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当了一回恩人
女子看起来与姜似差不多的年纪,一身粗布衣裳掩不住白皙的肌肤,巴掌大的鹅蛋脸虽然称不上美丽,可年轻就是最好的资本,任谁看了都觉得是个可人的小姑娘。
此时这个可人的小姑娘白皙的脸蛋上巴掌印又红又肿,看起来就更加惹人怜惜了。
姜依是个心善的,被少女抱着一哭求,眼中立刻浮现出几分不忍。
姜似面无表情盯着地上的少女,心中生出尘埃落定的庆幸。
她庆幸苦苦寻觅的那个线索竟然就在她眼前出现了,这个少女应该就是长姐前世提到不该救的那个人!
那么,长姐应该很快就会答应少女的请求。
这一刻,姜似有些迟疑。
阻止长姐救少女固然不难,可是前世长姐落入那样的绝境,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得而知,长姐提到不该救的那个人起了什么作用亦不得而知。
她现在把少女驱离长姐身边,如果又有另外的人以更让人想不到的方式接近长姐呢?
有心算无心,完全让人防不胜防。
这样的话,不阻止少女被长姐救下似乎更好一些,至少有个明确盯防的目标。此后无论是少女出于个人目的陷害长姐还是背后有指使之人,都有迹可循。
“给我起来!”大汉如拎小鸡般去抓少女。
少女惊慌往姜依身后躲。
大汉人高马大,一脸横肉,姜依见了亦有些慌。
朱子玉伸手拦住大汉:“有什么事好好说,不要吓到内子。”
大汉眼珠乱转打量着朱子玉,冷笑道:“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这小娘们的哥哥可是欠了我二十两银子呢,亲口说把他妹子拿来抵债了。”
说到这,大汉把少女一把揪出来,推搡着任人观看:“大家伙儿瞧瞧,就这小丫头的姿色,二十两银子我能买三个,同意拿她抵债已经是大发慈悲了……”
少女流着泪拼命挣扎:“你放开我,我哥哥欠你钱你找他去,他凭什么拿我抵债?”
大汉又是一巴掌打过去:“小娘们,你要怪就怪自己命苦,谁让你老子娘都没了呢。你哥哥拿你抵债,以后你就是我们花船上的人,再想跑就把你丢到河里去喂鱼!”
“我不要,我死也不上花船。夫人,求您救救我吧……”
姜依咬着唇很是犹豫。
换做平时遇到这样可怜的女孩子她毫不犹豫就会出手相助,可是今日四妹因为惊马报了官,已经给朱府带来不小的麻烦……
可少女一声声绝望的请求到底让姜依狠不下心来视而不见,她下意识看向朱子玉。
而这时,姜似同样悄然观察着朱子玉的表情。
先是马车失控,再是少女求救,前者她已经可以肯定是人为,至于后者的出现究竟与朱子玉有没有关联,还需要再看。
朱子玉安慰握了握姜依的手,柔声道:“你做主就好。”
姜似眉梢微扬,心底一声冷笑。
朱子玉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处处尊重长姐的意见,实际上“”是拿准了长姐心软的性子。
也就是说,朱子玉不阻止就意味着对少女被长姐救下乐见其成。
不过---姜似轻瞥朱子玉一眼,决定再确认一番。
“既然这样,那---”
“等等。”姜似直截了当打断了姜依的话。
姜依不解看着妹妹,朱子玉同样把目光投来。
姜似上前一步,站到大汉面前。
大汉先是一愣,而后不怀好意一笑:“怎么,小娘子想替她出头---”
“少废话,这些够了么?”姜似把几粒金珠递过去。
见大汉一时怔住,姜似不耐烦问:“莫非这些还抵不了二十两银子?你可不要哄我,我伯父在衙门里做官,最见不得坑蒙拐骗之徒。”
大汉眼珠乱转,下意识扫向朱子玉。
他本来做得不甚明显,奈何姜似盯的就是这个,自然立时发现了。
姜似当即皱眉:“是不够,还是不要,你吱一声。”
“够了……”大汉强忍着为难道。
“那是不要?”姜似眼波流转瞥了少女一眼,似笑非笑问,“莫非留着人将来争花魁娘子么?”
大周京城三年一度的花魁评选是不亚于春闱的盛事,举办之地就在金水河畔,到那时就连垂髫小童都会折一枝花投给盛装打扮的美娇娥们凑趣。
姜似这么一说,看热闹的人不由会心一笑。
落难的少女顶多算得上清秀,给大户人家的太太姑娘当丫鬟都不算出挑,若说去争什么花魁那就太可笑了。
大汉显然明白这一点,被姜似这么一问,又向朱子玉瞄去。
姜似扬眉:“你这人好生奇怪,答不答应给个痛快话就好,总看我姐夫做什么?莫非你还负责给这位姑娘找个好归宿不成?”
朱子玉听了心头一跳,有心辩驳一番又怕越描越黑,只得闭了嘴,暗暗给姜依使了个眼色。
到这时他才发现印象中有些孤高的小姨子难缠程度不断刷新着他的认知。
“四妹,我这里有钱……”
“大姐,这又不是争着请客付账。”姜似一句话堵住了姜依的打算,不悦看着大汉,“我再问一句要不要,不要的话那你快些把人带走吧,本来就与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要,要!”大汉硬着头皮接过金珠,与同伴转身便走。
“你还有东西忘了给我吧?这姑娘的哥哥写给你们的卖身契呢?”
大汉额头冒汗把一张契纸塞给姜似,快步离去。
姜似把契纸往少女手中一塞,唇角微扬:“大姐,咱们走吧。”
接下来,少女该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要当牛做马伺候恩人了吧。
只不过这一次是她出的钱,少女后面的戏该怎么演呢?
姜似想到这里,竟有些期待少女的表现了。
而少女果然迟疑起来,看看姜依又看看姜似,最终快步走到姜似面前跪下,把契纸双手奉上:“姑娘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以后愿意当牛做马伺候姑娘……”
“当牛做马啊……”姜似微微一笑,“可我家不缺牛马呢。再者说,牛马的事你也做不了,就别说空话了。”
少女一懵。
这和她想象中的大家闺秀有点不一样!
第271章 收留
姜似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平静深沉,给人性情难测的感觉。
少女有些慌,泣道:“姑娘若是不要我,我就无处可去了,最终还是被我那烂赌鬼的哥哥卖入青楼一条绝路……”
姜似叹了口气。
所以说好人做不得,不但要你破财,还要你负责。
“所以需要我找刚才离去的人把金珠要回来吗?”静静听少女哭诉了一会儿,姜似面无表情问道。
少女哭声一滞,因为太急竟打了一个嗝儿,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她已经可以确定了,眼前这个大家闺秀绝对和别的大家闺秀不一样!
见把少女堵得哑口无言,姜似气顺了一些。
虽然已经作出了暂不改变原本轨迹的决定,可看着陷害长姐的人演戏还是太膈应了。
姜依忍不住提醒道:“四妹,少说两句。”
大庭广众之下一个女孩子言语太锋利可不是什么好事,传扬开来对四妹名声不利。
姜似明白姜依的担忧,心中不以为然。
如果为了一个好名声忍气吞声甚至委曲求全,这样的好名声不要也罢。
少女一掉头,又冲姜依跪下了:“求夫人收留我吧,我什么都会干,只要给我一个容身的地方,有口饭吃就行……”
眼瞅着围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纷杂的议论声传入耳中,姜依颇为尴尬,迟疑片刻下了决心:“四妹,你若是不方便,就让这位姑娘跟着我吧,看她这样子若是回去是没有活路的……”
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姑娘,能被兄长卖第一次就能卖第二次,收留这个小姑娘算是救人救到底了。
姜似心中叹了口气。
果然如此,哪怕是她出手买下这个少女,在无人阻止之下,少女最终还是留在了大姐身边。
少女一听喜出望外,砰砰给姜依磕了几个头:“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姜依忙把少女拉起来:“不必如此,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婢子小名晴儿,夫人若是觉得不好,请给婢子赐一个新名字。”少女是个机灵的,很快改了自称。
姜依笑笑:“雨后初晴,是个好名字,就不必改了,以后还是叫你晴儿吧。”
不愿久留任人围观,姜依示意阿珠领着晴儿上了跟在后边的马车。
“依娘,你们也上车吧。”见姜依视线还停留在后边马车上,朱子玉笑笑,“一个小丫头而已,若是合你眼缘就留在咱们院子里,若是不喜欢,随便打发到一个地方当差就好,不必往心里去。”
朱子玉的体贴令姜依柔柔一笑:“别的地方人手都是安排好的,罢了,还是让她留在院子里当个扫洒丫鬟吧。”
一句话决定了晴儿的去处,也让姜似越发肯定晴儿就是前世长姐提到的那个人没错。
等上了马车,姜似眉头紧皱的样子引起了姜依的注意:“四妹,你不高兴大姐收留晴儿?”
姜似抬眸与姜依对视,依然没开口。
姜依叹口气把姜似揽过来,劝道:“四妹,你替晴儿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本来是人人称道的善举,之后何必那般强硬呢?咱们这样的人家不缺一口吃的,晴儿回家却是死路一条,这样一来你的好心落在别人眼里也成了不对了……”
姜似皱眉打断姜依的话:“大姐,别人的看法有这么重要么?”
姜依一怔,心中浮现一个念头:别人的看法难道不重要么?
这就是姐妹二人的差别了,哪怕没有经历过重生,姜似也不是个老实性子,前世的她甚至更一意孤行一些,而姜依从来都是标准的大家闺秀,处处循规蹈矩。
“大姐,还记得在白云寺里我和你说过的话么?”
提到白云寺,姜依脸色不由一白,显然那个地方对她来说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想必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去了。
“大姐,我不是和你说我梦到你救了一条蛇嘛,那条蛇却反过来咬了你一口……”
姜依心头一跳:“你是说——”
“事情未免太巧了,我才做了这个梦晴儿就出现了,我觉得这个梦一定是预警!”
姜依有些难以置信,喃喃道:“可是救下晴儿的是四妹……”
姜似差点气笑了,无奈道:“大姐,我要是不出面,救下晴儿的会是谁?
姜依被问得哑口无言。
若没有四妹横插一杠,她定然会选择救人的。
“大姐,你不妨暗暗盯着这个晴儿,多加留意她的言行,尤其注意不要被她算计了去。”担心姜依不以为然,姜似强调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大姐,你要是出了事,最可怜的是嫣嫣。”
姜依点点头:“四妹别担心了,大姐会留意的。”
尽管一个新来的洒扫丫鬟怎么算计到她很难想象,可既然四妹做了这么古怪的梦,为了嫣嫣她是该留意一下。
姜似当然不会因为姜依的点头而有所放松,心中已另有计较。
姜依心事重重,想到妹妹报官的事就愁眉不展。
“等等,这是去哪儿?”车外传来朱子玉吃惊的声音。
老秦回道:“姑娘说了回伯府。”
朱子玉勒住缰绳,扬声道:“停下!”
马车慢慢悠悠从朱子玉身边路过,紧跟着老秦一鞭子落下,拉车的马扬蹄跑了起来,马车眨眼就绝尘而去,留下朱子玉被激起的尘土呛得一阵咳嗽。
马车突然的加速令姜依吓了一跳,扶着车壁探头往外望去,见朱子玉被甩在了后边,急道:“四妹,怎么回事儿?”
