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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飞传(全本)全文阅读

作者:还珠楼主     岳飞传(全本)txt下载     岳飞传(全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民怒已如焚,犹溺狂欢,不知死所敌强何可媚,自招凌侮,更启戎心(5)

    这时天已渐亮,法驾(皇帝坐的车轿和仪仗)刚刚回宫,鼓乐之声渐渐远去。那千万盏华灯业已多半熄灭,只零零落落有一些未点完的残烛,在晨风中一闪一闪地摇曳着那就要消亡的残焰。昨宵那些火树银花也都光辉全失,现出本相,被游人扯碎践踏的残纸破绢,狼藉满地,到处蜡泪成堆,灰烬零乱。

    宫苑中的积雪,大部分虽早在前数日打扫干净,那稍高一点的所在和一些花石林木,仍是玉琢银装。御苑中楼台殿阁奇峰怪石又多,雪后风光本来壮丽非常,无奈地方虽大,游人更多,经过昨夜大群游人的攀登践踏,到处都布满了人们的大小脚印。有的地方因为灯强火旺,雪多溶化,地上都是泥浆。再有好些游人由此经过,把一条条泥污之痕,直带到宫门以外。先后个把时辰之隔,丑恶和富丽之景竟连成了一片。

    游人还未散净,端门一带正在拥挤不堪,忽听呼喝之声又起,跟着便见千百个短衣人,被一伙官差和内监押着来拆灯棚,打扫园林。这些人多半都是鸠形鹄面,神疲敝。有的还赤着两条泥腿,愁眉苦脸地在官差扬鞭威喝之下,爬高纵低,连扫带拆。只见余烬随残雪齐飞,绫罗与灰烟同扫,无限繁华,一时都尽,仅剩下一片乌烟瘴气和残破的景,使人回忆昨宵盛况,宛如隔世。

    若兰方在暗中慨叹,一辆宫车配着一匹紫缰玉勒的小白马已飞驶而来。随车宫监到了若兰身前,便请上车。前面四卫士已当先开路,轰开游人,让出了一条人弄。

    若兰端坐车中,觉着皇帝喜怒无常,老百姓的吉凶祸福也就莫测,自己总算侥幸逃出了一场无妄之灾。对皇帝赏杯事印象极深,但非庆幸,只是感到侥幸而已。心中寻思,车轻马快,不觉驶出端门,行到御街之上。忽然瞥见道旁一人在前面往来走动,左右张望,定睛一看,正是丈夫黄机密。忙把绣帘微微拉开,探出半面,把手一挥,忙又缩回。

    黄机密原是昨夜人多拥挤时,被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回看正是那年拿了周侗书信去往太行山结识的义士梁兴。心中一动,忙即引往无人之处。一问来意,不禁大骂,忙说:“我一进来,便看这里到处戒备森严,罗网密布;并且游园观灯的都是朝中亲贵,富家眷属,就找不出你们这样人来。单你这样举动神气,就容易被人看破。再要仗着一时血气之愤,空手行刺,事决办不到,白送性命,还要连累好人。这是何苦?”

    梁兴因见昏君奸贼荒淫太甚,想起百姓平日所受的苦难,万分愤怒,先不肯听。后经机密再三劝说,方始点头。机密还不放心,趁着端门未闭,强拉梁兴走出;到了僻静所在,各自谈论了一阵,互订后会之期,方始分手,回接若兰。不料端门业已关紧,只得重又寻到梁兴的住处,谈到天色将明,然后赶往御街等候。没想到爱妻竟会坐了宫车出来。

    两下目光一对,当时会意,便跟了下去。到家见了父母,各谈前事,知道国事业已危急,在汴京待不几天,便将全家移往江南。机密安顿好了父母妻子之后,便孤身来往江湖,极少回去了。

    以后(一○三八——一二六七年),我国混同江(黑龙江)长白山区,有一种族,名叫女真。最初原名勿吉,全族共分七个部落。内中有一黑水部,所居之地,东边临近渤海,南边临近高丽。五代时又分成两个部分,南半部附属于契丹,称为熟女真,只有这北半部住在长白山一带,不归契丹所管,称为生女真。

    女真族俱都穴居野处,迁徙无常,喜吃生肉,饮糜酒。酒醉之后,动辄杀人。没有文字,也没有国号,散居在深山穷谷之间。大的部落约数千户,小的部落才千数百户,各自推选豪强武勇之人当酋长。由于环境关系,造成了所有女真人都长于骑马射箭。有一个姓完颜的部落,在同种族的部落中比较强大。这年有一个名叫函普的高丽人投到它的部下,因为才智过人,得到了众人的信任,又在当地娶妻生子,正式成为完颜部人。不久便被众人推为领,当了酋长,并把众人推举酋长的制度改为世袭。传到第四代的酋长叫绥可,才开始耕种土地,兴建房屋,有了定居生活。绥可的儿子石鲁,又开始设立一些条文法令。石鲁的儿子名叫乌古乃,为了本部不产铁,并想在各部落中建立威信,径向契丹(辽)称臣。契丹封他为生女真部落节度使,由此开始买铁,制造甲胄兵器,设官属,势力逐渐强盛。乌古乃有三个儿子,相继当了节度使,最后传位至乌古乃的长孙阿骨打,是函普的第八代。他在赵佶建中靖国元年被立为酋长。

6.民怒已如焚,犹溺狂欢,不知死所敌强何可媚,自招凌侮,更启戎心(6)

    起初生女真每年都要向契丹进贡北珠、貂皮、名马、良犬及海东青(小鹰,能擒天鹅)。契丹酷爱海东青,贪之不已,耶律延禧(辽主)勒索得更厉害。女真族部落不胜其苦,群愤激,都想反抗。阿骨打趁机联合诸部落,起兵同抗契丹。开头虽然只有二千五百人,因为勇猛善战,积怨又深,竟将契丹兵杀得大败。由此兵力越强,屡次和契丹打仗,俱都大胜。

    宣和元年,金主阿骨打遣李善庆(渤海人)及索都(完颜部人)拿了国书和北珠、生金等礼物,同了赵佶头年二月所派的使臣马政,借着通好为名,试探宋朝强弱虚实。赵佶并没想到自己君臣荒嬉,民不聊生,天下骚然,变乱四起,已由内忧引起了外患,依然丝毫不知利害轻重,妄以上国自居。

    先命奸相蔡京和使臣说,想约金人一同攻辽。李善庆、索都见宋室君臣上下荒淫,国力凋敝,自顾不暇,还要夜郎自大,心中暗笑,只敷衍了几句,没有十分答理。

    赵佶君臣还不知趣,又命马政带了诏书礼物,同了来使,往金报聘。走到登州,听说金主已立为皇帝。赵佶又下诏书止住马政,遣平海军校呼庆送使臣等回金。阿骨打对呼庆说:“你家皇帝如真要与我金邦和好,便派使臣拿国书来。若把我当成小国,用那诏书以上临下,决办不到!”宋室君臣听呼庆回来一说,好生不快,但是没法。童贯贪功心盛,自不量力,一心一意还想去收复燕云(营、平、滦三州和冀、景、檀、顺、涿、易等燕京六州二十四县,均五代时被契丹占去的失地),妄念还是未息。宣和二年,先后又遣赵良嗣、马政往见阿骨打,要求灭辽以后,把五代时陷入契丹的汉地送还宋国。阿骨打说:“土地尚在辽人手中,不是一句话就能得到的。如果双方同时出兵,谁先攻下,就归谁得,才合理。这都是要拿人命钱财去换来的东西,既无法取巧,也不能白送,如打算要,快派兵来。”赵佶君臣才知威信已失,空无用,又遣赵良嗣和金人商议,夹攻契丹,约定金取中京(热河平泉县东北),宋取燕京西京(山西大同县)。

    赵佶君臣又送给金人岁币五十万金。把国家有用的金钱、人民的血汗,拿去讨好金人,打算将来得到一些方便。阿骨打理也未理,跟着连败辽兵,夺了许多州县。赵佶君臣还想捡便宜,又命童贯为河北、河东路宣抚使,蔡攸为副使,率领诸将,分路进攻。刚一交阵,宋兵便纷纷溃退。赵佶君臣方始害怕,慌忙下令,退兵保境。由此金人更把宋军当作腐朽,把宋室江山也看成了囊中之物。

    自来国与国之间,全仗自己本身的力量,来决定它的强弱,丝毫投机取巧含糊不得。最重要是全国的人心和士气。像赵佶君臣那样荒淫残暴,民心早失,而统兵大将又是童贯等奸贼和他们的粮饷爪牙,平日只知贪功冒赏,搜刮民财,兵无纪律,倚势横行,上起阵来却都贪生怕死,不听号令,又多半是些强征强拉、专为用时凑满空名额、未经训练过的新兵,连老带小,全有在内。这样兵力士气,如何能与刚刚强大起来的金人为敌?其造成中原沦陷、二帝蒙尘、河山破碎、万姓流离之祸,并不是偶然的。

