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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柳溪     滇云归音txt下载     滇云归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67 不敢试

    云绣早猜到了舒隐月的决定。

    她铁定了心要离婚。

    她也铁定了心,眼下不会给江申任何回应。

    云绣仍不知道那一夜舒隐月与江申说了什么,只知道次日清晨,江申离开了昆明。

    或许带着对未来的期许,或许怀着对现在与过去的遗憾,江申就那么走了。

    他们二人未来会怎么样,云绣难以去猜想,且将一切交予时间,人生长卷上,总有最合适的那一笔,为他们的缘分落下合适的句点。

    云绣陪舒隐月住了两天,舒隐月心情平复,便与越言辛安排的律师一道回宜城去了。

    云绣知道舒隐月要打一场硬战,她也相信舒隐月不再是从前那个无助的小姑娘了。

    “有事随时联系我,我这边要开学了,不能陪你回宜城,我知道你一个人很难……”

    机场大厅里人来人往,云绣握着舒隐月的手,始终不放心。

    舒隐月反倒劝慰她:“你别担心,越言辛给我安排了律师,有他在就是最大的帮助。而且,我也不小了,这是我的事,我要去面对的。如果我扛不住了,就找你。”

    云绣点头。

    她目送舒隐月通过安检,向候机室走去,心中五味杂陈。

    舒隐月过去这段路走得过于坎坷,也过于辛酸。但愿未来,一切日渐转好。

    “我始终无法理解,江申怎么就放弃了。”送二人来机场的越言辛走过来,揽了云绣的肩膀。

    云绣偏过脸去看越言辛:“其实江申胆子很小,从前他就不太敢与隐月表达心迹,听说隐月相亲结婚,他才去告白的。”

    “难怪。”越言辛叹了声气,“看起来很勇敢,能追到昆明来。实则很胆小,不敢死缠烂打。”

    云绣笑话他:“越大总裁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勇敢?”

    越言辛点头:“当然。”

    “脸皮真厚。”云绣抬手捏了捏他的脸皮,“走吧,回去。我还要赶论文。”

    越言辛不解:“你不是有三篇见刊了?不休息的吗?”

    “这篇不一样。”云绣解释道,“这一篇有些急,我得赶紧写出来,让合水村赶紧修好路。”

    越言辛这就明白了,云绣要写的论文,就是探讨合水村修路一事的。他想了想,说道:“修不修路,这个决定也不是你一篇论文能决定的。”

    云绣说道:“虽说不是我一篇论文决定的,但它很重要。卓越集团也好,当地部门也好,现在都被‘世外桃源’这个名誉架住了,外界都在注视合水村,认为那里宝贵的文化资源是因为他们处于一个比较封闭的原生态环境里,谁破坏这个环境,就是在破坏文化资源,没人想承担这个罪名。”

    “现在需要一个舆论,让大众了解到当地人的心声,了解他们的处境和需求,也了解文化保护并不是断路封闭。这个舆论形成了,各方才能毫无顾忌地下决心去修路。”

    云绣与越言辛分析下来,忽而含着笑意看他:“还有呢,就是让你能够在比较好的舆论环境里继续开矿的事情。我不知道开矿会对当地造成怎样的影响,我也不会去干涉,能不能开矿,这是当地乡亲和有关部门决定的事情。”

    云绣说了这些,越言辛心里升腾起一些感慨来。

    他想他是钦佩云绣的。她本可以置身事外,只需要做她自己的研究便好。

    可她看到了合水村村民的需求,看到了他们的困境,她想为他们发声,想帮助他们。

    越言辛想,云绣似乎又比他快了一步,她已然从个人理想走向了社会理想。

    他啊,总是在追逐着她。

268 登革热

    新学期伊始,又是焦头烂额的一堆事情。

    云绣理好一份单据,起身准备去教务处报账。

    “云绣你又去报账?”江承飞正好刚给他的保温杯灌好水,路过云绣的办公桌,“我怎么记得你前天刚去过了?”

    云绣无奈:“财务处说报账凭证不行,让我又重新做了一份。我今天再去。”

    江承飞摇头:“财务处就是这样,说你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又不说具体哪里不行,就是让你多跑几趟。像我们去做田野,住老乡家里给老乡生活费,这哪里去找发票?打白条摁手印,财务处有时又不肯认。”

    云绣听见江承飞发泄这诸多不满,笑起来:“看来江老师也深受其害。”

    “那可不?”江承飞叹了声气,“不过,现在有学生去帮我做,我就不用跟财务处较量了。”江承飞默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问云绣:“云绣,你这副高一评上,就可以带学生了吧?以后让你的学生去做报账的事情,这样你可以节省些时间做研究。”

    云绣想了想,说道:“最快也要明年的。”

    她有些恍惚,学生时光仿佛还在昨天,如今她已能带学生了。

    她想着江承飞的话,不仅笑起来:“以前给冯老师跑腿报账,觉得可真麻烦,为什么老师总把这些事给我们做。现在当了老师,才明白老师的无奈,理所当然地找个学生跑腿。”

    “没办法地嘛。”江承飞说道,“你快去吧,等会儿财务处下班,你就要等明天了。”

    云绣赶紧奔出办公室。

    云绣哪里知道,只不过是她去财务处这一会儿的功夫,民研院办公室便沸腾了。

    回来时,几个老师聚在一起,不知在商量什么,云绣走近了,发现高瑜竟然也在,她不是爱凑热闹的人。

    “缅甸那边我们有几个人认识的人,请他们帮忙过去看看?”

    “离得有些远,要问问看。”

    “那个村子里没有医院,药品怕是不够。”

    “对,送不了医,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

    ……

    云绣听着这些议论,云里雾里的,凑过去问是怎么回事。

    张南转过头来回她:“夏骥去缅甸做田野,染上登革热了。”

    云绣只觉得头有些发昏。

    *

    越言辛向来对夏骥没有好感,这个人带给他一种莫名的危机感,且不论这危机感是越言辛的假象还是真实存在的,都给越言辛带来不适之感。

    越言辛无法否认,这样的芥蒂因夏骥与云绣的关系而生。他很清楚云绣的为人,也清楚她的感情归宿只有他,可夏骥一出现在云绣的世界里,他便会坐立不安。

    云绣与夏骥,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是极为般配的两人。

    相似的学术历程,同样怀揣对理想的赤诚之心,拥有相近的学术水平,是同事是朋友,拥有许多共同话题,彼此知晓,或许还能成为知己。

    还有,他们年纪相仿,男才女貌。

    越言辛知道他的想法莫名其妙,知道云绣对夏骥没有男女之情。

    可他就是不由己地心生不安与嫉妒。

    云绣那样优秀的人,有人喜欢她、倾慕她,再正常不过。

    可夏骥这个人,给越言辛的威胁感与压迫感太强。

    夜有些静了,云绣划动笔尖,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了几行,心一烦,放下笔来,撕去那一页纸,揉成纸团,想丢在书桌畔,纸团一滚,滚到书桌下方的地面上,往前又滚了集权。

    “……”

    越言辛走进来,弯腰拾起地面的纸团,打开了看一眼,摊平叠好,放在桌子一侧,俯下身去抱住云绣:“怎么了?心烦?”

    “嗯。”云绣动了动,起身来,走开去倒了杯水喝。

    越言辛坐到云绣的位置上,抬眸看她:“因为夏骥的事?”

    “嗯。”云绣没否认,喝了些水,将水杯搁在桌面上,“你起来啊,我要写东西。”

    “你坐我腿上不行吗?”越言辛笑意浅浅。

    云绣看了他一眼,忍住笑:“不要脸。”

    “嗯。”越言辛欣然接受这句点评,伸手将云绣拉过去,搂在腿上,手臂绕过她的腰间,下巴随之抵到她肩膀上。

    “绣绣,你在担心夏骥?”越言辛问道。

    这语气里不知含了多少情绪。

    云绣坦然道:“我是担心他。言辛,我好怕。”

    越言辛心口颤了一下,忽然问云绣:“你叫我什么?”

