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完整的叶洛
当两个世界的叶洛,同时撑起伞的时候。
世界重合了。
一方世界是花鸟市场,宽阔的长街,一栋栋房屋豆腐块般排列整齐,一条条街道向两边舒展开来,编织成鳞次栉比的广阔市场。
一方世界却是由一片自然湖泊、野蛮生长的草坪以及一颗参天枯树所组成的郊野公园一隅。
在身处于花鸟市场中的叶洛看来。
前方长街,随着少女们的消失而变得空空荡荡,只有灰鲲吐出来的黑色淤泥越积越多,缓缓铺开。
长街中央,虚空中忽而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
郊野公园的湖景交叠地浮现在了长街上,将两侧的房屋也一并囊括,海市蜃楼一般影影绰绰。
“咔咔咔”的声音响起。蛛网状的冰蓝色纹路出现在长街中央,并且那裂痕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直到——
“轰!”
流水蓦然从那裂痕中汹涌澎湃地倾泄而出。但诡异的是,那流水并非直接流淌在青石板路上,而是渗透在长街之下,只留下一层薄薄的水面,荡漾在路面上,与黑泥混在一起,随着雨点泛起涟漪。
流水呼吸之间吞没了半条长街,并顺着街巷向两侧蔓延。
所过之处,泥水特有的味道也泛滥开来。
叶洛看着那水面一直漫到自己身前四五米的距离才停下来,一株株暗绿色、手臂高度的岸边水草也挣脱了原本世界的束缚,出现在了花鸟市场长街的入口之处,随风摇动。
紧接着,叶洛脚下忽然传来松软湿润的感觉。
原来是草叶“长”在了水泥地上,翠绿的叶尖带着雨水,轻轻地触碰着他的脚踝。
陡然。一片阴影吞没了他的身形,在地面洒下狰狞的形状。
他轻轻往后一靠,就能感觉到一颗巨大的树干正在背后逐渐出现。
叶洛明白。这是与小女孩共生的那棵树。
既然,树已经出现了。
那么。
另一个“他”也应该出现了才对。
他侧眸。
就看了“自己”。
这是非常怪异的一幕。
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出现在树的另一侧。
两人四目对视,同时持着一把伞。只是一个人站着,一个人坐着,一个人是漆黑大伞,一个人是白色透明小伞。
分别站在小女孩的前方与侧面,两把伞一大一小,正好完美重复。
“速度也太慢了。你再慢一些,我就先走了。”
白色的叶洛露出不悦的眼神。
他看着对方手中的伞,还有衣服上新鲜的血迹,不禁噗嗤一笑:“你这个傲娇。”
说着,他的手随意地伸了过去。
白色叶洛皱起眉头,伸手去挡:“少动手动——”
声音戛然而止。
双手互相触碰的那一刹那,白色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闭眼。
再睁眼。
叶洛长长吐出一口气。
现在的他,既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
而是完整状态下的灰色。
是同时拥有了两位叶洛全部记忆的他。
花鸟市场、伞内世界、郊野公园……
自杀的少女、变形的路人、堆积的淤泥……
一个个场景的一幕幕画面出现在他脑海中,成为一块块拼图,于迷雾中回旋,寻觅着适合的卡扣,一一对应拼贴起来。
最后形成了一张完美无缺的画卷。
画卷之上,是最后的【真相】——
为什么女人一直在否定他的身份?
为什么女人这么仇恨自己的女儿?
为什么这些淤泥会隐藏在这些路人体内?
为什么女人的能力会是【寄生】?
为什么他会得到5篇日记?又为什么他会在第四个十字路口进入郊野公园?
所谓的【循环】到底是什么?
——一切都有了答案。
“原来如此。”
他一顿,看向长街中央缓缓出现的女人。
又说了一声:
“原来如此。”
……
……
“原来如此。”
当女人意识到伞被人撕烂的时候,她的内心一片绝望。
伞被摧毁,意味着,【仪式】的彻底失败。
苦心孤诣二十年,眼看就要收获成果,虽然在关键时刻横生枝节,遭遇了叶洛,但几经波折总算是获得了意外之喜。岂料,毫无预警地,尽数付之东流。
她尖叫、她痛苦、她狂怒,她恨不得将叶洛碎尸万段。然而,她身体的一部分却依旧被卡死在了墙的外面,让她无法展开进攻。于是只能用触手拼命地撞击着叶洛的后背,纵然打得他吐血不止,但那不过是隔鞋搔痒,远远不够!她要对他做的是更加残忍、更加血腥、更加恐怖的事情!
那仇恨混着愤怒,郁积愈深,不得发泄,令她五脏俱焚。
直到,此时此刻。
随着伞的彻底崩溃,伞内世界与伞外世界发生重叠,这片郊野公园作为“第三个世界”也出现在了现实世界中。
她突然发现,那束缚住她的东西消失了。
她又可以自由行动了!
狞笑。
数步向前。
“轰——!”
触手鞭打着地板,碎石与湖水同时炸开。
一只巨大的触手旋转着,轰然向前。
仿佛一支巨大无比的攻城箭矢,发出剧烈的破空之音,跃过十米的距离,转瞬即至黑发少年身前,誓要将其贯穿。
但却被一把伞挡了下来。
漆黑如墨的伞面光滑如绸缎,同样漆黑的伞骨发出金属般的质感,被黑发少年握在手中,仿佛坚不可摧的盾牌,挡在身前。
来势汹汹的触手在触碰到伞的一瞬间,就仿佛碰到了油锅的五花肉,瞬间发出了熟透的味道。但是那味道只让人作呕。
女人惊呼一声,以更加之快的速度将那触手收回。
她又惊又怒又恨地盯着缓缓放下伞的少年,咬牙切齿:“你做了什么?”
忽而,她视线一凝。定格在了少年背后的女孩身上,她的手正放在少年的肩头。
而在女孩的身后,是一颗巨大无比的树,箭矢般的树枝刺向天空,如同一只狰狞的爪子。只是此刻,那枯死的树正仿佛燃烧般,一点点溃烂,化作一捧灰黑色的齑粉。
那黑色粉末并未随风而去,而是大雪一般飘飘洒洒地落在了叶洛身上,被那漆黑的伞尽数吸收。
她明白了。
伞虽然崩溃了,但是伞内世界并未消散,而是这与方现实世界融合在了一起。
贱人小孩所谓的【求生意志】仍然在发挥着作用,并且彻底融入了黑发少年手中的伞内。
现在贱人小孩将黑发少年看作是【伞】,已经彻底摆脱了她的控制,得到了所谓的“救赎”。
“救赎,哈,救赎?”
她不禁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真是可笑啊!真是无耻啊!凭什么你这个杀死了自己亲弟弟的杀人犯,还可以堂而皇之地站在那里!为什么还可以得到救赎?”
“你就是这样贯彻【玩家】的正义的么?”
她的视线停在叶洛身上,怒声质问:“拯救一个杀人犯!这就是你所谓的正义么?!”