1.应变识先机,午夜仍为一恶狙关心惟后起,弥留犹问九连枪(1)

    岳飞成婚不满三年,生下一子,取名岳云。李正华因醉后感受风寒,不久去世。岳和与正华患难知己、儿女亲家,想起当年雪中送炭和对爱子岳飞的恩深厚,简直说他不完,不禁伤心已极。岳母想起正华对他全家的恩义,也是伤感非常。岳飞夫妇当正华临终以前的亲侍汤药,衣不解带,和正华死后的尽哀尽礼,更不必说。

    周侗和正华交极深,正华死后,心本就悲痛,偏偏一场大雨下了好几日,越加添了烦闷。好不容易雨过天晴,众学生见周侗老师思念亡友不能去怀,均说“人死不能复生”,正以婉劝解。岳飞红着一双眼,手持旧鞋,恰由外面光脚走进。

    周侗想起昨天正是正华死后的百期,岳飞曾经请假回家,前往设祭,自己本来要去,众学生见自己近日身子不爽,再三劝阻,方始作罢。心方一酸,岳飞已赶到西厢房,洗完脚穿上鞋走来,强笑着喊了一声“恩师”。

    周侗问知外面泥水甚多,苦笑着说:“你岳父死后,我才知他两袖清风,并没有什么积蓄,剩下有限百十两银子,业已作了他的丧葬之费。这几年租粮太重,加上水旱天灾,庄稼人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难得天已大晴,我本想到外面稍微游散,就便到你家去看望看望。不料前夜受了点寒,雨后的路难走,大家将我劝住,在屋里枯坐了几天,实在闷得难受。此时太阳偏西,你们到厨房去弄点酒菜来。好在天还不算很冷,我师徒同到后面小山凉亭里饮上几杯。你们把旧鞋穿上,在附近泥水地里跑上几回,试试近日的轻身本领有没有长进。晚饭后大家再谈兵法。”

    众门人同声应诺。王贵当先跑去,周义、吉青、徐庆、霍锐、汤怀、张显等六人,想和师父解烦,都往外跑,岳飞也想跟去。

    周侗见他两眼红肿,伸手一挡,说:“你先莫忙,我还有话要问你。”岳飞连忙应声立住。

    周侗问道:“令尊令堂身体好么?他种那几亩薄田,租粮越来越重,你又娶了亲,这日子恐怕不好过吧?”岳飞恭答:“家父家母精神尚好,仗着平日勤俭,徒儿媳妇过门后,又多了一双人手。岳父生前所送银子,除交租粮外,还剩一些,足可度过今冬了,多谢恩师挂念。”

    周侗笑道:“你我师徒如父子,休看我手散,身边没有多的钱,仗着那几家富户送的金多,像你家那几口人,我还可以贴补一时。若把我当作外人看待,和拜师的第二年秋天一样,家中已无隔宿之粮,正华送的几两银子,偏又被官差强逼了去,你父子愿咬牙忍受,偏不肯和我二人说,我却不答应你呢!”岳飞恭答:“徒儿的家境如真为难,定求师父接济就是。”

    周侗拉着岳飞的手,笑说:“自你岳父病故,我心绪不好,三个多月没有仔细考问你们功课了。我教的轻功都学会了么?”

    岳飞忙答:“岳父是徒儿恩人,不是他老人家那样的栽培,焉有今日!去世之后,徒儿心如刀割。尤其他老人家病中和安葬那些天,每日忙乱,未多用功,多半没有长进呢。”

    周侗道:“我要不是方才看出你脚底下长了功夫,还不会问呢。我还要看看你气提得匀不匀,到底提着气能走多远。少时你穿上藤鞋,由柳林后面穿过那片松林土坡,绕到土山后面再来见我。这条路平日无人往来,中间还隔着两个水塘、一道溪流,大雨之后,泥坑更多,轻功差一点便过不来。我先在山亭上看你怎么走法,等路干透,再去查看你的脚印,就知你的功夫深浅了。”

    岳飞觉着所练轻功尚难自信,师父这一指点,连那没学会的师兄弟也可一同传授,心中一喜,连声应诺。

    周义同了王贵走进,见岳飞拿了一双藤鞋要往外走,笑问:“酒菜业已备好,岳师弟往哪里去?”

    周侗接口说:“我要考查他的轻功呢。我们都到凉亭上等他去。”说罢,起身先走。岳飞觉着冬日天短,惟恐少时不及传授,忙往柳林赶去。

    周侗带了众学生,由房后走上土山一看,凉亭内酒菜杯盘均已摆好,旁边还有大小两个火炉,一个温茶,一个烫酒。笑说:“我本意等岳飞回来同饮,酒菜既已摆上,不妨先吃起来。等他到后,你们再轮流到亭外练一回给我看吧。”

2.应变识先机,午夜仍为一恶狙关心惟后起,弥留犹问九连枪(2)

    众学生见周侗兴致勃勃,和方才沉闷神气大不相同,俱料老师当日必有传授,全都兴奋起来,便请周侗入座。周侗吩咐热菜先慢点上,刚喝了三杯,忽然起立,走向亭外,众人也忙起立,打算跟去。

    周侗回顾笑说:“你们吃你们的,不要拘束。我看一看野景。等上热菜时,再进来。”众人看出周侗要等岳飞回来同饮,又知老师脾气,不敢违背,忙同应声归座。

    这时正是十月中旬的天气,土山在柳林的东北面,这一大片地方,到处都是古柳高槐,林木甚多。周侗站在亭外假山石上,先往四外一看,到处寒林耸秀,败叶摇风,斜阳影里,分外显得萧飒。左近田野里,都是一块接一块的黄土地。虽然是雨过天晴,但空中云层甚多,遮得那一轮斜日时隐时现。一阵接一阵的寒风,吹得那些衰柳寒松飞舞如潮,飒飒乱响。分散在平野上的农家,都是柴门紧闭,鸡犬无声。几条通往乡村的小路上,也极少有人来往。看去全是一片荒寒景象。

    周侗心想:朝廷无道,专一横征暴敛,加上年景又差,不是旱灾,就是水灾。官府只知搜刮民财,全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以致庄稼人的日子越过越苦,到处都是呻吟悲叹之声。金国又在虎视眈眈,意图吞并我大好山河。照这样下去,将来不知怎了?”愁闷了一阵,估计岳飞快由柳林赶回,便朝柳林那面仔细观看。方觉出由柳林往山后侧面绕来这一条路,平日多被草木挡住,此时居高临下,却是看得逼真。忽听耳际疾风,知道有人暗算,忙把身子微偏,左手微抬。紧跟着飕飕飕接连几声过处,来人的三支小梭镖,已被周侗从容接住。

    周义正端起酒杯要和徐庆对饮,猛瞥见斜阳光中有几点寒星,由斜刺里朝周侗飞来,不禁大惊,连话也顾不得说,忙往外纵。众人都知老师平日疾恶如仇,江湖上对头甚多,纷纷纵起,还未出亭。忽听周侗低喝:“你们回去,不许妄动!”一面把身子侧转,朝着斜对凉亭的土冈上笑道:“你们怎么今天才来?我等了好些年,已经是不耐烦了。”

    随听对面土冈上有人喝道:“姓周的不必夸口!方才三支追风燕子梭,只是给你报个喜信,你当是暗放冷箭么?”

    周侗笑道:“你们既不愿意光明正大登门求见,我也不便强作主人了。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们说吧。”

    土冈上又答话道:“今天十四,月亮正好。我们在离此十五里的关王庙备下薄酒,等你光临呢。”

    周侗闻,两道长眉微微一扬,冷笑道:“我明早天明前,准来拜访如何?”

    说时,土冈树石后面早闪出了四人,为是个寻常身材的老头,旁边一个彪形大汉,一个头陀,还有一个年约二十左右的矮子。老头听周侗把话说完,答了一个“好”字,便同退去。转眼之间便到了冈旁溪边,快得出奇。

    周侗手里却托着三支形似箭链、后带燕尾的小钢梭,上来神态十分从容,对头去后,忽然冷笑了一声,由此全神贯注在对头的去路,一不。

    王贵说:“岳飞正由这条路来,莫与对头撞上,我和诸位师兄弟前去接应如何?”

