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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全本)全文阅读

作者:莫言     红高粱(全本)txt下载     红高粱(全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1.第八章(3)

    奶奶和爷爷在生机勃勃的高粱地里相亲相爱,两颗蔑视人间法规的不羁心灵,比他们彼此愉悦的**贴得还要紧。***他们在高粱地里耕云播雨,为我们高密东北乡丰富多彩的历史上,抹了一道酥红。我父亲可以说是秉领天地精华而孕育,是痛苦与狂欢的结晶。毛驴高亢的叫声,钻进高粱地里来,奶奶从迷荡的天国回到了残酷的人世。她坐起来,六神无主,泪水流到腮边。她说:“他真是麻风。”爷爷跪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柄二尺多长的小剑,噌一声拔出鞘,剑刃浑圆,像一片韭叶。爷爷手一挥,剑已从高粱秸秆间滑过,两棵高粱倒地,从整齐倾斜的茬口里,渗出墨绿的汁液。爷爷说:“三天之后,你只管回来!”奶奶大惑不解地看着他。爷爷穿好衣。奶奶整好容。奶奶不知爷爷又把那柄小剑藏到什么地方去了。爷爷把奶奶送到路边,一闪身便无影无踪。

    三天后,小毛驴又把奶奶驮回来。一进村就听说,单家父子已经被人杀死,尸体横陈在村西头的湾子里。

    奶奶躺着,沐浴着高粱地里清丽的温暖,她感到自己轻捷如燕,贴着高粱穗子潇洒地滑行。那些走马转蓬般的图像运动减缓,单扁郎、单廷秀、外曾祖父、外曾祖母、罗汉大爷……多少仇视的、感激的、凶残的、敦厚的面容都已经出现过又都消逝了。奶奶三十年的历史,正由她自己写着最后的一笔。过去的一切,像一颗颗香气馥郁的果子,箭矢般坠落在地,而未来的一切,奶奶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稍纵即逝的光圈。只有短暂的又黏又滑的现在,奶奶还拼命抓住不放。奶奶感到我父亲那两只兽爪般的小手正在抚摸着她,父亲胆怯的叫娘声,让奶奶恨爱漫漶、恩仇并泯的意识里,又溅出几束眷恋人生的火花。奶奶极力想抬起手臂,爱抚一下我父亲的脸,手臂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了。奶奶正向上飞奔,她看到了从天国射下来的一束五彩的强光,她听到了来自天国的、用唢呐、大喇叭、小喇叭合奏出的庄严的音乐。

    奶奶感到疲乏极了,那个滑溜溜的现在的把柄、人生世界的把柄,就要从她手里滑脱。这就是死吗?我就要死了吗?再也见不到这天,这地,这高粱,这儿子,这正在带兵打仗的人?枪声响得那么遥远,一切都隔着一层厚重的烟雾。豆官!豆官!我的儿,你来帮娘一把,你拉住娘,娘不想死,天哪!天……天赐我人,天赐我儿子,天赐我财富,天赐我三十年红高粱般充实的生活。天,你既然给了我,就不要再收回,你宽恕了我吧,你放了我吧!天,你认为我有罪吗?你认为我跟一个麻风病人同枕交颈,生出一窝癞皮烂肉的魔鬼,使这个美丽的世界污秽不堪是对还是错?天,什么叫贞节?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恶?你一直没有告诉过我,我只有按着我自己的想法去办,我爱幸福,我爱力量,我爱美,我的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罚,我不怕进你的十八层地狱。我该做的都做了,该干的都干了,我什么都不怕。但我不想死,我要活,我要多看几眼这个世界,我的天哪……

    奶奶的真诚感动上天,她的干涸的眼睛里,又滋出了新鲜的津液,奇异的来自天国的光辉在她的眼里闪烁,奶奶又看到了父亲金黄的脸蛋和酷似爷爷的那两只眼睛。奶奶嘴唇微动,叫一声豆官,父亲兴奋地大叫:“娘,你好了!你不要死,我已经把你的血堵住了,它已经不流了!我就去叫俺爹,叫他来看看你。娘,你可不能死,你等着我爹!”