    云绣:“……”

    “你不是一直喜欢连名带姓叫我?”越言辛收紧了抱在她腰间的臂膀,侧脸过去吻她的肩膀。

    云绣有些痒,躲了一下:“别闹……你、你别闹……”

    “绣绣,你在怕什么?”越言辛收敛了一些,问她。

    云绣眸光微闪,静默了片刻。

    “我怕夏骥像我妈妈一样,怕他不能活着回来。”云绣说道,声音里带了些悲凉。

    越言辛身子微僵,安慰她:“不会的。登革热不是不治之症,只是比较麻烦。”

    “没这么简单……”云绣低下头去,“你应该知道,历史上有不少的人类学家和民族学家,在做田野调查的时候,因为当地的医疗条件落后,染了疾病,甚至落下病根,终身活在病痛中。”

    越言辛又安慰她:“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的条件好了许多,不是吗?”

    “可夏骥去的是缅甸。”云绣说道,“中缅边境那个寨子,交通闭塞,医疗落后,那里没有我们熟悉的华人群体,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够帮助夏骥。如果没人帮他,他……他只能躺在家里等死吗?”

    越言辛沉默了一会儿,问云绣:“你们还没能联系上他?”

    “没有。最后一次是三天前,他发了信息给廖院长,说他染了登革热,近期回不了国了。”云绣说道,“他在的寨子通信也不好,信号时断时续。我就怕他……怕他已经……”

    “别乱说。”越言辛抱紧她,“不要把情况想得那样坏。”

    “舅舅很久以前就与我说过,民族学调研没我想的那么简单,那些神秘美丽的地方,也隐藏着深渊与悬崖的危险。冯老师也与我说过,如果不能心存敬畏自然之心,那些未知的危险迟早会让把我们吞噬。”

    “这些年来,我的田野调查还算平安,一直没有遇到过于危险的事情,便渐渐淡忘了这些危险。直到夏骥他……”

    云绣有些难以继续说下去,声音有些更咽:“我以为那个人类学家要为调研担负生命危险的年代早已过去,却是我过于自负了。无论哪一个年代,只要我们还在做田野调查,就不能忽略困难与危险。”

    “我妈妈当年遇到的危险,现在还是会遇见,以后也有可能遇见。言辛,我真的害怕,我从前孤身一人,想着舅舅和舅妈有莫暄照顾,我就算出点什么事情,也不要紧。”

    “胡说什么。”越言辛截了她的话,“怎么会不要紧?”

    云绣笑笑:“你听我说完嘛。以前我是这样想,但现在不了,我有你,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绣绣,不许这么说。”越言辛捧过她的脸颊来,目光认真严肃,“不管有没有我,你都不能这么轻视自己的生命。”

    “我没有轻视自己的生命。”云绣说道,“我只是觉得无牵无挂时,为了理想和信念,也能付出性命的。有时我觉得,夏骥就像过去的我,或者说,他胜于过去的我。他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其他一切在他眼里,都比不过他的理想和追求。我虽不喜欢他的性格和一些行事作风,但我很佩服他,也一直向他学习。”

    “他是一位优秀的民族学者,无论是学术水平还是职业素质,都是个中翘楚,我们不能失去他。”

    “你们?”越言辛稍稍惊讶,很快又明白过来,“是,是你们……你们是一个团体,彼此之间有着无形的联结,在彼此身上看到自己的模样,因而对彼此有着莫名的熟悉与信任,也有着相互的吸引。”

    云绣听着越言辛这样说,感慨于他终于明白其中之理,笑笑:“我还以为,你会吃醋的。”

    “我是吃醋的。”越言辛说道,“我想,在某些方面,我无法像夏骥、像冯老师、像你的同事那样与你在共同的学术理想与追求上贴近,那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领域。”

    云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越言辛却抢先一步低下头去吻了她,话语于唇齿间轻吐出来:“可我于你而言,也是他们无法取代的,我与你的相近,也是他们无法企及的。”

    云绣心头微动,拥抱着越言辛,心里无比感激他的理解。

    “云绣,夏骥的事情交给我来办。”越言辛又说道。

    云绣诧异,过后便有些喜悦:“你有办法?”

    “你男朋友我,好歹是堂堂卓越集团的总裁,财大气粗,想跨国找个人,也不是那么难,你说是不是?”越言辛说着,抬手捏捏她的鼻子,“不过你要答应,不要再烦心这件事,更不要因为夏骥的遭遇,就胡思乱想,好不好?”

    云绣点头:“好,我不胡思乱想了。谢谢你,越言辛。”

    “你叫我什么?”越言辛皱眉,“刚才可不是这么叫我的。”

    云绣:“……”

269 舆论战

    夏骥失联后第五天,越言辛通过缅甸的关系,让人寻到了他,当天就接出村子去了医院。

    好在他的症状不重,没有生命危险。

    民研院的老师感激越言辛的帮忙,商量着要给云绣准备准备什么厚礼,是送礼物还是请吃饭。

    云绣惊讶:“人不是我找到的,谢我做什么?”

    “要不是因为你,越先生怎么会帮忙找夏骥?”张南说道,“越先生贵人事忙,我们总不能去打扰他,就打扰你,谢了你,就当是谢了他了。”

    哪有这样的。

    盛情难却,云绣没有再推辞。

    办公室几人还在商量请云绣去哪里吃饭,廖天明路过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板,说道:“云绣,你现在有空的话,来我办公室一趟。”

    云绣当然有空。

    廖天明将一份稿子交给云绣:“这是你那篇合水村修路的文章,我和高老师商量过了,帮你推荐到社科院学报,不用排期,编辑部会快速审核,没问题的话,下一期就刊发。”

    中国社会科学学报是目前国内社科类的顶级期刊,多少教授都以能在该学报上发表文章为荣。云绣年纪轻轻的,就有了这样的机会,足以令她在同龄学者中出类拔萃。

    云绣写完这篇论文后,曾请高瑜指点一二,竟想不到到了廖天明手里。

    民研院几位老师之间时常互相交流学术,相互指点文章并不是稀罕事。高瑜看过云绣的文章后,与廖天明提起,这倒不难理解。

    云绣惊讶的,是两位老师竟然有意将这篇论文直接推到社科院学报的编辑部,这种特例并不常有。当年云绣在王教授的邀请下在《民族研究》上与王教授笔战,算是一种特例。如今,她又因自身的努力,获得了再一次的特例。

    “怎么了?”廖天明见她不说话,就开口问,“你没有信心?觉这篇文章不够水平?”

    “不是的。”云绣摇头,“我只是有些惊讶。”

    廖天明笑:“你这篇文章不仅具有学术价值,且具有不小的现实意义。我们做学者的,长期以来好像总是在自己的圈子里自娱自乐,两耳不闻窗外事,瞧不上这些新闻媒体罔顾事实只争噱头的做法,却又不肯去和他们据理力这个。你这篇论文,就是突破口。新闻有时效性,你的论文既然是针对那则报道的,那就要尽快发表出去。”

    “再者,合水村的修路问题对当地人来说具有莫大的意义,赶紧发了,为他们发声,为他们争取一些舆论支持。”

    廖天明将推荐云绣论文的理由简单说了说,又问云绣:“你有任何顾虑吗?”

    “顾虑?”云绣有些疑惑,“你是指哪方面的顾虑?”

    “新闻媒体擅长造势,春秋笔法,用夺人眼球的字眼去引流,更会挑拨争议,引起大众的不朽争执。你这篇文章发出去,就是直接叫板他们,他们怎么可能忍气吞声?他们会用什么方法来回应你,很难说。不能排除他们又像上一次那样,将你的隐私曝光出来,不去讨论你的文章你的观点,而是去讨论你的风花雪月。这样,你能承受吗?”