    周侗把面色一沉,低语道:“岳飞不知对方虚实来意,没问明我前,决不会与人动手。若说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娃下那毒手,老贼虽然万恶,这类丢人的事,不是万不得已,当着人还做不出来。”

    众人见到周侗说完只喝闷酒,不再话。以前又曾听说过那大对头名叫“独霸山东铁臂苍猿”吴耀祖,本是一个坐地分赃的恶霸,平日奸淫掳抢,无恶不作。因强抢民妇,被周侗撞上,恶斗不胜,带了几个心腹同党负伤逃走,由此好些年不知下落。年前才听说老贼隐藏在鲁山人迹不到之区,在神前下重誓,非报此仇不可。看今日来势,老贼必有准备。都盼岳飞回来,好听老师作何打算,以便同去助阵,将这一伙恶贼除去。谁知相隔不过一里多路的柳林,岳飞竟去了半个多时辰不见回转,又不敢问,正担着心。

    周侗忽然停杯起立道:“按说就遇见对头,也不妨事,何况看老贼来路和约会的地方,也绝不会遇上,怎么这时候还不来呢?”末句话刚说完,霍锐坐处正对山上的坡道,忽然惊喜道:“岳师兄来了!”众人忙起观看,见岳飞已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跑了上来。周侗含笑朝岳飞看了一眼,便命入座。一面催炒热菜,连饭一齐端来,对于方才之事,一字不提。岳飞知道老师性,又看出众人紧张神,也未开口。

3.应变识先机,午夜仍为一恶狙关心惟后起,弥留犹问九连枪(3)

    霍锐急于想知就里,又和岳飞坐在一起,忍不住悄问:“岳师兄为何来得这样晚?”岳飞因知事在紧急,心中愁忧,又恐周侗听了不快,忙把霍锐的衣襟偷偷拉了一下。

    周侗笑说:“你两个不必这样,等我打好主意,就对你们说了。”说时正好端上热饭,周侗仍和往常一样,把余下的酒饮完,然后吃饭,始终未动声色。吃完,天已黄昏。

    王贵正抢着去点灯,周侗说:“灯不用了,到我屋谈一会去。”随和众人一同回到卧室里面,谈了一阵闲话,忽然笑道:“你们睡吧,天明前我还要到关王庙去赴人约会,打算养养神。”

    周义喊了声“爹”,底下的话未问出口,周侗把手微微一摆。周义、岳飞先会意,忙邀众弟兄同往厢房走去。进门,周义先打了一个手势,众人便将外屋刀剑和镖弩之类暗器暗中带上。

    周义看了看天色,故意笑说:“索性大家都早点睡,天明前起来,到关王庙看热闹去。”众人同声赞好。周义又用手比了几下,王贵、霍锐、汤怀便同往炕上卧倒。周义随引岳飞、张显、吉青由后面小门走出,贴着走廊,绕往东厢房平日练功的室内,贴窗埋伏起来。

    吉青人较粗鲁,悄问周义:“对头已约老师在关王庙相见,难道还会来么?”周义附耳悄语,“事还拿不定,但是不可不防。对头今天一上来就打算行刺,已然看出虚;所三支追风燕子梭,又全被爹爹接去,更难免于气馁。爹爹平日料事如神,看方才的意思多半料到老贼和他的党羽打算骤出不意,给我们来个先制人……”话未说完,嘴忽被人按住,随听耳边低喝:“不许开口:不是万不得已,谁也不许出去。我料对头就不会来,也必先叫两个能手来窥探我们的强弱虚实。老贼心毒手黑,须要防他暗算呢。”

    众人听出是周侗的口音,忙即回头,周侗已拉岳飞走去。周侗把岳飞领到了正房东里间。岳飞见外屋师父榻上好似睡着一人,也没有问。到了里屋,周侗早把后面一排窗户打开,令岳飞掩向一旁,悄问:“你路上遇见的人多么?”

    岳飞答说:“先只四人,弟子见他们形迹可疑,来路又是凉亭土冈后面,便在暗中跟了下去。走不多远,又来两人,腰间都凸起一块,好像藏有兵器,口气均极凶横,公然明说在关王庙埋伏下许多人,要引恩师天明前入伏报仇等语。”周侗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你知对头的用意么?”

    岳飞悄答:“我料群贼仿佛是叫弟子带话神气。照他说话那样夸张,恐还藏有诡计呢。”

    周侗笑道:“所料不差。快到时候了,你目力比我还强,你看土冈一带有什么动静没有?”

    这时,天已将近三鼓,月明如昼,照得后面院宇树木和浸在水里一样。屋子里灯光早熄,屋里正背月光,一片漆黑。窗外本是亩许来地的一片菜园,西面通往土山凉亭。东北面对着那一列土冈,中间还隔着土山凉亭和一些树木。两下相去约有十多丈,冈上尽是矮树荆棘和一些大小石头。岳飞照着周侗所说,朝前一看,悄答:“冈上好像有几个人呢!”

    周侗低询:“方才我已看出老贼诡计多端,恐还有诈,你再看看。”

    岳飞悄答:“我已看出那几处埋伏的人都是假的,真的只有一个藏在树旁山石之后,好像是个头陀。”

    周侗拉紧岳飞的手,笑说:“你真是个好孩子,看得一点不差。今晚最厉害的对头,大概只有两个。我料老贼原想引我天明前入伏,倚众行凶。现在又想出其不意,提前行刺。能将我杀死更好,否则便诱我师徒追往土冈,等现上面尽是一些衣帽装的假人,稍一疏神,真埋伏的能手却突然出现,猛下毒手,对我暗算。以为我一倒地,你们决非其敌,没想到会被我看破。去年听说有一头戴金簪、身材高大,借卖春药为由,专与官府往来,外号‘快活菩萨’法广的凶僧,乃金邦派来的奸细,正与这头陀打扮身材一般无二。相隔才十多丈,何不先赏他两箭试试?”

4.应变识先机,午夜仍为一恶狙关心惟后起,弥留犹问九连枪(4)

    岳飞立起,将周侗事前放在一旁的铁胎弓拿起,搭上两箭,朝土冈上射去。***那凶僧隐伏冈上,自恃本领高强,本就大意了些;又因贼党已将难,前面院落有半边被大树挡住,看不出来,正在探身往前张望,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两枝连珠箭突然飞来。等到瞥见两点寒星迎头射到,不禁大惊,连忙纵身闪躲,伸手想接。哪知弓强箭急,来势又猛又快,头枝箭先没躲过,正由右颈透过,第二枝箭将右中指射断,吃手一带,钉向脸上,箭镞斜穿,直透后脑。凶僧只怒吼得一声,便自翻倒,整个尸由土冈上翻滚而下,掉在下面泥塘里,溅得泥水四下飞射。

    岳飞箭射凶僧之后,正在查看冈上是否有别的贼党隐伏,忽听外屋“夺夺”几响,好似有什么东西钉向榻上。紧跟着一条人影带着一股疾风由面前闪过。知有变故,忙将长弓放下,拔刀追出。月光正由前窗外照进,被中无人,床头和被褥上却钉着好些暗器,周侗不知去向。耳听院中铮铮连声,金铁交鸣,一时急,连忙越窗而过。还未落地,耳听周义大喝:“师弟留心暗算!”同时瞥见酒杯大一团寒光,映月飞来。

    岳飞虽然初和敌人动手,但是目光敏锐,心灵手巧,早就防到。刚一横刀背,朝那暗器挡去,忽又听叮当两声,斜刺里又飞来一件暗器,正好将敌人的暗器打向一旁。那暗器的贼党,就在对面房上,正往下纵。岳飞更不怠慢,忙将左手刚取出的铁莲子,用大中二指扣住,照准敌人猛力弹去。那贼脚还不曾沾地,便吃打中印堂,深嵌入脑,翻跌在地。

    岳飞见地上已倒着四五个;另外还有十来个来贼,正和周义、王贵、徐庆、汤怀、张显、吉青、霍锐等分头动手,打得甚是激烈。因见周义、徐庆都是以一敌二,敌人来势猛恶,恩师不知何往,惟恐轻身追敌,中了仇人暗算。心里一急,便把平日练着玩的十多粒铁莲子全取出来,照准群贼头上,一个接一个连珠打去,又连伤三个。

    群贼见状大惊,纷纷怒吼,内中一贼,自恃身法轻快,连人带刀一齐飞来。岳飞用足右臂之力,横刀一挡。那贼手中刀先被磕飞,虎口也被震裂,刚惊呼一声,吃岳飞左手就势一铁莲子打中头上;再腾身一脚,踢出丈许远近,倒地身死。另一贼正往前赶,吃周义由后一镖,打了个透心穿。

    就这转眼之间,贼党死伤了好几个,余下群贼多半胆寒起来。内一彪形大汉,先呼哨一声,想要上房逃走。身才纵起,忽听迎面大喝:“狗强盗休想活命!”一条人影带着一股疾风,已迎面飞来,手扬处,大汉凌空翻落,倒地不动。