    父亲跑走了。父亲的脚步声变成了轻柔的低语,变成了方才听到过的来自天国的音乐。奶奶听到了宇宙的声音,那声音来自一株株红高粱。奶奶注视着红高粱,在她蒙眬的眼睛里,高粱们奇谲瑰丽,奇形怪状。它们呻吟着,扭曲着,呼号着,缠绕着,时而像魔鬼,时而像亲人,它们在奶奶眼里盘结成蛇样的一团,又忽啦啦地伸展开来,奶奶无法说出它们的光彩了。它们红红绿绿,白白黑黑,蓝蓝绿绿,它们哈哈大笑,它们号啕大哭,哭出的眼泪像雨点一样打在奶奶心中那一片苍凉的沙滩上。高粱缝隙里,镶着一块块的蓝天,天是那么高又是那么低。奶奶觉得天与地、与人、与高粱交织在一起,一切都在一个硕大无朋的罩子里罩着。天上的白云擦着高粱滑动,也擦着奶奶的脸。白云坚硬的边角擦得奶奶的脸綷綷作响。白云的阴影和白云一前一后相跟着,闲散地转动。一群雪白的野鸽子,从高空中扑下来,落在了高粱梢头。鸽子们的咕咕鸣叫,唤醒了奶奶,奶奶非常真切地看清了鸽子的模样。鸽子也用高粱米粒那么大的、通红的小眼珠来看奶奶。奶奶真诚地对着鸽子微笑,鸽子用宽大的笑容回报着奶奶弥留之际对生命的留恋和热爱。奶奶高喊:我的亲人,我舍不得离开你们!鸽子们啄下一串串的高粱米粒,回答着奶奶无声的呼唤。鸽子一边啄,一边吞咽高粱,它们的胸前渐渐隆起来,它们的羽毛在紧张的啄食中奓起。那扇状的尾羽,像风雨中幡动着的花絮。我家的房檐下,曾经养过一大群鸽子。秋天,奶奶在院子里摆一个盛满清水的大木盆,鸽子从田野里飞回来,整齐地蹲在盆沿上,面对着清水中自己的倒影把嗉子里的高粱吐噜吐噜吐出来。鸽子们大摇大摆地在院子里走着。鸽子!和平的沉甸甸的高粱头颅上,站着一群被战争的狂风暴雨赶出家园的鸽子,它们注视着奶奶,像对奶奶进行沉痛的哀悼。

32.第八章(4)

    奶奶的眼睛又蒙眬起来,鸽子们扑棱棱一起飞起,合着一相当熟悉的歌曲的节拍,在海一样的蓝天里翱翔,鸽翅与空气相接,出飕飕的风响。奶奶飘然而起,跟着鸽子,划动新生的羽翼,轻盈地旋转。黑土在身下,高粱在身下。奶奶眷恋地看着破破烂烂的村庄,弯弯曲曲的河流,交叉纵横的道路;看着被灼热的枪弹划破的混沌的空间和在死与生的十字路口犹豫不决的芸芸众生。奶奶最后一次嗅着高粱酒的味道,嗅着腥甜的热血味道,奶奶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场面:在几万子弹的钻击下,几百个衣衫褴褛的乡亲,手舞足蹈躺在高粱地里……

    最后一丝与人世间的联系即将挣断,所有的忧虑、痛苦、紧张、沮丧都落在了高粱地里,都冰雹般打在高粱梢头。在黑土上扎根开花,结出酸涩的果实,让下一代又一代承受。奶奶完成了自己的解放,她跟着鸽子飞着,她那缩得只如一只拳头那么大的思维空间里,盛着满溢的快乐、宁静、温暖、舒适、和谐。奶奶心满意足,她虔诚地说:

    “天哪!我的天……”

33.第九章(1)

    汽车顶上的机枪持续不断地扫射着,汽车轮子转动着,爬上了坚固的大石桥。枪弹压住了爷爷和爷爷的队伍。有几个不慎把脑袋露出堤面的队员已经死在了堤下。爷爷怒火填胸。汽车全部上了桥,机枪子弹已飞得很高。爷爷说:“弟兄们,打吧!”爷爷啪啪啪连放三枪,两个日本兵趴到了汽车顶棚上,黑血涂在了车头上。随着爷爷的枪声,道路东西两边的河堤后,响起了几十响破烂不堪的枪声,又有七八个日本兵倒下了。有两个日本兵栽到车外,腿和胳膊挣扎着,直扎进桥两边的黑水里。方家兄弟的大抬杠怒吼一声,喷出一道宽广的火舌,吓人地在河道上一闪,铁砂子、铁蛋子全打在第二辆汽车上载着的白口袋上。烟火升腾之后,从无数的破洞里,哗哗啦啦地流出了雪白的大米。我父亲从高粱地里,蛇行到河堤边,急着要对爷爷讲话,爷爷紧急地往自来得手枪里压着子弹。鬼子的第一辆汽车加足马力冲上桥头,前轮子扎在朝天的耙齿上。车轮破了,哧哧地泄着气。汽车轰轰地怪叫着,连环铁耙被推得咔哒咔哒后退,父亲觉得汽车像一条吞食了刺猬的大蛇,在痛苦地甩动着脖颈。