    廖天明用辞毫不委婉,云绣听得很明白,点头:“我可以的。”

    “云绣啊。”廖天明展开笑颜,“你还真是个风云人物,来民研院一年,一次肖万林,一次你父亲的事,把你推到风口浪尖。这次恐怕……”

    云绣脸色微红:“对不起,我给学院添麻烦了。”

    “哪有什么麻烦,我相当乐意,你是不知道,你这一出名,我们院也出名了,招生的时候,有学生问,那个叫云绣的老师是不是会给他们上课,他们就想听云绣老师上课。多好。”廖天明半开玩笑半认真,抬手挥一挥,“行了,你先去吧,我抽根烟。”

    云绣被廖天明一番说辞搅得哭笑不得。

270 只有他

    云绣的论文见刊前,夏骥回到了昆明。

    他本就清瘦,这一病,又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这学期的课是带不了了。

    周五的时候,夏骥回了一趟学校,办理出国调研归国手续,顺道来谢云绣。

    “也帮我向越先生转达谢意。等我身体好些,一定登门道谢。”夏骥这话倒不是客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越言辛救了他一命。

    云绣笑笑:“你不必放在心上,能帮助到你,我和他都很高兴。”

    “是吗。”夏骥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办公室里其他老师不在,云绣低下头去,继续在电脑上敲字,键盘敲击声回荡在安静的办公室里。

    她以为夏骥早走了。

    不经意间抬起头,见夏骥竟还在办公室,正看着她,目光里含的情绪意味不明。

    “怎么了?”云绣问他。

    夏骥又笑了笑,说道:“我以前觉得越言辛配不上你,他满身铜臭,又时常给你添堵,他的家庭他的公司,都会玷污你。像你这样的人,像你拥有的这份理想,该有人小心翼翼地护着,而不是让它熄灭。”

    “但现在,我突然发现我错了。”

    云绣似懂非懂,看着夏骥:“夏骥,我好像……不太明白你想说什么。”

    “不需要明白。”夏骥眸光闪烁,转头走出办公室,“先走了,再见。”

    是我错了。

    只有他才能小心呵护你的天真与真挚,只有他才能让你免除后顾之忧,全身心去追逐你的理想。

    只有他,有这样的能力,有这样的实力。

    *

    文章见刊,注定会给云绣带来不小的风雨。

    云绣内心倒是淡然得很,没去想这么多,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

    她编纂的合水村实验民族志书稿已经交到出版社,正在校稿,进程顺利的话,今年年底就会出版。她以毕业论文为基础修改的书稿也移交出版社,待这部著作出来,云绣便能评副高职称。

    如此,明年九月,她便能开始带硕士生。

    白驹过隙,一切很快,很快。

    再去回想当年踏入大学的时光,原来那已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

    这天云绣在办公室批阅期中试卷,回家时有些晚了。

    越言辛比她下班早,在文津楼下等她出来,走过来牵她:“今天出去吃好不好?”

    “好,吃什么?”云绣白天一直在忙碌,这一歇下来,饥饿感铺面而来,也等不及回去做饭吃了。

    越言辛揽着她:“你不是想吃鱼头?我看到有家新开的店,专做鱼头火锅。”

    “我什么时候说想吃鱼头的?”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越言辛看着她笑:“做梦的时候说的。”

    云绣:“……”

    这家鱼头火锅新开张,慕名而来的人不少。两人来的时间不是饭点,倒也不用排队。

    味道还算不错,鱼头不腥,配菜也新鲜。

    云绣吃了半个鱼头,与越言辛说道:“我这个周末想去看隐月。她下周打官司,那天我有课,已经申请教务处调课了。官司开始之前,我想去看看她。”

    “好,我陪你去。”越言辛说道。

    云绣摇头:“不用了,我只是去看看她,你去了,我怕会让她不自在。”

    越言辛笑:“那也是,我和她不熟。”想了想,越言辛与云绣讲起舒隐月的官司,依据律师的反馈,法院方面希望最好是庭外和解,类似的离婚官司,他们都更倾向于庭外和解。

    云绣问越言辛:“庭外和解……抚养权他们家肯放弃争抢吗?”

    “难说。”越言辛说道,“很有可能想要一大笔钱。”

    越言辛从前便说过,钱他付得起,只是没必要给他们这笔钱。

    “还是要看舒隐月的意思。”越言辛又说道,“我不同意给钱和解,因为我觉得他们不配。但如果舒隐月想息事宁人,不想闹这么大,我可以出这笔钱。”

    “嗯。”云绣目光垂落下去,看着眼前这锅冒着热气的鱼头火锅,里面的配菜已经煮得软烂,“很多人离婚,到最后都不想闹得那么难看吧,闹大了,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的眼光会让当事人接受不了。所以大多选择息事宁人。我不知道隐月的想法,她现在……跟以前不太一样。”

    “不要一样?”越言辛疑惑。

    云绣叹了口气,说:“隐月以前,做事简单直接,不愿意的事情,就是不愿意。可当年结婚这件事,她妥协了。后来又妥协休学、退学。这几年来,我不知道她已经妥协了多少次。所以,我不敢确定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无论她做怎样的选择,你都会支持她,是吗?”越言辛又问。

    云绣眸光微闪,她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始终无法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如果她最后后悔了,不想离婚了,我想从理性上我无法支持她。可作为朋友……还是没法放下她的事情。”云绣诚实说道。

    越言辛伸过手来,握住云绣微凉的手:“好,听你的。”

271 有人护(一)

    与云绣的猜测一样,舒隐月最后还是选择了息事宁人,庭外和解。

    对方狮子大开口,要了一笔不少的钱。

    舒隐月只能向云绣和越言辛借这笔钱,她承诺她会每个月会定期还给越言辛一部分钱,总会把这笔钱还完。

    只是靠舒隐月目前微博的零工工资,要还清需要许多年。

    走出法院大门时,舒隐月的老公擦过舒隐月身边,看了一眼舒隐月身旁的云绣,笑道:“舒隐月,你要感谢你认识了一个这么有钱的老板,愿意给你请律师,愿意借你钱。”

    话音一落,人也就走出去了。

    舒隐月落下泪来,转身去看云绣,问她:“云绣,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窝囊?是不是怪我不该和他和解,给他那么多钱?”

    云绣摇头:“我没有怪你,你做什么选择自然有你的理由,我能帮你的,就会帮你。不能帮的,就不会帮。”意思就是,既然她肯帮舒隐月向越言辛借这笔钱,便是会帮她了。

    舒隐月抬手抹去眼泪,吸着鼻子说道:“我真的受不了……我爸妈每天几个电话,让我不要打官司不要上法院,不要给他们丢脸……他们说我弟弟工作刚有起色,我把离婚的事情闹大了,会让别人议论他……”

    “亲戚朋友几天一次问候,跟我说家和万事兴,说我离了婚就不好再嫁人了……他们都在劝我,劝我忍一忍,说生活就是这样的,没必要闹到离婚。”

    “云绣,我真的好累……我能坚持下来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离婚了……”

    云绣倾身过去拥抱舒隐月:“好了好了,别哭了,都过去了。现在事情已经解决,婚已经离了,小茉莉的抚养权有拿到了。事情已经变好了,不是么?”

    舒隐月抽抽鼻子,抱着云绣哭了好一会儿,这才平静下来。

    云绣又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继续留在宜城?”

    云绣给舒隐月递过纸巾去,舒隐月擦了眼泪鼻涕,摇头:“不,我想离开这里。这里没什么工作机会,我想去大一点的城市看看。但现在我还没攒够钱,再打一阵子的零工吧。”

    宜城着实太小了,适合舒隐月所学专业的工作岗位太少,或许大一些的城市,机会会更多。

    云绣默了几秒,问她:“你……有联系过冯老师吗?”