    岳飞一见来人,先惊喜,急呼:“恩师回来了!”群贼都知周侗威名,哪里还敢应战,当时一阵大乱,分头往房上蹿去。众人正要追击,周侗已由房上纵落,将众人止住,缓步走向房中坐下。

    周义正在查看倒地诸贼死活,见状大惊,忙即赶进房去,悄问:“老贼可曾除去?爹爹怎样了?”岳飞等见周义神紧张,心中惊疑,忙同赶进,也问了两声。

    周侗神色如常,只是停有半盏茶时不曾开口。王贵忙端了杯茶过来,给周义把手一挡,低说:“此时还不能喝。”众人见状,知不妙,全都提着一颗心,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又停了一会,周侗才微笑道:“你们不要慌,这没有什么。今夜总算把民间一个大害除去了,岳飞又把那个最得力的奸细射死,真乃快事。我方才与老贼拼斗,伤了一点真气,趁我还要坐上一会才能安睡,岳飞、周义赶紧到土冈下面,将凶僧的尸搜查一下,要是搜出腰牌地图和机密信件,好好保存,将来有用。王贵速寻里正,就说有群贼明火,令速报官。好在官府和你家都有来往,当不至于因此涉讼了。徐庆带了众师兄弟,速往关王庙探看余党逃未。我方才下来,正遇老贼同党赛霸王曹蛟,此贼到处杀人放火,为害民间,又是老贼的死党、凶僧的徒弟,自然容他不得。虽然将他一掌打死,余力已尽,此时已不能再多说话。我等你们回来才睡,快些分头行事去吧。”

5.应变识先机,午夜仍为一恶狙关心惟后起,弥留犹问九连枪(5)

    周义、岳飞等同门均料凶多吉少,心中一酸,几乎流下泪来,都想探询周侗是否内伤甚重,周侗已把双眼闭上。***周义知道父亲正在闭气养神,不宜惊扰,只得朝众人把手一挥,轻轻退了出来。

    这时天还未交四鼓,岳飞见王贵、汤怀等早已分头走去,为防万一,悄告周义说:“你去搜那凶僧的尸,小弟在此等你如何?”

    周义本不放心父亲一人留在屋内,无奈周侗说出话来向无更改,不敢不听;也是恐怕室中无人,万一贼党又来行刺,无人抵挡,正在为难。一听岳飞这等说法,正合心意。忙答:“此时真还不能离人,师弟守在这里,再好没有。我到后面去去就来。”说罢,匆匆走去。

    岳飞轻悄悄守在门外,想起这几年来师徒的分,万一恩师有个好歹,岂不报(抱)恨终身?心正难受,忽又想起方才受伤倒地的那些敌人,忙乱中不曾细看,是不是还有缓醒过来的。心念微动,朝前一看,院子里所躺贼尸并无动静,只仿佛少了一个。暗忖:“先前我由窗内纵出时,分明看见一个手使月牙护手钩的矮贼,被周大哥打伤左膀,纵到旁边。刚巧霍锐因避敌人暗器,也往旁纵,正好撞上,就势一棍打倒,便没有见再起来。矮贼身法十分轻快,并且早有逃意,不是霍锐这一棍打得巧,非被逃走不可。记得此贼倒在那旁树下,怎会连人带兵器都没有了影子?被他逃走,已难免于后患,再要藏在附近,少时又来行刺,岂不更可虑?”

    想到这里,便往院中走去。本意是想查看群贼尸是否有先前所见矮贼在内,只要把那一对奇形兵器月牙护手钩寻到,也可放一点心。

    那院落甚是宽大,四面都是走廊和四五尺高的台阶,正房台阶下还有四株大海棠树。岳飞因恐惊动周侗,正轻悄悄顺着台阶往下走,忽听左侧树枝微微一响。这时夜风甚大,空中云层又多,被风一吹,宛如潮涌。那高悬空中的明月,星丸跳掷也似,不住在云隙中往前乱穿,光景明灭,时隐时现。因地面的月光时明时暗,风又响个不停,稍微大意一点的人,必当作风吹树枝的声音,忽略过去。岳飞却是耳目灵敏,心细如,一听便知有异,忙回转脸一看,当时醒悟,更不怠慢,倏地转身,双足一点,一个“蜻蜓掠水”的身法,朝左侧第二株海棠树下飞纵过去。

    原来台阶底下倒着一人,双手各拿着一柄月牙护手钩,正是方才所见矮贼,脸朝上躺在那里,和死了一样。岳飞暗骂:“猾贼!只顾装死,也不想想中间还隔着两株海棠树,你怎会由前院倒到树后头来?我先叫你吃点苦头也好。”念头一转,左脚便朝那贼的右手腕踏去。

    矮贼名叫陶文,最是奸狡,本领又高。当夜一到便看出主人有了准备,又震于周侗的威名,早就想溜,不料稍微疏忽,左膀被人打伤,又挨了一铁棍。知道对头厉害,想逃不易,忽然急中生智,就势倒地不起,一面暗中偷看,正打逃走主意。忽见周侗由房上纵落,只一掌便将赛霸王曹蛟打死,不由心胆皆寒,正暗中叫不迭的苦。自周侗师徒回到正面房内,听所说口气,老贼吴耀祖虽被打死,周侗也似受了很重的内伤,心中暗喜。因觉上房逃走,稍将对头惊动,追将出来,休想活命。看出正房侧面有一月亮门,先打算掩到里面翻墙逃走。刚轻悄悄掩到正房台阶底下,暗中查听动静,忽见众人分头走去,暗忖:“周侗关中大侠,名满天下,他受内伤之事并无人知,若能将他人头带走,真是多么露脸的事!”心中只顾打着如意算盘,并没想到周义和岳飞分手时,语声极低,一句也没听出。直到岳飞走下两层台阶,方始警觉,看出来人正是方才用连珠暗器连伤好几名同党的少年。知道厉害,只得把身子往地下一顺,打算卧地装死,再相机行事。

    岳飞先并没有留意台阶两侧,陶文想逃,并非不能办到,只为心凶手黑,老打着害人的主意,倒地时微一疏忽,左手月牙护手钩将海棠枝微微带了一下。心方一惊,便见对头转身寻来,知不妙,表面装死,暗中紧握双钩,准备冷不防突然暴起,先将来人杀死,再往卧室之中行刺。不料来人非但练有一身惊人本领,应敌之际更是机警灵巧。他这里心念才动,左膀已被人一脚踏住,半身全麻!当时负痛急,忙起右手想要迎敌,又吃岳飞连打了两下重的,内中一粒铁莲子,竟将手背骨打碎了两根!当时痛彻心肺,怒吼一声,待由地上挣起;猛又觉眼前一暗,头上好似中了一下铁锤,就此晕死过去。

6.应变识先机,午夜仍为一恶狙关心惟后起,弥留犹问九连枪(6)

    岳飞见矮贼头巾落向一旁,里面似有金光一闪。拾起拆开,乃是骨牌大小一块金牌,上面刻着似篆非篆的一团花纹,牌后还刻着“陶文”二字。再就着光仔细一看,那形似篆字聚成的一朵小团花,正是恩师周侗曾经写出给大家看过的金邦文字。心方一动,忽听一声断喝,同时瞥见两点寒星由身旁飞过,跟着又是一声:“哎呀!”

    目光到处,矮贼刚由地上挺身坐起,左手好似拿着一样东西,还未打出,那两点寒星已先打中他的头上,一声惨号,重又倒地。

    随见周义由台阶上纵落,右手拿着三只燕尾梭,见面笑说:“这类出风毒药暗器,最是凶毒,我先拿这狗贼试一试手。”

    岳飞见矮贼已被周义打死,只得笑说:“此贼十分狡猾!我将他头巾踢落,现这形似帽花的金牌,上刻一朵团花,很像金邦的文字,背面还有‘陶文’二字……”

    周义瞥见岳飞手里拿着那块长方形的金牌,忙接口道:“这矮贼就是陶文么?我真粗心大意,只见他要用暗器打你,我手上正拿着由凶僧身上搜出来的燕尾梭,随手赏了他两只,不料被我打死。此贼和凶僧都是金邦最得力的奸细,金牌是他们的机密信符,休说外人,恐怕今夜来的这些贼党,都未必全见到过。我由凶僧身上搜出好几张地图和探报我国兵力虚实的信件,还有一块小金牌藏在束金箍后面。我料此贼身上也许还有别的东西,我们快搜一搜。少了一个活口,没法问他口供,真个可惜。”说罢,二人一同动手。

    矮贼果有一道绢手札和两封机密文件,贴身收藏。再翻院中群贼的尸,除随身兵器外,只有一些散碎银子。

    周义说:“有了这两面敌人的金牌信符,今后再多杀几个强盗也不相干了……”话未说完,忽听有人接口道:“你两个快到这里来,我有话说。”

    二人闻声回头,正是周侗站在台阶上面,语声比起平日似显微弱,不禁大惊,忙即走上。岳飞问:“恩师好些了么?”

