回答,“我也懂得一些英语,可以用英语谈话。您不必感觉不便。”

    “噢!”威玛勋爵用那种只有道地的大不列颠人民才能懂得的腔调说。

    密使拿出他的介绍信后,威玛勋爵带着英国人那种冷淡的态度把它看了一遍,看完以后,他仍用英语说,“我明白,我完全明白。”

    于是就开始提问。那些问题和问布沙尼神甫的差不多。但因为威玛勋爵是伯爵的仇人,所以他的答案不象神甫那样谨慎,答得随便而直率。他谈了基督山青年时代的情况,他说伯爵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在印度一个小王国的军队里服役和英国人作战;威玛就是在那儿第一次和他相见并第一次和他发生战斗。在那场战争里,柴康成了俘虏,被押解到英国,关在一艘囚犯船里,在途中他潜水逃走了。此后他就开始到处旅行,到处决斗,到处闹桃色事件。希腊发生内乱的时候,他在希腊军队里服役。那次服役期间,他在塞萨利山上发现了一个银矿,但他的口风很紧,把这件事瞒过了每一个人。纳瓦里诺战役结束后,希腊政府局面稳定,他向国王奥图要求那个区域的开矿权,国王就给了他。他因此成了巨富。据威玛勋爵的意见,他每年的收入达一两百万之多,但那种财产是不稳定的,一旦银矿枯竭,他的好运也就到头了。

    “那么,”来客说,“您知道他到法国来的目的吗?”

    “他是来作铁路投机的,”威玛勋爵说,“他是一个老练的药物学家,也是一个同样出色的物理学家,他发明一种新的电报技术,他正在寻门路,想推广他这的新发现哩。”

    “他每年花多少钱?”总监的密使问。

    “不过五六十万法郎,”威玛勋爵说,“他是一个守财奴。”

    英国人之所以这么说显然由于仇恨他的缘故,因为他在别的方面无可指责伯爵,就骂他吝啬。

    “您知不知道他在欧特伊所买的那座房子?”

    “当然知道。”

    “您知道些什么?”

    “您想知道他为什么买那所房子吗?”

    “是的。”

    “伯爵是一个投机家,他将来一定会因为那些乌托邦式的实验弄得自己倾家荡产。他认为在他所买的那座房子附近,有一道象巴尼里斯、罗春和卡德斯那样的温泉。他想把他的房子改成德国人所说的那种‘寄宿疗养院’。他已经把整个花园挖了两三遍,想找到温泉的泉源,但没有成功,所以他不久就会把邻近的房子都买下来。我讨厌他,我希望他的铁路、他的电报技术、他的寻觅温泉会弄得他倾家荡产,我正在等着看他失败,不久他一定会失败的。”

    “为什么这么恨他?”

    “在英国的时候,他勾引我一个朋友的太太。”

    “您为什么不向他报仇呢?”

    “我已经和他决斗过三次了,”英国人说,“第一次用手枪,第二次用剑,第三次用双手长剑。”

    “那几次决斗的结果如何??

    “第一次,他打断了我的胳膊。第二次,他刺伤了我的胸部。第三次,他给我留下了这个伤疤。”英国人翻开他的衬衫领子,露出一处伤疤,疤痕还是鲜红的,证明这是一个新伤。

    “所以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一定会死在我的手里。”

    “但是,”那位密使说,“据我看来,您似乎不能杀死他呀。”

    “噢!”英国人说,“我天天都在练习打靶,每隔一天,格里塞要到我家里来一次。”

    来客想打听的事情已完了,说得更确切些,那个英国人所知道的事情似乎尽止于此了。警察总监的使者站起身来告退,向威玛勋爵鞠了一躬,威玛勋爵也按英国人的礼数硬梆梆地还他一礼。当他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的时候,他就回到卧室里,一手扯掉他那浅黄色的头发、他那暗红色的髭须、他的假下巴和他的伤疤,重新露出基督山伯爵那种乌黑的头发和洁白的牙齿。至于回到维尔福先生家里去的那个人,也并不是警察总监的密使,而是维尔福先生本人。检察官虽然并没有打听到真正令他满意的消息,但他已安心不少,自从去欧特伊赴宴以来,他第一次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

第七十章 舞会

     正文第七十章舞会 这几天正是七月里最炎热的日子,马尔塞夫伯爵如期在星期六举行舞会。晚上十点钟。在伯爵府的花园里,高大的树木清晰地衬托着缀满金色星星的天空。今天象要下暴雨的样子,天空上现在还浮荡着一层薄雾。楼下的大厅里传出华尔兹和极乐舞的乐曲,百叶窗的窗缝里透出灿烂的灯光。这时,花园里有十来个仆人在那儿准备晚餐,他们刚刚接到主妇的命令,因为天气好转。已决定晚餐在草坪上的天幕下举行,那缀满星星的美丽的蓝空已使草坪占了决定的优势。花园里挂满了彩色的灯笼,这是按照意大利的风俗布置的,席面上布满了蜡烛和鲜花,这种排场世界各国豪华的席面上处处都一样,不必多讲。

    马尔塞夫伯爵夫人吩咐过仆人以后,又回到屋里去,这时宾客们陆续到来,吸引他们来的多半不是由于伯爵的地位显赫,而是由于伯爵夫人优雅风度,因为由于美塞苔丝的高雅的情趣,他们一定可以在她的宴会上找到一些值得叙述,甚至值得模仿的布置方法。腾格拉尔夫人本来不想到马尔塞夫夫人那儿去,因为前面说过的那几件事使她心神不宁,但那天早晨,她的马车碰巧在路上和维尔福先生的马车相遇。两部马车很自然地并拢来,他说:“马尔塞夫夫人家的舞会您去不去?”

    “不想去,”腾格拉尔夫人回答,“我的身体太不舒服。”

    “您错了,”维尔福意味深长地回答,“您应该在那儿露面,这是很重要的。”

    “那么我就去。”说完两部马车就分道而驶了。

    所以腾格拉尔夫人这会儿也来了。她不但长得美,而且周身上下打扮得珠光宝气;她从一扇门走进客厅,美塞苔丝正好也从另一扇门出现在客厅,伯爵夫人当即派阿尔贝去迎接腾格拉尔夫人。他迎上前去,对男爵夫人的打扮讲了几句恰如其分的恭维话,然后让她挽住他的胳膊引她入座。阿尔贝向四下里望望。

    “您在找我的女儿,是不是?”男爵夫人含笑说。

    “我承认是的,”阿尔贝回答。“难道您竟忍心没有带她来吗?”

    “别着急。她遇到了维尔福小姐,她们两个就走在一起了。瞧,她们来了,两个都穿着白衣服,一个捧着一束山茶花,一个捧着一束毋忘我花。哎,怎么”

    “这回您找什么?”

    “基督山伯爵今天晚上来不来?”

    “十七个了!”阿尔贝答道。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伯爵似乎是一团烈火,”子爵微笑着回答,“你是第十七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了。伯爵有多走红,我可真得祝贺他”

    “您对每一个人都是象对我这样回答的吗?”

    “啊!真是的,我还没有回答您。请放心,我们可以看到这位大人物。我们的运气够好的。”

    “昨晚您去歌剧院了吗?”

    “没有。”

    “他也在那儿。”

    “啊,真的!那位怪人有没有什么惊人之举?”

    “他能没有惊人之举吗?”昨天演的是《瘸腿魔鬼》

    [法国作家勒萨日(一六八八—一七四七)的作品,这里可能指根据原作改编的舞剧。——译注],伊丽莎跳舞的时候,那位希腊公主看得出了神。伊丽莎跳完舞以后,他把一只珍贵的戒指绑在一束花球上,抛给那个可爱的舞星,那个舞星为了表示珍视这件礼物,在第三幕的时候,就把它戴在手指上出场,向伯爵致意。那位希腊公主呢?她来不来?”

    “不来,可能使您失望了,她在伯爵家里的地位没人知道。”

    “行了,让我留在这儿吧,去陪维尔福夫人吧,她很想跟您谈话呢。”

    阿尔贝对腾格拉尔夫人鞠了一躬,向维尔福夫人走过去。

    当他走近的时候,她张开嘴巴刚要说话。“我敢跟你打赌,”阿尔贝打断她说,“我知道您要说的是什么事。”

    “什么事?”

    “如果我猜对了,您承不承认?”

    “承认。”

    “用人格担保?”

    “用人格担保。”

    “您要问我基督山伯爵到了没有,或者会不会来。”

    “一点也不对。我现在想的不是他。我要问您有没有接到弗兰兹先生的什么消息?”

    “有的,昨天收到了一封信。”

    “他信里说些什么?””他发封信时正启程回来。”

    “好,现在,告诉我伯爵会不会来。”

    “伯爵会来的,不会使您失望。”

    “您知道他除了基督山以外还有一个名字吗?”

    “不,我不知道。”

    “基督山是一个岛的名字,他有一个族姓。”

    “我从来没听说过。”

    “好,那么,我比您消息灵通了,他姓柴康。”

    “有可能。”

    “他是马耳他人。”

    “也可能的。”

    “他是一个船主的儿子。”

    “真的,您应该把这些事情大声宣布出来,您就可以大出风头了。”

    “他在印度服过兵役,在塞萨利发现了一个银矿,到巴黎来是想在欧特伊村建立一所温泉疗养院。”

    “哦!马尔塞夫说,“我敢断言,这实在是新闻!允许我讲给别人听吗?”

    “可以,但不要一下子捅出去,每次只讲一件事情,别说是我告诉您的。”

    “为什么?”

    “因为这是偶然发现的秘密。”

    “谁发现的。”

    “警务部。”

    “那么这些消息的来源——”

    “是昨天晚上从总监那里听来的。您当然也明白,巴黎对于这样不寻常的豪华人物总是有戒备的,所以警务部去调查了一下。”

    “好!现在手续齐备,可以借口伯爵太有钱,把他当作流民抓起来了。”

    “可不是,如果调查到的情况不是那么对他有利的话,这种事情无疑是会发生的。”

    “可怜的伯爵!他知道自己处境这么危险吗?”

    “我想不知道吧。”

    “那么应该发发慈悲心去通知他。他来的时候,我一定这样做。”

    这时,一个眼睛明亮、头发乌黑、髭须光润的英俊年轻人过来向维尔福夫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阿尔贝和他握握手。“夫人,”阿尔贝说,“允许我向您介绍马西米兰·莫雷尔先生,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上尉,是我们最出色、最勇敢的军官之一。”

    “我在欧特伊基督山伯爵的家里已经有幸见过这位先生了。”维尔福夫人回答,带着不用掩饰的冷淡态度转身离去。

    这句话语,尤其是说这句话的那种口气,使可怜的莫雷尔的心揪紧了。可是有一种补偿正在等候他。他转过身来,正巧看到一张美丽白皙的面孔,上面那一对蓝色的大眼睛正注视着他,那对眼睛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她把手里的那一束毋忘我花慢慢地举到她唇边。

    莫雷尔对这种无声的问候心领神会,他也望着她,把他手帕举到嘴唇上。他们象两尊活的雕像,已佇立大厅两端,默默地互相凝视着,一时忘掉了他们自己,甚至忘掉了世界,但在他们那种大理石似的外表底下,他们的心却在剧烈地狂跳。

    即使他们再多望很多时候,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可是基督山伯爵进来了。我们已经说过,伯爵不论在哪儿出现,他总能吸引大家的注意力。那并不是因为他的衣着,他的衣服简单朴素,剪裁也没有什么新奇怪诞的地方;更不是因为那件纯白的背心;也不是因为那条衬托出一双有模有样的脚的裤子——吸引旁人注意的不是这些东西,而是他那苍白的肤色和他那漆黑的卷发,他安详清纯的脸容;是那一双深邃、表情抑郁的眼睛;是那一张轮廓清楚、这样易于表达高度轻蔑表情的嘴巴。比他更漂亮的人或许还有很多,谁也不会有他这么富有表现力,如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的话。伯爵身上的一切似乎都有其含义,因为他有常作有益思索的习惯,所以无关紧要的动作,也会在他的脸上表现出无比的精明和刚强。

    可是,巴黎社会的社交界是这样的不可思议,如果除此以外他没有一笔巨大的财产染上神秘色彩,这一切或许还是不能赢得他们的注意。

    这时,他在无数好奇的眼光的注视之下,一面和熟人略作招呼,一面向马尔塞夫夫人走过去,马尔塞夫夫人正站在摆着几只花瓶的壁炉架子前面,已经从一面与门相对的镜子里看见他进来,已经准备好和他相见。伯爵向她鞠躬的时候,她带着一个开朗的微笑向他转过身来。她以为伯爵会和她讲话,而伯爵,也以为她会和自己说话,但两人都没有开口。于是,在鞠躬之后,基督山就迈步向阿尔贝迎过去,阿尔贝正张着双臂向他走来。

    “您见过我母亲了吗?”阿尔贝问。

    “见过了,”伯爵回答,“但我还没有见过令尊。”

    “瞧,他就在那面,正在和那群社会名流谈论政治呢。”

    “是吗?”基督山说,“那么,那面的那些先生都是社会名流。我倒没有想到。他们是哪一类方面的?您知道社会名流也有各种各样的。”

    “首先,是一位学者就是那位瘦高个儿,他在罗马附近发现一种蜥蜴,那种蜥蜴的脊椎骨比普通的多一节,他立刻把他的发现在科学院提出。对那件事一直有人持异议,但他取得了胜利。那节脊椎骨在学术界引起了轰动了,而那位先生,他本来只是荣誉军团的一个骑士,就此晋封为军官。”

    “哦,”基督山说,“据我看,这个十字章是该给的,我想,要是他再找到一节脊椎骨的话,他们就会封他做司令官了吧?”

    “极有可能。”阿尔贝说。

    “那个穿蓝底绣绿花礼服的人是谁?他怎么竟想出穿这样一件怪衣服?”

    “噢,那件衣服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那是法兰西共和国的象征。共和政府委托大画家大卫[大卫(一七四八—一八二五),法国著名画家,同情法国大革命。——译注]给法兰西科学院院士设计的一种制服。”

    “真的吗!”基督山说,“那么这位先生是一位科学院院士吗?”

    “他在一星期前刚被推举为一位学者。”

    “他的特殊才能是什么?”

    “他的才能我相信他能够用小针戳兔子的头,他能让母鸡吃茜草,他能够用鲸须挑出狗的脊髓。”

    “为了这些成绩,他成为科学院的院士了吗?”

    “不,是法兰西学院的院士。”

    “但法兰四学院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

    “我就要告诉您了。看来似乎是因为——”

    “一定因为他的实验大大地促进了科学的发展罗?”

    “不,是因为他的书法非常挺秀。”

    “这句话要是被那些让他用针戳过的兔子,那些骨头被他用茜草染成红色的鸡以及那些被他挑过脊髓的狗听到,它们一定要伤心死了。”

    阿尔贝大笑起来。

    “那一位呢?”伯爵问。

    “哪一位?”

    “是的,第三位。”

    “啊!穿暗蓝色衣服的那位?”

    “对。”

    “他是伯爵的一个同僚,前一阵子极力反对贵族院的议员穿制服,他是自由主义派报纸的死对头,但因为他在制服问题上所做的抨击朝廷的高尚行动,自由派报纸大大为他捧场,这使他们言归于好,而且据说就要派他做大使了。”

    “他是凭什么资格入贵族院的?”

    “他曾编过两三部喜剧,在《世纪》报上写过四五篇文章,为部长大人当选捧了五六次场。”

    “说得妙,子爵!”基督山微笑着说,“您是一位很有趣的导游。现在请您帮我一个忙,可不可以?”

    “什么事?”

    “别介绍我认识这几位先生,如果他们有这个意思,请您为我挡驾。”

    这时,伯爵觉得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转过身来,原来是腾格拉尔。“啊!是您,男爵!”

    “您为什么要称呼我男爵呢?”腾格拉尔说,“您知道我对于我的头衔并不重视。我不象您,子爵,您很看重爵位是不是?”

    “当然罗,”阿尔贝回答,“我要是没有了头衔,就一无所有了,而您,既使放弃男爵的头衔,却依旧不失为百万富翁。”

    “不幸的是,”基督山说,“百万富翁这个头衔可不象男爵、法国贵族或科学院院士那样可以终身保持的,譬如说,法兰克福的百万富翁,法波银行的大股东法郎克和波尔曼,最近就宣告破产了。”

    “真的吗?”腾格拉尔说,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不会有错,我是今天傍晚才得到的消息,我有一百万存在他们银行,但及时得到警告,在一个月以前就提出来了。”

    “啊,我的上帝!”腾格拉尔喊道,“他们开了一张二十万法郎的汇票给我!”

    “您可得小心一点,他们的签字只剩百分之五的信用了。”

    “是的,但太迟啦,”腾格拉尔说,“我看到签字的票据就照付了。”

    “得!”基督山说,“又是二十万法郎,加上以前“嘘!别提这些事情,”腾格拉尔说,然后,他向基督山凑近一步,又说,“尤其是在小卡瓦尔康蒂先生面前。”说完以后,他微笑了一下,转身向他所指的那个年轻人走去。

    阿尔贝离开伯爵去和他的母亲说话,腾格拉尔也已去和小卡瓦尔康蒂谈天,暂时只剩下基督山独自一个。这当儿,大厅里非常热。仆人托着摆满冷饮品的茶盘在人群里穿梭往来。

    基督山不时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但当仆人把盘子端到他面前来的时候,他却退后一步,不吃解热的东西。马尔塞夫夫人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基督山,她看到他什么都没有吃过,甚至还注意到了他往后退的那个动作。

    “阿尔贝,”她问道,“你注意到没有?”

    “什么事,母亲?”

    “我们请伯爵来赴宴,他从来没有接受过。”

    “是的,但他在我那儿吃过午饭,真的,那次他还是初次在巴黎社交界露面呢。”

    “但你的家并不是马尔塞夫先生的家,”美塞苔丝喃喃说,“他来这儿以后,我一直在观察他。”

    “是吗?”