……
……
六十一、真正的原因
渐渐停歇的雨水。
依旧黯然的天色。
哀嚎的灰鲲,黑色的瀑布。
燃烧的大树。
漫天飘飞的黑色雪幕下。
黑衣黑发的少年坐在轮椅上,撑着一把同样黑色的伞。
在他身后是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
微风浮动她额前的发丝,露出那双清澈而坚定的双眸。
“才——才不是杀人犯!”
发出坚决否定的并不是叶洛。而是小女孩。
听见女孩的声音,女人瞬间面无表情,猩红的双瞳一层一层地缩小,最后凝成点状。
视线直直地刺着女孩:“贱人,你再说一遍。”
女孩抿着唇,双手不安地抓着叶洛臂膀的衣服,但还是鼓足勇气直视着可怕的女人,说道:“我——”
见女孩居然还敢开口,女人脸色瞬间无比可怕。露出了父母看见子女在“胡说八道”的阴沉眼神,仿佛在说“你就是欠教训”。
那种眼神的压迫力与体格无关,而是来自于“家庭”这种天然带有等级制度的组织。子女天然就要低于父母,在出生那一刻,畏惧的种子就已经埋下。
女孩顿时一窒,下意识低下头,然后撞见了叶洛的眼神。
黑发少年并未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女孩却感觉到了莫名的勇气。
她再次抬起头:“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我也不是杀人犯!而且——”
一顿。
她咬着牙、双手握拳,向女人大声喊道:
“你才是——贱人!”
女孩稚嫩的声音回荡在这长街。
女人的表情瞬间僵硬,露出满脸的难以置信。
“噗。”
叶洛笑出声来,如此愉快,以至于眼泪都从眼角溢出。
“哥哥……”
女孩抓住了他的衣服。眼神有些不安,像是做了什么坏事。
叶洛立刻明白了她的不安,笑着说道:“讲粗口虽然确实不太好。不过——很爽,不是吗?”
他眨眨眼。
女孩顿时松了口气,重重点了点头:“是的!”
说着,她似乎回忆了刚才的感觉,正如叶洛所说,那确实很爽。
于是她忍不住双眼弯弯,嘴角上扬。脸上便荡漾出了一抹柔软的笑容。
在这阴沉昏暗的天色中,笑颜如花。
这不是叶洛第一次见她露出笑容。在伞中世界,他已经见过好几次了。
但之前所有笑容的甜度累积起来,也不如这一次的千分之一。
因为这时候的笑容,才是小女孩最真实、也最无负担的笑容。
才是一个八九岁的孩童,应该拥有的“肆无忌惮”的笑容。
但是。
这灿烂的笑容对于远处的女人而言,却仿佛剧毒一般灼目。
“够了!”
她高声尖叫道:“你如此包庇这个贱人!你也是帮凶!你也是个贱人!”
无端的愤怒燃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各种污秽肮脏的词语从她口中吐出,宣泄着她的仇恨。
听着这些词语,叶洛面色不变,而女孩的脸上露出了生气的眼神:“哥哥才不是——”
“足够了。”叶洛抬手轻声打断了她,“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他看向女人。
“交给你?交给你什么?”
女人回以一个仇恨的眼神,蓦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
“我现在总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要费尽千辛万苦地帮助这个贱人了——”
见叶洛不说话。她嘴角发出冷声,带着毫不掩饰恶毒:
“你跟我一样,也不过是想要‘吃’掉这个贱人罢了!只是,我的方法是堂堂正正得吃,而你则是披着‘正义’的外衣,打着‘英雄主义’的旗号,暗地里其实也是在将这个贱人炼制成增强你实力的道具。”
她抬起一根触手,遥遥指着叶洛手中的伞:“现在你成功啦。恭喜你。顺利把这个贱人变成了你的武器。你是不是很得意?只是你难道不觉得恶心么?这个贱人做出这么残忍的行径,你居然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甚至还帮着她树立‘无辜’的自我认知。这就是【玩家】么?真是厉害啊!”
最后“厉害”两字,从她咬紧牙关的缝中渗出,砸在地上,带着森冷的讽刺。
叶洛的回应只是淡淡一句——“你说错了。”
女人啐了一口:“错在哪里?你难道还想坚持说你帮助这个贱人是为了正义?”
“从一开始就错了。甚至你的这个问题本身就是错误。”叶洛打断了女人的声音,“我并不是帮助她,而是回应了她的请求。如果她没有向我提出‘帮助请求’,我不会出现在这里。”
“事到如今还玩这些文字游戏很有趣是么?”女人冷笑,“如果你没有出现在这里,这个贱人没有那侥幸的‘求生之心’,她早就崩溃了!我的仪式也早就完成了!”
“你还不明白么?你的逻辑从一开始就是反的。”叶洛盯着女人,“不是我来到这里,她才有了‘求生之心’,而是她有了‘求生之心’,我才会出现在这里。”
他的声音渐渐变高:“进入花鸟市场,与她的相遇,进入伞中,成为她的哥哥,进入郊野公园——这些全都不是我的主动行为,而是她内心深处的愿望。无论多少年,她想要活下来。无论抛掷多少次硬币,不是鱼,不是伞,而是中立——继续活下去。
“这一切,你难道不知道么?”叶洛看着女人露出怪异的眼神。
那眼神让女人浑身不适,她怒吼道:“你想说什么!别拐弯抹角!”
“我想说——这一切你当然是都知道的。但是不承认。”
“我当然不会承认。她这种人凭什么想要活下去?她就该乖乖自杀,为【仪式】做贡献。”她嗤笑。
“不对。你不承认并不是因为【仪式】。你不承认,是因为你不敢承认。”叶洛一字一顿道:“你不承认。是因为你在——嫉妒。”
嫉妒。
令人莫名其妙的新鲜词语从叶洛口中蹦出。
女人一怔,瞳孔骤然缩小成针状,随后又扩散开来。她哈哈大笑起来:“嫉妒?你说我嫉妒?嫉妒谁?这个杀了自己弟弟的贱人么?”
眼泪从她眼角飙出,巨大的触手蜷缩又伸展,鞭打在四周的地板上,激得碎石和水花四处飞溅。她仿佛听见了什么世界上最搞笑的笑话。前仰后合,根本停不下来。
可是叶洛没有笑。
他身后的女孩也没有笑。只是小手突然抓紧了他的肩头,低声焦急道:“哥哥。”
他不动声色地说道:“嗯。我知道。”
下一刻。
“轰——!”
三根暗紫色触手,扭曲纠缠在一起,从他身前三米的地底钻出,砖石飞溅中,那凝成一体的触手忽然花朵一般绽放,分别从底部、左侧、右侧三个角度同时刺向叶洛。
劲风铺面,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道。
握住长伞的右手向身下一放,黑色的大伞便盾牌一般撑开,抵御在叶洛身前,将三根触手全部防住。
但这一次女人似乎拼尽了全力,纵使触手被烧得焦灼枯黑也要打穿那黑伞。硬生生抵靠在伞面之上,将巨大的力量透过伞面灌了进来。
幸好此刻他“成为”了女孩的伞,不仅是手中伞面得到了加强,握住这把伞,叶洛本身的身体素质同样也得到了大幅增强。因此他只是右手微微颤抖,身形却是一步未退。
而就在此时,第四道尖锐破空声骤然响起。
那是第四根触手!