    周侗微笑了笑,转对周义说:“如今到处都有金邦派来的奸细,好些贪官污吏、土豪恶霸正和敌人勾结。你想自找无趣,为亲者所痛,为仇者所快么?快将搜出来的那些东西收藏起来。见了里正公差,就说群贼都是山东路上的响马,路过此地,见我房多整齐高大,以为是家财主,明火打抢,被我师徒打死了几个,余贼保了负伤的一同逃去。别的话都不用说。”

    周义连声答应,忙将搜出来的地图信符之类拿进房去收起。周侗又对岳飞说:“你到里面端把椅子出来,把你新悟出的那套枪法,练一回我看看。”

    岳飞闻,心中一酸,不敢说周侗受伤之后不宜多劳,强笑答道:“徒儿初次临敌,连经恶斗,不知怎的有些疲乏,明日再练给师父看吧。”

    周侗见岳飞说时,一双大眼泪花乱转,明白他的心意。哈哈笑道:“你今天怎么这样软弱?我不愿人对我说假话,快取枪来,练给我看!”

    岳飞不敢违抗,只得依行事,端来椅子,请周侗坐好,就在院中练将起来。这套枪法乃是周侗师徒近半年互相研究明出来,比杨再兴的**枪更多变化。岳飞明已看出周侗神和所说的口气不妙,仍不得不强忍悲怀,打起精神,将那一套新练成的九连枪施展开来。练时,偷看周侗正和周义手指自己低声说话,周义满脸都是忧急之容。正恨不能把这一百二十八式九连枪赶紧练完,上前探问。周侗忽命停手,岳飞忙即收枪赶过。

    周侗笑说:“你真能下苦,居然半年光景就练到了火候。你听鸡声报晓,转眼王贵他们快来,不必练了。”

    岳飞两次想问周侗伤势可好一些,均被周义暗中摇手止住。想起师门恩义,忧心如焚。后来实忍不住,刚开口喊得一声:“恩师……”周侗笑说:“有的话我已给你二哥说了。这没有什么。你一个少年人,要放刚强一些。”岳飞越听口气越觉不妙,心方一紧,王贵已陪了王明,还有许多庄丁长工,持兵器火把赶到。

7.应变识先机,午夜仍为一恶狙关心惟后起,弥留犹问九连枪(7)

    原来王明得信之后,仗着自己是个大绅士,和官府有交往,一面写信命人报官,一面命人去喊里正。然后带了庄丁,亲自赶来,作为昨夜强盗是来抢他,全仗周侗师徒相助,将强盗打死了几个,余党逃走。

    周侗听完来意,微笑点头,连说两个“好”字。跟着徐庆也率众人赶回,报说关王庙中已无余贼,和尚并不知。周侗听完,忽朝左右看了一眼,两膀微微抬了一抬。岳飞、周义先见王明到来,周侗坐在那里,身都未抬,语声又是那么细微,早担着心,忙同上前,将周侗扶向卧室榻上,靠着枕头坐定。

    停了不多一会,周侗朝众人看了一眼道:“你们有话问老二吧。”又朝岳飞笑说:“你要好好看重自己,不久国家就要用你呢!”说完微微喘了口气,又略停了停,然后笑对王明说:“这些年来,多谢你们了。”说罢,双目一闭,手朝岳飞一伸。岳飞忙将左手伸过,周侗一把握住。周义便将周侗身后枕头抽去,扶他轻轻卧倒,二人一试周侗鼻孔,已无气息。当时心神一震,由不得同声哭喊起来。

    周义扑上身去,哭喊了一声“爹爹”,几乎昏倒。岳飞万分悲痛中,猛觉手被周侗握得更紧了些,比初握时的气力大得多,以为还有生机,忙喊:“诸位师兄且慢,恩师还有气力呢!”

    众人忙同止住悲号,仔细查看周侗神色,一个个都存了希冀之心,当时便静了下来,室中通无一点声息。岳飞觉着周侗手劲很大,更是目不转睛,注定在周侗脸上,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似这样静悄悄地停有半盏茶时,周侗面色转红,两眼似睁非睁地望着岳飞道:“你不许这样软弱,那扎马刀有用,金人善于用马,你……”

    说到“你”字,双眼一闭。同时岳飞觉着手上一松,忙和周义仔细一查看,周侗心脉已停,渐渐手足冰凉,人已死去,忍不住扑向周侗身上,哭叫一声“恩师”,便急晕过去。众人自然哭成一片。

    岳飞刚刚醒转,里正来报官府验尸,周义便要出迎。王明说:“老贤侄好好保重,你们不要管,都有我呢。”说罢,同了里正迎去。

    周义万分悲痛中,想起父亲遗嘱,见众同门多半哭得力竭声嘶,伤心已极,忙即劝住。跟着,王明走进,说:“事已了,官府还要追捕余贼呢。”便和众人商计后事,买了棺木成殓,设灵上祭,照周侗遗嘱,就葬在永和乡附近,并不扶枢回籍。

1.人已云亡,孤军长眠悲宿草世方多难,哀鸣四野痛灾黎(1)

    众人都随岳飞在墓旁芦篷之内守墓,每日早晚上香设祭。过了七七,方各回家,只岳飞不舍离开。后来虽因父母妻子和众同门再三劝告,每日仍要往墓上去哭奠两回。

    周义原定过了百期,再回关中故乡,安排父亲身后一些琐事,每日都到墓上,和岳飞常在一起。吉青、霍锐、徐庆也不断前去看望,只有王贵、汤怀、张显三个富家之子,因当年天气特冷,开春还没有化冻,父母恐其受寒,说人死不能复生,芦篷太冷,岳飞房小,难容多人。岳和夫妻贫而好客,不应常去打扰人家,因此和岳飞见面比较少些。

    这日已是第二年的正月底,又是一场大雪下过,春寒甚重。积雪好几寸,吃寒风一吹,全都冰冻,脚踩上去,沙沙乱响。风吹到脸上和刀子一样,刺骨生疼。

    周侗葬在离岳家半里来地的高坡上,四围都是白杨树。墓在树林当中,旁边搭着一座丈许方圆的芦篷。周义有事未来,岳飞独坐篷内,眷念师恩,心正悲痛,岳妻李淑忽奉母命来唤,一同回转。

    岳母姚氏见两小夫妻回来,回头笑说:“你两个快到灶前暖和暖和。后日是周恩师的百期,你周二哥年轻,没有经过这样大事,又遵他父亲遗嘱,一切从简,明日上祭,恐办不齐。我把去年徐庆、霍锐送的腌肉、腌鲤鱼蒸好,加上你恩师生前爱吃的咸菜辣椒,办了一些供菜。还有周恩师去年秋天送的那坛竹叶青,你爹没舍得吃,正好也拿了去上供。趁天刚黑不久,赶紧给你二哥送个信去,说我已准备,他不必再费事了。”

    岳飞因觉近两月来,家中光景越穷苦,李淑仅有一些妆奁,变卖都尽。当年春荒先就难过,父亲近来多病,需要调养,照王明和周侗那样交,必有祭席送来。“良祭称家之有无”,只要把心尽到,无须勉强。家中存的这点年礼,若全用尽,父亲病中想吃点荤,又无钱买。便说:“恩师百期,王贵、汤怀、张显定要前来上祭,祭剩决吃不完。我家这些东西,留着日常上祭如何?”

    岳母停了一停,笑说:“这只是各尽各心。这样大雪,万一有的地方我们没想到,现做怎来得及?你周二哥今早同我们在墓庐里,哭得那么伤心,必有原故。你还是去和他商量商量,就便劝慰他几句吧。”

    岳飞深知母亲行事素有分寸,连声应是,胡乱吃了两块麦饼,便赶了去。到后,见周义独坐灯前,面有悲愤之容。喊了声“二哥”,正要问话。周义已赶了过来,将岳飞双手握紧,笑问:“这样风雪寒天,你怎么又来看我?”岳飞把来意说了。

    周义苦笑道:“多谢伯母和世弟的好意。我正准备明早寻你去呢,我俩弟兄日内就要分手,今宵作一长夜之谈如何?”