姜似笑吟吟劝慰姜依:“大姐别急,咱们先回伯府把今日发生的事对父亲说道说道。”
姜依没想到姜似来真的,神情带了急切:“四妹,这是朱府的事,回到府中我与你姐夫会好好调查的,何必闹到伯府去让父亲担心呢?”
姜似不为所动:“大姐坐稳了吧。”
“四妹——”
不管姜依如何焦急,马车在老秦的驱赶下很快就来到了东平伯府大门前。
姜依是个软性子,到了这个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姜似往内走。
姜似才踏进伯府大门,就骤然觉出几分不寻常来。
第272章 失踪
门人欲言又止的表情,下人匆匆的步伐与凝重的表情,都让姜似意识到府中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
姜似干脆拦住一个下人问道:“府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下人下意识看了一眼姜依。
姜似脸一沉:“怎么?”
下人小心翼翼道:“二太太失踪了!”
姜似着实吃了一惊:“到底怎么回事儿?”
事情显然已经传遍了伯府上下,下人忙把知道的情况一股脑说了出来:“今日二太太去白云寺上香,没想到半路上冲出来两个蒙面人把赶车的老张踹下马车,驾着马车跑了……”
“天!”姜依吃惊掩住了口,有种心惊肉跳的慌张。
今日是怎么了,她与四妹遭遇一连串意外,就连二婶也出了事……
姜似听了心头一跳,骤然生出一种难言的后怕:倘若今日她坐着伯府马车去白云寺,又会如何?
姜似不认为自己多心了,重生以来步步险恶,任何一桩意外在她看来都有可能是人为。
只要一想今日她若坐了伯府马车,那么现在失踪的就是她了,姜似对二太太肖氏的失踪就没了欣喜,只剩下沉重。
这件事不能马虎放过。
“现在二婶回来了么?”
下人道:“没有啊,三位老爷都出去寻人了,现在只有大老爷回来了。”
“四妹——”姜依面色苍白喊了一声,不安道,“我还是先回去吧,家里这么乱,不能再给父亲添麻烦……”
眼看朱子玉已经追到伯府大门口,姜似果断抓住姜依的手:“大姐此言差矣,正是因为事情都赶在了一起才太过蹊跷,今日的事非要禀明父亲不可。”
“大姑爷,您也来了。”门人见到姜依已经很奇怪,再看到朱子玉匆匆下马往内走就更吃惊了。
朱子玉对门人匆忙点了点头,快步追过来:“依娘,等一等。”
见长姐停下来,姜似不可能硬拖着人走,干脆等在原地,等朱子玉过来冷笑一声:“姐夫才答应过的话,莫非不算数了?”
伯府下人异样的眼神令朱子玉颇为尴尬,强笑道:“自然是作数的……”
“那就好,咱们一道去见父亲吧。”姜似拽着姜依往慈心堂而去。
姜似早已想明白,对朱子玉这样处处表现上佳的人,她若走温婉内敛的大家闺秀路子是行不通的,只有扯下面子才会占据上风。
姜似预料不错,此刻姜安诚正在慈心堂里,见她进来一脸惊喜:“似儿,你可算回来了,你二哥呢?”
目光一扫看到姜依,姜安诚吃了一惊:“依儿也来了。”
姜依与朱子玉忙给姜安诚与冯老夫人见礼。
面对朱子玉,冯老夫人阴沉的脸色有所缓和:“阿福,给大姑爷、大姑奶奶上茶。”
姜安诚顾不得这些客套,问姜似:“你二哥没与你们一起?”
“二哥去找我了?”
姜安诚颔首:“你二婶被人劫走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放心不下,就让你二哥去寻你了。”
“可能与二哥走岔了。”
这时阿福奉上茶水,冯老夫人纳闷问道:“依儿,你与姑爷今日怎么一道来了?”
姜依与朱子玉面面相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因为有件事情要向祖母与父亲禀报。”姜似可不觉得有什么难开口的,一股脑把今日的遭遇倒出来,最后冷着脸道,“朱家有人要害大姐,我放心不下,就把大姐带回来了,好请祖母与父亲替大姐做主。”
冯老夫人听得连连皱眉。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惊马的事本该回到朱府好好查探,最多是后宅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关起门来解决了就是,四丫头把人带到伯府来不是添乱么,总不能让伯府插手朱府的家务事。
姜安诚却一拍桌子:“似儿,你做得好!”
姜似微微一笑:“女儿还报了官。”
“正该如此(胡闹)!”姜安诚与冯老夫人的声音同时响起,二人截然相反的态度让气氛更尴尬了。
冯老夫人的态度不出姜似所料,她眸光轻转,诧异看向冯老夫人:“祖母觉得孙女做错了?”
冯老夫人着实愤怒了,面上强压着怒火:“清清白白的人家,哪有动辄报官的道理,不是惹人笑话嘛!”
姜似冷笑:“车夫用长针刺入马屁股来害主子,这也算清清白白的人家?”
冯老夫人不以为然。
深宅大院,哪一家没有点见不得人的龌龊事,要是都报官那衙门的人恐怕连吃饭的空都没了。
“此事朱府的长辈们会替你大姐做主,你这样冒冒失失岂不是让你大姐以后为难?”
朱子玉神色微松。
妻子的祖母还算是个明白人,至少没有一味护犊子。
冯老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显然认为姜依已经是朱家的人,伯府不该插手朱府的事。
姜似心中悲凉,干脆来了一记重拳:“祖母,我不认为这只是朱府的事,相反,这事咱们伯府必须要重视。”
冯老夫人皱眉听姜似往下说。
姜似睨了朱子玉一眼,不急不缓道:“今日朱家车夫能害大姐性命,他日谁能保证别人不会使出更无耻的手段?别的不说,若是有人诬陷大姐名节,咱们伯府如何抬得起头来?”
朱子玉脸色骤变:“四妹,你这话过分了——”
姜似反唇相讥:“不及姐夫家能指使得动车夫的人做得过分。”
冯老夫人一时沉默了。
倘若真的发生这种事,伯府在京城就没法见人了,这可就不只是朱府的事了。
见冯老夫人神色动摇,姜似心中冷笑:果然只有扯上伯府利益才能使祖母重视起来。
姜安诚狠狠剜了朱子玉一眼,抬脚便走:“跟我去朱家!”
“父亲——”姜依左右为难。
姜安诚早已大步走了出去。
一转眼慈心堂恢复了安静,冯老夫人揉了揉眉心。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肖氏还不知道在哪呢!
而此时,肖氏仓惶打量着所处环境,有种要崩溃的感觉。
谁能告诉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好端端坐着马车嗑着瓜子去上香,怎么一眨眼就在这种地方了!
第273章 劫错了
肖氏身处在一个低矮狭小的屋子里,房顶的横梁能看到大片大片被虫蛀的朽木,墙上一个高窗哪怕踮着脚也看不到外面。
脚下是枯黄的稻草,墙根堆着高高的木柴,一股淡淡的霉味飘荡在鼻端。
肖氏盯着那堆柴看了许久,才恍悟:这居然是一间柴房!
是谁把她掳来关到了柴房里?
劫财吗?若是如此,怎么无人来找她谈话?肖氏有自信,无论对方要多少,只要伯府拿得出来定然会给的,她毕竟是三个儿女的母亲,婆母再计较也不会置之不理。
要是劫色……肖氏惊恐摸了一下脸颊。
她如今还不到四十岁,素来保养得当,细想之下竟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这个想法让肖氏不由慌了。
她要真被劫了色,哪怕对方不要她的命,伯府也容不下她了。
“有人吗?有人吗?”肖氏冲到门口,用力拍打着木门。
离此不远的厅堂里,崔逸抡起拐杖往两个年轻人身上砸,边砸边吼道:“你们两个是智障吗?叫你们把东平伯府四姑娘给爷弄来,你们居然把她婶子给弄来了!你们这么能耐,怎么不把她爹弄来呢?”
两个年轻人连躲都不敢躲,任由拐杖砸在身上,连连讨饶道:“公子饶命啊,小的们一直盯着东平伯府,明明打听到姜四姑娘今日要去白云寺上香的,谁知道劫来的马车里就换成一位大婶了……”
一听这个,崔逸气得额角青筋直跳,手上力气更大了些:“谁知道?你们不知道难道我知道?你们两个蠢材就不知道撩起帘子瞧瞧吗?”
两个年轻人委屈得不行。
干劫道的活计他们又不熟练,更不是那些靠一身功夫混饭吃的,他们就只是普通家丁而已啊,劫了人一门心思想着赶紧跑还来不及,谁还顾得上掀起帘子确认一下啊。
崔逸打累了,把拐杖一扔,手扶着椅子扶手直喘大气。
他也很委屈,自从金水河上惹了一身骚,腿到现在还没好呢,去哪里都要坐在椅子上让人抬着。
更过分的是父亲连崔成、崔功两个护卫都给叫回去了,害得他只能用这么两个蠢货。母亲避暑回来后听闻他的事没有多说,看样子也是不打算替他出头了。
崔逸长这么大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心里憋了一股邪火要给姜湛好看,偏偏姜湛混进了金吾卫,眼下他行动不便不好收拾人,于是盯上了姜似。
姜湛不是最疼他妹妹嘛,那就给他宝贝妹妹一个深刻的教训,让那小子哭都没地方哭去。
把矛头调转向姜似,崔逸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
对付一个小姑娘可比对付一个愣头青容易多了,至于效果,绝对比直接把姜湛凑一顿还要好。
崔逸甚至已经能想象姜湛得知妹妹失踪后悲痛欲绝的样子,万万没想到两个蠢材居然劫错了人!
“公子,现在该怎么办?”其中一个年轻人小心翼翼问。
“怎么办?你还有脸问我怎么办!”崔逸又想拿拐杖打人了。
他原本的打算就是把姜四姑娘劫来戏弄一番就放人,这样的话姜四姑娘名声受损,足够给姜湛一个沉重的打击。
劫色当然不会,他还不屑于干这么没品的事,至于杀人那就更不会了,杀人之后麻烦太多了,万一又惹上甄世成那个老疯狗可怎么办?
在崔逸想来,把姜似悄悄放回去,东平伯府连声张都不敢声张,他出了一口气还能全身而退,简直再完美不过。
而现在,这个完美的计划成了天大的笑话。
“要不然就像处置那位大婶的丫鬟一样,把人给卖了?”另一位年轻人胆战心惊提议道。
今日肖氏出门可谓轻车简从,除了车夫只带了一位贴身大丫鬟红月,随她一起坐在马车里。
马车被劫后肖氏与红月一同被掳到此处,因为剧烈的颠簸与恐惧肖氏昏了过去,两名家丁从红月口中问到肖氏的身份,知道劫错了,一合计就把红月给卖了,至于肖氏则不敢妄动。
就算劫错了人,这也是东平伯府的人,到底如何处置就要主子做主了。
崔逸抬手打了年轻人一巴掌,气道:“你当那位大婶是十几岁的黄花大姑娘呢,哪家花船会要啊?哪家吃饱了撑的会要!”
冷静了片刻,崔逸叹口气:“赶紧把人给我放了,别让她看到你们的脸。”
两名年轻人立刻拍着胸脯保证:“公子您放心,小的们一直蒙着脸呢,那个丫鬟从头至尾都不知道小的们长什么样,那个大婶就更不知道了。”
“离这里远一点再放人。”觉得两个下人太蠢,崔逸不放心叮嘱一句。
此时,出去找人的姜二老爷等人陆续回来了,慈心堂里气氛沉沉。
“没找到?”冯老夫人沉声问。
姜二老爷一言不发,脸色仿佛酝酿了许久的暴风雨,低沉得可怕。
姜三老爷开口道:“只在离金水河不远的路边发现了被弃的马车……”
冯老夫人眼皮一跳。
金水河?