    第一辆汽车上的鬼子纷纷跳下。爷爷说:“老刘,吹号!”刘大号吹起大喇叭,声音凄厉恐怖。爷爷喊:“冲。”爷爷抡着手枪跳起,他根本不瞄准,一个个日本兵在他的枪口前弯腰俯背。西边的队员们也冲到了车前,队员们跟鬼子兵搅和在一起,后边车上的鬼子把子弹也射到天上去。汽车上还有两个鬼子,爷爷看到哑巴一纵身飞上汽车,两个鬼子兵端着刺刀迎上去,哑巴用刀背一磕,格开一柄刺刀,刀势一顺,一颗戴着钢盔的鬼子头颅平滑地飞出,在空中拖着悠长的嚎叫,扑通落地之后,嘴里还吐出半句响亮的鸣叫。父亲想哑巴的腰刀真快。父亲看到鬼子头上凝着脱离脖颈前那种惊愕的表,它腮上的肉还在颤抖,它的鼻孔还在抽动,好像要打喷嚏。哑巴又削掉了一颗鬼子头,那具尸体倚在车栏上,脖颈上的皮肤突然褪下去一节,血水咕嘟咕嘟往外冒。这时,后边那辆车上的鬼子把机枪压低,打出了不知多少子弹,爷爷的队员像木桩一样倒在鬼子的尸体上,哑巴一屁股坐在汽车顶棚上,胸膛上有几股血蹿出来。

    父亲和爷爷伏在地上,爬回高粱地,从河堤上慢慢伸出头。最后边那辆汽车吭吭吭吭地倒退着,爷爷喊:“方六,开炮!打那个狗娘养的!”方家兄弟把装好火药的大抬杠顺上河堤,方六弓腰去点引火绳,肚子上中了一弹,一根青绿的肠子,嗞溜溜地钻出来。方六叫了一声娘,捂着肚子滚进了高粱地。汽车眼见着就要退出桥,爷爷着急地喊:“放炮!”方七拿着火绒,哆哆嗦嗦地往引火绳上触,却怎么也点不着。爷爷扑过去,夺过火绒,放在嘴边一吹,火绒一亮。爷爷把火绒触到引火绳上,引火绳吱吱地响着,冒着白烟消逝了。大抬杠沉默地蹲踞着,像睡着了一样。父亲想它是不会响了。鬼子汽车已经退出桥头,第二辆第三辆汽车也在后退。车上的大米哗哗啦啦地流着,流到桥上,流到水里,把水面打出了那么多的斑点。几具鬼子尸体慢慢向东漂,尸体散着血,成群结队的白鳝在血水中转动。大抬杠沉默片刻之后,呼隆一声响了。钢铁枪身在河堤上跳起老高,一道宽广的火焰,正中了那辆还在流大米的汽车。车下部,刮剌剌地着起了火。

    那辆退出大桥的汽车停住了,车上的鬼子乱纷纷跳下,趴到对面河堤上,架起机枪,对着这边猛打。方六的脸上中了一弹,鼻梁被打得四分五裂,他的血溅了父亲一脸。

    起火汽车上的两个鬼子,推开车门跳出来,慌慌张张蹦到河里。中间那辆流大米的汽车,进不得退不得。在桥上吭吭怪叫,车轮子团团旋转。大米像雨水一样哗哗流。

    对面鬼子的机枪突然停了,只剩下几只盖子枪在吧嗒吧嗒响。十几个鬼子,抱着枪,弯着腰,贴着着火汽车的两边往北冲。爷爷喊一声打,响应者寥寥。父亲回头看到堤下堤上躺着队员们的尸体,受伤的队员们在高粱地里呻吟喊叫。爷爷连开几枪,把几个鬼子打下桥。路西边也稀疏地响了几枪,打倒几个鬼子。鬼子退了回去。河南堤飞起一颗枪弹,打中了爷爷的右臂,爷爷的胳膊一蜷,手枪落下,悬在脖子上。爷爷退到高粱地里,叫着:“豆官,帮帮我。”爷爷撕开袖子,让父亲抽出他腰里那条白布,帮他捆扎在伤口上。父亲趁着机会,说:“爹,俺娘想你。”爷爷说:“好儿子!先跟爹去把那些狗娘养的杀光!”爷爷从腰里拔出父亲扔掉的勃朗宁手枪,递给父亲。刘大号拖着一条血腿,从河堤边爬过来,他问:“司令吹号吗?”

34.第九章(2)

    “吹吧!”爷爷说。

    刘大号一条腿跪着,一条腿拖着,举起大喇叭,仰天吹起来,喇叭口里飘出暗红色的声音。

    “冲啊,弟兄们!”爷爷高喊着。

    路西边高粱地里有几个声音跟着喊。爷爷左手举着枪,刚刚跳起,就有几颗子弹擦着他的腮边飞过,爷爷就地一滚,回到了高粱地。路西边河堤上响起一声惨叫。父亲知道,又一个队员中了枪弹。

    刘大号对着天空吹喇叭,暗红色的声音碰得高粱棵子瑟瑟打抖。爷爷抓住父亲的手,说:“儿子,跟着爹,到路西边与弟兄们汇合去吧。”

    桥上的汽车浓烟滚滚,在哗哗叭叭的火焰里,大米像冰霰一样满河飞动。爷爷牵着父亲,飞步跨过公路,子弹追着他们,把路面打得噗噗作响。两个满面焦煳、皮肤开裂的队员见到爷爷和父亲,嘴咧了咧,哭着说:“司令,咱们完了!”