    岳飞闻,大惊问故。周义答说:“爹爹临终遗命,一满百期,就要离开。本来我还打算多住几天,今早接一同门好友的信,前杀诸贼,有一个名叫游山虎的,乃奸贼童贯手下教师锦狮子袁秀的女婿。他的老婆韩三姣,家传一手毒叶飞簧弩,不知爹爹去世,不久就要寻来报仇。这件事原不值一虑,无奈这婆娘仗着奸贼童贯的势力,明的打不过,定和官府勾结,阴谋暗害。一个不巧,还要连累好人。爹爹在日,原是自设家馆,除死去的李世叔外,连汤怀、张显的父亲均极少来往,只要我一走开,便可无事了。我已定后日动身,望你照着爹爹平日所说和临终命我转告的遗,努力上进,将来为国立功,安民杀敌,才不负爹爹对你的一番苦心呢。”

    随谈起当天由墓庐回来,已顺路向张、王诸家去过,准备明日再寻徐庆等话别,岳飞一来,正好一早同去。

    岳飞听周义说时,面上微有愤容,知他背后从不道人短长,此去王家,定受到了冷淡,也没好问。次早,二人先去看望徐庆等同门,竟一个也未遇上。

    原来吉青三日前由墓庐回来,被一外人约走,不知去向,霍锐被他叔父带了出门。这两人一个是怕周义、岳飞知道,不让他走,一个是起身太忙,又想去不多日便要回来,所以事前不曾通知。徐庆虽未远出,因王贵劝他去到王家附读,知道王明势利,请的又是一个高谈性理的腐儒,不肯答应,与王贵生争论。被父母说了几句,迫命去寻王贵赔话,刚走不久。

2.人已云亡,孤军长眠悲宿草世方多难,哀鸣四野痛灾黎(2)

    二人只得赶到墓庐,采了些松柏枝,连夜安排起来。***跟着,岳和夫妻同了儿媳李淑,又将香烛供菜水酒用具,连同当夜的饮食挑送了去。老少五人在芦篷内预祭之后,就地生了一堆火,一同坐到天亮,谈起周侗的一生行事,俱都悲悼不置。

    次日天气忽然转暖,坟前积雪逐渐消融,四围数十株又高又大的白杨,本来冻满冰雪的树枝,吃阳光一照,滴滴嗒嗒,往下直流雪水。春风微漾,吹面不寒,好些树枝上已现出了嫩黄色的新芽。

    上完早供,周义见岳和夫妻业已熬了一夜,坟前又是满地泥浆,再三劝请回去。岳飞也因父亲年老多病,在旁劝说,请二老先回。岳和见当日光景和周侗初死时大不相同,非但那三家财主并未送什么祭礼,连人也没来一个,口虽不说,心中十分感慨。因周义再三苦劝,只得同了妻、媳先回。

    周义原定当日午后起身,被岳飞再三留住,一直谈到午后,众同门仍无一人到来。二人知道这班小弟兄都和周侗亲如父子,平日颇讲义气,就说有的出了门,有两三个财主人家子弟父亲势利一些,怎连徐庆等寒苦同门都不见面,俱都不解。

    周义因当日非走不可,行李马匹早已带到芦篷,又谈了一会,便向岳飞辞别。岳飞本来要送,周义力说:“你我弟兄后会有期,何必多此一举?”岳飞也觉少时万一来人上祭,无人接待也是不妥,马又只有一匹,只得拉紧周义的手,双方挥泪而别。

    那残雪还未化尽,几条乡村小径,都是静悄悄的,极少有人往来,景物甚是荒凉。岳飞独立在斜阳影里,四顾苍茫,百感交集。心想:“去年今日,正和恩师清晨论文,午夜谈兵,谆谆诲勉,犹在耳。曾几何时,这一位心胸磊落、文武全才的老英雄,自己生平惟一的知己恩师,竟是一抔黄土,长掩墓门,人之云亡,此恨何极!”

    岳飞转念至此,由不得心中一酸,便扑倒在泥水地里大哭起来。正哭在伤心头上,忽听身后有人连呼“岳师兄”。回头一看,正是徐庆,手里拿着香烛祭礼,乱踏着残雪污泥赶来。先到坟前哭奠了一阵,再向岳飞谈起来意。

    原来徐庆家贫,父亲种着人家十多亩田,不够度用,哪有银钱备办祭礼?昨日偏又被他父亲逼往王家耽延了半天,回来天色已晚。当日一清早,才打了些野味,去往集上换些祭礼,因此来迟了一步。见周义已走,不曾话别,好生悔惜。

    岳飞见天近黄昏,正想把供桌和剩的酒菜挑送回家,就便留徐庆吃完晚饭再走,忽见汤怀、张显骑马赶来。祭完,说起王家所请老师是位号称名儒的道学先生,学规甚严,人最古板,说周侗好勇斗狠,不是一个纯正的人。常说,只要熟读半部《论语》,便可以治天下,每日抡枪舞棒,至多练成匹夫之勇,有何用处?

    王明因他当过蔡京的上宾,朝廷亲贵多与往还,因此奉若神明。开学不几天,这位老师便要王贵下帷三年,目不窥园,先养好了浩然之气,然后熟读《论语》,自然就会治国平天下。并说汤怀、张显每日下学要回家,不能由早到晚,亦步亦趋,学他那样“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的圣贤容止和吟风弄月的襟怀,是件最可叹借的事,将来事业不如王贵也就在此。

    汤怀气他不过,便把周侗平日所读书中精义,去向老师执经问难,偏又十回倒有九回将他问住。老师每次答不出来,定必把他平日引以自豪的“从容雅量”变作了赫然震怒。汤怀不提周侗所教还好,只一提是周侗所教,便即大声疾呼,斥为邪说,愤不能直入周侗的墓门而“叩其胫”。

    王贵只前日乘老师进城之便,寻了一次徐庆,此外每日都在闷坐读书,连武功也不能练,到周侗坟前祭奠,更休想了。老师放学又晚,高兴时,常要学生苦读到深夜才罢。附读的学生也常不令回去,口口声声说是男儿立志,必须饱尝“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味道,才能成大事业。老师却是日上三竿,还自高卧不起,自称这等随其心之所欲的行为,正是魏晋六朝人的风度,此中藏有许多大道理、大学问,不是后生小子所能领会,不是其人,也不能说。学生熬了夜,头昏脑胀,没有精神读书,只好去学“宰予昼寝”,与老师同梦周公。

3.人已云亡,孤军长眠悲宿草世方多难,哀鸣四野痛灾黎(3)

    汤怀、张显的父亲都当过边将,知儿子本领都是周侗所教,平日又不喜欢这类道学先生,送子附读,由于王明强劝,并非本意。无奈老师名望太大,这时还不愿得罪,当日汤怀、张显前来上祭,还是推说家中有事,才得脱身。

    小弟兄四人谈了一阵,汤怀、张显先自辞去。岳飞同了徐庆回家,吃完夜饭,徐庆刚要走,岳母忽然现周义在岳飞枕头底下留有一封信,还有四十多两银子和一本手抄的孙武兵法摘要。信上大意是:当年怕有春荒,这几十两银子乃汤怀之父汤永澄所赠,特意留赠伯父伯母,以作度日之用。

    岳飞看完,想了一想,便禀明父母,分送了十两银子与徐庆。徐庆也未推辞。岳飞怀念师门恩义,每日仍往周侗墓上看望,随时祭奠。

    光阴易过,不觉已是三月底边。岳飞望着墓前所种花草,业已盛开,正在伤心感叹。忽见爱妻李淑赶来,说当地逃来了大批难民,麒麟村王家恐受骚扰,已将庄门紧闭,戒备甚严。那些难民,多半衣不蔽体,面有菜色,还有好些负伤带病的人在内。各地正闹春荒,乡村百姓俱都穷苦非常。所过各州府县,又将城门紧闭,不许他们进城。开头人数少时,常受官军差役们的欺压凌辱,后来逃荒逃难的人到处都是,越聚越多,军差恐怕激变,欺压虽然好了一些,难民求食却更艰难,所受严寒困苦,惨不忍。众怒既深,民变易起,稍有数人登高一呼,几声怒吼,当时便结成一伙,专和官府富豪作对。于是年轻力壮一点的,都成了官军的死对头,老弱妇孺便受尽严寒,流离道路,死无葬身之地。

    岳飞听完前事,不由激动义愤,边走边问:“周二哥所送的银子,还有多少?”李淑气道:“你还说呢!我们早打过主意了。婆婆强着公公去见王员外,请他能够领头放赈更好。否则,我们买他二十几担粗粮,熬上几大锅粥,专给那些老弱妇孺度命也好。不料王员外见了公公,和周老师未