    “是的,他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伯爵的饮食是很节制的。”

    美塞苔丝抑郁地微笑了一下。“你再过去,”她说,“等下一次托盘送来的时候,务必请他吃些东西。”

    “为什么,母亲?”

    “听我的话,阿尔贝。”美塞苔丝说。

    阿尔贝拿起他母亲的手吻了一下,踱到伯爵身边。又有一只摆满冷饮品的盘子送了来,她看到阿尔贝想劝伯爵吃些东西,但他却坚决地拒绝了。阿尔贝回到母亲那儿,她的脸色非常苍白。

    “是吧,”她说,“你看到他拒绝了吗!”

    “是的,但您何必因此难过呢?”

    “你知道,阿尔贝,女人的心是很奇怪的,我喜欢看到伯爵在我的家里吃些东西,即使一粒石榴也好。也许他不习惯法国的饮食,喜欢吃别的东西吧。”

    “哦,不会的。在意大利的时候,我看他是什么都吃的,显然他今天晚上不想吃东西。”

    “也许是”伯爵夫人说,“他是在热带过惯了的,他可能不象我们这样怕热。”

    “我想不见得,因为他刚才还向我诉苦说,他感到热得几乎要窒息了,还问我为什么不把百叶窗也象玻璃那样打开。”

    “可不是,”美塞苔丝说,“这倒是个好办法,可以试试他是否故意不肯吃东西。”于是她离开大厅。一分钟以后,百叶窗全部打开了,透过那些垂下素馨花和女萎草的窗口,可以看到点缀着各色灯笼的花园和摆列在帐幕底下的宴席。跳舞的,玩牌的,谈话的所有的客人都发出了欢快的喊声。每一个人都欢欢喜喜地享受着微风。这时,美塞苔丝重新出现,她的脸色比以前更苍白了,但神色很镇定。她一直向以她丈夫为中心的那群人走过去。“别把这几位先生拖在这儿,伯爵,”

    她说,“我想,他们大概都愿意到花园里透透气,太闷了,他们不是在玩牌。”

    “啊,”一个风流的老将军说,“我们不愿意单独到花园里去。”

    “那么,”美塞苔丝说,“我来领路。”她转向基督山,又说,“伯爵,您可以陪我去走走吗?”

    对于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伯爵几乎踉跄了一下,他看了看美塞苔丝。那一瞥的时间实际上极其短暂,但伯爵夫人却觉得似乎有一世纪那么久。他把他的胳膊递给伯爵夫人。她挽起他的胳膊,或者说得确切些,只是用她那只纤细的小手轻轻触着它,于是他们一同走下那两旁列着踯躅花和山茶花的踏级。在他们的后面,二十多个人高声谈笑着从另外一扇小门里涌进花园。

第七十一章 面包和盐

     正文第七十一章面包和盐 马尔塞夫夫人由基督山陪着,来到枝叶交错形成的拱廓。

    两旁都是菩提树,这条路是通到一间温室去的。

    “大厅里太热了,是不是,伯爵?”她问。

    “是的,夫人,您想得真周到,把门和百叶窗都打开。”当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伯爵感到美塞苔丝的手在颤抖。“但您,”他继续说,“穿着那样单薄的衣服,只披一条纱巾,或许会有点冷吧?”

    “您知道我要带您去哪儿吗?”伯爵夫人说,并不回答基督山的问题。

    “不知道,夫人,”基督山回答,“但您知道我并没有拒绝。”

    “我们是到温室里去,您瞧,那间温室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伯爵看了看美塞苔丝,象要问她什么话,但她只是默默地向前走,于是基督山也不开口了。他们走到那间结满了美丽的果子的温室里。这时虽是七月里,但却依旧在靠工人控制温度来代替太阳热量来使果子成熟。伯爵夫人放开基督山的手臂,摘下一串紫葡萄。“瞧,伯爵,”她微笑着说,那种微笑那么凄然,让人几乎觉得她的眼眶里已盛满了泪水——

    “瞧,我知道我们的法国葡萄没法和你们西西里或塞浦路斯的相比,但您大概可以原谅我们北方的阳光不足吧!”

    伯爵鞠了一躬,往后退了一步。

    “您拒绝吗?”美塞苔丝的声音发颤。

    “请原谅我,夫人,”基督山答道,“但我是从来不吃紫葡萄的。”

    葡萄从美塞苔丝的手里落到地上,他叹了一口气。邻近架梯上垂着一只美丽的桃子,也是用人工的热度焙熟的。”美塞苔丝走过去,摘下那只果子。“那么,吃了这只桃子吧。”她说。

    伯爵还是不接受。

    “什么,又拒绝!”她的声音凄婉,似乎在竭力抑制哭泣。

    “真的,您太让我痛苦了。”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那只桃子,象葡萄一样,也落到地上。

    “伯爵,”美塞苔丝用悲哀恳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阿拉伯有一种动人的风俗,凡是在一个屋顶底下一同吃过面包和盐的人,就成了永久的朋友。”

    “我知道的,夫人,”伯爵回答,“但我们是在法国,不是在阿拉伯。而在法国,永久的友谊就象分享面包和盐那种风俗一样的罕见。”

    “但是,”伯爵夫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基督山,两手痉挛地抓住他的胳膊,紧张得好象都喘不过气来似的说,“我们是朋友,是不是?”

    伯爵的脸苍白得象死人的一样,浑身的血好象都冲进他的心,然后又向上涌,把他的两颊染得通红;他只觉得自己泪眼模糊,象要晕眩一样。“当然,我们是朋友,”他答道。

    “我们为什么不是朋友呢?”

    这个答复与美塞苔丝所希望的回答相差太远了,她转过身去,发出一声听来象呻吟似的叹息。“谢谢您,”说完,他们又开始向前走。“阁下,”在他们默默地走了大约十分钟以后,伯爵夫人突然喊道,“您真的见过很多的东西,旅行到过很远的地方,受过很深的痛苦吗?”

    “我受过很深的痛苦,夫人。”基督山回答。

    “但您现在很快乐了?”

    “当然,”伯爵答道,“因为没有人听到我叹息的声音。”

    “您目前的快乐是否已软化了您的心呢?”

    “我目前的快乐相等于我过去的痛苦。”伯爵说。

    “您没有结婚吗?”伯爵夫人问道。

    “我结婚!”基督山打了一个寒颤,喊道。“那是谁告诉您的?”

    “谁都没有告诉我,但有人在戏院里见您常和一位年轻可爱的姑娘在一起。”

    “她是我在君士坦丁堡买来的一个女奴,夫人——是王族的一位公主。我把她认作我的义女,因为她在世界上再没有亲人了。”

    “那么您是独自一人生活。”

    “我过着独身生活。”

    “您没有女儿,儿子,父亲?”

    “一个都没有。”

    “您怎么能这样生活?一个亲人都没有?

    “那不是我的错,夫人。在马耳他的时候,我爱过一个年轻姑娘。当我快要和她结婚的时候,燃起了战火。我以为她很爱我,会等我,即使我死了,也会忠守着我的坟墓。但当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结婚了。这种事情对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本是不足为奇的,也许我的心比旁人软弱,换了别人也许不会像我这样痛苦,这就是我的恋爱经历。”

    伯爵夫人停住脚步,象是只是为了喘一口气。“是的,”她说,“而您,在您的心里依旧保存这段爱情——人是一生只能恋爱一次的,您后来有没有再见到过她?”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我从来没有回到她所住的那个地方。”

    “在马耳他?”

    “是的,在马耳他。”

    “那么,她现在还在马耳他?”

    “我想是的。”

    “她使您所受的种种痛苦,您宽恕她了吗?”

    “是的,我饶恕了她。”

    “但不只是她,那么您依旧还恨使您和她分离的那些人吗?”伯爵夫人手里还有一小串葡萄,散发了香味。这时她就站在基督山的面前。“吃一点吧。”她说。

    “夫人,我是从来不吃紫葡萄的。”基督山回答,好象这个问题以前并没有提到过似的。

    伯爵夫人用一种绝望的姿势,把葡萄抛进最近的树丛里。

    “真是铁石心肠。”她轻声说。基督山毫不动情,好象这种责备并不是说他似的。

    这时,阿尔贝奔了进来。“母亲!”他喊道,发生不幸的事啦!”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伯爵夫人问道,象是一下子从梦中醒来似的。“你说是不幸的事?哦,当然是不幸的事了。”

    “维尔福先生来了。”

    “怎么了?”

    “他来找他的太太和女儿。”

    “为什么?”

    “因为圣·梅朗夫人刚到巴黎,带来了圣·梅朗先生去世的噩耗,他是离开马赛不久就死的。维尔福夫人正在兴头上,也许没有听清那件祸事,或也许不相信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但瓦朗蒂娜小姐一听到话头,又注意到她父亲那种小心谨慎的样子,就全部猜到了。那个打击对她象是晴天霹雳一般,她当场昏了过去。”

    “圣·梅朗先生是维尔福小姐的什么人?”伯爵问。

    “是她的外祖父。他是来催促她和弗兰兹结婚的。”

    “啊。真的吗?”

    “嗯,”阿尔贝说,“弗兰兹现在没人催他了,为什么圣·梅朗先生不也是腾格拉尔小姐的外祖父呢?”

    “阿尔贝!阿尔贝!”马尔塞夫夫人用一种温和的责备口气说,“你在说什么呀?啊,伯爵,他非常敬重您,请告诉他,他不该这么说话。”于是她向前走了两三步。

    基督山用非常奇怪的眼光望着她,他的脸上有一种恍恍惚惚但又充满爱慕的表情。她不由停住了脚步。然后她又上来搀住他的手,同时抓起她儿子的手,把那两只手合在一起。

    “我们是朋友,是不是?”她问。

    “噢,夫人,我不敢自称为您的朋友,但我始终是您最恭敬的仆人。”

    伯爵夫人心里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痛楚走了。她还没有走上十步,伯爵就看见她用手帕擦眼泪。

    “家母跟您谈得有点不愉快吗?”阿尔贝惊讶地问。

    “正巧相反,”伯爵答道,“您没听到她说我们是朋友吗?”

    他们回到大厅里,瓦朗蒂娜和维尔福先生夫妇刚离开,不用说,莫雷尔也跟在他们后面走了。

第七十二章 圣·梅朗夫人

     正文第七十二章圣·梅朗夫人 维尔福先生的家里的确刚刚发生了一幕悲惨的场景。太太和小姐已经去参加跳舞会去了,维尔福夫人虽曾竭力劝她的丈夫和她们同去,但她的请求没有成功,检察官还是照常把他自己关在书房里,面前堆着一大叠文件,这一堆文件谁看了都会发怵,但通常还是难于满足他那强烈的工作欲。可是这一次,这些文件只是形式而已。维尔福静处的目的不是为了工作而是在反省。门已经关上,他已吩咐仆人,除非有特别重要的事情。不许来打扰他。门关上以后他在圈椅里坐下来,开始细细地思索这一星期来的事情,累得他神魂不安,始终痛苦地在他的头脑里萦回不息的这些事情。他并不去碰他面前的那个文件堆,却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按下暗钮,拿出一包宝贵的文件,这包文件整理得很仔细,编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号码,里面所载的是人名和私人笔记,都是关于他在政治、金钱事务上、法庭上以及他那些神秘的恋爱事件上的仇人的记录。他们的数目现在已达到惊人的地步,他开始有点害怕起来,但这些名字虽然曾经显赫一时,却也常常使他满意地微笑,象是一个旅客在到达顶峰以后,回头俯视脚下那些曾让他惊恐万状的嵯峨的峰峦、可怕的岩崖以及几乎无法通过的狭径。他记忆里把所有这些名字默诵了一遍,又参照名单上的记载重读一遍,研究了一番,他摇摇头。“不!”

    他喃喃地说,“我的敌人没有哪一个会辛辛苦苦地耐着性子等这么久的时间,等到现在才用这个秘密来压垮我。有时候,正如哈姆雷特所说的:事实总会升起到人们的眼前,即使用全世界的泥土压住它也是枉然。

    但是,象一团磷火一样,它虽然升起来,但却会引人走入迷途。那个科西嘉人大概曾把这个故事告诉某个教士,那个教士又对别人讲了。基督山也许从旁人口里听到过,而为了探明真相,但他为什么要探明这件事情的真相呢?”维尔福先生在思索了一会儿以后,这样自问。“这和这位基督山先生或柴康先生有什么关系呢?他是一个马耳他船商的儿子,曾在塞萨利发现一个银矿,是第一次来巴黎访问。他为什么要查究这样一件悲惨、神秘和无用的事实呢?布沙尼长老和威玛勋爵——他的朋友和他的仇人——所给我的各种消息虽不完全相同,但据我看来,有一点是可以明确地断定的,就是不论在哪一个时期,不论在哪一件事情上,不论在哪一种环境里,他和我之间都没丝毫瓜葛。”

    但维尔福说的这几句话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怕的倒不是事情被揭发出来,因为即使揭发出来他可以辩护可以否认;他并不十分顾忌那突然出现在墙上的血字;他真正急于想发现的是,究竟是谁写这些血字。为了使自己的神经放松一下,他开始幻想起来。他以前常常幻想他的政治前途,这是他野心的梦想的主题,但今天他没法去想那方面的事情,他深怕惊醒了那沉睡了这么久的仇人,现在他只为自己想象一幅享受家庭之乐的远景。正在这时,庭院里传来一辆马车滚动的声音,接着他听到一个老年人的脚步踏上楼梯,后面跟随着一片哭泣和悲叹声,这是仆人们的常态,表示他们也很关心主人的伤心事。他打开门,进来了一位老太太,臂上挽着披肩,手里拿着帽子,不等通报就进来了白发压着她黄色的前额,她的眼睛周围刻满岁月留下的皱纹,眼睛几乎消失在那因悲哀过度而发肿的眼皮底下了。“噢,阁下,”她说——

    “噢,阁下,多大的不幸呀!我要死了,噢,是的,我一定要死了!”

    她就倒在那张离门最近的椅子上,突然啜泣起来。仆人们站在门口,不敢进去,诺瓦蒂埃的老仆人在他主人的房间里听到那一片喧闹声,也赶来站在后面,大家都望着她。维尔福站起来,向这位老太太他的岳母奔过去。“发生了什么事啦!”他喊道,“您为什么这样难过!圣·梅朗先生没有和您一起来吗?”

    “圣·梅朗先生死啦!”老侯爵夫人直截了当地回答,脸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看来她似乎已经麻木了。

    维尔福后退几步,两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喊道:“死了,这样突然?”

    “一星期前,”圣·梅朗夫人又说,“我们吃过午餐就一同乘着马车出发。圣·梅朗先生感到不舒服已经有几天了。但是,想到可以看到我们亲爱的瓦朗蒂娜,他顾不上自己正在生病,坚持起程。我们离开马赛十八哩路时,他吃了他常服的金锭丹以后,就沉沉睡去。我觉得他睡的有点不自然,可是我又不敢喊醒他,我觉得他的脸色好像变红了,他的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得比平常厉害。那时天色渐渐黑了,我也看不清了,我就让他去睡。突然间,他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痛苦的叫声,象是一个人在梦中受到了伤害似的,接着他的头猛然往后一倒。我叫车夫停车,我叫圣·梅朗先生,我给他闻我的嗅盐,但一切都晚了,我是坐在一个尸体旁边到达埃克斯的。”

    维尔福半张着嘴站着,吓呆了。“您想必请医生了?”

    “当时就请了,但是,我刚才说过,已经太晚啦。”

    “是的,但他至少可以确诊可怜的侯爵死于什么病吧。”

    “哦,是的,阁下,他告诉我说象是一种暴发性中风。”

    “当时您怎么办的呢?”

    “圣·梅朗先生常说,如果他不是死在巴黎,希望能将他的遗体运回家族的墓室。我看着遗体装在一具铅棺里,自己先回巴黎,棺材过几天才来。

    “哦,可怜的母亲!”维乐福先生说,“您这么大年纪,受到这样的一个打击以后,还得这么操心。”

    “上帝支持我,让我坚持了下来,而且,我为可怜的侯爵所办的那一切,换了他当然也会替我办的。自从他离开我以后,我似乎已经麻木了。我不能哭,他们说,到我这样的年龄,就没有眼泪的了。可是,我以为当一个人心里难受的时候,就应该哭出来。瓦朗蒂娜在哪儿,阁下?我是为她而来的,我希望见见瓦朗蒂娜。”

    维尔福觉得如要说瓦朗蒂娜去参加舞会了未免太残酷,所以他只说她和她的继母一同出去了,他这就去接她们回来。

    “马上去,阁下!马上去,我求求你!”夫人说。

    维尔福扶起圣·梅朗夫人,领她到内室。“您休息一下吧,母亲。”她说。

    听到这句话,侯爵夫人,抬起头来。眼前的这个人使她强烈地想起她无限哀悼的那个女儿来,她觉得她的女儿还活在瓦朗蒂娜的身上,这声“母亲”使她大为感动,顿时老泪纵横,跪倒在一张圈椅前面,把她那白发苍苍的头埋在椅子里。维尔福吩咐女佣人照顾好老夫人,而老巴罗斯则惊惶地跑去报告他的主人去了。因为最使老年人恐惧的事情,没有比听到死神暂时放松对他们的警戒,而去打击另外一个老年人更可怕了。当圣·梅朗夫人还跪在地上,在那儿虔诚祈祷的时候,维尔福叫人备好马车,亲自到马尔塞夫夫人那里去接他的妻子和女儿。当他出现在舞厅门口的时候,他的脸色苍白的瓦朗蒂娜急忙向他跑过来,说:“哦,爸爸,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吧!”