从空门大开的头顶袭来。
誓要将叶洛从头到尾直接贯穿!
……
……
六十二、合并的时空
紫色闪电发出尖锐的破空声,无限逼近头顶。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叶洛脸色不变,右手依旧稳稳握住漆黑大伞。
身后。一只纤细而白皙的手,倏然伸过来,抚过伞柄。
顺着五指的舒展,半透明的流光从伞柄中流淌而出,缠绕在那只手的指尖,花朵一般摇曳,迎风便涨,瞬息之间“长大”,凝成一把白色半透明的小伞,在头顶撑开。
那是小女孩。
她从黑色大伞中“取”出了一把白色透明的小伞。稳稳地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击。
两把伞,一黑一白,一大一小,分别被黑发少年与女孩握在手中,没有死角地遮住了两人,挡下了所有的攻击。
让女人无功而返。
可她却并没有暴怒,恰恰相反,她竟然笑出声来。
那笑声得意极了。
下一刻。
所有的触手都被她收了回去,缠绕在身旁,此刻那些触手的顶端已经一片焦黑,仿佛被按在烧炭的火盆中烧过。
但女人依旧在笑着。因为她已经得到了她真正想要的。
那是一把被切得破破烂烂的白色透明小伞,被她钩在另一根触手的尖端。伞面的“伤口”中流出来的是暗红色鲜血,滴滴答答落在湖面,隐约可以看见有腐肉向外翻。仿若一具生物的尸体。
赫然是小女孩之前所握的那把伞,由女人的血肉打造而成。
女人盯着伞,脸上的笑容更甚。
这把伞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刚才为什么要听叶洛讲那些废话?无非是为了乘其不备,将五根触手偷偷刺入了地板之下,悄无声息地从地底展开袭击。
能够直接打死叶洛当然是最好的!
即使不行,其中主要发动攻击的四条触手能够吸引他的大部分注意力也足够了。
第五根触手则是悄悄将那把被仍在叶洛身旁的伞勾了回来。
这才是她真正的计划!
伞在身前晃晃荡荡,女人的视线从伞滑到叶洛身上。
她的脸上一点一点地露出了可怖的笑容:“你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吧?你也还没有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吧?”
虽然伞已经破破烂烂,但是那些路人的躯壳以及躯壳中的污泥却并非四分五裂,而是凝聚在了这把伞里面。
只要将它吞下去,她就可以获得其中所有的力量。
按照最初的设定,这本该是她完成仪式的最后一步——在贱人小孩形成【核】之后,就用这凝聚了所有淤泥和躯壳的身体来承载。用最强的【骸】,来盛放最强的【核】,才能形成最强的【怪异】!
吞下了这最完美的怪异,她也得以进一步进化!
多么完美的计划啊!只是,现在一切都被叶洛给毁了!
一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咬牙。但当她的视线落在伞上的时候,又缓了口气。
幸好伞还在!
他虽然毁了伞,但却根本没有意识到伞的重要性。不然叶洛若是这把伞藏在这花鸟市场的某个房间内,她就真得无计可施了。
而现在,她已经拿到了这把伞。
只要吞下它,一样可以获得巨大的力量。虽然那股力量因为缺少了最重要的【核】而差了不止一个等级,但是——
“杀死你,还有这个贱人,已经绰绰有余。”女人面容狰狞地说着。
实际上,女人并不认为叶洛和那个贱人凭着两把破伞就真得能够与她抗衡。她觉得,即使没有进化到究极状态,她照样可以杀了他们。但前车之鉴尚在,她认为有必须在叶洛还没有意识到伞的重要性之前,将它夺取过来,把自己的实力提升到极点。
她要确保万无一失!
因为,她已经受够了“意外”!
这个看起来“不堪一击”的黑发少年已经给了她太多“惊喜”和“意外”。
要是一开始她就杀了他。那就没有那么多事情了。
说到底,她早该意识到不对劲的——从她当初用刀砍下他的脑袋,他却没有死去的时候——她就应该打起500%的警惕。抱着必杀的决心,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碾压心态。
她应该直接吸收了长街上所有的NPC躯壳和以及其中的淤泥,展现出终极状态。
将叶洛全力格杀!
如果他还能逃过一劫,那就再杀!
两次不行,就十次,十次不行就是一百次!
直到彻底杀死他!
如果她当初采取的是这种计划,就不会落得现在的下场。以至于二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所以。
她发誓,接下来,她将保持绝对的理智,将不会再犯下任何一个错误——
直到杀死了叶洛和贱人!
勾住伞柄的触手向上伸展,女人仰面张开血盆大口,将那把伞一寸一寸地吞入腹中。
明明只是吞下了一把伞,她却仿佛是将一泓湖水都吞了下去,随着伞一点点消失在她口中,她的身体蓦然充水般膨胀起来。
原本水管粗细的触手陡然撑大到大腿粗细,在湖面上乱摆,仿佛数条纠缠在一起的蟒蛇。
躯干处,腹部、胸腔、脖颈也变得鼓鼓胀胀,如同一颗气球。
她的脸同样怪异得肿胀起来,一对眼睛被额头和颧骨处凸出的肉挤压得只剩下两条缝,面上露出既痛苦又享受的古怪表情。
此刻的女人,简直就像是贪婪地吃下了一头大象而动弹不得的巨蟒。
“我现在确实是动弹不得。”
女人嗡嗡的声音响起,“你大可以试试看来杀死我。”
一边说着,她不动声色地扭动着那几条潜伏在地板下面的触手。
只要叶洛真的敢靠近她,她就直接从轮椅的下面刺出触手,贯穿他的整个身体!
但可惜。
叶洛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女人也不失望。
结局都是一样的。
等她将那把伞中的躯壳和淤泥吸收殆尽,叶洛同样是在劫难逃!
“可能你现在逃跑的话,逃出这间花鸟市场,或许还能活命。”她冷笑。
叶洛依旧无动于衷。
女人心中反而松了口气。
对于怪异而言,一旦拥有了自己的【域】,就只能在自己【域】的范围内活动。
此刻,伞内世界作为她的【域】,已经与这间花鸟市场融合在了一起。除非她将【域】拓展到可以覆盖整个城市的程度,或者是将灰鲲一样将【域】炼成移动型。
不然,她的活动范围将被局限在这花鸟市场中。
所以,若是叶洛真得因为惧怕转身就跑,逃离了这片花鸟市场,藏在外面偌大城市中。她就无计可施了。
她绝对不允许发生这种事情——若是不能啖其肉饮其血,怎么能够一解心头之恨?