    死以前大不相同,口口声声说善门难开,非但不肯放赈,连卖粗粮给我们也怕惹事,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公公只当王员外素有“善人”之称,以前谈得又好,决不会一毛不拔,没想到白受了一顿奚落。婆婆向来不愿求人,今天因见这些难民围在这几家财主的庄前悲哭不止,实在可怜,特意命我把你找回商量,想让你寻找王贵、汤怀、张显他们,拿同学的分再试一回。这事越快越好呢。”

    二人正走之间,遇见两个乡民,说难民人数甚多,单麒麟村就聚集了一千多,传说后面还有一伙专一打抢富户的强盗也快赶来。官府正在调兵遣将,准备迎头堵截,把他们当作反叛全数剿灭,去向朝廷请功。知道王员外的儿子王贵和一些同学本领高强,左近这几家财主又养有不少壮丁,特地派人来寻他们商量,请这些财主大户们帮助镇压难民,削平反乱。

    岳飞听了越有气,暗忖:“这班难民,不是官府横征暴敛,刮田追粮,逼得他们到处逃亡,便是金兵侵犯国境,官将们不能尽守土之责,不战而逃,以致他们饱受敌人残杀之余,九死一生,逃了出来。再不,就是官府贪庸无能,逼得他们走投无路,激起来的民变。这都是内忧外患两下交迫所造成的惨状,如何还以**?似这样把有用的兵力不去对付敌人,却用来残杀自己的穷苦百姓,依靠的又是那些专一欺压穷人的土豪大户。自来乱世人命不如鸡犬,官绅一气,只图贪功冒赏,定必多杀善良。这一来,双方仇恨越结越深,各地的民变越来越多,金人也必利用时机大举进攻,转眼便有国破家亡之祸,如何是了?”正越想越愤慨,猛一抬头,瞥见岳母满面愁容,倚门相待,忙赶过去,喊了几声“娘”,又问:“爹呢?”

    岳母苦笑道:“你爹找人去了。地方上来了这许多的难民,官府置之不问,我们这里还好一些,有的地方,硬说他们是盗贼,还要激起民变。我明知汤怀、张显、王贵他们家有大人,做不了主,无奈这班难民实在身受太惨,我们哪怕丢脸跪门,也要尽心尽力,试他一试。你张、汤两位世伯人较直爽,汤怀、张显又是他们心爱的独子,你先找汤怀、张显商量,再由他们去向大人劝说。内中只要一家点头,王明素来好名,就不会袖手旁观了。这和求人不同,受点闲气也不相干,你快去吧。”岳飞连声应“是”。

4.人已云亡,孤军长眠悲宿草世方多难,哀鸣四野痛灾黎(4)

    岳母又将他喊住道:“方才听你爹说,官府招募一些丁壮,与那些富豪大户合力,以防反贼作乱。王明是当地富,惟恐难民去到他家求食,无法应付,又想借此代儿子谋个军功,听官府一说,当时答应。王贵竟想照顾你和徐庆,把你二人的名字也开了上去。你虽然文的武的俱都学过,可惜家世寒微,无人引进,按说这倒是个进身机会,你的心意怎么样?”

    岳飞气道:“什么叫反贼!还不是一些穷苦的善良百姓么?拿屠杀善良作为进身之阶,先违背了周恩师的遗嘱。就是王家写了名字,儿子不去,他也无奈我何。”

    岳母笑道:“五郎真乖!我和你爹都怕你到了王家,却不过小弟兄们面,去当官府爪牙,做那伤天害理的事,既然谨记恩师遗命,再好没有,你快去吧。”

    岳飞才知母亲有意试他,忙说:“娘请放心,儿子绝不敢违背爹娘恩师的教训。”说罢,先往汤怀家中赶去。

    汤怀之父汤永澄和张显之父张涛,都是老年退休的武将,家财虽没有王明豪富,也有不少田业。岳飞因为汤永澄很爱汤怀,以前虽因贫富悬殊,轻易不肯登门,周侗又不喜欢与这些富人来往,但永澄性比较爽快,只要把他说动,事就好办。满拟一到便可见到汤怀,只一开口,定必点头,去向他父劝说,哪知汤怀尚在王家未回。心想:“我真糊涂,怎会忘却他和张显都在王家附读?大批无衣无食的难民都在嗷嗷待哺,等他二人回来,岂不误事?若是先到王家,连王贵都可见到,这三个师兄弟也不会不听我的话,但最能出钱的还是王明。他一个不答应,连张、汤两家也难免于设词推托了。母亲那样细心的人,怎会忘了这两人此时不会回来?事若不成,非但于心不安,也对不起父母这番苦心。”两次想要直接去见汤永澄,俱因人微轻,一遭拒绝,底下便难说话,欲行又止。

    心正踌躇,忽见两人跑来,老远便高声急呼:“快些紧闭庄门,难民来了!”汤家门外本有多人在那里交头接耳,当时就是一阵大乱,内有两人便往里面跑去。

    原来张涛方才闻报,麒麟村来了许多难民,王明紧闭庄门,如临大敌。群愤激,非要吃的不可,王明想请官兵驱散,那位名儒老师被张显用语激动,出头劝止。说:“王道不外乎仁义,只要东翁抱着民胞物与之心,亲自出面,把安贫乐道的大道理和难民们讲一讲,自然就会退去。”

    王明到底懂得一些人,觉着难民们正在急于求食,不是几句空话所能挡退,又不愿得罪名儒,便说:“我才疏学浅,德不足以服人。只有老夫子德高望重,妇孺知名,如能现身说法,以圣贤之道治逃难之民,登墙一呼,定必一而安全庄,使其心悦诚服,受教而去。”

    这几句话,当时鼓起了老师浩然之气,笑说:“我十年读书,十年养气,至诚之道,可革金石,与天地参,而况人乎?事关东翁全庄财产安全,食其禄者忠其事,‘虽千万人,吾往矣!’”说罢,便自起身。

    王明为防万一,又派了些庄丁保护。张显本意利用这位酸气冲天的名儒老夫子去劝王明莫请官军,以防闹出事来。不料这位老夫子竟会自告奋勇,登墙头而论圣贤之道。因老师平日自命经国济世之才,常说得人头疼,都想看他一而安苦难之民,躲在一旁,没有过去。

    这位名儒满想只要把《论语》上的道理读上一阵,便可使难民退去。谁知这些他认为是贫苦下愚之民的人们,并没有体会到他的微大义,也不像那些聪明的财主肯听话。名儒胸中虽然藏有两个半部《论语》,说话的技巧却不大高明,忘了“衣食足而后知礼让”的古先圣贤之,却把“愚民无知”等毫无礼貌的话挂在嘴上。这一来激动众怒,他那一套圣贤之丝毫不曾生效,却被难民们骂了个狗血喷头,石头土块,暴雨一般往庄墙上打去。

    这位名儒谨记知命者不立乎“庄墙之上”的圣人之,固然吓坏了个屁滚尿流,直喊“亲妈”,狼狈逃下,随行保护的人也连带遭殃。若非隔着一道护庄河,这些难民又是饥火中烧,没有力气,不打得他们头破血流才怪。

    本来先只围在庄前求救的难民,现在口气全都强硬起来,非要主人开仓放粮,死也不退。同时又听传说另有大批难民正往汤家这面赶来,声势甚是惊人。张涛与汤永澄交甚深,连忙命人送信,要永澄早作准备。并说有的大户人家业已被抢,难民虽然只要吃的,不抢东西,可是所有粮仓全被打开,抢个一空。别的州县还有就此杀官造反的。

1.老眼实无花,能识英雄于未遇长才容小试,从知事业在将来(1)

    岳飞在汤家门外听来人说完前,料知事快闹大,只要官兵一动,便成不可收拾之势。***正在愁急,打不起主意,忽见汤永澄带了四五十个手持兵器的壮汉由里面赶出,觉着事已至此,越快越好。即使劝他不听,也要试上一试。念头一转,连忙上前行礼,喊了声:“世伯!”