    爷爷颓丧地坐在高粱地里,好久都没抬起头来,河对岸的鬼子也不开枪了。桥上响着汽车燃烧的爆裂声,路东响着刘大号的喇叭声。

    父亲已经不感到害怕,他沿着河堤,往西溜了一段,从一蓬枯黄的衰草后,他悄悄伸出头。父亲看到从第二辆尚未燃烧的汽车棚里,跳出一个日本兵。日本兵又从车厢里拖出了一个老鬼子。老鬼子异常干瘦,手上套着雪白的手套,腚上挂着一柄长刀,黑色皮马靴装到膝盖。他们沿着汽车边,把着桥墩,哧溜哧溜往下爬。父亲举起勃朗宁手枪,他的手抖个不停,那个老鬼子干瘪的屁股在父亲枪口前跳来跳去。父亲咬牙闭眼开了一枪,勃朗宁嗡地一声响,子弹打着呼哨钻到水里,把一条白鳝鱼打翻了肚皮。鬼子官跌到水中。父亲高叫着:“爹,一个大官!”

    父亲的脑后一声枪响,老鬼子的脑袋炸裂了,一团血在水里噗啦啦散开了。另一个鬼子手脚并用,钻到了桥墩背后。

    鬼子的枪弹又压过来,父亲被爷爷按住。子弹在高粱地里唧唧咕咕乱叫。爷爷说:“好样的,是我的种!”

    父亲和爷爷不知道,他们打死的老鬼子,就是有名的中岗尼高少将。

    刘大号的喇叭声不断,天上的太阳,被汽车的火焰烤得红绿间杂,萎萎缩缩。

    父亲说:“爹,俺娘想你啦,叫你去。”

    爷爷问:“你娘还活着?”

    父亲说:“活着。”

    父亲牵着爷爷的手,向着高粱深处走。

    奶奶躺在高粱下,脸上印着高粱的暗影,脸上留着为我爷爷准备的高贵的笑容。奶奶的脸空前白净,双眼尚未合拢。

    父亲第一次现,两行泪水,从爷爷坚硬的脸上流下来。

    爷爷跪在奶奶身旁,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把奶奶的眼皮合上了。

    一九七六年,我爷爷死的时候,母亲用她的缺了两个指头的左手,把爷爷圆睁的双眼合上。爷爷一九五八年从日本北海道的荒山野岭中回来时,已经不太会说话,每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一样从他口里往外吐。爷爷从日本回来时,村里举行了盛大的典礼,连县长都来参加了。那时候我两岁。我记得在村头的白果树下,一字儿排开八张八仙桌,每张桌子上摆着一坛酒,十几个大白碗。县长搬起坛子,倒出一碗酒,双手捧给爷爷。县长说:“老英雄,敬您一碗酒,您给全县人民带来了光荣!”爷爷笨拙地站起来,灰白的眼珠子转动着,说:“喔——喔——枪——枪”我看到爷爷把那碗酒放到唇边,他的多皱的脖子梗着,喉结一上一下地滑动,酒很少进口,多半顺着下巴,哗哗啦啦地流到了他的胸膛上。

    我记得爷爷牵着我,我牵着一匹小黑狗,在田野里转。爷爷最喜欢去看墨水河大桥,他站在桥头上,手扶着桥墩石,一站就是半个上午或半个下午。我看到爷爷的眼睛常常定在桥石那些坑坑洼洼的痕迹上。高粱长高时,爷爷带我到高粱地里去,他喜欢去的地方也离着墨水河大桥不远。我猜想,那儿就是奶奶升天的地方,那块普普通通的黑土地上,浸透着奶奶的鲜血。那时候,我们家的老房子还没拆,爷爷有一天抓起一把镢头,在那棵楸树下刨起土来。他刨出了几个蝉的幼虫,递给我,我扔给狗,狗把蝉的幼虫咬死,却不吃。“爹,您刨什么?”我的要去公共食堂做饭的娘问。爷爷抬起头,用恍若隔世的目光看着娘。娘走了,爷爷继续刨土。爷爷刨出了一个大坑,斩断了十几根粗细不一的树根,揭开了一块石板,从一个阴森森的小砖窖里,搬出了一个锈得不成形的铁皮匣子。铁匣子一落地就碎了。一块破布里,露出了一条锈得通红的、比我还要长的铁家伙,我问爷爷是什么,爷爷说:“喔——喔——枪——枪。”爷爷把枪放在太阳下晒着,他坐在枪前,睁一会儿眼,闭一会儿眼,又睁一会儿眼,又闭一会儿眼。后来,爷爷起身,找来一柄劈木柴的大斧,对着枪乱砍乱砸。爷爷把枪砸成一堆碎铁,然后,一件件拿开扔掉,扔得满院子都是。

35.第九章(3)

    “爹,俺娘死了?”父亲问爷爷。***

    爷爷点点头。

    父亲说:“爹!”

