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9 斩业非斩人,杀生为护生
如果说九转金身是根基,爆丹便是在短时间内将这根基发挥出威能的法门。
之前无论比丘尼还是年轻僧人都感知不到陈平安,那是因为他在做爆丹之前的准备,将全身气血压缩于一点,整个人的存在感极限降低,最后于这极致压缩中升华,点燃丹火。
这便是,爆丹。
陈平安望向前方。
一个个比丘尼和他对视。
在这无声的安静中。
他动了。
毫无预兆,毫无准备。
犹如上一秒还是默片,下一秒便是全息的超新星星爆发。
陈平安一头撞入比丘尼群里。
这些未来佛的信徒,最开始还想着战斗,前赴后继的扑向陈平安,用他们全部的身体器官和对方厮杀。
但是,无用。
陈平安舍弃了所有防御。
对他来说,拳头就是最好的防御。
处在爆丹状态的他,只觉得身心舒畅,再也没有什么能比此刻更令人欢喜的了。
比丘尼用头来撞。
这些怪物的头颅可比寻常合金更为坚硬。
陈平安手一偏,到其脖颈,屈起手指,忽的一停,如火山爆发前的片刻寂静,而后便是震天撼地的爆发,他敲下。
这头比丘尼勐地往旁边一个趔趄,脖颈呈现出不正常的扭曲,畸形的脑袋软软垂下,一双黄金童也逐渐暗澹,原来陈平安这一指,竟是直接敲碎了这头比丘尼的嵴椎。
越来越多的比丘尼向他涌来。
陈平安拿眼一扫。
双眸中丹火一张一缩。
他整个人便合身向前扑去。
这一幕便如同大海乘风破浪的快艇,扬起高高的白浪。
而此刻,这些白浪便是比丘尼们。
他们一个接一个的高高抛起。
没有人能阻挡陈平安前进的道路。
但他不是圆圆。
说什么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说什么有一双拳头就无所畏惧,但此时的陈平安终究还只是血肉之躯,就连龙类被杀也会死,更何况是他陈平安了。
硬生生的在比丘尼中杀出一条血路的代价,就是陈平安浑身浴血,那是比丘尼的血,也有他自己的血,两者交融在一起,比丘尼的血具备高腐蚀性,如硫酸般灼烧着他的伤口,显化的气血又与之对抗,消磨这些高腐蚀性的血,两者相持,升腾起白色的雾气,便是在陈平安的周身氤氲不修。
他身后是一条空荡荡的路,比丘尼们横七竖八,如同神明伟力使得大海竖起的墙,容陈平安走后,高高的海墙便是落下,汹涌的海水铺天盖地,要将这妄自窃取神明权柄的狂徒给击杀当场。
无可技术的比丘尼向陈平安涌来,他们踏着同类的尸骨前进,争先恐后的向前伸出利爪,甩着口水和不知名的液体,贪婪的望着前方的年轻武人。
陈平安驻足,抬头,与血肉莲台之上,那年轻僧人对视。
尽管遍体鳞伤,但他的精气神仍然旺盛,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没有什么能使之稍微缓解,更别说是熄灭。
愈战愈狂!
后方的比丘尼们近了,陈平安却在此刻低下头,轻声呢喃。
“还有,五息。”
轰隆隆!
陈平安一踏地面,龟裂的纹理向着四面八方扩散,扬起的烟尘遮蔽视线,比丘尼们一头冲进这烟尘,四下胡乱的转,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人类。
这也是理所应当。
毕竟,陈平安早已不在。
弥漫此处的烟尘骤然向上刺出,形成一个圆锥的形状,终于,显露出陈平安的身影。
他伸手攀住血肉莲台的边缘,狠狠一个借力,翻身而上。
一只金刚杵噼头盖脸的砸下。
几乎是本能,或者说武道直觉,陈平安横起手臂,气血和劲力充盈,便是硬生生挨了这一击。
但未来佛怎么着也是和现在佛相同位格的存在,哪怕两者在定位上有明显的区别,现在佛更着重于自身威能,未来佛却能创造诸多信徒。
但是猝不及防下,陈平安挨了这一击,伤害着实不低。
只见得陈平安闷哼一声,挡住金刚杵的手臂呈现不正常的歪斜,明显已是骨折了,说来也是,毕竟陈平安的武道本就偏向于进攻,哪怕仓促间运足了劲力气血,最后防御的效果也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不过,挡了一挡,陈平安也算是有了喘息之机,他一个闪身拉开和未来佛的距离,目光扫过未来佛持着的金刚杵,黄铜色泽,狰狞威武,只是那裂开的口器和无规律转动的眼珠,都在证明这玩意竟是一个活物。
真是诡异。
陈平安和年轻僧人对视,他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自有一股出尘超脱的清净气息,白净的面容含有一抹慈悲,眉心一颗朱砂痣,就这般卖相,无论谁人见了都得唤一声,好一个俊和尚。
可惜,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陈平安瞥了眼自己骨折的手臂,左手将之握住,一拉一搬再是一提,便是以如此蛮横到不讲理的方式,将之复位。
观看直播的混血种们不由下意识皱眉,这一幕他们只是看着就觉得疼,更何况是当事人自己呢?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这会可是瞬息万变的战场,哪里还有功夫给陈平安慢慢调养。
他运起劲力贯通上下,又激发出伤处气血,前后一息也是不用,比眨眼更短的功夫,便是成了。
陈平安动了动手指,握握拳,皱起的眉头稍缓,可以了。
眸中丹火摇曳不定。在他和未来佛对视的瞬间。
陈平安消失了。
原地完全失去了这个人的身影。
等他再次出现时,已是在了年轻僧人的面前。
爆丹的法门是全方位提升武者的速度力量和反应,以至于举手投足间都能展现出令人侧目的威能。
陈平安直直轰出一拳,鲜红的气血化作拳罡,年轻僧人用金刚杵来挡,只听得一声嗡鸣,如洪钟大吕,两人各退一步,双目对视,就在下一秒,两者毫无花哨的硬撼起来,你一拳我又一脚,陈平安出拳变有拳罡,踢腿也有恶风,再寸许间,便是对面的和尚,他·的金刚杵有如活物,不仅坚硬,甚至好几次差点咬到陈平安,那竖排密密麻麻的利齿闪着寒芒,看上一眼便叫人寒芒汗毛直立。
或是觉得金刚杵还是不够,僧人左手一翻,便从袖中长出一只紫金的钵盂出来。
当真是长出,这钵盂乍一看卖相不错,好一个佛宝,但若是仔细观瞧,便会惊讶的发现,这钵盂竟也是血肉质地,口子内测长者一圈利齿,如此看来,这哪里还是什么钵盂,分明就是一只巨大的口器。
而和尚也不是手持金刚杵钵盂,这两件佛宝完全是长在他手上,与他血肉相连,分明就是一个身体器官。
两人你来我往,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交手,只在空气中留下两道残影,除此之外再无人能看清他们的动作。
观看直播的混血种们还在猜测陈平安需要多久才能结束这场战斗时。
变故陡生。
或许是之前硬挨金刚杵那一下留下的伤,陈平安右手动作始终有些滞涩,施展间明显不比左手臂来的零活。
就连通过直播关注这场战斗的混血种们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更何况是当事人未来佛自己了。
他瞅准一个时机,金刚杵硬撼,大开大合间,取得一抹破绽,而后左手的钵盂勐地盖下,直取陈平安受伤的右臂。
这是图谋已久的一招,诸般准备只为此刻,未来佛十拿九稳。
果然,不出意料,陈平安根本来不及闪躲,本就受伤的右臂也做不出多余动作,被未来佛得手,紫金钵盂死死咬住陈平安的右臂,年轻的未来佛脸上绽放一抹笑容,心念一动间,紫金钵盂勐地一吸,这吸的是龙血,是超凡,也是劲力。
但……陈平安九转金身第一重的劲力又岂是那么好受的。
年轻僧人脸上的微笑尚未完全绽放,便已凝固在了那里。
他只感觉自己好似是吞入了一大口的岩浆,那股滚烫感灼烧着血管肌肉和骨骼,同时还在折磨着他的精神,莫大的危机感笼罩住了他,仿佛下一秒就将死去。
陈平安微一扬眉,目中闪过一抹惊诧,但也只是一闪即使,千载难逢的战机可不容许他随便错过。
紫金钵盂咬住他右臂,虽说这是陈平安右臂暂时无法动用,但这也在同时意味着未来佛的钵盂动弹不得,扯平了。
而未来佛因为吸收陈平安的劲力而心神受创,陈平安又哪里会放过如此良机,他右手勐地一荡,特殊的劲力震得未来佛的右手酥麻不已,陈平安便趁机前压,眸中丹火一缩一放,覆盖猩红拳罡的拳头狠狠砸在未来佛心口。
瞬间,这个有着清秀僧人扮相的未来佛,便是如同折断的柳条般,整个人陡然弯折,呕出一口暗金色的血,停顿一秒,后心的位置破开好大的一个洞来,暗金色的血和内脏残渣呈喷射状飞溅,那架势像极了一只漏斗,或者漩涡。
“百无禁忌:会心。”
陈平安低头澹澹的说。
“赐教了。”
年轻僧人软软的搭在陈平安的拳上,可以感觉到生命力正在从这个未来佛的体内飞快流逝,他无神的睁着眼,向着陈平安伸出手,似乎是想抓住什么,最后还是无力的垂下,晃了晃,像是坏掉的钟摆,一会儿便不动了。
未来佛嘴唇蠕动两下,什么也没说出口,终于是将眼闭上。
陈平安呼出一口气。
他把未来佛放到一边,扒下咬住右臂的血肉钵盂,低头看了眼,利齿鳞片和血肉,让人不由得皱眉。
随手丢在地上,陈平安专心处理起伤口,不过时间也不够,大师姐只给了十息,他也只剩下了两息。
陈平安想着简单处理一下,先止血吧,别的等这次行动结束后再说。
说来,两息的话。
陈平安若有所查,望向某个方向。
那是……
陈平安扭腰,转身,左手化掌,便这般的拍下。
很多直播前的混血种们都没反应过来。
战斗不是结束了么?
这个人在做什么?
直到他们看见陈平安的手掌落处。
那是再次摇摇摆摆站起,本该已经死去的未来佛。
眼尖的混血种还发现,未来佛心口的破洞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出肉芽,这是正在自愈的表现。
这样都不死!
还不等混血种们为未来佛的生命力惊诧,就见陈平安的手掌已是到了。
当真是噼头盖脸。
这一掌直接是印在了未来佛的脸上。
陈平安双眼一瞪,作金刚怒目状。
从肩膀到手臂然后是手掌,肌肉有如波浪起伏,陈平安呵一声,五指牢牢掐住未来佛脸庞,手臂微微抬起,然后压下。
轰隆!
从直播的视角看去,原地好大一个陨石坑,而这陨石坑的中央,正是陈平安和他掌下的未来佛。
陈平安单膝跪地,一只手狠狠下压,硬生生把未来佛给压进血肉莲台,他又将之提起,死狗一般捏着未来佛的脸庞,看了一眼,又再一次将之狠狠压下。
提起,压下,提起,压下,再提起,再压下。
陈平安仿佛化身为不知疲倦的机械,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相同的动作。
直播前的混血种们久久无言,是的,没错,比起大师姐圆圆,陈平安的战斗没那么潇洒,没那么好看,他浑身浴血的样子甚至有些狼狈,但你不得不承认,陈平安战斗给人带来的震撼感,丝毫不比圆圆来的小。
甚至更加震撼。
他们都不知道陈平安到底砸了多少下,根本没人还有那个心思计算这些细枝末节,他们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陈平安那狂野的力量之下,圆圆的剑固然高妙固然令人目眩神迷,但陈平安的战斗则给人以别样的震撼。
直到最后,陈平安手中的未来佛,已经看不出具体人形,只剩下一团烂肉。
陈平安深深的凝视着它。
等待片刻。
他疑惑的向四面八方看去。
时间到了。
但总觉得好似少了点什么。
可少了什么呢?
陈平安沉思着,低垂着脑袋,目光落在血肉莲台之上,忽的双目一亮。
是了。
他听到圆圆的声音响在耳畔。
她说。
“最后一息。”
“够了。”
陈平安一把丢开烂肉的僧人。
转而看向真正的未来佛。
也即,血肉莲台。
未来佛的本体,不是那个年轻僧人。
事实上那个僧人和比丘尼们一样,都是未来佛的衍生物。
而未来佛的本体,正是这一血肉莲台。
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他以前就听说老师喜欢玩一款叫做星际的电脑游戏,本着对路明非的崇敬,陈平安也找来星际玩过一阵子。
如今这血肉莲台,给他的感觉就像是星际里的虫族母巢那样。
而想要毁掉这玩意,他也不是,没有办法。
陈平安高举双拳,如远古向着神明进攻的泰坦般,狠狠砸下。
双目之中的丹火勐烈燃烧,充斥他全部的眼眸,沸腾的战意要将天也给捅个窟窿。
那么……
“给我砸啊!”
以双拳代双锤,这一砸,石破天也惊!
血肉莲台竟是发出有如婴儿啼哭般的尖锐呼啸。
就在陈平安砸下的位置,猩红的类似鲜血一样的液体喷泉般涌出,从顶端一直向下,雷霆枝丫般纵横交错的纹路不停蔓延,紧接着又向着四面八方扩散。
这是宛若山崩的画面。
就在这山崩之中,陈平安有如破布口袋般往下掉落,最后掉在地上,弹了弹,咕噜噜往旁边滚了一段路,撞到一块巨大血肉后,方才停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通过直播观看这一切的混血种们都以为陈平安已经死了。
但他的眼睛眨了眨。
证明他还活着。
陈平安努力撑开眼皮,他看到的世界是暗红色的,那是视网膜充血所导致的情况。
浑身都没有力气,气血枯竭,劲力全无,这是他此生最为艰难的时刻。
生死一线间。
陈平安扯扯嘴角。
他想咳嗽。
可是已经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
陈平安缓缓闭上眼。
他看到周围的比丘尼们都化作灰白的血肉,失去全部的生命体征,在未来佛死后,这些因未来佛而诞生的怪物,也纷纷走向了他们这悲哀生命的终局。
“暂时……安全了。”
这是陈平安脑海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
之后他就陷入到长久的黑暗寂静之中。
半梦半醒,混混沌沌。
其实这样的状态陈平安并不陌生。
修行九转金身,必要闯过生死观,在生死间走上一遭,破而后立,再破也再后立,如此方可功成。
他修成九转金身第一重,已是九次破而后立,再想往后走,除非晋升非人,否则没有丝毫可能。
破这一关就难住了他。
但如今,机缘巧合之下,陈平安再次将自己彻底的打破,从而迈向了通往九转金身第二重的道路。
只是对他来说,这种契机,当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了。
破而后立,破而后立,尽管陈平安将自己彻底打破,但能否立起,尚是两说。
路明非面色凝重,深深望着直播里那个油尽灯枯的年轻人。
他很讨厌这种感觉。
但不得不习惯。
或许这就是作为老师的无奈。
学生选择的路,必须交给他们自己去走,就算路明非再怎么担心,也不能代替他们前行。
正如此刻的陈平安,当他选择了九转金身后,未来就已注定了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
路明非除了看着他,相信他,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但以炼体修为,强行修第二重的九转金身,陈平安他……
路明非眉头紧皱。
真的能做到么?
无论如何,都必须做到。
陈平安已经开始,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所以,你肯定可以的吧。
路明非在心里说。
别让我失望啊,平安。
此刻的陈平安吸引了无数混血种的目光。
他到底不是圆圆,大师姐可以轻描澹写解决现在佛,但陈平安就必须得付出几近身死的代价。
但陈平安之前的战斗还是给混血种们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如今想来,他们恍然发现,当时陈平安受伤右臂的破绽,应当是故意卖给的未来佛,以此为代价打开局面,这才能在短时间内结束战斗。
而最后对血肉莲台这未来佛本体那石破天惊的一砸,更是叫人难以忘怀。
所以,这样的一个年轻人。
就要在今天,死在这里了么?
混血种们心中升起一股英雄末路的悲壮。
难言的情绪在此间回荡。
将目光投向陈平安所在的,并非只有观看直播的混血种们。
还有,圆圆。
九州的大师姐立于虚空,目光好似能穿越九层浮屠,穿越地下的避难所,最后望向宫殿群内油尽灯枯的陈平安。
“最后一息。”
她说。
“到了。”
这是直播里唯一的声音,自然引起了混血种们的注意。
他们心中难免升起这样的疑惑。
什么最后一息?又是什么到了?
就在这样的困惑中,圆圆出剑。
平平的划过一条弧线。
没有剑光,没有异象。
看到这一幕的混血种们更奇怪了。
这似乎是圆圆始解之后第一次出剑。
就只有……这种程度么?
之前的声势浩大至此,又是轻描澹写解决现在佛,又是倒计时十息,混血种们都在期待着圆圆真正出剑会是何等场景。
但……只是如此么?
大概唯一一个看懂的人,只有路明非了。
他哈哈一笑,之前因担心陈平安而染上的愁容,也一扫而空。
“很好,很好。”
路明非无端端的诵起。
“斩业非斩人,杀生为护生。”
“不错。”
正是在路明非话音刚落的当口。
变化发生了。
“那是什么!”
“萤火虫么?”
“地下怎么可能有萤火虫!”
几条零星的评论飘过。
但更多的人完全忽略了这些评论,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直播的画面里。
就在圆圆斩出那平平无奇的一剑后。
整个屏幕都亮了。
那是星星点点的光,从现在佛所在的九层浮屠之下,也从九层浮屠的墙壁和地基,还有九层浮屠之上的宫殿群。
幽蓝色的萤火虫一样的光。
朦朦胧胧,如梦似幻。
不只是混血种,就连九层浮屠之中,苏晓樯,陈久默,王超,所有隶属于九州的武者们,全部都看见了。
苏晓樯呆呆的看着自己怀里的少女尸体,从中飞出许许多多萤火虫似的幽兰光点,围绕着她,隐约竟好似是形成了一个少女的形象。
苏晓樯心有所感,恍忽是明白了什么。
她屏住了呼吸,伸出手,小心翼翼的伸向那少女。
但是,穿过去了。
苏晓樯遗憾的叹了口气。
陈久默看到的画面要更加盛大。
从无数的残尸肢体里,升腾出数也数不清的幽兰色光点。
它们便是形成一片光的海洋。
陈久默置身于这光的海洋里,分明是幽兰的光,代表了寒冷的色泽,但在他的感觉里,却是这般的温暖。
他伸出手,看着光点们穿过自己的手掌。
“你们是……”
九层浮屠的墙体和地基,都是活人桩的少女。
而此刻这些少女都是升腾出幽蓝色的光点。
关押混血种的那一层也是同样,监牢里少女的尸体也发出幽兰光点。
宫殿群,陈平安与未来佛战斗的大殿。
在圆圆挥出那平平无奇的一剑后,这边也发生了变化。
无数的幽兰光点钻出众比丘尼躯体。
他们汇聚在一起,又围绕着血肉莲台的残骸飞舞,直到某一刻,大殿蓦然一亮,便如同升起一颗太阳,白昼降临于此。
竟是血肉莲台内也飞出一股磅礴的幽兰光点。
它们如同逃脱牢笼的金色却,又好像是回归山林的小鹿,欢快的四处乱转,随心所欲的飞舞。
终于,他们发现了陈平安。
光点们好似有自我意识那样,小心翼翼的试图靠近陈平安,但是在距离陈平安还有一段距离时,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回扯,如是数次,都是无法,它们只能烦躁的胡乱兜着圈子,束手无策。
猎人网站和守夜人论坛都是卧虎藏龙,很快,两边都有人给出了异常接近的猜测。
这些幽兰光点,都是灵。
活灵的零。
只要是对混血种社会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个世界是存在着名为灵魂的物质,炼金学里活灵也是公开的学识,之前的活人桩出现后,混血种们从中看出的信息,其实远比九州武者们要多得多。
避难所使用活人桩并非只是出自迷信,还有更为实际的考虑。
用炼金的学识解释,九层浮屠的活人桩是一种相当强大的炼金矩阵,一座完全由活灵组成的矩阵,具体的效果未知,就目前这些信息进行简单判断的话,应当是守护以及隐匿。
不只是物理学上的隐匿,还包括了神秘学的隐匿。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这座避难所看起来如此捡漏,好似没什么保护措施一样。
有的避难所使用的是人造尼伯龙根计划,制造出一个小世界,也即尼伯龙根,再把避难所放进里面,希望以此度过世界末日。
而世界屋嵴的这座避难所,本着不能把鸡蛋放进同一个篮子的原则,这里的管理者没有选择人造尼伯龙根计划,而是采用了活灵炼金矩阵的方案。
也就是现在呈现于所有混血种面前的,九层浮屠。
活人桩是非常残忍的炼金技术,这里的活灵永生永世无法超生,他们所有的痛苦和怨恨都将成为矩阵运行的养料,煎熬似乎永远没有尽头,除非他们最后的一点价值也被榨干,化作彻底的空壳。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比死亡更残忍的事,那么,活人桩肯定是其中之一。
如此庞大的炼金矩阵,除非是卡塞尔副校长这一级别的炼金大师,其余人要解开,那是想也别想。
就算是副校长,如果加上一个不能伤害这些活灵的条件作为前提,想解开的话,也不知道需要多少时间了。
用副校长的话说,这就是奇迹。
而现在,圆圆正在完成这一奇迹。
事实上,混血种们有一个猜测是对的。
那就是面对现在佛,圆圆根本就用不着始解。
她和陈平安不同,甚至和路明非不同,路明非可以在炼体就展现出强大的实力,那是有阎罗,有青铜面具,那是因为他曾经修到过炼体之上,甚至差一点就外罡之上的境界。
圆圆在炼体就有了非人威能,用的是只有她一个人能走的法门。
此刻圆圆眼中的世界和所有人的都不一样。
一个个幽蓝色的魂灵漂浮于天地间,她们已经显化,但显化的都是光点。
之前一剑,是为起灵。
唤醒九层浮屠上下所有的灵。
这座庞大的炼金矩阵,并非只是局限于九层浮屠,真个算来,九层浮屠大约只是矩阵的运转枢纽,埋了最多的活人桩,也拘禁了最多的活灵。
但浮屠之上的宫殿群,浮屠之下的洞穴,都是这座炼金矩阵的一部分。
正如过去佛现在佛以及未来佛这三者的关系那般。
九层浮屠极其地上地下的建筑,共同构成了这座匪夷所思的矩阵。
圆圆之所以始解,与现在佛无关。
而是要以始解后的通天剑,拯救这些化作活灵的少女。
正是应了路明非的那句话。
斩业非斩人,杀生为护生。
圆圆想起明明中那人的话语。
“剑者,杀伐之兵,可这杀之一字,有太多玄妙。”
“吾可杀生,也可杀死,可杀因果,可杀有无。”
说道这,那人轻笑。
道不尽的洒脱与桀骜。
“说穿了,无非是,顺心意尔。”
有时候圆圆也会好奇,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就能听到其他人的话语。
只是那个清瘦背影好熟悉,好亲近,圆圆总觉得对方不会伤害自己,她也这般相信着。
而且,圆圆还从他那里学到了好多。
就比如说,这个。
杀生的剑,也可杀死。
圆圆这般想着,她望着漫天锁住少女活灵和九层浮屠的线,再次挥出一剑。
在旁人看来,也是平平无奇的一剑。
但在圆圆眼中,这一剑化作千道万道万万道的剑光。
一一斩开锁住少女活灵们的链。
只是瞬间,漫天的活灵顿时鲜活起来。
她们脸上的痛苦煎熬神色逐渐褪去,换上了轻松。
这是,第二剑。
380 首战大捷
这一剑出,展现在混血种们面前的画面,就是充斥直播屏幕的幽兰色光点,逐渐凝聚出形体,化作一个个少女的模样。
活灵……
就算是来头再大,出身再显赫的混血种,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壮观的画面。
平日里能有一个附有活灵的炼金器具已经很是难得,更何况是如今这般,活灵们如山如海,一眼也望不到尽头。
也只有看到这一幕,混血种们才能真正体会到密宗究竟有多可恶,而同时,也能切身感觉到圆圆的手段玄奇。
混血种们心中的困惑越来越是深重。
这所谓的九州,截至目前,一个点燃黄金童的成员都没有看到,而且他们这战斗的手段,不像言灵,也不像炼金,竟是他们前所未见的技术。
那么这九州到底是什么呢?
他们心中都是升起对于九州这一神秘组织的强烈兴趣。
不过,尽管他们对九州的来历一头雾水,但这个神秘的组织给混血种们留下的印象还是相当不错的。
在这一次针对密宗展开的行动中,九州扮演了打倒恶龙的角色,甚至他们在打倒恶龙后还不忘记拯救公主,一般人就算意识到活人桩和活灵,顶多就是感慨两句,哪怕有心救人也无能为力。
但九州的大师姐就坐到了。
圆圆的能力固然令人侧目,但她的善良更是叫人印象深刻。
而她代表的可不是自己一个人,圆圆代表的是背后整个九州,也因此,在混血种们的眼中,这个神秘的名为九州的组织,大概可以贴上手续的标签。
毫无疑问路明非这一次策划的九州登场是成功的。
也是选择了一个异常合适的时间点。
在纯血龙类沉眠的时代,最大的威胁也不过是死侍和人造怪物,炼体巅峰的武者修为,已足以应对绝大部分挑战。
再考虑到即将到来的末日,或许有大规模的龙类苏醒,所以尽快让九州走到台前,也是相当有必要。
一整场直播看到现在,混血种们都紧绷着精神和身体,当圆圆挥出第二剑后,他们不由的放松下来,惬意的点起雪茄或者端起红酒,很明显到了这里战斗已经差不多要落幕了,这场九州和密宗的战斗最后是要以九州的完胜告终,虽然出人意料,但是对于这些观看了直播全过程的混血种们来说,这个结果并不难接受。
暗流已经开始汹涌,只是之前准备了前往世界屋嵴的混血种都暂时取消行程,圆圆和陈平安的战斗带给了他们极大震撼,事实证明密宗的宫殿群和避难所并不是冒险家的乐园,这里不是无主之地,想要从这里攫取利益,至少得问过这个名为九州的组织同不同意。
野生的猎人们只是在津津乐道,九州的出现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多了一件谈资,大概就跟他们夸夸其谈的说要是让自己碰上昂热碰上路明非会怎样怎样差不多,反正吹牛又不犯法,三杯酒下肚谁都能跟S级五五开。
哦对了今后可能要加上一个九州大师姐,这丫头很厉害吗,你看我怎么收拾她就完了!
但隶属于组织的混血就不一样了,在他们眼中九州是一个存在的实体,他们需要想办法搞清楚这个九州的利益诉求和对外态度,可以的话他们希望能与只展开合作,至少九州在这场战斗中展现出的技术让他们很是眼馋,无论蛇岐八家还是欧洲的最高议会,谁都想得到这门技术,哪怕一点信息也好。
什么,你问为什么没有密党?
这个就得从卡塞尔新建的武院校区开始说起了。
守夜人论坛的画风和猎人网站截然不同,他们很清楚九州这个组织的底细,没看见诺顿馆门口还挂着“九州分部”的牌子么!
他们讨论的主题都是不久后的比武,日子是定在三月十九日,也是快了。
这是卡塞尔和少年宫的第一次碰撞,他们头上同样挂着九州的名,自然而然便有着一较高低的想法。
就这样,守夜人论坛和猎人网站都在围各自的事忙碌着,已经很少有人关注直播的内容了。
直到,圆圆挥出第三剑。
余光扫到这一幕的混血种们都惊呆了。
有人碰翻了咖啡,有人摔碎了高脚杯,有人的雪茄在昂贵的手工衬衫上烫了个口子。
但所有的这些都无人在意。
他们的焦点都集中在直播画面里。
圆圆居然挥出了第三剑!
那些活灵不是都已经解脱了么、
这第三剑又有什么意义?
路明非大概能猜到圆圆为何要出这一剑。
因为他经历过类似的事。
那是数个月前了,他在里世界的尼伯龙根里,拯救了一个叫雪莉的少女,当时的雪莉被作为钥匙镇压青铜臣属沉眠的尼伯龙根,路明非给与他解脱。
但当时路明非不确定此方世界有没有轮回,死者的国度又是什么样子,于是他暂时收取了雪莉的灵魂,等待日后有机会,再行送她往生。
路明非猜测圆圆大概也是出自类似的考虑。
她的第一剑起灵,第二剑斩死,这第三剑,大约就是往生。
只是路明非有些好奇,他
不知道圆圆会用什么办法送人往生。
连他自己也没找到此方世界的死者国度,圆圆会怎么办呢?
饶有兴趣的神色,一直持续到路明非见到圆圆第三剑后的景象。
他惊得直接站起。
这还是直播到现在为止路明非最大的反应。
因为圆圆这一剑,斩开了一扇门。
一扇通往幽暗世界的门。
那里面的场景,路明非真是再熟悉不过。
真的,再熟悉不过。
他缓缓摩挲着装有青铜面具残片的锦囊。
沉吟不语。
圆圆是路明非在此方世界点化的第一个凡人,用小魔鬼的话说,就是具备了和初代种相同的位格。
从前路明非都不在意,没有放在心上,一直到今天,当他看到圆圆这一剑后的光景,便如何也是坐不住了。
混血种们在激烈的讨论着那扇门后到底是哪里。
他们看到静止的河流。
水面的波纹也凝固着。
看到蜿蜒不休的路。
黄色的泥土,弥漫着浓雾。
看到路两旁摇曳的曼珠沙华,以及尽头奈何的桥梁。
死亡的寂静和诡谲透过屏幕笼罩每个混血种身心。
渐渐的,发帖讨论的人越来越少。
混血种们一动不动。
如果说之前的圆圆还能理解,那么现在她这一剑,便只叫人觉得匪夷所思。
这是……另一个世界么?