“那你就在那里等死吧。”
以防万一,她又故意激了他一句。
毕竟也厮杀那么多回合了,女人自认已经看透了叶洛的性格,无非是自诩为正义的玩家。在没有“铲除”掉邪恶的她之前,他是绝对不会逃跑的。
果不其然。
叶洛说出了正如她所预料的话——
“我不会逃的。”
她还来不及在内心冷笑,就听见了令她浑身发麻的话——
“所以你可以慢慢吸收,尽情吸收。将那些躯壳,还有淤泥,全部都吸收进去。”黑发少年淡淡说道。
他知道!
女人只觉得一颗心都掉进了冰窟窿中。
他知道这把伞的重要性!
可是既然他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将那把伞丢在身旁,不管不顾?
难道说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让她将那把伞抢走的?
难道说——这把伞里面也被他设置了什么陷阱?
叶洛却像是完全看穿了她的心思:“放心。没有任何陷阱。”
可叶洛越这么说,女人的心就越是忐忑不安。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女人看来,叶洛根本就是一条毒蛇。卑鄙无耻狡猾到了极点。明明轻轻一踩就会死,但是总能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咬她一口,让她疼得撕心裂肺。
陷阱!这绝对是陷阱!
她的理智就被惶恐所淹没,让她瞬间忘却了她刚才说过的话——要在叶洛面前保持绝对的理智。
她就要将那伞吐出来,却蓦然留意到了叶洛眼角那一闪而逝的笑意。
她僵住了。
笑?他在笑?
不对。
她忽然反应过来。
他是在诈她!
根本没有什么陷阱,他就是在诓骗她吐出那把伞。
而且就算有什么陷阱又能如何?
就算是他释放出之前那“剧毒”攻击,只要有伞中的躯壳和淤泥作为防御,她一样可以毫发无伤!
她本就是立于不败之地。
要是她真得将那伞吐出来,避之不及地扔得远远的,恐怕才是正中他的下怀。
既已明确这一点,喉中发出吞咽声,女人将伞的最后一部分也吞入腹中。
浑浊的液体在腹腔中爆发,将她的身体扩张到足足有两层楼那么高,占据在长街上,胡乱摆动的触手不经意间就会打得两侧的店铺招牌支离破碎。
一次性汲取如此大量的淤泥,她的整个身体都沉甸甸的,有一种直往下坠落的错觉。
身下的水泥地寸寸裂开,湖水从中渗透出来,吞没了她小半个身体。
她屹立在湖泊中,宛如传说中的变异章鱼水怪。
恐怖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现,女人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大。
却在这时候听见叶洛说出了莫名其妙的话——
“果然还是选择不做人了吗?”
……
……
叶洛看着五米开外的怪物。
屏气。
全神贯注。
心中默念:“离析术——发动。”
于是那庞然大物便在他眼中被“肢解”开来。
迷迷蒙蒙的灰色迷雾缓缓散开——【祛雾】发动成功。
在稀薄迷雾的后面是一团幼儿小臂粗细的黑色触手,那是【荆棘】。与大猫时候相比,女人身上的触手明显死气沉沉许多,死鱼尸体般纠缠堆积在一起,宛如一大团淤泥形成的巨大泥球,只有线头在有气无力地摆动着。
而在这淤泥泥球的中央,毫无疑问,就是【死线】。
那死线非常狡猾,只在这些荆棘偶尔开合露出缝隙的时候,才会倏然出现,然后就快速消失。就像是一只游鱼。
离析术发动成功。
他却细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离析术发动只能说明一件事情,此刻的女人变成了【怪异】。
这句话或许听起来很奇怪,因为女人岂不是早就变成了【怪异】?但是联想到之前叶洛无法用离析术解析【伞】的情况,就很好理解了。
【伞】由女人的血肉所铸成,却无法被解析,说明当时女人还未死去。叶洛也不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但女人至少在肉体上是还未彻底死去的。
而此时女人将那把【伞】吞了下去,叶洛却可以发动离析术了。说明此刻,女人已经彻底异化,完全脱离了人类的姿态,变成了怪异。
她已经死了。
就在刚才,现实中的某个地方——或许是医院、或许是家中、或许是街头——死了。
女人认为她拥有了越来越强大的力量,可是在叶洛看来——
“你只是拿回了自己的力量罢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触手狂舞,女人疯狂大笑。拥有力量的滋味实在是太美妙了。
“你还没有意识到么?”他看着那状若癫狂的女人,“这些躯壳,这些淤泥——到底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当然是你身后那个贱人肮脏的内心。”女人冷笑。她现在尚在吸收伞中的力量,倒也乐于与叶洛讲这些废话。
叶洛眼中再次浮现起那奇怪的眼神:“原来你是真得‘什么都不知道’。”
装模作样!
女人只是冷笑。且看他还能讲出什么“大道理”。
叶洛却忽然话题一转,“这片郊野公园,你有印象吗?”
“我怎么会不记得?”她眼中露出不耐,“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不用急,慢慢来。‘记忆’这种看似客观、实则充满主观的东西,最容易在回想起来的时候,被二次加工。为了尽可能得获取准确的内容,只能一步一步来。”
叶洛讲出了让女人一头雾水的话。她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内心却莫名敲起鼓来。
便又听见叶洛发问:“这片郊野公园为什么会出现在花鸟市场这里。你知道原因吗?”
一听见这话,女人顿时怒从心头升起:“为什么?还不是你干的‘好事’?打破了伞,破坏了仪式,让那两个世界融合在了一起!”
“不是融合。而是整合。”叶洛摇头,“——从时空上整合。将过去的和现在的,进行了合并。”
女人下意识反驳:“什么乱七八糟的!”
“非要我说透,你才‘愿意’想起来么?”叶洛高声打断了她,“这间花鸟市场的前身就是郊野公园!你脚下踩的地方,就是当初湖水所在的地方!花鸟市场就是在填埋了那座郊野公园后,才建立起来的!”
“那又如何——”女人话说一半。
骤然双瞳颤栗,面无血色。
半晌。
才声线颤抖地怒斥道:“你胡说!”
“我可没胡说。”一顿,他说,“这可是我的妹妹告诉我的。”
……
……
叶洛说的“妹妹”。
指的是叶菲。
……
……
六十三、真实的厄运
“阿洛。你知道么?”
栗色短发的少女忽然站定,回眸。
侧脸在霓虹灯光下生辉,勾勒出陶瓷般的细腻光滑光泽。
“建立这间花鸟市场,当初可是引起了很大的纷争哦。”她说。
他听着。
“我们脚下本来是郊野公园。当初市政府在调整城市规划的时候,将郊野公园这块公园用地划拨为建设用地的时候,可是引起了轩然大波。”她忽然讲出了非常专业的术语。
“是谁告诉你的吧?”他问。
少女一怔,随后不满地皱皱鼻子:“就不能是我关心时事,自己了解的么?”
“肯定不是。”他确凿地说道,“叶菲你才不会点进去看这种新闻。”
“这倒是……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她只能不甘心地点点头。随后眼帘微垂,说道,“这个消息,确实是‘谁’告诉我的。”
“所以呢?”
留意到叶菲眼中一闪而逝的落寞,叶洛不动声色地问道:“这间花鸟市场,就是当初的郊野公园。叶菲你想告诉我的应该不只是这则新闻吧?”