    永澄出身行伍,人较粗直,以前见过岳飞几次,本就觉他聪明谨慎,少年老成。又听爱子汤怀屡夸岳飞肯下苦功,文武全才,有了先入之见。一见是他,忙还了一个半礼,笑说:“小儿读书未回,恐怕难民要来生事,等我稍微安排,便请贤侄到里面叙谈吧。”

    岳飞当着众人,不便多,只在一旁窥看,见汤家共只百十个庄丁长工,人并不多。再把左近一带的形势一看,心中早想好了主意。等永澄安排停当,随到里面落座以后,笑说:“多日未见汤师兄,特来看望,听说人在王家未回,本不敢惊动世伯。因见张世伯派人送信,要防难民生事,小侄觉着事有可虑,正想求见,师伯已走了出来。”

    永澄道:“自从童太师被辽兵打败,郭药师献城降敌,越长了金人的气焰,屡次兴兵犯境,占我土地,杀我良民。分明想要吞并中原,不亡我国家不止。这些难民,不是家乡被敌人占据,存身不住,便是遇到年荒和贪官污吏之害,逃亡到此。本县虽有十来家富户,无奈善门难开,早晚仍被他们吃光。说不得,只好打着自顾自的主意,紧闭庄门,暂避一时了。”

    岳飞乘机道:“小侄以为这样做法大是不妥。休说难民人多,只凭庄中数百个丁壮,绝难久守。万一急拼命,这小小一圈庄墙决挡不住。麒麟村地广人多,又有一道护庄河,也许能够多守三数日。这里水源都在庄外,若被难民围困,庄中用水先就艰难。日子一久,难民越来越众,一旦激出民变,那时决不是开放几处粮仓可以了事。若请官府派兵驱散,更非激成大变不可。世伯带兵多年,也曾平过反乱,当知老百姓在年年天灾**之下过的是什么日子。只要几个人登高一呼,当时到处响应,越聚越多。休看他们未经训练,不知战阵,遇到这类生死存亡的关头,动起手来,全能拼命,并不是好对付的。官军们平日坐享俸禄,耀武扬威,真个打起仗来,却又胆怯害怕起来。他们自知兵无纪律,平日无甚训练,能胜而不能败,便想依赖本地的富绅大户为他卖命,以便借此贪功冒赏,捐募勒索。乡绅大户们现成好事不做,却想借官军的暴力来驱杀良民。官军若胜,白把许多家财献作犒劳应酬之用,而田地荒芜、丁壮死伤的损失还不在内。其结果是讨了朝廷传旨嘉奖,博得一纸空名衔。否则一无所得,还要招忌。官军一败,势如山倒,他们自保身家性命,先自逃去。剩下这些守着家业、不能逃走的绅富,都成了难民的不解之敌。而难民仅想要求活命的粮食,也只有这些财主乡绅才是可扰之东,非取到手不可。自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请问世伯到时何以自保?”

    永澄闻,心中一惊,越想越觉所说有理,忙道:“贤侄所说甚是有理,只是难民人多,后面还有大批要来。漫说善门难开,就是我拼着这片家财不要,也难养活他们,怎么办呢?”

    岳飞看出永澄意思活动,忙答:“单是世伯一人仗义,也不济事。依小侄的估计,近几年的租粮虽然越来越重,民不聊生,但受害的还是老百姓,富家并没有吃什么亏。本地存粮,少说也有五十万石以上。最气人是,有的富家所存粮食,竟有经过五六年之久不曾动过的。为什么存在那里任凭鼠吃虫咬,不拿来救人呢?按说国家多事之秋,人力物力最关重要。这些难民都是我们将来抗敌的力量,最好收容下来,让他们休养生息,使其各安所业,以为富国强兵之用,方为上策。如今还未遭到敌人侵害的良民,尚难免于饥寒交迫之苦,何况无家可归的难民?我们要使他们安居乐业,自是梦想。打算免去地方糜烂,少死许多无辜良民,并还保全自己身家性命,却并不是难事。他们无地可种,无业可作,休说五十万石存粮,再加十倍,早晚也是吃光。必须有人领头,先打好急救主意,再把本县绅富全请了来,使大家看清利害轻重,踊跃捐输,多设下几处粥厂,使难民先吃上两顿饭。然后资送他们上路,使其暂免死亡,以免激出事来,自相残杀,闹得兵力消耗,元气更伤,使那贪残的强敌野心更大,侵犯越急。这不比和官府勾结,同床异梦,各有私心,将来还是同归于尽,强得多么?”

2.老眼实无花,能识英雄于未遇长才容小试,从知事业在将来(2)

    永澄闻,越动容,把手一拍道:“我常听小儿说你有智谋,想不到年纪轻轻,果有这样见识。***我由当兵起家,今年六十五岁了,偌大一片家财,哪一样是我出生就带来的?我得子又晚,众人只有小儿一个,就将这片家财耗尽,凭我两父子,也不愁没有安身之所。我虽不愿和人说好话,你张世伯和我却是多年老友。休看他平日居家节省,仿佛小气一点,遇事却跟我走。只要道理说得对,当时就答应。我两个都是粗人,贤侄还要帮我照管一下,先把粥厂设下两处再说。只是难民太多,万一照顾不到,容易生事。你看怎么才好?”

    岳飞心中暗喜,忙答:“小侄听说这都是由北方逃来往各地求食的。麒麟村那面算是最多,才只千把人;另外还有两起,都不过三五百人。只要备上二三十口大锅,连粥带麦饼一起准备,稠粥暂时充饥,麦饼作为他们上路干粮。最好每人再送一点钱,包管他们上路得快。至于后面还有贼寇要来的话,大概这是谣,即使是真,他们也实是迫于无奈。我们只要真心诚意,以礼相待,照样保得无事。真要是些散兵散卒、成群结伙、打家劫舍的草寇,再和他动手,也有去他之策。众擎易举,独力难支,要是旁人领头,小侄也还不敢深信。以世伯的多年声望,那些绅富们定必闻风兴起,世伯再把利害轻重仔细一说,他们定必慷慨捐输,成此义举了。表面上大家虽然花费了一些银米,先保得地方平安,免去兵灾,也不至于妨害农事,误了春耕。比那去做官府爪牙,多伤人命,还要受他勒索要挟,实在强得大(太)多呢。”

    永澄被岳飞一席话打动,立时命人把张涛请来,略微商计,全部愿意。一面命人在庄外路口埋锅造饭,一面命人把岳和找来相助照料。跟着命人去请当地绅富,商计放赈之事。岳飞乘机谈起汤怀、张显如能按照周侗的传授,自在家中习文学武,比在王家附读要强得多。

    张、汤二老早听儿子说起王家所请这位名儒,口是心非,行不副,除高谈正心诚意和一些不着边际的空话而外,别无所知。常被学生问得张口结舌,恼羞成怒,不知所云。方才又听说他许多丑态,本就有气,听岳飞一说,立时命人去往王家,设同将儿子接回。

    汤怀、张显回到家中见了岳飞,先就高兴,又听说父亲开仓放赈,更对心思。随谈起麒麟村的难民包围更紧,庄中业已断绝出入,老师受惊病倒。汤怀、张显闲中无事,去到墙头瞭望,现自家的人在那里招手急呼。仗着本领高强,换了衣服,找一人少之处,翻墙而过,才得脱身。

    岳飞闻大惊,暗忖:“官府曾派人到王家商计驱逐难民之事。照此势,王家被难民围困,官府不会不知,定是算计双方必起争斗,因此上来坐观成败。等双方动手,再带官军赶来,一面残杀良民,去向朝廷请赏;一面向王家讨好要挟,勒索金银,坐收渔人之利。一个不巧,转眼就是一场大祸。王明虽然势利,那些受苦受难的良民何辜遭此残杀?”念头一转,忙和张、汤二老商议解围之策。

    汤怀、张显在旁一附和,二老立照所说行事。岳飞随把汤怀的快马骑上,往麒麟村赶去。刚一出庄,便见几条路口的大铁锅已搭了起来,父亲带了二三十个乡民,已在烧火熬粥。越心喜,喊了声“爹爹”,不顾说话,把辔头一拎,如飞驰去。离王家还有里许来地,便听哭喊咒骂之声嘈成一片。遥望庄墙上,已站满了庄中丁壮,手里都拿着刀枪弓箭,分明时机危急,一触即。同时瞥见三五十个难民,手里扬着树枝、木棍、石块之类,同声喊打,正朝马前迎来。恐其误会,忙把外衣脱下,拿在手里挥动,大声喝道:“两路坡那边有吃的,你们快跟我走!”

    众难民看出岳飞虽然骑着一匹很讲究的快马,衣服却很破旧,不像是官府手下,也和庄丁打扮不同,手里并没有拿着兵器,见人不退,反倒迎来,当时消了好些敌意。纷纷拥上,四面围住,七嘴八舌,问个不停。有那饿急了的,口中还在咒骂,乱糟糟的,寻常说话决听不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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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飞传(全本)介绍:
岳飞传(全本),这是武侠一代宗师还珠楼主最重要的历史小说之一。全书2o回,讲述了岳飞从一个贫家之子成长为一代名将,最后含冤屈死的悲壮生平。书中贯穿岳飞一生的主线如拜周侗为师的曲折,大战仇敌的紧张,抗击金兵的智勇,剿灭群盗的恩威并施,都描写得大气简洁,极富传奇色彩;虽然大开大合,然而并不粗疏,对生活细节的描写,尤其具有人情味。对人物的心理也刻画得细致入微。岳飞的精忠报国、顾全大局、仁爱谦逊,都写得极其充实。本书
--作者:还珠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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