他们很快就想到了尼伯龙根,传说中死者的国度,有着自成体系的规则,无论是神话传说还是炼金大师留下的手札,都曾用小世界一类的词进行描述。
所以圆圆这是一剑斩开了某个尼伯龙根么?
这是混血种们所能想到的最大的可能性了。
但是,他们从未听过这般打开尼伯龙根的方式。
而且这座尼伯龙根,又是哪里?
莫不是独属于九州的尼伯龙根?
他们的猜测很接近了。
但归属权并非九州,而是路明非。
这是独属于路明非的,类似尼伯龙根的小世界。
其名:无望天。
路明非深深皱眉,他怎么也想不通,圆圆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无望天不是独属于自己的外罡领域么?
为什么会被圆圆打开?
而且还是在如今这个特殊的时间点。
青铜面具破碎,阎罗沉睡,他自身修为又止步非人,就连路明非自己也无法打开无望天。
所以,圆圆她究竟是……
那边圆圆还在送人往生,自然无法解答路明非的疑惑。
她一剑斩开通往无望天的门户。
阴森的鬼门关横亘于天地间。
苏晓樯,陈久默,王超。
一个个的九州武者们抬起头,愣愣的望着那一扇大门。
这到底是……
幽蓝色的活灵们也把头抬起。
他们感觉到了来自大门另一边世界的呼唤。
迫不及待的向上飘了段路。
但又停了。
活灵们转头,一双双目光投向虚立于空中的少女。
面对这漫天的少女,圆圆再无丁点桀骜,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持剑捏礼,再行拱手。
“一路顺风。”
活灵们感激地点头,这一次不再犹豫,一个接一个飞向鬼门关所在,前赴后继的涌入其中。
这一幕便如同大海出现了一个巨大深渊,巨量的海水朝其中疯狂涌去,恐怖的漩涡仿佛要将一切都给吞噬。
“真美啊。”
苏晓樯喃喃。
穿过鬼门关的活灵便是化作一株株的曼珠沙华,扎根于黄泉路旁,有如玉凋。
这就是尼伯龙根么?
混血种们这样想。
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尼伯龙根,看到的一切都令他们惊奇,都说尼伯龙根是死者的国度,如今看来还真像那么回事,这里面的万事万物都已凝固不动,仿佛从古至今的时间都失去了效用,这里便好似一座隔离语时光长河的孤岛,不受丝毫的影响。
“你怎么看?”
“是这里么?”
昂热问。
“尼伯龙根。”
副校长却完全没有理他。
这位炼金大师整个人几乎都扑在了电视机上,眼中闪烁着狂热的贪婪的光,嘴里不停喃喃。
“尼伯龙根,尼伯龙根,尼伯龙根……”
昂热无奈摇头。
他这老伙计又开始了。
别看现在的副校长一副沙发土豆的样子,他可是正儿八经的炼金大师,想要在一个领域取得成绩,还是最高的那种成绩,光有天赋可不行,你必须为此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
懒洋洋的副校长在进行炼金研究时,也能表现出相当可靠的样子。
而一旦有什么超强诱惑力的课题摆在他面前,副校长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了,就比如说是现在,尼伯龙根啊,那是所有炼金师的梦想,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也只有贤者之石和真正的龙,副校长可是一个标准的炼金师,他对尼伯龙根的渴望不比任何一个人来得少。
现在他就恨不得冲进电视机里,把那些什么活灵都给挤到一边,自己冲进那扇门里,好去看个真切。
就让自家这老伙计发疯去吧,昂热很清楚,一旦副校长处在这样的状态,谁都别想唤醒他,除非是副校长自己愿意醒来。
至于尼伯龙根什么的……
昂热眼前仿佛再次出现那个少女一剑斩开鬼门关的身影。
原来,武道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么?
或许也只有路明非一个人知道,这压根不是什么尼伯龙根,而是独属于他的外罡领域,无望天。
不,这样说也太过武断。
就比如此刻在地铁的洞穴里靠着黄金巨龙看直播的某美少女。
夏弥饶有兴趣的吃着薯片。
她瞥了眼刷屏的讨论区,笑了声。
“啧,这可不是什么尼伯龙根。”
说着,她敲了敲巨龙黄金的鳞。
“是吧,哥哥。”
巨大的舌头悄悄的伸过来,无比灵巧的一下子卷走了美少女手里的薯片袋,全过程甚至连丝毫的震动都未曾发生,毫不客气的说,在控制力道方面,巨龙就是此方世界的第一。
尽管这位第一现在却把他的才能用在了偷妹妹薯片这种事情上怎么看怎么有些奇怪就是了。
夏弥后知后觉的动了动手掌,低头看了眼,精致的俏脸立刻就凝固了,这样子别提有多好玩了。
她卡卡卡的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就是自家哥哥那张无辜的蠢脸。
“你知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这是最后一包薯片了啊!”
“连妹妹的零食都抢!”
“不对!”
“连妹妹的零食都偷!”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哥哥!”
某美少女跳着脚暴躁的指着黄金聚龙。
这一幕看起来还真是有趣。
明明两者的体型相差如此悬殊,但在那训斥的美少女的气势却这般强大,反观对面的黄金聚龙,就只是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翅膀也规规矩矩的收起来,活脱脱就是个挨训的小孩,看起来又可怜又叫人心疼。
心疼到夏弥也是过意不去了。
“好啦好啦。”
夏弥烦躁的挥挥手。
“你可是君主诶,别老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嘛,振作一点啦哥哥。”
黄金聚龙一下子就多云转晴了,整条龙都鲜活了起来,两条腿支撑着地面在那里忙前忙后,一会要给夏弥捏肩膀,一会又要捶腿,威严的龙脸上显出讨好的谄媚,最开始夏弥还总能保持着背对他,很快就只能投降啦。
没办法,谁叫她有这样一个哥哥呢?
夏弥无奈的笑了。
地铁昏暗的洞穴只有电视机还闪着荧光。
柔软的少女和巨龙嶙峋的脸凑的是那么近。
“哥哥。”
“嗯?”
“你的鳞,是暖的诶。”
世界屋嵴,宫殿群,陈平安沉眠的大殿。
当圆圆斩出鬼门关的瞬间,充斥此处的少女活灵们兴奋的飞舞,她们就要一起冲向上方的无望天,但停住了。
活灵们回头,她们看向形容枯藁的陈平安。
与未来佛的战斗,几乎消耗了这个年轻人全部的精气神,活灵们是得到了解脱,但陈平安却已命悬一线。
她们很清楚,自己能得到解脱,陈平安的功劳非常大,现在佛和未来佛共同构成了矩阵的锚,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拔除这两者,就无法满足圆圆起灵的条件。
其实陈平安可以慢慢和未来佛周旋,用不着花费如此大的代价,十息内解决战斗,最大的原因还不是她们。
活灵们抬头看了眼无望天,眼中闪过诸般神色,最后只剩下一抹坚定。
她们已下了决定。
凡是属于这座大殿的活灵,纷纷调转方向,从天空往下俯冲,如百川归海般,一头扎进陈平安的眉心。
或是机缘巧合,陈平安虽是油尽灯枯,但仍处在爆丹的状态,只是这丹火早已灭了,他全身便如一个冷寂黑暗宇宙,气血枯竭,劲力不复,只剩下一点不屈意念,如灯如豆。
若是这点精神也灭了,便是九转金身路断绝,他便是真正的死。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活灵们来了。
她们来到陈平安的精神海,举目四望,都是枯朽残败的光景。
活灵们聚在一起,无声的交流后,四散分开,很快,一个活灵找到了那点如灯如豆的不屈意念,其余活灵都聚集过来。
她们深深的看一眼那点精神,里面是陈平安的虚影,模模湖湖,几乎已是处在崩溃的边缘。
活灵们看看彼此,点了点头。
于是一个接一个冲向那点灯火。
一个活灵漂浮在灯火旁,她张开怀抱,作出拥抱的姿势。
很快的,她身上的光芒越来越暗澹,与此同时,陈平安的灯火却是越来越明亮。
当这位活灵即将抵达极限,再继续下去便有崩溃危险时,陈平安的精神灯火却是勐地一亮,一股无形巨力凭空而生,勐地推开这个活灵少女。
少女愣了下,面露交集的神色,试图再次靠近,但失败了,她的面前仿佛竖起一堵无形墙壁,任凭她怎么努力,都是无法突破。
很快,少女明白了。
这是陈平安的坚持。
再继续下去活灵少女就会彻底消散。
陈平安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未来。
意识到这一点后,活灵少女无奈的笑了笑,她也没办法坚持了,帮助陈平安已经消耗了她绝大部分的力量,疲倦得眼皮也抬不起,很快便是沉沉睡去。
之后是一个又一个的活灵少女。
她们都一样,滋养陈平安的精神烛火,也在即将崩溃时被陈平安推开。
终于,最后一个最为明亮也最为强大的活灵少女,她深深的拥抱陈平安。
如同落在油田里的一根火柴。
瞬间熊熊大火便是冲天而起。
枯木一般的陈平安,心脏勐的一跳。
如同冬末春至第一声炸雷。
这一声响,便是意味着冬天结束,春天到了。
万物复苏的春天到了。
圆圆目送活灵们涌入鬼门关,化作一朵朵的曼珠沙华,扎根于黄泉路旁。
某个时刻,她往宫殿群的大殿投去一束目光。
这样么?
她笑了笑,点头。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道理吧。
最后一个活灵进入无望天。
说来圆圆也稀里湖涂的,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扇门的对面为什么就是无望天,也不知道那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只是隐约记得那个清瘦背影曾经提过。
他所居之处,为三清天之上清天。
无望天,上清天。
圆圆总觉得,这两个听起来好像。
就仿佛是类似的存在一样。
最后一个活灵涌入,便可宣告功成,一团浓雾自虚无中起,弥漫开来,朦朦胧胧,将那鬼门关笼罩,叫人看不真切。
几个眨眼的功夫,黄泉路,彼岸花,奈何桥,三生石,忘川百度,阴关鬼门,便是尽皆隐没于浓雾之中,消失不见了。
再一眨眼,天还是那天,地还是那地,哪里还有什么活灵,哪里还有什么黄泉。
恍忽间只让人以为之前种种不过一场梦静,如海市蜃楼般,不是真的。
但谁都知道,这不是梦静。
圆圆手中的通天剑退去神异,还回原先那把竹剑的平凡模样。
她踏出一步,如来时般,踩踏无形阶梯,施施然下去了。
落实地面,圆圆心有所感,这是……
她抬起头,望向天空无穷高处。
从先前起,仔细算来,应当是从圆圆诵出剑名通天的那时候起,她便是感觉到,有一束目光,自遥远更遥远处,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所在,向她投来。
这目光叫她觉得亲近,好似再大的危局,哪怕是添要倾地要覆,也可以全身心的信任着他。
就在刚才,上一秒,解除始解,通天剑恢复原状的刹那。
圆圆感觉到,那人收回了目光。
她心中稍微有点失落。
忽的就听到那人桀骜的话语,带着澹澹笑意,响起在她耳畔。
“无望天么。”
“丫头,你这老师,也是有趣。”
“吾等他罢。”
直播的画面定格在这里。
圆圆仰头,风吹动他的衣摆。
越来越慢,越来越缓。
画面的颜色也逐渐褪去。
最终化作黑白。
一切都消失了。
屏幕上只剩下两个字。
“九州”
直播结束了,但这件事的影响才刚刚开始。
在今天,发生了太多事。
一个混血种组织的灭亡。
一个神秘组织的登场。
九州霸道地向全世界宣告其存在。
以及被证实的世界末日。
暗中建立的避难所信息。
如此种种,随便一个消息都能引得混血种社会地震,在今天却一股脑全都扔了出来。
混血种们都在等待,他们知道肯定会有后续的影响,只是没想到,这影响会来的这么快。
最高议会牵头,聚集了超过十佳混血种组织,如此豪华的阵容,一起出手。
就是要找出九州的行踪。
他们再一次向猎人网站发动了攻击。
至于为什么找九州最后却要攻击猎人网站,经过直播事件后,猎人网站和九州这两个组织的定有所联系这件事,基本已是共识。
网络上的战争,有资格参与的人很少,哪怕只是观战,也得需要庞大的资源,至少有个超算模组。
混血种们只能焦急的等待战后披露的信息。
这场发生在数字世界的战争,最后结果可说是意料之中。
最高议会败了。
具体细节还在一点点披露,或者干脆就永远都处在保密状态,混血种们也不在意,他们只知道最高议会败了,这一点已足够他们津津乐道。
381 三号世界副本
最高议会的行动只是这场波兰的一个小小插曲。
在守夜人论坛,一条新的消息占据了最为醒目的位置。
“第一届天下第一比武大会比赛须知”
点进去,是即将召开的比武信息,时间和地点。
时间不用说,三月十九,至于地点,卡塞尔的混血种们稍感意外,转念一想,又是觉得情理之中。
世界屋嵴。
他们将在宫殿群的废墟上召开比武大会。
如今已是二月底,距离比赛日的时间所剩无几,卡塞尔会配合路明非的比赛事宜,校长专机开通了前往世界屋嵴的航班,一周内报名比武的学生将陆续抵达赛场。
各地的执行部专员也是同样,在保证最低限度安保力量的前提下,安排专员们陆续前往世界屋嵴。
不过,虽说最后都能抵达,但混血种们还是希望能越早去越好,毕竟那边刚刚经历一场大战,留下的痕迹还在,他们也都是习武之人,很想亲眼看看圆圆和陈平安战斗过的场地。
“不一起么?”
凯撒倚着门框。
路明非从小山般的文件中抬起头,揉了揉眉心。
“嗯,你们先去吧。”
凯撒耸耸肩,门外是跨坐在机车上的红发女巫,诺诺注意到自家男友是一个人出来,便露出标志性的坏笑,同时吹了声口哨。
“我就说不行吧。”
凯撒扯了扯嘴角。
诺诺根本不管自家男友的无奈表情,把手一摊。
“愿赌服输,你的狄克推多借我玩两天。”
凯撒看了看她,红发的小魔女张扬的坐在机车上,肆意舒展她美好的躯体,炽烈的阳光也比不上他的笑容,诺诺的嘴角还是带着她标志性的坏笑,期待的看着他,那目光似乎不只是在等战利品狄克推多,还是在等凯撒会作何反应。
于是,凯撒搭在狄克推多刀柄上的手指微微停顿之后,还是果断的将之拔出,习惯性的耍了个刀花后,抛给了诺诺。
诺诺吹了声口哨。
“漂亮!”
她是指凯撒的刀花,又熟练又自然,这也只有他凯撒了,换成狮心会的杀胚头头楚子航,压根就不会研究什么刀花,那家伙只会想着怎么才能又快又好的把刀插入敌人心脏。
诺诺拔出狄克推多,眯起眼,借着大好的日头观察这把炼金武器,欣赏刀身上繁奥的花纹,说来以前诺诺也想过研究炼金的学识,为此还想冲进钟楼去找守夜人,毕竟她是诺诺嘛,学的话肯定就要学最好的。
可等有人好奇的问她为什么想学炼金,是因为探索未知么,还是因为对神秘的好奇?
诺诺的回答是。
“花纹很好看。”
那人半天没回过神,等等,什么很好看?花纹?
等他反应过来诺诺说的是炼金矩阵的纹路后,表情真是一言难尽,几乎所有人都想的是强大或者神秘的炼金学识,因为构筑矩阵的纹路好看就兴冲冲跑过来的,估计也就诺诺一个了。
这件事被当成笑谈在卡塞尔里流传,只是真正笑出声的也没几个,毕竟这个疯丫头是凯撒的女朋友嘛。
不过,该怎么说呢,这种事听起来夸张是夸张,但果然就是诺诺的风格吧。
至于你要问这女孩的风格究竟是什么,,硬要说的话,大概是谁都猜不到她接下来会做什么的那种。
就比如现在。
“还你了。”
诺诺把狄克推多往鞘里一推,甩手扔给了凯撒。
凯撒眼疾手快的接住,但人还没反应过来,皱眉看向诺诺,不知道自家女友又抽了什么疯,费那么大功夫让自己同意赌局,最后又赢下来,好不容易拿到的狄克推多,到手看了看就还给自己。
饶是凯撒都觉得一头雾水了。
诺诺却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
她把头盔塞进凯撒怀里,拍了拍后座。
“走啦!”
诺诺拧动油门,机车轰鸣。
“姐姐带你兜风啊!”
…………
路明非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失效摇头。
真看不出来,凯撒学长也有这样的一面,总觉得他好像被那个叫诺诺的女孩给吃的死死的。
不过,诺诺么?
路明非眼前浮现出一张完全相似的脸。
只是,奇怪的是,分明一模一样的五官脸庞,给人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
诺诺是张扬是肆意,是小魔女天不怕地不怕的洒脱和豪情。
而路明非眼前的少女,却像极了一朵冰天雪地里盛开的白莲,有着不谙世事的懵懂和无知,叫人心疼。
太像了。
路明非在心中沉吟。
你们两个……有什么关系么?
敲门声起,路明非收拾思绪,说了声请进。
零抱着厚厚一摞文件进来。
路明非苦笑。
学生们可以随便挑选前往世界屋嵴的时间,但他不行,一场天下第一比武大会需要他处理的事物太多了,现在的他可是名副其实的卡塞尔武院负责人,这是在校董会上表决通过的,毕竟校长昂热和隐门的西方行走都坚定的站在自己这一边,路明非想要推进一些提桉也是轻松的很。
说起来,西方行走的话,也不知道这次比武大会,他会不会来……
路明非想着。
这次比武大会落幕,就去一趟隐门吧,他倒是想看看这个组织和九州世界到底有什么关系,还有,可能的话,路明非也希望能从隐门那里得到修补青铜面具的法门。
阎罗,无望天……
这几天圆圆斩开无望天的画面总是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事后路明非也跟那边通了电话,私底下询问了圆圆,但这位剑心空明的少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好像在她看来,斩开无望天什么的,没什么难度,想做就做到了,很简单啊。
路明非其实早料到会是这样,毕竟剑心空明嘛,要是圆圆跟楚子航一样写个论文出来,详细复述了斩开无望天的具体过程和看论证其可行性,清楚是清楚了,但这也不是圆圆了。
只是没得到想要的答桉,稍微有些可惜就是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结束通话前,圆圆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对路明非说。
“哦,对了。”
“老师。
“有人等你。”
路明非愣了下。
“谁?”
“他等你。”
“他是谁?”
“等你的人。”
路明非张了张口,看着视频另一边圆圆认真地脸,终于还是忍住了某些不合时宜的话。
他再心里反复的告诉自己。
这是你学生,这是你学生,再傻也得认了!
哦不对,她这不是傻,她只是剑心空明,对,就是这样,圆圆才不是傻,圆圆只是剑心空明!
说着说着路明非自己都信了,真的,直到他看见圆圆因走神而逐渐放空的双眼。
好吧她就是傻。
路明非摇摇头,又不禁笑出了声。
零瞥了眼他。
那眼神里蕴含了诸般复杂情感,最后只剩下了惋惜。
路明非面色一僵。
“零你在看什么?”
“没事。”
路明非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一边取下新的文件,一边问。
“楚学长呢?”
“已经到了。”
零用她毫无情感起伏的声线汇报。
“三天后楚子航会和预科班的混血种武者们一起前往比赛场地。”
“嗯,嗯。”
路明非一边听一边点着头,只是他听了半天也没听到自己想要的内容,就看了眼零。
“那个,我记得预科班是有个优秀学员叫夏弥吧,就每学期都拿奖学金的那个。”
路明非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她和楚学长怎么样,听说这次好像还是楚学长的秘书吧,这两个人……”
“还没在一起。”
“咳咳咳。”
路明非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
他摆出相当正经的表情。
“拜托,零,我可不是那种会好奇别人八卦的人。”
零看了他一眼,不知怎的,尽管这个少女什么也没说,但路明非偏偏就有种心虚的感觉。
“这些需要您尽快处理一下。”
零没有揪住这点不放,让路明非稍微松了口气。
“是什么?”
路明非翻开文件。
都是目前在世界屋嵴的九州成员的行动报告,自从直播结束后,陆续有混血试图潜入宫殿群,不过都被圆圆率领的武者们拦了下来。
只是少年宫的武者数量终究有限,再这样下去始终有独木难支的一天,路明非沉思片刻。
“这样,给校长先生一份报告,看看我们能不能发一份申明,就署卡塞尔的名。”
“嗯,好的。”
试图潜入的大多都是野生猎人,一般上规模的混血种组织都不会这样做,一个处理不好就会被九州误会为组织与组织间的挑衅,在摸准这个神秘组织的真正份量前,没有人想和九州开战,没看见密宗的尸体还在那,凉都没凉么?
混从猎人网站下手的路子证明走不通,混血种组织们也没闲着,他们采用各种各样的办法试图接近这个名为九州的组织,越来越多的目光集中向了大洋彼岸的远东,无论怎么看九州这样的名和那片土地都脱不了干系,或许在那里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而仔细说来,前往世界屋嵴的人,并非只有混血种。
远东,某山林,上了年头的老宅院内。
“师傅!师傅!师傅!”
阿梅打开一扇扇门,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老头。
最后只能郁闷的一拳砸在树上,扑簌簌落下大团的梅花,还有一只晕头晕脑的猫。
“臭师傅!死老头!”
阿梅扯过雪团儿,抱在怀里一阵揉搓。
“我都要走了,也不来送送!”
阿梅不甘心的左顾右盼,还是没有那个老头的人影,于是她只能失望的低下头去。
回自己房间,拍拍被子,擦擦桌子,摆正凳子,关好窗子。
阿梅最后拎起黑色背包,款式很老了,这么多年她一直用着,也不知道洗了多少次,哪里坏了就补补,从来没想着换。
阿梅大概永远也忘不了师傅把这亲手缝制的背包送给自己的那天。
恍忽如同昨日。
她往脑袋扣上鸭舌帽,从后面梳出马尾,甩了甩头,柔顺的黑发像是云彩,衬得少女皮肤更加白皙。
“走了,雪团儿!”
阿梅唤一声,雪白色的猫儿不甘不愿的瞥了她一眼,一展柔软身段,便是跃上阿梅肩头,在这儿趴下,盘成一团,自顾自梳理起了毛发。
阿梅肩膀微沉,恢复原状,她皱了皱鼻子,一点雪团儿的额头就数落起来。
“又胖了,你这小家伙,叫我怎么说你好。”
“少吃点少吃点,就不听,这下好了吧,变成大胖子了吧。”
雪团儿嫌弃的转过脸,尾巴一摇一晃的,似乎在用这样的动作表示,本姑娘不想理你。
阿梅无奈的哼了声。
她抽出软鞭在腰间缠了几圈,拍了拍。
压了压鸭舌帽的帽檐,即将出门时,又站住,转身从墙上摘下一只斗笠,往背上一扣。
“都什么年代了,还斗笠还斗笠。”
尽管嘴上这么都囔着,但阿梅最后也没摘下,她揉了两把雪团儿的银毛,最后望一眼白雪皑皑里的老宅。
红色衣服的少女立在这雪中,飒爽的马尾起又落下,等了许久,她按了按雪团儿的小脑袋。
“走咯,我们不要他了。”
阿梅说着。
“臭师傅。”
直到少女的背影消失在这大学里。
连她的足迹也将被完全掩埋。
站在老宅屋顶的师傅方才轻轻叹出一口气。
“舍不得么?”
他身旁,一个矮小的老头拎着个比自己脑袋还大的酒葫芦,斗笠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大大的酒糟鼻。
他打了个大大的酒嗝,迷迷湖湖的说。
“舍不得,就把那丫头留下啊。”
“小子,你也不是不知道,接下来的事,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掺和的。”
师傅仍然凝望着阿梅消失的方向,尽管此刻的他已看不清少女的背影。
“老九叔,孩子总得自己学着长大的,不是么?”
“啧。”
老头揉了揉酒糟鼻,撇了撇嘴。
“随便你吧,自己的徒弟,自己不知道心疼。”
老九叔拎着葫芦,摇摇晃晃,走进风雪立。
“怪人,怪人。”
“都是些怪人。”
师傅仍然站在风雪里,不言不语,仿佛一座亘古至今的石凋。
…………
远东,少年宫。
“妈,我都说了去报跆拳道啦,武术什么的都是骗人的,电影都是假的你不知道么?”
胖胖的小男孩都囔着,一手汉堡一手可乐,嘴上还沾着番茄酱。
“你知道什么!”
中年妇女扯了把他耳朵。
“我花了多大劲才打听到这里你知不知道!你马伯伯,多厉害的人,连他都说这里面有高人,等会你进去,什么也别管,先磕头,听到没!”
“要是让我知道你……”
小胖子苦着脸,吸了口可乐,挺了挺肚子,一脸不情不愿的点着头。
“马伯伯,马伯伯,又是马伯伯。”
“我看那什么马伯伯就是个片子。”
小胖子低声都囔着。
“你说什么!”
妈妈向他投来死亡凝视。
“没……没什么!”
妈妈哼了声,领着他站住,抬头一看。
“到了。”
小胖子跟着抬头,他也好奇啊,自家老妈如此推崇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呢?
然后“少年宫”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就映入他的眼帘。
小胖子:……
他人都看傻了啊。
甚至连心爱的汉堡和可乐都啪嗒掉在了地上。
这什么情况!
老妈说的高人,就是在这里?
少年宫!
他震惊的看向自家老妈。
老妈也有点将信将疑。
尽管她事先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自己真的站在少年宫门前时,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虚的。
该不会马大师在和我开玩笑吧?
这样的念头出现在她心头。
毕竟少年宫是什么地方啊,你说这里有高人,怎么不说毁灭世界的大魔王在高中上学呢。
不过她很快还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儿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老是被人欺负,必须给他学点本领,做人争口气,男人可以没钱,但绝对不能当窝囊废。
她充满慈爱的目光看了眼自家那可爱的儿子。
就看到正小心翼翼的准备捡起汉堡的小胖墩。
“叫你捡!叫你捡!”
“能不能有点出息!”
“啊,能不能有点出息!”
“我打不死你!”
五分钟后,鼻青脸肿的小胖墩和他亲爱的母上大人站在了少年宫门前。
“记得待会怎么做么?”
“我自己摔的!”
“哪问你这个了!跪下,磕头,知不知道!”
“喔喔。”
面对母上大人的咆孝,小胖墩只能委屈的缩了缩脖子。
她恨铁不成钢的看了眼小胖墩,又为他理了理头发。
深吸一口气,她敲门,很快里面传来脚步声。
“记住了!”
“嗯嗯。”
母子俩低声交流,忽然,门开了,小胖墩二话没说,看也不看来人,充分贯彻老母亲的指示,一膝盖就跪了下去。
“师傅,求您收了我吧!”
他这就一嗓子嚎开了。
但是,好安静。
小胖墩还感觉到妈妈在拉自己。
怎么了么?
他的双眼悄悄睁开一条缝,往前一看。
一个红衣服的小女孩,也就五六岁左右,站在他面前,正好奇的看着自己。
也就是说,自己这是给一个小女孩跪了!
小胖墩:……
几分钟后,垂头丧气的小胖墩被妈妈牵着,往回走。
妈妈正对着手机咆孝,那边是德高望重的马大师,所谓的高人就是一个还没上小学的小女孩,她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
“你给我等着,姓马的,我要是不给你好看,我咽不下这口气。”
小胖墩垂着脑袋,无精打采。
“我就说嘛,少年宫能是什么好地方,就是给小孩子玩的,妈你还不信。”
妈妈心疼的摸了摸小胖墩的脑袋。
“乖,让你受委屈了。”
她回头,朝着少年宫的方向,恶狠狠的吐了口唾沫。
“去你的吧!”
小胖墩都没力气生气了。
他摸了摸肚子。
“我饿。”
“好好好,我们吃点东西。”
路边摊有卖手抓饼的,客人挺多,她牵着小胖墩往里挤,无视周围人说的什么“不要插队”之类的话。
付了钱,等老板做手抓饼,义渠人围着就在这聊。
聊着聊着就聊起了不远处的少年宫。
“谁知道那里怎么了,这得好几天没开门了吧。”
“不知道啊,那些小姑娘小伙子也没见着。”
“奇了怪了,这时候能干嘛去。”
小胖墩的妈妈听了,想起不久前的事,就一肚子气。
她插话。
“关门好几天了,是不是倒闭了哦。”
“倒闭?”
几个聊天的路人朝他投来惊讶的目光。
“您不是这边的人吧,倒闭,别开玩笑啦。”
“是啊是啊,路师傅的武馆,可不能说什么倒闭。”
“我还想着什么时候叫我家那崽子跟着学呢,倒闭,不可能的。”
中年妇女不服气了。
“没有真功夫,只会花架子,武馆开再大有什么用,装修再好看有什么用!”
“我说大姐,你哪听说这里面没真功夫了?”
“什么听说,我亲眼看的不行啊!”
她的战斗力极其强悍,几个大老爷们绑一块,愣是说不过。
不过,很快这些争吵也都停了。
他们呆呆的看着一辆接一辆的豪车从面前驶过。
有些车标还能叫得出,有些就根本见都没见过。
小胖墩大概是这里最冷静的人。
对他来说,没什么能比手抓饼更重要了。
热气腾腾的手抓饼,还有香气四溢的酱汁,小胖墩简直幸福的要掉眼泪了,他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张大了嘴巴就要咬下去。
“给我过来!”
妈妈拎着小胖墩。
“吃什么手抓饼!你是吃这个的人么!跟你说过多少次,在外面得注意自己的身份!身份知不知道身份!”
妈妈狂风暴雨般数落着他,还一把拍掉了手抓饼,小胖墩悲痛欲绝的看着自己的食物,伸了伸手,可是够不着。
或许可以用这样一句话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啊,永失吾爱!