    爷爷摸了一下父亲的头,从屁股后掏出一柄小剑,砍倒高粱,把奶奶的身体遮起来。

    堤南响起激烈的枪声、喊杀声和炸弹爆炸声。父亲被爷爷拽着,冲上桥头。

    桥南的高粱地里,冲出一百多个穿灰布军衣的人。十几个日本鬼子跑上河堤,有的被枪打死,有的被刺刀捅穿。父亲看到,腰扎宽皮带,皮带上挂着左轮手枪的冷支队长在几个高大卫兵的簇拥下,绕过着火的汽车,向桥北走来。爷爷一见冷支队长,怪笑一声,持枪立在桥头不动了。

    冷支队长大模大样地走过来,说:“余司令,打得好!”

    “狗娘养的!”爷爷骂。

    “兄弟晚到了一步!”

    “狗娘养的!”

    “不是我们赶来,你就完了!”

    “狗娘养的!”

    爷爷的枪口对准了冷支队长。冷支队长一使眼色,两个虎背狼腰的卫兵就以麻利的动作把爷爷的枪下了。

    父亲举起勃朗宁,一枪打中了撕掳爷爷的那个卫兵的屁股。

    一个卫兵飞起一脚,把父亲踢翻,用大脚在父亲手腕上跺了一下,弯腰把勃朗宁捡到手里。

    爷爷和父亲被卫兵架起来。

    “冷麻子,你睁开狗眼看看我的弟兄!”

    公路两侧的河堤上,高粱地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死尸和伤兵。刘大号断断续续地吹着喇叭,鲜血从他的嘴角鼻孔往外流。

    冷支队长脱掉军帽,对着路东边的高粱地鞠了一躬。对着西边的高粱地鞠了一躬。

    “放开余司令和余公子!”冷支队长说。

    卫兵放开爷爷和父亲。那个挨枪的卫兵手捂着屁股,血从他的指缝里滴滴答答往下流。

    冷支队长从卫兵手里接过手枪,还给爷爷和父亲。

    冷支队长的队伍络绎过桥,他们扑向汽车和鬼子尸体。他们拿走了机枪和步枪、子弹和弹匣、刺刀和刀鞘、皮带和皮靴、钱包和刮胡刀。有几个兵跳下河,抓上来一个躲在桥墩后的活鬼子,抬上了一个死老鬼子。

    “支队长,是个将军!”一个小头目说。

    冷支队长兴奋地靠前看了看,说:“剥下军衣,收好他的一切东西。”

    冷支队长说:“余司令,后会有期!”

    一群卫兵簇拥着冷支队长往桥南走。

    爷爷吼叫一声:“立住,姓冷的!”

    冷支队长回转身,说:“余司令,谅你不会打我黑枪吧!”

    爷爷说:“我饶不了你!”

    冷支队长说:“王虎给余司令留下一挺机枪!”

    几个兵把一挺机枪放在爷爷脚前。

    “这些汽车,汽车上的大米,也归你了。”

    冷支队长的队伍全部过了桥,在河堤上整好队,沿着河堤,一直向东走去。

    夕阳西下。汽车烧毕,只剩下几具乌黑的框架,胶皮轱辘烧出的臭气令人窒息。那两辆未着火的汽车一前一后封锁着大桥。满河血一样的黑水,遍野血一样的红高粱。

    父亲从河堤上捡起一张未跌散的拤饼,递给爷爷,说:“爹,您吃吧,这是俺娘擀的拤饼。”

    爷爷说:“你吃吧!”

    父亲把饼塞到爷爷手里,说:“我再去捡。”

    父亲又捡来一张拤饼,狠狠地咬了一口。

36.第九章(4)

    第二天上午,爷爷和奶奶各骑一匹黑骡,跑到外曾祖父家。***外曾祖父正在化银子铸长命百岁锁,见到我爷爷奶奶闯进来,把银锅子都打翻了。

    爷爷说:“听说曹梦九赏你十块大洋?”

    “贤婿饶命……”外曾祖父双膝跪了地。

    爷爷从怀里掏出十块大洋,摞在外曾祖父光溜溜的脑门上。

    “挺直脖子,别动!”爷爷厉声喊。

    爷爷退后几步,“啪啪”两枪,打飞了两块大洋。

    爷爷又开了两枪,走了两块大洋。

    外曾祖父身体逐渐萎缩,没等爷爷开够十枪,就瘫在了地上。

    奶奶从怀里掏出一百块大洋,撒得遍地银光。

    爷爷和父亲回到零落破败的家中,从夹壁墙里起出五十块大洋,化装成叫花子模样,混进县城。在火车站附近一个半挑着红灯笼的小铺子里,找到一个涂脂抹粉的女人,买了五百子弹。然后,潜伏数日,费尽心机混出城门,准备找冷麻子算账。