    “你的外婆刚才到了,瓦朗蒂娜。”维尔福先生说。

    “外公呢?”那年轻姑娘浑身颤抖。

    维尔福先生的回答只是伸手去扶住他的女儿。他做得正及时,因为瓦朗蒂娜的头一阵晕眩。脚下打了一个踉跄;维尔福夫人立刻赶过来扶住她,一面帮助她的丈夫把她搀到马车里,一面说:“真是怪事!谁想得到会发生这种事,真是怪事!”这不幸的一家人就这么走了,留下一片愁云,笼罩着整个大厅。

    瓦朗蒂娜发现巴罗斯在扶梯脚下等她。“诺瓦蒂埃先生希望今天晚上见您一次。”他低声说。

    “告诉他,我见过我亲爱的外婆后就来。”她回答,她感到目前最需要她帮的是圣·梅朗夫人。

    瓦朗蒂娜发现她的外祖母躺在床上。这一场伤心的会见里,默默的爱抚、心痛如绞的啜泣、断断续续的叹息、止不住的热泪,说不尽道不完的。维尔福夫人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对可怜的遗孀保持着外表上的一切敬意。她不久就对她的丈夫耳语说:“我想,如果你允许的话,我还是走开的好,因为我在这儿似乎会使你的岳母难过。”

    圣·梅朗夫人听到了她的话。“是的,是的,”她温和地对瓦朗蒂娜耳语说,“让她离开吧,但你要留在这儿。”

    维尔福夫人走了,瓦朗蒂娜独自留在床边,因为那位检察官被这个意外的死讯惊得不知所措,也跟着妻子出去了。

    现在且回头来讲老诺瓦蒂埃,我们前面说过,诺瓦蒂埃听到家里的闹声,就派他的老仆人去查问原因;巴罗斯一回来,他就用机敏的眼光向他的使者询问。

    “唉,老爷!”巴罗斯惊叹道,“发生了不幸的事情啦。圣·梅朗夫人到了,她的丈夫死啦!”

    严格地说来,圣·梅朗先生和诺瓦蒂埃之间没有友谊可言。可是,一个老年人的死总会影响到另一个老年人。诺瓦蒂埃的头无力地垂到胸前,显然心里很难过,在想什么心思,然后他闭上一只眼睛。

    “瓦朗蒂娜小姐吗?”巴罗斯问。

    诺瓦蒂埃作了个肯定的表示。

    “她参加舞会去了,这是您知道的,因为她打扮得整整齐齐地来向您告辞过的。”

    诺瓦蒂埃又闭一闭他的左眼。

    “您想见她吗?”

    诺瓦蒂埃又作了肯定的表示。

    “嗯,他们一定已经到马尔塞夫夫人那儿接她去了。我去等着,她一回来就请她到这儿来。您是不是这样想?”

    “是的。”老人又作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所以,正如我们已说过的,巴罗斯就去守在门口,把老人的希望通知瓦朗蒂娜。因此,瓦朗蒂娜在离开圣·梅朗夫人以后,就来看诺瓦蒂埃了。圣·梅朗夫人终因疲乏过度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在她伸手所及的地方,他们放了一张小桌,桌子上放着一只玻璃杯和一瓶橙汁,这是她最喜欢的饮料。于是,那年轻姑娘离开床边去看诺瓦蒂埃先生。瓦朗蒂娜吻了老人一下,老人则带着无限怜惜的眼神望着她,以致她的眼泪又充满了眼眶。那位老先生依旧带着同样的表情凝视着她。

    “是的,是的,”瓦朗蒂娜说,“您的意思是:我还有一位慈爱的祖父,是不是?”

    老人表示他想说的正是这句话。

    “上帝啊,幸而我还有你,”瓦朗蒂娜答道。“要是没有你的话,我可怎么受得了呢?”

    这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巴罗斯觉得经过了这种伤心的事件以后,每一个人都需要休息,他自己也倦了。诺瓦蒂埃所需要的休息也不只是看他的孙女儿。所以瓦朗蒂娜也离开了,忧愁和疲乏使她看来象是病了。

    第二天早晨,瓦朗蒂娜发现她的外祖母还是躺在床上。她并没有退烧;相反的,她的眼睛里闪着忧郁的火花,象是精神上正受着痛苦的折磨,“哦,亲爱的外婆!您更不舒服了吗?”

    瓦朗蒂娜看到这种种焦躁不安的症状,不由得失声惊叫。

    “没有,我的孩子,不是的!”圣·梅朗夫人说,“但我等你等得不耐烦了,我等你差人去找你的父亲来。”

    “我的父亲?”瓦朗蒂娜不安地问。

    “是的,我想跟他谈一谈。”

    瓦朗蒂娜不敢违背外祖母的意思,而且她也不知道她要谈的是什么事。过了一会儿,维尔福进来了。

    “阁下,”圣·梅朗夫人开门见山地说,象是怕她的时间不够用似的,“写信告诉我说,已经在为这个孩子准备婚事了?”

    “是的,夫人,”维尔福回答,“不仅是准备,而是已经按排妥当了。”

    “你的意中女婿是弗兰兹·伊皮奈先生?”

    “是的,夫人。”

    “他的父亲是我们的人就是在逆贼从厄尔巴岛逃回来的前几天被人暗杀的伊皮奈将军吗?”

    “正是。”

    “跟一个雅各宾党徒的孙女儿联姻,他不反感吗?”

    “幸而我们的内战现在已经结束了,母亲,”维尔福说。

    “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伊皮奈先生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他对诺瓦蒂埃先生知之甚少,瓦朗蒂娜将来和他相处,即使不愉快,也可以无所谓。”

    “这门亲事配不配?”

    “各方面都配。”

    “那个年轻人怎么样?”

    “很得大家的赞许。”

    “他为人和不和气?”

    “他是我所认识的最优秀的年轻人之一。”

    在他们谈话期间,瓦朗蒂娜始终保持着沉默。

    “嗯,阁下,”圣·梅朗夫人想了几分钟以后说,“我必须催你赶快办这件婚事,因为我能活的时间很短了。”

    “您,夫人?”

    “您,亲爱的外婆?”维尔福先生和瓦朗蒂娜同时惊喊道。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话,”侯爵夫人继续说,“我必须催你赶快办,这样,在她结婚的时候,虽然没有母亲,至少还有一个外婆来为她祝福。我那可怜的蕾妮只剩下瓦朗蒂娜这条命根了,你是早把她忘掉的了,阁下。”

    “啊,夫人,”维尔福说,“您忘记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没有母亲。”

    “继母决不是母亲,阁下。但这不是我们要谈的,我们只谈瓦朗蒂娜的婚事。我们不要去打扰死者吧。”

    这些话说得非常急促,她的谈话似乎有点象呓语了。

    “这件事一定照您的意见办理,夫人,”维尔福说,“尤其是您的意见正巧和我一致。伊皮奈先生一到巴黎——”

    “我亲爱的外婆,”瓦朗蒂娜插进来说,“应当想一想外公刚去世。您不会愿意我在这样不吉利的时候结婚的吗?”

    “我的孩子,”老太太厉声喊道,“别理会那些陈规俗套,它们只会使优柔寡断的人延迟建立他们的未来生活。我也是在我母亲的灵床前面结婚的,而我并没有因此减少了我的快乐。”

    “可是,应该考虑一下死者,夫人!”维尔福说。

    “可是?——永远要‘可是’下去吧!我告诉你,我就要死了,你懂不懂?在死以前,我要看看我的外孙女婿。我要嘱咐他让我的孩子快乐,我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究竟会不会按我的嘱咐去做,总之,我要认识他,”老太太带着一种可怕的表情继续说,“如果将来他尽不到他的责任,我就从我的坟墓里爬起来找他!”

    “夫人,”维尔福说,“您得丢开这过于激动的念头,这样想下去是要发疯的。人一死被埋入坟墓以后,就长眠不起了。”

    “哦,是的,是的,亲爱的外婆,您定一定心吧。”瓦朗蒂娜说。

    “我告诉你,阁下,你错啦。昨天晚上我睡得可怕极了。我的灵魂似乎已经脱离我的身体,在头顶上飘来荡去。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拢了,再也睁不开说来似乎不可能,尤其是你,阁下,我闭着眼睛竟也能看到东西,在你现在站的那个地方,从通到维尔福夫人梳妆室去的那个门的角落里,我看见,静静地进来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瓦朗蒂娜尖声叫起来。“这是您发烧的缘故,夫人。”维尔福说。

    “信不信由你,但我知道我所说的的确是真的。我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而且,象是恐怕我单凭一种感官的证明还不够似的,我又听到我的玻璃杯被挪动的声音——就是现在放在桌子上的那一只。”

    “噢,亲爱的外婆,那是一个梦。”

    “那不是做梦,因为我还伸手出去拉铃呢,但当我要拉铃的时候,那个影子不见了。接着我的婢女就拿着一盏灯进来。”

    “她没有看到什么吗?”

    “鬼只有应该看见它们的人才看得到。那是我丈夫的灵魂!如果我丈夫的灵魂可以到我这里来,为什么我的灵魂不能出来保护我的外孙女儿呢?据我看,这关系似乎更直接。”

    “哦,夫人,”维尔福不禁大为感动地说,“别去想那些伤心事了,您还要快乐地和我们一起生活。我们会永远爱你,尊敬您,我们会让您忘记”

    “不,不,不!”侯爵夫人说。“伊皮奈先生什么时候到?”

    “随时会到,我们正在等他呢。”

    “很好。他一到,马上通知我。我们必须赶紧给我去请一位公证人来,以便把我们的财产全部转到瓦朗蒂娜名下。”

    “哦,外婆!”瓦朗蒂娜把她的嘴唇贴到她外祖母滚烫的额头上,不安地说,“您是吓死我吗?”上帝啊,您在发烧,我们必须去找的不是公证人,而是医生!”

    “医生!”她耸耸肩说,“我没有病,我只是口渴。”

    “您要喝什么,亲爱的外婆?”

    “跟平常一样,喝杯子汁,我的杯子就在桌子上。拿给我,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把橙汁倒在桌子上的玻璃杯里,拿给她的外祖母,心里有点害怕,因为鬼碰过这只杯子。侯爵夫人一口就把橙汁喝干,然后在枕头上辗转反侧,反复地喊道:“公证人!公证人!”

    维尔福先生走了,瓦朗蒂娜坐在外祖母的床边。那个可怜的孩子说她的外祖母需要医生,但看来她自己也很需要。她的脸颊绯红,呼吸短促而困难,脉搏跳得非常快。可怜的姑娘心想,要是马西米兰知道圣·梅朗夫人非但不是他的盟友,而且无意之中几乎也成了一个敌人,那时他会有多么失望。她不止一次想把一切都告诉她的外祖母,而且要是马西米兰·莫雷尔的名字是叫阿尔贝·马尔塞夫或夏多·勒诺的话,她早就毫不犹豫;但莫雷尔只是平民出身,而瓦朗蒂娜知道他那心高气傲的圣·梅朗侯爵夫人是多么鄙视一切平民出身的人。每当她要把她的秘密吐露出来的时候,就想到这不过是一种徒然的举动,便又伤心地把它抑制了下去,因为这个秘密一旦被她的父母发觉以后,就一切都完了。

    两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圣·梅朗夫人昏昏沉沉地睡着,公证人已到了。通报的声音虽然极轻,圣·梅朗夫人却立刻抬起头来。“公证人吗?”她喊道,“让他进来!”

    公证人本来就在门口,立刻走进来。“你去吧,瓦朗蒂娜,”圣·梅朗夫人说,“让我和这位先生谈一谈。”

    “但是,外婆——”

    “去吧!去!”那年轻姑娘吻了吻她的外祖母,用手帕擦着眼睛走了出去。她在房门口遇到维尔福先生的贴身男仆,男仆告诉她医生已在客厅里等着了。瓦朗蒂娜立刻跑下去。那个医生跟她家是世交,也是当代名医,非常喜欢瓦朗蒂娜,当年他是看着瓦朗蒂娜降临这个人世的。他自己也有一个年龄和她相仿佛的女儿,他的妻子是患肺病死的,因此他终生都在不断地为女儿担心。

    “哦,”瓦朗蒂娜说,“我们等您等得急死了,亲爱的阿夫里尼先生。但先告诉我,梅蒂兰和安妥妮蒂可好吗?”

    梅蒂兰是阿夫里尼先生的女儿,安妥妮蒂是他的侄女。阿夫里尼先生忧郁笑了一下。“安妥妮蒂很好,”他说,“梅蒂兰也还算好。但你派人叫我来,我的好孩子,难道你的爸爸或维尔福夫人病了吗?至于你,心头的烦恼是明摆着的,但除了劝你不要太胡思乱想以外,我看你并不需要我的什么帮助。”

    瓦朗蒂娜的脸涨得通红。阿夫里尼的医道几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因为她是一位主张治病先治心的医生。“不,”她答道,“是我那可怜的外祖母。我们所遭遇的不幸想必您已经知道了。”

    “一无所知。”阿夫里尼医生说。

    “唉!”瓦朗蒂娜忍着眼泪说,“我的外祖父死啦。”

    “圣·梅朗先生?”

    “是的。”

    “突然死的?”

    “暴发性中风。”

    “中风?”医生重复说。

    “是的。我那可怜的外婆从来没有和外公离开过,她幻想他已经来叫她了,以为她一定得去跟他在一起。噢,阿夫里尼医生,我求求您,想办法救救她。”

    “她在哪儿?”

    “在她的房间里,跟公证人在谈话呢。”

    “诺瓦蒂埃先生呢?”

    “还是老样子,他的神志十分清楚,但还是不能动,不能讲话。”

    “他还是照样爱你吗,我的好孩子?”

    “是的,”瓦朗蒂娜说,“他非常喜欢我。”

    “谁能不爱你呢?”

    瓦朗蒂娜忧郁地微笑了一下。

    “你外婆情况怎么样?”

    “处于一种奇特的兴奋状态,睡的时候昏昏沉沉,不正常。她今天早上硬说在睡觉的时候她的灵魂已经脱离身体,在她的头顶上盘旋,她自己竟能看得到,好象是神经错乱了。她看见一个鬼走进房间里来,甚至还听到鬼碰她的玻璃杯的声音。”

    “这就怪了,”医生说,“我以前不知道圣·梅朗夫人有这种幻觉症。”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瓦朗蒂娜说,“今天早上她把我吓坏了,我简直以为她疯了。我父亲您知道,向来很坚强。可是他似乎也吓呆了。”

    “我们去看看吧,”医生说,“你讲给我听的那些事情我也觉得非常奇怪。”

    这时公证人下来了,瓦朗蒂娜知道她外祖母现在是自己呆在房间里。“请上楼去吧。”她对医生说。

    “你呢?”

    “噢,我不敢上去她不许我派人去找您,而且,正如您所说的,我自己心里也乱得很,有点发烧,很不舒服。我要到花园里去转一转,定定神。”

    医生握了握瓦朗蒂娜的手。上楼去看她的外祖母了,而瓦朗蒂娜则走下台阶。至于她喜欢是在花园的哪一部分散步自然不必再说了。平时,她总在房子周围的花坛间逗留一会儿,折一朵玫瑰花插在胸前或发鬓上,然后折入那条通到后门去的幽暗的走道。瓦朗蒂娜照常在花丛间走了一会儿,但并没有摘花。虽然她还来得及把自己打扮成居丧的样子,可是她内心的哀痛,使她感到作这种朴素的装饰,也是不应该的。她转身沿着那条小径走去。正当她往前走的时候,她好象听到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她吃惊地停住脚步。那声音就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际,她听出那是马西米兰的声音。

第七十三章 诺言

     正文第七十三章诺言 那人果然是马西米兰·莫雷尔。自从前一天起。他一直愁肠百结。凭着情人们所特有的本能,在侯爵去世和圣·梅朗夫人回来以后,他预料到维尔福先生的家里准会发生那种与他对瓦朗蒂娜的爱情利害攸关的事情。我们马上就会看到,他的预感的确变成了现实。使他脸色苍白、浑身战栗地来到栗子树下铁门前的,也不再仅仅是一种不安的感觉。瓦朗蒂娜并不知道莫雷尔在等她,以前是他不会这个时候来的,所以她到花园里来,纯粹是一种巧合,或说得更确切些,是一种心灵感应的奇迹。一听见莫雷尔喊她,她就向门口跑去。

    “这个时候来了?”她说。

    “是的,我可怜的瓦朗蒂娜,”莫雷尔答道,“我带来了坏消息并且准备再听到坏消息的。”

    “这么说,这实在是座不吉利的宅子了!”瓦朗蒂娜说,“说吧,马西米兰,虽然现在这些悲痛也已经让人受不了了。”

    “亲爱的瓦朗蒂娜,”莫雷尔竭力掩饰自己的激动情绪,说,“好好听着,我求求你,我要说的这件事是很严肃的。他们打算什么时候为你办婚事。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瓦朗蒂娜说,“对你,我什么都不必隐瞒。我的婚事今天早上他们就谈到了,我那亲爱的外婆,我本来以为她可以帮助我的,但她不但赞成这门亲事,而且希望赶快办成,他们只等伊皮奈先生一到,第二天就签订婚约。”

    年轻人痛苦地长叹了一声,悲哀地凝望着姑娘。“唉!”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太可怕了,听自己所爱的女人平静地说出:‘你行刑的时间已经定了,几小时以后就要执行。但这无关紧要必须如此,我不愿意插身其间来阻止它。’啊,既然如你所说的,一切只等伊皮奈先生一到就可以了结,在他到后的第二天,婚书就要签订,你就将属于他那么你明天就和伊皮奈先生订婚吧。因为今天早晨他已经来到巴黎了。”

    瓦朗蒂娜喊了一声。

    “一小时以前,我在基督山家里,”莫雷尔说,“我们正在聊天,他谈论你家里所遭到的不幸,我谈论你的伤心,那时一辆马车辚辚地驶进前庭。在那以前,我从来不相信有‘预感’存在,但现在我却不能不相信了,瓦朗蒂娜。听到那辆马车的声音,我就打了一个寒颤,接着我就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觉得我当时就象死囚听到监斩官的脚步声一样。门开了,第一个进来的是阿尔贝·马尔塞夫,我还在心里极力对自己说预感是错误的、但他的后面又进来一个年轻人,伯爵喊道:‘啊!弗兰兹·伊皮奈男爵阁下!’的时候,我集中自己的全部力量和勇气来支撑自己。或许我的脸色是惨白的,也许我在发抖,但我确信我的嘴唇上始终保持着微笑。五分钟以后我就告辞了,在那五分钟里面,我一个字也没有听到——我感到自己彻底垮了!”