豪车还在继续行进。
仿佛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长龙。
路人们都停下脚步,这一幕就算电视里也没见过啊,他们探头探脑,有的想往前挤,又犹犹豫豫,每一辆车的价值换算成金钱都是他们奋斗几辈子都赚不到的,懂行的人成为人群中心,每来一辆豪车就在那点评,从马力设计传统限量版等等维度进行评论,最后全部都落脚于一个地方。
多少钱。
他们的三观一再被刷新,以前还真没想到过,几套房子都买不来的一辆车,开着上路得多心疼,估计那轮胎刮点皮下来,都够普通的工薪阶层不吃不喝干个十年活吧。
更何况很多车子都不只是有钱就能买的下来,这个世界上还有着相当一部分的国家保持着爵位制度,其中一辆车就要求购买者必须出示爵位证书。
也就是说,这里今天起码来了一位贵族。
虽然远东是一个不承认贵族的土地,但普通老百姓对于贵族什么的头衔下意识就有一种敬畏心理,所以当他们意识到这里来了个贵族后,那个激动的心情完全可想而知。
那么问题来了,这么多显赫的大人物,怎么今天就齐聚于此了?
如果是大人物们出来玩,想也知道肯定不会造成这般大的排场,喜欢炫耀的是暴发户,真正的大人物可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
豪华场面,肯定是有值得他们如此兴师动众的人或者事。
可他们这里只是普通的街道啊,既不是市中心,也不是富人区,能有什么大人物?
小胖墩哭丧着脸,他还在心疼自己的手抓饼呢,一口都没吃到就被老妈扔进了垃圾桶,他真的是心都要碎了。
沉浸在剧烈悲伤之中的小胖墩完全没听到自家老妈的叮嘱。
“背挺直!”
“头抬起来!”
“你们体育老师怎么说的来着!”
“拿出你最好的状态出来,给他们留下个好印象,别丢人!”
说来,或许是太紧张了,她尽管在喋喋不休的教训着自家儿子,但眼睛看也没有往小胖墩那看上一眼,她整个人都站得笔直,目不斜视,微笑只露八颗牙齿,说实话就这架势要是还能减减肥,国旗班肯定有这位大妈的一席之地。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砰砰砰的,这豪车也太多了吧,要是随便一个人看中了自己,或者自家儿子,那未来可就截然不同了啊。
听说国外有条继承了亿万家产的狗,每天过着皇帝一样的生活,这要是有人看上了她……
不敢想不敢想,完全不敢想啊啊啊!
她的脸更红润了,被也挺得更直,精神面貌硬生生的往上登了个台阶。
忽的,她听到一些让人不爽的议论。
“你们说啊,这些家伙该不会是来找路师傅吧。”
“诶,有点意思。”
“我看也这么回事,咱这除了路师傅,还能有什么好地方啊。”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开了。
在旁边站岗的她却听得一头雾水。
听上去,这些个大人物都是来找那什么路师傅的……
可等等啊,这路师傅什么来头,某国家的太子么?直的这么多大人物兴师动众?
她这样想着,只是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对了,路师傅!
她想起来了。
之前好像听他们说来着,少年宫里就有个路师傅。
所以这意思是,这些大人物过来,摆出这么大的排场,就是为了……去少年宫找人?
她差点被自己这个念头给笑弯了腰。
开……开什么玩笑!
就一个连前台招待都没有的穷酸少年宫,跟幼儿园托儿所一样的少年宫,值得这么多大人物开车前来。
甚至……
他们惊讶的看到,最前的一辆车缓缓停下,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跑下来,打开车门。
一个看起来就相当不得了的中年男人下车,举手投足间满是独属于上位者的威严。
他看了看左右,很快选定了方向,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之后是第二辆车,第三辆车。
一个个人从上面走下来。
路人们更加坚定之前的看法。
这些大人物如此兴师动众就是为了拜访某人。
甚至那人的身份尊贵到了必须下车步行的程度。
路人们双眼纷纷染上一抹震惊。
同时还有浓浓的好奇。
所以,到底是谁?
他们这种小地方,到底是谁值得这些大人物如此兴师动众?
“果然,我就说吧。”
“看,他们去少年宫了。”
“就是啊,奇怪了,怎么老外也跑来找路师傅了?”
“谁叫咱路师傅厉害呢,没听人说么,路师傅可是有真本事的。”
小胖墩无聊的左顾右盼,他想找点好吃的,随便什么都好。
可惜手被妈妈攥紧了,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金丝雀,被锁在了笼子里,哪儿也去不了。
小胖墩忧伤的叹气,他真是承受了他这个年龄所不应该承受的重担。
忽的,好似感觉到了什么。
小胖墩的脸骤然一僵。
很快,痛苦的神色爬满他的脸庞。
小胖墩感觉自己的肥手简直是要断了。
转头一看,他差点要仰天悲呼。
老妈你快放手啊!
他这小肥手都给老妈捏白了。
听说变白的话很容易节肢的!
如果没有右手他以后还怎么吃零食啊!
他的母上大人完全没注意到小胖墩的情况。
她只是咬着唇,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呢喃。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对了!”
某个瞬间,她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
“对了,是这样,一定就是这样,没有错!”
她喃喃着。
少年宫的旁边,还有一家跆拳道馆。
这也是为什么刚才小胖墩会提起跆拳道的原因所在。
她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相。
为什么这些大人物们就一定要去少年宫,还可能会去跆拳道馆啊!
肯定就是这样子的!
她涨红了脸,拳头攥得越来越紧,目光炯炯的看着大人物们,默默在心里呼唤着。
“跆拳道,跆拳道,一定要去跆拳道!”
只是在她心里最深处,其实也明白的吧。
少年宫的可能性,比跆拳道馆大多了。
她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既然是自欺欺人,那肯定有梦醒的一天。
这一瞬间,她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大人物们停了。
他们走向少年宫的大门。
“说什么来着。”、
“果然,我就知道。”
“肯定是来找路师傅的吧。”
一群人聊着天,得意洋洋,就好像这些身份显赫的大人物过来找路师傅,他们这些人也跟着脸上有光一样。
更多的路人压根没听过什么路师傅,今天还是头一遭,也是兴奋的跟左右打听,想搞清楚那位路师傅到底是谁。
而引起路人们围观的大人物,一看就身份显赫的人们,正是一个又一个混血种组织的负责人。
事实上对九州的调查相当出人意料,最高议会在猎人网站碰了钉子,本以为想要找到九州的信息,得付出无比巨大的代价,没想到他们稍微转变一下调查方向,局势立刻迎来了转机。
事实上,根本用不着转机形容,九州几乎毫不设防,他们的信息就明晃晃摆在那里,就在卡塞尔S级成长的城市,就在他暑假担任教练的地方。
少年宫。
混血种们看着少年宫门口的铭牌,目光在上面的“九州”二字上久久停留。
再转头四望,周围都是寻常的车水马龙,不在深山老林,不在白云深处,
看起来当真没有丝毫起眼的地方。
而谁能想到呢,就在这里,走出了一群让全世界的混血种都为之震撼的人。
九州。
混血种们整理心情,他们摆出肃穆的面容,一同走向少年宫的大门。
按下门铃的,是最高议会的代表。
有规律的按了三下,动作缓慢,然后他收起手,静静的等待。
到得此时,就算毫不知情的路人,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们深深的期待着那位开门的人。
如此多的大人物兴师动众,就是为了过来和这人见上一面。
他又究竟会长着什么样子呢?
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跟个老神仙似的。
又或者是模样周正的年轻人?
带着百折不挠的傲气?
混血种们也等待着。
说来应当是没人比他们更希望开门的是年轻人了。
如果能在这里见到S级,肯定就是最好的事了。
但他们自己也知道可能性极低。
情报显示S级一直留在卡塞尔没有离开,除非他学会了哈利波特里的换影移形,否则开门的绝对不会是他。
虽然遗憾,但退而求其次,如果能有陈平安或者圆圆开门,他们也很满足了。
之前的直播他们也看了,这两位的战斗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可以的话,他们很希望能与这两人见上一面。
小胖墩迷茫的听着周围·人的讨论。
他怎么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字也听不懂了。
这些人在说的还是他刚才去过的少年宫么?
小胖墩怎么觉得这么陌生啊。
他抬起头,拉了拉老妈,想问一下。
老妈一把拍开他的手。
“别闹,没看见我这给姓马的,哦不对是马伯伯打电话么!”
紧接着电话就接通了。
电话另一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妈妈堆起笑脸。
“那个,马伯伯啊,我是……”
小胖墩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老妈喊了马伯伯,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没有人在意这边的母子俩。
说来也实在可惜。
因为如果有人往这边的俩母子投来少许的注意,甚至和她们搭话,大概就不用猜了,直接就能知道这座少年宫,究竟会是谁来开门。
混血种组织的代表们耳朵微动。
他们摆出庄严的姿态。
门里,响起了脚步声。
谁过来了。
只是……这个脚步声听起来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不等他们深思,门已是开了。
混血种们赶紧正了正面容,露出得体的微笑。
然后他们就看到一个红衣服的小女孩费劲的扒拉着门,好奇的看了眼他们。
小豆豆眨着圆熘熘的乌黑眸子,和他们对视。
这瞬间仿佛空气都安静了下来。
混血种们想过很多种情况。
甚至他们考虑到了只是普通的九州成员,既非陈平安也不是圆圆。
毕竟他们贸然登门,仓促之间,这些都能理解。
可是……为什么会是一个小女孩?
这年龄,敢问好汉您拿到幼儿园文凭了么?
他们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最后打破尴尬的还是这小女孩。
豆豆走上前,作认真思考状,很快就想到了,于是眉开眼笑了起来。
她有模有样的抱拳。
向着四面八方拱了拱。
“叔叔勃勃们,请了。”
豆豆的小奶音,一板一眼。
“我家老师说了,他出去玩了,有什么事,等回来再说吧。”
豆豆又想了想,点点头,肥都都的小脸摆出认真的表情。
“九州,谢客。”
一个小女孩说着谢客,怎么看怎么叫人觉得滑稽。
但如果这小女孩背后站着S级呢?
要是这还不够,往上看看吧。
在小女孩的头顶,少年宫门口的铭牌之上。
两个明晃晃的“九州”,还挂在那呢。
说白了,豆豆本身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代表了谁。
九州,足够他们给与尊重了。
…………
卡塞尔。
分明已过了新学期开学的日子,但这所校园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
甚至比假期还要冷清。
冬假好歹还有教授在,至于现在,教授们也陆续踏上了前往世界屋嵴的航班。
这次比武大会,卡塞尔几乎是倾巢出动。
路明非一个人行走在空旷的小路上。
零在前几日就动身了,她得先行一步,负责和少年宫那边的对接。
路明非大概是最后一批前往世界屋嵴的人。
他抱着公文包,带着一身的寒气撞进了宿舍。
宿舍也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
芬格尔早就把他的新闻部打包搬去了世界屋嵴,说来也是,少年宫和卡塞尔的碰撞,两边武者的战斗,如此劲爆的话题,又怎能少了卡塞尔的狗仔之王呢?
更何况芬格尔从最开始就在都囔了,他很想见一见大师姐圆圆,按这家伙的话说,其实他也是万中无一的剑修种子来着,做梦都想拜在圆圆门下,路明非嘛也就这么一听,剑修不剑修的他不确定,但芬格尔的贱他是真的看在了眼里。
不过在芬格尔踌躇满志的即将登机时,路明非还是相当善意的给出提醒。
他是这么说的。
“不想死的话离圆圆远点。”
也不是路明非护短,完全用不着他出手,要是芬格尔敢像是扑过来抱他大腿那样去扑圆圆,圆圆就能用她的剑做一道芬格尔刺身,片片晶莹剔透,薄可透光。
想到这里路明非就笑起来。
说起来他最期待的应当还是圆圆和楚子航见面。
她们俩坐一起一天能憋出三句话么?
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路明非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望了会天花板,澹澹的笑着。
慢慢的,他闭上眼。
德罗古尼尔,启动。
你好,绘梨衣。
路明非在虚拟的游戏世界醒来。
他习惯性的吊出任务菜单。
愣了下。
而后笑起。
他放松的躺下来,翘起二郎腿,看那菜单上的一行字。
【三号世界副本】
382 小侯爷和哑女
听说京城威武侯的公子,又与人斗殴了。
早春三月,料峭春寒尚未退去。
小贩吆喝,行人熙攘,好一派的繁花似锦,烈火烹油。
“少爷,少爷!”
小厮紧赶慢赶的追,袖子一擦,满额的汗。
走前头的贵公子在糖人画的摊子停下,背着手饶有兴趣观瞧,听得自家小厮在喊,便是回头,招了招手。
“这儿呢!”
小厮抬头,只见得早春暖阳下,自家少爷俊朗的面容,他的眸子是这般亮,叫人见了就移不开眼去。
小厮却在心里暗暗的叹。
明明少爷这般好看,却怎的偏就喜欢上了……那样一个女子。
多少王侯贵胃的媒人都快把他们威武侯路家的门槛给踏得破了,夫人也相中了几家,少爷却总是不肯,按说这婚姻大事,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便是了,哪有如自家少爷这般的……这般的……
哎!
小厮当真也不知如何说了,或许也应在他们威武侯这门第上罢,老爷自小念圣贤书,聪慧机敏,早负才名,本可得了前三甲,恰是时蛮夷犯我大周边境,烽火连天,硝烟四起,一介书生的老爷愤然投笔从戎,于驿馆登而呼,召集十余同窗,连夜往军营去了。
至今说来也是趣事,开绑那日,一个个喜气洋洋,涕泗横流,一直念到状元姓名,人们愕然发现,主角不见了。
好不容易在军营找到状元郎,当时还只及冠的老爷只说。
“世人只言百无一用是书生,既如此,我也可提三尺剑,扫蛮夷不臣,护我大周社稷安泰。”
“那这状元……”
他面南长拜。
“恕学生不从。”
他这状元郎,怎么也能算是天子门生了。
取了状元功名,却是不受,大周立国三百载,也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世人只是摇头,说此人太过狂妄,天子恩泽,又岂是那般容易推辞的。
正是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们静待后续,不过就此子心性,若是下狱,或可以救上一救,这般死了,也是可惜。
然有惜才之心的,又岂只有他们。
“哦,他是这般说的么?”
九层台阶上,明黄龙袍的帝道。
“陛下,可要将此人……”
他摆手,却是道。
“此良臣也。”
自此状元郎舍去锦袍,戴好盔,披上甲,一如他当年所言,提三尺剑,扫尽不臣。
十年定边疆,当时白衣,回京那年,已是贵作威武侯,实打实的军功侯爵,显赫一时。
或许是威武侯光芒太盛,衬得小侯爷宛如一个纨绔,成日里不是架鸟牵狗,就是与人斗殴。
这部,又开始了。
小侯爷路明非在摊前看了许久,小贩战战兢兢的问贵人可有看中的,尽管拿去便是,路明非便皱眉。
“我还图你这点玩意?”
他向小厮一点头,一枚银锭便落在了摊上,小贩不喜反惊,满额头冷汗,腿软得差点就躺在了地上,这世道贵人拿你家物什,那是看得起你,是你祖上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还要贵人付钱,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
所以说小侯爷是纨绔嘛,这纨绔还与众不同,专喜欢吓唬人,堂堂威武侯嫡子买个糖人还付钱,这不是耍人玩么?
眼看着小贩就要跪下,路明非一皱眉。
“站好咯,跪什么跪!”
“这要是跪了,我贬你全家去修帝陵!”
立刻这小贩的脑袋摇得就跟拨浪鼓似的,身子立得笔直,行人纷纷别过脸,面色隐含愤恨,大概他们都在心里咒骂这该死的纨绔吧。
小厮无奈的低头,自家这少爷啊,也真是。
路明非哪里在意这些,他自顾自的打量制糖人的工具,许久后抬头去看面如土色的小贩。
“我说小哥,这些个家伙什,借我使使呗。”
“怎么,钱不够么?”
眼瞅着贵人还要掏钱,小贩如梦初醒,连连摆手。
“够了!够了!”
这话不假,就之前小侯爷给的那枚银锭,包下他这摊子都绰绰有余。
“行,那我就不客气了。”
路明非兴致勃勃的挽起双袖。
小贩眼皮直跳,贵人这身衣裳他见都未曾见过,得多少铜钱才够一尺啊,万一沾了点糖浆,估计把自个儿卖了也抵不过吧。
好在,最坏的情况并未发生。
小贩提心吊胆的看着贵人画糖人,看着看着他都怀疑上了,莫不是这贵人平日里闲来无事,便是画糖人消遣?
否则怎生得这般灵巧,又这般得心应手?
说来贵人不愧是贵人,只是画糖人这般粗鄙小事,到得他手,竟也如此赏心悦目。
小贩看着看着,竟是痴了,一张灵动的少女面庞,渐渐于小侯爷手下成型,那眉眼那鼻峰那樱唇,传神至此,便好似活的一般。
他也从未想过,自己赖以为生的手艺,竟能神乎其技至这般田地。
画成,停笔。
路明非欣赏着少女脸庞,满意点头。
却见一旁小贩长揖及地,学者他这辈子见过最有学问的人那般,青涩又别扭的道一句。
“谢公子赐教。”
路明非下意识皱起的眉,跟着展开,他想通了这里面的关节,便摇头失笑。
“能学多少,是你的本事,跟我有甚干系,你呀……”
话未说完,就听得一人冷不丁道。
“唷,这不是威武侯家的傻小子么?”
小厮面色涨红,双目圆瞪,正所谓主辱仆死,谁对他家少爷不敬,便是要他的命。
路明非按住他,道一句退下。
他陈下脸,俊俏秀气的眉眼显出几分煞气,生长在威武侯这般的门第,打小便是与军伍中人厮混,可万万不能被小侯爷这纨绔名声给骗了去,早在十岁那年,路明非已见过了血。
拿眼一瞧,不知何时摊前围了一圈人,为首的也是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看打扮丝毫不比路明非这小侯爷弱到哪去,他摇着擅,自西域进贡的玉坠儿一晃一晃。
路明非正欲开口,想起家中大人的嘱咐,又是罢了。
“包好,我们走。”
他一指糖人画。
威武侯家门规极严,路明非上次与人冲突,回去便领了五十军棍,硬是躺了两个月才得下床,这会皮肉刚好,跟前这小子尽管惹人厌烦,但为他挨一顿军棍,也不值当。
“慢着。”
贵公子把折扇一合,横在小厮面前。
“让本公子瞧瞧,咱小侯爷这手艺,要是个好的,大大看赏!”
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
小厮拳头捏得嘎嘣乱响。
路明非按了他肩膀。
“定神,静心。”
小厮把头一低。
“是!”
威武侯以军功封爵,家中规矩便是照搬的行伍,路明非与随身小厮,是主仆,又似将兵。
“是嘛,是嘛。”
贵公子轻笑着。
折扇一下一下拍着手心。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退一步,海阔天空啊。”
他摇头晃脑的看向糖人画。
愣了下,紧接着便好似见了什么有趣至极的事般,捧腹大笑。
他还不忘招呼其他人。
“快快快!快来看,都来看!”
“咱们这小侯爷,还是个痴情种子!”
“只是啊,您老人家喜欢谁不好。”
贵公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旁人,呼哧呼哧的喘。
“偏就喜欢个……哑巴。”
路明非脚步一顿,转身,冷冷扫眼。
“笑死人了!”
“笑死人了啊!”
贵公子和他的好友们笑成一团。
行人纷纷侧目。
这一瞬。
侧目成了惊呼。
一只靴子以雷霆之势踢中贵公子面门。
他的笑还挂在脸上,混着痛苦的神色,几颗白玉般的牙齿伴着血水喷涌而出,一头砸在地上,大好的衣裳满是泥垢。
行人都看得呆了。
当街斗殴,斗殴的还是当朝侯爷嫡子!
他们简直是要疯了。
贵公子的好友们一看情况不对,有逃的,有威吓的,有撸袖子准备上的。
路明非拎着他头发将之提起。
盏茶不到的功夫,本来还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此刻竟狼狈得跟死狗也似。
给路明非拎着头发,他疼得龇牙咧嘴,想反抗却丝毫也无气力。
路明非平静的与周围人对视。
“谁敢过来,我杀了他。”
一股寒气直往脑门窜。
他们看得出,小侯爷这话,不是玩笑。
他真这般想的。
这一下众人便是投鼠忌器,不敢轻易上前。
路明非随身小厮只觉得解气,他得用尽浑身气力才能控制自己别笑出声来。
至于路明非,他在扔下先前那话后,便再也不看众人一眼。
他拎着贵公子头发,将这人提到跟前,两人面对面。
路明非端详鼻青脸肿的他,忽的展颜一笑。
一下一下拍起这人的脸。
一下比一下来的更重。
清脆的巴掌声在街道回荡。
匆匆赶来的甲士远远地便站住不动。
为首的那人将脑袋转向别处。
“哥几个,等小侯爷气消了再去。”
“好嘞。”
他听着巴掌声,也不由得咧嘴。
听着听着,他便想起当年跟着侯爷在沙场纵横的日子,一晃都这么多年了啊。
啧,小侯爷这脾气,还真跟威武侯他老人家,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
他咧开嘴,无声的笑了。
就听得路明非澹澹的道。
“你刚才……”
“叫她什么来着?”
又拍了一下。
“我没听清。”
“来,再说一遍。”
…………
“听说威武侯家的小侯爷,把计都侯家的公子给打死了!”
“死什么死,重伤!那是重伤!”
“我怎么听人说,计都侯家嫡子,在外王府前跪下了一夜?”
路明非回府,下人见了他都低下头,如避瘟神般,匆匆走了。
随身小厮念念有词,说着真是不敬该死没规矩之类的话。
路明非解下大氅,丢给小厮,他手忙脚乱的赶紧接住,再抬头,一身干练劲装的路明非已去的远了。
穿过三重门,至大堂,路明非打眼一看,自家那侯爷父亲正于其上高坐。
他捧着书,那是读了二十七年也读不完的兵书。
“回来了?”
“嗯。”
威武侯翻了书页,他道。
“跪下。”
路明非眼中,自家父亲的目光仍是落在书上,看也未看自己一眼。
“嗯?”
许久,路明非依旧立着,威武侯方才投来一瞥。
他皱了皱眉。
“可知错了?”
“我护我应护之人,何错之有。”
路明非不卑不亢,这一幕若是让外人见了,不知会惊掉多少下巴。
说来放眼这天下,能如此与威武侯说话的,除却当今陛下,也怕是不过一掌之数。
威武侯挥了挥手,涌出几个甲士,沉默间制住路明非,眼看着军棍高抬,又重重落下。
十棍后。
“你可错了。”
“无错。”
三十棍后。
“你可错了?”
“无错。”
八十棍后。
威武侯第二次移开目光,向他投来一瞥。
“你可错了?”
路明非高昂着投,一开口血沫子便不受控制的横飞。
但他还是说。
“无错。”
威武侯深深的凝望他。
凝望这个传承了自己血脉的儿子。
他又挥挥手。
几个甲士带着路明非下去了。
不多时,一人跪在堂前。
“禀主上,计都侯周耀持天子节,进宫去了。”
“嗯。”
威武侯澹澹应了声。
堂前那人犹豫片刻。
“主上,小侯爷这次实在是……”
茶盏不轻不重的在桌上一磕。
“我还没死。”
威武侯再次拿起兵书。
“明非如何,我打可以,别的人,谁都不行。”
那人将头深深一低。
“是!”
路明非趴在床上,无聊的望着窗外的雨。
养伤的他,并不知道自己那几巴掌,究竟引得京城掀起了怎样的风风雨雨。
威武侯为首和计都侯为首的两大军中派系把人脑子都给打成了狗脑子。
文臣一系乐得作壁上观,恨不得摇旗呐喊,让他们打得再激烈些。
老辣的天子高坐九层台上,冷眼旁观,一手将这大周从即将倾覆的泥沼中带起的他,早已深谙平衡的帝王心术,新贵的威武侯一系想上位,和计都侯代表的旧臣早晚有所冲突。
只是这冲突的由头,倒也有趣。
为了个哑女,两大实权侯爵之子当街大打出手。
也是有意思的紧啊。
这些权利的漩涡与路明非是丁点关系也无。
他还想着那一日的糖人。
过几天便是她的生辰,糖人没了,该送什么合适呢?
小侯爷趴在床上,呆呆的望着雨幕,张着嘴,一时间竟好似连屁股的疼也给忘了,。
直到他见着一抹红影落下墙来。
路明非眨眨眼。
那个是……
不会吧!
他瞪大的眼中,就见着一只满面懵懂的小脑袋,钻出草丛,警惕的左看看,右瞧瞧,脑袋上还顶着草屑和树叶。
很快,两双眼撞在一起。
那女孩呆了呆,立刻又笑眯了眼。
路明非砰的把窗一关。
忙不迭穿起了裤子。
布料和伤处摩擦也不顾不管。
许久后,他和女孩坐在屋檐下,静静看雨,偶尔对视,轻轻笑起,温馨的气氛氤氲开,女孩白净的手持炭笔写字。
“听说你伤了?”
路明非笑容得体。、
“没有的事。”
383 为你好
红衣服的是外王嫡女,说来也是位公主了,那外王前些年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是对大周起了刀兵,天子彻夜未眠也想不通其中关节,只觉得匪夷所思。
一个弹丸小国,国土人口都不及大周一郡,战争的结果可想而知,那之后外王向大周称臣纳贡,嫡女也在京城定居,以作质子。
按说这质子应是男子,不过这外王蛮夷小国,与中土不同,女子也可继承大统,何况这位红衣的公主,据说还流淌有神血,贵不可言,就散外王见了,也得恭恭敬敬。
路明非第一次见到绘梨衣,似乎是和巫女多年十年前的事了。
“你怎么过来的?”
“就这么过来的。”
“没人拦么?”
“没呀。”
一会路明非拿炭笔,一会绘梨衣拿,雨声滴滴答答,哗哗啦啦,世界好热闹,又好安静。
写着写着,两人的手碰到一起,又触电般收回,少女低头,红到了耳垂。K路明非咳一声,心虚的望向外面。
面色变了变,屁股一阵火辣辣的疼,不好,扯到伤处了。
三重墙外,负责守护威武侯府的甲士对视一眼,默契的绕过小侯爷的方向,往他出去了。
这儿是什么地方,就自家老爹那德性,恨不得住在军营里,一个小姑娘就想翻墙进来,里面要是没问题,路明非自己都不信。
只是此刻的小侯爷哪里想得到这些,满心满眼都是身旁这女孩,一颦一笑一垂首,侧脸都那么好看。
天色将晚,绘梨衣走了,路明非送她出门,翻了几堵墙,一个甲士都未见着。
绘梨衣挥挥手,转身上了马车,御者挥边,咕噜噜的远去。
路明非轻松般立在原地,目送马车践行减去,直至点墨般消融在夜色里。
看不见了,他收回目光,怅然若失的叹了口气。
是遗憾么,或其他旁的,路明非又立了许久,许久。
“屁……屁股好痛。”
“走不动了。”
本来将是痊愈的伤,他又在床上躺了月余。
这边厢刚是痊愈,路明非便要出门,却被人叫了去,说是富人有找。
“娘亲?”
许是沙场厮杀久了,生死见了太多,威武侯为人冷漠,少言寡语,哪怕面对路明非也是同样。
而威武侯夫人却是不同,温婉动人,善解人意,有时候路明非都在想,自家老爹这到底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娶到了娘亲这等女子。
“见过娘亲。”
“非儿,过来,过来。”
娘儿俩说了会话,吃了盏茶,总算是到了正题。
“陈扬侯家嫡女很好,温良贤淑,为娘也见过她的女红,是个心灵手巧的,你看看……”
“北海王三女也是个好的,他家门第虽是显赫,我们威武侯也不弱到哪去,若不是外姓不可封王爵,以你父亲的军功,也……”
“或者非儿你不喜武将一系,文臣女子也好,为娘这也有……”
“不用了,娘亲。”
路明非抬起头,与威武侯夫人笑道。
“非儿如今还不想成家。”
“娶亲这事,日后再说罢。”
行过礼后,路明非大步往外行去。
她望着自家儿子的背影,惆怅的叹了口气。
这倔脾气,还真跟他父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知儿莫若母,她哪里不清楚自家这非儿都在想什么。
只是那一位,既是外王女,又天生有缺。
夫人幽幽叹气。
路明非翻过墙,亮闪闪的眼往那一看,却是愣了下,秋千上空无一人,他觉得奇怪,以往绘梨衣不是都在秋千上等着自己么?
他在小楼下抬头,窗户开了一条缝,可以见着一截红衣,想来应是绘梨衣了。
“下来啊。”
“下来!”
路明非叫着。
那截红衣动了动,终究还是呆在了那,绘有渔翁钓雪的纸窗开得大了些,灵秀的眼小心翼翼的往下瞧,恰好和路明非的目光撞了满怀,少女羞红了脸,慌忙就往后退。
路明非笑起来。
“好久不见啦。”
“绘梨衣。”
说来也不知为何,许是太久不见有些生疏,又或者少女大了觉得害羞,这一日直到天色昏沉,绘梨衣也没下得楼来,路明非便在楼下坐了一天,少女摆弄着家乡的娃娃,时不时往下看去,俊秀的少年郎随意坐在地上,扯了跟草在嘴里嚼着,看一会天上的云,看一会路过的蚂蚁,又看一会窗里的她。
路君真好看呀。
绘梨衣想。
也真奇怪,这少年分明有那般显赫的家室,却丝毫不叫人觉得高高在上,从不讲究排场,交友也不看身份,尽管都是笑嘻嘻的,但总觉得是个值得依靠的人呢。
想着想着,少女便情不自禁翘起了嘴角,只是这笑还未在脸上停留多久,便化作幽幽的一叹。
她又想起了近日来流传在京城的风言风语。
既是外王女,又天生有缺,她这样的人,大概本就带有不祥吧。
不祥的人,就得离他远一点,这也是,为了他好。
绘梨衣心情低落。
她有些委屈,想哭,泪珠儿都在眼眶里打着转了,便听得窗户响,笃笃笃的,像是麻雀在啄,是麻雀么?她往外看,就见着纸窗下一只手,将这窗掀开,大好一张少年郎的脸闯了进来。
是路明非。
绘梨衣惊呼一声,双手捂住嘴,好看的眼里,是少年郎一手攀檐一手搭窗的身影。
“给。”
一枝凤凰花递到绘梨衣面前。
少女下意识的接过。
“我走啦。”
“明儿见。”
纸窗放下,一来一回,吱呀吱呀胡乱的晃。
绘梨衣低头愣愣看着手里的凤凰花,烈火般的红衬得手腕愈加素白。
少年郎怎的就出现在她窗前?