    “……”舒隐月微怔,摇头,“没有,云绣,我不敢。”

    “好,我明白。”云绣理解舒隐月的顾虑,想了想,又说,“隐月,如果你对工作地点没有特别的要求,或许可以去西部试试。贵阳、甘肃、宁夏,或是新疆,这些地方亟需引进人才,待遇都不错,也有高校的岗位。只是去了那里,就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你与小茉莉……要重新适应新的生活。”

    舒隐月有些意外,认真想了想,回道:“好,我会好好考虑。”

    “嗯,要是你想好了,就跟我说,我帮你关注一下这方面的政策和招聘信息。”云绣说道。

    舒隐月点头,抬眸望向远方的天空。

    那里什么都没有。

    也许很快,那里什么都有了。

272 有人护(二)

    云绣很诧异,她那篇论述合水村修路一事的论文发表后,头一天网络媒体便有了些回应的声音,说她混淆视听的有,说她蹭热点的有,说她泛泛而谈、学术不精却要发表言论的也有。

    总之就是在指责云绣,哗众取宠。

    云绣想着,马上就会有些媒体将过去因她闹出的风波又扒出来,这下网友便来了兴趣,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什么的都有。

    好听的有,不好听的也有。

    乱成一团。

    云绣想着,沉默挨着吧,总会过去的。

    可她预想的事情没有到来,除了第一天那些零零散散的质疑她学术水平的报道,便再其动静。

    云绣纳闷了,难道一点热度都没有了?要是没有热度,那便无法达到最初的目的,让更多的人来讨论合水村的修路问题,认识到当地的真实需要。

    然而第三天,事情开始发生了变化。

    一些专注于报道民族学领域动态的网络媒体相继转载云绣的文章,一些学者相继加入到讨论中,在网上发表支持云绣的小文章。到后来,围绕合水村修路问题的展开的讨论越来越热烈,最初只是在民族学领域的学者进行讨论,后来,越来越多不同领域的学者都加入其中,话题范围便大起来,不再局限于合水村的修路问题,进一步扩展开去,讨论媒体为引流量罔顾事实的众多报道,又与学者领域的研究进行对比。

    许多媒体的报道并不需要进行多么深刻的调研,他们或许只是掌握片面的资料,摘取其中他们认为的、具有吸引力的点进行集中报道,甚至夸大其词。他们要的不是事实,而是要报道能够获得最大热度的、有噱头的话题与内容。

    那些肯长期坚持跟进一件新闻,进行深刻又全面报道的媒体人又有多少呢?

    学者领域的研究漫长又沉闷,或许数年都未能出一个既切合热点问题又有深度的研究,他们中的许多年,数十年就这一个枯燥又冷门的话题,进行孤独的探索。

    当然,学术领域追随热点进行研究的大有人在,他们总沉不下心来,就像是随风而动的帆,永远不能形成独属于自己的特色。

    这样的人,或许能获得知名度,却永远无法成为大家。

    冯华通也好,高瑜也好,廖天明也好,他们希望的不是手下的年轻教师成为名人,而是成为大家。

    多年前冯华通就教导过云绣,她要做出具有个人特色的研究,而不是追着热点跑。

    这一次合水村的论文很好地将她的个人特色与社会热点结合起来,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云绣啊,你这次又出名了。”江承飞翻着手机上的网络报道,笑起来,“现在有大牛发文支持你的观点了,下一轮他们要开始讨伐媒体之间的不实报道了吧?”

    云绣对这个发展趋势表示惊讶,她原以为自己又要先经历一场血雨腥风,待时间久了,才会引起学者的关注,也才会出现支持她的声音。

    她不怕等,她知道她说的合乎理性也符合大众情感,总会等到支持她的人。

    却想不到,没有血雨腥风,她不必再如前两次一样,受到质疑与批评。

    云绣最初以为她这是时来运转了,待冷静下来,仔细去想,就发现了其中的蹊跷。

    这件事,怕是与越言辛有关。

273 有人护(三)

    自两人在兰坪和好后,云绣便搬去了越言辛的公寓,课多的那几天,才会回教师公寓去住。

    越言辛这几天心情似乎特别好,今日特地去买了菜,做了一桌子的菜。

    云绣回到家里,看到桌子上的菜,笑:“今天什么好日子,越大总裁做这么多的菜。”

    平日里越言辛很少做这么多菜的,他不想云绣吃隔夜菜,总是按着两人的量去做饭菜。

    “心情好,就多做点。”越言辛说道,过去帮她摘下背包,“绣绣,你已经有大半个月好和我吃顿饭了。”

    云绣微怔,这才反应过来,她最近又是忙得焦头烂额的,吃饭都是在食堂解决,回了家里又埋头写文章改书稿备课,待闲下来,便到了休息的时间。

    云绣略有歉意,走过去拥抱越言辛:“对不起,出版社那边让我改一些内容,我赶着改稿,有些忙,没顾上你。”

    “说对不起做什么。”越言辛回抱她,“今年是你的关键期,把这两本著作定好了,副教授的职称才能确定下来。”

    云绣点头,头靠过去,在他胸膛蹭了蹭,说道:“下个假期,我们去旅游好不好?”

    “旅游?”越言辛哭笑不得,“你不做田野?”

    “……”云绣不说话了。

    她要做田野的。

    杨国安还未给她讲完《指路经》和丧葬仪式,杨国安的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她要抓紧时间与机会。

    这很残酷,却很现实。

    云绣有些急,她想赶在杨国安还在世时,将《指路经》附在著作后发表出来,让杨国安能看到。

    越言辛见她沉默,摸摸她的头发:“下次吧,假期人多,哪里都是人挤人,没什么意思。等下次,绕开假期,再去旅游,好不好?”

    云绣想了想,看他:“越大总裁还能绕开假期?你不上班啊。”

    “把事情做完,把班调好,就可以了。”越言辛说道,推推云绣,“快去洗手吃饭。”

    越言辛的手艺本就好,两人住在一起后,他没少做饭,做的味道已经完全贴近云绣的喜好。

    “绣绣,其实我可以在卓越集团本部,或是其他名下公司为舒隐月安排工作。”越言辛夹了一块排骨,放到云绣碗里。

    越言辛并不是随口一提,舒隐月从离家出走后,便一直在投简历找工作,有些简历石沉大海,有些简历换得面试机会,最后一句“等消息”,就再也没有下文。

    舒隐月与云绣提过招聘方拒绝她的理由。

    与社会脱节太久很难跟上职场节奏,年纪大了精力不够,要带孩子无法专心工作,刚离婚家庭不稳定,半途休学有可能不能坚持做一份工作……

    云绣说道:“我跟她提过的,只是……”云绣顿了顿,在理措辞,将碗里那块排骨吃了,才开口说道:“你知道有些人,她越是需要人帮助时,就越想固执地留下最后的自尊和自强,向别人证明她不是一无是处,不是事事都要靠别人帮忙。”

    舒隐月便是这样处境中的人。

    越言辛表示理解,点了头。又听见云绣说:“再者就是……其实隐月和我一样,她很喜欢做民族学研究的,当年就那样放弃了,她多少有些不甘吧。她更想找一份和民族学专业有关的工作,让她能够像以前一样,继续做民族学方面的事情吧。”

    那也是,属于舒隐月原本人生轨迹的唯一余光。

    “我在帮她关注相关的招聘信息的,她不愿找冯老师,请冯老师帮忙,总比我强。”云绣扒了两口白米饭,抬起头来看越言辛,“我有件事想问你。”

    “你问。”越言辛也抬头看她。

    云绣牙齿咬了咬下唇,问道:“我合水村那篇论文见刊后,媒体没找我麻烦,一些网络媒体还帮我转载点评,是你帮忙的吗?”

    “最初是。”越言辛眉眼舒展开来,带了浅浅笑意,“后来就不是了。”

    “嗯?”云绣一知半解的。

    越言辛简单解释道:“我预料到你那篇文章出来,会有媒体找你麻烦,所以事先打了招呼,他们不敢乱来。至于学术领域的网络媒体转载你的文章,那是他们自己的决定,就和我没有关系了。”

    云绣了然,站起身来,绕道越言辛背后,伸开手去抱他:“言辛,谢谢你。”

    越言辛回转头去,探过身子去亲了一下云绣。

    云绣惊了一下,抬手去擦嘴巴:“越言辛!还在吃饭的。”

    “嗯,我知道。”越言辛笑脸嘻嘻的,“是你主动的。”

    云绣:“……”

    “好了,快吃饭,菜会冷。”越言辛拍拍她的手,指指桌上的菜,“我做了这么多,你要捧场的。”

    云绣:“哦。”

274 字白树

    十二月底,云绣听闻冯华通又一次手术住院,急急忙忙赶往北京。

    这是冯华通第二次手术了,上次手术之后,休整大半年,好不容易恢复了些,这又进了医院。

    “我看啊,我真是不得不服老了。这余生啊,怕是要成药罐子了,再也做不了田野了。”

    冯华通靠在床头,看着云绣,自嘲道。

    云绣红着眼睛,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

    冯华通并不需要安慰的话,她需要的是有人将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云绣给冯华通削了个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小碟子里。冯华通吃了两块,将碟子搁在一旁,与云绣说道:“合水村修路那篇文章我看了,你做得很好。合水村那边情况怎么样?”