    爷爷和父亲赶着那只快要被屎憋死的小山羊赶到村子西头的高粱地里时,是墨水河大桥伏击战后第六天下午——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十五下午,日本鬼子四百多人、伪军六百多人,把我们的村庄包围得像铁桶一样。爷爷和父亲赶快撕开羊屁眼,小山羊拉出一公斤屎后,又拉出了几百手枪子弹。父子二人不顾脏臭,赶紧武装起来,在高粱地里与侵略者展开悲壮的战斗。虽射杀日本士兵数十人,伪军数十人,但终因势单力孤,无力回天。傍晚时,村里百姓往无枪声的村南“出水”,遭到日本机枪疯狂扫射。数百名男女死在高粱地里,辗转翻滚的半死的乡民,压倒了无数的红高粱。鬼子撤退时,点燃了村里所有的房屋,冲天大火,经久不息,把半个天都烧白了。那天晚上的月亮,本来是丰厚的、血红的,但由于战争,它变得苍白、淡薄,像艳色消退的剪纸一样,凄凄凉凉地挂在天上。

    “爹,我们到哪儿去?”

    爷爷没有回答。

蛙 第五章(5)

这时,张拳的老婆哭着从院子里出来。她头上顶着乱草,显然是在草垛里躲藏过。她说:万主任,开恩吧,饶了他吧,俺跟你走……

    姑姑和小狮子,沿着我们村后河堤向东,应该是去大队部找干部了解情况吧,但就在她们走下河堤,进入通向大队部那条胡同时,船舱里那个女人——张拳的老婆——钻出来,纵身跳入河中。秦河跟着跳下去,但他不识水性,跳下去立即沉了底,好不容易冒出头,接着又沉下去。黄秋雅尖声高叫:救命啊……救命……

    我们在树上,看到姑姑与小狮子从胡同里折返回来,跑上河堤。

    王肝从树上纵身一跃,动作潇洒,如鱼入水。我们在河边长大,学会走路的同时就学会了游泳。这棵歪脖子柳树,好像是专为我们练习跳水而生。我希望小狮子看见了王肝那潇洒一跳。我紧随着王肝跃进水中。李手也从河边跳下水。我们应该先去救那孕妇,但那孕妇不见踪影。秦河这可怜虫就在我们面前,他身体翻腾着,宛如一根滚油锅里的油条。王师傅大声提醒我们:抓他的头发!避开他的手!

    王肝游到他的身后,伸手抓住了他的大分头。他的头发真好啊,王肝事后对我说,像马鬃一样。

    王肝的水性,是我们当中最好的,他可以双手举着衣服横渡河流,到对岸后衣服上不沾一个水点。在梦中情人面前展露泳技,这是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啊!我和李手一左一右护卫着他,直到他将秦河拖到水边。

    姑姑和小狮子跑到。

    姑姑恼怒地问:这个呆子,跳下去想干什么?

    秦河趴在河边,哇哇地往河里吐水。

    黄秋雅哭着说:是张拳的老婆跳了河,他跳下去救。

    姑姑脸色大变,目光投向河面: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跳下去就没了影子……黄秋雅道。

    我不是让你好好看着她吗?姑姑跳上船,懊恼地说,你简直是个死人!你要负责任!开船,开船!

    小狮子手忙脚乱地发动机器,但怎么也打不着火。

    姑姑大叫:秦河!赶快来发动机器!

    秦河抖抖颤颤地站起来,弯着腰,喷出一腔水,又扑地跪倒。

    小跑,王肝!你们快帮着救人啊!姑姑大喊着,我重赏你们。

    我们把目光投向水面,仔细搜索着。

    河面宽阔,浊流滚滚。水面上漂浮着大团的泡沫和乱草。这时,李手指着在河边缓流中慢慢向前漂动的一块西瓜皮,说:看那里。

    那西瓜皮顺水漂流,但不时脱离水面,露出女人的脖颈和乱发。

    姑姑一屁股坐在船舷中,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正准备跃入水中救人,姑姑大喊:别急!

    姑姑问小狮子:你会凫水吗?

    小狮子摇头。

    看来要做一个称职的计划生育工作者,不仅要学会挨打,还要学会凫水。姑姑笑指着那块沉浮的西瓜皮,道:你看看,她凫得多好啊,她把当年游击队员对付日本鬼子的办法都用上了啊!

    秦河弓着腰爬上船。他浑身滴水,大分头如一团乱草。脸色灰白,嘴唇乌青。

    姑姑下令:开船。

    秦河用摇把子摇着了柴油机。他可能头晕,身体不稳,干呕几声,吐出一摊泡沫。

    我们帮他解开拴在码头上的绳子。姑姑说:你们上船!