小姑娘顿时又提起了精神,“所以。阿洛,你不觉得很奇妙么?”
“什么?”他问。
她指着周围:“我们现在踩着的地方,可就是当初的的郊野公园。说不定,我们脚下就是某片湖泊。这么一想——”
一顿,她笑颜如花:“是不是就很浪漫了?”
……
……
“浪漫么?”他咀嚼着这个词语,看向女人,“如果知道有一具尸体被埋在了脚下,还会觉得浪漫么?”
女人已经彻底慌了:“你胡说!”
女人到底是在慌张什么?花鸟市场的前身就是那座郊野公园,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为什么要拼命否定?
叶洛眼帘微垂,叹了口气:“一定要我全部说出来么?那么……就如你所愿。”
“够了!给我闭嘴!”
女人肥大的身体猛地摇晃着,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冲上前来将叶洛大卸八块。可正处于吸收状态下的她,却动弹不得。
只是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令人头皮发麻。
可叶洛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的女儿不是杀人凶手。因为时间与空间上对不齐。
“在二十年前,你将你的女儿囚禁在这间花鸟市场。可是花鸟市场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在郊野公园的原址上处于在建状态。
这也就意味着,在你女儿出生的时候,郊野花园就已经被推平了,她又怎么可能出现在郊野公园的湖边?又怎么可能杀死了自己的弟弟?
“你的女儿不是凶手。那么,凶手会是谁?那个杀死了自己弟弟的小女孩到底是谁?”
叶洛看向女人。
动弹不得的女人只能用颤栗的双瞳盯着叶洛。那眼神仿佛看见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就要上演,露出了比之前看见伞被切开还要可怖的眼神。视线中混杂着深深的不安,就像是一个在黑夜中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她对于叶洛将要说出来话,竟然害怕到了这种程度。只发出一声急促而痛苦的呻吟:“别——”
“是你吧。”
叶洛已经轻声说出:“那个当年杀死了自己弟弟的小女孩——你所说的故事中的那个‘贱人小女孩’——其实是你自己吧。”
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双瞳露出无比可怖的神情,仿佛体内的氧气被骤然抽离。
说出这句话,叶洛不禁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就像是吐出了什么极其令人厌恶的异物。
其实一切早有提示,为什么第4篇日记中的女孩说话措辞会变得如此粗鲁,与前三篇完全不同?又为什么偏偏是第4个十字路口,连接着花鸟市场与郊野公园?
他用5点厄运粒子换取了五篇日记,实际上只有前三篇是小女孩的,第四篇其实已经变成了女人的童年回忆——被自己的双亲虐待,心中的怨念越积越深,以至于将那份仇恨迁移到了自己弟弟的身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弟淹死——这不是小女孩的故事,而是女人的故事!
而那条循环的小巷实际上正是女人的心象迷宫!前面的小巷都是小女孩的内心世界,可是到了第4个十字路口,就进入了女人的内心世界——进入了那间郊野公园。
“你为什么那么确定那个‘小女孩’的心态?不是因为你是那个‘小女孩’的妈妈,而是因为你就是那个‘小女孩’。
“你如此厌恶这段回忆。将它从自己的身上摘取下来,你并没有丢掉它,而是它藏在了某个地方。藏在了哪里?”叶洛指着身前的湖水,“不就是这里吗。那些肮脏的、痛苦的回忆,都被你藏在了这里,堆积着、发酵着,变成了那些扭曲的淤泥。是的。那些令人作呕的淤泥不是你的女儿的。而是你自己的!
“你现在一定可以回答我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们会从那条小巷中,抵达郊野公园?那个空间循环到底是谁设置的?是我么?是你的女儿么?都不是。那是你自己啊。
“你现在也一定知道是谁拉扯住了你的身体,令你无法完全进入郊野公园。那不就是你自己么?是你自己的潜意识在阻止你进入郊野公园——因为你在害怕,害怕于回想起当初的事情。
“现在你也一定知道这片郊野公园到底是谁的藏身之处了吧?是你的女儿么?不。也是你。全部都是你自己!”
叶洛高声说道:“你所痛恨的那个‘贱人小孩’,其实不全都是你自己么?只不过被你强加在了自己女儿的身上罢了。”
“是的——是我。”
女人惨然一笑,肿胀的身体忽然倒在了地上。
“哇。”
她开始吐。吐得翻天覆地、撕心裂肺。黑色的淤泥从她口中倾泄而出。
她是否再一次回忆起了当初的画面——
站在岸边,看着自己的弟弟,一点一点沉下去。
挣扎的双瞳被绝望的晦瞑色所覆盖。
直到彻底被淤泥吞没。
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将她的心也慢慢浸湿。
那个时候的她,内心到底产生了怎样的变化?
是否也意识到了——
她的心,原来也已经被淤泥玷污。
已经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人。
女人终于彻底回忆起来了。
那个她万分厌恶,恨不得抽筋扒皮、大卸八块的“贱人小孩”,原来——
“原来就是我自己。”
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
此刻,随着她疯狂呕吐,身上的臃肿已经褪去。
触手一条一条地剥落萎缩,然后是那臃肿的身躯开始缩水,那些攀附在肌肤之上的鼓胀肉囊变扁,其中的淤泥被尽数吸收进体内。
她竟然变回了普通人类女性的姿态。
凹凸有致的身形、光滑如缎的肌肤、垂直腰间的长发,除了那暗紫色的光滑肌肤和她猩红色双瞳以外,似乎与一般人类并无任何区别。
她双瞳怔怔地看着小女孩,嘴唇嗫诺着:“抱歉。我的女儿……我不知道原来我做了这么——”
眼泪从她双瞳中流下,她恸哭着忏悔:“做了这么残忍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
她缓缓走上前来,却被叶洛用伞挡住。
凝视着小女孩,她的身体颤抖着,“我知道我有罪,但是,可以给我个机会么?”
她又看向叶洛:“我是这个孩子唯一的亲人了。我只是——只是被灰鲲蛊惑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让我醒悟了过来。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我做了这么多错事。但我会悔改的,所以求求你,可以给我一次机会么?我想做回一个好妈妈。”
听到“妈妈”两字,女孩放在叶洛背后的手微微一颤。
叶洛微微沉默,一边将伞收起,一边说道:“有理。你是她的亲人。所以——”
“所以你们都就去死吧!!!”
女人高声尖叫着。
在那之前,她的身体骤然扭曲成无数条触手,将两人团团包裹,不留一丝缝隙。就要将他们刺成筛子!
却伴随着女人一声惨叫声,猛地炸成了无数焦黑的肉末,四处飞溅。
那是小女孩手中的白伞,蓦然大放光明,将周身的触手戳得千疮百孔。
“哈、哈哈、哈哈哈!”
那些焦黑的肉末蠕动着,缓缓聚集在了一起,呼吸之间变成了女人原本的姿态。
“杀不死我。果然杀不死我。无敌了!我无敌了!你们已经杀不死我了!”女人脸上露出狂笑,又倏然定格,死死盯着叶洛两人,“既然杀不死我。那就是我杀死你们!”