一提起这三个字,京城人谁不知道那是最负盛名的风月场所,伯府马车出现在那里是什么意思?难道说肖氏——
这个念头一起,连冯老夫人自己都觉得荒谬。
对方除非有病才把一个半老徐娘卖到那里去吧。
“这个事情我觉得有蹊跷。”姜二老爷抹了一把脸,终于开口了。
他在官场上当然不能避免会得罪人,但这属于政见不合或站队问题,为了这个在朝廷上斗得你死我活不奇怪,谁会劫政敌的妻子啊,这不是神经病嘛。
“老夫人,老爷——”一个婆子慌不择路冲进来。
“怎么了?”主子们齐声问。
婆子大喘着气:“二太太,二太太回来了!”
姜二老爷腾地站起来,大步就往外走。
冯老夫人皱着眉沉吟一瞬,缓缓坐了回去。
肖氏站在伯府门口,有种身处梦中的感觉。
到底怎么回事,那些人既没劫财也没劫色,就这么把她给放回来了?
肖氏头脑昏沉往内走,迎面撞上了姜二老爷,陡然打了一个激灵清醒了。
第274章 朱家
姜二老爷目光深沉看了肖氏一眼,沉声道:“进屋再说。”
肖氏跟在姜二老爷身后进了慈心堂,便见冯老夫人坐在太师椅上,正面无表情看过来。
肖氏浑身冰凉,木然向冯老夫人见礼。
“坐吧。”冯老夫人指指一旁的座位。
堂屋里还站着姜俏这些小辈,此刻皆大气不敢出。
姜二老爷皱眉道:“你们都出去。”
姜俏几人悄然无声行了礼退出去。
上午下了一场雨,因为伯府突发的这场变故,扫洒丫鬟无心做事,院中的香椿树叶子落了一地,踩上去像是踩在地毯上。
姜俏几人走出慈心堂院门,不约而同回头张望。
五姑娘姜俪忍不住道:“母亲没事吧?”
姜俏淡淡道:“大人们的事咱们就不要多打听了,走吧。”
对这位二婶她一贯亲近不起来,所以对方是好是坏并不关心。
“母亲被劫持了,现在又突然回来,总觉得——”后面的话姜俪没有说出来,心中却十分忐忑。
她从小殚精竭虑讨好嫡母,好不容易有了如今的体面,再过两年想来嫡母愿意费些心思为她谋一桩好亲事,嫡母现在要是出了事岂不是多年的做小伏低都白费了?
这么一想,姜俪就有吐血的冲动。
六姑娘姜佩安安静静,一个字都没有说。
“这个事,大哥与三弟还不知道呢。”姜俪嘀咕着。
大公子姜源经历了秋闱与新科解元甄珩的双重打击现在还没恢复过来,整日躲在屋里不见人,三公子姜沧是个不靠谱的,一早出去上学,家里当然不会专门派人去学堂告知他此事,毕竟告诉了只能添乱。
姜俏看了姜俪一眼,默默离去。
“五姐,咱们也回房吧。”
姜俪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慈心堂,怀着满腔不甘悻悻走了。
慈心堂里,冯老夫人一言不发,端着茶盏有一下没一下喝着,使得气氛越发低沉。
姜二老爷仔细打量着肖氏,皱眉问道:“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肖氏听着这话,心中一凉。
原想着夫妻和睦相处多年,对方对她即便没有了刚成亲时的浓情蜜意,至少感情是有的,可是如今这个男人眼中不见一丝关切,只有探究。
这个发现让肖氏骤然觉得比被人莫名劫走还要委屈。
沉默了好一会儿,肖氏红着眼圈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端端坐在马车里突然就听外面一声响,紧接着马车快速跑了起来,红月往外一看才知道车夫被人踹下去了,赶车的是两个遮着脸的人……”
肖氏回忆着那番恐怖经历,浑身忍不住发抖:“等我醒来就发现被关在了柴房里,喊了许久门突然开了,两个遮着脸的人再次出现,警告我不许出声会把我送回来。后来我被推下马车,才发现就站在离榆钱胡同不远的一条暗巷口,对方马车很快不见了踪影……”
姜二老爷听得眉头紧锁:“这么说,对方没为难你?”
肖氏忙点头。
别说对方真的没有为难她,就算为难了她也不能承认啊,那样她就没法做人了。
“你没事就好。”考虑到姜三老爷夫妇在场,姜二老爷勉强笑笑。
妻子既然回来了,他除了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总不能大张旗鼓去追查掳走妻子的人,那样的话他就成了同僚眼中的笑话了。
可是伯府马车被弃在金水河附近到底成了扎在姜二老爷心头的一根刺,让他看着肖氏无法生出半点关心,只剩下膈应。
妻子究竟有没有失了清白,谁知道呢?
“红月呢?”冯老夫人突然开口问。
肖氏一愣,随即面色微变,这才想起红月来。
“我醒了后就再也没见过红月……”
“这么说,对方把你送了回来,留下了红月?”冯老夫人只觉这事透着古怪,转头问姜二老爷,“老二,你怎么看?”
姜二老爷摇头:“难说,总不能这场祸事是红月引来的吧?”
一个鲜少离开主母身边的丫鬟若能引来这场祸事那才是稀奇了。
“你们说,此事与朱家马车失控有没有关联?”冯老夫人把姜似今日的遭遇简单说了一下。
姜二老爷一怔:“母亲的意思是?”
邓老夫人快速转动着佛珠:“我总觉得事情赶在一起,未免太凑巧了。”
姜二老爷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中闪着寒芒:“母亲说得不错,伯府马车被劫,朱府马车失控,两者的交集就是似儿,她或许就是其中关键!母亲,似儿人呢?”
冯老夫人脸上浮现出几分古怪:“你大哥带着她去朱府讨说法了。”
姜二老爷一滞。
居然还理直气壮去讨说法,难道怀疑错了方向?
冯老夫人又补充一句:“四丫头还去报了官……”
姜二老爷立刻跳了起来:“伯府马车被劫的事绝不能与朱家的事扯到一起!”
那丫头是疯了吗,这种事居然要闹到报官?
想到甄世成那张波澜不惊的老脸,姜二老爷就开始脑仁疼。
冯老夫人重重点头:“这事确实不能再提,交代人吩咐下去,谁若提起二太太被劫的事全家立刻发卖了。”
此刻的朱府比东平伯府还要热闹。
朱夫人是个最重规矩的人,平日里一丝一毫都让人挑不出错处,万万没想到今日竟然要应付一堆不请自来的官差。
此刻大大咧咧在厅中坐着喝茶的年轻人正是郁谨。
与心情极差的朱夫人不同,面上一派高冷的郁七皇子此刻心情却是飞扬的。
阿似居然把朱家给告了,这岂不是说明不用等多久就能见到她?
阿似这么会制造碰面的机会,还真令他有些害羞。
不知想到什么,郁谨眼底浮现出浓浓笑意。
朱夫人看在眼里这个气啊,都说才从南边回来的七皇子是个没规矩的,万万没想到他不只没规矩,还没人品,来朱府办案居然如此幸灾乐祸。
不错,经过金水河一案礼部侍郎几家闹出的乌龙,百官勋贵再也不敢掉以轻心,赶紧把时不时在皇上面前刷存在感的燕王给认准了,眼下无人不知燕王正跟着甄世成做事呢。
赶又不能赶,骂又不能骂,朱夫人只能生闷气。
“朱夫人,朱公子怎么还没回来呢?”
第275章 对比
郁谨的催问让朱夫人越发恼火。
她怎么知道儿子为何现在还没回来,大儿媳去上个香竟然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到现在她都是懵的。
见朱夫人回答不上来,郁谨倒也不准备为难,有一下没一下摸着二牛的头。
朱夫人视线下移,落在紧挨着郁谨而坐的大狗身上。
半人高的大狗这么一坐,颇有种令人胆战心惊的压迫感。
察觉朱夫人视线,二牛默默扭头。
好烦,主人把它带到这里来干什么?既没有女主人,又没有肉骨头。
朱夫人神情瞬间扭曲了一下。
她是眼花了吗,居然从这只狗眼中看到了满满的嫌弃。
朱夫人对郁谨的不满当即更深了一层:就没见过来查案还带着狗的!
想她这花厅招待的从来都是讲究人,等闲粗鄙的都不会与之打交道,可如今竟让一条狗堂而皇之登堂入室,朱夫人就觉阵阵气闷。
一名青衣丫鬟快步走来:“夫人,老爷回来了。”
很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中年男子走进屋来,冲郁谨抱拳道:“让王爷久等了。”
郁谨笑笑:“无妨。”
朱少卿看向朱夫人,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夫人开口道:“今日子玉陪着姜氏去白云寺上香,谁知不久前王爷带了顺天府的官差来,说姜家四姑娘把咱家给告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朱少卿看向郁谨:“王爷——”
郁谨揉了揉二牛的脑袋,笑道:“此事还是等苦主到了再细说吧。”
朱少卿嘴角一抽,干笑道:“王爷还是把情况给下官讲讲吧,省得下官稀里糊涂的。”
郁谨笑着摇头,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
在没见到阿似面前他才不会乱说呢,不然到时候配合不好怎么办?
至于公平公正,呵呵,不存在的,他是那种帮理不帮亲的人嘛?
朱少卿彻底没了辙。
堂堂王爷不愿意开口,他总不能撬开人家的嘴。
厅中气氛陡然沉默下来,郁谨浑不在意,继续给大狗顺毛。
看着掉了一地的狗毛,朱夫人几次欲喊丫鬟来收拾,生生忍下了这种冲动。
终于熬到丫鬟进来禀报朱子玉等人回府了,朱少卿夫妇迫不及待迎了出去。
这个时候郁谨倒迟疑起来了,悄悄掸了掸衣衫上不存在的灰尘,这才挺直脊背走了出去。
遥遥数人走过来,郁谨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面罩寒霜的少女。
嗯,似乎每次见,阿似都是这般苦大仇深的模样,一个小姑娘哪来这么多心事呢?
郁谨心疼了一下下,看到跟在姜似身边的姜安诚,表情瞬间僵硬。
什么情况,为什么阿似的父亲也来了?
他,他还完全没有做好准备!
本来郁谨在姜安诚面前已经成功伪装成一个家境普通、独立自强、热心助人的好少年,随时都能去东平伯府做客了,现在要是突然暴露身份,万一未来的岳父大人无法接受怎么办?
这么一想,郁谨就慌了,冷汗顺着额头滴下来。
朱少卿快步迎上去,虽对姜安诚的出现很意外还是颇能沉住气,笑道:“亲家公也来了。”
姜安诚冷哼一声:“再不来我女儿说不定就被害死了,不能不来。”
“这话怎么说?”朱少卿快速瞥了朱子玉一眼,见到的是一张无奈沉重的脸。
“让你儿子说吧。”姜安诚没好气道,对大女婿的不满上升到极点。
亏长女一直对他说夫妻和睦,没想到婆家连害人性命的事都能闹出来,这样的夫君要来有什么用?
姜安诚正腹诽着,一眼瞥到了郁谨,不由一愣。
小余怎么在这儿?