    “前几天和晓光给我打电话,说已经开始修路了。那条路不好修,估计要大半年才能修好的。”云绣回道。

    冯华通点了点头,想到了些事情,问云绣:“你说的这个和晓光,就是参加土风计划的年轻人吧?他现在怎样?还在跟着蒋陵外出演出?”

    土风计划的事情,云绣一直与冯华通保持交流,最近几个月冯华通身体不佳,才说得少了些。

    云绣说道:“土风计划可能进行不下去了,合水村的村民已经不信任蒋陵,他干涉合水村事务太多,引起反感,怕是要结束了。他从村子里培养了两位年轻姑娘,想带她们到北京发展,不知道后续会怎样。”

    “这样……”冯华通略加沉思,“其实蒋陵与土风计划的出发点是很好的,实施起来走得偏激了,哎,可惜了。”

    叹了声气,冯华通又与云绣聊起她最近的研究情况,听下来后,还算满意。云绣心里盘旋着舒隐月的事情,她一直在思考如何与冯华通开口。

    冯华通似乎看出她欲言又止,便说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云绣心想,总要与冯华通说的。

    便开口道:“隐月到贵州去工作了,进了高校,可以带民族学的通识课。”

    舒隐月工作找了一圈,四处碰壁,最终选择背井离乡,带着小茉莉去了贵州。地理位置是偏远了一些,可至少是个稳定的工作,待遇也算不错。

    最好的,是这份工作与舒隐月所学相贴,她以后的人生,总算回归到最终的轨道上了。

    冯华通沉默了片刻,云绣辨不出她的情绪。

    好一会儿,冯华通点点头:“嗯,贵州也挺好的,师范学院的民族学研究也不差。”

    云绣捕捉到冯华通话里的字眼,惊讶:“冯老师,您怎么知道隐月去了师范学院?”

    冯华通不说话了。

    云绣这下明白了,舒隐月之所以能够找到这份工作,很大可能是冯华通帮了忙。

    舒隐月的学历并不差,可她耽搁了这几年,在应聘中总会落于下风,现在的硕士毕业生越来越多,在年龄上舒隐月更不占优势了。可师范学院还是招了舒隐月,起初舒隐月与云绣都以为是走了运气,原来不是运气,是冯华通在后帮忙。

    冯华通叹了口气:“我是听江申说的。隐月……她是怕来找我对吧?她当年退学,我是很生气,不过她过得这样不好,我又怎么会不管?真是个傻孩子。”

    “我会和隐月说的。”云绣说道。

    冯华通摇头:“不了,别说了吧,她心里会不好受的。”

    冯华通默了一会儿,转了话题:“云绣,现在你已经成为一名真正的民族学者了,这很好……很好。”

    冯华通倍感欣慰,眸光里似有千言万语,却无需说出来。

    正值傍晚,冬日北京的晴天,晚霞也很美丽。

    冯华通看着天边的云,忽而笑起来:“云绣,你果然是人如其名,你的未来就像这彩云一样,如锦如绣,你将来,一定会前程似锦绣。”

    云绣微怔,而后笑起来:“我妈妈说,我出生的时候,天边都是像锦绣一样的晚霞,所以她给我取名绣,希望我前程似锦绣。”

    “是吗?很好的期望。”冯华通说道,“你很少提起你父母,只听你说过,你妈妈很早就去世了。”

    云绣向来很少与人提起她的家庭,冯华通也不喜欢打听人的隐私。

    云绣点头:“是啊,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去世了。她是……”

    “老冯,饭给你打回来了。”林教授正巧回来了,拎着保温盒回来,“云绣,要不要一起吃点?”

    云绣摇头,看看时间,说道:“时间也不早了,我不耽误冯老师休息。冯老师,我明天回昆明,等有空了,再来北京看您。”

    “我个老人家有什么好看的。”冯华通笑起来,“你专心做你的研究,好好带课。还有啊,你和小越谈了这么久的恋爱了,该给人家一个交待了。”

    云绣一怔,抓抓头发:“冯老师,您这说的……好像我不准备对他负责一样。”

    “那可不是?”冯华通笑眼看她:“有句话叫,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人生就这么短短几十年,波澜莫测,今天哪里知道明天的事。所以就要好好把握今朝。”

    云绣点头:“好。”

    冯华通眼光一闪,抬手摆摆,叫林教授过去,说道:“老林,上次你不是带了几本资料来?整一整,让云绣带回去吧。”她看向云绣,解释道:“以前朋友送我的一些普米族资料,现在市面上买不到了。一直压在床底,前些日子刚翻出来的。我以后啊,大概也用不上了,你拿去,看有没有需要的。”

    云绣谢过冯华通,从林教授手里接走了那几本资料书

    回宾馆的公交有些空,或许是因为这个时间客流不多。

    云绣坐在后方座位上,靠着窗户,百无聊赖时翻开了冯华通给她的资料书。

    书页已然泛黄,装订亦是老式的。

    赠吾友白树。如念。

    白树,如念。

    云绣的眼皮跳了一下。

    夜色渐沉,住院部的探视时间已过。

    月色透过夜色,想给予黑夜一些明亮。

    云绣站在住院部大楼下,抬手擦了擦眼泪。

    原来,母亲的好友竟是离自己这么近的人。这些年来她也曾疑惑过也曾怀疑过,可没捕捉到可靠的信息,便也不再往这方面猜想了。

    毕竟,两人天南地北,冯华通未明确提起过莫如念,云绣也未提起过她的母亲。

    探视时间已过,云绣时进不去了,这倒是让她冷静下来,不准备急着去问冯华通了。

    今日离开病房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云绣出门时转过身去看冯华通,林教授正扶着她喝水,她仍不忘念叨:“云绣她有时候就是太感情用事了,这样很好,也不好。说实话,这次合水村的事情,我都替她捏一把冷汗,她怕是触碰了某些人的利益的,还好有人给她保驾护航。我看,她还要再历练几年,才能站稳脚跟啊。”

    林教授嗔怪她:“你啊,别成日操心这些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的学生也自有你学生的造化,医生都说了,叫你静养,再来一次手术,你怎么受得了?”

    ……

    云绣吸吸鼻子,她想,要是此时她告诉冯华通,她就是莫如念的女儿,冯华通只怕更会放不下心来,冯华通的身体又怎么能好起来?

    云绣想起冯华通曾与她说,过去爱喝普洱,好友常给她寄普洱茶,只是后来好友过世,就再也不想喝普洱了。

    冯华通总说她感情用事,冯华通自己又何尝不是感情用事?

    来日方长,不急于这一时。

275 结婚吧

    夜色铺垂,霓虹炫彩,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流光溢彩。

    云绣走上人行天桥,冬夜北京的风冷得刺骨,她缩了缩脖子,裹紧颈子上的围巾。

    围巾柔软的触感亦触动了她心底的柔软之处。

    这套围巾是越言辛出差时特地带回来给她的,是她喜欢的样式与颜色,柔软又温暖。

    越言辛总是这样,在她生活的每一处都能给予温柔的体贴,无需置于嘴畔,却已宣之以心扉。

    或许是因冯华通那番“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话,或是是因为知晓冯华通便是母亲好友带来的触动,云绣此刻分外地感性。

    她突然很想,很想越言辛。

    眸中映入的流光溢彩,又怎能比得上他带来的万千星辰。

    天空忽而飘起了雪,这是今年北京城的第一场雪。

    是初雪啊。

    许多年前,就是在这座城市,就是在这样的流光溢彩中,也下起了雪,那是初雪啊。

    越言辛穿过风雪朝她走来,越过了他们分隔四年的沟壑,走到了她身边。

    从那时起,多年以来,他一如既往,无怨无悔地向她奔赴。

    云绣拿出手机来,风吹得手有些凉了,划按键有些僵硬。她哈了一口气,白雾升腾,暖了手背,却也没多大用处。便僵硬着手拨出号码去。

    “绣绣?”越言辛的声音在那头响起,“看望完冯老师了吗?吃饭了没?”