一顿,她的视线刺在女孩身上,狰狞之色似要择人而噬:“果然是个贱人。连自己的母亲都要杀。真是贱人!”
刚才那悲痛忏悔的一幕,原来全是伪装。
缓缓抬起伞,小女孩怔怔地望着不远处一点点恢复原状的女人。双瞳留下了两行泪水。
冰冷的泪水落在叶洛的肩头,打湿了他的衣服。
他并未说什么。因为他知道,在刚才那一刻,在小女孩将伞撑开的那一刻。
小女孩已经完成了最重要的一步。
她已经实现了——自救。
“哭?还在哭?”
女人尖声笑道,“你不会以为我说的是真的吧?原谅你?怎么可能!你就是贱人!死贱人一个!该死的贱人!去死吧,贱人!”
“她并不是为自己哭。”叶洛淡淡打断了女人。
“那是为了你哭丧么?”女人冷笑。
“为了谁?”
他从女孩手中取过白伞,仔仔细细地束好。左手白伞,右手黑伞,仿佛持着两把长剑。
“当然是为了你。”他说。
不等女人说话,他已经主动驱车上前,一边缓缓说道:
“所谓的【家】,是传承的地方。但是能够传承的不仅仅是温暖,还有……毒素。”
看着叶洛主动靠近,女人的瞳孔骤缩。
他凭什么主动靠过来?经过了刚才的事情,他不会还没意识到他根本杀不死她吧?
就听见叶洛忽然说出了奇怪的话:“你还没有看过你现在的‘样子’吧?”
女人一愣。
什么现在的样子?她当然知道她现在的外貌,就是人类时候的样子。
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叶洛摇摇头:“不对。不是你的样子。”
“啊。是么?那是什么样子呢?”
她一边说着,不动声色间,脚掌的一部分已经不动声色地刺入了地底,潜伏到了叶洛身前。
管他是什么样子呢?她现在只想杀了他!
“你看了就知道了。”他说。
“好啊。”她忽然露出妩媚的笑容,“那就让我看看呀。”
两人同时一步向前。
湖水飞溅间。
触手刺出地面,瞬间洞穿了轮椅,将它撕得零件乱飞,但却并未捕捉到叶洛的身体。
因为他早就已经跳了起来,跃向女人。
原来叶洛的双腿可以动弹。
女人一怔,随后露出狰狞,“这就是你的秘密绝招么?那还真是可惜。”
面对袭来的黑发少年,女人右边身体蓦然融化,变成了一团粘液,向他扑去。
却被黑伞切得支离破碎。
“没用的!杀不死我的!”
她的左侧身子骤然流淌开来,变成一根根触手,四面八方刺向叶洛。
此刻叶洛已经落地。
面对那荆棘一般绽放的触手,他不退反进,左手挥舞着白伞,将那些触手一根根砍断,任由一些漏网之鱼刺入了他的身体,也要踏进女人身前一米!
一米是黑伞的长度!
“噗——”
黑伞贯穿女人前胸。
看着浑身鲜血淋漓的黑发少年,女人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这可杀不死我。”
下一刻。
她的身体骤然炸开,变成一团淤泥。
那是叶洛将黑伞骤然打开,掀开的伞面直接将女人的身体炸成了一团肉沫。
到了这个地步,女人居然还可以发出声音:“我说过了。杀不死我的。”
但下一刻。她仿佛被卡住了喉咙的鸭子,发出急促的尖叫声。
一把银色的小刀,出现在叶洛手中。
那刀是如此小巧,似乎轻易就可以折断,但在女人看来却是恐怖到了极点。
“我知道杀不死你。那这样呢?”
他淡淡说着。一刀刺入身前虚空。
银色的流光,惊鸿一闪。
明明什么都没有刺中,明明一点也不痛。
可是女人却感觉到了巨大的恐怖潮水般将她淹没。
“死。”——那潮水退去,清楚明白地在她脑子里写下了这个字。
她尖叫一声,忽然身体形成一道倒流的瀑布。
一个翻身,瞬间逃离叶洛身前十米之远。
尚不敢停留,又倏然向后滑去足足有三十米之远。
“呼、呼、呼……”
淤泥化作人形。女人喘着粗气,一脸惊恐地打量着自己全身上下,发觉完好无损。脸上渐渐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容。
“哈。没死。我没死!我就说,我死不了。”她看向叶洛,“你杀不死我的!你——”
骤然。
她笑容僵硬。
她捕捉到了什么极其怪异的一幕。
那是她的数条触手残骸,刚才被叶洛斩落之后,忘记收回来,掉落在了他身侧。
而此刻,那些触手正在消失。
就像燃烧一样。
变成了一粒一粒的灰黑色粒子。围绕着叶洛飞舞。
女人忽然明白那是什么,那是【怪异】存在的痕迹,那是——【烬】。
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触手会变成“痕迹”?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可怕的预感令她根本不再深想下去。
只是呆呆地望着那些触手全部都燃烧殆尽。
然后。
忽然就感觉到双足陡然失去了知觉。
她轰然倒地。
水花飞溅。
“难道说——”
难以置信的回头,就看到自己的双足也开始燃烧,并且迅速烧到了小腿的部位。
“不。不。”
她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意识到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死——她要死了!
“不!不能死!我不能死!”她发动全部力量,试图让消失的部位重生。但根本无用,那甚至不能阻止燃烧的速度放慢。
无形的火焰,冰冷严格地按着既定的速率燃烧着。不会加快,也不会放缓。
“现在你可以看见自己的样子了。”叶洛的声音传来。
女人仿佛抓住了救生稻草,忙送不迭地说道:“看。好。我看。我看。不要杀我!”
女人一边求饶,一边看向地面。借助地上的湖水倒映,看清自己的面容。
就算是这么生死一线的关头。
她依旧忍不住呆立在了原地。
——湖面中的那张脸,根本不是她的脸。
可是她却似乎认得那张脸。
“这是谁?”
她忍不住摸着自己的脸。内心忽然无比冰冷。那不仅是因为她要死了,更是因为她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眼前出现一双鞋子。
此刻她的下半身已经和双臂都被燃烧殆尽,只能挣扎着抬起头,像一只引颈就戮的鸭子,看向来者。
“这是谁的脸?”她声线颤抖着。
她现在的样子不仅狼狈,而且可笑。
但叶洛并没有笑。
他缓缓蹲下来,看着女人,轻声说道:“你应该知道她是谁的。”
一怔。女人痛苦地闭上了眼。
是的。她知道的。
那张脸,是她妈妈的脸。
明明这么努力地想要活下来。
想要从那个家中活下来。
她以为她做到了。
原来她从来不曾离开她妈妈的阴影。
——她终究还是变成了她最痛恨的人的样子。
火焰已经燃烧到了胸腔。
女人忽然睁开眼,双瞳颤抖地看着叶洛:“我做这么多。只是想活下来。”
“我明白。我明白的。”叶洛点头,“这也是你‘自救’的方法。”
“自救”两字刺入已经空无一物的胸腔,泪水倏然流下。
瞳孔倒映着黑发少年的脸,女人的嘴唇颤抖着:“如果我可以早点遇到你,会不会——”
“你该知道的。我并不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叶洛说,“所以。仅仅是求生之心是不够的。”
女人露出一个惨笑:“是的。我该知道的。闷在鱼缸中是得不到救赎的。所以,我才真得好嫉——”
话音未落。
女人已经化作一抹灰烬。
消失在了世界。
……
……
叶洛静静地看着女人最后的一点遗骸也化作了灰色粒子,随风起舞。
忽然,一把白色透明小伞遮盖在了他的头顶。
他站起身来。
看向身后。
“哥哥。”女孩怔怔地看着那摇曳的灰黑色粒子。
“嗯。”
“妈妈。其实以前不是这样的。”
叶洛看着她。
“我记得,她也有很温柔的一面。”女孩仰面看向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是啊。为什么呢?”