略一琢磨,姜安诚想明白了:是了,小余在甄老哥手下当差呢,似儿派阿蛮去顺天府报了官,小余领着衙役来朱府也是应有之意。
打量一眼小女儿,再打量一眼打心眼里喜欢的小余,姜安诚忽然觉得这一趟真的来对了。
说不准一对小儿女互相看着顺眼,那他就省心了。
姜安诚倒是不担心小余,以似儿的品貌男方要是看不中那就是眼瞎了,这种瞎子不要也罢。
他担心的是女儿啊,女儿连新科解元郎都看不中,这样下去岂不真的要在家里留一辈子。虽说有女儿一直陪着是福气,可他怕女儿年纪大了有后悔的那一日。
郁谨被姜安诚这一眼看得头皮发麻,好在这时候朱子玉开了口,把事情经过讲了一番,最后道:“那根针是怎么刺入马屁股的其实难说,本来不该劳烦顺天府的……”
“怎么不该了?”姜安诚冷笑,“姑爷,我听着你这话多有袒护车夫,莫非依儿的安危在你心里不及车夫重要?”
朱子玉头大如斗,忙道:“岳父大人误会了,小婿就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至于是谁想害依娘,当然要找出来好生处置。”
郁谨重重咳嗽一声:“该不该请官府介入的话现在就没必要多说了,既然已经报官,那就让车夫过来接受问话吧。”
姜安诚立刻觉得多日不见的小余又顺眼了些,比面无可憎的大女婿强多了,刚要开口与郁谨打招呼,就见对方冲他眨眨眼。
姜安诚先是一愣,很快会意过来:不能让朱家的人察觉他与小余熟悉,不然就落下话柄了。
自觉反应极快的姜大老爷冲郁谨微不可察点点头,示意他放心。
郁谨暂且放下一半心来。
嗯,暂时把阿似的父亲忽悠过去了,还剩朱少卿要解决。
“王——”朱少卿一开口,就收到了郁谨递来的眼色。
少年五官精致,尤其一双眸子波光潋滟,这么递来眼色竟与送秋波无异。
朱少卿后面的“爷”字就忘了说,猛然咳嗽起来。
缓过来后,朱少卿突然升起一个念头:看样子东平伯是不知道燕王身份的,那他何必说出来呢。就东平伯这种性子,说不了几句话就会把燕王得罪了,到时候对朱府自然有利。
朱少卿顺势改口:“忘了给亲家公介绍,这位是顺天府甄大人的属下,此次前来就是处理此事的。”
姜安诚没好气嗯了一声。
用两个眼神解决了身份暴露的危机,郁谨悄悄看了姜似一眼。
第276章 独处
那一眼带着几分小心与深藏的浓情蜜意,恰好姜似看过来,二人视线交汇,郁谨赶忙别开了眼。
他还记得那一日姜似说的那些无情话,以他虽然没有经验但超凡的追姑娘的天赋推断,大概是之前逼狠了,应该缓一缓再说。
郁谨的回避倒是让姜似有些稀奇了,她沉默了一瞬,收回视线。
郁谨轻咳一声,问:“车夫呢?”
一声闷响,紧跟着是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传来。
郁谨皱着眉往前走去,就见一个短打扮的中年男子躺在围墙边的地上,额头瘪了一块,鲜血横流。
一名家丁吓得面如土色,语无伦次解释道:“小的没,没拉住……”
郁谨轻飘飘看了朱少卿等人一眼,面无表情问:“这就是那个车夫?”
很好,本来还需要审问的事,现在已经可以肯定动手之人就是车夫,而车夫背后必然有主使之人了。
一个小小的少卿府,还真是藏污纳垢。
朱少卿面色沉重点了点头。
对于府上车夫居然敢暗害主人一事,他同样很震惊,可很快就想到其中不妥。
一个车夫能与长媳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况长媳是个温婉贤淑的性子,不存在凌辱下人的可能,那么车夫必然是受人指使的。
在朱少卿看来,敢害主子的人必然要揪出来,可这是关上门说话的事,总不能把家丑扬到官府去,所以车夫的死无疑令他悄悄松了口气。
郁谨微微垂眸,盯着地上死相极惨的车夫平静问:“你们这么多人,就没一个发现他要寻死?”
下人们纷纷道:“谁能想得到啊,突然就冲出去一头撞在墙上了……”
“那么他死前什么都没说么?”
最开始回话的家丁道:“他说了今日的事就是他做的,与别人无关,他婆娘就是因为大奶奶的缘故才死的,他是替婆娘报仇……小的听着不对劲,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冲出去了,一伸手抓了个空……”
家丁的话使姜依面色陡然一白,似是想到了什么,浑身颤抖起来。
郁谨目光转向朱子玉,准备听听他的解释。
当着阿似的面审问她姐姐定然不讨好,反正夫妻一体,朱子玉肯定知道家丁这话的意思。
朱子玉叹息着解释道:“车夫婆娘原在我们院子里当差,三年前内子生嫣嫣的时候因为车夫婆娘的懈怠提前动了胎气。家母震怒,于是罚车夫婆娘去了洗衣房,没想到有一次车夫婆娘去水井打水竟然失足掉了进去,捞上来后人已经没气了……”
姜依听着这些,摇摇欲坠。
车夫婆娘是个老人,她嫁进来时就在她院子里当差了,或许是见她好说话,奴大欺主,她很难使唤得动。
还记得那日在园子里散步突然不舒服,打发车夫婆娘去叫人,结果耽误了许久,把守着她的丫鬟急得直哭,后来才知道车夫婆娘去叫人的路上恰好遇到了在婆母院子里当差的女儿,母女二人说了好一阵子话才分开。
婆母知道来龙去脉后立刻把车夫婆娘打发到洗衣房当差,车夫的女儿则迅速指了个庄户上的小子嫁了。
车夫本来有个还算体面的差事,也因此受了牵连,去了马房当差。
细究起来,这一家确实因为一念间的失误在府中境遇一落千丈,后来闹出人命,她想起来便一阵不舒服。
姜依不认为自己该对车夫婆娘的死负责,但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因为意外没了怎么都觉得唏嘘。车夫若是因此迁怒下手害她,似乎也不奇怪。
一只微凉柔软的手握住了姜依的手。
姜依不由侧头,对上姜似的眼睛。
少女明眸如水,可水波是清冷的,泛着明明暗暗的光,令她看不透其中情绪。
姜依怔忪了一瞬,姜似已经开了口:“姐夫的意思是说车夫害大姐有足够动机?”
朱子玉眼神微闪。
他说了这么多,车夫有动机害妻子还需要再问么?
姜似面露不悦:“面对妻子性命受到威胁的状况,自当不放过任何一种可能,车夫固然有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动机,可谁能保证车夫真因为这个害我大姐?说不定是背后主使早就想好的托词呢。再者说,车夫该迁怒的人难道不该是朱夫人吗,毕竟打发他婆娘去洗衣房的是朱夫人,而不是我大姐。”
“四妹……”听姜似毫不客气把朱夫人扯进来,姜依不安拉了她一下。
姜似不为所动,对着面色难看的朱夫人嫣然一笑:“朱夫人,您说呢?”
朱夫人气得手抖。
她还没见过这般伶牙俐齿在长辈面前大放厥词的女孩子。
这一刻,朱夫人突然觉得姜依这个媳妇算是不错的,当初要是娶了这位姜四姑娘,她恐怕要天天心绞痛了。
姜似转眸对朱子玉微微一笑:“姐夫,你看,连朱夫人都认可了我的说法。”
沉默就是默认,这一点毛病都没有。
涉及到母亲,朱子玉生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而朱夫人碍于脸面更不好与一个小辈撕扯,一时竟无人反驳姜似的强词夺理。
而郁谨瞧着姜似对朱子玉露出的如花笑靥,心中泛起酸来。
居然对这么一个伪君子笑得这么甜,他很不高兴。
很快郁七皇子又高兴起来,他听到姜似居然说:“我有话要向这位差爷单独禀报。”
郁谨仔细确认一番,确定姜似指向的是自己,瞬间心花怒放,又要强压住喜色摆出一副正经脸,微微颔首:“可以,就请朱少卿指一处方便的地方吧,最好是那种没有遮掩的亭子。”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什么的,他才不想呢。
“这个……”朱少卿迟疑。
这次报官就是姜四姑娘干的,不知道这姑娘还会闹出什么事来。
“怎么,莫非贵府没有合适的地方?”
见郁谨面露不快,朱少卿忙命下人领着二人去了离此处不远的一个凉亭。
朱夫人盯着姜似的背影直摇头。
这样的女孩子,可真没规矩!
凉亭四面全无遮掩,与众人拉开的距离不怕说话被人听了去,二牛往亭外一坐,开始替男主人、女主人把风。
第277章 有问题
这个时节天气已经很凉爽了,特别是坐在这样四面开阔的亭子里,可郁谨还是觉得亭中温度似乎比外边要高,抬手扯了扯衣领。
嗯,要是解开一点透透气,不知道阿似会不会误会他耍流氓……
解衣裳当然是不敢的,难得独处的机会多说两句也不错,郁谨冥思苦想,挤出一句话来:“车夫一死,可能查不出来什么了。”
话一说完,郁谨就恨不得扇自己一下。
说这些不是给阿似添堵么!
姜似对郁谨难得把心思放在正事上没扯些乱七八糟的松了口气,微一点头道:“我知道的。”
车夫选择自杀,定然是知道逃不了责罚,干脆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期望背后指使之人善待他的家人。
想要把一桩案子查个水落石出,有个很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受害者家人的配合。
比如永昌伯府的案子,当时无论是永昌伯还是一对儿女都盼着找出杀害永昌伯夫人的真正凶手,甄大人要做的就是根据得到的各种线索敲定凶手。
而眼下显然不同。
朱家不想官府介入,车夫一死,只要全府上下什么都不说,别说是郁谨,就算是甄大人过来亦束手无策。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也是为什么许多家族发生纠纷后都是由族长主持着私下解决,而官府也不愿主动介入的原因。
好在姜似本来就没指望从车夫这里找出真相,她选择报官是为了把事情闹大,摆到明面上来,这样的话短期内背后之人要想算计大姐就要寻思寻思了。就算她力有不逮,没能阻止大姐“私通”那件事的发生,到时候至少有反击之力。
经历了永昌伯夫妇横死的事,姜似深知知道一些未来的事不是无所不能,那些事很可能会随着她的改变而改变。
“我想对你说的不是朱府的事。”
郁谨不由坐直了身子,心砰砰乱跳。
总觉得阿似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会不会冷了这一段时间,阿似终于想通了?
郁谨心中一阵猜测,已经幻想到与姜似第一个孩子该起什么名字好了,面上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姜姑娘要对我说什么?”
姜似不由牵了牵唇角,暗想郁七若一直能保持这种无关风月的态度,二人还是能好好说话的。
郁谨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姜似释放的善意,骤然紧张起来。
不是他自作多情,阿似真的对他态度软化了。
怎么办,倘若阿似表明对他中意,他要不要坦白身份?
一直瞒着阿似当然是不对的,可万一皇子的身份把阿似吓跑了呢?
郁谨正为难着,就听姜似道:“我今日在白云寺无意间遇到两名男子,听他们谈话要算计你……”
见郁谨表情古怪,姜似停下要说的事,问道:“怎么了?”
郁谨心底长长叹了口气,把铺天盖地几乎把他淹没的失落感压下去,露出个淡淡的笑容:“然后呢?”