    我可以想象王肝的激动,坐在船舷上,他的身体紧挨着小狮子。我看到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十根手指神经质地颤动着。隔着那件因湿而贴在身上的汗衫,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心脏在跳动,好像一只被关在笼中的野兔,碰撞着栅栏。他的身体僵硬,一丝儿也不敢动。那个胖姑娘小狮子,浑然不觉,只顾盯着那块漂浮在前方的西瓜皮。

蛙 第五章(6)

秦河将船头往外一别,船沿着近堤的缓流前行,机器声平缓。李手站在他身边,观察着他的动作,好像一个学徒。

    姑姑说:慢慢地开,对,再慢点。

    船头距离那块西瓜皮大约五米时。柴油机油门降到了再小就要熄火的程度。这时我们已清楚地看到了西瓜皮遮掩下的那孕妇的头颅。

    真是好水性,姑姑说,怀孕五个月了还能游得这样好。

    姑姑命令小狮子进舱去放广播。小狮子应声立起,弯腰钻进船舱。王肝的身侧似乎出现了一片无边的虚空,他脸上的神情是那样痛苦与失落。他在想什么呢?他那封才华横溢的情书,小狮子是否收到了呢?

    正在我胡思乱想时,船头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来。尽管我知道喇叭要响,但听到这声音还是被吓了一跳。——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口非控制不可——喇叭一响,那孕妇便掀开了西瓜皮,从浑水中露出头来。她惊恐地扭头回望,然后猛地潜入水中。——姑姑微笑着,示意秦河把船速再放慢点。姑姑低声道:我倒要看看,这东风村的女人,水性到底好到什么程度!——小狮子从船舱里钻出来,挤到船头,焦急地张望着。——真是天随人愿啊,她丰满的身体又和王肝靠在了一起。我甚至都有点嫉妒王肝了。他瘦猴般的身体,紧贴着小狮子。那么胖的、那么瓷实的肉啊!我猜测着王肝的感受,他一定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柔软和温热,一定能……想到这里时,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我为自己的肮脏念头感到无比的羞耻,慌忙把视线从他们身体上移开,把手插进裤兜,狠狠地拧着自己的大腿。

    露头了!露头了!小狮子大叫着。

    那孕妇在离船头五十米远处露出了水面。她回头望望,身体浮出水面,双臂搏水,速度极快,顺流而下。

    姑姑对秦河做了一个手势。柴油机轰鸣,船速加快,逼近孕妇。

    姑姑从裤兜里摸出一盒挤得瘪瘪的烟,剥开,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摸出一个打火机,扳动齿轮,吡嚓吡嚓地打火,终于打着。姑姑眯缝着眼睛,喷吐着烟雾。河上起了风,浊浪追逐前涌。我就不信,你还能游过一艘12马力的机动船。高音喇叭又放出歌颂毛主席的湖南民歌——浏阳河,拐过了九道弯,五十里水路到湘江——姑姑将烟头扔到水里,一只海鸥俯冲下来,叼起那烟头,腾空而去。

    高音喇叭哑了,唱片到头了。小狮子转头看姑姑。姑姑说不用了。姑姑大喊:耿秀莲,你能一直游到东海吗?

    那女人不回答,依然在奋力挥臂,但速度明显放慢。

    我希望你放明白点,姑姑说,乖乖地上船,跟我们去把手术做了。

    顽抗是死路一条!小狮子气汹汹地说,你即便能游到东海,我们也能跟到你东海!

    那女人大声哭泣起来。她挥臂击水的动作更慢。一下比一下慢。

    没劲了吧?小狮子笑着说。有本事你游啊,鱼狗扎猛子啊,青蛙打扑通啊……

    此时,那女人的身体已在渐渐下沉,而且,空气中似乎散发着一股血腥味儿。姑姑探身观察着水面,大喊一声:不好!

    快,超过她!姑姑命令秦河,接着命令我们跳下去,托住她!

    王肝飞身入水,我与李手紧跟着。

    秦河将船头斜了一下,从那女人身侧驶过去。

    我和王肝靠近那女人。我伸手提住她的左臂,她的右臂就像章鱼的长腿一样抡过来,将我摁入水中。我喊叫着,猛地呛了一口水。是王肝揪住了她的头发,猛力往上提,是李手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往上提,才使我露出水面。我眼前一阵昏黄,剧烈地咳嗽着。船在我们前面,秦河将油门减小。我的肩膀撞在了船上,那女人的身体也撞在了船上。姑姑她们从船舷边伸出手,有的扯住那女人的头发,有的拽着她的胳膊,我们在下边托着她的屁股托着她的腿,一阵乱七八糟吆喝,几股子合力,终于将那女人弄到了船上。

    我们都看到了那女人腿上的血。

    你们不用上船了,自己游上岸吧。姑姑对我们说罢,急火火地命令秦河:快,调转船头,快,快!

    尽管姑姑她们使用了最好的药,做了最大的努力,但耿秀莲还是死了。

蛙 第六章

部队领导向我出示了一份加急电报,说我的妻子王仁美怀了第二胎。领导严肃地告诉我,你是党员,干部,既然已经领了独生子女证,每月还领取独生子女补助费,为什么又让妻子怀了第二胎?我茫然无措。领导命令我:立即回去,坚决做掉!