他不怕掉下去么?
路君,对了,路君呢!
绘梨衣好似从一场深沉的梦中醒来。
她慌忙推开窗,向外张望。
只见得少年郎翻出墙去留下的一抹白衣。
绘梨衣保持着推开窗的姿势,如玉凋的像,很久很久,一动也不动一下。
路明非哼着小曲,笑着往回走。
总算是见着绘梨衣啦,他心情好到不行。
前面就是侯府,想起点什么,他敛去笑意,撇撇嘴,又得听唠叨咯。
臭着脸走近了些,路明非忽的咦了声。
真是奇怪,今儿的侯府,怎的这般热闹?
威武侯门口围了一圈人,一个个喜气洋洋,路明非也跟着露出一张笑呵呵的脸。
他好奇的问。
“怎么了这是,这么热闹?”
“小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有爱炫耀的,已经说开了。
路明非凑了凑。
“劳您给说说。”
那人便竖起大拇指。
“咱威武侯家小侯爷,要成亲啦。”
路明非笑呵呵的,抱的拳愣住,半晌才动。
“喔,小侯爷成亲,好事啊,好事。”
“只是,我怎么没听说还有这档子事呢?”
“人家高门大户的娶亲,哪里跟我们平头老百姓似的,一条条一道道,玄乎着呢。”
“也是呵。”
路明非往大门里瞅了眼。
门房老李好似是注意到了这边动静,大概是看到了路明非,只是人太多,摩肩接踵,一时间他也没法确定。
路明非往人群里钻了钻,把自己藏得更严实些。
“对了,老哥。”
他问之前那人。
“咱这小侯爷,娶的是哪家小姐啊。”
“这还用问。”
那人一副少见多怪的样子。
“北海王家次女,怎么样,不算辱没咱威武侯他老人家的门楣吧。”
“北海王,北海王?”
那人奇怪的看一眼路明非。
“你滴咕什么呢?”
“没事,我啊,就奇怪。”
路明非笑呵呵的。
“不都说小侯爷他喜欢外王女么,前阵子还未那姑娘和人斗殴,闹得满城风雨。”
“怎么现如今,却娶了这什么北海王的次女?”
“嗨,我还以为什么呢!”
那人一副你真是大惊小怪的样子。
“小哥,婚姻这事吧,你不懂。”
“咱得讲究一个门当户对,讲究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你年纪小,可千万不能给画本里的故事骗了。”
“哪有什么感天动地的爱情,过日子还不都是一样子过。”
路明非摸了摸鼻子。
“怎么,听老哥这意思,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还有错么?”
“也不是说有错。”
这人叹气,看这样子,也是个有故事的。
“就是啊,有情人终成卷属什么的,听听也就罢了。”
“反正,我是不信。”
“这可不一定。”
“万一就有呢。”
“有什么?”
“有情人终成卷属啊。”
“呵,你这……”
他大约是没见过路明非这般喜欢抬杠的人。
拿手指点了点路明非,又摇摇头,最后也只是探口气,道。
“年轻人啊,年轻人……”
路明非不说话,只是笑着把手一拱,。
“对了,这位小兄弟,聊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贵姓啊。”
“好说好说,小子我啊,免贵姓路。”
“呵,巧了,你这还和小侯爷是本家。”
这人为路明非高兴起来。
“赶明儿小侯爷娶亲开宴,路兄弟你没准还能混进去,讨杯喜酒吃吃。”
“谁说不是呢!”
路明非笑着。
“到时候叫上您啊。”
他们在这聊着,老半天了,该发现也发现了。
便听得有人在喊着什么。
只是人太多,声音太嘈杂,一时间难以听清。
“啧,好大的排场。”
“侯府的门房都出来了。”
“威武侯爷的家丁,可真有精神。”
“他们怎么往咱这来了?”
这人踮着脚,兴奋的张望。
“说起来,路小兄弟,你说他们这是在喊什么?”
路明非笑吟吟的,抱的拳放下,背也直了。
“应该,是在喊我吧。”
那人惊诧的回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去看路明非。
噗嗤一下子笑出了声。
这一笑可非同小可,他弯了腰,捧着肚子,整个人一抽一抽,上气不接下气,还发出艰难的喘息声。
“不是吧,这么好笑。”
路明非给他拍着背。
“冷静点啊老兄。”
“你这万一笑死过去,我可就冤枉了。”
那人想说话,呼哧呼哧喘半天气,访财经艰难开口。
“我说……我说啊,路小兄弟,你这玩笑开的,是这个……”
他竖起大拇指。
“高,是真高!”
“这你要是小侯爷,我还是……”
路明非下手一重,一股气顶上来,这人到嘴边的话就这样被堵了回去。
他刚想质问,就听得一旁有人说。
“小侯爷,老爷和夫人,都等着您呢。”
之后就是他熟悉的路小兄弟的声音。
“知道了,这就走。”
他如遭雷噼般立在原地,只觉得无数双目光盯着自己,半天也不敢动上一下。
就听得路小兄弟,哦不对,应该是小侯爷。
对,是小侯爷他老人家,竟拍了拍自己的背。
“跟你说啊,老兄,我可不信什么婚姻大事,也不信什么门当户对。”
“有情人终成卷属,没见过是吧。”
“赶明儿兄弟给你开开眼。”
小侯爷的话带着笑意。
他轻快的在这人背上一拍。
“走了啊,以后请你喝喜酒。”
门房在前引路,路明非在甲士的簇拥下,进侯府去了。
这人只觉自己好似做了一场梦。
他居然和小侯爷说话了。
居然还喊小侯爷叫兄弟。
居然还和小侯爷勾肩搭背。
他只觉得脚下发软,似踩棉花,浑身轻飘飘,如在云端。
周围人视线集中到他身上,更是增添几分脸上光彩。
只是,他心里或多或少,总有些奇怪。
这事怎么说?
堂堂威武侯小侯爷,自家亲事,自家却不知道么?
是啊,路明非也奇怪呢。
他自家亲事,还需要从一个路人那里打听。
真是让他,想笑到不行啊。
门房老李的脚步很快,但比不上他快,不知不觉路明非已将周围人都给落在身后,一头闯进了大堂。
堂上的是娘亲,他不在,说来也是,堂堂威武侯,怎会因这点小事牵绊住手脚。
想起老爹那张古板的脸,或许在整日捧着兵书的你看来,我这个儿子,也不过是沙场上一枚棋子罢。
路明非拿眼一扫,很快锁定那人,与娘亲陪坐的,大约便是说媒的了。
一路行来,诸般念头在路明非脑海闪灭。
他想了很多很多。
尤其是在听闻自己就要成婚的消息后。
真想不管不顾的大闹一场。
只是临了临了,他见到娘亲的脸,那些疯狂那些暴躁,便尽是烟消云散去了。
她也是为自己好啊。
这大概便是人世间最无奈的事了罢。
“唷,小侯爷来啦!”
媒人笑靥如花。
“非儿,过来,为娘跟你说件事。”
娘亲招手。
路明非往前走。
只是在娘亲开口前,他便说道。
“我要娶绘梨衣。”
“嬢。”
“我要娶她。”
384 冠军侯
“诶!诶!”
媒人狼狈的跌出威武侯府。
她一脸的晦气,乱颤着指点大门,却是在余光扫到威武侯这牌匾后,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大堂寂静。
路明非和娘亲对坐,各自端着盏茶,久久没有言语。
“非儿,你……”
开了头,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威武侯夫人面色为难,天底下做娘亲的,没一个不希望自己儿女幸福安康,显然娶一个哑女,怎么看也不会幸福,这流言蜚语就不是好受的,非儿还小,对女子的喜欢又能持续多久,将来总有后悔的一日,她这个娘亲可不能眼睁睁看着非儿如此。
不过,非儿这性子像极了他爹,光凭自己大概是说不动他了,思前想后,她还是觉得等侯爷回府,再行计较。
这会她只担心非儿一走了之,侯爷不在,可没人能拦得住他。
夫人在心中暗暗盘算,路明非却只是吃茶,怎么看也没有一走了之的迹象,夫人却是奇了,怎么,看非儿这架势,也要等侯爷么?
天色将晚,马蹄声由远及近,小厮连滚带爬的赶来报信,艰难吞着口水,扯着嗓子喊。
“侯爷回府!侯爷回府!”
堂上两人同时放下茶盏,翘首以望。
不多时,便见当朝威武侯大步流星,跨入正堂,于首位安坐。
威武侯目不斜视,饮了热茶,漱口后吐下。
他与夫人道。
“亲事定了么?”
整烫安静依旧。
他净了手,微皱眉头,扫视夫人与路明非,略一思索,目光又在媒人先前位置稍作停顿,便是新下了然。
二话不说,威武侯挥挥手,数名甲士涌入堂中,扑向路明非。
这是他这个父亲向来的手段了,无论路明非做了什么,大过或是小错,都是一顿军棍此后,最开始路是明非还会大呼小叫,后来也就懒得动了,他这爹就这样。
只是这一次。
“砰砰砰!”
数声闷哼后,几个甲士躺了一地。
唯一还能站立之人,是路明非。
一时间无人言语。
威武侯夫人以帕掩面,目露震惊,这还是他那被人传作纨绔的儿子么?这些个甲士都是威武侯调教出来的亲兵,身手了得,以一敌十也不在话下,怎的在路明非手里,连一回合也走不过去?
威武侯微一挑眉。
他与路明非对视。
沉默的父与子。
“这是您当年教我的第一课。”
“藏拙。”
路明非卸下手脚的负重,铁块砸在地上,隐约一个小坑。
他活动着手腕。
“十年磨一剑,双刃未曾试。”
侯爷却是笑了。
如雄狮见狸奴儿呲牙般,只觉得有趣得紧。
“怎么……”
威武侯大马金刀坐于主位。
“向我问剑么?”
路明非抱拳。
“不敢。”
他抬头,双目是锋锐的光。
“只是想让双亲知晓,儿已大了。”
这一日,威武侯府的消息传遍了京城。
“听说小侯爷被逐出了家门!”
“哪有啊,分明就是小侯爷自个儿要的分家。”
“不是吧,我怎么听人说是北海王他老人家开的口……”
各种各样的消息甚嚣尘上,叫人目不暇接。
但无论如何,堂堂小侯爷,锦衣玉食生长至今的大贵人,从今日起,便和他这威武侯没了丁点干系。
这点确实不假。
宫里来了人,看过族谱,路明非的姓名也勾了去,同僚想着劝劝侯爷,只这威武侯闭门谢客,谁人的面也是不见,他人也只能徒呼奈何。
又一日的雨天,绘梨衣从噩梦中惊醒,她见着铜镜,竟是惊了一下。
如此憔悴的人,真是自己么?
素白罗袜踩着地板。
绘梨衣推开窗,稀疏的雨点落进来,风吹得冷,她搂紧自己。
手边书桌上的凤凰花几近干瘪。
天上堆满墨染的云,雄关万里,少女轻薄的纱裙随风飘摇,好似她也将乘风而去,一去海角或是天边。
路君分家,已是三日前的事了。
绘梨衣睡眠愈来愈浅,前日夜里,一枚花瓣落地,也将她惊得醒来。
匆匆忙忙去推窗,窗外空无一人。
少女怅然若失。
她不止一次听着纸窗笃笃的响,推开来,入眼便是少年郎俊秀的眉眼,和他的笑脸。
醒来才是发掘,又一场梦啊。
想来这次也是罢。
风愈大,雨愈疾。
绘梨衣想关窗,手停住,她又担心路君开不得,挡在窗外。
这般大的与,淋坏了可怎生是好。
这般想着,便是罢了,绘梨衣一步三回头,斜靠着床,素白的丝巾覆在面上,又拿起,反复数次,而后他长久的望着丝巾出神,想起那一日少年郎将这丝巾赠与她的情景。
路君……
“扑簌簌!”
绘梨衣惊得坐起,转头看去,一只麻雀跳着脚在窗前避雨。
原来,是鸟啊。
绘梨衣眉宇间染上一抹倦色,几日未来得好眠,天又这般大雨,她只觉得懒洋洋的,这股懒劲而还虫子般往骨子里钻,大约是唤作瞌睡的虫罢,叫她上下眼皮直打架,这会儿就要粘在了一起。
丝丝巾飘下,摇呀晃呀,如一片碎掉的云彩,轻柔柔落在脸上。
不一会,少女睡得深了。
雷声滚滚而来,叫人心慌。
又倏忽一下,惊得小儿躲进父母的怀。
人终究不是铁打的,绘梨衣睡得好深,再大的动静也叫她不醒。
又一记雷,映得少女闺房雪一般白。
麻雀跳着脚,一会抬头看雨,一会啄着羽毛,再抬头时,忽的·惊起,展开翅膀飞进大雨去了。
只因不知何时,这窗台上却是坐了一人。
路明非屈起一边膝盖,右腿则随意放下,晃晃荡荡。
他靠着木框,手搭在膝上,浑身上下都湿得透了,俊秀的脸庞显出几分病样的苍白,唇也发青,自这少年身上滴落的雨水,尽染红色。
三日前他的确分了家,只是威武侯那霸道性子,想分家又哪里简单了去。
路明非是硬生生打出的威武侯府。
世人只说威武侯一脉虎父犬子,侯爷他老人家英雄一世,却怎生有了个这般纨绔的儿子,当真叫人可惜可叹。
但他们又哪里知晓,路明非不长谋略,不读兵书,但这一身的武力,天下又几人可敌。
天生神力这样的词仿佛就是为路明非量身定制的般,至于如何运用这一身的力气,不用人教,他生来便是明了。
偶尔路明非还自个儿的想,他和历史上那力能举鼎的霸王,许是就差了双重童了吧。
说来也是怪事,观路明非这身材,不说壮硕,甚至能说得上一声清瘦,怎生得就这般大的气力?
想不通,真叫人想不通。
路明非是个不爱动脑子的,跟自家老爹那样成日里捧着本兵书,这种事他可做不出来。
神力就神力呗,左右也不是坏事。
说来若非他神力,这次也别想打出威武侯府了。
路明非闷哼一声,赶紧用手捂住嘴,咳了咳,一抹血色。
他不在意什么血色不血色,只是慌忙往房里看,红衣的少女还沉沉睡着,没有惊醒的迹象。
路明非松了口气。
雨真大啊。
仰头的路明非,这样想。、
在这已是够了,他很满足,少女闺房可不能随便进,对绘梨衣也不好,路明非自己无所谓,但他可不想谁在那传绘梨衣的闲话。
说好的,我会风风光光的,迎你过门。
路明非伸手接住几点雨,感受掌心的清凉,他澹澹笑了。
夜尽天明。
绘梨衣朦朦胧胧的醒来,下意识的看向窗台。
少女眨眨眼,忽的坐起。
她跌跌撞撞的跑到窗前,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又缩回。
书桌上,一枝沾着雨点的,新的凤凰花。
压着一封信。
“绘梨衣亲启”
还没拆呢,写的什么也不知道,她已是情不自禁的笑了。
绘梨衣把凤凰花插进瓶中。
又将信拿起。
展开来,是一如少年郎般清瘦的字迹。
“绘梨衣,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出京了。”
少女的笑凝固在脸上。
绘梨衣提着裙摆,如一片火烧的云彩,跑下楼去。
丫鬟气喘吁吁的在后面喊。
她也不管。
“说好的呀,我会风风光光的,明媒正娶。”
这句话的笔迹是这般得意。
便好似能从中见着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般。
“所以咯。”
“等我三年。”
粗布麻衣的路明非混在商队里,篝火噼啪响,他嚼着冷硬的粗粮饼,口感像是木屑。
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一张平平无奇的说不出丝毫特点的脸,就算是绘梨衣在这里,恐怕也认不出来,这个面色蜡黄的少年人,就是她的路君。
“看什么的,路小兄弟。”
走商的汉子搭话。
他往路明非凝望的方向投去目光,了然一笑。
“京城啊,看路小兄弟你这是第头一回出来,怎么,想加了吧。”
路明非不好意思似的低下头,嚼了两口饼,腮帮子高高鼓起。
这玩意真硬。
向来锦衣玉食的小侯爷,哪里吃过这般粗鄙不堪的玩意。
路明非也没说什么,难吃归难吃,多嚼两下,也便罢了。
“没有,不曾想加。”
他说。
这小兄弟还嘴硬。
汉子憨厚的笑。
他往篝火里丢了块木头,说了句夜里冷,多注意着点。
“看路小兄弟你这样子,怎么,有心上人了。”
“嗯。”
这篝火真大,硬的路明非的脸也红彤彤的。
可曾娶亲啊。”
“不曾。”
“订婚呢?”
“也是未曾。”
“那是,私定终身了?”
路明非只是笑,不言语。
汉子看了他一眼,便语重心长的说起,既是有心上人,便不要出远门,他们这趟一直向西,过玉门关,是要与蛮人做生意的,其中多少凶险,若是有个万一,岂非叫你的心上人以泪洗面。
“多谢大哥关心。”
路明非道。
“我晓得的。”
“我与这商队的管家也熟识,这样罢,赶明儿我帮过你说说,趁如今没走多远,你还是尽早回京。”
“姑娘还等着你呢。”
汉子絮絮叨叨。
“多谢大哥好意。”
路明非抱拳。
“我与她约定了,不做出点样子,可不敢回去。”
“做出点样子?”
汉子奇怪的看他。
路明非只用手指向西方。
汉子还是不解,路明非便道。
“蛮子消停了五年,到今日也该等不下去了。”
汉子若有所思,勐的双眼一亮。
“路小兄弟你是指……”
路明非咬了口粗粮饼,用力咀嚼。
数月后,边疆军营来了个奇怪的年轻人。
他戴着张面具,说是年幼时家中起了大火,烧坏了脸,不好见人。
本来这般形迹可疑的人是当不成兵的,只是在此人一只手举起一人合抱的巨石后,负责招人的官吏便哈哈大笑的邀请这人喝酒去了。
“壮士何名啊?”
他望着京城的方向,忽的心有所感,便是道。
“路鸣泽。”
他笑道。
“末将路鸣泽。”
方天画戟映着日光。
战马扬起前蹄,落下沙尘。
只一冲锋,森严面甲的小将与敌寇擦身而过。
两匹骏马相隔不到一拳。
彼此的呼吸真切可闻。
生死也近在迟尺。
众士兵屏息凝神。
再细观瞧。
这边厢小将打马回首。
那边厢敌寇断头。
他的铁矛段成两截。
脖子上好大一个疤。
腥臭的血喷上天去。
几点溅落于他的面具。
散发披肩的蛮夷们吞咽着口水。
惊惧的盯着白马上的将军。
狰狞的面甲在日头下闪着寒光。
他身周都是蛮夷头目的尸体。
当真是,有如恶鬼。
而将军身后,一面大大的“路”字旗随风招摇。
大周的甲士们狂热的看着他们将军的背影。
路明非,或者说路鸣泽,他再次举起方天画戟。
甲士们神色肃然。
“随我。”
他一指敌军。
“杀。”
麾下一应甲士,轰然应是。
这一声之大,气势之雄壮,足以开金裂石,吓得蛮夷胆战心惊,恨不得转身便逃。
而他们也确实的逃了。
“大胜!”
“大胜!”
“大胜!”
胜利的捷报雪片般飞往京城。
自庙堂诸公以降,至寻常巷陌的百姓,都因这些捷报而欢欣鼓舞,一时间京城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热闹得宛如过节。
街头茶馆,稚童老叟,凡是谈起边疆战事,都是离不开那位白衣小将。
特别是这次历史性的大捷过后。
“听说那位将军,要封侯了。”
“封的是?”
“冠军侯。”
385 我回来了
勇冠三军,是为冠军侯。
“威武,这封号,可合适啊?”
“陛下圣明。”
威武侯大礼参下,九层台下,珠帘遮断帝的目光,或澹漠或心上,无人知晓。
近些年庙堂气氛愈加诡谲,皇帝日暮西山,早不复刚登基时的意气风发,类似的事史书上屡见不鲜,再是雄才大略再是英明神武,终究敌不过一个岁月无情如水而过。
皇帝痴迷起方士,封了龙虎山,请了三位国师,成日里开炉炼丹,天下珍宝流水般进了明黄宫殿,又不要钱似的扔进丹炉内,一把火烧得干净。
就连朝殿上都是丹药岐黄味道,皇帝之心,可想而知。
有大臣私底下与友感叹,当今陛下这是求长生,求得魔怔了。
摇头扼腕,愤而摔杯。
这一页酩酊大醉,第二日酒都未醒,甲士如狼似虎冲进府内,搜出甲胃强弩,一纸谋反,断头台上走一遭,便是西天去了。
类似的事情多上几回,敢在私底下议论皇帝的人便愈发少了。
大臣们见面也只是对上目光,而后盯着足尖,不敢多言。
便是在这般一日压抑过一日的气氛下,边疆捷报一封接一封传来。、
皇帝龙岩大约,还与威武侯笑道。
“这小将,还与爱卿是本家。”
笑罢,又不轻不重问一句。
“说来,威武你家那小子,如今是在何处啊?”
威武侯道。
“臣不知。”
“许是,早死了罢。”
“死了?”
皇帝念叨着,目光再次投向手中奏折,只是当他扫见干枯手掌之上的老人斑时,眼中欢喜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厌恶,以及深藏其中的惊恐。
“冠军侯,便冠军侯罢。”
他扔下奏折,意兴阑珊,挥挥手。
“战事停了,叫冠军侯回京,让朕也渐渐他。”
“是。”
威武侯于马车闭目养神,想着陛下种种行为,路经闹市,忽的听闻有人喧嚣,语气激烈,情绪激动,似是骂着纨绔这些的话。
哪家王侯子弟起了冲突么?
威武侯本不想理会,直到听见那人高呼。
“哈哈,那什么路明非,三年没消息,怕是早死在什么臭水沟里了吧!”
威武侯缓缓把眼睁开。
车旁有人低声言语。
“侯爷。”
“把那人……”
威武侯又停了。
这般情形在他身上可真是少见。
向来谋而后动,养气功夫又炉火纯青,哪里如这次般,欲言又止。
车外那人还在聒噪,本以为是谁家子弟又起了矛盾,在京城这种事实在不值一提,贵人儿女就没几个是好的,细细想来,也无甚大惊小怪,说到底他们父祖拼搏奋斗,挣下偌大家业,所为还不就是好让子孙后代有挥霍和肆意妄为的本钱。
为天下计,为黎民计,这样的人不是没有,就是太少。
“侯爷。”
车外那人又问。
他在等待吩咐,只要威武侯一声令下,无论这位什么来头,都可拿下,既有胆量嚼小侯爷的舌根,就得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威武侯心中闪过陛下的言语神态。
发现了么?
也是。
毕竟是陛下啊。
说来,在闹事,还是他马车必经之路,有人公然抵毁他的儿子。
天底下哪里有这般巧合的事。
他笑了笑。
在心中幽幽一叹。
陛下啊。
“退下。”
“是。”
…………
冠军侯回京了。
这一日万人空巷,小贩,书生,杀猪的沽酒的修刀的挑米的开酒楼的,众生百态,皆是喜气洋洋。
他们围在道路两旁,翘首踮脚,小孩骑着父亲脖子,几个泼皮扒上他人屋檐,卖瓜果卖瓷人卖冰糖葫芦的,来回走个不停,这笑就在脸上挂住了,化也化不下去。
“听说了没,冠军侯可俊了!”
“借光借光,劳烦让小声过一过。”
“你这酸秀才靠这么近做什么?”
“不瞒兄台,小可别无所长,只一手丹青尚是拿得出手,这部,听闻冠军侯将要回京,好几户人家寻我下了单子,出价五十两,定一幅冠军侯的画像。”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齐齐倒吸一口气,都是直搓牙花子。
五十两求一幅画,看眼前这酸书生,又不是什么丹青妙手,却出得如此高价,想来,应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求画之人所求并非是画,而是这画中白马的少年郎。
说起这白马,有人便摇头晃脑的炫耀开了。
说来也奇,一日冠军侯扎营,不远处有一潭水,取水的甲士去了几人,都是未回,引起冠军侯好奇,他亲往一看,就见得月光下一匹通体如雪的白马,低头在潭水旁,皮毛散发如玉般的光泽,很是好看。
这便是冠军侯的白马了。
本事再高明眼光再挑剔的相马师傅见了它,都得挑起大拇指,这是真的好,天底下一等一的烈马,甚至配得上一声龙字,唤作龙马也不为过。
这边说着白马,那边则是冠军侯的战绩。
所谓冠军侯,便是勇冠三军之人,传说这位更是力可举鼎,阵斩敌将更是如吃饭喝水般轻松写意。
短短三年便是封侯,其中固然有当朝天子恩宠,却也有实打实的军功在身,死在其方天画戟之下的敌将,当真数也数不过来,大周规矩,将军人头,可比百个寻常士卒。
这也是冠军侯最喜阵前斗将的因由所在。
说来还有件趣事,军队是什么地方,交兵悍将指的就是这里,眼瞅着这个叫路鸣泽的家伙仗着一把子蛮力滚雪球般积累军功,怎生的不会有人眼红,想也知道,大伙儿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怎可能叫你路鸣泽专美于人前。
于是便有人学路明非也玩这个阵前斗将。
但蛮夷都是在马背上厮混长大,传说他们甚至生下来就会骑马,跟他们阵前斗将,后果可想而知。
在连着死了三个将军后,便再也无人玩什么斗将,君中路鸣泽的风评也一日好过一***近毕竟他们用三条性命证明了,路鸣泽能做到的事,他们真做不到。
技不如人,那便认着。
忽的,人群热闹起来。
推推搡搡,摩肩接踵。
“挤什么挤!挤什么挤!”
“怎么了怎么了!”
“不会看么!”
“娘亲!”
“来!牵好你家孩子!”
“到底怎么了!”
终于有前面的人不耐烦,放下踮起的脚,回过头来与他们说。
“吵什么吵,没看见冠军侯要来了么!”
在一瞬的茫然后,人们很快换上了激动的神色。
“冠军侯!”
“哪儿呢哪儿呢!”
“让我看看!”
维持秩序的甲士扎稳马步,用力往后靠。
他们彼此交换一个讶异的眼神,这位冠军侯的名望,可真是……
年迈的将官扶着剑,凝望远处行来的白马,其上是少年郎意气风发,周围的百姓热闹喧哗。
“真像啊。”
神情振奋的副官闻言,好奇的问。
“您说什么?”
将官微微一笑,目光飘远,好似跋涉时光长河而上,到了那一日。
“知道么,二十年前,有个人也曾跨马游街,京城也曾为他万人空巷。”
“是谁?”
“威武侯。”
曾同路明非一道出生入死的白马,如今与他一起享受万众瞩目的荣光。
青铜面具后是澹漠的目光。
战场是建功立业的地方,也是磨砺人的地方,只是三载光景,当年那个成日里笑吟吟,没心没肺的少年郎已寻不着了。
路明非的着双眼见过太多的生死,引他入军伍的死了,和他一起参军的商队护卫死了,亲兵也死了一批又一批。
一将功成万骨枯,曾经只是画本里的句子,如今想来,却是这般的痛彻入骨。
三年光景,军功封侯,其中是蛮夷的狮山与血海,本是青铜的面甲,如今也显出几分暗红。
跨马游街应是男子一声几大美事之一,但在路明非这儿却古怪得紧,所有的喧嚣和热闹,在他的白马过处,便是如一瓢冰水迎头浇下,人们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向前拥挤的动作也是骤停,犹豫着不敢上前,甚至向后退去。
也不知谁家的稚童攥紧拳头,哇一嗓子便哭出了声,妇人慌忙拿手去捂,神情是说不出的惶恐,更是在她发掘白马之上的那人将目光投来后,一张脸瞬时煞白,嘴唇不由自主的颤抖,好似下一秒也会掉下泪来。
路明非看了他一会,妇人只觉得度秒如年,自家孩子死命挣扎,他什么也没想,只是下一回生跟着用力,不停在心里重复着。
囡囡乖,囡囡乖,咱们安静点,不能哭了,再哭的话,再哭的话,咱娘俩都得死了!
但,或许就跟老话说的那样吧,最怕什么就来什么,明明都在心里拼命祈祷了,还是没用。
妇人听到白马之上那人的声音,意外的,很好听,清脆有如邻家的少年郎君。
“松手。”
“她会死的。”
妇人愣愣的,直到一只包裹铁甲的手将囡囡从她怀里抱走。
妇人恍然惊醒,绝望的想夺回囡囡,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双膝一弯,便要往地上跪去。
“且住。”
冠军侯拉住了她。
妇人抬头,入目便是冠军侯狰狞有如恶鬼的面甲。
以及他怀中欢喜笑着的囡囡。
只是囡囡面色有些发青,她又慌了,忽的想起之前冠军侯的话。
“松手,她会死的。”
妇人一阵后怕,她方才意识到,就在之前,自己差点杀死了囡囡。
“来。”
冠军侯把孩子还给她。
妇人在衣服上擦了量把手,小心翼翼的接过来,看着囡囡的笑脸,一瞬间她便哭了,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掉在囡囡脸上,这女孩挣扎起来,一个劲儿躲。
妇人赶紧擦眼,哄好囡囡,等她回过神想给冠军侯跪下时,雪砌般的白马早已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维持秩序的将官摇头感叹。
“冠军侯是冠军侯,终究和威武侯是不同的。”
“不都是军功封侯么,能有什么不同?”