叶洛有无数个答案可以告诉小女孩。
因为女人自身堕落。
因为女人的母亲暴虐。
因为所谓的家庭并未传承温暖而是传承了毒素……
有无数个答案。
但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答案。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对一个小女孩说出正确的答案。
他只好叹了口气,说道:“或许是因为——【厄运】吧。”
……
……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的双手轻轻摇着你。
“摇篮摇你,快快安睡。
“夜已安静,被里多温暖。”
在朦胧的灯光下。
女人一边编织着毛衣,一边用手轻轻地推着摇篮,嘴里不停地哼着歌谣。
“哎呀。”她眼中流淌一抹柔和的光芒,凑近了小宝宝,轻声说道:“我突然给你想到了一个好听的小名呢——心愿。心愿、心愿,因为你就是妈妈的心愿呀。”
窗外的月色渗过轻纱,落在她眉梢,晕染开来。温柔而美好。
“你以后,一定要过得比妈妈幸福才行呀。”
凝望着,她微笑着说道。
……
……
来自第五篇日记。
……
……
本卷完。
后记
这里是乐西橙。
那么。按照惯例。
感谢看到了这里的各位。
你们都是真正的勇者。(鼓掌
首先检讨一下自己——这一卷写得实在是太长了。
吸取教训,之后不会再写这么长了。
然后。来复盘这一卷。
复盘之前,先提出第一个问题——
这一卷的受害者有谁?
……
……
本卷的主题其实很简单——
家庭暴力。
在一开始,就给出了受害者“小女孩”,并在随后给出了加害者“女人”。
但这又不仅仅是父母虐待孩子的故事,而是【家庭恶性循环】的故事。
正如本卷最后一章叶洛所述——“家庭所拥有的传承功能,不仅可以传承温暖,也可以传播毒素。”
用大白话来说就是,在有毒家庭长大的孩子,有很大的机率也会染上毒素。
——分明是被自己的父母虐待着长大,无比痛恨这种人,但长大后往往也会变成这种人。
本卷中的女人就是如此。
因为重男轻女的思想,女人小时候便在家里受尽折磨,终于长大成人了,却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她最厌恶的人——她的妈妈那样的人。
现实中也是如此。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中,往往是深受此苦的女性在成为人母后会变本加厉地加害自己的后代。
所谓,恶性循环,便是如此。
这也是本文为什么一直用“女人”和“小女孩”来指代,而不是名称。因为这种代词,以及代词之间的递进关系,更能体现出【循环】的这种特征。
另外,也是为了更便于使用“诡计”。
对于解谜小说而言,诡计是非常重要的。
本卷的诡计很简单——身份替换。
女人口中的“贱人小孩”,日记本中“看着弟弟死去却见死不救的女孩”,似乎都是在暗示小女孩。但其实却是女人。
但为什么女人要将那段记忆强加了自己女儿的身上?
这就要提出一个问题了——让女人【异化】的引爆点是什么?
是她当初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弟淹死么?
是她开始虐待自己的女儿么?
是。却不全是。
真正的点应该是,她如此虐待自己的女儿,却发现她的女儿却仍然保持着一颗纯净的心。
“明明都是身处于淤泥之中长大的,凭什么她没有堕落?”
“凭什么都是在有毒的家庭长大的?我中了毒,你却没有。”
——这是引爆点。
所以,女人对小女孩的仇恨并不是“自己的儿子被杀死了的仇恨”,而是——
嫉妒。
对于心向光明的女儿的嫉妒。
而这种嫉妒的背后同样也隐含着对自己的厌恶。
除此之外。
关于金鱼、鱼缸、伞……这些都有相应的寓意。
但就不说透了。小说这种东西嚼烂了喂给读者,也没什么意思。
……
……
以上是本卷的主线。
而对于整本书的主线,一大突破在于对叶洛的“求死之心”做出了解释。
老实说,不少同学觉得叶洛求死的原因不合理。
嗯,确实不合理。因为本来就是伏笔。
但毕竟是解谜向的小说,我又没有办法剧透。所以后来就把开头稍作修改,把伏笔加强了。
一般网络小说,对于主角的塑造,都是“外求”——也就是逐渐向外拓展主角的实力。
但老同学应该知道,我在基础上,还会喜欢“内寻”——向内探寻解析主角的过去。
也就是“自我剖析”。
父母双亡还赔上一个妹妹,当然不仅仅是设定。否则我也没有必要反复提及叶凛(妹妹)的事情了。
……
……
再提一提本文对标的其他小说。
西尾的物语系列。这个并不难猜。
青春兔女郎。在我看来,兔女郎这本书的内核其实与物语系列相同,都是“非现实解谜向”+“青春成长”。从这个角度而言,《龙族》也一样。
(虽然很多人觉得龙族后面写崩了。那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只看到绘梨衣那一本。后面就再也没看过了。)
古龙全系列。这个或许比较难猜。但我的行文风格,以及小说的内核,其实是很贴近古龙武侠系列的。与金庸老爷子相比,古龙的文风明显冷峻许多,但内核也直白许多——友谊、勇气、赤子之心、开朗、正义。
至于其他的小说,我想想。如果是网文中的话,最近在看《地煞七十二变》,再之前是《大圣传》。这些都是极好的,有自己【内核】的小说。我很喜欢,推荐给大家。
不过似乎好看的书都喜欢鸽。这些书都是断断续续写了好几年的。佩服佩服,值得学习。
……
……
最后给出下一卷的预告。
下一卷是对灰鲲事件的收尾。
再然后,我会写一个“轻松愉快”点的故事。
这一卷基调沉重得我自己都有些魔怔了。
准备写些治愈的东西,犒劳一下自己。
……
……
以上。
序
夜。
乌云密布,无星无月。
连续下了近两个星期的连绵大雨,让南城的居民苦不堪言。但终于在今天傍晚时候开始放缓雨势。
淅沥沥的小雨落在柏油路面上,冰冷地反射着两侧的街灯。
摇下车窗,张铭从怀中取出一根烟,并未点着,只是放在口中叼着,出神地望着不远处店铺招牌的霓虹灯闪烁。
这里是南城第三人民医院的候车区,位于南城偏郊区的位置。他是收到了平台分配的客单,来这里接客的。
这么偏远,他本不愿意前来。但是今日要求的客单数量还差最后一单,眼看时间逼近了夜间十二点,错过可就任务失败了。纵然勉强,他也只能前来。因为他需要钱。
而除此之外,张铭还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一个他不愿意承认的原因。
——他不愿意回家。
“唉。”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好一张沧桑的脸,胡子拉碴、皱纹密布,双眼浮肿而无神。才刚刚年过四十五,却有着仿佛步入晚年的苍老。过去的老同学见到,任谁也不敢相信,这竟是当年那个在大学里意气风发的学生会主席。他无从解释,也根本无颜去见那些老同学。