    我的突然出现,让家里人吃了一惊。两岁的女儿躲在奶奶背后,畏惧地看着我。

    怎么冷不丁地就回来了呢?母亲心事重重地问我。

    出差,顺便路过。

    燕燕,这是你爸爸啊,快叫爸爸。母亲把女儿往前推,说:这孩子,你不回来,天天念叨着找爸爸,爸爸真回来了,倒怕了。

    我伸出手,握着她的胳膊,试图抱她,她“哇”的一声哭了。

    母亲长叹一声,道:天天担惊受怕,藏着掖着,这不,还是透了气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恼火地问,她不是一直戴着环吗?

    这事儿,母亲说,她显了形后才告诉我。头年你回来探亲,她就去找袁腮把环取出来了。

    袁腮这个杂种!我恨恨地骂着,他不知道这是犯法吗?

    你可千万别去告人家,母亲道,是仁美央求了人家许多次,后来又托了王胆去说情,他才给取的。

    太危险了,我说,袁腮是个劁猪阉狗的,竟敢给人取环,万一弄出点事儿来怎么办?

    好多人找他取呢,母亲压低了声音说,听你媳妇说,他技术好得很,用一根铁钩子,几下就钩出来了。

    真是不要脸!我说。

    你别多心,母亲看看我的脸色道,是王胆陪着她一起去的,取环时袁腮戴着口罩、墨镜、橡胶手套,那铁钩子先用酒精擦了,又用火燎了,保证无毒。你媳妇说,根本不用脱裤子,只把裤裆剪一个洞就行。

    我不是那个意思。

    跑儿啊,母亲忧伤地说,你大哥二哥都有儿子,唯你没有,这是娘的一块心病,我看,就让她生了吧。

    我也愿意让她生,但谁能保证就是个男孩呢?

    我看像个男孩,母亲说,我问燕燕,燕燕,你娘肚子里是个弟弟还是妹妹?燕燕说,弟弟!小儿语,灵验着呢。再说了,就是再生个女孩,燕燕长大后也有个依靠,一个女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我这么大年纪了,两眼一闭,啥都不知道了。我这是替你想呢!

    娘啊,我说,部队有纪律,要是生了二胎,我就要被开除党籍,撤销职务,回家种地。我奋斗了这么多年才离开庄户地,为了多生一个孩子,把一切都抛弃,这值得吗?

    母亲道:党籍、职务能比一个孩子珍贵?有人有世界,没有后人,即便你当的官再大,大到毛主席老大你老二,又有什么意思?

    毛主席早去世了。我说。

    我还不知道毛主席早去世了?母亲说,我是打个比方呢。

    这时,大门声响。燕燕高叫着:娘,俺爸爸回来了。

    我看着女儿挪动着小腿,跌跌撞撞地向王仁美奔去。我看到王仁美身穿着我当兵前穿过的那件灰夹克,肚子已经腆出。她臂弯挎着一个红布包袱,里边露出花花绿绿的布头。她弯腰抱起女儿,夸张地笑着说:哎哟小跑,你怎么回来了呢?

    我怎么就不能回来呢?我没好气地说,你干的好事!

    她的布满蝴蝶斑的脸变白了,转瞬又涨得通红,大声道:我做什么啦?我白天下地劳动,晚上回家带孩子,没干一丁点儿对不起你的事!

    你还敢狡辩!我说,你为什么瞒着我去找袁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叛徒,内奸!王仁美放下孩子,气哄哄地走进屋里,小凳子绊了她一下,她一脚将小凳子踢飞,骂道:是哪个丧了天良的告诉你的?

    女儿在院子里大哭着。

    母亲坐在灶边垂泪。

    你不要吵,也不要骂,我说,乖乖地跟我去卫生院做了,啥事也没有。

    你休想,王仁美把一面镜子摔在地上,大声喊叫着,孩子是我的,在我的肚子里,谁敢动他一根毫毛,我就吊死在谁家门槛上!

    跑儿啊,咱不当那个党员啦,也不当那个干部啦,回家种地,不也挺好吗?现在也不是人民公社时期了,现在分田单干了,粮食多得吃不完,人也自由了,我看你就回来吧……

    不行,坚决不行!

    王仁美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噼里啪啦地响。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说,涉及到我们单位的荣誉。

    王仁美提着一个大包袱走出来。我拦住她,说:到哪里去?

    你甭管!

    我拉住她的包袱,不放她走。她从怀里摸出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肚子,眼睛通红,尖利地叫着:你放开!

    跑儿!母亲尖叫着。

    我自然清楚王仁美的脾气。

    你走吧,我说,但你逃脱了今天,逃脱不了明天,无论如何,必须做掉!

    她提着包袱,急匆匆地走了。女儿张着双手追她,跌倒在地。她不管不顾。

    我跑出去,把女儿抱起来。女儿在我怀里打着挺儿,哭喊着找娘。我一时百感交集,眼泪夺眶而出。

    母亲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说:儿啊,让她生了吧……要不,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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