    云绣眼眸颤了颤,深吸一口气,吐出话来:“越言辛,我们……”她顿了顿,“结婚吧。”

    空中飞扬的雪花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是初雪啊。

    云绣订的是下午的飞机,早上不必早早起来。

    可生物钟改变不了,七点便醒了,拉开窗帘,并不见外头有积雪,见不到白茫茫一片的景象,看来昨晚那场雪下得不够持久。

    云绣穿好衣裳,去洗漱,牙刚刷了一般,门铃声响起。

    以为是客房服务,却不想,门外站着越言辛。

    他发梢未沾寒气,似乎已在室内站了许久。

    云绣又怎么会知道,越言辛凌晨雪停之时便到了,知她已经睡下,不想吵醒她,便开了个房,等了她一夜,按着她平时的起床时间来敲门。

    云绣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声音仍有惊讶:“你怎么来了?”

    越言辛磨嘴亮极了,他一只手伸进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来,打开。

    他的动作很生硬,有些颤。

    明明演练过许多次,到头来生疏得手忙脚乱。

    盒子里的钻戒折射清晨的光芒。

    “云绣,”越言辛连名带姓地喊她,“我们结婚吧。”

    *

    这是两家人第二次聚在一起吃饭了,原本有的隔阂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就没了,但生活不就是这样吗,没有完美无缺的关系,也没有毫无矛盾的来往。

    但即便有隔阂、有缝隙,仍有来往的企盼与必要。

    这大概,就是和而不同。

    莫暄在国庆假期之间结了婚,这个做哥哥的,还是赶在妹妹前头先成家了。

    婚后莫暄便很少回家了,倒是越言辛跑得勤快。莫霖和萧潇知道越言辛的心思,他是想获得他们的认可。两人向来对越言辛没有什么成见,只是担忧越家这样的人家,会给云绣带来不小压力罢了。两个孩子交往这么多年来了,感情仍这么好,二老也就看淡了,由他们去了。

    越荣生与白灵早就希望两人赶紧把婚事了了,这么一来,这婚前的家长交流,倒是进行得顺利,把婚礼、酒席的事情商量得七七八八了。

    长辈们尊重云绣与越言辛的意见,不大办了,请双方亲戚吃个席,完成结婚的事实仪式。

    用云绣的话来说,婚姻需要有两方面的认可,一方是法律上的认可,一方是社会性的认可。婚礼便是获得社会性认可的仪式。

    这聊着聊着,莫暄问云绣:“你们想旅行结婚,去哪里?”

    云绣摇头:“没想好。”

    莫暄笑:“我看你也想不出什么好地方,你那脑子,只会想哪里适合做田野调查,哪里想得出来哪里适合度蜜月。”

    云绣:“……”

    “莫暄。”萧潇瞪他,“不要这样说你妹妹。”

    云绣早就习惯了,莫暄就喜欢损她。

    却听见越言辛说道:“既然云绣喜欢做田野调查,我们就去她做过田野的地方走一走,当作蜜月旅行好了。”

    云绣微怔,看向越言辛,仿佛在问他,你认真的啊?

    莫暄“啧”了一声,白了越言辛一眼:“行行行,你就宠她吧。”

    越言辛一只手自桌面下伸过去,握了云绣的手,朝她浅笑:“没有什么不行的。你也想去看看,从前的田野点有什么变化吧?”

    云绣隐着笑意,点头:“嗯,好。”

276 新白塔

    又是一年的冬季。

    寒来暑往,云绣走过合水村的这条路,一次又一次。

    这一次,这一条路已不再是过去她所熟悉的道路。

    这条路本是茶马古道的一段,只是后来铺在路上的石板相继被人搬走,这才留下了一条破破烂烂的道路。

    如今已被铲平,换填了砂卵石,待来年开春,工程重启,不出半年便能修好这条路了。

    走了许多年的坎坷道路,忽而有一天要成为一条可以通车的路,云绣心里竟有一些不适应。

    但她是开心的,合水村的乡亲们从今往后可以乘车进出,不再需要步履艰辛,不再需要害怕狂风暴雨。

    也不再需要担心,因道路阻绝,无法得到外界及时的帮助。

    离合水村还有一段距离,云绣远远地见有人朝她的方向走来,再走近一些,看见是杨明州。

    云绣问他:“杨村长正好要出村去?”

    杨明州笑起来:“那不是,来接你的噶。村里杀好羊了,给你接风洗尘。”

    “杀羊?”云绣惊讶又疑惑,“怎么这么隆重,不需要的。”

    合水村仍是贫困,每年也就过年或是有重大仪式时才会杀羊,云绣可担不起这样的接风洗尘,太奢侈了。

    杨明州说道:“要的要的,云老师,要不是你给我们说话,修路的事情哪里能够这么快落实。就一只羊,我们还嫌不够的。”

    云绣没有再说什么。

    在这里,她一直都是盛情难却。

    两人一面朝村子走,一面聊起村里的事情。

    “蒋陵已经走了,他也不继续搞土风计划了。他说他失去了我们的信任,没有意思了。”杨明州说道,“我们村有两个年轻妹子跟他去北京,说是要当歌手,不晓得以后会怎么样。”

    云绣问他:“是小玲和小莫吗?”

    杨明州点头:“出去也好,北京啊,首都,那里很好。不像我们,大概一辈子就在这山沟沟里头。”

    蒋陵离开云南之前,去昆南大学找过云绣。

    他仍不甘于土风计划的失败,仍不认为他的做法有失。

    他与云绣说了许多,到最后,只是恳切地说:“云绣,或许你比我做得好,现在合水村的人很信任你,我不能再帮他们做什么,不能再保护他们的文化。你可以吗?可以继续做下去吗?”

    云绣当然是要继续下去。

    只是,她要走的是与蒋陵全然不同的道路。

    云绣听了杨明州的话,说道:“以后路修好了,合水村跟外面的联系会方便很多。”

    “嗐,再方便,我还是喜欢自己家噶。”杨明州感慨道,“我一出生就在这里,住在山里,喝这里的水,晒这里的太阳,去了别的地方,怕是要不习惯。不像他们年轻人,喜欢出去拼出去闯。”

    云绣笑起来,想起一些事情来。

    昆南大学民研院有位老教授,在伦敦政经学院读了学位回来,南京社科院邀请他去,他不愿,说那里太冷了。

    南京能有多冷的。

    可他就是不愿意,只喜欢昆明的太阳,要回昆明烤太阳。

    正是有这样眷恋家乡的云南人,无论走多远,总是更加愿意回来烤太阳,所以云南尤其是昆明,与其他西南城市不一样,从来都不缺人才。

    两人聊了一路,行到村口,杨明州抬手指了指村口一侧的高地,说道:“等路修好了,我们要在这里盖一座白塔。”

    “白塔?”这倒是令云绣意外得很,她不禁问,“是佛教里那个白塔吗?”

    云绣对宗教方面的论题研究不深,她的研究方向偏于非遗文化,虽有些文化无可避免有宗教元素,但她并未做进一步的分析,因此只是大概了解一些。

    杨明州点头:“是的噶,就是藏族那边佛教的白塔。”

    据云绣所知,藏传佛教的白塔又是藏经塔,有白塔的地方,就代表这里出现过圣迹。这种塔的蓝本是古印度比较原始的覆钵式佛塔,表面涂有白灰,塔体呈现出洁白的颜色,所以称之为“白塔”。

    云绣仔细去回想合水村普米族的历史流变,疑惑道:“杨村长,我记得合水村的普米族在藏传佛教传到凉山地区以前,就迁来滇西北了,应该是没有藏传佛教信仰的,怎么想着建白塔?”