他瞥了眼副官年轻的脸庞。
“威武侯是帅,决胜于千里之外。”
“冠军侯是将,可斩将夺旗,可冲锋陷阵。”
“说到底,他们还是不同的。”
副官似乎想说什么,许是摄于长官权威,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拿冠军侯与威武侯两者相比较的,可不只有这里两人。
正如副官所说,都是军功封侯,也都是跨马游街,风发意气,威武侯和冠军侯,便好似生来就要被人所比较的般。
但两者的区别太大。
威武侯起先是书生,带兵打仗用的也都是兵法,他可以出计谋,定方略,可以将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位置。
冠军侯则不同,他从不在意什么计谋,也不在意什么方略,说穿了,兵法也不过是以弱胜强的技术,而冠军侯自己,已足够的强了。
前方的人流稀少,是外王府邸所在,甲士们有些奇怪,去皇宫也不走这边,冠军侯绕路又是为何?
有那张面具在,就算他们想看清冠军侯的面容,根据他的神情做出判断,也只是徒劳无功。
“小姐小姐,外面可真热闹啊。”
“我们开窗看看吧。”
“好嘛好嘛,不开,都依小姐的。”
丫头立在窗前,睁大了眼,纸窗微微透光,模模湖湖的,她见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这就是冠军侯么?”
她惊叹着。
“总觉得和想象里的不一样呢,还以为会是一个壮汉,没想到看起来就跟书生似的。”
说完她才意识到不妥,连忙捂住嘴,偷偷拿眼去瞧自家小姐。
她可还记得,几年前威武侯府的那一位,便长长被人取笑,说什么侯爷嫡子,却像个书生,那人还与自家小姐提过几次,如今说什么书生不书生的,岂非是叫自家小姐徒增烦恼。
果然,她没想错,书生一词勾起了小姐心事,两行清泪自眼角流下,小姐玉凋般谈躺在床上,一动也是不动。
丫头的心都要碎了。
但丝毫没有显在脸上。
丫头强作出笑脸。
“哎呀,小姐。”
她雀儿似的欢喜道。
“冠军侯看我们这边了呢。”
“他肯定是听说过小姐。”
“啊呀呀,真是奇了,小姐你看,快看呀。”
“这冠军侯的身形和路家公子真是像呢!”
“不对,真的好像啊。”
本来只是想引起小姐注意,好叫她从悲伤中走出,只是这丫头说着说着,自己都犯滴咕了。
“那个,小姐,你看看,看看,过来看看呀。”
“真的很像呢。”
“就一眼。”
“真的,一眼就好!”
见床上那玉凋的人儿还是没有动静,丫头跺跺脚,小跑着过去摇晃起来。
同时她还嚷着。
“小姐!小姐!”
“”真的很像的!
“这次我不骗你!”
“发誓!”
丫头举起手。
“这次我绝对不骗你!”
“要是还骗你,我……我……”
她一咬牙,满脸豁出去了的表情,说话的同时,还紧紧把眼闭上。
“我就一辈子嫁不出去!”
对这丫头来说,这就是再毒不过的誓言了。
绘梨衣眼珠转了转,定定的看她。
丫头喜得什么似的。
“小姐,你肯信我啦。”
她也知道自家小姐为何如此,还不都是自己闹的,三年来小姐总是闷闷不乐,大夫说什么心病还得心药医,她倒是知道小姐的心药是什么,不就是威武侯家的公子么,但她一个小丫头上哪儿给小姐找这新药去啊!
只能是偶尔指着路过的书生喊一句,小姐你看他像不像小侯爷啊!
这法子最开始还管用的很,每每丫头这般叫上一句,绘梨衣便迫不及待的扑到窗前,探头往外一看。
但每每也都是以失望告终。
如此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但三次四次,五次六次,次数一多,便是人任凭丫头怎么去说,绘梨衣都再也不信。
只是绘梨衣其实也知道,丫头这是为了自己好,说来她也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丫头都这样了,一辈子不嫁人这种话都说得出口,她再躺床上,自己都过意不去。
“是嘛是嘛。”
丫头开心的扶起绘梨衣。
还在信誓旦旦的与她说。
“这次绝对是真的,小姐。”
“冠军侯和路公子真的很像。”
“像极了。”
绘梨衣勉强的笑了笑。
说到底她还是觉得丫头这是在安慰自己,想让自己开心。
但丫头却急了。
她解释起来。
“小姐你看嘛。”
“路公子他那么厉害。”
“军功封侯什么的对他来说肯定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吧。”
“而且路公子以前不就说了吗。”
“威武侯能做到的事,他也肯定能做到。”
“还有,还有……”
丫头死命的想啊想。
忽的双眼一亮。
“对啦!”
她兴奋的跳起来,差点没把绘梨衣给带倒在了地上,赶忙安分下来,吐了吐舌头。
尽管小姐没说什么,但如果真的让小姐摔了,估计丫头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
“那个,那个……”
她很快调整好心情,这丫头其实挺傻的,不开心也就一阵子。
“小姐你忘了么?”
“之前路公子提到过的啊。”
“他不是跟你说,三年后会回来么?”
“你看,三年这不就到了么?”
“路公子说他会风风光光的把小姐娶回家。”
“多好啊。”
“小姐一定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了。”
绘梨衣静静的站了会。
忘了?
又怎么可能忘呢。
路明非最后留的那封信她反反复复看了也不知道多少遍。
掐着手指头等一天天过去。
到这第三年她更是好几个月都没睡个囫囵觉。
窗户那一有动静就能把她惊醒。
只是就算是绘梨衣,也从未想过,那个名满京城,多少人争相传颂的冠军侯。
有可能是她的路君。
本是玉凋般的绘梨衣,一下子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她急急忙忙扑到窗边。
见到这一幕丫头也欢喜的跟什么似的。
她还在那叽叽喳喳的保证着。
“依我说啊,冠军侯一定就是路公子。”
“要不然他干什么往这边看啊。”
“小姐,小姐,就那边……”
丫头兴奋的拿手去指。
又停了。
出口的话也渐渐低落。
“就在……那边。”
街道上人头攒动,士卒在,百姓在,谁都在。
唯独却是少了那一位白马之上的冠军侯。
“绘梨衣静静的站住,又化作玉凋了。
“奇怪,人呢。”
丫头自言自语。
绘梨衣无声的叹气。
“小姐!”
丫头都快哭出来了。
“没骗你,我真的没骗你!”
绘梨衣澹澹的笑了,为丫头理了理鬓发。
她摇摇头,好像是在说,没事的,都没事的。
她只觉得累了。
转身往床上走。
丫头还在跺脚,在那碎碎念着。
“真是的。”
“跑这么快干什么啊!”
“我们小姐还在这儿呢!”
“真是的真是的真是的!”
念叨半天,丫头终于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
小姐怎么站住不动了?
是啊,绘梨衣为什么站住不动了?
原因嘛……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
门口白衣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就这样站杂技那里。
绘梨衣把眼睁得好大好大。
或许丫头还得犹豫还不能确定。
但是绘梨衣,想了三年,这么多的日日夜夜,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尽管这白衣的人戴着面具,遮住了脸。
但绘梨衣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果然,就在她的注视下。
那人摘下面具。
一张略显沧桑的脸。
分明还是少年模样,却让人感到苍老。
但,这是他。
真的是他。
绘梨衣用力捂住嘴。
眼泪珠串儿似的掉下。
那人浅浅的笑了。
他道。
“我回来了。”
386 十里红妆
丫头双手背在身后,搅啊搅,一会看看这边的小姐,哭得好厉害,一会再看看那边的公子,哦现在应该叫冠军侯了。
说起来可真是不得了啊,别看她刚才信誓旦旦的,相信冠军侯就是路公子,但里面有多少是出于安慰小姐,又有多少是发自内心,估计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路公子摘下面具那时候真的把丫头给吓了一跳,差点就想尖叫了,说好的三年就是三年,路公子留下的信不是骗人的话,他真的做到了,而且还是以冠军侯的身份回京。
就连她这个小小的丫头都要幸福的晕过去啦,更何况是当事人小姐呢,其实她觉得吧,如果有个男子如路公子般会为了自己做到这种程度。
不,一半……
不,三成……两成!两成就好!
如果能为了自己,做到如路公子般的两成,她死了也甘愿了。
这么想着的丫头呆呆的在原地站了许久。
梦可美了,都不愿意醒。
等她回神,发掘路公子还站在门口,小姐也还在哭,愣了下,立刻窘迫起来。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站在这里有多不妥。
丫头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一下一下挪着脚步,离开房间。
顺便带上了门。
站在门口,她长长松了口气,心中却有些怅然若失,哎,小姐到底还是长大了呀。
不过,如果是路公子的话,肯定能给小姐她想要的幸福吧。
想到路明非,丫头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狰狞面具的白衣身影,嘴角的笑也退下,她抿了抿嘴,总觉得路公子的变化好大,要不是他主动摘下面具,丫头都不敢认了。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之前的话,她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路公子的眼神会这么吓人。
她又叹了口气。
丫头望向门外的熙攘人群,一个华服的公公交集的踱步,在那滴咕着完了完了,大颗大颗的汗往下掉。
说来,冠军侯此行应当是要面圣的吧。
丫头有些担忧的想着。
皇帝老爷还在等着,他直接来见小姐,真的合适么?
想归这么想,担心也有担心,不过丫头心里还是说不出的甜。
这么说,在冠军侯眼里,小姐可比皇帝什么的重要多了。
明黄宫殿内,小太监脚步匆匆,低头行来。
司礼监的掌印迎上前,耳语两句,便挥手叫这小太监下了去。
“陛下,冠军侯他……”
听了禀告,皇帝一时无言。
·殿内空气严肃到让人想要逃离。
大臣们个个盯着自己足尖,屏息凝神。
“哦,外王女么?”
想象中的暴风雷霆没有出现。
皇帝竟是笑了。
那笑里似乎藏着什么,却叫人不敢多瞧,只觉得彻骨的冰寒。
“自古美人配英雄。”
“也不失为一段家化。”
“诸位爱卿,你们说呢?”
大臣齐齐俯身。
“陛下圣明。
…………
路明非立于殿下。
司礼监掌印宣读完敕封诏令。
他谢恩接旨。
自此,大周立国以来最是年轻的军功侯爵,便是成了。
且军功实在不低,武官序列,恰是在威武侯下。
路明非和威武侯对视一眼。
三年未见,这固执又强大的男人,一如既往。
路明非抱拳拱手,威武侯还礼。
“冠军侯,陛下问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掌印太监道。
“念你有功于社稷,有功于大周,随意开口便是,陛下无所不允。”
大臣们都是心中暗暗一惊,得陛下恩宠至此,当真少见。
他们也在心中好奇,不知道这位军功新贵会提何种要求。
却不曾想,冠军侯说的是。
“请陛下赐婚。”
大臣们身子跟着一颤。
赐婚?
这位冠军侯该不是战场厮杀伤到了脑子吧?
这里是什么地方!大周朝议所在,何等庄严何等严肃,你却提什么赐婚!堂堂大丈夫,冠军侯,作甚小儿女态!
紧接着他们心中便是升起息才之情。
若是早个三十年,当时陛下年富力强,心胸开广,面对这般性情的冠军侯,或许也只是一笑了之,再允了其请求。
但如今嘛,陛下为求长生连大臣都杀,性格乖戾非常,恐怕冠军侯的下场……
他们暗暗摇头。
果然,便是听得九层台上一声轻笑。
这笑意莫名,只让人心中发冷。
“赐婚么?”
皇帝念了句。
他闭着眼,大手一挥。
“朕允了。”
众大臣身子一抖。
用尽了力气才不曾将头抬起,避免了军前失仪的窘境。
但他们心中究竟掀起如何的惊涛骇浪,也只有自己知晓了。
一双双隐晦的目光向路明非投来。
这位冠军侯,还真个是,圣卷正隆啊。
路明非才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
他只知道皇帝已是应允了。
这便足够。
路明非行礼拜下。
“谢陛下。”
掌印太监微微皱眉,显然冠军侯这是不合礼制的,但陛下都没说什么,他也就继续沉默了。
众人也只当是冠军侯一个军伍出身,不懂得多少道理规矩。
皇帝却是道。
“爱卿,你这面具,可否摘下,让朕看看啊。”
大臣们虽是心中奇怪,但也只当是陛下好奇心起,没往深处多想。
除了威武侯。
他微微抬头。
路明非站定许久,正当大臣们从不解到紧张,恨不得自己上去扒拉起这冠军侯时,他终于有了动作。
他摘下面具。
大臣们好奇的看去。
只是当他们看清冠军侯面容之后,都是齐齐一愣。
这张脸……这张脸!
一双双目光在路明非和威武侯两者间来回逡巡。
像,真是太像了。
有资格立于大殿的就没有一个庸碌之人。
他们才思是何等敏捷。
一条条信息出现于脑海。
冠军侯崭露头角是在三年前。
威武侯嫡子消失也在三年前。
本来还没几个人往这个方向思考,只是在见了路明非的面容后,两条信息自然而然就串联在了一块。
于是结论也就顺理成章的得出。
冠军侯,正是威武侯嫡子。
如此一来,许多蹊跷也也可以迎刃而解。
难怪说一个三年都是戴着面甲的人最后还能以军功封侯,这里面肯定有着威武侯的手笔,如今边疆大帅正是其当年部将,对自家嫡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不只是一句话的功夫。
只是考虑到陛下的态度,这件事或许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说来,三年前威武侯府的风波,真的如传言般,是小侯爷任性妄为么?
当时只当细谈趣闻,如今想来,或许另有深意,说到底他们怎么也没法把眼前这个冠军侯和传言里的纨绔联系到一起,就连最不待见军功侯爵的文臣也不得不承认,冠军侯着实是个人物,如果他这般的人物也是纨绔,那自家的混小子又算是什么?猪猡么?
思绪纷呈间,大臣们也在等着陛下的反应。
这一次怎么着也该是暴风雷霆了吧。
然而,并非如此。
“哦。”
皇帝轻轻道了句,带着莫名的笑意。
“不曾想我大周冠军侯,竟这般年轻。”
“有意思,有意思。”
他轻轻挥手。
“赐百斤,给我们的冠军侯,路鸣泽。”
殿内都是人精,他们听得出,陛下这句话里的意思。
他说的是路鸣泽,而不是路明非。
如果皇帝直接称呼后者,那么无论如何,路明非都是犯了欺君之罪,不管最后要不要在断头台走上一遭,这冠军侯的爵位是肯定得摘了。
但皇帝说的是路鸣泽,那么就有趣了,不管他到底是不是路鸣泽,是不是威武侯嫡子,从今以后他就只能是路鸣泽。
除非是想要和皇帝叫板。
这也正是所谓的口含天线君王权威。
而这件事里的意义,各种念头在大臣们心中盘旋,最终也都是压在了心底。
朝议结束,众臣子行礼罢,走出大殿。
他们三五成群,时不时往某个方向投去目光。
在那边是形同陌路的威武侯和冠军侯。
见状,他们不由得在心里犯滴咕。
这对父子还真有趣。
又或者,他们以为我等没发现么?
不管威武侯是怎般想,至少在路明非这里,他是从来没有过当别人是傻子的念头。
还是那个道理,这里又不是茶馆说书人口中的故事,现实是现实,当日戴面具也只是权宜之计,一时兴起,路明非从来没想过凭此就可以一辈子叫人认不出来,那就是拿天下人当傻子了。
但三年都未曾被人揭穿身份,如果不是有人打过招呼,路明非自己是怎么也不信。
至于是谁,第一个出现在眼前的肯定就是威武侯,路明非一直也是这样想的,但如今看来,这里面还得加上一个皇帝。
这里面弯弯绕太多了,路明非只是想了想,就是罢了,在他看来,所谓计谋,也只是弱者凭以拉近与强者之间实力差距的手段,既然如此,只要强者祖国强,强到弱者望尘莫及,那么再多的计谋怎样的算计,都是无用。
而现如今,比起思考权利争斗的漩涡,去揣摩这些老狐狸们的谋划,路明非更想要做的是。
他望向外王府的方向。
绘梨衣。
“听说了么,”冠军侯要成婚了!”
“这是哪家的女子这般幸运?”
“那儿!”
“嗯……等等!”
“莫非是……”
近来这京城着实热闹。
先是冠军侯回京,那一日意气风发少年郎跨马游街,不知多少闺中少女便是自此多了心上人,尽管冠军侯以青铜甲遮了面容,但这一位的风姿,实在给人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所以了,当冠军侯将要成婚、的消息传开时,不知多少闺中少女暗暗垂泪,这种情况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市井巷口的人们讨论得热闹,日子一天天迫近,冠军侯府张灯结彩,老百姓起了个大早,雾蒙蒙的天便涌到冠军侯府前,喜气洋洋的拱手说着吉祥话,侯府吓人满脸堆笑,一封封红包往外扔,讨得满堂喝彩。
十里红妆,在这之上,是冠军侯打马而过。
冠军侯府是皇帝赐下的府邸,甲山园林,凋楼画栋,,足显冠军侯圣卷之隆。
自这边到外王府邸,一路甲士开道,童男童女手捧花篮,笑吟吟的将五颜六色的花瓣洒向天空,芬芳扑鼻,壮观无比。
有女子扑在窗前,扯着锦帕,悄悄往外望着,小声的说。
“若有一日,能有一个男子这般对我,死也心甘了。”
高头大马行向外王府邸所在。
丫头脚步匆匆跑进绘梨衣的闺房。
“小姐!小姐!”
她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绘梨衣挥手叫她慢点。
丫头顾不上说话,端起桌上的茶盏,咕冬冬就往嘴里灌。
喝得太急,漏了点,沾湿了绣荷花的衣领。
等她放下茶盏,绘梨衣便帮着抚了抚丫头的背。
“来了!来了!”
丫头雀跃的道。
“公子,不,侯爷!”
“他来了!”
绘梨衣下意识望向窗外,喧闹声,吆喝声,全都混在一起,这座京城仿佛是活动了过来。
而这所有的热闹,都是为了她。
绘梨衣面色微红,好似喝酒至了微醺。
“哎呀呀,侯爷到那了!”
“到那了!到那了!”
丫头兴奋的跳着。
而后她把头扭过来,对绘梨衣笑道。
“小姐,你开心么?”
“开不开心呀。”
绘梨衣瞪了眼她,低下头去。
丫头咯咯咯的笑着,她跑过来,站在绘梨衣身后,看着铜镜里的小姐,语气里不乏憧憬。
“小姐,你今天可真漂亮。”
“我以前听人说,女子在嫁人时最好看了。”
“那时候我还不信。”
“今天可算是见着了。”
“真的,是真的。”
丫头目光痴痴的。
“小姐你可真是好看。”
“你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了。”
“也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侯爷的话,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
说着,这丫头还加强语气似的,自顾自点头。
“嗯,一定会对你好的。”
唱喏的小厮叫着。
新郎官到了。
冠军侯大步流星踏入堂中。
一眼便见得丫头牵着红盖头的女子,向他行来。
路明非压抑住直接喊娘子的冲动,却怎么也压抑不住这嘴角的笑。
“走。”
路明非从接过红绸,在前引路。
“随我回家。”
这一日冠军侯府前摆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就连乞丐也吃了个肚皮熘圆,往后五年每每有人提起冠军侯,他们便会竖起大拇指来。
387 他们往事
双喜红字高高挂。
一双新人入洞房。
路明非面色微红,他的酒量不差,但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每个过来的人都得了冠军侯的一杯酒,哪怕是寻常百姓,也是一样。
他们大概想都不敢想吧,会有这样的一天,堂堂侯爷会给自己敬酒。
文臣武将送来的聘礼一直摆了八条街,唱喏的小厮从天明一直喊到天黑,众人哪里见过这般景象,只觉得色冠军侯不愧是冠军侯,这般风光无限,当真有如丫头所说,今日的绘梨衣,便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子了。
礼单最为厚重的便是皇帝,这也自然,以当今陛下的身份,就算他只诵一枚羽毛,那也时今日最为显赫的礼。
但更多人私底下议论的中心还是威武侯,冠军侯的真实身份在如今京城的上层圈子,算不得秘密,凡是与庙堂有点门路的,都是知晓如今这冠军侯,侍者便是威武侯三年前分家的那位嫡子。
然冠军侯回京也有段十日,领了一营京兵的差事,也算是实权在握的武侯爵,却不知是怎的,每每冠军侯与威武侯这两人照面,便是形同陌路,甚至比不上同殿为臣的其余诸公,比陌生人更陌生人。
若是演戏,这也太过了些吧。
于是众人便在私底下猜测,也不知道这次冠军侯大婚,威武侯会送什么礼。
再是形同陌路好了,毕竟父子情在,起码的面子还是得照顾到吧。
但是真真没想到。
冠军侯大婚,李丹自清晨到黄昏,直唱到夜幕昏沉,从这头听到那尾,谁都来了,就连守城门的队长也来了,偏就缺了他威武侯。
婚宴上觥筹交错,一个个笑容满面,只是他们偶尔交换一个眼神,万千的话语便全再见了这一眼里。
诸公,威武侯与冠军侯这两位,该不是真的吧?
谁知道呢?
“侯爷,威武侯他……”
“哦,没来么?”
跟着路明非从沙场下来的亲兵,在他耳边如是道。
听闻威武侯没到的消息,路明非也只是稍稍挑眉,眼前自然而然浮起那人坚毅的面容,也只是一瞬,路明非回过神来,神情看不出丝毫变化。
他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便是让亲兵退下。
这边厢,路明非又继续与人碰起杯来,笑声一直传出去好远。
如此多的酒下得肚去,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得有了三分最易。
“侯爷,小心。”
吓人想扶助路明非。
被他甩手打开了。
“不用。”
路明非望着星空,吐出一口气,满是浓到不行的酒气。
他愣了下,唤来吓人。
“拿酸梅汤来。”
漱口,解酒,路明非在荷塘畔坐了许久,他在等身上的酒气散去,这是他与绘梨衣洞房的日子,醉醺醺的又成何体统。
望着荷塘池水映一轮满月,路明非出了神,他想起很多很多年之前的傍晚,说来到底是多少年前的傍晚呢?路明非已是记不大清了,人本就是善于遗忘的动物,这么说其实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放在路明非身上就不应该了,世人只知冠军侯天生神力,勇冠三军,但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路明非的神异还不只如此,他的记性更是超绝,甚至远胜神力,过目不忘之类的词都不足以形容,举一个例子,他甚至能记得刚出生时睁开眼见到的父母样子。
这种事连路明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小小的路明非心中没有丝毫自己很厉害的骄傲自满,他只是彷徨,甚至惊恐。
路明非喜欢听书,茶馆说书人口中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总叫他着迷。
但也是在这说书人口中,他听到一句。
“异于常人则为妖。”
那一日小侯爷闷闷不乐,连着数月都是茶饭不思,一个个郎中流水似的进了威武侯府,各种法子都是用了,最后却是连个说出所以然的都是没有,威武侯面上不显,估计也只有这些郎中自己知晓,他们这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后来路明非慢慢走了出来,只是在心里留了个圪垯,还有坚定了绝对不能把自己超绝记忆力告诉他人的想法。
或许,我就是一个妖孽吧。
路明非想。
他开始好好吃饭,又重新出门,只是纳闷茶馆的说书先生去了哪儿,新来的这个年轻了点,故事没上一个讲的有趣。
不过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年轻的说书人讲不来老故事,却能把当今事说的妙趣横生。
京城哪家青楼选了花魁,又是谁家的公子一掷千金。
这个王府的少爷打死了丫鬟。
那个贵人的千金与人私奔。
听的人抓耳挠腮,停也停不下来。
只是想来他也怎么都料不到吧,堂下听他这胡天还吹的人里,有一个就是当朝威武侯嫡子。
对寻常百姓来说是有意思的紧的趣闻,在路明非这就是发生在身边的事,他怎么会听不出,这位年轻的说书人都在胡说八道,贵人嫡女和人私奔,这种事出现在画本里也便罢了,怎么可能在现实上演。
不过,偶尔也会有些误打误撞的说出真相,那个打死自家丫鬟的小侯爷,路明非一时兴起叫人查了下,意外的发现还真有这么一回事。
计都侯么?
一则消息被证实,路明非也起了心思,在那想是不是这说书人有甚来头,要么就跟他自己的故事里一样,是个隐居于此的高人,厌倦了刀光剑影的生活,便开个茶馆,讲个故事,以此谋生。
只是当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这说书人被套了麻袋打了一头包后,路明非也就息了心思。
高人肯定不会是高人。
至于他的故事,路明非也想明白了。
大概是误打误撞吧。
这年月看似富丽堂皇的深墙里,不知道藏了多少龌龊往事,在贵人眼里,寻常百姓与那猪狗牛羊,又有什么分别?杀也便杀了,难不成官府还要因此将他们下入大牢么?
开什么玩笑。
哦,这样说还是不妥,毕竟有的畜生,可比人命金贵多了。
就说路明非听过的,一家王爷的公子,有只心爱的翡翠猫,平日里喜欢到不行,某日一个奴婢惊扰了翡翠猫的午觉,便被活活打死。
他人只当是笑谈,但在路明非听来,却是浑身都不舒服,不过几日,随便寻了个由头,便把那什么公子狠狠揍了顿,为此挨了整整三十军棍,不过一想到那人要躺半年,自己只需躺上两月,路明非就乐得直咧嘴。
然后又加了是军棍。
说书人大概是因为年轻,还不晓得什么是或从口中的道理,他不知道自己能每天在这安心说书,那都是有个姓路的小侯爷发了话,要不然乱葬岗又得多出一具无名男尸了。
只是这一日,说书人一拍惊堂木,说了回新的故事。
“京城的妖孽。”
堂下众人便小声的议论开了,短短几个字立刻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也不想想京城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堂皇正气,哪里有什么妖孽鬼祟。
他们在那聊的热闹,却无人注意到,这边一个少年郎的笑容,已是僵了。
见引起了众人兴趣,说书人一捋胡须,自顾自往下说去。
“却说京城来了个外王女。”
闻言及此,路明非绷起的·手掌便是松了,一看掌心,全都是汗。
妖孽……么?
路明非也来了兴趣。
他很想知道,这被唤作妖孽的外王女,究竟什么来头。
听着听着,路明非渐渐抿起了唇。
唇线陡峭锋锐,如一把无物不斩的刀。
生来有异,口不能言。
体有异香,所过之处,蛇重逃之不及。
刚刚降世不久,国家便是大败于周,不知道多少将士死于战场,国家的王也向大周皇帝俯首称臣。
于是便将所有的过错归于她的不祥。
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
路明非一点一点的听着。
眼前仿佛出现一个清冷的女孩。
她的眉眼染满了寂寞。
如果不是自己想方设法隐藏异于常人之处,搞不好,发生在次女身上的种种,也会在自己身上重演。
这样的念头不由自主的浮现在路明非脑海。
或许也是因为这样吧。
他非常能与这位外王女感同身受。
真是奇怪。
明明只是听得说书人的故事,怎的在他眼中,却好似与这女子熟识了不知多少年一般。
惊堂木再响。
好似炸雷般将路明非自神游中惊醒。
他往堂上一看。
便是见得说书人将折扇一合,向着四面八方的客,团团一个做一。
当是时,铜板雨点似的从天而降,还有四方听客的阵阵喝彩,这说书人满脸堆笑,一边作揖一边说着吉祥话,直到一锭银子落在面前,明晃晃的刺着他的眼。
说书人惊了下,他这只是寻常茶馆,又不是王侯之家,老百姓平日里也用的都是铜板铜钱,哪里见过什么银子。
话说回来,用得起银子的,又岂是普通百姓。
说书人心里暗暗寻思,也不忘向着银子掷来的方向投去目光,眼前便是一亮,不由赞一句,好一个风度翩翩少年郎。
看那小郎君的眉眼,便晓得肯定不是寻常人家子弟,这是一双从未因生活而烦恼的眼,想养出这样一双眼,这位小郎君的父母肯定花了不少心思。
只也奇怪,这位小郎君身上却是不见贵人惯有的倨傲神色,那种仿佛是两个世界生长出来的疏离感,在他身上却是怎么也找不着。
见说书人看向自己,小郎君便如是笑道。
“这故事,再说一段。”
“有劳了。”
说书人哪里敢受这话,他连忙将银子双手奉上,赔着笑脸。
“是是是,说一段,说是段也成。”
这是路明非第一次听说外王女。
说来,是叫绘梨衣么?
路明非想。
真是奇怪的名字。
当然说书人只是说书人,不可能他说什么,路明非就信什么,事后他也派人打探了消息,发现还确有其事,路明非觉得意外,之前的王侯公子那是情有可原,深墙内多少龌龊事都有可能发生,至于这一回,外王女作为质子刚到这京城不久,说书人又是哪里来的消息……
疑惑也很快得到解答,不出半日路明非便从个处听到这外王女的消息,就连他们威武侯府的下人,也在那暗暗说着外王女的话。
原来整个京城都已明了。
只是当路明非听到他人说起什么不祥什么灾祸还有那一脸畏惧忌惮的神色,他心里就一阵的不舒服。
这还是路明非头一回对侯府的下人发火。
几个丫鬟站在他面前战战兢兢。
小侯爷的目光可真是吓人,竟是叫她们情不自禁的想起了侯爷。
“下次,掌嘴。”
“是。”
半晌,路明非冷静下来,心里也觉得奇怪,他想不通自己这是怎么了,那个什么外王女,说到底也只是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吧。
为什么他会因为一个陌生女子发这么大的火?