    “可怜的马西米兰!”瓦朗蒂娜喃喃地说。

    “瓦朗蒂娜,现在已经到了你答复我的时间了。要记住,生与死都由你决定。你打算怎么办?”

    瓦朗蒂娜低垂下头,她悲痛欲绝,方寸大乱。

    “听着!”莫雷尔说,“目前的情况非常严重已经迫在眉睫,这种情况你当然不会是第一次考虑到。现在不是悲哀的时候,那些喜欢慢慢地用痛苦来消磨时间、用吞咽泪水来打发日子的人,才肯干这种事。世界上的确有这种人,在人世间逆来顺受,上帝无疑的会在天上补偿他们。但在那些有抗争意识的人,他们就决不会浪费一刻宝贵的时间,他会立即对命运之神的打击予以还击。你是否预备和我们的厄运抗争?告诉我吧,瓦朗蒂娜,我就是为问你这话而来的。”

    瓦朗蒂娜浑身颤抖,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凝视着莫雷尔。去和她的父亲、她的外祖母以及她的整个家庭作对,对于这种念头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你说什么,马西梅朗?”瓦朗蒂娜问道。“你所谓奋斗是什么意思?哦,这是亵渎神灵的呀!什么!让我违背我父亲和我那垂死的外祖母的意愿不可能的!”

    莫雷尔吓了一跳。“你高贵的心地,不会不了解我,你对我了解得非常清楚,而我眼看着你忍受了这么久,亲爱的马西米兰。不!我要用我的全部力量来和我自己奋斗,象你所说的那样饮干我的眼泪。要让我父亲伤心,让临终的外婆在离开人世前不得安宁,绝对不行!”

    “您说得很有道理。”莫雷尔冷漠地说。

    “上帝呀!你怎么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瓦朗蒂娜愠怒地说。

    “是用一个崇拜你的人的口气来对你说话,小姐。”

    “小姐!”马西米兰喊道,“小姐!噢,自私自利的人呀!你看到我的处境是绝望的,却假装不理解我。”

    “您错了,我十分了解您。您不愿意反抗维尔福先生;您不愿意让侯爵夫人伤心;明天您就要签订婚约,把自己交给您的丈夫。”

    “上帝啊!你告诉我,不然我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别来问我,小姐。这种事情叫我判断是很不公正的,我的自私心会使我变得盲目的。”莫雷尔回答,他那种沙哑的声音和攥紧的拳头证明他已愈来愈愤怒了。

    “如果我愿意接受你的建议,莫雷尔,那么你以为我应该怎么办呢?回答我。不要只对我说‘你错了’,你必须给我出个主意呀。”

    “你说这句话是很认真的吗,瓦朗蒂娜,你真的要我给你出主意?”

    “当然罗,亲爱的马西米兰,如果你的建议可行,我就照你说的做,你知道我对你的爱是始终不渝的。”

    “瓦朗蒂娜,莫雷尔扳开了一块的门上一块松动的木板,说,“把你的手伸给我,证明你宽恕了我刚才发脾气。我的心里乱极了,在过去的一小时里各种失去理智的念头。在我的头脑里打转。如果你拒绝了我的建议”

    “你建议我怎么做呢?”瓦朗蒂娜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

    “我是自由的,”马西米兰答道,“养得起你。我发誓在我吻你的额头以前使你成为我合法的妻子。”

    “你的话让我听了要发抖!”那个年轻姑娘说。

    “跟我走吧!”莫雷尔说,“我带你到我的妹妹那儿,她也配得上做你的妹妹。我们乘船到阿尔及利亚,到英国,到美国去,如你愿意的话,我们到乡下去住,等到我们的朋友们为我们说情,你家里人回心转意以后再回到巴黎来也可以。”

    瓦朗蒂娜摇摇头。“我怕,马西米兰,”她说,“这是个发疯的主意,如果我不断然阻止你,我就比你更疯了。不可能的,莫雷尔,不可能的!”

    “那么你愿意对命运之神屈服,甚至连反抗都不想了!”莫雷尔神情黯淡地说。

    “是的——哪怕我是因此死去!”

    “好吧,瓦朗蒂娜,”马西米兰说,“我再讲一遍,你说得对。是我疯了,而你向我证明了热情可以使最理智的头脑变得盲目。而你能够丝毫不受热情的影响而理智地思考,为这我谢谢你。那么事情就是这样定了明天,你就要无可挽回地接受弗兰兹·伊皮奈先生,把你们连结在一起的不仅仅只签订婚约那种用来增加喜剧效力的演戏似的仪式,而是你自己的意愿,是不是?”

    “你又在把我向绝望的深渊里推,马西米兰,”瓦朗蒂娜说,“你又在用刀子剜我的心了!如果你的妹妹听从了这样的一个计划?告诉我,你会怎么办?”

    “小姐,”莫雷尔苦笑着说,“我是自私自利的,您已经这样说过的了。而作为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我不去想别人处在我的地位会怎么做,而只考虑我自己准备怎么做。我只想我和您认识已整整一年了。从我初次看见您的那天起,我就把我的一切快乐和希望都寄托在一种可能性上,希望我能赢得您的爱情。有一天,您承认您是受我的。从那一天起,我的希望就是有一天能拥有您,我把这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现在,我不再想了。我只是说,命运之神已转过身来攻击我。我以为可以赢得天堂,但我输了。这在一个赌徒这是平凡的日常事情,他不但可以把他所有的东西输掉,而且也可把他本来没有的东西输掉。”

    莫雷尔的态度十分平静。瓦朗蒂娜用她那一对敏锐的大眼睛望着他,竭力不让莫雷尔发现在她心里挣扎着的悲痛。

    “但是,一句话,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打算问您告别了,小姐,上帝听到我说的话,明白我的心,我请他作证,证明我的确希望您过得宁静,快乐,充实,使您不会再有时间想到我。”

    “哦!”瓦朗蒂娜喃喃地说。

    “别了,瓦朗蒂娜,别了!”莫雷尔鞠了一躬说。

    “你到哪儿去?”那姑娘一面喊,一面从铁门的缺口里伸出手来,抓住马西米兰的衣服,根据自己的激动的情绪,她知道莫雷尔的平静态度不是真的——“你到哪儿去?”

    “我要去走一条路,避免再给您的家庭增加麻烦,我要给一切忠诚专一的男子作一个榜样,让他们知道当处于我这种境地的时候,应该怎样做。”

    “在你离开以前,告诉我你要去做什么,马西米兰。”

    “年轻人悲哀地笑了一下。

    “说呀!说呀!”瓦朗蒂娜说,“我求求你。”

    “您的决定改变了吗,瓦朗蒂娜!”

    “那是不能改变的,不幸的人呵!你知道那是一定不能改变的!”姑娘喊道。

    “那么告别了,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拼命摇那扇门,她想不到自己竟能有这样大的力气,而当莫雷尔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她把两只手都从缺口里伸出来,双手使劲地转动她的手臂。“我一定要知道你要去做什么?”她说。“你到哪儿去?”

    “哦,别担心!”马西米兰站在离铁门几步以外说,“这是我自己命运寒涩,我并不想叫别人为此来负责。要是换了别人,他或许会威胁你去找弗兰兹先生,向他挑衅,和他决斗,那都是丧失理智的行为。弗兰兹先生跟这件事毫无关系。今天早晨他第一次见到我,也许他已经忘记他曾见过我这回事了。当你们两家准备联姻的时候,他甚至还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对弗兰兹先生并无敌意,我可以答应您,惩罚不会落到他的身上。”

    “落到谁的身上呢,那么——我吗?”

    “你,瓦朗蒂娜?哦!天地不容!女人是不可侵犯的,自己所爱的女人是神圣的。”

    “那么,落到你自己身上吗,不幸的人呵——你吗?”

    “唯一有罪的人是我,不是吗?”马西米兰回答。

    “马西米兰!”瓦朗蒂娜说,“马西米兰,回来吧,我求求你!”

    他走近来,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要不是他的脸色苍白,别人大概会以为他还是象往常那样快乐呢。“听着,我亲爱的,我崇拜的瓦朗蒂娜,”他用他那种和谐而悦耳的声音说,“象我们这样无愧于社会,无愧于家人,也无愧于上帝的人,可以互相看到对方的心,象读一本书一样。我不是一个罗曼蒂克的人,我不是悲剧的主人公。我既不模仿曼弗雷特,也不模仿安东尼。虽然我不曾明言,不曾发誓,而我早已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你。你要离开我,你这样做是对的——我再说一遍,你是对的。但失去了你,我就失去了我的生命。你离开我,瓦朗蒂娜,在世界上我就是孤零零地一个人了。我的妹妹已幸福地结了婚,她的丈夫只是我法律上的兄弟,也就是一个和我只有社会关系的人。所以,没有人再需要我了。我打算这样做:我要等到你真正结婚的时候,因为我不愿意错过那种意想不到的机会,说不定弗兰兹先生会在那以前死掉。当你向圣坛走过去的时候,或许会有一个霹雳打在他头上。在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没有不可能的事情,只要能够死里逃生,奇迹也就成了合乎情理的事情。所以,我要等到最后一刻,当我苦难的命运已经确定,无法挽回,毫无希望的时候,我就写一封密信给我的妹夫,另外写一封给警察总监,把我的打算通知他们,然后,在一个树林的拐角上,在一个深谷的悬崖边,或者在一条河的堤岸旁,我就坚决地,正如我是法国最正直的人的儿子那样坚决地了结我的生命。”

    瓦朗蒂娜浑身痉挛地发抖。她那两只握住铁门的手松了下来,她的胳膊垂了下来,两大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年轻人凄楚而决绝地站在她的前面。

    “哦!可怜可怜我吧,”她说,“你说你是会是要活下去的,可不是吗?”

    “不!我凭人格担保,”马西米兰说,“但那不会影响到你。你尽了你的责任,你可以安心了。”

    瓦朗蒂娜跪到地上,他的手紧紧地按在心头,她感到自己的心要碎了。“马西米兰!”她说,“马西米兰,我的朋友,我在人间的兄长,我天上的真正的丈夫,我求求你,象我一样忍辱负重地活下去,也许有一天我们会结合在一起的。”

    “别了,瓦朗蒂娜。”莫雷尔又说。

    “我的上帝,”瓦朗蒂娜脸上呈现出一种崇高卓绝的表情把双手举向天空,说,“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要做一个孝顺的女儿——我曾祈求、恳请、哀告,上帝不理我的祈求、我的哀恳或我的眼泪。好吧,”她抹掉她的眼泪变得很坚决地继续说,“我不愿意悔恨地死去,我情愿羞愧而死。你可以活下去,马西米兰,我永远只属于你,几点钟?什么时候?是不是马上就走?说吧,命令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莫雷尔本来已经走出几步,这时又转过身来,他的面孔因高兴而变得发白,把双手从铁门的缺口向瓦朗蒂娜伸过去。

    “瓦朗蒂娜,”他说,“亲爱的瓦朗蒂娜,你不必这样说还是让我去死吧。我怎么能强迫你呢?如果我们彼此相爱的话。你只是出于仁慈才吩咐我活下来,是吗?那么我情愿还是死了的好。”

    “真的,”瓦朗蒂娜喃喃说,“如果他不关心我,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关心我呢?除了他以外,谁在我伤心的时候来安慰过我呢?我这颗出血的心能在谁的怀里得到安息呢?他,他,永远是他!是的,你说得对,马西米兰,我愿意跟你去,我愿意离开父母,我愿意放弃一切。哦,我这忘恩负义的人啊,”

    瓦朗蒂娜哽咽着喊道,“我愿意放弃一切,甚至我那亲爱的老祖父,哦,我忘了他了。”

    “不,”马西米兰说,“你不会和他分离的。你说诺瓦蒂埃先生喜欢我。在你出走以前,把一切都告诉他,如果他同意,那就是上帝同意了你的决定。我们一结婚,立刻就把他接来和我们住在一起,那时,他不是有一个孩子,而是有两个了。你告诉过我你如何和他讲话以及他如何回答你,我很快地就可以用那种语言和他交流,瓦朗蒂娜。我向你保证,我们的前方不是绝望,而是快乐。”

    “哦!瞧,马西米兰,瞧你对我有多重要!你几乎使我相信你了,可是你说的本来都是疯话,因为我的父亲会咒骂我。他是铁石心肠决不会宽恕我。现在听我说,马西米兰,如果凭我的计谋、我的哀恳或者由于意外事件——总之,不论是什么原因,只要拖延这件婚事,你愿不愿等待?”

    “愿意的,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这事决不能让婚事成为事实,即使你被带到一位法官或一位教士前面,你也一定拒绝。”

    “世界上对我最神圣的一个人是我的母亲,我凭她的名义向你发誓。”

    “那么,我们等待吧。”莫雷尔说。

    “是的,我们等待吧,”瓦朗蒂娜回答这几个字使她紧张的情绪放松了,“世界上有许多许多事情,可以拯救我们这种不幸的人呢。”

    “我完全相信,瓦朗蒂娜,”莫雷尔说,“你一定会做得很好,只是如果他们不理你的恳求,如果你的父亲和圣·梅朗夫人坚持在明天就叫弗兰兹先生来签订婚约——”

    “那时我会坚守我的诺言,莫雷尔。”

    “你不去签约。”

    “来找你,咱们一起逃走。但从现在起直到那时,我们不要去冒险,违反上帝的旨意,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我们没有被人发觉,这是奇迹,是天意,如果我们被人撞见,如果被人知道我们是这样会面的,我们就毫无办法了。”

    “你说得对,瓦朗蒂娜。可是我怎么知道。”

    “到公证人狄思康先生那儿去打听消息好了。”

    “我认识他。”

    “我也会想办法告诉你,等我的消息吧。马西米兰,我也象你一样的讨厌这桩婚事啊!”

    “谢谢你,我心爱的瓦朗蒂娜,谢谢你,这就够了。我一旦知道要签婚约,就赶到这个地方来。我可以帮助你很容易地翻过这道墙头,门口就有马车等着我们,我陪你到我的妹妹家里。我们先在那儿住下来,或者暂时隐居,要不仍旧参加社交活动,都随你的心意,我们要用我们的力量来反抗压迫,我们不会象绵羊似的俯首贴耳地被人处死,只用哀叫来求饶了。”

    “好吧,”瓦朗蒂娜说。“我也要对你说一句:马西米兰,我相信你会把事情做得好好的。”

    “哦!”

    “怎么样!你对你妻子满意了吗?”姑娘伤心地问。

    “我心爱的瓦朗蒂娜,如果只说一声‘是’那太少了。”

    “但还是说吧。”

    瓦朗蒂娜走过一点,把她的嘴唇几乎凑到铁门上,几乎碰到莫雷尔的嘴唇,因为莫雷尔的脸紧紧地贴在又冷又硬的铁栅的那一边的。

    “再见,那么再见。”瓦朗蒂娜说。硬起心肠就走。

    “你会写信给我?”

    “是的。”

    “谢谢,谢谢,亲爱的妻子,再见!”莫雷尔抛出一个纯洁的飞吻,瓦朗蒂娜飞也似地顺着来时的路跑回去。莫雷尔一直听到她的衣服磨擦树枝的声音,和小径上的脚步声完全消失,然后才带着一种说不尽感激的微笑抬起头来,感谢上帝允许他这样的被爱,然后他也走了。年轻人回到家里,等了一整夜,第二天又整整地等了一天,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第三天早晨十点钟左右,正当他要出门去拜访公证人狄思康先生的时候,邮差送来了一封小简,他知道这是瓦朗蒂娜寄来的,虽然他以前并没有看见过她的笔迹。那封信的内容如下:“眼泪、请求、祈祷,都没有用处,昨天,我到圣费里浦教堂去呆了两小时,在那两小时里面,我从灵魂的深处向上帝祈祷。天也象人一样的顽固,签订婚约的仪式已定在今晚九点钟举行。我只能遵守一项诺言,只有一颗心可以给人。那项诺言是为你而守的,那颗心是你的。那么,今天晚上,九点一刻,在后门口见。你的未婚妻瓦朗蒂娜·维尔福又——我那可怜的外祖母愈来愈糟了。昨天,她的发烧使她近于发昏;今天,她的发昏又使她近于发疯。莫雷尔,你会好好对待我,使我忘记这样狠心地抛下她,是不是?今天晚上签订婚约,我想他们是瞒着诺瓦蒂埃爷爷的。”

    莫雷尔虽然接到了瓦朗蒂娜的信,但还不能使他满意。他去找那位公证人,公证人向他证实了那一切。然后他又去拜访基督山,听到了更详细的消息。弗兰兹曾到伯爵这儿来过,告诉他关于举行仪式的那件事,维尔福夫人也曾写信给伯爵,请他原谅不能邀请他去参加典礼。圣·梅朗先生的死以及圣·梅朗夫人目前的健康状况势将使那场聚会蒙上一层惨淡的气氛,她不愿意伯爵分担他们的悲哀,她只希望他享受快乐。