姜似诧异看他一眼。
听到有人算计他,他居然如此云淡风轻?
是了,他是皇子,凡是与皇家扯上关系的人哪一个不是在算计中长大的,听到这些无动于衷亦不奇怪。
姜似决定直截了当:“他们打算对你用美人计。”
郁谨突然笑了:“美人计?异想天开。”
这世上好像比他长得好看的人不多吧?
再者说,他是阿似的,阿似对他使美人计他十分愿意配合,至于别人……
郁谨一声冷笑。
好好活着不好吗,为什么非要作死呢?
见郁谨不以为然,姜似不由皱眉。
郁谨见状忙道:“你放心,我会好好注意的。”
姜似睃了他一眼。
才刚说他改邪归正了,现在又来。什么叫她放心?她有什么不放心的,之所以提醒他不过是出于好意,哪怕知道一个普通朋友会有危险她也会善意提醒的。
姜姑娘在心里自我解释一番,猝不及防撞进了对方仿佛流淌着清澈泉水的眼眸里。
那一刻,亭子里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花木的轻微沙沙声与大狗均匀的呼吸声。
从远处看,亭中一对璧人相对而坐,大狗卧在亭外悠闲晃动着尾巴,形成了一幅动静相宜的画面,美好得令人心头都柔软起来。
姜安诚目不转睛看着,满是欣慰。
他就说,似儿还是与小余般配呢……当然甄老哥家的解元郎也是极好的……
女儿与看中的少年没有交集时姜安诚恨不得撮合一番,眼见二人颇有戏,一点都不坚定的某人又左右摇摆起来。
“他们说要找一个与圣女容貌相似的女子靠近你,总之你好生注意吧。”姜似提到圣女,下意识留意着郁谨的反应,果然就见对方在听到“圣女”二字的一瞬间眼神深沉起来,由清澈的泉水变成深不可测的寒潭。
姜似垂眸起身,默默往亭外走去。
二牛早就得过叮嘱,在外人面前要克制着对姜似的亲近,此时见姜似离开眼巴巴去瞧郁谨,却发现主人居然在发呆。
二牛顿时着急了。
不许它亲近,自己也不抓紧,主人这表现别说把女主人带回家了,就是那些总往它跟前凑乎它又瞧不上的同类雌性也带不回去啊。
二牛不满叫了一声。
郁谨猛然回神,发现姜似已经走出亭子,急急追了上去。
乍然听到“圣女”二字,由不得他不多想。
那两个人定然是熟悉南边事情的,说不定就是南边来的人,可他们想找一个与圣女容貌相似的女子接近他有什么目的?
关键是与圣女容貌相似怎么就容易接近他了,简直莫名其妙!
等等——与圣女容貌相似,那岂不是说……
反应过来后,郁谨有种撞墙的郁闷。
阿似好不容易对他有了几分好脸色,现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不行,他要解释!
亦步亦趋追在姜似身边的郁七皇子有心开口,然而不远处有一群人盯着,纵有千言万语都找不到机会提起。
“余公子,你再与我走这么近,别人都该知道咱们有问题了。”
郁谨抹了一把脸。
他们之间本来就有问题啊,还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第278章 有大问题
尽管急得不行,郁谨还是默默拉开了与姜似的距离。
他是不在意这些俗礼,但阿似会在意。
走了数步,郁谨突然停下来,盯着少女的背影脸色大变。
突然听阿似提起圣女,他一时有些懵,现在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阿似怎么能确定那两个人提到的人是他?
首先,他这个“余公子”是化名,纯粹是为了接近姜湛从而接近阿似才弄出来的,那两个人先不管是什么来路,绝不会说把与圣女容貌相似的女子送到余公子身边来。他们提到他,只可能说七皇子,或者燕王。
这岂不是说阿似已经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
可古怪之处又来了,阿似若是知道了他是燕王,为何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来,好像早已知晓了般。
郁谨只觉二人之间亟待解决的问题更多了,恨不得立刻丢下朱府这些破事,把姜似拐到雀子胡同去。
不远处目光灼灼的姜安诚使他默默寻回了理智。
问题可以一个个解决,在未来岳父大人那里的印象不能搞坏了。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回来。
姜似没吭声,默默站到姜安诚身侧,朱少卿等人不由看向郁谨,有心打听二人谈了什么又不好直接问。
郁谨绷着脸道:“今日陪大少奶奶出门的都有谁,我要一一单独问话。”
不管能不能查出来什么,该吓唬还是要吓唬的,他已经看出来了,阿似今日报官的目的本就不是立刻查个水落石出,而是敲山震虎。
郁谨打眼一扫,对朱子玉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朱公子,你先随我来吧。”
朱子玉不知道姜似对郁谨说过什么,沉着脸点点头,随之向亭子走去。
姜安诚小声对姜似道:“似儿,你瞧瞧,小余办案还挺有气势的,面对官宦之家的公子一点都不胆怯,真是不卑不亢呢。”
他就欣赏这种有骨气的少年人,出身普通点算什么,只要有本事有风骨,跟着他的人就受不了委屈。
姜似默默翻了个白眼。
真要说起来,明明是朱子玉不卑不亢才对……
接下来,郁谨陆续询问了阿雅与阿珠两个丫鬟,又盘问了朱府中与车夫走得近的数人,一番折腾下来花了不少功夫,这才道:“今日就先到这里吧,朱大人若是有什么发现可以及时告知我们。”
朱少卿拱拱手:“好走。”
瘟神可算要走了,他吃饱了撑的再与顺天府打交道呢。
郁谨笑着问姜安诚:“您回去么?”
姜安诚直摆手:“不回,还要与朱家人再谈谈。”
“那我等双方谈完了再走吧,万一谈不拢动了手,我作为官府中人也好维持一下秩序。”
朱少卿:“……”燕王是不是有病?
姜安诚默默感动了一下:小余到底是向着他,怕他势单力薄留下来。
无视朱少卿扭曲的表情,郁谨抬手一指凉亭:“放心,两家的私事我不会多打听,就去那里等着好了。”
撂下这句话,郁谨眼角余光迅速扫了姜似一眼,带着数名衙役向凉亭走去。
朱少卿调整了一下心情,对姜安诚叹了口气:“亲家公,今日的事确实是我们不对,没有管教好下人,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咱们就不必让外人看笑话了。”
他说着这话扫了凉亭的方向一眼,“外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姜安诚冷笑:“谁是外人还不一定。我知道车夫一死,贵府无人承认的话谁都没法子,不过有句丑话说在前头,我大女儿以后要是再受了委屈,我会立刻让她与朱子玉和离,并把这些事拿到外边说道说道。”
姜安诚是个粗人,但不傻,能相信车夫没有受人指使才怪了。
“不至于,不至于。”朱少卿连声道。
理亏在先,朱少卿姿态摆得很低,心中却直摇头:要不说东平伯是个二愣子呢,现在说这些狠话固然让朱府不得不低声下气,却不想想女儿是在谁家生活。
什么叫受委屈?为人妇的,男人出去喝花酒往家里纳妾可算不上给委屈受,婆婆给儿媳妇立规矩也不算给委屈受,将来真有这些事,东平伯拿出去说只会惹人笑话,真正吃亏受苦的还是他闺女。
当然,他向来认为家和万事兴,妻子虽严厉些也不是刻意磋磨儿媳的人,这些事他们亦不愿意见到。
“亲家公,这件事回头我会好好调查的,倘若另有隐情,绝不包庇那心存歹念之人。”朱少卿自信家风清白,不愿官府介入只是嫌丢人,而不是认为害姜依的是妻儿,等关起门来肯定要查的。
朱少卿这话令姜安诚气顺了些,喊道:“依儿,你过来。”
姜依走到姜安诚面前,喊了一声父亲。
“以后受了委屈不要闷在心里,记住你是有娘家的人。”看着面色苍白的长女,姜安诚十分揪心。
他说那些话是为了表明娘家人强硬的态度,但最终过得如何还要靠长女自己,他这个女儿性子太柔弱了。真有那一天,长女愿不愿意和离还是个问题……
瞥了一眼身侧面色冷清的次女,姜安诚有些遗憾:依儿要是有她妹妹八成脾气就好了,至少不吃亏。
姜依微微低头:“父亲放心吧,女儿明白的。”
“似儿,咱们走。”
见谈完了,郁谨走过来,笑道:“朱大人,我也告辞了。”
朱少卿干笑着把郁谨送到门口,一瞧外面伸头探脑看热闹的人脸色一黑。
果不其然,这些官差往家里一来,立刻就引起了四邻八舍的好奇心。
他正要撇清一番,就听郁谨高声道:“各位麻烦让让了,官府办案呢。”
朱少卿差点一头栽倒。
真想堵上燕王这张破嘴!
姜安诚悄悄点了点头。
嗯,小余可真善解人意啊。
这么一番折腾,回到东平伯府天色已经擦黑,姜似以受了惊吓不舒服为由回了海棠居歇息,接过阿巧奉上的茶水抿了几口,便问阿蛮:“对阿雅说好了?”
阿蛮忙道:“跟她说了好好盯着晴儿,有任何异常就给姑娘传信。不过阿雅要是不听话怎么办?”
第279章 虚惊
不听话?
姜似扬眉笑笑:“阿飞能听话,她应该也会听话的。”
听话了不一定有好处,不听话绝对有坏处,阿雅那样出身底层的小丫鬟绝大部分都非常识时务,想来今晚的噩梦会让她印象深刻。
“姑娘,您既然觉得那个晴儿有问题,干嘛还把她留在大姑娘身边呢?”阿蛮不解问道。
姜似笑着拍了拍阿蛮:“问这么多干什么?打水去,我要沐浴。”
盥洗室里雾气缭绕,夹杂着秋日的凉意,姜似褪去衣裳踏入大木桶,任由温热的水没过白皙的肩头,乌鸦鸦的青丝如海藻在水面散开,带着说不出的慵懒。
耳边是哗哗的浇水声,姜似充耳不闻,阖目想着心事。
大姐那边暂时应该不会出问题,明日她要见一见阿飞了……
阿蛮用水瓢浇水的动作一停,低声问阿巧:“姑娘是不是睡着了?”
阿巧俯身轻轻喊:“姑娘?”
过了片刻,姜似睫毛轻颤,睁开了眼。
“您还是起来,等婢子给您擦干了再睡吧,不然会着凉。”
姜似点点头,站了起来。
水珠顺着少女洁白光滑的肌肤往下淌,齐腰的长发掩盖住整个后背,反而是前边才露尖尖角的小荷一览无遗。
许是前世嫁过两次的缘故,更经历过与郁谨的浓情蜜意,姜似并没有这个年纪的少女袒露身体的害羞,赤着足走向起居室。
窗外一阵响动传来,似乎有人在拍打窗子。
姜似原本漠然的表情陡然变成了惊恐,慌忙躲到离之最近的屏风后,急声道:“阿巧,给我拿衣裳来!”
两个丫鬟也慌了,迅速取来衣裳七手八脚伺候姜似穿衣,而拍打窗子的声音一直不停,在这华灯初上的时候显得格外清晰,清晰得令人心惊肉跳。
总算穿好了衣裳,姜似俏脸紧绷,任由湿漉漉的长发披散着,大步向窗边走去。
她倒要看看窗外是谁!
“姑娘——”阿蛮与阿巧急急追上来。
姜似摆了摆手,黑着脸亲自打开了窗子。
可以说,此刻的姜四姑娘出离愤怒了。
想想看,任谁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正光着身子的时候突然听到敲窗声,能不惊恐吗?