    “这个事情嘛,没有这么复杂。”杨明州说道,“我们跟藏族、纳西族,历史上本来就是同宗同源的三兄弟,藏族和纳西族有白塔,我们也应该有白塔的嘛。没道理其他兄弟有,我们就没有。而且现在,丽江纳西族的村子,还有普米族的村子,都开始建白塔了,我们就跟着建。”

    云绣一听,心里却产生了一个想法,

    或许,合水村修建白塔的初初衷,是想通过白塔这样标志性建筑,在合水村立一个标,表明他们与藏族、纳西族具有共同的文化渊源,构建起新的群体记忆。

    这样,或许会带来一个最为明显的益处,那就是帮助合水村争取到与藏区同等的优惠待遇。这方面云绣从前便了解过,争取到这些待遇,能给合水村村民更多的农业补贴。

    云绣没有直接问杨明州是否是此意图。

    看来,合水村的道路修建,将带了新的文化样态,改变合水村原本的文化生态。

    至于最终会朝怎样的方向发展去,形成怎样的新的文化生态,那又是一段新的故事了。

277 留归音

    杨国安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有时候连着几天吃不下饭,有时候睡得起不来。

    大家都知道,杨老爹怕是要不行了。

    人都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村里人已开始悄悄准备杨国安的后事,杨国安的儿女们都不在村里,要早早通知他们回来。再者他在兰坪的名望极高,该怎么办丧事,请哪些人来,请谁来给他主持丧葬仪式,这些都需要商量。

    这种情况下,云绣不忍去打扰他,也无法狠下心来,继续去催着杨国安讲完剩下的《指路经》。

    云绣想,或许留些缺憾也不是不可以,目前记录的内容也足够多了。

    可她仍很挣扎。

    记录下所有的《指路经》并出版成书,是杨国安的心愿,也是他愿意为云绣讲解《指路经》的初衷。云绣心疼他的身体,亦想让他不留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

    云绣还在挣扎时,杨祈新来了。

    杨祈新如今已经通过县级非遗传承人的审核,前几个月刚随队到香港演出四弦舞乐,广受好评。如今再看到她,精神面貌已与过去全然不同,整个人活泼了许多。

    杨祈新一直很感激云绣,每每与人提起,总说,要不是云绣当初鼓励她去参加传习馆的培训,或许她就不会走出这一步,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改变。

    如今的生活很充实,她很喜欢。

    “小云,你怎么不去我屋?”杨祈新过来拉她,“我爹问了几遍了。”

    云绣有些歉意:“杨老爹身子不好,我总去打扰他……”

    “不要说这样的话,”杨祈新拉着云绣往外走,“他想见你。”

    杨国安如今已经下不了床了,靠在床头上,见云绣来了,发起脾气来:“你还真是好大架子,要请你你才来的噶。”

    云绣不说话。

    她明白杨国安并不是真的责怪她。

    杨祈新拍拍云绣的手:“你在这里陪他说话,我去做饭。”

    云绣点头。

    杨祈新一走,杨国安又说道:“上一次讲到哪里了?”

    云绣见杨国安瘦得脸上的颧骨都凸出来了,心中仍是不忍,劝道:“杨老爹,其实你讲的内容已经差不多了,够了的。”

    杨国安沉默下去,眸光扫过来,刺得云绣浑身不适。

    他问云绣:“你是不是说话不作数的?”

    云绣:“……”

    “你答应过我,我讲什么,你就记录什么,写什么出来。”杨国安说道,“现在我还没死,我还要讲。”

    那一刻云绣明白了,杨国安比她更具有坚定的决心。

    要将他所掌握的《指路经》传下去的决心。

    云绣不再挣扎,拉了凳子过来,打开录音笔,将杨国安上一次讲的内容复述一遍。

    杨国安略加思索,接着往下讲去。

    他讲得比从前满许多,也吃力许多,每讲几句便要靠在床头上休息一会儿,有时候没力气了,话讲得不清楚,他意识到这个问题,便会重复说几遍,问云绣听不听得清,还让云绣回播录音给他听,确认是能听清楚的。

    云绣低着头,手里划动笔尖迅速记录一些关键词,视线渐渐模糊,有几滴泪水不可控制地滴到本子上晕开了字迹。

    杨国安顿了顿,笑起来:“我都认识你好几年了,你还是这么爱哭。你都多大了?快三十岁了吧?像个小女娃,就知道哭。”

    云绣赶紧擦去眼泪。

    杨国安缓了一会儿,又继续讲下去。

    就这样,云绣每天都去杨国安家门口等着,杨国安一醒来就会找她。要不是杨国安家里已然住满了回来送他最后一程的孩子们,云绣住到杨国安家里是最方便的。

    冬天一场雨过后,温度就会降下许多。

    第一场雪过后,山里冷得走几步耳朵牙齿便会僵硬。

    夜里更是冷。

    还好有火塘的余温温暖屋子。

    云绣是在半夜被敲门声惊醒的。

    来的是杨国安的儿子,略带歉意却急色匆匆:“云老师,我爸醒来,就是想见你,非见不可。”

    云绣心中有种不好的感觉。

    她裹上羽绒服,赶紧往杨国安家赶去。

    杨国安直着身子坐在床头,精神竟比之前好了许多。

    见云绣来,挥了挥手,让她坐下。

    “我精神好一些了,还有一点没讲完,今天就能讲完了。你是不是睡了?我把你吵起来了。”杨国安的态度格外的好。

    云绣摇头:“不要紧。那我们开始。”她拿着录音笔的手有些颤抖。

    她不愿去承认心里那种不安是什么。

    可这是事实。

    杨国安要走了,他这是回光返照。

    这一段《指路经》讲得很慢,很仔细,就如从前的每一段一般。

    杨国安生怕漏下什么,生怕没讲明白。

    云绣很冷静,她不再哭了,只是鼻子有些酸。

    杨国安讲了一段,歇下来,忽而叹了口气,又说:“人都要死的,我死以后,你要是还来合水村,就继续帮我们写普米族的东西。也不用来坟头看我,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要回到我祖先那里去了。我这一辈子,给很多人唱《指路经》,想着,要让他们回到普米族的故乡去,等我死后,就不知道谁来给我唱了。但我一定,要回去的。”

    “好。”

    云绣只说了这一个字,怕说多了,让杨国安听出她的哭腔来。

    杨国安笑笑,没再说下去,休息了一会儿,继续讲解《指路经》。

    黎明的阳光透过云雾,照亮了这个小小的普米族村落。

    炊烟缓缓而起,狗吠穿于晨雾中,孩子的哭啼随之响起。

    这就是人间烟火啊。

    在清晨的阳光照亮这座古老的村落之时,这位曾经承载合水村深重文化的年迈老人,唱完最后一段《指路经》,离开了人世。

【大结局】 寄未来

    春去秋来,四季轮转,日升月落,周而复始。

    今年的夏天格外炎热。

    或许今年的冬天也会格外寒冷。

    湛蓝的天空宛如淌了海水的域,可山里是没有海的,海在山的另一边,看不到,只能想。

    枯干的树枝子石头缝间伸出来,它早已没了生机,也不知还在固执地坚守什么。枯枝映在蓝天的色彩里,就如一幅油画。

    这是合水村常有的景致。

    云绣坐在枯枝下的大石头上,低头在纸上记些东西。

    她总是喜欢站在这里写东西,很多年前就是这样。

    “云老师,我们看完祭本主山神了。”

    一帮二十来岁的学生相携而来,云绣合起本子,抬头看她们:“都记录好了吗?”