    弗兰兹曾在昨天去谒见圣·梅朗夫人,她起身接见他,在那次会见以后,她不得不又回到床上。莫雷尔的焦急不会逃过伯爵的眼睛,这是很容易想象得到的。所以基督山对他比往常更亲热,的确,他的态度是这样的慈爱,以致莫雷尔几次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想到他对瓦朗蒂娜所许的诺言,他又忍住了。那天他把瓦朗蒂娜的信读了几十遍,这是她给他第一封信,但这是在什么情形之下写的信啊,他每读一遍,便重申他的誓言,发誓要使她幸福。一个能作这样勇敢的决定的年轻姑娘,她是多么伟大呀!她为他牺牲了一切,她是多么值得他爱呀!的确,她应该是他第一个最崇拜的对象!她是一位皇后,他带着无法形容的激动心情,同时又是一个妻子,不论怎么感谢她和爱她,都是不够的。想到瓦朗蒂娜走到他的面前来的情景,她会对他说:“我来了,马西米兰,带我走吧,”他把一切都安排好:苜蓿田里藏着两把梯子,一辆轻便马车也已准备好等在那儿,马西米兰亲自驾车,不带仆人,不点灯,到第一条街的拐角上,他们再把灯点起来,因为过分谨慎会吸引警察的注意。有时,他会禁不住打一个寒颤,他以前只握过她的手,只吻过她的手指尖,他想到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他就得保护瓦朗蒂娜从墙头上下来,她将浑身颤抖但毫不抗拒地倒入他的怀抱里。

    下午,他感到时间越来越近了,他只想一个人呆着。他的血在沸腾,即使简单的问题,一声朋友的招呼,也会惹他心烦。他干脆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书;但他的眼睛虽然在一行一行地移动,却不知道书的内容;最后他把书本抛开,又坐下来考虑他的计划,把梯子和墙的距离再计算一下。时间终于逼近了。凡是一个深陷在爱情里的人,是决不肯让他的钟表安安稳稳地向前走的。莫雷尔把他的钟表折腾得够呛,以致在六点钟的时候,钟表的指针就指到八点半上了。于是他对自己说,“是出发的时候了,签约的时间定在九点钟,但瓦朗蒂娜也许等不到那个时候。”所以,莫雷尔离开了密斯雷路,而当他踏进那片苜蓿田时,圣费里浦教堂的大钟正敲八点。马和轻便马车藏在一所小破屋的后面,那是莫雷尔常常等待瓦朗蒂娜的地方。夜幕渐渐降临了,花园里树叶的颜色逐渐转暗。于是莫雷尔从他躲藏的地方走到铁门缺口处,他的心怦怦直跳,从铁门的小缺口望进去。一个人都看不到。时钟敲八点半了;莫雷尔又在等待中度过了半个钟头,还是来回张望,从缺口上张望也越来越频繁。花园谛听脚步声。从树丛中望过去,可以隐隐约约地辨别出那座屋子,但那座屋子依然是黑沉沉的,压根没有举行签订婚约这样一件大事。莫雷尔望一望他的表,他的表指在十点一刻上;但不久那只他已经听到敲过两三遍的大时钟校正了他的表时差,那只钟才敲九点半。已经比瓦朗蒂娜自己说定的时间迟了半个钟头了。对那个年轻人来说时间是一个可怕的消息,分分秒秒的滴嗒声,都象是铅锤似的敲击在他的心上。树叶的最轻微的沙沙声,微风吹过的声音,都会吸引他的注意力,使他的额头冒出一阵冷汗,他抖索索地放稳梯子,为了不浪费时间,他先把一只脚踏在第一级上。在这希望和恐惧的交替中,时钟敲打十点了。“如果没有意外,”马西米兰说,“签订一次婚约是不可能费这样长的时间的。我已经考虑过各种可能性,计算过全部仪式所需要的时间,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他激动地在铁门边踱来踱去,时而把他那火烧般的头抵在冰凉的铁栅上。瓦朗蒂娜在签约以后昏过去了,还是逃走时让人找回去了。这是年轻人所能设想的仅有的两种解释,每种解释都那么令人沮丧。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的大脑中。说不定瓦朗蒂娜在逃出来的时候精力支持不住,已昏倒在那条小路上了。“哦!假如真是那样,”他一边喊,一边爬到梯子顶上,“我就失去她了,而且那只能怪我自己。”把这个念头吹进他心里的那个精灵并没有离开他,而且固执地在他的耳边嗡嗡地讲个不停,以致过了一会儿,经过推测变成了无可质疑的事实。他的眼睛在愈来愈浓的黑暗里搜索,似乎看到有一样东西躺在那阴暗的路上。他冒险喊了一声,他似乎听到随风吹来一声模糊的呻吟。最后,十点半的钟声又敲响了。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的太阳穴猛烈地跳动着,他的眼睛渐渐模糊。他把一条腿跨过墙头,一会儿,已跳到那一边。现在他已经在维尔福的家里了,是翻墙过来的。那会发生什么后果呢?可是,他没有仔细想下去,他没有退回去。他贴着墙脚走了一小段路,然后越过一条小路钻进树丛里。一会儿,他穿过树林,清晰地看见了那座屋子。根据喜庆节日的惯例,屋子的每一个窗口里都应该灯烛辉煌,但他所看到的,却只是一个灰色的庞然大物。莫雷尔确信了一件事情,那时一片云遮住微弱的月光,而那座房屋似乎也笼罩在一片云雾里。一盏灯光不时急速地在楼下的三个窗口间移动。这三个窗口属于圣·梅朗夫人的房间的。另外还有一盏灯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一张红色的窗帷后面,那是维尔福夫人的卧室。这一切莫雷尔都知道。为了可以时时刻刻在想象中跟随瓦朗蒂娜,他要她把整个屋子的情形描述了许多次,他虽然没有看见过,却了解得很清楚。

    整幢房子的这种黑暗和静寂比瓦朗蒂娜不来更使莫雷尔感到恐慌不安。他神志昏乱,痛苦得几乎发疯了。他决定不顾一切地去和瓦朗蒂娜见一次面,以便确定他所恐惧的那种不幸是否是真的。莫雷尔是到树丛的边上正想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花园的时候,忽然远远传来一个声音,虽然隔得远,但因为是顺风,他听得很清楚。一听到这个声音,他就退了回来,把自己已经伸出树丛的半个身子完全藏起来,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等着。他已经下定决心了,如果来者是瓦朗蒂娜,他就在她经过的时候喊住她,如果有人陪着她,他虽然不能说话了,但他还可以看见她,知道她是安全的;如果来者是外人,他就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也许可以借此得到一点消息,解开这个截至目前为止还不可理解的谜。

    月亮从那片遮住它的云后面逃出来,莫雷尔看见维尔福出现在阶沿前身后跟着一个黑衣服的绅士。他们走下台阶,向树丛这边走过来,莫雷尔很快认出另外那位绅士是阿夫里尼医生。看到他们正向自己这边走过来,他机械地向后退,直到他发觉树丛中央的一棵无花果树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不得不停在那儿,很快那两位绅士也停住了脚步。

    “啊,我亲爱的医生,”检察官说,“这是上帝在惩罚我的宅子啊!多可怕的猝死啊!真象一个晴天霹雳!您别来安慰我!唉!这样的伤心事,是无法安慰的。这个心头的创伤是太深了!她死了!她死了!”

    青年的额头沁出一片冷汗,他的牙齿在格格地发抖。维尔福自称受了天罚,那么,那座屋子谁死了呢?

    “我亲爱的维尔福先生,”医生说,他的声音使那个年轻人更感恐怖,“我领您到这儿来不是来安慰您的,正巧相反。”

    “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检察官惊慌地问。

    “我的意思是,在刚才发生的那场不幸后面,也许还有一场更大的不幸。”

    “哦!我的上帝!”维尔福紧握着自己的双手喃喃地说。

    “您要告诉我什么事情?”

    “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吗,我的朋友?”

    “是的,没有别人。但您为什么到要防范得这样周到呢?”

    “因为我有一个可怕的秘密要告诉您,”医生说。“我们坐下谈吧。”

    维尔福坐了下来,说得更准确些,是倒在了长凳上。医生站在他的面前,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莫雷尔一手按住自己的头,另外一只手压住胸口,深恐他的心跳被他们听到。

    “死了!死了!”他在心里反复地说,他觉得自己也快要死了。

    “说吧,医生!我听着呢,”维尔福说,“让打击降临吧!我已经准备接受打击了!”

    “圣·梅朗夫人的年龄当然是很老了,但她一向都很康健。”

    十分钟来,莫雷尔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是愁坏的,”维尔福说:“是的,是愁坏的,医生!在和侯爵共同生活了四十年以后”

    “那不是忧愁的结果,我亲爱的维尔福,”医生说,“忧愁可以使人死亡,这种事情也很少发生,它决不可能在一天一小时,甚至十分钟之内把人杀死。”

    维尔福没有回答,他只是把他那本来垂着的头抬起来,惊愕地望着医生。

    “病人最后那一次发作的时候您在不在场?”阿夫里尼先生问。

    “在的,”检察官回答,“是您叫我不要离开的。”

    “您有没有注意到将圣·梅朗夫人致死的那种病症发作时的症状?”

    “我注意到的。圣·梅朗夫人接连发作了三次,每次间隔几分钟,一次比一次厉害。当您到达的时候,圣·梅朗夫人已经喘气喘了几分钟了。第一次她开始痉挛,我以为那只是一种神经质的痉挛,但当我看到她从床上蹦起来,她的四肢和脖子似乎已经发僵的时候,我才真正慌了。那时,我从您的脸色上知道事情实际情况比我所想要更可怕。这一次发作过去了,我竭力想看看您的眼神,但没有办到。您抓住她的手在摸她的脉搏,您还没有转过头,第二次发作又来了。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可怕,那种神经质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而且嘴巴歪扭,颜色发紫。”

    “第三次发作她就咽气了。”

    “在第一次发作结束的时候,我发现那是急性痉挛的病症,您证实了我的意见。”

    “是的,那是当着众人的面,”医生答道,“但现在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哦,上帝听!您要告诉我什么?”

    “就是:急性痉挛和被植物物质的毒药毒死,其病症是一样的。”

    维尔福从凳子上惊跳起来,一会儿又倒下去,默默地一动都不动。莫雷尔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醒着。

    “听着,”医生说,“我知道我所说的话的份量,我也知道我是在对谁说话。”

    “您对我说话是把我当作一位法官呢,还是一个朋友?”维尔福问。

    “朋友,目前,我只是在对一个朋友说话。急性痉挛和被植物物质的毒药毒死,其病症是这样相似,如果要我用发誓来肯定我现在所说的话,我也要犹豫一下,所以我再对您说一遍,我不是在对一位法官说话,而是在对一个朋友说话。我对那个朋友说:在那发病的三刻钟里,我仔细观察着圣·梅朗夫人的痉挛抽搐、最后致死的症候,我知道她是被毒药毒死的,而且还能够说出那种杀死她的毒药的名称。”

    “阁下!阁下!”

    “病症很明显,您看到没有?嗜睡阵阵发性的精神亢奋,神经麻痹。圣·梅朗夫人是服用大量的番木鳖或马钱素,或许是错拿而让她服用的。”

    维尔福紧紧抓住医生的手。“噢,这是不可能的!”他说,“我一定是在做梦!”从您的嘴里听到这样的事情真是太可怕了!告诉我,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求求您,我亲爱的医生,您或许是错了。”

    “我当然也可能错,但是——”

    “但是?”

    “但是我想并不是这样。”

    “可怜可怜我吧,医生!近来我遇到这么多可怕的事情,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看过圣·梅朗夫人没有?”

    “没有。”

    “有没有到药房里去买别的没有经我检查过的药?”

    “没有。”

    “圣·梅朗夫人有没有什么仇人?”

    “据我所知是没有。”

    “有没有人能因为她的死而得到好处?”

    “没有,的确没有!我的上帝,没有,的确没有!她唯一的继承人是我的女儿只有瓦朗蒂娜一个人。噢,如果我想到这样的念头,我就要把自己刺死,来惩罚我的心意让这样的念头存留了片刻。”

    “我亲爱的朋友,”阿夫里尼先生说,“我并没有控告任何人,我说那只是一种意外,您知道一种误会。但不论是意外或误会,事实摆在那儿,事实告诉我的良心,而且要我大声告诉您:您得调查这件事。”

    “调查谁?怎么调查?调查什么?”

    “那个老仆人巴罗斯会不会弄错事情,把准备给他主人服的药拿给圣·梅朗夫人吗?”

    “家父服的药?”

    “是的。”

    “但准备给诺瓦蒂埃先生服的药怎么会拿给圣·梅朗夫人呢?”

    “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您知道,毒药对于某些疾病来说是良药,疯瘫便是其中之一。譬如说,为了恢复诺瓦蒂埃先生活动和说话的能力,我曾尝试过种种药物,后来我决定尝试最后的一种方法,我已经给他服了三个月的番木鳖。在最近那服药里,我为他开了六厘克番木鳖精。这种份量,对于诺瓦蒂埃先生的身体毫无不良影响,而且他也渐渐服惯了但却足够杀死另外一个人了。”

    “我亲爱的医生,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和圣·梅朗夫人的房间是隔开的,而巴罗斯根本没有踏进过我岳母的卧室。总之,医生,虽然我知道您是世界上医术最高、医德最好的医生,虽然在任何情况之下,您的话在我都是如同阳光一般明亮的指路明灯,医生,虽然我那样信任您,可是我禁不住起想那句格言:‘凡人皆有错。’”

    “听着,维尔福,”医生说,“我的同行之中,您还能不能找到一个象我这样信得过的人?”

    “您为什么要问我那句话?您想做什么?”

    “去请他来,我把我所看见的那一切和自己的想法告诉他,我们俩一起进行尸体解剖。”

    “你们可以找到残留的毒药吗?

    “不,不是毒药。我并没有说我们能办到那一点,但我们可以确定神经系统的兴奋状态。我们可以发现明显的、无可争辩的特征,我们将对您说:亲爱的维尔福,如果这件事情是因疏忽而起的,注意您的仆人;如果是仇恨造成的,注意您的仇敌。”

    “您这是什么建议,阿夫里尼?”维尔福神情沮丧地说。

    “只要另外再有一个人知道我们的秘密,就必须得请法院来验尸了。而在我的家里发生验尸案,这不可能的!但是,”检察官不安地望着医生,继续说,“如果您希望验尸,如果您坚持要验尸,那就照办好了。的确,也许我应该来协助调查,我的地位使我有这种义务。但是,医生,您看我已经愁成这个样子了。我的家里已经发生过这么多的伤心事,我怎么能再带进这么多的谣言来呢?还要因此出乖露丑。我的太太和我的女儿真会痛不欲生的!医生,您知道,我做了二十五年检察官做到这样的职位——是不会不结下一些仇敌的。我的仇敌多极了。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对我的仇敌无疑会高兴得跳起来,等于打了一次胜仗,而我却得满面蒙羞。医生,原谅我这些世俗的念头!如果您是一位教士,我就不敢那样对你说了,但您是一个人,您懂得人情。医生,医生,就算是您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吧。”

    “我亲爱的维尔福先生,”医生答道,“救人类是医生最重要的责任。如果医学上还有可以救活圣·梅朗夫人的方法,我就得救活她,但她已经死了。我要考虑的就应该是活着的人。让我们把这个可怕的秘密埋在我们心的最深处吧。如果有人怀疑到这件事情,我愿意让人把它归罪于我的疏忽。目前,阁下,您得注意,得仔细注意——因为那种恶事或许不会就此停止。当您找到那个嫌疑犯的时候,如果您找到了他,我就要对您说,您是一位法官,您尽了法官的本分!”

    “我谢谢您,医生,”维尔福说,高兴得无法形容,“我从来没有有过比您更好的朋友。”象是深怕阿夫里尼医生会收回他的诺言,他急忙催着他回到屋子里去了。

    他们走后,莫雷尔从树丛里走出来,月光泻到他的脸上,他的脸色苍白,简直象是一个鬼。“上帝用明显而可怕的方法成全了我,”他说。“但瓦朗蒂娜,可怜的姑娘!她怎么能忍受得了这么多的悲伤呢?”

    当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交替地望着那个挂红色窗帷的窗口和那三个挂白色窗帷的窗口。在那个挂红色窗帷的窗口里,灯光不见了;无疑,维尔福夫人刚把灯吹熄,只有一盏夜灯把它那暗淡的光洒在窗帷上。转角上的那三个窗口却恰恰相反,他看到其中有一扇窗户是开着的。壁炉架上的一支蜡烛把它一部分惨白的光射到外面来,阳台上出现了一个人影。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他好象听到了低泣的声音。

    他一向非常勇敢,但现在,在爱情与恐惧这两种人类最强烈的激情的夹击之下,他已处于骚乱和亢奋状态到甚至产生了迷信的幻觉了。虽然他这样藏在树从中,瓦朗蒂娜是不可能看见他的,但他觉得听到窗口的那个人影在呼唤他。他的混乱思想告诉他如此,炽热的心在重复。双重的错误变成了一种不可抗拒的现实。年轻人在那种不可理解的热情的驱动之下,他从躲藏的地方跳出来,冒着被人看到的危险,冒着吓坏瓦朗蒂娜的危险,冒着被青年姑娘发现时失声惊叫的危险,他三步两步跨过那片被月光染成白色的花圃,穿过房子前面的那排桔子树,跑到台阶前面,推开那扇毫无抗拒的门。瓦朗蒂娜没有看到他,她正抬头看着天上,正在那儿注视一片在空中寂然滑动的银云。那片云的样子象一个升上天去的人,在她那兴奋的头脑里,她觉得这就是她外祖母的灵魂。这当儿,莫雷尔已越过前厅,走上楼梯,楼梯上铺着地毯,所以他的脚步声不会被人听见,而且,他意气激扬,即使维尔福先生出现,他也不怕。要是他遇到他,他已经下定决心,他要上去向他承认一切,恳求他原谅并且承认他和他女儿之间的爱。莫雷尔已经疯了。幸亏他没有遇到任何人。瓦朗蒂娜曾把房子里的情形象他描述过,他这时尤其觉得那种描述对他的作用之大。他安全地到达了楼梯顶上,在那儿停了一停,而正当他迟疑不决的时候,一阵啜泣声为他引导了方向。他转过身来,看见一扇门微微开着,他可以从门缝里看到灯光的反映听到哭泣的声音。他推开门走进去。在房间里,在一张齐头盖没的白床底下,轮廊明显地躺着那具尸体。

    莫雷尔因为碰巧听到了那次秘密谈话,所以那具尸体对他特别触目。瓦朗蒂娜跪在床边,她的头埋在安乐椅的椅垫里,双手紧紧地按在头顶上,她浑身颤抖地啜泣着。那扇窗还是开着的,但她已从窗边回来,正在祈祷,她的声音即使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要感动的;她讲得很急促,断断续续的,听不太清说些什么——因为悲哀几乎使她窒息了。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里透进来,使灯光更显苍白,使这个凄凉的景象更显阴森。莫雷尔受不了这种情景,他并不是一个特别虔诚,易动感情的人,但瓦朗蒂娜在他的面前扭着双手受苦哭泣,他却无法忍受的。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喊她,于是,瓦朗蒂娜抬起头来满脸泪痕,向他转过身来。瓦朗蒂娜发觉他的时候丝毫没有表示出惊奇的神色。一颗负着重忧的心对于较弱的情绪是不能感受的。莫雷尔向她伸出手。瓦朗蒂娜指一指床上的尸体,表示这是她所以不能赴约的原因,然后又开始啜泣起来。一时间,那个房间里的两个人都不敢说话。他们不敢打破死神所布下的沉寂,最后还是瓦朗蒂娜先开口。

    “我的朋友,”她说,“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唉!你是受欢迎的,如果这座屋子的门不是死神为你打开的话。”

    “瓦朗蒂娜,”莫雷尔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在八点半钟就开始等了,始终不见你,我很担心,就翻过墙头,从花园里进来,忽然听人谈到那件不幸的事情——”

    “听到谁谈话?”瓦朗蒂娜问道。

    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医生和维尔福先生的谈话又都涌上他的心头,他好象觉得能够透过床单看到尸体的直挺挺的手、那僵硬的脖子和那发紫的嘴唇。“听到仆人谈话,”他说,“我都知道了。”

    “但你到这儿来是会把我们毁了,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说,语气间并没有恐惧,她也没有生气。

    “宽恕我,”莫雷尔用同样的语气回答,“那么我走了。”

    “不,”瓦朗蒂娜说,“他们会看见你的,别走!”