窗外一只大狗前爪搭在窗沿上,冲姜似耸了耸鼻子。
怒气一触即发的姜四姑娘顿时没了脾气,诧异道:“二牛,你怎么来了?”
她下意识侧开身,大狗轻轻松松跳了进来。
阿巧随姜似出门少,不清楚其中渊源,结结实实骇了一跳。
阿蛮却欢欢喜喜迎上去,与二牛亲热打着招呼:“二牛,你是不是又捡钱了?”
二牛一脸高冷看了阿蛮一眼,掉头冲姜似努力扬起了脑袋。
冷静下来后,姜似大概猜到了二牛的来意,果然从它脖子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锦囊。
姜似皱眉把锦囊取下来,从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纸条,看完后走到桌边取下灯罩,把纸条扔了进去。
烛火瞬间高窜了一寸,把少女紧绷的面庞映得越发雪亮。
阿蛮与阿巧好奇得心痒痒,见主子这般表情却无人敢多嘴。
走进书房迅速写好回信塞回锦囊,姜似揉了揉二牛的头:“回去吧。”
二牛委屈摇了摇尾巴。
姜似想了想,吩咐阿巧:“去把今日父亲送来的酱肘子端过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姜大老爷就养成了给小闺女送酱肘子压惊的好习惯,且份量还不少,今日送来的没吃完,恰好还没处理掉。
二牛埋头吃完,这才心满意足从窗口跃出,转眼消失在夜色里。
姜似默默在窗边立了一会儿,转身走向床榻。
郁七派二牛来送信,是约她明日见上一面,可她该说的都说了,想不出二人有什么见面的必要。
再者说,明日她还要见阿飞呢。
与海棠居的安静不同,雅馨苑此刻灯火通明,二太太肖氏看着已经凉透的一桌子饭菜全无食欲,而她以为会来与她共用晚饭仔细询问她白日遭遇的那个男人并没有来。
姜二老爷甚至没有踏入雅馨苑,而是直接在前院书房歇下了。
肖氏心中生出一股被人无视的恼火,可偏偏这股邪火还发作不出来。
她十分清楚,此刻府里凡是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当家主事的太太青天白日被人掳走了,又稀里糊涂被人送了回来,这事要是放到别人身上她也会鄙视加嘲笑的。
一旁立着的肖婆子多次打量肖氏神色,终于忍不住跪了下来。
“肖妈妈,你这是干什么?”
肖婆子声音有些哑,重重磕了个头:“太太,红月还能找回来吗?”
肖婆子是肖氏的心腹,红月是肖婆子的女儿,母女二人皆是肖氏得用的。
肖氏被问住了。
她连掳走她的人是谁都不清楚,从醒来后更是不见了红月踪影,尽管伯府悄悄派了人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肖氏揉了揉眉心,有气无力道:“派人去找了,或许明日就有消息了……”
肖婆子伏地,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泪如雨下。
她女儿定然回不来了。
……
新落成的燕王府里,郁谨总算把二牛盼了回来。
二牛一靠近,他就闻到了淡淡的肉香味,当即捏了捏二牛的脸皮,语气说不出是嫉妒还是心塞:“她对你可比对我好。”
二牛哼哼两声,示意主人赶紧把锦囊拿走。
郁谨从锦囊中取出纸条看过,越发心塞了。
很好,二牛跑一趟腿有肉吃,他就得了两个干巴巴的字:不见。
这人和狗,待遇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可这一次郁谨没有被“不见”这两个字吓住,他觉得必须得见见。
虽说不能把阿似逼得太紧,可更不能让阿似以为他对别的姑娘有意啊,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
翌日秋风一阵阵凉,姜似照例去慈心堂请安,左耳进右耳出听过冯老夫人的一通数落,转头就寻了机会带着阿蛮去了租赁的宅子。
阿飞已经等在那里,见到姜似赶忙见礼。
姜似摆手示意无须多礼,开门见山问:“昨日追着少女的那两个闲汉有没有跟丢?”
第280章 我心悦的是姜似
昨日虽然经历了马车惊魂,但对姜似来说是大有收获的一天。
她找到了前世长姐提到的不该救的那个人,更令她庆幸的是因为早就未雨绸缪,安排阿飞时刻紧盯朱子玉,晴儿向他们求救时阿飞其实就藏在看热闹的人群里。
她用几粒金珠打发走两个闲汉时便向阿飞使了眼色,示意阿飞追上去。
当时她是眼瞧着阿飞不远不近跟了上去才放下一半心来,今日早早过来问话,就是要看看阿飞有没有什么收获。
可以说,让阿雅盯着晴儿是被动的防备,阿飞这一边才算主动的出击。
倘若顺着两个闲汉的来历追查下去,或许就能查清楚前世对长姐设局的是什么人,又是为了什么设局。
有因必有果,姜似坚信对方花了这么多心思绝不会是单纯看长姐不顺眼这么简单。
“没跟丢。”听了姜似的询问,阿飞笑嘻嘻道。
“人去了哪里?”
阿飞神色陡然古怪起来,不过想到为之跑腿的姜姑娘与寻常的姑娘家十分不一样,倒是没啥不能说的,于是清了清喉咙道:“跟到了金水河。”
见姜似面上没有丝毫变化,阿飞不确定地问:“您知道金水河吧?”
老老实实当木头人的阿蛮默默抬眼望天。
太知道了啊,前不久她们姑娘才去过金水河杀人放火……
“知道,我二哥喜欢去的地方。”
阿飞咧了一下嘴,默默同情姜湛一瞬。
“继续说。”
“我见那两个闲汉上了一艘花船,到了晚上特意装作客人上船看了看,原来那两个闲汉是花船上的龟公……”阿飞提到“龟公”,又有些担心姜似听不明白,然而瞧着对方波澜不惊的表情又觉得自己瞎担心了。
总觉得姜姑娘比他懂得还多,这一定是错觉。
“那两个人确定是龟公?”
“没错的,我还特意问了,那两个人在船上都干了好几年了。”
姜似皱眉思索起来,手指无意识敲打着桌面。
晴儿既然是对方设套送到大姐身边的,她本以为两个闲汉只是演了一场戏,没想到竟真是在花船上做事的。
难道说晴儿来到大姐身边只是巧合,后来起了害人的心思也是巧合,这一切并没有人事先安排?
姜似很快就把这个念头否定。
这世上的巧合固然很多,可是真正落到亲近的人身上,即便是巧合也要当成不是巧合对待。
事关长姐性命,容不得她疏忽。
姜似轻轻闭上眼睛琢磨:倘若她是主导这一切的人会如何做?
假作真时真亦假,一场精心编织的谎言,真实的部分越多,破绽就越小。
阿飞很乖觉,见姜似闭目不语,识趣不出声,直到对方睁开眼睛才问道:“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倘若不计较银钱,给你多长时间能和那两个人混熟?或者说能从他们嘴里问出些东西来?”
阿飞想了想道:“不用多了,三日足够了。”
“三日?”姜似倒是意外了,没想到阿飞给出的时间这么短。
阿飞笑着解释道:“姑娘您不了解,能在花船上做事的男人连烂泥都不如,平日里没人瞧得上的,只要他们本身不是口风特别紧的,一两顿饭的工夫就能哄得他们把小时候光着腚偷看小媳妇洗澡的事倒出来……”
阿蛮柳眉一竖:“在姑娘面前胡说什么呢!”
阿飞冲阿蛮做了个鬼脸。
“三日后我等你消息。”
“姑娘放心好了,吃喝玩乐套近乎是我的专长。”
姜似还是再叮嘱一句:“注意安全。”
阿飞忙不迭应了,走到院门口把门一拉,眼睛瞬间瞪大,条件反射关门。
木门被一只手抵住。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子,手掌还抵不上成年男子的宽大,力道却十足。
阿飞用力推了推,推不动。
“滚开。”郁谨直接把阿飞推开,大步走了进去。
姜似意外之余又有种不出所料的感觉,心中无数个念头飞转而过,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郁谨几步就来到了姜似面前,目光灼灼望着她。
姜似以手撑着石桌站了起来:“余公子不请自来,有什么事?”
“进屋说。”
姜似重新坐下去:“就在这里说吧。阿飞,你去忙吧。”
阿飞一步三回头走了。
姜姑娘与那人到底什么关系啊,好奇死了。
眼看着院门重新合拢,阿蛮难得机灵一把,居然跑过去别上了门栓。
姜似脸色微黑。
这到底是谁的丫鬟?
“现在可以说了么?”
此刻姜似坐着,郁谨站着,可坐着的人显然更占上风。郁谨虽然很想不管不顾把人扛进屋里去,到底没敢下手。
没办法,他稀罕人家,人家还不够稀罕他,他只能妥协。
“阿蛮,你进屋去。”郁谨指指屋门口。
阿蛮颠颠跑了过去,上了台阶才想到这话不是自家姑娘说的,赶忙停下来拿眼瞄着姜似。
姜似不愿再浪费时间,微微点头。
院子里只剩下了二人,连盘旋在院中卷起落叶的风似乎都因为陡然宽敞起来而吹得更猛了些。
郁谨坐下来,双手搭在石桌上,神色专注凝视着隔了一个石桌的少女。
“你到底要说什么?”
“有一件事,我觉得你误会了,所以务必要说清楚。”
姜似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郁谨停了一瞬。
那个瞬间风声似乎骤然大了起来,吹乱了姜似垂落下来的一缕碎发,晨曦越过院墙洒下,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这个时节的朝阳不似夏日那般热烈,是恰到好处的温暖。
然后她听对方一字一字说:“我不喜欢什么圣女,我心悦的是东平伯府的四姑娘——姜似。”
上辈子,姜似从对面的男人口中听到过无数甜言蜜语,那些情话犹如缠缠绵绵的细网把她缚住,却让她越来越窒息,越来越不平,以至于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哪怕她心里依然抹不去这个人,还是果断选择了远离。
现在他说他心悦的是姜似……
这一刻,姜似完全不知道想着什么,几乎是慌不择路冲进了屋子,用力关上了房门。
第281章 跟你说个秘密
姜似突然冲进屋子,把正扒着门缝偷看的阿蛮骇了一跳。
“姑,姑娘?”
姑娘去金水河杀人放火都不慌,余公子说了什么能让姑娘慌成这样?