    “记录好了。”

    其中一个学生说道,加快脚步朝云绣奔过来,快于其他学生来到云绣跟前,看着她问:“云老师,我们刚才听村里人说,今天主持祭山神的一个祭师,是云老师带出来的。”

    云绣笑起来:“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学生又问。

    云绣说道:“这件事,你们应该自己去弄清楚,是不是?”意思就是他们需要在村子里展开田野调查,弄清楚他们想弄清的事。

    学生了然,有些不情愿地“哦”了一声。

    云绣明白这些学生的心思。

    她也曾是学生,也曾走过他们现在走的路。

    可民族学研究是没有捷径的,没有人能给你标准答案,你必须要自己去探索,去分析,去判断。这个过程,或许需要许多年。

    学生讲的这件事,云绣清楚得很。蒋陵的土风计划失败后,合水村修建那栋教授传统技艺的楼房就荒废了。兰坪仍有传习馆,只是更多地教授四弦琴、“搓磋”舞这些传统文化,古歌涉及祭祀的内容也不多,没有系统的祭祀培训。

    那时杨明州与几位乡亲与云绣说,村里人商量过后,想自己培养出新的祭师来,是问云绣否能请卓越集团在合水村也开一个传习馆,专门教授祭祀的。

    他们说,合水村不能没有祭师。

    云绣感受到了合水村乡亲的心态变化。

    过去,无论是兰坪的传习馆,还是土风计划,都是外界的力量在推着合水村的村民去保护传承他们的传统文化。而到了如今,他们在这一次次的推动中,或是成功或是失败,渐渐将心底的文化自信与文化自觉转化为行动,他们开始自主地,想要做些什么去传承他们重视的那些文化内容。

    云绣自然是要帮的,

    经过一年的努力,合水村那栋教学楼成为祭师培养的地方,请来其他村子的老人,结合杨国安在云绣那里留下的资料,教授给学院。

    在那之后,国家批准兰坪县成立祭师传习班,培养专业的祭师,可以获得中国文化部文化艺术人才中心考评展演部颁发的“普米族传统民俗祭师”证书,成为正规的祭师从业人员。

    今年六月,第一批学员中有四十位获得了证书,他们散布于兰坪各个村寨,主持各样的民俗仪式,将普米族古老的古歌唱经、祭祀文化传承下去。其中便包括合水村的一位祭师。

    村里人所说的,云绣“带出了一位祭师”,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兰坪普米族群众自己选择的道路。

    另外几位学生也走到了跟前,与云绣谈起今日的见闻。

    “老师,我看资料上说,兰坪这边的普米族信奉韩规教,可村口正在打地基的地方,村里人说要建白塔。白塔不是藏传佛教的东西啊?他们也信藏传佛教?”

    一位学生向云绣提出了疑问。

    云绣与她解释道:“从前是没有的,后来修了路,村里人说,要建一座白塔。因为他们和藏族、纳西族同根同源,藏族有白塔,他们也应该有白塔。其他的普米族村子建了白塔,他们也要跟着建。当然,这是他们的说辞,我认为他们想通过白塔这样的标志性建筑,争取一些与藏族地区相同的扶持政策。”

    学生不解:“那他们不就是在构建文化吗?”

    “哪一种文化不是人为构建的呢?”云绣说道,“过去的会改变,现在的会发展。有的消失了,有的留存下来,有的改变了,有的一如既往。所以我们需要不断地去跟进,去调研。理论只是基础的,现实却是千变万化的。”

    学生们听下来,点了点头。

    云绣又交代他们:“白塔会给合水村带来怎样的文化变化,这就是我今后的研究方向。你们如果有兴趣,可以和我一起关注这方面的问题。”

    话刚说到这里,远处喧闹声渐近,几位学生不约而同地行到云绣背后,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云绣在那一群人第一眼便看到了他。

    看到了越言辛。

    杨老板在合水村开矿石公司,越言辛作为卓越集团的代表,来剪彩。

    “云老师,在这里给学生们讲课噶?”杨明州走过来,朝云绣笑起来。

    云绣笑笑:“没有的,随便聊天。”

    “哈哈。”杨明州面上似有怀念之色,“我记得你第一次来合水村的时候,还是个学生,和你的同学一起,跟在冯老师后边。现在啊,你自己成了老师,带着这一群学生。真怀念你还是学生的时候,固执得很,杨老爹不理你,你就总是在他屋附近转。怕狗,又爱哭,哈哈哈!”

    云绣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笑:“杨村长,我这么多学生,别揭我短。”

    杨明州又说笑了几句,朝几个学生介绍道:“这是杨老板,是我们这边矿产公司的老板,今天他请客,杀羊。同学们,跟我一块儿去吃饭噶。”

    学生们睁着期待的小眼神,脸上雀跃之情藏不了,却还是等待云绣的意见。

    云绣看向他们,笑起来:“去吧,我等会儿再来。”

    学生们兴冲冲地虽杨明州他们而走。

    人渐渐走了,越言辛却留了下来。

    “从前杨国安老爹跟我说,杨老板不敢走合水村这条路,七八年才回来一次。现在路修好了,他倒是高兴了,隔三岔五回合水村来。”云绣望着由村头修出去的那条路,心由感慨。

    越言辛靠近她,问她:“有没有后悔当初帮助合水村促进修路的事情?”

    云绣摇头:“没有,合水村需要这一条路。时代在向前,没有人能够永远留在过去。传统,必须要在时代的潮流中找到属于自己生存之道。”

    这世间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合水村修了这条路,带来新的生活方式,带来便利与发展,同样也会给传统文化带来冲击。

    好或不好,都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

    生活中有的事情便是这样,明知道它或许有令人不满之处,仍要吞着它继续下去。

    合水村的村民知道修路会给他们带来许多冲击,但他们需要路,所以他们愿意这样走下去。

    越言辛知道他与父亲可能一直无法和解,可他们之间有着无法斩断的父子联系,所以即便他们互相看不顺眼,也会这样继续做父子,也许后来那些岁月,他们会和解,也许不会和解,但都要继续走下去。

    云绣知道她与越言辛的未来可能还会遇到许多波折,或许来自他们家庭背景差异所带来的压力,或许来自周围或许来自各自脾性的磨合,可他们相爱,所以愿意接受这些可能。

    或许这是妥协,或许这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理性抉择。

    或许,只是由心而已。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变者,天下之公理。”越言辛偏过身去,目光灼灼,“可有的人,有的事是不会变的。”

    云绣心头一动,抬眸看他:“比如?”

    “比如越言辛深爱云绣。”

    “比如,我说过的,你的脚步不必为我停留,你的理想不必因我停滞,我总会等着你,总会跟随你。”

    他说。

    笑意自她唇畔蔓延开,她抬头,望见这古老村落的蓝天与白云。

    远远传来古经的诵唱,有风吹起,系于白塔之地的经幡轻轻摇曳。

    过去,现在,与未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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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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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5422/ 第一时间欣赏滇云归音最新章节! 作者:杨柳溪所写的《滇云归音》为转载作品,滇云归音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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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云归音介绍:
【对于我国领土以内的人类学调查,应由中国人负担起来才是道理。——中国民族学家、人类学家杨成志】
*敬那些虽脚陷困境,仍不忘仰望星空的理想主义者们*
于女人而言,恋爱婚姻、生育哺养、持家理事固然司空见惯,可她们应当拥有更多的选择,譬如人生事业、社会责任、家国情怀、民族理想。
爱上一个事业心极强的女人,该是怎样的感受?
那是很长的故事,长及一生;那又是很短的故事,短如一封情书。
越言辛:“她不会为我退居家庭,不会为我放弃追求。”
“过年过节,她或许不能时时与我同庆。如遇烦事,她或许无法及时知晓。”
“她可能要为了她的理想,与我多年异地,或许半年、一年,甚至更久,才能见上一面。”
“可我,倾慕于她,倾慕于这样为理想奋斗的她。”
“我爱她,爱她的相貌名姓,爱她的脾气性格,爱她的信念追求。我想我只有成为更好的自己,才能跟随这样美好的她。”
“云绣,你的脚步不必为我停留,你的理想不必因我停滞,我总会等着你,总会跟随你。”
“这样的你,才是真实的你,也才是最好的你。而爱着你的我,才是最欢喜的我。”滇云归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滇云归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滇云归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