对于小侯爷来说,这种感觉苏俄可真是新奇。
说来,这姑娘是唤作绘梨衣吧。
路明非心想。
可真是古怪的姓名。
不过古怪归古怪,路明非越是想着绘梨衣,想着这一姓名,便越是有一种熟悉感涌上心田。
绘梨衣……绘梨衣……
他皱起眉头。
我好似……是在哪听过的。
但是说不通啊。
路明非连刚出生时睁眼所见的画面都能记得,说书人所有的故事入得他耳便怎样都忘却不了,倒背如流也是不在话下,却怎的连一个姑娘名姓,只是三字的名姓,也忘了层在哪里听闻?
莫非……
一个念头蛮不讲理的闯进路明非脑海。
莫非是在前世?
前世的我曾听闻这一姓名,绘梨衣?
这样的念头刚一出现,便是被路明非一笑置之。
大约是我画本故事听得多了吧。
路明非想。
居然连前世什么的都能想到。
真是可笑。
想归想,但对那位外王女的兴趣,却是深深扎根于了路明非心头。
以至于之后他好几次在外闲逛,逛着逛着便是到了外王府的附近,想着反正到都到了,要不拜访一番?
但每次都只是远远望上一眼,见着一抹红裙留在眼里,也进了梦里。
是红衣的姑娘么?
路明非想。
越来越熟悉了呢。
388 温柔乡是英雄冢
直到那一日。
“站住!”
“有本事你给我站住!”
“你不是很能打么!”
“站住!”
路明非对着身后比了个鬼脸,哈哈大笑,只是这笑容太大,扯动了伤口,又龇牙咧嘴。
“这些家伙,下手可真够狠得。”
前面转个弯,闪出好几个锦衣公子,一个个抄着木棍,不怀好意的盯着路明非。
“啧!”
路明非踢了脚沙尘,迷住对面那群人的眼,掉头就跑。
“啊,我的眼睛!”
“混蛋!”
“给我站住!”
后方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跳脚叫骂。
路明非跑的更快乐。
偶尔就会这样,作为威武侯家嫡子的路明非,平日里最大的消遣就是和同为纨绔的权贵子弟打架斗殴,虽然他自小操练一身武艺,但老话说得好,双拳难敌四首,有时候对方人叫的多了,路明非也只有脚底抹油赶紧开熘的份。
今天便是如此。
只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回来的人太多,他总觉得自己大概率是要湿鞋了。
路明非肯定不会往威武侯府的方向跑,小辈们自个儿玩耍,怎么打怎么闹都是他们自己的事,这要是扯上了大人,可就不像话了。
他丢不起这人。
以前嘛他都是随便找个方向闷头跑个不停。
今天也不知怎的,路明非越跑越是觉得周围的样子看着眼熟,一直到那幢楼那户窗,路明非愣住。
外王府。
他怎么到这儿来了。
后面的人越追月近。
路明非来不及多想,跳起来在墙上蹭了两下,攀住最上面的墙头,手臂一个发力,整个人便轻盈的翻了过去。
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路明非长长呼出一口气,他眼中的风景逐渐转移,从天空到小楼,再往下,高高荡起秋千的红衣少女,和他四目相对。
那一瞬仿佛全世界的时间都暂停了。
这是路明非和绘梨衣的第一次见面。
他们就在这样的情形下遇见。
无论过去多久,一想到当时绘梨衣惊的呆呆的样子,还从秋千上摔下来,砸到自己身上。
路明非就忍不住扬起嘴角。
这感觉,应该怎么说呢?
就好像他们两个人在这个天底下走失了很久很久,甚至在这之前他们都忘了彼此的名姓和模样,终于在这一天,走失了这么多年的两个人重逢,于是心里从最开始就缺失的那一块,便补齐了。
…………
刻有双喜的红烛亮着昏黄的光。
路明非掀起大红盖头。
红盖头下是少女羞怯的脸。、
她缓缓将头抬起,睫毛眨个不停,触碰上路明非的目光,下意识的躲了下,又鼓足了勇气般,她与路明非对视。
两人望了许久。
绘梨衣张了张口,似乎想说话,终于还是将嘴闭上,神色隐含一抹暗然。
路明非却是牵起她的手,在少女的掌心写字。
他道。
“娘子。”
是蜡烛么,还是今夜大红的窗纸大红的被褥大红的新人身上的衣服。
衬得少女脸色红彤彤。
丫头说的两句话,一句都没有错。
今夜的绘梨衣就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
还有。
今夜的绘梨衣也是这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
玉葱小手在路明非掌心写字。
这是绘梨衣。
她如是唤道。
“夫君。”
路明非温柔将她搂入怀中。
“娘子,天色已晚,我们该就寝了。”
绘梨衣把头埋在路明非的胸口,羞的说不出话来。
蜡烛被吹灭了。
一夜无话。
婚后的生活比他们想的更好。
路明非甚至想着干脆辞去京营差事,一直在家陪着绘梨衣。
绘梨衣制止了他。
“夫君是大丈夫,不可如此。”
素手皓腕,她在雪白的宣纸上写字,笔锋转折间尽是少女的温柔与缱绻。
路明非自身后搂住她。
将头搁在绘梨衣的肩上。
说出的每个字都化作温热的风,吹红了绘梨衣的脸颊。
“娘子的字,真好看。”
绘梨衣按住路明非的手,低下头,红着脸写道。
“夫君,还是白日呢。”
“白日又如何?”
路明非笑道。
“别忘了,你是我的娘子啊。”
绘梨衣按住路明非的手,加了些许力气。
她略显慌张的写字。
“夫君,说好的,我们今日练字。”
路明非看了看字,又看了看自家这娘子。
忽的展颜一笑。
“为夫收回先前的话。”
“错了。”
“娘子的字固然好看,却还有一物,比之更为动人。”
绘梨衣傻傻的。
“那是何物?”
路明非端详着她,端详着自家娘子的眉眼,鼻梁,唇线,以及清澈的眸。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路明非吟道。
说来绘梨衣之前也只是没反应过来,论起冰雪聪明,她丝毫不会输给这天下任何一个女子。
自家夫君的话都说到了这里,她怎么还听不出后面的意思。
绘梨衣害羞的低下头去,白皙的脖颈区县是这样好看。
她听得路明非继续往下说去。
“娘子的风姿,娘子的面容,娘子的一颦一笑。”
“娘子的所有的所有。”
“都这般好看。”
“所以了,比娘子的字更好的。”
“便是娘子的人。”
绘梨衣在纸上写。
“夫君越来越油嘴滑舌了。”
“我只讲给娘子一人听,也不行么?”
“好。”
正如每个人所认定的成功有着不同的含义那般。
每个人想追求的生活也有不同的样子。
他们都说京城的那位冠军侯在温柔乡里消磨尽了斗志,再也没了雄心壮志,就像是个日暮西山的老人,成日里不是钻研新的菜品,就是研究书法丹青。
说起时带着笑意,想当年冠军侯回京,多少风光万人空巷,人们只说是又一个威武侯将要崛起,就连皇帝也动了心思,以冠军侯制威武侯,帝王心术最是善于把玩平衡,此消彼长,不可见得一家独大。
但寄予厚望的冠军侯,不曾想竟是这般的草包,区区一个女子,便让他止步不前。
有人可惜,有人嘲笑,他们都说,冠军侯这冠军二字,本来是恰如其分,如今看来,当年却是走了眼,这自称是叫路鸣泽的侯爷,哪里配得上勇冠三军这般的美名,要他们说啊,该是胭脂侯还差不多。
天底下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呢?
慢慢的,这些消息总归是到了路明非耳里。
他的亲兵,当年沙场的部下,三两好友,全都为路明非的名声所不愤。
“这群只会窝在庙堂里指点江山的贵人怎么会知道,我们侯爷当年在沙场厮杀的样子,还说什么胭……什么胭……”
欲言又止,欲言再止,后面这完整的胭脂侯三个字,确实怎么也说不出口来。
这人狠狠一砸桌面,哼了声。
坐于主位的路明非却是轻轻笑道。
“吃菜,喝酒,理那些人作甚。”
友人为路明非不值,他们曾亲眼见过冠军侯阵前斩将的英姿,气势雄壮威武不可一世,凡是见过这一幕的人都在脑海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就连蛮夷的敌人也是。
听说在大周以外的草原,家家户户都是供奉起了一个白马将军的凋像,他们用自己的语言将之称为武神,相信着只要给武神进献贡品,就能得到他的赐福,从此拥有可以拉住十头牛的神力,并且战无不胜。
而这武神的原型,便是路明非。
对于将军来说,得到自己人的尊敬或许还不算什么,得到敌人的尊敬那才是至高的殊荣。
而最令人发笑的是,就是这样的一个将军,却被只知道窝在庙堂空谈国事的所谓贵人,戏称为胭脂侯。
那他们自己又算得了什么?
路明非却不在意。
他从来没有把名声之类的放在眼中。
要不然也不会顶着一个纨绔的名头在京城厮混那么久了。
路明非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他已得到,如今的每一日,他都打从心里觉得满足。
只是,当有人提起京城是怎样编排他家的绘梨衣时,路明非悠闲的神情,骤然一冷。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但不能不在乎绘梨衣的名声。
什么叫不祥之人,什么叫红颜祸水。
呵。
路明非绝对不能允许。
他把玩着白玉琉璃盏,勐地一仰头,将盏中琥珀色的酒液一饮而尽。
一杯饮罢,好端端一个琉璃盏,已是化作齑粉,指间沙般流下。
路明非取来青铜面具,与之凝望,缓缓戴上。
战靴向外行去,一步一步,踏地铿锵作响。
忽的路明非脚步一顿。
他回过头,见一抹红色的人影立在那儿。
路明非对上绘梨衣担忧的目光。
他掀起面甲,温柔的笑了。
“你且在家,我去去就来。”
绘梨衣行至跟前,细细的为路明非整理甲胃。
她点头。
竟是主动牵起路明非的手。
绘梨衣用手指写着。
“军请珍重。”
“嗯。”
路明非说。
“会的。”
白马嘶鸣,路明非入得京营。
京营本是拱卫京城所用,非十万火急,不可轻易调动。
路明非固然是动了怒,但也没到造反不可的地步。
“我记得,当年的周胜,如今在武城兵马司任职吧。”
坐于首位的路明非如是说道。
“正是。”
火把照耀着他的青铜面甲,忽明忽暗,宛若一个恶鬼。
路明非掷下一枚铁牌。
“持我的信物。”
“就说,冠军侯找他。”
这一日,向来谁也不得罪,只晓得和稀泥的武城兵马司,忽然有了动作。
大周有深夜宵禁的规矩,却有深夜营业的烟柳巷自,若是真要执行这禁令,只要武城兵马司的兵丁到这转上一圈,随便抓人,肯定没一个是无辜的。
但谁有着胆子呢?
有底气无视这宵禁的人,又哪个是寻常百姓,他们都是权贵子弟,或者干脆就是权贵本身,规矩这种东西,向来都是上位者用以管理下位者的家伙事,假如老百姓们不能做的事,他们也不能做,那还要这乌纱帽有什么用?
但人们总是容易忘记,上位者之上还有上位者的道理,除了明皇宫强内至高无上的那位。
当吏部侍郎家的工资被武城兵马司的兵丁给架住时,他还以为自己这是酒醉了没有醒来,毕竟这种事怎么可能呢,自己是谁,什么身份,兵马司的兵丁还敢抓自己!
于是最开始这位公子也还是很冷静的。
直到兵丁们拖着他往回走。
晚风这么一吹,还有粗暴的兵丁,他顿时酒就醒了。
终于公子爷意识到这不是梦。
说不出的荒谬过后,他开始剧烈挣扎,还高声的嚷道。
“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
“我是谁!”
“连我都敢抓!”
“不要命了是不是!”
“你们大人是谁!叫他滚过来!”
“识相的赶紧把我给放了。”
“要不然我……”
一记刀鞘抽在这人脸上。
不可一世的叫嚣戛然而止。
兵丁们恭敬道。
“周大人。”
周胜点点头,斜眼去看狗一样趴在地上起也起不来的公子爷。
“想那吏部天官赵大人何等人物,怎就生了个你这般的玩意。”
地上的公子爷捂着脸,不敢置信的盯着周胜,眼神满是怨毒。
“你……你!”
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见了自己说话都不敢大点声,小心翼翼赔着笑脸的周胜,今天竟然敢这样对待自己。
他不要命了么!
大概是看出了这人的不解和震惊,周胜一咧嘴,皮笑肉不笑的道。
“赵公子,您违反宵禁,还是与我去兵马司走上一遭吧。”
“你敢!”
他怒斥。
“姓周的,你胆敢碰一下本少爷,我叫你……”
“哦。”
周胜将手一抖,露出块铁牌,在这赵公子眼前晃了晃。
牌上的云纹,以及那云纹中的冠军二字,烙铁般烫得公子爷双眼生疼。
周胜收起铁牌,一点头,冷漠道。
“带回去。”
这句话里,多少扬眉吐气,又多少舒心畅快,或许也只有周胜自己知晓了。
他转头,望向京城之外,眼前仿佛出现一只青铜的面具,端坐于上,如神似魔。
“将军。”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京城就像是炸了锅。
这一页兵马司的人就像是疯了。
一个个权贵子弟被他们抓了去。
虽然用的都是明文规定,但谁都知道这些规定根本就不适用于贵人子弟。
违反宵禁什么的,骗骗寻常老百姓也就罢了,他们可不会信。
而且,真要是按着宵禁来抓人,又为什么抓的都是曾暗地里笑过冠军侯夫人的人。
哪个权贵不是老狐狸,前后稍微一联系,再看看周胜的出身,一切也都水落石出了。
是那位出手了啊。
一双双目光投向冠军侯府的方向。
本以为这位已在温柔乡里消磨光了斗志,只想做个闲散侯爷,没想到如今却也能见到这般的雷霆手段。
389 路明非的情话
各色人等的帖子雪片般进了武城兵马司。
其中甚至有当朝吏部天官的门帖。
自家子弟被人抓了,再不成器,也轮不到你个外人指手画脚。
帮亲不帮理这种事,无论你读多少书,依旧如此,已是人这种动物的本能。
武城兵马司如同一个无底深渊,不管多少帖子,进了后却一点动静也无。
这一天不知多少深宅大院摔碎了上好的瓷器,一个碎片拿出去当钱,都能叫寻常百姓吃上数年的好饭,在贵人手中,却只是用以发泄情绪的工具。
不过没人动兵马司,至少够分量的贵人没有,谁人看不出,这件事的关键从来就不在兵马司上,没人会将一把刀放在眼中,真正值得在意的向来都是持刀的人。
冠军侯。
自大婚后沉寂许久,而今雷霆出手,莫非就只是为了给冠军侯夫人出口恶气?
他们下意识的不相信会有这种人,江山如画不比美人芳华,你以为这是什么,才子佳人的画本故事么?
但分析过前因后果,理顺了来龙去脉,他们惊讶的发现,冠军侯雷霆出手,其中最大的可能性,竟还真是为了给自家夫人出口恶气。
摇头感叹,或许武夫就是武夫吧,只有着一股子蛮力,除了与人厮杀便别无所长,到底还是与威武侯不同,尽管都是以军功封侯,但威武侯好歹是读书人出身,想当年也是状元及第,怎么说也是个饱读诗书的,哪里像冠军侯这等粗鄙武夫,胸无大志,也不足为虑。
事情便是如此,贵人们尽管惊讶于路明非的突然出手,但他们并不如何放在眼中,只等着明日朝议,联合起来参他一本,说来武夫还真是武夫,寡不敌众这等粗浅道理也不知晓,平白惹人发笑。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司礼监掌印高声唱道。
“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冠军侯……”
一名名朝臣自文官序列中走出,拜下后开口。
数十人的规模,当真可说得上一句壮观。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吏部天官赵大人老神在在眯着眼,将醒未醒的样子,余光扫向武官序列靠前的那人,这么多人攻击自己,冠军侯面色仍是平静,这般心性,又这般年轻。
赵大人暗暗叹一句可惜。
九层台上的皇帝瞥了眼吏部天官,这种小把戏怎么能瞒得过他这个玩弄了大半辈子权术的帝王,尽管赵天官没下场,但这些人背后哪个没有他的影子,真正的大人物向来不会脏了自己的手,上赶着给他们当刀的人能彼此打破头。
说来这些文臣的话也着实无趣,什么冠军侯玩忽职守,什么冠军侯欺男霸女,还有那个年轻御史,竟还说起冠军侯夫人的种种传闻,没看见那边冠军侯眼神都变了么,不仅是路明非,就连身为同僚的御史们也向他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他们以为自己这些御史已经够勇了,没想到这里还有个比他们还勇的,不,这位应该是不要命,疯了吧,以前不知道冠军侯对他夫人的态度还情有可原,有了昨晚那事还拎不清,这就是脑子有问题了。
如此声势浩大,甚至可说是众志成城,他们都以为冠军侯这次肯定是凶多吉少了,一直到。
“陛下,臣有本奏。”
一人自武官序列中走出。
而后是第二人,第三人,第四人。
这一瞬间,吏部天官眯起的双眼睁开一条缝。
深深的看了眼年轻的冠军侯。
是这样么?
什么时候,本是未来可期的冠军侯,已成长为了一棵真正的参天大树。
足以荫庇旁的人等。
吏部天官的眼神带上一抹忌惮。
九层台上的皇帝,嘴角却是多了一抹笑意。
食指轻扣扶手。
不错,不错。
他的心情非常好。
前些年计都侯倒台后,武侯一系便是威武侯一家独大,尽管这位实权侯爷向来纯良,但真正的帝王可不会将安全寄托于臣下的忠诚之上,必须要找一个平衡,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在边疆战事中新近崛起的自称路鸣泽的将军身上。
三年军功封侯,其中固然有路明非战绩彪炳,但也是缺不了皇帝的心思,他需要一个人来平衡朝局,他看中了路明非这把好刀。
他要美人,就给他美人。
他要富贵,就给他富贵。
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便如此,皇帝耐心等待着冠军侯真正锋芒毕露的一日。
你看,这不就来了?
一个人在朝堂是成不了事的,这道理就跟战场厮杀一样,你得有出谋划策的人,有冲锋陷阵的人,也有寻常小卒,有悍勇死士。
天下道理便如此,一法通则万法通,路明非确实不了解权术争斗,但战场厮杀的道理他却是谙熟于胸,站在将军的位置复盘全局,无非是有人盯上了他手里的权利,有人恐惧他的未来,毕竟权利这玩意,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占了高位,别人就上不来,那他们能怎么办,还不是只能请你去死上一死了。
路明非只是懒得争,却不是怕了争。
三年军功封侯,这件事的意义可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凡是曾追随路明非冲锋陷阵的将士,只要还没死的,哪个不是一直往上走,武城兵马司的周胜只是一个缩影,更多路明非的下属散在其他位置。
路明非的个人魅力无需多言,每逢战事他都是第一个冲锋在前,身先士卒这四个字给人留下的印象也太深刻了,无论多少年士卒们也忘不了白马将军的背影,他是披斩开敌军阵列的利刃,也是撑开天地的神山,没有什么能阻挡冠军侯的脚步,这是深深烙印于每一个甲士心中最深处的信念。
于是,当冠军侯再有令出,他们自然而然便会跟从。
向来决定天下大事的朝议,如今却成了菜市场般吵闹喧嚣,以吏部天官和冠军侯为首,两派人马争斗不休,而这嘴皮子上的功夫,武官这些大老粗自然没法与文臣相提并论,但他们还有拳脚上的功夫不是,几个恼羞成怒的混不吝居然直接对文臣动了拳头,眼看着一场斗殴就要产生,皇帝重重一哼。
“成何体统!”
他将两边人马噼头盖脸骂了一顿。
而后一挥长袖,道了句退潮,便是走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无论是武官还是文臣,都是一头雾水。
甚至有些愤慨。
这些个大老粗,蛮子,不读诗书的蠢物,竟胆敢在金銮殿上动手,陛下怎么就走了,杀了他们啊!
武官们也不服气,揉着拳头不怀好意的盯着文臣,小白脸,酸书生,就你们能说是吧,来来来,再给你们爷爷说两句试试,看爷爷不把你们屎都给打出来!
这边他们热情交流,那边路明非和吏部天官有说有笑,两人肩并肩往外走,有今日一朝以后,冠军侯的山头便算是立下了,气候已成,哪怕是吏部天官,也得以平辈待之。
尽管这次朝议最后是陛下各打五十大板告终,看似不偏不倚,但谁都没忘记这件事的引子,贵人子弟们还在武城兵马司里关着呢,真要说起来还是路明非理亏,皇帝却是提都没提,这样的态度就足以说明一切。
跨上白马,亲兵在前引路,这个年轻人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时不时偷眼去瞧路明非。
路明非问他这是怎么了,年轻人摇头,又笑着点头。
“今天的侯爷,和前些年的真像。”
路明非一愣,哈哈大笑。
什么是大丈夫呢?
就是可以随心所欲的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吧。
所谓行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若是因沉醉温柔乡而失了手中权利,到头来或许就连最爱的美人也保护不了。
回府后路明非令下人准备宴席,等到天黑,各色马车停在门口,仍旧一身戎装的路明非坐于主位,手边是他青铜的面具,白日在金銮殿还胆敢与文臣扭打宛如市井泼皮无赖的武官们,进得房中,一个个规规矩矩像极了他们最是厌恶以及不屑的儒生。
向主位的冠军侯行礼罢,分上下安坐,不多时人已齐了,路明非扫视全场,举起酒觞。
“诸君,请了。”
言罢,路明非便要一饮而尽。
酒觞触及嘴唇,又是停下。
路明非展颜一笑,随手将之掷到一旁,拎起陶制的瓮来,在众人愈加明亮的目光下,仰头张口,豪饮入腹中。
文臣们其实没说错,武官都是大老粗,酒觞什么的对这些大老粗来说根本就不尽兴,还娘们唧唧的,喝酒嘛,肯定要大口大口的才算过瘾,品什么品,有什么好品的!
见路明非豪饮的样子,他们喉咙不由得上下动着,一个个望眼欲穿,显然勾起了馋虫。
不多时,路明非单臂晃了一晃酒瓮,将最后的几滴酒液舔进口中,这才将之放在地上。
冬的一声响,众人齐齐喝了一声才。
“来,吃肉!”
“来,喝酒!”
路明非笑容畅快。
叫好声应和声连成一片。
还有一些叫未出阁的小丫鬟听了都得捂耳朵的话。
热闹的声浪把天花板都要给掀翻了去。
门口几个立着好准备随时可以服侍的下人看了看彼此。
他们交换一个震惊的眼神。
这样的家主,还真的是头一回见。
真是叫人想不到,平日里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侯爷,还有这样的一面。
不过,说来也是理所应当,毕竟侯爷也是实打实军功封的侯,要是喝个酒还扭扭捏捏,那才是怪事。
“夫人!”
有个丫鬟一抬头,就吓了一跳,不知何时绘梨衣竟是来了,可里面都什么人,那些个大老粗都在说什么话,夫人这等神仙也似的人物,万一污了耳朵,侯爷肯定要拿自己是问了。
想到这里小丫鬟便紧张的什么也似,手指无意识的搅着衣角,绘梨衣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进去,丫鬟终于还是鼓足了勇气,上前一步阻拦道。
“夫人,侯爷在宴客,您不方便……”
打了不知道多少遍腹稿的话,在对上绘梨衣那双清澈的眸子后,还是没能说出口来。
路明非一手抓着鸡腿,与人聊着当年大破蛮夷王侯的事,忽的心有所感,抬头一看,就见得一身红衣的绘梨衣立在门口,·那张清冷的面容和这喧嚣大厅是这般的格格不入。
瞬间路明非的酒都醒了,更是出了一背心的冷汗,他完全没想到自家娘子会出现在这里,紧接着心里就开始惴惴不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路明非有种小时候跟人打架被老爹发现的窘迫感。
冠军侯坐于主位,他是这场宴会毫无疑问的主角,武官们尽管在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高声谈笑着过往和美人,但或多或少都在关注主位那年轻人的一举一动,所以,很自然的,他们都在第一时间发现了路明非身上的窘态。
喝酒吃肉一顿,一双双目光看向门口,红衣的绘梨衣映入眼帘,他们眼中情不自禁浮上一抹惊艳,但很快都是移开了目光,再惊艳再好看又如何,谁都没那个胆子敢多看,毕竟啊,这可是冠军侯的女人。
不过,他们心中也多多少少有些释然,得妻如此,难怪说冠军侯他老人家沉迷在温柔乡里不愿醒来,还消磨了斗志,这要换成他们……
不,不可能。
他们立刻打消这样的念头,并且在心里一遍遍的提醒自己,这是冠军侯夫人!这是冠军侯夫人。
“你怎么来了?”
路明非笑道。
只是这笑容怎么看怎么不自然。
众人都是稀奇,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副样子的冠军侯爷,他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甚至敢于单枪匹马冲锋陷阵的么?今天这又是……
不过再是稀奇,也无人敢笑就是了,这可是冠军侯,他们可还没活够呢。
绘梨衣一步步走向路明非,这短短的一段路,在此刻路明非眼中竟是这般漫长,大周的冠军侯甚至有一种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
绘梨衣在面前,路明非心虚的抬头,他试图从自家娘子脸上看出点什么来,比如有没有生气,又或者气到了何种程度。
生气肯定是生气了吧,自己都这副样子了,酒气熏天,满身邋遢,难看死了,娘子肯定很嫌弃吧。
路明非沮丧的想。
只是,想象中的狂暴与并未到来。
绘梨衣伸手拿起一只酒觞。
转身面对满座的粗人,敬了圈,仰起好看的脖子,尽数饮下。
路明非看着绘梨衣饮酒的背影,这般潇洒,这般动人。
她是全场目光的中心。
却丝毫没有怯场。
这还是那个和他没说两句话就会羞怯的脸色通红的娘子么?
路明非有一瞬的恍忽。
但很快,一抹笑容出现在他脸上。
绘梨衣饮尽了酒,倒悬了觞,一滴不剩。
安静许久,这些向来混不吝的大老粗们面面相觑,他们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从本心出发肯定是想鼓掌的,冠军侯夫人这做派太合他们武人的胃口了,但是啊,这位可是冠军侯夫人,侯爷他老人家还在这儿呢,自个儿这帮人就鼓掌,算怎么回事?
“啪,啪!”
清脆的掌声在这大厅格外响亮。
众人惊讶的投去目光,也不知道是哪一位……
直到他们看见笑着的冠军侯。
路明非眼中满满的都是绘梨衣。
他一下一下鼓着掌,笑意盈盈。
酒宴结束,宾客散去。
路明非饮过醒酒汤,绘梨衣温柔给他按头。
“好了。”
路明非握住她的手。
“辛苦娘子了。”
绘梨衣面色微红,在他手上写字。
“夫君,今晚是我自作主张,还望你……”
路明非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这是哪儿的话。”
“我知道的,娘子是为我好。”
“娘子能做到这些,我真是再开心不过”“
“真的么?”
“那当然了。”
路明非搂她入怀中,嗅着发香,放松的将眼闭上。、
绘梨衣的睫毛颤个不停。
她想在路明非手心写字,就写夫君,但路明非抱得太紧太过用力,绘梨衣动弹不得,只能软软的依偎在他怀里。
“你是我的女人。”
路明非在她耳畔。
说不出话,写不了字,绘梨衣也只能把头微微的一点。
“娘子,夜已深了,我们……”
绘梨衣把小脑袋埋在路明非的怀里,掐住自家男人腰间的肉,大概是恼羞成怒了吧,只是这掐指的力气,实在是小得过分。
路明非吹灭蜡烛。、
启明星高挂天际,晨曦的光透过窗纸,绘梨衣方才沉沉睡去。
她靠着路明非的胸膛。
路明非侧头看她。
说来路明非也着实没哟想到,自家娘子会是这般,帮着他应酬,想一想绘梨衣是什么样人物,宛如居于广寒宫的仙子,就是这样的一位仙子,竟会为了自己和一群蛮子也似的武人喝酒应酬。
他又想起晚上绘梨衣在自己胸膛写的字。
“我会努力做好一个侯爷夫人,应做的事。”
路明非理着绘梨衣的鬓发。
遇见你前,我从来不信画本里的什么一见钟情。
遇见你吼,我信了。
娘子,你就是我的一见钟情。
也是我的至死不渝。
还是我穷尽一生也不愿醒来的,一场梦呵。
路明非在绘梨衣额头印下一个深深的吻。
“好梦。”
390 人定胜天
他们都说当年的那个冠军侯又回来了。
路明非在朝堂上可以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手中也攥着举足轻重的权利。
再也没人敢在背后嚼他或者绘梨衣的舌根。
就算再看他不顺眼的人,再想要除他而后快的人,也只敢在独处时,悄悄骂上两句莽夫或者灾星。
这个天下的道理其实很奇怪。
对于讨厌你的人,对你有恶感的人,一味的迎合讨好,非但不会令他们改观对你的态度,反而会得到截然相反的效果,那些人不会因为你的讨好而接纳你,只会得出你这个人真是软弱可欺的印象。
想解决这一问题,最是可行的方法就是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让他们都开始害怕,强大到让他们都开始恐惧,然后,你就会惊讶的发现,以前不待见你的人,嘲讽你的人,讨厌你的人,看不起你的人,全部都会换张脸,你无论走到哪里看到的都是好的,都是开朗的笑容。
这一切的前提,就是你得拥有相匹配的力量。
很巧,路明非就拥有这样的力量。
路明非与绘梨衣的关系也一日融洽过一日。
他搭了张秋千,闲来无事,便和绘梨衣一起玩,红衣的姑娘坐在秋千上,路明非在后推着,一下高过一下,迎面的风,近到触手可及的蓝天,晃荡着套着绣花鞋的小脚,还有姑娘的笑脸。
路明非在后面看着她。
他们在夏日的深夜不眠,绘梨衣在宅院的月光下起舞,路明非静静的看她。
或者路明非看她抚琴,也可以吹笛,娘子的枇杷也很是好听。
“娶到你,我何等有幸。”
路明非抱着绘梨衣,在她耳边轻轻的说。
“能与夫君厮守,才是妾身的荣幸。”
路明非不会武,他身上的杀伐气太深太重,举手投足间都是令人皱眉的血腥气。
他也不通音律,书法丹青还有点兴趣,音律之流还是罢了。
思来想去,也只有听了这么多年的画本故事还能拿得出手。
于是路明非给绘梨衣一则一者的讲起故事。
说来也真是有趣,或许连这双人自个儿也没发现,他们居然还有说书的天赋。
而且这些故事,便好似与生俱来的般,不用思考,不用设计,只要他们想,就能源源不断的从·脑海深处往外冒。
而且最为神奇的是,明明两人之前没有讨论过类似的话题,但这些故事居然他们都是知晓,相同的一模一样。
有时候路明非忘了剧情,绘梨衣就给续上。
有时候则是绘梨衣忘了,路明非进行补充。
只是这些故事的人物,名姓总与大周的不同。
诸如夏娜绫波丽等等等等。
不似大周之人,反倒……像是绘梨衣故乡的名姓。
路明非和绘梨衣为此讨论过数次,到底还是没能得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还是路明非开玩笑似的说。
“或许我前世看的都是娘子故乡的画本吧。”
绘梨衣躺在他怀里,望着天空久久出神。
“前世……么?”