    “如果有人到这儿来呢?”

    “姑娘摇摇头。“没有人来的,”她说,“别害怕,那就是我们的保护神。”她指指尸体。

    “但伊皮奈先生怎么样了呢?”莫雷尔回答。

    “弗兰兹先生来签约的时候,我那亲爱的外祖母刚好断气。”

    “哦!”莫雷尔带着一种自私的欣喜感说。因为他以为这件丧事会使那件婚事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但更增加我忧虑的,”姑娘说,象是对这种自私的欣喜感必须立刻加以惩罚似的,“是这位又可怜又可爱的外婆,在她临终的床上,她还要求那件婚事尽可能地赶快举行。我的上帝!她本来想保护我,可是她事实上也在逼迫我!”

    “听!”莫雷尔说。

    走廊里和楼梯上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那是我的父亲,他刚从书房里出来。”瓦朗蒂娜说。

    “送医生出去。”莫雷尔接上去说。

    “你怎么知道那是医生?”瓦朗蒂娜惊奇地问。

    “我这么猜。”莫雷尔说。

    瓦朗蒂娜望着年轻人。他们听到街门关上的声音;然后维尔福先生又把花园门锁上,回到楼上。他在前厅里停了停,象是决定究竟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呢还是到圣·梅朗夫人的房间里来。莫雷尔躲在一扇门背后。瓦朗蒂娜还是一动没有动,忧愁似乎使她忘了恐惧。最终维尔福先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现在,”瓦朗蒂娜说,“前门和花园门都关了,你出不去了。”莫雷尔惊愕地望着她。“现在只有一条路是安全的,”她说,“就是从我祖父的房间穿出去。”她站起身来,又说。“来。”

    “哪儿去?”玛西梅朗问。

    “到我祖父的房间里去。”

    “我到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里去?”

    “是的。”

    “你真的是这个意思吗,瓦朗蒂娜?”

    “我早就想过了。他是我在这家里的唯一的朋友,我们都需要他的帮助,来吧。”

    “小心,瓦朗蒂娜,”莫雷尔说,有点不敢遵从姑娘的主意。“我知道我错了,我到这儿来简直是疯子的行为。你确信你比我理智清楚吗?”

    “是的,”瓦朗蒂娜说,“我只有一件事很放心不下——就是离开我那亲爱的外婆,我本来是得守她的。”

    “瓦朗蒂娜,”莫雷尔说,“死人本身就是神圣的。”

    “是的,”瓦朗蒂娜说,“而且,那也只要很短的时间。”于是她越过走廊,领着莫雷尔走下一座很窄的楼梯向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走去,莫雷尔蹑手蹑脚跟在她的后面。他们在房门口遇到了那个老仆人。

    “巴罗斯,”瓦朗蒂娜说,“把门关上,别让人进来。”她先进去。

    诺瓦蒂埃正坐在他的椅子里,在谛听每一个轻微的声音,眼睛注视着门口;他看到瓦朗蒂娜,眼睛里顿时闪出了亮光。

    姑娘的脸上带着一种严肃庄重的表情,老人吃了一惊,他那眼光里立刻露出询问的神色。

    “亲爱的爷爷,”瓦朗蒂娜急急地说,“您知道,可怜的外祖母已经在一个钟头以前死了,现在除了您以外,再也没有人爱我了。”

    老人的眼睛里流露出对她无限的爱怜。

    “那么我应该把我的忧虑和我的希望都向您吐露,是不是?”

    老人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瓦朗蒂娜牵着马西米兰的手进来。“那么,仔细看看这位先生。”老人用略带惊奇的眼神盯住莫雷尔。“这位是马西米兰·莫雷尔先生,”她说,“就是马赛那个商人的儿子,您一定听说过的吧。”

    “是的。”老人回答。

    “他们家的名誉是无可指责的,而马西米兰大概还要加以发扬光大,因为他虽然还只有三十岁,却已经做到一个上尉,而且还是荣誉团的军官。”

    老人表示记得他。

    “啊,爷爷,”瓦朗蒂娜跪在他的面前,指着马西米兰说,“我爱他,而且只愿意属于他,要是强迫我嫁给另外一个人,我情愿毁灭我自己。”

    从那老人的眼睛可以看出他的头脑里的许多纷乱的念头。

    “您是喜欢马西米兰·莫雷尔先生的吧。是吗,爷爷?”

    “是的。”老人表示。

    “我们是您的孩子,您会保护我们反对我父亲的意志对吧?”

    诺瓦蒂埃把目光落到莫雷尔身上,象是说:“那得看情况了。”

    马西米兰懂得他的意思。“小姐,”他说,“你在你外祖母房间里还有一项神圣的义务得去完成,你可不可以让我跟诺瓦蒂埃先生谈几分钟?”

    “对了。”老人的眼光说。然后他又忧虑地望着瓦朗蒂娜。

    “您怕他不懂您的意思吗,亲爱的爷爷?”

    “他能懂,我们常常谈到您,所以他完全知道我是怎样和您谈话的。”然后她带着一个微笑转向马西米兰,那个微笑虽然笼罩着一层忧郁的阴影,却依旧可爱,“凡是我所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她说。

    瓦朗蒂娜站起来,搬了一把椅子给莫雷尔,要求巴罗斯不要放任何人进来,温柔地拥抱了祖父一下,告别了莫雷尔,然后她就走了。为了向诺瓦蒂埃证明他的确获得瓦朗蒂娜的信任和知道他们的全部秘密,莫雷尔拿起字典、一支笔、一张纸,把它们都放在一张点着灯的桌子上。

    “首先,”莫雷尔说,“阁下,允许我告诉您我是谁,我多么爱瓦朗蒂娜小姐,以及我是怎样为她打算的。”

    诺瓦蒂埃表示他愿意听。这幕情景真动人——这个外表上似乎已经无用的老人却成了这对年轻、漂亮而强壮的情人的唯一的保护人、支持者和仲裁者。他那种极其高贵严肃的表情使莫雷尔很感到敬畏。于是他开始用颤抖的声音叙述他们的往事。叙述他如何认识瓦朗蒂娜,如何爱上她,以及瓦朗蒂娜如何在她的孤独和不幸之中接受了他的爱。他把他的出身、他的地位和他的财产状况都告诉他,并且时时探询那个老人的眼光,而那个眼光总是回答:“很好,说下去。”

    “现在,”当莫雷尔结束前一部分的陈述时说,“现在我已经把我们恋爱的经过以及我的打算都告诉您了,我能不能再把我们的计划对您说?”

    “可以。”老人表示。

    “我们决定的办法是这样的,后门口有一辆轻便马车等在那儿,我预备带瓦朗蒂娜到我的妹妹家里,和她结婚,然后以恭敬的态度等待维尔福先生的宽恕。”

    “不。”诺瓦蒂埃说。

    “我们一定不能这样做?”

    “不能。”

    “您不赞成我们的计划?”

    “不赞成。”

    “另外还有一个办法。”莫雷尔说。

    老人的眼光问道:“什么办法?”

    “我要去,”马西米兰继续说,“我要去找到弗兰兹·伊皮奈先生,我要向他说明一切。”

    诺瓦蒂埃的眼光继续在询问。

    “您想知道我准备怎么做,是不是?”

    “是的。”

    “我要去找到他,我要把我和瓦朗蒂娜小姐之间的关系讲给他听。如果他是一个聪明高尚的人,他就会自动放弃婚约来证明这一点,那么,他就可以获得我至死不渝的感激和敬爱;如果在我向他证明他在强夺我的妻子,证明瓦朗蒂娜爱我,而且不会再爱其他任何人以后,他拒绝放弃,不论是由于势利心或是由于自尊心,就要和他决斗,在让他优先的条件下,然后我就杀死他,不然就让他杀死我。如果我胜利了,我就娶了瓦朗蒂娜,如果我被杀死,我也确信瓦朗蒂娜一定不会嫁给他。”

    诺瓦蒂埃带着无法形容的愉快情绪注视着这张高贵而诚恳的脸,在这张脸上,忠实地显示着他语气间的种种情绪。可是,当莫雷尔的话讲完的时候,他接连闭了几次眼睛,这就是等于说“不”。

    “不?”莫雷尔说,“您对于这第二个计划,也象对第一个一样的不赞成吗?”

    “是的。”老人表示。

    “但是那可怎么办呢,阁下?”莫雷尔问道。“圣·梅朗夫人临终时最后的要求,是不要耽搁那件婚事。难道我只能让事情听其自然吗?”

    诺瓦蒂埃没有动。

    “我懂了,”莫雷尔说,“我还得等待。”

    “是的。”

    “但拖下去是会把我们拖垮的,阁下,”年青人回答。“瓦朗蒂娜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她会被迫屈服。我到这儿来也几乎是一个奇迹,简直很难再得到这样好的机会。相信我,办法是我对您讲过的那两种,恕我狂妄,请告诉我您觉得哪一种好。您赞不赞成瓦朗蒂娜小姐把她自己托付给我?”

    “不。”

    “您赞成我去找伊皮奈先生吗?”

    “不。”

    “但是,上帝哪!我们盼望上帝会帮助我们,但究竟谁能得到这种帮助呢?”

    老人用他的眼睛微笑了一下,不论是谁,只要和他谈谈天,他就会这样微笑。这个老雅各宾党徒的头脑里,总有点无神论的思想。

    “靠机会吗?”莫雷尔又问。

    “不。”

    “靠您?”

    “是的。”

    “您完全懂得我吗,阁下?恕我太着急了,因为我的生命就悬在您的答复上。您可以帮助我们?”

    “是的。”

    “您相信一定能够吗?”

    “是的。”

    回答的目光是这样的坚决,至少他的意志是无可怀疑的了,虽然他的力量或许还得考虑。

    “哦,一千次感谢您,但是,除非一个奇迹恢复了您讲话和行动能力。否则,您困住在这张圈椅上,又不能说话,又不能动,您怎么能阻止这件婚事呢?”

    一个微笑使那老人的脸变得神采奕奕。这是在一张肌肉无法动的脸用眼睛来表现奇特的微笑。

    “那么我必须等待罗?”那个青年人问。

    “是的。”

    “但那婚约呢?”

    那同样的微笑又出现在老人脸上。

    “您向我保证它不会签订吗?”

    “是的。”诺瓦蒂埃说。

    “那么甚至连婚约都不会签订了!”莫雷尔喊道。“噢,对不起,阁下?当一个人听到一个大喜讯的时候,是有权利表示怀疑的婚约不会签订?”

    “不会。”老人表示。

    虽然有了这种保证,莫雷尔却依旧有点怀疑。一个瘫痪的老人作出这种许诺,实在有点令人无法相信,这或许并不是他意志力强盛的表现而是他脑力衰弱的结果。傻子因为知道自己痴呆,答应办到非他的力量所能及的事情,这不是常有的事吗?气力弱小的人常常自夸能举重担,胆小的人自夸能打败巨人,穷人老是说他曾花掉多少财宝,最低贱的佃农,当他自吹自擂的时候,也会自称为宇宙大神。不知道诺瓦蒂埃究竟是因为懂得那个青年人的疑心呢,还是因为他还尚未十分相信他已顺从他的意见,他始终坚定地望着他。

    “您有什么意思,阁下?”莫雷尔问道——“希望我重新向您申明一遍,说我愿意平心静气地等待吗?”

    诺瓦蒂埃的眼光依旧坚定地盯着他,象是说单是申明还不够,那个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他的手上。

    “要我向您发誓吗,阁下?”马西米兰就这样问。

    “是的。”老人用同样庄严的态度表示。

    莫雷尔看出老人极其看重那个誓言。他举起一只手。“我凭我的人格向您发誓,”他说,“关于去找伊皮奈先生的那件事情,我一定等待您的决定。”

    “很好!”老人的眼睛说。

    “现在,”莫雷尔说,“您是要吩咐我告退了吗?”

    “是的。”

    “我不再去见瓦朗蒂娜小姐了?”

    “是的。”

    莫雷尔表示他愿意服从。“但是,”他说,“首先,阁下,您允不允许您的孙女婿,象刚才您的孙女儿那样吻您一下?”

    诺瓦蒂埃的表情他不会误解的。那个青年人在老人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就吻在瓦朗蒂娜刚过吻过的那个地方。然后他向老人鞠一躬,告退出去。他在门外找到巴罗斯。瓦朗蒂娜刚才吩咐过他在门外等候莫雷尔。他把莫雷尔沿一条黑弄堂,领他走到一扇通向花园的小门口。莫雷尔很快就找到他进来的地点,他攀着树枝爬上墙顶,借助梯子的帮助,一会儿就已经到了那片苗蓿田里,他的轻便马车依旧等在那儿。他跳上马车。虽然喜怒哀乐的各种情感搅得他十分疲倦,但他心里却舒坦多了。午夜时分他回到密斯雷路,回到卧室一头倒在床上,就象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那样睡着了。

第七十四章 维尔福家族之墓

     正文第七十四章维尔福家族之墓 两天以后,早晨十点钟的光景,维尔福先生的门前聚集着很大的一群人。一长列丧车和私家马车从圣·奥诺路一直伸展到庇比尼路。在诸多马车里,有一辆车子的样式非常古怪,看来象是从外地来的。那是一种带蓬的大车,车身是黑色的,是最先来参加送葬的车子之一。有人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据打听的结果,原来真是巧合得出奇:圣·梅朗侯爵的遗体就在这辆车子里,人们最初以为只来为一个人送丧,现在却要跟在两具尸体后面走了。圣·梅朗侯爵是国王路易十八和查理王十世最忠实的大臣之一,他的朋友很多;这些,再加上应维尔福的社会声望而来的一批人,就成了很大的一群。

    当局得到通知,准许两件丧事同时举行,第二辆柩车装饰得极其华丽,车一驶到维尔福先生门口,里面的那口棺材就搬进那辆柩车里。维尔福先生早就在拉雪兹神父墓地选好了家墓,准备安葬他的家属,这两具遗体就葬在那儿。可怜的蕾妮早已等在那儿,十年的分别以后,现在她又可以和她的父母相聚在一起了。巴黎人永远是好奇的,看见大出丧老是很爱激动,他们带着宗教的虔敬,目送着那壮观的行列陪伴着这两个老贵族到他们最后的安息地去。两个以最忠实可靠、最坚守传统习惯和信仰最坚定著称的老贵族。在一辆丧车里,波尚、阿尔贝和夏多·勒诺在谈论侯爵夫人的猝死。

    “去年我还在马赛见过圣·梅朗夫人,”夏多·勒诺说,“我还以为她可以活到一百岁呢,因为她身体极好,头脑很活跃,身子骨也很棒,她有多大年龄了?”

    “弗兰兹告诉我,”阿尔贝答道,“她有七十岁了。她不是死于年老衰弱而是愁死的,侯爵的死她非常悲痛,自从侯爵死后,她的理智似乎始终没有完全恢复过。”

    “但她是生什么病死的呢?”波尚问道。

    “据说是脑充血,也许是中风,那两种病症差不多的,是不是?”

    “差不多。”

    “中风是不大可能,”波尚说,“我曾见过圣·梅朗夫人一两次,身材很矮很瘦,是一个神经质而不是多血质的人。象圣·梅朗夫人这样的体质,不可能因悲哀过度而中风的。”

    “总而言之,”阿尔贝说,“不论杀死她的是疾病还是医生,维尔福先生,说得确切些,我们的朋友弗兰兹,是要继承一笔很可观的遗产,我相信他因此每年可以增加八万里弗的收入。”

    “等到那个老雅各宾党徒诺瓦蒂埃去世的时候,他的财产还可以再加一倍。”

    “那真是一个意志顽强的老爷爷,”波尚说——“就象贺拉斯说的‘意志坚强的人’。我想,他一定和死神有协定,要看到所有的子女落葬。他很象一七九三年的那个老国民议会议员,这人在一八一四年对拿破仑说:‘您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您的帝国一是棵年轻的花草,由于生长得太快,所以茎子特别脆弱。请把共和国作为一个支柱,让我们养好了气力再回到战场上去,我保证您可以拥有五十万军队,再来一次马伦戈大捷和第二次的奥斯特利茨战役。观念是会绝灭的,陛下,它们有时会打一个嗑睡,但在完全睡醒以后,比睡着以前更强劲有力。”

    “在他看来,”阿尔贝说,“观念和人似乎是一样的东西。有一件事情我不理解——弗兰兹·伊皮奈怎么能守着一位不能和他的妻子分离的太岳父?日子可怎么过?但弗兰兹在哪儿?”