姜似对阿蛮的喊声充耳不闻,满脑子都是郁谨刚刚说的话:我不喜欢什么圣女,我心悦的是东平伯府的四姑娘——姜似。
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可能。
那时候郁七与她接触,一开始是以全然陌生的姿态。
她当时顶着圣女阿桑的身份,虽然心虚,却安慰自己就算这个男人认为心悦的是阿桑也无妨,反正从头至尾与他相处的是姜似,与他越来越熟悉的是姜似,与他两情相悦的是姜似。
她在京城的那段过往一个字都不能再提起,对她来说圣女的身份是新生,是重新拥有幸福的可能。她既然要了圣女的身份,又何必计较她的意中人口中一个名字呢,对方心悦的是她这个人就足够了。
可是后来才知道,郁七很早很早之前就认识阿桑了,从头至尾他都清楚她不是阿桑,一开始摆出生疏姿态不过是为了降低她的戒心,方便接近她罢了。
圣女死了,透过一个与圣女容貌相似的女子去怀念已逝的心上人也算一种安慰。
这话是阿桑的贴身婢女乌兰用一种藐视的语气冷笑着对她说的。
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她一个字都不愿意相信,哪怕无意间在郁七的书房一处隐蔽的暗格里发现了阿桑的画像,她依然不死心。
其实那时候她就知道乌兰的话很有可能是真的。
那副画像已经有些年头了,画上少女还处在十二三岁的豆蔻年华,明眸皓齿,雪肤乌发,眉心一粒红痣尤其鲜艳,给还未长开的小小少女平添几分娇艳。
她与阿桑乍一看来最大的区别就是阿桑眉间有红痣,而她是没有的,当她顶替阿桑的身份后那粒红痣是点上去的。
更何况有一点姜似实在无法自欺欺人:她十二三岁时根本没见过郁七,若她还要说服自己画中少女是她而非阿桑,那就不只可笑,而且可悲。
她姜似可以不被人喜欢,可以被人算计着当了别人的替代品,但不能当一个可悲可笑活在假象中的人。
这大概是她痛苦的根源,以至于郁七对她的所有好都无法缓解这绵延不绝的痛苦,甚至对方对她越好,她就越愤怒。
等后来,她亲耳听到他说心悦的是圣女,她就彻底死了心,认了命。
那时的她不止一次想过,要是一切重新开始,在她还没心动,或者哪怕心动但还没嫁给他的时候,她再也不要与这个混账东西在一起了。
而现在,他居然对她说他心悦的从来都是姜似。
姜似抬手,用指腹轻轻触摸眉心。
那里是光滑平坦的,没有红痣的存在,也就不存在认错的可能。
他的话是信还是不信?
姜似背靠着木门,浑身止不住在颤抖。
她大概还是会信的。
那个混蛋虽然脸皮厚,说起哄人的话不要钱般漫天撒,可有一点她还算了解:当他用那样的神情与语气说一件事时,他是认真的。
若是这样,那么前世是怎么回事?
姜似闭着眼,脑海中浮现出郁谨的模样。
是前世的郁谨,比之现在还未完全褪去少年的青涩,那时的他已经长成眉眼越发冷峭的青年。
她对他冷淡时,在外人面前冷若霜雪的男人却流露出委屈如小兽的眼神,然后用这样的眼神加上令人脸红心跳的情话哄她心软。
那时的他……喜欢的也是姜似么?
姜似自从重生以来从未觉得这般茫然,甚至比永昌伯夫妇命运与前世截然不同还令她感到茫然。
无数个念头在心中反复,她浑浑噩噩离开房门口向内走去,来到堂屋八仙桌边坐下,捧着一杯凉茶喝起来。
阿蛮着实被姜似的反应吓住了,悄悄看了主子一眼,蹑手蹑脚推开门溜了出去,快步跑到郁谨面前掐腰问道:“余公子,你到底对我家姑娘说了什么,把我家姑娘吓成那样?”
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的少年随着小丫鬟这声质问终于回过神来,微微转动了一下黑亮的眼珠。
说起来,他才是被吓住了,刚刚阿似突然起身,他以为要挨一顿暴打了……
“你可说话呀!”阿蛮急得跺脚。
郁谨淡淡瞥阿蛮一眼,越过她往屋内走去。
阿蛮追上去,追到门口砰地一声响把她关到了外头。
阿蛮揉了揉鼻尖,转身一屁股坐在了石阶上,托腮琢磨着:以她的经验推断,姑娘不会吃亏的,何况余公子不只有一张好看的脸,还有一只会捡钱袋子的大狗,冲这两个优点她还挺希望姑娘与余公子结为眷属的。
郁谨一步一步往里走,来到姜似面前在对面坐下,对方还全无反应。
“真的吓到了?”
姜似眨了眨眼,定定看着他。
那眼神太过复杂,仿佛千万种情绪融合在一起,盛放在一双精致的明眸里,几乎要盛不下了,足以把看着它的人淹没。
郁谨一时有些无措,喃喃道:“我就只是澄清一下误会,没有逼你立时接受我呀,怎么就吓成这样了?”
因为表明心迹把心上人吓傻了,这世上大概没几个人能做到吧?
对面的少女睫毛轻颤,终于有了反应:“你刚刚说的是真的?”
刚刚?
阿似这么问,莫非很在乎他真正心悦的是谁?这岂不是说阿似心里是有他的!
一丝隐秘的欢喜瞬间冲击着郁谨的心房,让他的心急速跳动起来。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也能。
“是真的么?”姜似再问,仿佛用尽了前世今生的勇气。
对面青竹一样挺拔俊秀的少年抬起手来,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叹道:“傻丫头,我骗你干什么。我若喜欢的是什么劳什子圣女,天天在你面前自讨没趣做什么?”
姜似张了张嘴,那句话没有问出来:或许是因为圣女死了呢?
今生的她没有任何理由知道圣女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时她听郁谨用波澜不惊的语气道:“跟你说个秘密。”
第282章 坦白
秘密?
姜似心头一跳。
郁谨声音放轻了:“不过这件事呢,你听过就算了,目前除了极少数人,别人都不知道。”
姜似抬眸看着他,从中察觉出几分郑重。
“要是不合适,那就别说了。”姜姑娘口不对心道。
别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回头还要她负责任。她只想听秘密,不想负责任。
果然一听姜似这么说,郁谨忙道:“跟你说最合适。”
对郁七皇子来说,自然什么秘密都没有解开心上人对自己的误会重要。
扫了一眼门口,郁谨低声道:“南疆乌苗族的圣女其实早就不在人世了。”
姜似一直等着郁谨会说出什么秘密来,听他说了这话,眼神登时变了。
圣女阿桑这个时候已经不在人世确实是个秘密,哪怕在乌苗族知晓此事的人数都超不过一巴掌。
她是一个,郁七是一个,乌苗长老是一个,阿桑的贴身婢女是一个。
她流落到南疆,之所以能顺利以圣女阿桑的身份活下来,就是因为在阿桑去世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对外公布死讯。乌苗长老对外的说法是圣女闭关修行了。
南疆并非只有乌苗一族,而是大大小小十数族共居,其中最显赫的便是乌苗族。可以说其他族群是被乌苗一族领导的,无论是朝拜上国大周,还是与毗邻的南兰贵族打交道,都由乌苗族出面。
而这样的乌苗族却以女子为尊,因为鬼神莫测的乌苗秘术只有女子才能掌握。
圣女便是从众多有资质的乌苗女子中选拔出来悉心培养的,可想而知,圣女的死对乌苗一族是个沉重的打击,一旦传扬出去十分容易激起某些族群的不安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谁又甘心一直被人统治呢?
姜似惊讶的不是圣女阿桑已死这个秘密,而是郁谨说起这件事时漫不经心的语气。
无论如何,对面的男人用这样的语气提起阿桑的死不像是情根深种的样子。倘若对方为了哄骗她而对真正的心上人如此冷漠,那就太可怕了。
她心悦的郁七不是这样的人。
正是晨光大好的时候,堂屋虽然掩着门阻止了想要溜进来的阳光,可还是亮亮堂堂,能清楚看到一个人面上神色的细微变化。
姜似可以肯定,她没有从对面的男人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伤心。
那张线条还没有前世那般冷硬的俊脸上流露出来的最多只是唏嘘。
“总之,乌苗族圣女已死的事情对乌苗族来说格外重大,而今除了极少数人知晓,世人皆不知道,我也是机缘巧合得知的。”郁谨说完这些,停了一瞬。
姜似看着他,心中盘旋着无数个问题,可那些问题像是烧红的炭火堵在胸腔里,让她撕心裂肺得疼。
最无奈的处境恐怕就是她这样,对她来说,他已与她朝夕相处过无数个日夜,可她之于他还只是个心有好感却又算不上熟悉的人。
她难道能问:既然你不喜欢圣女阿桑,为何珍而重之藏着阿桑的画像吗?
或者问:既然你不喜欢阿桑,为何前世又亲口说喜欢呢?
姜似觉得自己走进了死胡同里,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他的错,似乎是命运起了捉弄之心。
她沮丧地想:前世的事大概永远无法弄明白了。
而这时,对面的少年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我要是心悦乌苗圣女啊,定然愿意拿我的命换她的命。”
姜似浑身一震,脱口问道:“换命?”
郁谨恢复了不正经的样子,巴巴眨了眨眼:“只是这么一说,总之这世上别人都可以误会,你可不能,不然我就太冤枉了。”
乌苗一族秘术颇多,有一项以命换命的奇术只在极少数人之间流传,条件十分苛刻,据说药引是一个人的心头血,且必须这个人完全心甘情愿奉上。
他虽不清楚秘术具体如何施展,机缘巧合听闻后亦震惊非常,心知一旦流传出去对乌苗族来说是怎样的灾难。
死而复生,对掌握了恐怖权力的人来说,是不惜令山河倾覆、生灵涂炭的诱惑。
姜似别开了眼,有一种欢喜却从心底悄然滋生,像是春水初生,融化了长年累月积压在心头的冰雪。
她要竭力控制着才不会让汹涌的泪意溃堤,可是泪珠还是很快在纤长的睫毛上凝结,沉甸甸坠下。
郁谨有些无措。
阿似为什么哭了?
“我还有个事骗了你……”郁谨硬着头皮开口。
既然早晚要说,那还是趁早好了,谁让阿似很可能已经知道了呢。
姜似看着他,泪水洗过的眸子黑得发亮:“什么?”
“嗯……我其实姓郁……”
“燕王是吧?”姜似淡淡问。
郁谨一阵庆幸。
还好他没有心存侥幸继续隐瞒下去,不然就完蛋了。
“不是有意瞒着你们,我是怕姜二弟知道了我的身份,相处起来不自在……”
姜似扯扯嘴角:“呃。”
要是这辈子才认识这家伙,她说不定就信了。什么怕二哥不自在,分明是打算像前世那样不动声色接近她……
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姜似面色微变。
无论前生还是今世,他与圣女阿桑都相识在先,与她相识在后,前世时还可以说他们朝夕相处生出了感情,那么今生呢?
从一开始她就对他没有好脸色,而他却毫无矜持死缠烂打。在没有相处过的前提下,她难道是凭着比阿桑少了一颗红痣而令他一见倾心吗?
这显然不可能。
姜似把撑在桌面上的一只手改为托腮,貌似漫不经心问道:“能传出燕王倾心乌苗圣女的话来,想必圣女是个美人吧?”
郁谨满心的紧张顿时烟消云散。
阿似这是吃醋了吧?倘若心中没有他,她又何必在意乌苗圣女是不是美人?
这个发现令他胆子登时肥了起来,或者说胆大皮厚才是他的本色。
郁谨一脸认真点头:“乌苗圣女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姜似沉默了。
郁谨倾身凑近了些:“阿似,你吃醋了?”
姜似抬眸,凉凉扫他一眼:“王爷说笑了。”
她就不该与这个爱胡咧咧的混蛋废话!
第283章 委屈一下
姜似站起了身,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通泰舒爽,仿佛两辈子加起来的憋闷与痛苦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她承认,她大概是钻了牛角尖,特别是前世成亲后每一次想到与她同床共枕的男人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人,都咬牙切齿地恨。
恨郁七无耻,恨自己没出息。
而今,她终于听郁七亲口说他心悦的一直是东平伯府的四姑娘姜似,前世那些弄不明白也想不通的事就这样吧。
她何必与自己过不去呢,非要千方百计证明郁七对她说了谎,然后继续憋屈心塞吗?