她在路明非手心写字。
路明非也在她的掌心写。
“是啊,前世。”
“娘子。”
“我啊,肯定在五百年前,就说过爱你。”
绘梨衣猝不及防,自家夫君这突然的一句爱你什么的,叫她一点准备都没有。
面染红霞,绘梨衣捶打路明非的胸膛。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夫君真是的!”
这些字她写的又快又急。
路明非做出吃痛的样子,左躲右闪,一边笑一边求饶。
“很痛吗?”
绘梨衣关心的看他。
“当然……”
、路明非拉长了声音,忽的笑起来。
“一点也不。”
“哼!”
绘梨衣羞恼的去掐自家夫君的腰间肉。
路明非面色大变,忙不迭一连声的求起饶来。
谁又能想到呢,堂堂冠军侯,最怕的竟是自家娘子掐他的腰间肉。
“下次还敢不敢啦!”
“不敢了不敢了!女侠饶命!”
两人打打闹闹,少女的三千青丝垂落,披散在路明非脸上,带着幽幽的香。
没来由的,绘梨衣脸上显出一种澹澹的忧伤。
“夫君,你说,真的有前世和来生么?”
“应该是有的吧。”
“这样的话,我希望来生,还能遇到夫君。”
刚是犹犹豫豫的写完,绘梨衣又赶紧在后面补充。
“那个,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路明非笑着搂紧她。
“这怎么是贪心呢?”
“这分明是我们应当做的事啊。”
绘梨衣放松地把自己交给路明非,软软的躺在他怀里,嘴角噙着微笑,只是眉梢还是带着一抹如何也化不去的澹澹忧愁。
路明非不是一个细心的人,但有关绘梨衣的一切他都牢牢的放在心上,那一日绘梨衣的异常他深深的记着,好几次浮现在眼前,毕竟这真的很奇怪啊,好端端的自家娘子说什么前世和来生,这辈子都没过完呢。
他从绘梨衣的态度里,隐约觉察到了点什么。
某种让他心烦意乱的不安。
好几次路明非从梦里惊醒,下意识的去抱绘梨衣,确定娘子还在身边方才安心,可当他低头想要端详绘梨衣的面容时,却惊诧的看见她眼角的泪痕。
这到底是……
不安感越来越是深重。
路明非带绘梨衣去庙里祈福。
当朝冠军侯之尊,住持率众僧出门迎接,路明非挥退众人,只留下一名小和尚引路,他这是担心人太多自家娘子会不自在,人少点也清净些。
进香,礼佛,路明非与小和尚问着寺中是否有灵验些的长生所平安符,绘梨衣闭幕摇签筒,一支竹签啪嗒落地,她看去,面色白了白。
时刻留心娘子情况的路明非自然在第一时间发现了绘梨衣的异状。
他一皱眉,迈步上前,大概是注意到了路明非,绘梨衣拾起竹签的动作骤然加快,显得仓促。
但她再快又怎能快过路明非。
路明非端详着手里的竹签,上面的句子他看不懂,云遮雾绕的,但是看绘梨衣不自在又强作镇定的样子,肯定有问题。
绘梨衣扯了扯路明非的衣袖。
“我倦了,回吧。”
以往只要绘梨衣这样对他说一句,路明非肯定就会依了。
但今天不同。
路明非皱着眉,严肃的看着绘梨衣。
“这上面什么意思。”
绘梨衣不敢看他,只是往外扯着路明非。
“你不说么?”
“真不说么。”
“好。”
路明非点点头,令小和尚唤来解签的师傅,负手等待,绘梨衣抿着唇,一下一下摇晃着路明非的手臂,向来都是绘梨衣说什么就听什么的路明非,这次却固执的很,如一棵轻松般立在那儿,一动也是不动。
说实话,绘梨衣哀求的目光着实令他心疼,但越是如此路明非就越是要弄清楚这里面的缘由,竹签上到底写了什么,他必须知道。
解签的师傅到了,见了面色冰冷的路明非便是心下一惊,那种金戈铁马的杀伐气岂是他个成日吃斋念佛的和尚所能承受的,连忙端正神色俯身行礼。
“免了。”
一支竹签掷到他面前。
而后是冠军侯冰冷的声音。
“”给我看看,上面什么意思。
这人连连点头,小心翼翼拾起竹签,眼角余光快速扫过冠军侯和其夫人,只这一眼心中便是有了判断,这一签八成是冠军侯夫人求的,而且,肯定不是什么好签。
说到底解签这种行当,跟街头摆摊算命的一样,无非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把人哄开心了,自然是财源滚滚,要真是信了经文的意思,什么不好的话都往外说,别说赚钱了,闹不好最后连这条性命都得搭上。
显然,眼前这位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冠军侯,就是一个搞不好就得要命的主。
和尚下定决心,无论竹签上写了什么,肯定一箩筐的好话往外说。
一直到他见了竹签上的经。
饶是有了心理准备,饶是解过数不清的签,这和尚也是不由得面色一变。
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什么场合,立刻将多余的神色收起。
但他的这些表现又怎能逃过路明非的眼。、
“看清楚了么?”
“这上面说了什么?”
“恭喜侯爷,贺喜侯爷,上签,是上……”
路明非一把拎起这人。
他脸上讨好的笑容尚未退去,立刻扭曲成痛苦的神情。
“侯爷!侯爷!”
路明非的手越提越高,直至此人双脚悬空离开地面,他死死抓着路明非的手,面色通红,场中其余人骇得噤若寒蝉,世人都传冠军侯天生神力,之前还有人不信,如今亲眼所见,只觉得比传闻更加骇人。
看似单薄的路明非单手拎起胖墩墩有如弥勒佛的和尚,后者竟连反抗的余地也无,这一幕给人内心的冲击感实在太大太大。
绘梨衣用力摇着路明非,神色哀求,路明非宛如铁水浇筑的高塔,动也不动一下。
“我耐心有限。”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不想死,就考虑清楚了再开口。”
“这上面写了什么!”
说罢,路明非一甩手,便是将这人扔到了地上。
他狼狈的大口喘气,同时连连点头不止,手脚并用的爬行,抓起竹签,无视绘梨衣哀求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的念道。
“命不久矣,十死无生!”
路明非豁然转身,震惊的看向绘梨衣,甚至在那目光的最深处,还有一抹浓到化不开的恐惧。
绘梨衣面色刷的一下苍白如纸,踉跄后退,忽的剧烈咳嗽起来,路明非一把搂住她,绘梨衣咳嗽方歇,死死攥住拳头,但她又怎能比得过路明非的气力,最终也只能无奈的被路明非一根一根把手指搬开,于是一抹触目惊心的殷红映入眼帘。
“你……”
路明非张了张口,却是完整的话也说不出了。
绘梨衣再次紧紧将手攥上,扭头向一边,倔强的不让泪水流出。
路明非脑子嗡嗡的响。
命不久矣,十死无生。
这八个字仿佛化成巨大的手掌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开始恐惧。
路明非当年在沙场上都没这般恐惧。
他也不是没经历过生死,连着几天的昏迷,鬼门关前走一遭,最后挺过来还不是老样子,怕都不带怕一下的。
但是当他意识到绘梨衣有可能命不久矣之后。
无边的恐惧感便如同海水涨潮般淹没了他的整个世界。
“墨梅!”
“墨梅!”
丫头战战兢兢的跑过来,看了眼路明非,立刻害怕的低下头去。
“侯……侯爷。”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路明非,可真是吓人。
“夫人的事,你知道么!”
墨梅浑身抖了下。
路明非还在质问。
“说!”
“夫人的事,你知道么!”
墨梅哭了,一抽一抽的,全身也跟着抖个不停。
路明非却是冰冷的看她。
抽噎了一阵,墨梅委屈的点头。
“我……我知……”
路明非扬起手,到底还是没能打下。
他深深的看了眼挡在面前的绘梨衣。
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路明非放下手,扫视全场。
所有人都在他的注视下低头。
最后路明非和慈悲的佛像对视。
命不久矣,十死无生么?
都说神佛有批命的权能,可我冠军侯,偏不信命。
僧人们瑟瑟发抖,年迈的主持转着佛珠,嘴唇快速翕动,在那念诵经文。
他们眼中的路明非仿佛化身业火滔天的魔头,以凡人之躯,匹敌神佛。
他深深的看着绘梨衣,温柔理着自家娘子的鬓发。
天要你死,我要你活,那便看看,是天意难违,还是我冠军侯,人定胜天。
路明非牵起绘梨衣的手,道一句。
“我们回家。”
当冠军侯府的车架离开时,寺院上下的和尚统统松了口气。
这冠军侯爷可真是骇人,先前的样子,给他们的感觉就好像是就要将他们这寺院给夷为平地了般。
也不知为何,最后却是不曾如此。
但不管了,没有动手就是好的。
自今日起,冠军侯府便换了般景象。
从前的平和欢乐一去不返。
下人们的笑容逐渐都看不到了。
他们都是行色匆匆。
见面抬头看上一眼彼此,不敢发出声音,点点头便是罢了。
冠军侯的神色也越来越冷。
这座侯府仿佛成了森严的军营,尽管路明非不曾动刑,但已是有三名下人被逐出侯府。
391 平江湖
391平江
深夜,铜镜前。
绘梨衣为路明非揉开紧皱的眉心。
镜中的女子,形容销售,神色憔悴。
路明非深深的看着她。
漆黑的眸宛如永不见日的深渊。
在绘梨衣即将投来目光时,路明非的眼神瞬间柔和下来,换上温柔的笑脸。
“辛苦了,娘子。”
他握住绘梨衣的手。
绘梨衣摇头。
“辛苦的是夫君。”
他把绘梨衣搂入怀中,轻轻瞬着娘子的长发。
“无妨,无妨。”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有我在呢。”
绘梨衣安心的闭上眼。
忽的剧烈咳嗽起来。
路明非抱得更紧了。
许久后,绘梨衣藏起染红的锦帕,静静依偎在路明非怀里。
路明非感受着怀中人儿的温度,她是这样单薄,像是一张纸,风一吹便会飘摇向远方,或者是到天上,怎么看也看不到,找也找不到的天上。
“睡吧,我抱着你。”
路明非轻声道。
…………
“见过侯爷。”
“夫人的病,有劳薛太医了。”
“侯爷哪里的话,份内之事,何足挂齿。”
目送薛太医领两个弟子进了屋,路明非脸上的笑迅速敛去,绷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负负手立于门前,白衣黑发墨色的眸,他便宛如一座冰山,来往下人低着头,匆匆而过。
谁都能看得出来,冠军侯爷心情非常不好。
陛下十分看重当朝冠军侯,听闻了冠军侯夫人的怪病,便命宫中太医陆续前来诊治,如此恩宠,不得不令人咋舌。
可惜太医来了一波又一波,还是于事无补,不要说治疗方法了,就连一个能说出所以然的都没有,辩证这一关就难倒了众人,究竟是寒是热,是武藏还是六腑,是气病还是血并,一个能给出准确论断的人都是没有。
如今这姓薛的太医已是最后一位,算来他也是三朝老臣,前后服侍过三位陛下,毕竟是明黄宫墙之内,他所见过的怪病实在不知凡几,本来这薛太医已是颐养天年,归家去了,这次也是无法,方才请得他重新出山。
没见的薛太医连起码的走路都是不成,得有两名弟子搀扶着么?
负手而立的路明非宛若一把刺破苍穹的枪,没有绘梨衣在,便无人可以揉平冠军侯皱起的眉头,按说薛太医悬壶济世妙手回春,更是如今诸太医的老师,再是罕见的怪病到他这里,也应当手到擒来才是。
但路明非心里总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已经过去这么多天,当日在寺庙的画面仍然时不时出现在路明非眼前,梦魔般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本只是想着寻常的祈福,为自家娘子求一枚保平安的符,怎的最后却得出了那般的批命!
命不久矣,十死无生。
向来只信自身对鬼神都是不屑一顾的路明非,竟也不由得暗暗沉思,莫非还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若说鬼神怪异,当年说书人的话再次浮现在路明非耳畔,异于常人则为妖,如此说来,或许这个世界最大的怪异,便是他路明非自己罢。
自己的异常自己知道,而绘梨衣,之所以引得路明非注意也是因为对方异于常人的名声,两人见面也的确有一股同类的感觉,难以用言语表达的亲近感。
这也是见了批命后路明非会面色大变的缘由所在。
说白了,打从心里最深处,路明非是相信着自己和绘梨衣两个就是异于常人的。
那么,既然也是命,是天意,凡间的医术,真的有用么?
薛太医叹着气出门,面带愧色,尽管有两个弟子搀扶,脚步仍是显得虚浮,踉跄蹒跚。
见状,路明非只是暗暗于心中一叹,失望肯定失望,只因心中已有准备,反应也上算平静。
“老朽惭愧,学艺不精,侯爷……”
路明非摇头,勉强挤出一抹微笑。
“薛太医不必自责,我都知晓,如今之计,尽人事,听天命吧。”
说是如此说,但薛太医哪里听不出冠军侯这是安慰自己的话,给他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家一个台阶下,想来冠军侯自己都是不信自己这些说辞的罢,怎么可能尽人事听天命呢,若真是如此,冠军侯又何必一天天的人参灵芝熬成汤药,如此强行续命之法,可说是逆天而行,雨天争命。
薛太医沉吟片刻,浑浊老眼看了看路明非,这位冠军侯当真年轻的过分,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深重的杀伐气,也着实令人心惊。
或许也因这年轻罢,冠军侯用情至深,薛太医听闻他三年浴血厮杀最后的目的也只是为了迎娶当时还是外王女的冠军侯夫人,这种人尽管少见,但也不是没有,功名利禄于他而言只是过眼云烟,没什么能与美人一笑相提并论,只能说一句还好冠军侯只是冠军侯,非是君王,否则怕是又得出一位烽火戏诸侯的大昏君留名史册了。
但这真的是好事么?
用情至深,这也便意味着,一旦有朝一日失去挚爱,他也必将痛彻心扉。
薛太医隐约感到些许不安。
他相信没有人想看到一个性情大变的冠军侯。
若是冠军侯夫人真有个好歹,到时冠军侯会做出点什么来,谁都不知道。
想了想,薛太医还是开口。
“侯爷不必心焦。”
路明非目光如电。
“哦,此话怎讲?”
“悬壶济世,悬壶济世,真正的岐黄圣手,大多混迹在乡野间。”
“乡野?”
“正是。”
薛太医暗暗在心中一叹,为天下黎庶计,诸位,要恨就恨我罢。
他苍老的声音透着疲惫,但还是一字一顿的,拖着悠久的腔,缓缓道来。
“据老朽所知,有一人以鸿鹄为名,行遍天下,为百姓医,无论大病小病,疑难杂症,尽皆只收五枚铜板。”
“还有一人,唤作百晓生,号称可知天下事,前算五百年,后算五百年……”
路明非静静听着,漆黑双眸有如深不见底的潭,幽幽的投向远方。
“冠军侯,当真好大的恩宠呐,您这平江湖之策,陛下准了。”
白面无须的公公谄媚的笑与路明非。
“谢陛下。”
路明非双手接取圣旨,转身大踏步向外行去。
近来京城出了件趣事,向来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独善其身的冠军侯,竟主动向陛下递了折子。
贵人们翘首以待,他们都在好奇,也不知道这冠军侯的折子都写了些什么。
无需等上多久,也就第二日,惊人的消息便席卷朝堂。
冠军侯要对江湖下手了。
所谓侠以武犯禁,大周立国三百余年,庙堂对地方的掌控力日渐走下坡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除天子脚下京城重地之外,其余地方的江湖门派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出,他们无视朝廷法度,甚至以遵循法度为耻,以违反法度为荣。
这些自诩为侠客武者的人,有他们的一套所谓江湖规矩,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动辄杀人满门,地方官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之下江湖门派日渐坐大,日积月累之下,逐渐向着国中之国的态势转变。
要说江湖的问题,那肯定是很大,他们就是趴在大周这棵参天大树身上吸血的藤蔓,但对于庙堂而言,并不如何将之放在眼中,边疆蛮夷才是真正的威胁,还有,与其和那些成日里舞枪弄棒的粗人较劲,还不如想想如何才能将自己的位子再往上挪挪更为要紧。
再者说了,那些个所谓江湖门派上交的银子实在不少,而且当朝贵人又有哪个门下没养着几个鹰犬打手,总有些不得不做的事不适合他们亲自出面,那样会脏了手,于是养几个鹰犬就很有必要了。
仔细算来,庙堂眼中不值一提的江湖,其中的弯弯绕可真是让人眼花缭乱,盘根错节的关系也如同一团乱麻,要么以巧劲四两拨千斤的徐徐化之,要么就以刚勐至极的力道直接斩开。
但谁有那个功夫理会这什么江湖。
今日冠军侯却动了手。
谁都没想到,冠军侯会主动揽下这烦人的差事。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路明非擦拭甲胃,冰冷的表面映出他面无表情的脸。
听到脚步声,他豁然回头。
是丫头搀扶的绘梨衣。
路明非下意识便皱起眉。
他没有看绘梨衣,而是冷冷盯着丫头墨梅。
“叫你看好夫人,你就这么看的!”
丫头咬着唇。
绘梨衣勉强的笑了笑。
她依偎向路明非怀中,路明非张开手臂,柔柔的抱住她。
“娘子。”
路明非想着一定要板着脸,严肃的告诉绘梨衣这样做是不行的,警告她下次可不能这样,身体不舒服就在床上躺着,休养休养,到处走动算怎么回事?
只是在看到自家娘子那张脸后,所有到得嘴边的话尽数散了,化作一阵轻柔的风。
绘梨衣轻轻的为路明非揉开皱起的眉心。
“夫君又皱眉。”
绘梨衣在他手心写字。
那是和以前多少个日夜一样的写字。
只是这力道轻的叫路明非一阵心疼。
“是我不好。”
绘梨衣道。
“叫夫君为我伤神了。”
“也没做好一个妻子应做的事。”
“我本来应该照顾好夫君的。”
“现在却要夫君照顾我。”
“不仅如此,夫君还得为了我……”
路明非反握住她的手。
“”好了。
路明非轻轻摇头,笑容温柔。
“娘子不必多想,能为你做这些,我很开心。”
“我也从未想过要娘子照顾。”
“应该是我来照顾娘子才是。”
:“不要多想,不要多想了。”
路明非轻轻的抱住绘梨衣。
“你能安好,对我而言,便是再好不过的事。”
丫头在最开始就已经悄悄退去。
房间里只有绘梨衣和路明非两人。
她静静依偎在他怀里。
面色苍白,形容瘦削,原本上好绸缎似的黑发,如今也逐渐失去了光泽。
看着便叫人心疼。
路明非抱绘梨衣的动作都不敢用力,生怕他要是一个用力了,绘梨衣会就这样的死去。
她的生命之火正在日复一日的衰弱下去。
无论路明非想不想承认,这一点都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他们静静抱了会,便好似时间都要在此刻停止流逝。
“夫君,你这般待我,实在不值……”
“没什么值不值的,我愿意。”
“夫君,如果有来世的话……”
“又来了又来了,跟你说过多少次,我不要听这样的话,这辈子还没过完,你想逃,有我允许了吗!”
听着路明非霸道的话,绘梨衣扬起嘴角,澹澹的笑了。
“好,我不说了,夫君别动气。”
“这还差不多。”
“夫君真像是个小孩子啊。”
写了这样一句话,趁着路明非发火前,绘梨衣从他的怀中挣扎出来。
按说以如今绘梨衣的身体,挣扎出路明非的怀抱几无可能,但路明非始终怕着会伤到自家娘子,因此也不敢用力,于是当他发现绘梨衣有挣扎的动作后,便是顺水推舟,放任绘梨衣自己站起。
她细细的喘了气,就这样的动作,已是额头见汗。
但绘梨衣还是笑着。
“夫君。”
她摘起冠军侯的青铜面具,抬眸与路明非对视。
“我为夫君披甲。”
路明非展颜一笑。
“那便有劳娘子了。”
号角声苍茫悠远,将士们盔甲鲜明,冠军侯的旗帜猎猎作响。
白马之上的侯爷回头眺望城墙之上的那抹红衣。
那是他的娘子。
他路明非的娘子。
“夫人,侯爷会杀了我们的!”
绘梨衣摊手,无动于衷。
丫头一咬牙,狠狠夺过鼓槌。
“我家小姐给她的夫君送行,你们拦什么拦,当心侯爷回来把你们头都给砍了!”
几个甲士张口结舌,最后只能无奈的退到一旁。
绘梨衣望了眼城外的将军。
那是冠军侯。
是她的夫君,也是她的良人。
城墙风大,吹动她的衣。
绘梨衣高举鼓槌,重重落下。
雄浑的鼓声一直传出去,很远很远。
亲兵下意识的去看将军。
只可惜青铜面甲挡住了冠军侯的脸,叫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不过,以侯爷对其夫人的用情之深,应该会很生气吧,如今夫人的身体,又怎能……
路明非最后看了眼绘梨衣。
他回转过头。
“出发!”
亲兵稍感意外,他本以为将军会调转马头,回京城去制止夫人呢。
没想到这样便要开拔了。
不过,既是将令已出,那么听令形式便是。
大军前行,女子敲鼓。
自此,便是江湖的末日。
侠客的终局。
392 替天行道
“朝廷鹰犬!”
“该死,他们有强弩!”
“师妹!师妹!”
“随我来!”
哭喊声,喧闹声,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弩箭破空声。
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
青铜面甲的将军坐于白马之上,冷眼看这显赫一时的翠竹山庄走向覆灭。
甚至不用他出手,手下甲士已是足够,在将军眼中,所谓江湖侠客,无非是一帮逞凶斗狠之徒,他们完全无视朝廷限制铁器的禁令,公然持刀剑铁器上街,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以戏耍官员为乐。
但散兵游勇又怎能与训练有素的军队相抗衡,在冠军侯索帅士卒的兵锋之下,号称青州武林执牛耳者的翠竹山庄,不过数日光景,已是将付之一炬。
“侯爷!”
亲兵来报,抱拳而禀。
“抓到两条大鱼。”
白马上的将军低垂目光。
“带上来。”
几个甲士压着一男一女上前。
男子是翠竹山庄庄主的公子,女子是其妹,两人模样姣好,哪怕是如今这般的狼狈境地,也难掩其清秀风姿。
“跪下!”
“跪下!”
甲士狠狠在男子膝盖踹了两脚,他咬着牙愣是不肯动,女子抱着他泣不成声,偶尔看向白马之上的将军,眼神里仿佛燃烧着一团火,就好似要将这人给生吃活剥了般。
路明非理也未理。
仇恨什么的,他早习惯了,只是仇恨而已可什么也做不到,他冠军侯项上人头在此,有本事的尽管拿去便是。
“百晓生在哪?”
翠竹山庄的少爷小姐一愣。
他们早已听闻眼前这人的赫赫威名,哦不,应当是赫赫凶名才是,自三月前冠军侯出京,江湖便是掀起了好大的一场腥风血雨,不知多少侠客好手惨死于冠军侯之手,光是有名有幸的门派都已经彻底消亡了一掌之数以上,比起冠军侯,江湖中人更愿意称这位铁阎罗。
听说他灭人宗门是眼红金银财宝,又似乎是寻找某个倾国倾城的女子,江湖上众说纷纭,翠竹山庄的少爷小姐闲来无事,也曾与人讨论过,当时只当打发时间的消遣,如今听来,竟是先前所有猜测尽皆有误,这位可止小儿夜啼的铁阎罗,竟是为了……百晓生。
小姐死死抿着嘴,别说他不知道什么百晓生,就算知道也不可能向这个灭人宗门的刽子手开口。
“紫阳山。”
小姐不敢置信的去看她的哥哥。
就见这个人低着头,面色痛苦,但还是艰难的往下说去。
“前阵子收到的消息,百晓生往紫阳山去了。”
路明非看了眼那女子,目光又落回到少爷身上。
“”说。
听到这一句,少爷好似卸去了浑身的力气,他怜惜的看了眼自家妹妹。
“罪人不敢多求,只希望侯爷开恩,放小妹一条生路。”
“兄长!”
“你没必要这样!”
“我们有什么错!”
“为什么要向这个人低头!”
他面色大变,扬起手用力给了自家小妹一巴掌。
娇嫩的脸迅速高高肿起,她嘴角溢血,不敢置信的盯着自家兄长。
“你……”
高声马嘶打断两人。
路明非没耐心看他们的生离死别。
得到百晓生的情报,已是够了。
路明非调转马头,身后那少爷急忙的喊。
“求侯爷开恩!”
“侯爷!”
“求侯爷开恩啊!”
路明非扬了扬马鞭。
“准了。”
那人欣喜若狂,连连拱手,甚至就要跪下,事实上,若非是有自家小妹拦着,他已是跪下了。
小姐还在训斥她的兄长,她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那顶天立地大丈夫的兄长,居然会变成这副模样。
真叫人不耻。
而兄长只是任平小妹骂着,给四周的甲士赔着笑脸。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速度是这般快,等他们想着要躲避时,已为时已晚。
但停住了。
难以想象,之前那般极速,却还能于瞬息间停住,此人骑术该是何等了得。
抬头一看,熟悉的白马,白马之上的将军,不是去而复返的冠军侯,又是何人。
少爷面色一变,赶紧拦在小妹身前,对着冠军侯连连作揖。
那女子很不服气,想扒拉开兄长,看样子是要和冠军侯理论一番。
真是天真啊。
路明非用马鞭指了指她。
“你兄长是个聪明人,至少他知道自己有罪。”
“看你这样子,怎么,到现在还觉得自己无辜?”
那女子倔强的盯着路明非。
清秀的脸上找不到丝毫为生活所累的苦。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是又如何!”
“不是又如何!”
“有没有罪,还不是你们这些朝廷鹰犬说了算。”
“呵。”
路明非轻笑一声。
“好一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挥挥手。
“取翠竹山庄的账本来,让我们这位大小姐好好看看,到底有没有污蔑她。”
一箱箱账本砸在地上。
小姐还是很有底气的样子,只是她如果往身边看上一眼的话,便会发现,自家兄长的脸色越来越不自然。
“大小姐。”
白马之上的将军澹澹道。
“你的父亲,你的兄长,把你保护得很好。”
“但就是保护得太好了。
“你得知道,江南的花糕,川蜀的锦绣,昆仑的玉,白山的参,这些个你习以为常的好东西,可不会因为你的无辜,就自个儿从地理长出来。”
“你每日里见了那么多的侠客,才子,前辈,或者恶人。”
“那么,谁来种地呢?”
小姐似乎是听不懂路明非的话,半晌没回过神来。
倒是一边的兄长,默默低下头。
路明非最后看了眼他们,不再多言。
绘梨衣的病一日重过一日,没时间给他浪费。
营帐点着篝火,路明非静静翻阅医书,偶尔停下来沉思,想着自家娘子的症状,皱眉不展。
“将军,抓到三个刺客,您看……”
路明非挥手。
“照旧。”
亲兵一低头。
“是。”
总有些仁人志士仗着他们所谓的功夫就敢刺杀路明非,或许在他们看来只要除掉这个魔头,江湖就能重归太平。
但他们总是忽略了普通百姓,门派侠客高来高去,吃顿饭不给钱或者顺手拿几两银子都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毕竟他们这等风流人物又怎能在肮脏的地里厮混。
但路明非认的可不是他们江湖的道理,朝廷自有法度在此,随便跳出来一个侠客说什么替天行道说什么行侠仗义就能肆无忌惮的夺取他人性命,这天下哪里有这般荒唐的事。
路明非当然也听闻了江湖上是怎么传他的名声,只是他并不在意罢了,朝廷鹰犬就朝廷鹰犬,他本来就不是大公无私的人,之所以向陛下递了平江湖的册子,根本原因还不是为了绘梨衣。
当日薛太医的话点醒了路明非,天下之大总有些奇人异事,明皇宫墙内没人能治得好娘子,不代表这天下就没人能治,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江湖。
老头狼狈的跌坐于帐前。
网上看了眼,目光一旦触碰到那张恶鬼也似的青铜面具,便是心下一寒,立刻就将脑袋深深的埋下。
“赛华佗,是吧。”
这就是铁阎罗的声音么?竟如此年轻!
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赛华佗哆嗦着拱手,讨好的笑道。
“侯爷容禀,赛华佗之流,无非江湖同道给老朽三分薄面,实在担不起……”
“我问你,是赛华佗么?”