    “在最前面的那辆车子里,跟维尔福先生在一起,维尔福先生已经把他当作家庭的一员了。”

    在所有的车子里,人们的谈话几乎都是一样的。这两个人死得这样突然,而且这样迅速地接连到来,所以每一个人都很奇怪,但谁都没有怀疑过什么,阿夫里尼先生在黑夜里告诉维尔福先生的那种可怕的秘密,更没有人想过,大约一小时他们到达了坟场。天气温和而晦暗,很适宜于举行葬礼。

    在那一群向家墓拥过去的人堆里,夏多·勒诺认出了莫雷尔,他是独自乘着一辆轻便马车来的。他的脸色很苍白,正在无言地沿着那条两旁水松夹持的小径走着,“你在这儿!”夏多·勒诺挽住那青年上尉的胳膊说。“你是维尔福的朋友吗?我怎么从来没有在他的家里碰到过你呢?”

    “我并不认识维尔福先生,”莫雷尔答道,“但我认识圣·梅朗夫人。”

    这时,阿尔贝和弗兰兹上来了。“时间和地点实在并不适宜于作介绍,”阿尔贝说,“但我们不是迷信的人。莫雷尔先生,允许我给您介绍弗兰兹·伊皮奈先生。他是一位有趣的旅伴,我曾和他一同周游过意大利。我亲爱的弗兰兹,这位是马西米兰·莫雷尔先生。当我不认识你的时候,我们就是好朋友了,很快你就会知道,凡是我要说到友爱、机智、和蔼的时候,都会提及他的名字。”

    莫雷尔犹豫了一会儿。对方是他暗中的仇敌,如果他用热情的态度向他招呼,这未免太虚伪了;但他又想起他的诺言和眼前的形势,他勉强掩饰住他的情绪,向弗兰兹鞠了一躬。

    “维尔福小姐很悲伤吧,是不是?”德布雷问弗兰兹说。

    “悲伤极了,”他答道,“今天早晨她的脸色非常的苍白,我简直认不出她了。”

    这几句表面上很简单的话刺痛了莫雷尔的心。那么这个人见过瓦朗蒂娜,而且还和她说过话!这位高傲的年轻军官用了他的全部意志力才阻止了破坏自己的诺言。他挽起夏多·勒诺的胳膊向坟墓走去,送丧的人已经把那两具棺材抬进墓室里面去了。

    “这个‘住处’很富丽堂皇,”波尚望着那座大坟说,“这是一座冬夏兼宜的宫殿。将来,到适当的时候,你也是要进去的,我亲爱的伊皮奈,因为你不久就要成为那个家庭的一员了。而我,象一个哲学家,喜欢有一间小小的乡下房子,在那些树底下盖一间茅庐,我不愿意在我自己的身体上面压上这么许多大石头。临死的时候,我要把伏尔泰写给庇隆[庇隆(一六八九—一七七三),法国诗人和剧作家。——译注]的那句话,‘到乡下去吧,一了百了。’说给我周围的人听。不过别去考虑这些,弗兰兹,横竖继承财产的是你的太太。”

    “波尚,”弗兰兹说,“你这个人真叫人受不了。政治使你对一切都采取嘲笑的态度,而操纵这些事务的人都有什么都不相信的习惯。当你有幸和普通人在一起,并且有幸能暂时离开政治的时候,设法去找回你那颗友爱的心吧,你在到众议院或贵族院去的时候,大概把它和你的手杖一同丢什么地方了。”

    “哦!我的上帝!”波尚说,“生命是什么?是在通向死神的候见室里短暂的停留。”

    “我讨厌波尚。”阿尔贝说,说着就拉着弗兰兹走开了,让波尚去和德布雷讲完他那篇看破红尘的议论。

    维尔福的家墓由白色的大理石筑成,是一座正方形的建筑物,高约二十呎,内部是隔开的,分别属于圣·梅朗和维尔福两个家庭,每一间都有一扇门同外面相通。有些人家的坟墓象是那种下等的五斗柜,墓穴象抽屉似的堆叠着。每一隔墓穴的前面刻上几行字,活象是一张铭牌。但维尔福的家墓却不然,从那青铜的墓门里望进去,先看见一间肃穆的前厅,墓室和前庭之间还隔了一堵墙,一扇门通入维尔福家的墓穴,一扇门通圣·梅朗家的墓穴。在那里面,他们可以尽情宣泄悲哀,即使有无聊的游客到拉雪兹神父墓地来举行野餐,即使情人们来这儿幽会,也不会打扰他们。

    两具棺材抬进了右边的墓室,放在事先准备好的抬架上,只有维尔福、弗兰兹和少数几个近亲进入那个墓穴。

    宗教的仪式都已在墓前举行,而且也没有举行什么演讲,所以送葬的人群很快就散了开;夏多·勒诺、阿尔贝和莫雷尔走一条路,德布雷和波尚走另外一条路。弗兰兹和维尔福先生在坟场门口等着莫雷尔借口逗留了一会儿,他看到弗兰兹和维尔福先生一同走进一辆马车,心里就觉得他们将进行一场密谈对他来说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在回巴黎去的道路上而虽然与夏多·勒诺和阿尔贝同坐在一车马车里,但他们一路谈了些什么他却不知道。

    当弗兰兹快向维尔福先生告辞的时候,维尔福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您?”

    “随便您什么时候都可以,阁下。”弗兰兹回答。

    “愈早愈好。”

    “我悉听您吩咐,阁下。我们一起回去好吗?”

    “如果那不会扰乱您的计划的话。”

    “绝对不会。”

    于是这一对未来的翁婿就跨进同一辆马车,莫雷尔看着他们经过,心里非常烦燥、这种烦躁是有理由的。维尔福和弗兰兹回到圣·奥诺路。检察官不去看他的妻子和女儿,急急地走进他的书房,让年轻人坐在椅子上。“伊皮奈先生,”他说,“允许我提醒你,虽然乍一看也许会觉得现在这个时间选择得非常不合适,但我们是应该服从死者的旨意。圣·梅朗夫人在她的灵床上所表示的旨意,就是,瓦朗蒂娜的婚事不要耽搁。您知道,死者的一切事务都已办理得井井有条,在她的遗嘱里,她把圣·梅朗家的全部财产都留给了瓦朗蒂娜;律师昨天把那些文件给我看过了,我们可以凭此详详细细地草拟婚约。公证人就是圣·奥诺路波伏广场的狄思康先生。”

    “阁下,”伊皮奈先生答道,“瓦朗蒂娜小姐现在正非常悲痛,也许她还没有想到出嫁的事情,真的,我担心——”

    “瓦朗蒂娜最愉快的事情,”维尔福先生插进来说,“莫过于完成她外婆的遗训,那方面不会有什么阻碍,我向您保证。”

    “既然如此,”弗兰兹答道,“我这一方面也不会有什么阻碍,时间尽可以随您安排,这件事情我已经答应过,我很高兴能履行我自己的诺言。”

    “那么,”维尔福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婚约本来在三天以前就可以签订。不用再等了,我们今天就可以签订婚约。

    “但现在是在服丧期呀!”弗兰兹迟疑地说。

    “请放心,”维尔福回答。“舍下对于礼制决不会疏忽。在那三个月服丧期里,维尔福小姐可以到圣·梅朗去,住在她的庄园里,我说‘她的庄园’,因为那处产业已经属于她了。

    在一个星期之内,如果您愿意的话,就可以在那儿成婚,我们不铺张,也不请客。圣·梅朗夫人希望她的外孙女儿在那里结婚。婚礼完毕以后,阁下,您就可以回到巴黎来,而您的妻子则由她的继母陪她一同度过她的服丧期。”

    “就按您的意见吧,阁下。”弗兰兹说。

    “那么,”维尔福先生答道,“请稍候,半小时以后,瓦朗蒂娜就可以到客厅里来。我派人去请狄思康先生,我们在分手以前先把婚约读一遍,签字以后,今天晚上维尔福夫人就陪瓦朗蒂娜到她的庄园去,我们在一星期之内去那儿,给你们完婚。”

    “阁下,”弗兰兹说,“我有一点请求。”

    “什么请求?”

    “我希望阿尔贝·马尔塞夫和莱罗尔·夏多·勒诺能参加这次的签约仪式,您知道他们是我的证人。”

    “半个钟头的时间已尽够通知他们了,您亲自去找他们还是派人去?”

    “我愿意自己走一趟,阁下。”

    “那么我希望您在半小时内回来,男爵,瓦朗蒂娜那时也可以准备好了。”

    弗兰兹鞠了一躬,走了出去。房门刚关上,维尔福先生就派人去叫瓦朗蒂娜,要她在半小时内到客厅去,他希望公证人、伊皮奈先生和他的证人也能在那个时间以内赶到。这个消息顿时轰动了全家,维尔福夫人不肯相信,瓦朗蒂娜犹如遭了雷击,她回下张望寻找救兵。她本来想下楼去找她的祖父,但她在楼梯上遇到维尔福先生,维尔福挽住她的胳膊,把领她到客厅里去。在候见室里,瓦朗蒂娜遇到巴罗斯,她绝望地望着那个老仆人。一会儿,维尔福夫人带着小爱德华进客厅来了。她显然也分尝了家庭的悲哀,她的脸色苍白,看上去很疲倦。她坐下来,把爱德华抱在膝头上,不时痉挛地把这个孩子紧抱在她的胸前,似乎她的整个生命都已集中在儿子身上了。不久,他们听到有两辆马车驶进前庭。一辆是公证人的,一辆则载着弗兰兹和他的朋友。这会儿,人都到齐了,瓦朗蒂娜的脸色苍白,浅蓝色太阳穴上的青筋隐约可见,不仅环绕了她的眼圈,而且延伸到了她的脸颊,弗兰兹也深深被感动了。夏多·勒诺和阿尔贝互相惊愕地望着对方;刚才结束的葬礼似乎并不比快要开始的这一场更凄惨。维尔福夫人坐在一幅天鹅绒帷幕的阴影里,而且因为她一直俯身朝向坐在膝上的孩子,所以从她脸上的表情很难看她在想什么。维尔福先生跟平常一样,毫不动容。

    公证人按照惯例,把文件摆在桌子上,在一张圈椅里坐下来,举起他的单眼镜,转向弗兰兹。“您是不是弗兰兹·奎斯奈尔先生,伊皮奈男爵?”他问道,尽管他知道而且知道得十分清楚。

    “是的,阁下。”弗兰兹回答。

    公证人欠了欠身。“那么,阁下,我应维尔福先生的请求,得通知您一声:您和维尔福小姐的婚事,改变了诺瓦蒂埃先生对他孙女儿的情感,已把他本来预备遗赠给她的财产进行了让与。但我有必要补充,现在既已全部赠让,所以那份遗嘱在法律上可以宣判无效。”

    “是的,”维尔福说,“但我要提醒伊皮奈先生,在我在世的期间,家父的遗嘱是不能更改。因为我的地位绝对不容许招惹一丝谗谤。”

    “阁下,”弗兰兹说,“这样的一个问题竟当着瓦朗蒂娜小姐的面提出,我深表遗憾,我从来没有问过她的财产数目,而且不论她的财产多少,总要比我的多。我以能和维尔福先生联姻为幸,我所寻求的只是幸福。”

    瓦朗蒂娜暗地里很感谢他,两滴眼泪无声地滚下她的脸颊。

    “而且,阁下,”维尔福对他的未来女婿说,“您除了在这方面受了一部分损失以外,这一份出人意料的遗嘱对您个人并没什么恶意,这完全是诺瓦蒂埃先生脑力不济的缘故。他所不高兴的,并不是因为瓦朗蒂娜小姐要嫁给您,而是因为她要嫁人,不论她嫁给哪一个人,他都会同样伤心的。老年人是自私的,阁下,维尔福小姐一向是诺瓦蒂埃先生忠实的侣伴,当她成为伊皮奈男爵夫人的时候,就不能再时时陪他了。家父的处境很不幸,由于他的脑力不济,理解力贫乏,所以许多事情我们无法和他谈,我确信在目前这个时候,虽然诺瓦蒂埃先生知道他的孙女快要结婚,但她一定把他未来孙女婿的名字都忘记了。”

    维尔福先生说完这篇话,弗兰兹鞠了一躬,但他的话还没有出口,房门忽然打开,巴罗斯出现了。“诸位,”他说,他的语气异常坚决,在这种情况下,他不象是一个仆人在对他的主人说话——“诸位,诺瓦蒂埃先生希望立刻和弗兰兹·奎斯奈尔先生、伊皮奈男爵谈一次话。”他也象公证人一样,为避免找错了人,把入选的新郎的全部头衔都背了出来。

    维尔福吃了一惊,维尔福夫人让她的儿子从他的膝头上溜下来。瓦朗蒂娜站起身来,脸色苍白,哑口无言,象是一尊石像。阿尔贝和夏多·勒诺互相对望着,比第一次更惊愕。

    公证人也呆望着维尔福。

    “这是不可能的,”检察官说,“这个时候伊皮奈男爵不能离开客厅。”

    “我的主人诺瓦蒂埃先生就是在这个时候希望和弗兰兹·伊皮奈先生谈一件重要的事情。”巴罗斯用同样坚决的语气回答。

    “那么,诺瓦蒂埃爷爷现在能够讲话啦。”爱德华说,还是象往常那样肆无忌惮。可是,就连维尔福夫人听到他这句话都没有笑一下,每一个人的脑子里都杂乱无章,客厅里的气氛变得异常严肃。

    “对诺瓦蒂埃先生说,”维尔福说,“他的要求无法满足。”

    “那么诺瓦蒂埃先生向这几位先生宣布,”巴罗斯说,“他要叫人抬他到客厅里来。”

    大家惊讶到了极点。维尔福夫人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瓦朗蒂娜本能地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心里在感谢上帝。

    “你去看一看,瓦朗蒂娜,”维尔福先生说,“去看看你的祖父这次又有什么新花样。”瓦朗蒂娜急忙向门口走去。但维尔福先生忽然又改变主意。

    “等一下!”他说,“我和你一起去。”

    “原谅我,阁下,”弗兰兹说,“据我看,既然诺瓦蒂埃先生派人来找我,就应该由我满足他的要求。而且,我还没有拜见过他,我很高兴能向他表达我的敬意。”

    “阁下,”维尔福说,态度显然很不安,“请不必劳驾。”

    “宽恕我,阁下,”弗兰兹用一种坚决的口气说。“我很想向诺瓦蒂埃先生证明,他对我的反感是大错特错的,而且不论他对我的成见有多深,我决心要用我恳挚的情意来打消它,所以我不愿意丧失这个解释的机会。”他不理会维尔福的话,站起来跟着瓦朗蒂娜走了出去;瓦朗蒂娜飞也似地跑下楼梯,高兴得象一个落海的水手发现了一块可以攀附的岩石一样。

    维尔福先生跟在他们的后面。夏多·勒诺和马尔塞夫又一次交换眼光,愈来愈感到莫名其妙了。

第七十五章 会议纪要

     正文第七十五章会议纪要 诺瓦蒂埃身穿黑衣服,坐在他的圈椅里准备接见他们。当他期待着的三个人进来以后,他看看门,他的跟班就立刻把门关上。

    瓦朗蒂娜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记住,”维尔福对她耳语说,“如果诺瓦蒂埃先生想推迟你的婚事,我不许你弄清楚他的意思。”

    瓦朗蒂娜红了红脸,但没有说什么。维尔福走近到诺瓦蒂埃跟前。“您要求见见弗兰兹·伊皮奈先生,”他说,“现在他来了。我们都希望他来拜见您一次,我相信在这次拜见以后,您就会理解您反对瓦朗蒂娜的婚事多么没有根据。”

    诺瓦蒂埃只用目光作回答,他那种目光使维尔福的血液立时冷却下来。他用他的眼睛向瓦朗蒂娜给了一个示意,要她走过去。幸而她和她的祖父向来是谈得开的,所以没过多久她就明白了他要的东西是一把钥匙。然后他的眼光落到放在两个窗口之间的一只小柜子的抽屉上。她打开那抽屉,找到一把钥匙。她知这就是他所要的东西,她接下又去注意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转到一张旧写字台上,这只写字台早已为人忽视,以为里面不过藏着一些无用的文件。

    “要我打开写字台吗?”瓦朗蒂娜问。

    “是的。”老人说。

    “开抽屉?”

    “对。”

    “边上的那些吗?”

    “不。”

    “中间的那个?”

    “是的。”

    瓦朗蒂娜打开抽屉,拿出一卷文件。“您要的是这个吗?”

    她问。

    “不。”

    她把其他所有文件都一样一样拿出来,直到抽屉都拿空了。“抽屉全都空了。”她说。

    诺瓦蒂埃的眼光盯到字典上。

    “好的,我懂了,爷爷。”那青年女郎说。

    她一个一个字母的指着找。指到S这个字母上,老人就止住她。她翻开字典,一直到“暗隔”这个字。

    “啊!抽屉里有暗隔吗?”瓦朗蒂娜说。

    “是的。”诺瓦蒂埃表示。

    “有谁知道这事?”

    诺瓦蒂埃望着仆人出去的那扇门。

    “巴罗斯?”她说。

    “是的。”

    “我去把他叫来吗?”

    “是的。”

    瓦朗蒂娜到门口去叫巴罗斯。维尔福看得不耐烦极了,汗珠从他的前额滚下来,弗兰兹呆在一边。那个仆人来了。

    “巴罗斯,”瓦朗蒂娜说,“祖父叫我打开写字台的那个抽屉,里面有一层暗隔,你知道怎么打开它,请你弄开好吗?”