姜似决定放过自己。
她愿意信他,也因为相信而再无遗憾与不甘,这便足够了。至于这辈子她与他,当然不可能在一起。
明明做的决定是一样的,可是对姜似来说却全然不同。
之前她远离这个男人,可挣不脱的是随她一起重生的那种不甘与痛苦交织的心情,而现在她感受到的是释然。
她是退过亲且地位普通的伯府姑娘,他则是帝王的第七子燕王,他们当然不可能在一起。
她没有什么好怨,也没有遗憾,那些甜蜜的情话她听过无数句,眼前这个男人她曾彻彻底底拥有过,这已经足够,倘若再纠缠下去于彼此无益,不过是平添新的烦恼罢了。
郁谨所有注意力都在姜似身上,几乎是一瞬间便察觉眼前少女不一样了,先前数次见面浸透在她眉眼间的郁色好似被秋风吹散,连眼尾翘起的弧度都比以往舒展,带着轻盈洒脱的笑意。
可这一抹笑却令他没来由一阵心慌,见姜似转身欲走,一手拉住她手腕拽了回去。
二人瞬间拉近了距离,冷硬的桌角抵着少女柔软的腰肢,令她不适皱眉:“放开!”
“不放!”这样近的距离,对方身上传来的淡淡芳香萦绕在郁谨鼻端,令他声音低沉下来。
姜似一只手抵在他肩头,虽然推不动,拒绝的意味却十足:“王爷请自重。”
“王爷”这个称呼使郁谨心头一阵烦躁。
去他娘的王爷,说起来他那个皇帝老子没生过他没养过他,添乱倒是有一手。
烦躁之余,郁谨更见不得眼前人比先前更加疏离的态度,他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撑在桌子上使怀中人无法逃脱,一字一顿道:“阿似,你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分明在意我是不是心悦圣女。不然你为什么要确认真伪,为什么哭,又为什么关心圣女是不是个美人?”
郁谨问着这些,几乎咬牙切齿质问:“承认中意我,有那么难么?”
阿似要是个男人,他非得揍她一顿!让她口不对心,让她疏离冷淡,让她总让他难过伤心!
去他娘的,揍一顿不行就揍两顿,直到揍到老实听话为止。
可惜阿似是个女孩子!
郁谨最终只剩下叹息。
这辈子大概只有阿似揍他的份了,他还要担心人家懒得揍。
对方的气息铺天盖地包围过来,那一声声质问犹如冰雹砸在人心头,使姜似逃无可逃,心慌意乱。
她一低头,狠狠咬在他手臂上。
整个身体骤然腾空,姜似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压在了桌面上,那个还应该被称作少年的男人撑着双臂悬在她上方,眼睛好似着了火。
这个姿势,她十分熟悉的……
姜姑娘一不留神想远了。
“你还咬我。”郁谨控诉。
“那又怎么样?”明明是这般暧昧的姿势,姜似却从容问道。
解除了那个心结,她仿佛一下子被打通了五经六脉,面对这个男人的心态完全不一样了。
她怕什么,这个男人什么地方她没见过,脸红心跳?不存在的。
说起来,他恐怕才是该害羞的那一个。
姜似眯眼打量着上方的少年。
她记得,成亲时他还什么都不会……
少女的眼神像是长了小钩子,勾得郁谨的心一抽一抽地难受。
她无畏的神情以及藏在眼底的意味深长的笑意,落在他眼里就是十足的挑衅。
是可忍孰不可忍!
郁谨猛然靠近那张梦里惦记了千百次的娇颜,张嘴咬住了她的耳垂。
没道理只有他挨咬的份儿!
姜似一下子僵住了。
她的反应无疑助长了郁谨的贼胆,咬了一下耳垂还嫌不够,一手托起她的后脑对着娇艳的唇便啃了下去。
胡乱啃了几下……咦,居然还没事儿?
郁谨有种天上掉馅饼的不真实感。
或许是在做梦吧。
这个念头闪过,他几乎是迫不及待抛开了最后一点犹豫,撬开那芬芳柔软的唇横冲直撞起来。
姜似的脑海中瞬间电闪雷鸣,恍惚了今夕昨夕。
重生只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吧,梦醒了,她与他继续无边无际的甜蜜与痛苦……
郁谨喘息着把全副重量压了上去,桌上一只茶杯掉到了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这一声响把两个人骤然拉回现实。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对视着,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
“压够了么?”片刻后,姜似问。
郁谨起身,理了理皱乱的衣裳坐下,一本正经道:“没够……”
而内心早已波涛汹涌,恨不得拔腿冲进盥洗室,一遍一遍洗冷水澡。
姜似费了点力气直起身来,恨恨瞪着眼前的男人。
得寸进尺顺杆爬,说的就是他这样的!
郁谨到底有些心虚,微微调整了一下凌乱的呼吸,辩解道:“那个……你先咬了我……”
姜似简直气笑了:“所以你就胡作非为?”
要是再晚一点,他是不是打算就在这里洞房了?
郁谨摇头,一脸认真解释:“我只是咬了回去,后面的事不是我干的……”
他打量着姜似的脸色,终于找到人背锅:“说不定是被几年后的我附体了……”
嗯,几年后他绝对已经与阿似成亲了,做点夫妻间该做的事算什么。
姜似看着他,吐出一个字:“滚!”
比脸皮厚,这混蛋大概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阿似——”
姜似不语。
“姜姑娘!”
姜似这才正眼瞧他。
“你看,咱们都互咬过了,再咬别人也不合适,你就委屈委屈,嫁我算了。”
第284章 你不能歧视我
姜似往一旁移了一步。
距离太近,会干扰她的理智。
嫁给他啊……倘若前世今生他心悦的都是姜四姑娘,嫁给他比嫁给别的男子当然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
可是她如今不是所谓的圣女,而他提早封了燕王,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可能。
再者说,皇室这摊浑水蹚起来是要本事的,前世她就是惨死于皇室风云诡谲的算计中,嫁给他难道要重新过提心吊胆、百般防备的日子吗?
那样的日子太累了,比起与他一起过那样如履薄冰的日子,她情愿现在这样,至少不用担心哪一天就莫名其妙丢了性命。
“小心。”郁谨手疾眼快拉住了姜似,避免她的脚踩在碎瓷片上。
深秋的季节,姜似出门穿的还是软底绣花鞋,倘若踩到碎瓷片上割破脚心也是可能的。
姜似垂眸盯了地上的碎瓷一瞬,对郁谨道了一声谢。
郁谨笑着捏了捏她的手:“姜姑娘,要不要委屈一下?”
姜似抬起眼来与他对视,缓缓把手抽出来。
那个瞬间,郁谨心里有种空荡荡的难受,可再抓她手的勇气是没有的。这种关键时刻,当然还是表现老实一点,以期听到他想要的那个答案。
姜似微微弯了弯唇角。
比起嗔怒,这样的神情让郁谨不由更紧张起来。
答应吧,只要答应下来,他会对她好好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一直对她好。
他要是个姑娘家,遇到这样的男子都要以身相许了,她难道就这么狠心,一而再再而三把他推到人生之外吗?
余生倘若没有阿似,他一点都不快活。
屋外秋风陡然大了起来,哪怕掩着房门,夹杂着凉意的风还是顺着缝隙钻进来,吹得二人衣衫随之飘扬,心绪亦起起伏伏。
姜似终于问道:“王爷可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对郁七也算有一定了解,说起来他在某方面与她是一样的人,都那样执拗,认定了什么便不回头。
看来今日不说清楚他是不准备放手了。
“身份?”郁谨一双英挺的眉越蹙越紧,“王爷”两个字落入耳中尤其刺耳。
原来阿似担心的是这个。
他反而安了心,黑亮的眼睛定定望着她,带着少年的坚决与自信,一字字道:“解决这个问题是我该操心的,不是你操心的事。”
停了一下,他的话带着一点欠揍的意思:“再说,你操心也没用。”
只要阿似愿意嫁给他,怎么哄得皇帝老子赐婚当然是他要解决的问题。
这大实话说得姜似一滞。
确实,这个问题她想解决也解决不了。
“阿似,你只要想好愿不愿意就够了。只要你答应,别的问题我会解决的。”郁谨声音放柔,有那么几分蛊惑的味道。
他可以使手段在阿似不情愿的时候求来赐婚,让东平伯府与阿似都没有说“不”的机会,但不到万不得已,他还是不愿走这一步。
当然,如果东平伯府要把阿似定给别人,那他就不会坐以待毙了,先把人抢过来再说。先前他一时装大度,阿似险些嫁到了安国公府去,这种憋屈加苦闷的滋味他可不想再尝一次。
嗯,在没人和他抢的时候他会耐心等阿似点头,在有人跟他抢的时候先下手为强……什么,这样很不要脸?别开玩笑了,他什么时候有脸了。
姜似摇头:“王爷,我只是个寻常的伯府姑娘,想过的是平平淡淡的日子,皇家生活对我来说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我只是个闲散王爷,咱们不出头不挑事,关起王府大门过日子,别提多逍遥自在。”
皇室斗争固然残酷,可他又不打算掺和,那些有想法的人乐见他置身事外,难道要把他拉扯进去平白树敌吗?
姜似还是摇头。
太子被废,夺嫡风波一起,又岂是想置身事外就能够的。
郁谨突然伸出双手捧住姜似的脸,恼道:“你再不好好想清楚,这么不负责任随便摇头,我就要咬你了!”
姜似不由翻了个白眼。
而郁谨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手落回桌面,没好气问道:“姜姑娘,你觉得什么日子是平平淡淡的?嫁一个普通男人?我记得你二姐嫁的是长兴侯世子,按着双方出身这也算是个普通男人了,可结果呢?”
姜似被问住了。
在寻常人眼里长兴侯世子当然不算普通男人,但对他们这样的人家,门当户对就意味着不出奇,比起王爷的身份那自然是普通人。
而这个众多上层人眼中的普通男人,东平伯府眼中的乘龙快婿,却做出了连续虐杀女子的事来。
“那些走街串巷的货郎,刨地的庄稼汉,这更是普通男人了吧?可这样的普通男人手里有点小钱还想着去金水河逛逛呢,更有喝二两酒就打媳妇出气的……”郁谨的语气越发语重心长,嘴角却带着几分讥诮,“阿似,姜姑娘,人生在世任何选择都有风险,焉知所谓平淡的日子就一定是好的?或许更不堪,更可怕。”
说到这里,少年变得委屈起来,控诉道:“阿似,你不能因为我是皇子,就歧视我。”
姜似一时静默。
郁谨见状再接再厉:“你看,至少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的,比起嫁给完全陌生的人风险还是小多了嘛。”
郁谨觉得自己是个卖菜的小贩,正对着主顾竭力吆喝着:看一看喽,新鲜水灵的白萝卜,个大皮薄滋味好,可比别人家的歪瓜裂枣强多啦。
而姜似在对方如有神助的这番忽悠下,竟觉得有几分道理。
大姐与二姐嫁给的都算是门当户对的普通人,而她们的日子过得可不比前世的她平淡多少……
她沉默良久,终于迟疑着道:“你不要说了,我要好好想想。”
郁谨大喜。
这还是第一次阿似没有断然拒绝他,而是提出好好想想。
“你慢慢想,认真想,不带任何歧视地想。”
身为皇子在阿似心里就先输了一筹,他容易嘛。
“我可能要想很久。”
“想多久都无妨。”郁谨长长舒了一口气,笑意从眼底蔓延至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