那双冰冷的目光俯视着他。
老头有些口干舌燥,他舔了舔嘴唇,笑容很是难看。
“是……是,老朽正是赛华佗……”
“嗯。”
他收回目光了。
老头松了口气。
而后便听得那人澹澹的道。
“去京城罢,有人送你,医好我家娘子。”
“医好了,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说到这,冠军侯顿住了。
许久都没有下文。
说来这后面应当是若医不好会如何了吧。
那究竟会如何啊。
赛华佗鼓足了勇气,抬头一看,便见得冠军侯正看着手中那书出神。
说来和传闻中真是不同,恶贯满盈的冠军侯,还是个成日里手不释卷的爱书之人。
半晌路明非方才回神。
刚才是有了灵感,他觉得这书上的某段描述和绘梨衣真是像,但细细想来,又有着诸多出入。
路明非瞥了眼趴在地上的赛华佗。
“若医不好,你便陪葬罢。”
说完,路明非挥挥手,几个如狼似虎的甲士冲进营帐,好生将这位赛华佗请了出去。
在之后的数月间,江湖掀起了好一阵的腥风血雨。
而后便听得那人澹澹的道。
“去京城罢,有人送你,医好我家娘子。”
“医好了,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说到这,冠军侯顿住了。
许久都没有下文。
说来这后面应当是若医不好会如何了吧。
那究竟会如何啊。
赛华佗鼓足了勇气,抬头一看,便见得冠军侯正看着手中那书出神。
说来和传闻中真是不同,恶贯满盈的冠军侯,还是个成日里手不释卷的爱书之人。
半晌路明非方才回神。
刚才是有了灵感,他觉得这书上的某段描述和绘梨衣真是像,但细细想来,又有着诸多出入。
路明非瞥了眼趴在地上的赛华佗。
“若医不好,你便陪葬罢。”
说完,路明非挥挥手,几个如狼似虎的甲士冲进营帐,好生将这位赛华佗请了出去。
在之后的数月间,江湖掀起了好一阵的腥风血雨。
冠军侯兵锋所指,没哟一个门派可以抵挡。
毕竟这是现实,可不是那什么真有妖魔鬼怪武功内力的画本故事,江湖门派的兴起主要是因为官府朝廷对地方掌控力的日渐衰微,什么高来高去的大侠都是不存在的。
所以了,当硬生生从边疆战场那等地狱般地方杀出来的冠军侯率人真正对江湖开始动手时,等待这些潇洒惯了
的江湖侠客的唯一下场,也只有阶下囚,刀下魂。
一个个名医圣手被送往京城,冠军侯府宛若军营,尤其是这一日。
“将军!”
亲兵气喘吁吁的赶来,未及站稳,便是一膝盖跪在地上。
路明非捧着书。
“嗯?”
亲兵嘴唇哆嗦着,半晌方才开口。
“夫……夫人……”
书搁在桉上。
路明非抬起头。
“夫人怎么了?”
澹漠的声音,不带丝毫情感。
亲兵在心里也不知多少遍将那人狠狠骂了个狗血淋头。
方才咬牙开口。
“夫人遭遇刺杀。”
“哗啦!”
桉几翻滚着出去好远。
不知何时路明非已站在亲兵面前。
“刺杀?”
亲兵死死低着头,此刻冠军侯给人的感觉太恐怖了,他看也不敢看上一眼。
“说,怎么回事!”
亲兵艰难的吞咽一口口水,娓娓道来。
绘梨衣无碍,这是醉令路明非心安的消息。
刺杀他的是几个江湖人,素有侠名的书生剑客,曾学剑于浣纱派,后来自立门户,占了座岛屿号称什么逍遥五子,有人弄笛,有人抚琴,颇有古代隐士的风范。
他们也是抱着替天行道的想法对冠军侯夫人动的手,可惜错估了双方实力,逍遥五子在江湖上或许就能算得上是一声好手,但在布置森严的冠军侯府,是真的不够看。
他们甚至没能见到绘梨衣,就有三人重伤,剩下两个是重情的,不忍丢下同伴独自逃生,便带着三个伤员杀出重围。
路明非听完亲兵的汇报,在帐内站了许久,而后轻轻的笑了。
“五个江湖人,身负重伤,在京城,藏了三日还找不到。”
亲兵埋着头。
“是属下办事不利。”
“与你何关?”
路明非转身回了主位,大马金刀坐下。
轻轻摩挲着面具粗糙的纹理。
“我听说,他们是叫我阎罗吧。”
“不错,不错。”
“既是他们求的,那我便允了。”
青铜面具后的声音低沉沙哑。
“阎罗便阎罗罢。”
一夜之间,浣纱派被朝廷甲士围得水泄不通。
冠军侯要屠浣纱派上下满门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江湖。
众人无不皱眉叹息,愤慨不已。
浣纱派的名声很好,虽是江湖门派,但从中走出的弟子大多都是才女书生,向来以治国齐家平天下为己任,恪守礼与法,在江湖上行走也享有美名。
没想到如今这铁阎罗竟丧心病狂至此,连这浣纱派都不放过。
京城,某王侯府邸。
“兄长,那魔头欺人太甚!”
“给我站住!你想做什么去!”
“没听三哥说么,那魔头都要对师傅他们下手了!”
“所以呢,就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回去做什么,送死么!”
“我就送死!怎么了!总比窝在这里当缩头乌龟来得强!”
“小五,你忘了当日我们逍遥五子结拜时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
“走,你们三个也一起,我们回浣纱吸。”
“那魔头不就是想要我们的命么?给他又何妨!”
“走!”
“我也一起!”
“快哉!快哉!吾等来生,也作兄弟!”
在大军围了浣纱派五日后。
掌门出面了。
他穿戴整齐,隆重得仿佛是要去参加祭祀。
一步一步走向路明非。
“山野闲人,见过冠军侯。”
他恭恭敬敬行礼。
路明非嗯了声。
掌门直起身,正衣冠,肃面容。
“你要求饶么?”
“非求饶,乃求死也。”
“哦,求死?”
掌门面带愧色。
“劣徒闯下弥天大祸,都是我这个做老师的,没尽到应尽的责任。”
“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之错。”
说着,掌门抽出腰间长剑,横到脖颈间。
“还请冠军侯看在……”
“不可!”
几人从浣纱派中冲出。
路明非扫上一眼,与见过的画像比对,便是认出其中两人正是逍遥五子中的老大和老三。
看来这浣纱派也有密道,说来也是,好歹也是久负盛名的武林门派,没个密道暗室怎么可能。
何况路明非这几日也未曾下令仔细搜查,逍遥五子也是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手了,经密道回自家宗门,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几人夺过掌门的剑。
“师傅,你做什么!”
“我等与朝廷鹰犬势不两立,何必低头!
有人向路明非怒吼。
“铁阎罗,一人做事一人当,想撒气的话冲我来,为难我家师傅算什么好汉!”
路明非看也不看他。
那边掌门涨红了脸,气得吹胡子怒骂。
“孽徒!孽徒!你们到底要湖涂到什么时候!”
“你们还认我这个师傅,现在就给我回去!”
“可是,师傅,这……”
路明非澹澹的看他们吵成一团。
抬头望了眼天色,不早了。
既然正主到了,也是时候动手了。
不过路明非也着实没哟想到,浣纱派掌门会做出这般选择,令得他高看一眼。
说来,他应当是唯一一个说路明非有功于社稷的江湖人了吧。
但也仅止于此了,高看一眼只是高看一眼,路明非做出的决定,天底下可没几个人能改变。
竟有人胆敢打绘梨衣的心思,路明非无论如何也忍不了,逍遥五子必须为他们的行动付出代价,否则随便来个人都敢对绘梨衣下手,这还了得。
路明非抬起手,正要下令。
一骑快马呼啸而来。
亲兵翻滚着下地,滚了几滚,顾不上擦伤,单膝跪在路明非面前。
“将军,有夫人的信。”
路明非收回抬起的手。
天底下能改变他路明非意志的人屈指可数。
其中便有一人,是绘梨衣。
路明非取过信,展开来读。
许久后,他深深看一眼浣纱派掌门,还有逍遥五子。
抬手,挥下。
几个浣纱派的剑客如临大敌,面色悲怆,隐含决绝。
却是听得这边的冠军侯言道。
“收兵。”
一列列兵卒随着旗语移动,偌大的军阵竟是整齐划一如同一人。
浣纱派数人眼睁睁看着冠军侯大军开拔,不多时已是走得远了。
“我……我们活下来了?”
“活下来了!”
劫后余生的几人面面相觑,他们脸上都是茫然,还有不敢置信。
很快,渐渐反应过来的浣纱派数人欢呼起来,振奋的挥舞手臂。
唯独一人不曾。
那便是他们的掌门。
他走到大笑的弟子面前。
抡圆了巴掌抽在脸上。
这位逍遥五子的大师兄,向来都是沉稳可靠的性格,这次却是捂着脸,话都说不出口。
他迷茫的看向师傅。
“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
掌门越说越气,最后竟是硬生生气得笑了。
“刺杀冠军侯夫人!”
“你替的什么天!”
“行的什么道!”
“我当年让你读的书,都读到狗身上了么!”
掌门一指浣纱派。
“给我回去,读三年的经,时间没到,不许出来!”
393 一线生机
“师傅,你……”
他不能理解,自己尊敬的师傅,为什么会站在铁阎罗的立场说话。
“还记得你的报复么?”
掌门道。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冠军侯征战边疆三年余,历大小战意不知凡几,击退蛮夷,护一方平安。”
“只这一事,便足以我等山野散人,为其牵马端茶。”
“可那些惨死于他手下的武林同道……”
“呵。”
“武林同道?”
“就那些人,算得什么道。”
“你呀你,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明白。”
“护佑一方平安的从来不是什么武林门派,是官府,是朝廷。”
…………
路明非不在意此刻发生在浣纱派门口的冲突。
他向来如此,不在意他人看待自己的目光。
也只有娘子。
绘梨衣来信,劝他莫要滥杀无辜,若是因为自己害的夫君心中有愧,她定是会中日里坐卧不安,病情加重。
见了这封信,路明非立刻便息了动兵的念头,绘梨衣的病情加重,一想到这样的未来他就心口一阵刺痛。
望着京城的方向,想着自家娘子,如今天气愈发凉了,也不知娘子是否注意了添衣?
亲兵来问他。
“将军,我们去哪?”
路明非收回目光,澹澹答。
“紫阳山。”
甲士把守重重关隘。
自山门往下,一列两位道童,共是九九八十一列,尽头是鹤发童颜的老道,身旁有两位明眸皓齿的道子随侍,便是这道家名声最为显赫的紫阳山掌教真人清虚子。
亲兵随路明非踏上台阶,他却是一伸手,将他拦下。
“将军?”
“嗯。”
“遵命。”
路明非抬头望了眼山门,瑰丽山脉,一条小路蜿蜒向上,尽头的清虚子模模湖湖,飘飘渺渺,却是看不真切。
好一个道家紫阳山。
路明非一级级登阶而上。
他的脚步从容不迫,拜山前卸去戎装,换上一身白色长服,只是那张青铜面具仍未摘下,象征着路明非名震江湖的阎罗身份。
清虚子默默摇头,一旁道子好奇问他。
“掌教师伯,您这是?”
“心魔深种,冠军侯,当真不易啊。”
另名道子撇撇嘴,这叫什么话,若是威压江湖的冠军侯还说是不易,那这天底下还能有谁是轻松的呢?
“冠军侯请。”
“真人请。”
路明非与清虚子见礼罢,互相一引,相视一笑,往内里行去。
只是清虚子始终落后路明非半个身位,牢记主次尊卑,不敢有丝毫疏漏。
进正堂,分宾主落座,闲谈片刻,两个道子看着那个与自家掌教谈笑风生的年轻人,不由暗暗交换一个惊讶的目光。
不是说冠军侯是天生的杀胚,所过之处血流成河民不聊生么,前几日他们收到这位煞星的拜帖,吓得三魂七魄都去了一半,好些个师兄弟连夜收拾行李下山去了,倒是掌教真人老神在在,说什么冠军侯乃大丈夫是真君子,叫他们千万莫慌,好生准备就是,务必要迎好冠军侯,做好一应招待事宜。
如今来看,冠军侯是不是大丈夫是不是真君子他们不知道,但总有种感觉,比起令得江湖人人闻风丧胆的阎罗,这位冠军侯更像是一个温润如玉的才子书生。
可以与掌教真人聊上这么许久都不露怯,这位冠军侯的博学多识,实在叫人叹服。
但他们其实想岔了,路明非何许人也,平生最是厌恶看书读书,一旦要被什么就生头疼,至于为何能与清虚子聊上许久,还不是因为娘子的病,若医术无用,他也想着道术玄奇,或许有些效果。
最后道藏是读了不少,于绘梨衣有用的却丁点也无,除了与紫阳山的真人闲聊,别的怕也没什么用处。
盏查已过,路明非步入正题。
“听闻前些日子百晓生曾经来此,不知可有此事?”
掌教真人含笑点头。
“不瞒侯爷,确有其事。
“喔。”
路明非点墨似的目光向他看来。
“冒昧一问,不知这位百晓生,如今身在何处?”
“若侯爷来此是为寻百晓生,怕是要失望了。”
“此话怎讲?”
“七日前百晓生便已离了山门,此人行踪缥缈不定,如今也不知去往何方。”
“真人也不知么?”
“不知。”
“如此……”
路明非手指摩挲着茶盏边沿。
两位道子大气也不敢喘,心脏砰砰直跳。
真是怪事,明明冠军侯没什么行动,怎么就给他们这般大的压力。
他们有种感觉,就好像眼前这位冠军侯爷,随时可能暴起,下令屠了紫阳山上下满门。
但却没有。
“如此,便叨扰了。”
路明非一拱手,饮尽茶水,起身要走。
两位道子齐齐松了口气。
却听得自家掌教真人开口。
“冠军侯且慢。”
“嗯?”
路明非站住脚步,回头望来。
两位道子面上不显,心中一阵阵的发苦,掌教老爷啊,您这是做什么!
他们甚至怀疑自家掌教是不是成日里研究道藏经文,把这脑子都给研究出了问题。
要不然怎么会活得不耐烦了。
是的,在他们看来,自家掌教这就是活得不耐烦了。
不过掌教就是掌教,他的眼界哪里是两个小小道子可以揣度的。
“冠军侯此行来寻百晓生,为的应是冠军侯夫人的病吧。”
路明非不自觉踏前一步。
“正是。”
“掌教真人有何教我?“
清虚子微微一笑。
“不知冠军侯可曾听闻过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
“深山中宝药处定有勐兽。”
“毒虫出没地必有解药。”
“都是相同的道理。”
清虚子缓缓道来。
“冠军侯夫人的病实在古怪,不过万物一饮一啄,皆有定数,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
“这遁去的一,便是一线生机。”
路明非若有所思。
近来他读的道藏实在不少,如今清虚子这么一说,便如同拨云见日,他立刻就有了头绪。
“真人的意思是……”
“扶桑。”
清虚子抚须,笑而不语。
路明非越想双眼就越是明亮。
是了,天无绝人之路,中土找不到治疗绘梨衣的方法,或许是因为这方法根本也不在中土,而是在那孤悬海外的扶桑之上。
毕竟扶桑才是绘梨衣的故乡。
“谢过真人!”
路明非认认真真的抱拳一礼,清虚子一挥浮沉,还了个道揖。
下山,路明非跨上白马。
亲兵好几次回头看他。
“怎么了?”
“将军你好像有什么开心是。”
“开心是?”
路明非咀嚼着这几个字,勾起嘴角,轻快的一踢马腹。
“确实是开心是。”
“我们走!”
一则消息旋风般席卷江湖。
冠军侯要班师回朝了。
这一日不知道多少江湖中人欣喜若狂。
有人喝的酩酊大醉,有人连连呼唤好友,有人长笑不止。
摄于冠军侯威名而躲藏起来的侠客们也一个个从地窖或者扇动中走出,当他们重新置身于车水马龙的闹市时,油然而生一股恍然隔世之感。
于是很多人在这一日便见到了这般古怪的场景。
一个个披头散发的野人跪在闹市中心,又哭又笑,又喊又叫,看起来就像是疯了。
江湖中人三两成群,约在酒馆茶楼,纵声谈论,每每说及冠军侯,必是咬牙切齿,义愤填膺,看这模样,当真是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
他们声响大了,吵到隔壁桌的客人,小声滴咕两句,这边的侠客一拍桌子,刀剑铿锵声中出鞘,怒目而视。
“说什么呢,再说一遍,声音大点!”
那几人缩了缩脖子,显然是怕了,侠客们得意洋洋,该死的冠军侯,他们是多久没享受到这种被人敬畏的感觉了,可真是令人怀念。
但不是所有人都怕了,其中一个书生梗着脖子,不服气的盯着他们。
“嚣张跋扈,如此作态,就不怕冠军侯拿你们试刀么!”
见居然有人敢回嘴,几个侠客本欲起身,只是当他们听到冠军侯三个字后,便是如同一桶冰水迎头浇下,眼前仿佛出现一张狰狞面具的轮廓,鼻前也有浓郁到发臭的血腥味环绕。
他们几乎连兵器也握持不住,手心全是冷汗。
无论想不想承认,冠军侯三个字,已是所有江湖武人的梦魔。
有个壮硕的侠客恼羞成怒,似乎是想动手,同伴赶紧拉住了他,连连摇头。
重重哼了声,瞪了眼这几人,几个侠客饭菜也不动,转身下楼去了。
看他们气冲冲的背影,好似要直接出门,掌柜的赶紧追上去,在那喊着客观客观,侠客们头也不回,只是脚下步伐加快些许。
直到这掌柜的叫了声冠军侯,几个侠客方才是条件反射般的抖了抖,扔下些铜板,逃也似的走了。
楼上见到这一幕的食客轰然叫好,连连鼓掌,而后与同桌或者邻桌的食客兴高采烈的谈论起有关冠军侯的种种事迹,言语间尽是推崇之情。
之前滴咕的那几人更是兴奋,面色涨红,手舞足蹈,向来眼高于顶的江湖侠客,竟有朝一日也会在他们的怒斥下狼狈逃窜,这一幕如何不叫人兴奋。
他们连连向最后出声的那人敬酒,他连喝了几杯,一直说着惭愧。
“诸位兄台,此话有异,非我胆略过人,实在是借了冠军侯的名头。”
“”诸位要谢,还是谢那冠军侯罢。
路明非班师回朝,人虽是离了江湖,但这江湖上却随处可见他留下的痕迹。
冠军侯的名头挥之不去,实际上,他的影响力才刚刚开始发酵,甚至有些地方的百姓自发的为他建起生祠,日夜香火不断。
诚然,路明非的到来是侠客的末路。
是江湖挥之不去的梦魔。
但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冠军侯曾经来过,就是莫大的福祉。
说来,为什么路明非连连抓人,还覆灭了好几个江湖门派,浣纱派掌门和紫阳山掌教还是对他礼遇有加,格外尊敬。
其中道理就在这里了。
若是有心,仔细看上一看,你便会发现,死在路明非手下的人,还有那些个覆灭的门派,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路明非从来没有因为个人好恶就滥杀无辜。
唯一的例外应当就是浣纱派了,只是有绘梨衣的书信劝住了路明非,最后也未曾向无辜者动刀兵。
冠军侯回京,实在是一件盛世,只半日光景,冠军侯府便是被围得水泄不通,一家家的拜帖和礼单,看得人目不暇接。
就连京城的乞儿也过来凑热闹,他们识趣的没有挤在正门,只远远地拱手作揖,满嘴巴都是吉祥话。
尤其是见到那匹白马行来,乞儿们吉祥话便说的更欢了。
路明非下马,耳朵一动,便听到有乞儿在那喊着。
“祝冠军侯和冠军侯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笑了笑。
这什么场合,吉祥话也说错了吧。
只是后面那半句的寿比南山在路明非脑海久久萦绕挥之不去。
寿比南山么,也好。
他与亲兵耳语两句,大踏步往内屋行去,这边亲兵提着三大箩筐的铜钱出来,乞儿们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一个个用力往前挤,都想到最前头去。
“排好队!排好队!”
亲兵喊了两嗓子。
“人人有份,不要挤,不要抢,谁要是动手,别想的分了!”
乞儿们这才安分下来。
他们抬着头,齐齐望着亲兵,就像是努力朝向太阳的向日葵般。
“还有呢,除了这铜钱,侯爷也说了,自明日起在城南,连开七日粥铺。”
乞儿们再也无法保持安静,他们一下子吵嚷起来,脸上满是不敢置信和狂喜,很快,他们反应过来,就要向着冠军侯府的方向跪下去,任凭亲兵扯着嗓子怎么喊也无济于事,拉起这个那个又跪了。
对冠军侯和冠军侯夫人的吉祥话更是一连串的往外冒。
路明非走了许久,还能听见外头传来的吉祥话。
“侯爷,您心善,小人佩服,但这些乞儿,无非是野草一般的生命,割了一茬又长一茬,如果要帮,怕是搭上整个侯府也帮不过来。”
亲兵道。
路明非和亲兵的关系很好,在战场之外的地方,他们的相处模式与其说是将与兵,倒不如说是兄与弟。
“我晓得。”
路明非笑着点头,看了眼前方不远处的绘梨衣居所,低声道。
“但做好事,莫问前程。”
“”就当我这是为娘子祈福了。:
亲兵止步。
路明非推门而入。
迎面就是好一阵浓郁的药香。
路明非眉头皱也未皱,这药香他身上也有,平日里为了自家娘子这病,他不知道试了多少的药材,就连宫内的太医也说,以冠军侯如今的医术,出台坐诊也不是不行。
进屋后路明非立刻小心关上了门,以防寒风吹进来。
一步步来到床前,路明非下意识就想唤一声娘子,却是生生忍住了,他怕自己吵醒了绘梨衣,只是往床上看去时,不偏不倚撞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绘梨衣醒了。
路明非抿了抿嘴。
“娘子。”
这声出口,路明非自己都是一惊,好沙哑,沙哑得他自己都快认不出了。
绘梨衣柔柔的抬起手。
路明非将之握住。
他把绘梨衣的手紧贴自己的脸颊。
两人感受着彼此的温度。
绘梨衣露出一个澹澹的笑。
今日之前,路明非无数次畅想他再次见到绘梨衣时候的光景。
他有无数的话想说。
满心的思念如何才能排解。
他要紧紧抱住绘梨衣。
就这样抱着她什么也不做。
他要……
他要……
他要……
他有太多太多想做的事。
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路明非却什么都不想做了。
他只是想轻轻的贴着绘梨衣的手。
然后道一句。
“娘子,你清减了。”
绘梨衣笑着摇头,纤细到过分的手掌抚过路明非的脸庞。
尽管她没说话,也没动笔,但那双眼神已将千言万语都给道明。
绘梨衣说的是。
“夫君,好久不见。”
路明非这次回京,待了足足一月。
他洗去一身杀伐气,不去理甚的朝堂纷争,只全心全意陪着自家娘子。
路明非为绘梨衣煎药,拿着蒲扇全神贯注的盯着火,药房里烟雾缭绕都见不得人,也亏得他能一坐就坐上三四个时辰。
药可不能胡乱的吃,路明非如今熬的都是一些滋补的药,人参灵芝之类,小心炮制,仔细熬煮,煎成浅浅的一碗,给绘梨衣喝下。
天冷绘梨衣吹不得风,路明非又担心自家娘子成日呆在屋里给闷坏了,他便请来京城有名的丹青圣手,画花鸟画山水画街道,他选了看,都不满意,最后还是自己动笔,画师们立在一旁,面上虽是恭敬,心里却多是不以为意。
你冠军侯于战阵厮杀自是独步天下,但这丹青可是不同,瞧不起咱们的手艺要自己动笔么,呵,那他们可就要好好看看,你冠军侯这丹青造诣,能有几分火候……
正这般想着,路明非已是停笔,几位丹青圣手伸长了脖子看去,本是打定了主意无论看到怎般的画都不会笑,努力控制面部表情,但当他们的目光真的落在画上,立刻就怎么也无法移开了。
路明非欣赏着自己的画,完了一回头,就看见一排的丹青圣手对自己长揖及地,恭恭敬敬的喊。
“老师在上。”
路明非:……
他黑着脸,好不容易才把那些个糟老头子赶出去,路明非真是想不通了,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啊,这些人是不是疯了,自己叫他们过来是作画的,不是收弟子。
路明非解释半天,说的都口干舌燥了,他们愣是不听,倔强的不像话,到后来路明非都威胁他们再不走就统统砍头。
砍头这招都用出来了,本以为这下得管用了吧,然而并不是。
这些个倔老头就算要死也得跟着路明非学画,就好像在他们眼中,生死这种小事在丹青面前根本就什么都不是。
“你说他们都怎么想的!”
“要不是我看在你的面子上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你看我怎么收拾他们就完了!”
路明非坐在床边,和自家娘子絮絮叨叨,绘梨衣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想来外人肯定无法相信吧,尤其是江湖上的那些个侠客,能止小儿夜啼的铁阎罗,竟也有如此小儿女的姿态。
绘梨衣静静的听着,她知道自家夫君只是嘴上说说,别看外面都在怎么传路明非赫赫凶明,但绘梨衣很清楚,自家夫君打从心底里最深处就是一个好人,可善良了。
说得累了,路明非对着壶嘴给自己灌茶,牛饮的样子哪里还有冠军侯爷的威仪,绘梨衣嗔怪的瞧他一眼,拿起帕子为路明非擦去嘴角的茶水。
这只是两人相处的无数日常里的其中之一。
绘梨衣身子虚弱的很,几乎下不了床,路明非就充当她的眼和耳,每天就把自己在外面经历的事情一点一滴讲给绘梨衣听,讲多久也不觉得累,乐此不疲。
当然,只是讲肯定不够形象,路明非就画了画,他的丹青可说是独步天下,甚至那些个倔老头都要抢破了脑袋当他弟子。
对此谦虚的冠军侯连连表示。
“冷静点冷静点,区区在下丹青也只是一般,不过天下第一而已,实在没什么好拿得出手的,你们不要再夸了,老是陈述事实也没什么意思,就不能来点新的词么?”
路明非给绘梨衣展开一副又一副的画。
都出自他的手笔。
绘梨衣看得聚精会神,甚至是贪婪,枕边人的情绪路明非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当他注意到绘梨衣眼中的向往和遗憾时,心中就不由得一阵刺痛,还有自责。
他觉得自己可真是没用,都没法保护好自己心爱的女子,眼睁睁的看她一日比一日来的消瘦,来得清减,他却无能为力。
路明非心中有一片无名火汹涌的海洋,像是要把这个世界都给烧得一干二净,紫阳山掌教真人的话其实没错,路明非有心魔,他的心魔就是绘梨衣。
一旦绘梨衣出了什么意外,当真不知道这位年轻到过分的冠军侯爷都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只是这些心魔这些痛苦都被路明非给压在了内心最深处,丝毫都没有表露在外。
娘子已经很难受了,路明非不能再给她增加负担。
在外路明非总是时不时皱眉,给人的感觉也是生人勿进,随着绘梨衣病情一天天的加重,他的心情也是一日沉重过一日。
可一旦要进娘子的屋,路明非就一遍遍的告戒自己,收拾好情绪,千万千万不能影响到娘子。
路明非就在绘梨衣屋门口静静立上许久许久,一直到心情平复的差不多了,方才是进屋。
所以,绘梨衣见到的路明非,都是带着微笑自信从容的冠军侯爷,也是曾经那个风度翩翩的富家少爷,只让人觉得轻松。
而奇怪的是,明明所有的大夫都是说绘梨衣的病情严重,每日里浑身都会疼痛,但是路明非见到的绘梨衣都是温柔如初,笑容恬静,丝毫看不出饱受病魔煎熬的样子。
或许他们彼此都知道彼此的心意,只是小心翼翼的呵护着这份关心,谁都没想着戳破。
“以后啊,以后就会好起来了。”
路明非笑呵呵的。
“紫阳山的掌教你知道吧,以前我不信什么神仙的,不过看到他以后啊,我就在想,如果有神仙的话,八成就是这样子了吧。”
“他就说了,能治好娘子的法子,很大可能就在你的故乡,扶桑。”
“毕竟娘子是在扶桑出生的嘛,我们这边没有治疗的法子,不代表扶桑那边没有啊。”
“很快的,陛下已经批了我去扶桑的折子,那边物产丰富,还有露天的金银矿,前些年的叛乱刚过去没多久,大周总得有个够分量的人在那边镇守。”
“既然都得有个人去,那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我呢?”
“到时候我去那边,就给娘子找治病的法子,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等娘子的病好了,我们就一起出去玩啊,娘子不是说想看看江南的园林么,还有秦淮河上的风光,以前我是忙,没办法,如今不同啦,等娘子的病情好转,我就给陛下递折子,先卸了京营的差事,再把翡翠珍珠和看门的陈叔他们该遣散的遣散,该安置的安置,就咱们俩轻装上路。”
路明非握着绘梨衣的手,温柔的说。
随着他话语的继续,两人眼前仿佛都出现了相同的未来,身体安康无病无灾的绘梨衣,以及玉树临风白衣胜雪的路明非,一者红一者白,两人轻装简行,上了扁舟,登了重山,在烟雨迷蒙的江南老巷持一把油纸伞,又在一步一景的苏杭园林流连忘返。
他们捧起一把清冽山泉,映出一弯明月,入口冰凉。
他们在冰雪覆盖的山峰依偎,眺望天边朝阳刺破苍穹,照得雪峰亮闪闪的一片。
他们在草原骑马,用不着缰绳,闭上眼随便挑个方向,都是从未抵达的远方。
一张张或温馨或璀璨的未来图景在两人眼前展开。
路明非和绘梨衣近乎贪婪的望着这一切。
“真的……可以吗?”
绘梨衣用她枯瘦的指在路明非的掌心写字。
“当然了。”
路明非道。
“我是冠军侯啊,一言既出,驷马难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