    巴罗斯望着那个老人。

    “听她的。”诺瓦蒂埃聪明的眼光说。

    巴罗斯在一暗扭上按动了一下,抽屉的假底脱落了下来,他们见到里面有一卷用黑线缠着的文件。

    “您要的是这样东西吗,老爷?”巴罗斯问。

    “是的。”

    “让我把这些文件交给维尔福先生?”

    “不。”

    “给瓦朗蒂娜小姐?”

    “不。”

    “给弗兰兹·伊皮奈先生?”

    “是的。”

    弗兰兹很是吃惊,他向前了一步。“给我,阁下?”他说。

    “是的。”

    弗兰兹从巴罗斯的手里把文件接过来,眼光落到包皮纸上,念道:我过世之后,把这包东西交给杜兰特将军,再由杜兰特将军传给他的儿子,嘱其妥善保存,为其中藏有一份最最重要的文件。”

    “噢,阁下,”弗兰兹问道,“您想让我怎么处理这卷文件呢?”

    “肯定是要您原封不动地保管起来。”检察官说。

    “不!”诺瓦蒂埃急切地说。

    “您想让他把它念一遍吗?”瓦朗蒂娜说。

    “是的。”老人回答。

    “您懂了吗,男爵阁下,家祖父希望您把这卷文件念一遍。”瓦朗蒂娜说。

    “那么我们就坐下来吧,”维尔福不耐烦地说,“这可要花一些时间。”

    “坐。”老人的眼光说。

    维尔福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但瓦朗蒂娜仍然站在她祖父旁边,弗兰兹站在他前面。“念吧,”老人的眼睛说。弗兰兹撕开封套,在无比深沉的静寂中,念道:“摘自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圣·杰克司街拿破仑党俱乐部会议录。”

    弗兰兹顿了一顿。“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他说,“这是家父被害的日子。”

    瓦朗蒂娜和维尔福都一时哑口无言,只有老人的目光似乎明明白白地说道:“往下念。”

    “可是,”他说:“家父是在离开这个俱乐部以后才失踪的。”

    诺瓦蒂埃的眼光继续说:“念呀。”

    他又继续念道:署名证人炮兵中校路易士·杰克·波尔贝、陆军准将艾蒂安·杜香比及森林水利部长克劳特·李卡波声明:二月四日,接到厄尔巴岛送来的一封函件,向拿破仑党俱乐部推荐弗莱文·奎斯奈尔将军,略谓自一八○四年到一八一四年间,将军始终在圣上麾下服务,路易十八最近虽封他为男爵,并赐以伊皮奈采邑一处,但据说他仍旧对拿破仑皇朝忠心不二。因此有了一张条子送给了奎斯奈尔将军,邀他出席第二天(五日)的会议。条子上没有明写开会地点的街名及门牌号码,也没有署名,只是通知将军,要他在九点钟的时候作好准备开会,有人自会来拜访他。历次的会议都在那个时候开始,一直到午夜。九点钟的时候,俱乐部主席亲自前去拜访,将军已经准备好了。主席告知他,这次邀请他赴会,有一个条件,就是他绝不能知道开会的地点,他的眼睛得蒙起来,保证绝不扯开绑带。奎斯奈尔将军接受了这个条件,并以人格担保绝不想去知道他们所经的路线。将军的马车已经备好,但主席告诉他不能用那辆车子,因为如果车夫可以睁大眼睛认他所经过的街道,那么蒙住主人的眼睛就是多余了。‘那么得怎么办才好呢?’将军问。‘我的马车在这儿,’主席说。‘那么,您却这样信任您的仆人,甚至可以把一个不能让我知道的秘密交托给他吗?’‘我们的车夫是俱乐部的一个会员,’主席说,‘给我们驾车的是一位国务顾问呢。’‘那么我们还有一个危险,’将军大笑着说,‘可能翻车。’我们认为这种玩笑的态度证明将军出席这次会议绝无被迫的嫌疑,而是他自愿前往的。他们坐进马车以后,主席向将军提醒他做的誓言,要把眼睛蒙起来,他并不加以反对。路上,主席看见将军好象有移动那条手帕的念头,就提醒他的誓言。‘没错。’将军说。马车在一条通往圣·杰克司街去的小弄前面停住。将军扶着主席的胳臂下了车,他不清楚主席的身分,还以为他不过是俱乐部的一个会员;他们穿过那条小弄,上了二楼,走进会议厅。讨论已经开始。会员们由于知道那天晚上要介绍一个新会员,所以全体出席。到了屋子中间,他们请将军解开他的手帕,他立刻照办。直到现在,这个社交团体他才知道它的存在,但他却在这个团里见到那么多熟悉的面孔,所以他好象很显得惊讶。他们询问他的政治见解,他只是回答说,那封厄尔巴岛来的信应该已经告知他们了——”

    弗兰兹中断他自己朗读,说:“家父是一个保皇党,他们毫无必要询问他的政见,这个大家都知道。”

    “我敬重令尊也正因为这一点,我亲爱的弗兰兹先生。”维尔福说,“观点相同的人很容易成为朋友。”

    “念呀。”老人的眼光继续说。

    弗兰兹继续念道:“于是主席就让他说得更明确一点,但奎斯奈尔先生回答说,他希望先知道他们要他做些什么事情。于是他们就把厄尔巴岛来的那封信的内容告诉他,那封信将他推荐给俱乐部,认为他也许可以加强他们党的利益。其中有一段讲到波拿巴的返回,并且说另有一封更详细的信托埃及王号带回来,那艘船属于马赛船商莫雷尔,船长对圣上十分忠心。在这期间,这位他们把他当作一个可以信赖的如兄弟一样带来的将军,始终隐约现出厌恶不满的态度。当那封信读完的时候,他依然紧皱着眉头,默默地一言不发。‘唉,’主席问道,‘您对于这封信有什么话要说吗,将军?’‘我说,我在不久以前刚刚宣誓效忠路易十八,现在要我为了废皇来破坏自己的誓言,那未免太唐突了。’这个答复再明显不过了,他的政见已经没有丝毫可怀疑的余地。‘将军’,主席说,‘我们不承认有国王路易十八,也不承认有一位废皇,只承认被暴力和叛逆驱逐出他的法兰西帝国的圣上陛下。’‘原谅我,诸位’,将军说,‘你们或许可以不承认路易十八,但是我却承认,因为他封我做了男爵和元帅,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能获得这两项殊荣,归功于他的荣归法国。’‘阁下,’主席用一种严肃不过的口吻说,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您说话得小心点儿,您的话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在您的事情上,厄尔巴岛上的人是给骗了,而且我们也给骗了。我们对您的这番交往,证明我们很信任您,而且以为您拥有着一种足可以使您留光的政见。现在我们发觉我们错了。一个衔头和一次晋级已使您忠于我们想要推翻的那个政府。我们并不强迫您帮我们什么——我们绝不勉强拉人参加我们中间来,但我们要强迫您作光明正大的行为,即使您本意不情愿那么做。’您所谓光明正大的行为,就是知道了你们的阴谋而不把它泄漏出去,但我认为这样做,就成了你们的同谋犯。您看,我可比您坦诚。’”

    “啊,我的父亲!”弗兰兹又中断下来说。“我现在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谋害他了。”

    瓦朗蒂娜情不自禁地朝那个青年人瞥了一眼,那个青年的脸上正洋溢着热情的孝思,看上去十分可爱。维尔福在他的背后走过来走过去。诺瓦蒂埃注视着每一个人的表情,仍保持着他那种凛然威严的神气。弗兰兹的目光又回落到原稿上,继续念道:“‘阁下,’主席说,‘您参加这次集会,是我们请来的,不是强迫你来的。我们建议您蒙住眼睛,您接受了。您在答应这两个要求的时候,心里很清楚:我们并不愿意保留路易十八的王位,不然,我们就用不着这样小心以躲避警务部的监视了。您戴着一个假面具来这里发现了我们的秘密,然后又把那个假面具撕下来,要毁掉信任您的那些人,如果我们让您那么去做,那未免太宽大无边了。不行,不行,您必须首先起誓,究竟您是效忠于现在当政的那个短命国王,还是效忠于皇帝陛下。’‘我是一个保皇党,’将军答道,‘我曾宣誓尽忠于路易十八,我决心信守这个誓言。’这几句话引起了全场骚动;有几个会员显然已经开始用什么办法来让将军后悔他自己的鲁莽。主席又站了起来,在恢复了肃静以后,说:‘阁下,您是一个严肃智慧的人,决不会不明白我们眼前这种状况的后果,您的诚实已经告诉我们应该向您提出什么条件。所以,您必须以您的人格发誓,绝不泄漏您所听到的一切。’将军用手握着剑柄,喊道:‘如果你们要讲人格,首先就不要破坏人格的基本条件,不要用暴力来强求任何东西。’‘而您,阁下,’主席很镇定地说,他的镇定比将军的愤怒更加可怕、‘不要用手动您的剑,我忠告您。’将军略感不安地向四周环顾:他并不让步,而汇集了他的全部力量。‘我不发誓。’他说。‘那么您必须死。’主席平静地回答。伊皮奈先生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又一次环顾四周;有几个俱乐部的会员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议,在大氅底下摸他们的武器。‘将军,’主席说,‘您不用慌。这里的人都是有人格的,我们在采取不得已的极端手段以前,先要尽量说服您;但您说过,这儿的人都是叛徒,您掌握着我们的秘密,您必须把它交给我们。’这几句话之后,是一片意义深长的寂静,因为将军并没有答复。‘把门关上。’主席对守门的人说。这句话跟着的还是死一样的静寂。之后将军往前跨几步,竭力控制他自己的情感。‘我有一个儿子,’他说,在我发觉只身处在一群暗杀者中间的时候,我必须为他考虑。’‘将军,’大会的主人用一种高贵的神情说,‘一个人可以侮辱五十个人,是弱者的特权。但他使用这种特权是不妥当的。听从我的忠告,起誓吧,不要再侮辱。’将军的锐气又给主席的威仪挫败了,他迟疑了一下儿,然后走到主席台前。‘用什么形式?’他说。‘我想这样:“我以我的人格发誓,我于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晚上九时至十时间所闻的一切,绝不向任何人泄露,如违此誓,甘愿身死。”’将军神经质地打了一个寒颤,好象大为感动,一时说不出话;然后他克制住那种很明显表露出来的厌恶感,道出那个他所要立的誓言,但他的声音如此之低,简直难以听清。大多数会员都坚持要他清清楚楚地重复一遍,他也照办了。‘现在可以允许我退席了吗?”他说。主席站起身来,指派三个会员陪着他,先是蒙上将军的眼睛,然后和他一起走进马车。那三名会员之中,其中一个就是为他们赶车到那儿去的车夫。‘您要我们送您到什么地方?’主席问。‘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不再见到你们就行。伊皮奈先生回答。‘请您放明白点,阁下,’主席答道,“您现在不是在会场里了,现在大家都各人是各人,不要侮辱他们,否则您要后果自负。’但伊皮奈先生不听这些话,继续说:‘你们在你们的马车里还是跟在你们的会场里一样勇敢,因为你们还是四对一。’主席喊住马车。他们这时已到奥米斯码头,那儿有石级通到河边。‘你们为什么在这儿停车?’伊皮奈问。‘因为,阁下,’主席说,‘您侮辱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在没有得到体面的补偿以前,不想再往前走一步了。’‘又想进行暗杀吗?’将军耸耸肩说。‘别嚷,阁下,您是希望我把您看作一个懦夫,而用弱者的身分当挡箭牌吗。您只身一人,对付您的也只一个人。您身上有一把剑,我的手杖里也有一把。您没人作证;这几位先生中有一位可以听您吩咐。现在,如果您愿意的话,请摘掉您的蒙眼带吧。’将军把他眼睛上的手帕扯下来。‘我终于可以看清我的对手是谁了。’他说。他们打开车门,四个人都走了出来。”

    弗兰兹再一次停下来,擦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他父亲死时的详细情形直到那时为止仍然还是一个谜,现在让这个做儿子的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地把它大声念出来,的确产生使人感到一种动人心魄的气氛。瓦朗蒂娜紧攥着她的双手,象是在祈祷。诺瓦蒂埃带着一极其轻视和高傲的神情看着维尔福。弗兰兹继续念道:“前面我们说过,那天是二月五日。三天以来,天气却非常寒冷,石级上结着一层冰。将军身材高大结实,主席把有栏杆的那一边让给他,以便他可以扶栏走下去。两个证人跟在后面。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从石级到河边的这一段路面上盖满了雪和霜。其中一个证人到附近的一艘煤船上去借了一盏灯笼,他们在灯光下检验武器。主席的那把剑很简单,就象他所说的,就是套在他手杖里的那一把;他的剑比将军的短五叶,而且没有护手把。将军建议拿两把剑来抽签,但主席说,他是挑战一方,而且在他挑战的时候,本来想每人都用他自己的武器。两个证人却极力要求抽签,但主席命令他们不要多说话。灯笼放到地上,两方敌手站好步位,决斗便告开始。灯光令两把剑看起来象是闪耀电光的,至千人,他们几乎看不清楚,黑暗实在太浓了。伊皮奈将军原被公认为陆军中最好的剑手之一,但他在攻击的时候由于让对方逼得太紧,所以没能刺中他的目标,而跌了一交。证人们以为他死了,但他的对手知道自己的剑没有刺中他,便伸手扶他起来。这种情形非但没有让将军平静下来,反倒激怒了他,他向他的敌手冲过去。但他的对手一剑都不曾虚击。将军三次中剑,三次倒退;他觉得自己给逼得太被动,就再一次采取攻势。击到第三剑时,他又跌倒了。他们以为他又是象一次那样滑倒的。证人们见到他倒下不动,就走过去想扶他起来,但去抱他身体的那一位证人觉得他的手上粘到一种温热潮湿的东西——那是血。将军本来几乎已给昏死过去,这时又苏醒过来。‘啊!’他说,‘他们派了一个剑术大师来和我决斗。’主席并不作声,走近那个提灯笼的证人,撩起他的衣袖,把他手臂上受的两处伤亮给他看;然后解开他的上装,打开背心的纽扣,露出身侧受到的第三处剑伤。可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五分钟后,伊皮奈将军死了。”

    弗兰兹读到最后这几句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哽咽,他们几乎听不清楚念了些什么,于是他顿了顿,用手在眼睛上抹了一下,好象要驱散掉一片云;静寂一会儿以后,他继续念道:“主席将剑插进他的手杖,转身走下石级;一道血迹顺着他的脚步滴到白雪上。他刚走上石级顶,忽然听到河水里发出一阵沉重的浅水声,那是扔将军的尸体所发出来的声音,证人们验实他确已死亡,就把他抛入河中。所以,将军是在一场高尚的决斗中被杀死而不是被冷箭所暗杀。为证明这一点,我们签署这宗文件,以明真相,深恐将来传闻失实,这幕可怕的场面里的参与者可能会被诬蔑为蓄意谋杀或者别的不名誉的行为。

    波尔贝杜香比李卡波”

    弗兰兹读完这宗可怕的文件,瓦朗蒂娜感动得脸色发白,擅去了一滴眼泪,维尔福浑身发抖,它缩在一个角落里,以哀求的目光看着那个意志坚强的老人。“阁下,”伊皮奈对诺瓦蒂埃说,“这卷文件上的证人都是很有名望的人士,既然您对于这些情况知道得这么详细,既然您好象很关心我——虽然直到目前为止,您带给我的只有悲痛——请不要拒绝满足我唯一的要求,请告诉我那个俱乐部的主席的名字,我起码也应该知道杀死我可怜父亲的到底是谁。”

    维尔福不知所措地去摸门把手,瓦朗蒂娜往后倒退了几步,她比谁都更早地料想到她祖父的答案,因为她常常看见他的右臂上有两块疤痕。

    “小姐,”弗兰兹转向瓦朗蒂娜说,“您和我一块儿找出来究竟是谁让我两岁的时候就成了一个孤儿。”

    瓦朗蒂娜仍然无言以答,一动也不动。

    “拉倒吧,阁下!”维尔福说,“这幕可怕的场面别再没完没了。那个名字是有意隐蔽掉的。家父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主席究竟何人,即便知道,他也没有告诉您,字典里可没有专用名词。”

    “噢,我真痛苦呀!”弗兰兹喊道,“我所以还有勇气读到底,就是希望起码可以知道是谁杀死我父亲的!阁下!阁下!”

    他朝诺瓦蒂埃喊道,“看在上帝面上,想想办法!想一个办法来让我知道吧!”

    “是的。”诺瓦蒂埃回答。

    “噢,小姐!小姐!”弗兰兹喊道,“您的祖父说他能够说出——那个人。帮帮我!帮帮我的忙!”

    诺瓦蒂埃看着那本字典。弗兰兹浑身神经质地颤抖,拿过字典,把字母一个接一个背下去,一直背到M。背到那个字母,老人示意说:“是的。”

    “M,”弗兰兹说。那个青年人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移,但诺瓦蒂埃对每一个字作出一个否定的表示。瓦朗蒂娜把她的头埋在自己的双手里。最后,弗兰兹指到“我”那个字。

    “是的。”老人示意说。

    “你?”弗兰兹喊道,他的头发一下子竖起来,“你,诺瓦蒂埃先生?——是你把我父亲杀死的?”

    “是的。”诺瓦蒂埃用威严的目光盯住那个青年答道。

    弗兰兹瘫软地倒在一张椅子上;维尔福打开门溜之大吉了,因为他的脑子里产生起了一个念头,竟想消灭那老人心里残留的一点生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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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介绍:
《基督山伯爵》是大仲马最优秀、最受人欢迎的通俗小说之一。小说通过青年水手店代斯被告密而遭迫害,越狱后化名基督山伯爵报恩复仇的故事,揭露了法匿七月王朝时期一些上层人物的罪恶发迹史,暴露了复辟王朝时期法国司法制度的黑暗,同时宣扬了大仲马所主张的社会哲理:赏善罚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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