只能说,没有人可以一直顺风顺水。
他人到中年,蒸蒸日上的生意,只因一个小小的错误,一夜之间崩塌。他不服、不甘心,四处借债企图挽回,却在高利贷中越陷越深、越陷越深。幡然醒悟,惊觉这简直是无底洞,却为时已晚。
高利贷利滚利,催债人每日堵门,泼油漆、发恐吓信,不过是常态,原本快乐幸福的家庭骤然推入深渊。家中妻子每日以泪洗面,偏偏女儿又到了叛逆期,见面半句话说不上就要争吵起来。
虽然后来四处变卖家产,拼尽全力总算是把高利贷给还上了,只剩下几位亲友间的债务,他们都说不用急、慢慢来。张铭肩上的压力总算是松了许多。
可是他蓦然回头,却发现,家庭早已破碎不堪。家人之间,一旦出现了裂痕,比朋友之间更加难以修复。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与妻子虽然并未无情到这个地步,但是在那段苦难日子中,夫妻之间的情愫早就被那些砸门声、辱骂声以及一封封催债信,磨灭殆尽。
如今,两人之间再无半点感情。他早已与妻子分床而睡,每日对桌而坐,一言不发,与陌生人无异。
老实说,要不是为了还在读书女儿,他与妻子早就离婚了。
可女儿偏偏不懂这个道理。上到初二,眼看明年就要步入紧张的初三,却突然开始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胡混,老师都打了好几通电话来责问家长是怎么管孩子的。直把他臊得满脸通红——
想他张铭自小家教严苛,父母都是大学教师,因此从小大到都是优,什么时候被老师这样奚落过?岂料人到中年,竟然感受了一次“差生”的待遇。
真是丢脸。
可偏偏,妻子又根本不管这事情。
好。她不管。他管。
但女儿根本不听他的话,回到家里,房门一甩就窝在屋里,也不知道整天在鼓捣些什么。
最近让他肺都气炸的是,她居然把头发染成了蓝色。
又听她的老师说,她似乎还在参与什么学校明文禁止的事件。
“你说,什么事件?”
车后排座位,忽然传来声音。
张铭一愣。
蓦然眼前灯光一闪而逝,他脸色微变,赶紧急踩刹车,这才没有冲过红灯。
“咚。”
后面传来重物砸在副驾驶靠背的声音。
他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开急了。”
“没关系。”后排那人的声音依旧平静如水。
张铭通过后视镜,偷瞄着后排。
一片漆黑中。
穿着黑色兜帽长衣的乘客,身形与面容都隐匿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身材。中性的声音更是男女莫辨。
在那兜帽乘客身旁,还有另一人,身穿蓝白条纹相间的病人服,正软绵绵地靠在兜帽乘客的肩头。看那头发应该是位女性,但看不清面容,也就不知道年纪。
刚才就是那位女性乘客在他急刹车的时候,一头撞在了副驾驶上。
“您那朋友也没事吧?”他问。
“也没事的。”一顿,兜帽乘客继续说道,“你刚才说你的女儿在参与什么‘事件’,我倒是对这个比较感兴趣。”
他脸色微僵,打了个哈哈,“哎。怪我多嘴,我这是老毛病了。您一定不愿意听我这些家长里短的。”
张铭说谎了。
他根本没有什么喜欢说话的老毛病。
他也不知道他怎么情不自禁就把这些家里事说了出来。是因为内心积怨过多么?但若是平时,他绝不愿意跟陌生人讲这些的。因为实在是太丢脸了。
真正原因或许是……他在害怕,所以不得不找些话来打破一路上的沉默。
是的。自从接到这位客人开始,他就莫名觉得背后发冷。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心生畏惧。或是因为兜帽乘客在这大夏天居然还身披长袍,实在是太过诡异。
又或许是因为,那身穿病人服装的女性乘客,自他看见以来,就始终一动不动,甚至于连从医院后门上车都是那兜帽乘客掺扶着一路上来的。这一言不发的样子,实在令人不安。
恰在这时,对面有车驶来,远光灯忽闪而过,霎时间照亮漆黑的车内空间。
张铭下意识看向后视镜,落入他眼中的一幕,令他霎时间面白如墙灰。
那萎顿在座位上的女人的脸,双目紧闭而毫无血色。
分明是一张死人的脸!
“怎么了?”似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兜帽乘客忽然问。
他心跳如雷,险些尖叫出来。
好在此刻,红灯终于亮起。
他强忍着转身就逃的恐怖,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拼命告诉自己只是看错了,那个女人只是病的太厉害了。
启动车,缓缓前行。
“您那朋友,没事吧?”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我看她脸色差得很。”
“嗯。没事的。”一顿,那乘客说道,“还有。她不是我的朋友。她是我的妈妈。我们来医院稍作检查。”
对方称呼“妈妈”时的声音,骤然变得亲昵而又柔软。怎么都不像是杀人犯之流。
张铭顿时松了口气,继而不免自嘲一笑。
他早该想到的,从医院出来,精神状态不佳也是正常的。自己也是夜车开少了,又或许是最近这些天实在是太累了,居然胡思乱想到这个程度。
或是为刚才自己的表现感到尴尬,张铭忍不住说,“您妈妈的身体——”
兜帽乘客打断了他,“没什么。只是有些累。”
稍稍一顿,那乘客又继续说道:“放心。我的妈妈是还不会死的。她还不能死。”
怎么突然说到“死”字?
对方这突如其来的话顿时说得张铭有些莫名其妙,只能推测那乘客可能是看出了他刚才的胡思乱想,于是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沉默行驶半晌。
“对了。你刚才说你女儿玩的事件是什么?”那乘客忽然开口。
为何又问这个问题?
张铭一怔,本不愿回答
只说出一个字。他便立刻闭上了嘴。
但那乘客却淡淡地说出了完整的名称——
“您也知道。”他讶然。
“我当然知道。”那乘客轻声笑着。
听着这清脆的笑声,张铭不免猜测这位乘客当是一名女性。
“您了解么?”他问。
那乘客忽然止住笑声:“难道你自己没有查过么?”
张铭叹了口气:“嗨。您也看到了。我哪里有时间查这些啊,每天起早贪黑,忙的要死。最好就是那丫头自己说。只是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她就是跟我对着干,不肯说!不过想来就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事件。这不,正巧您也知道。就麻烦您给说说吧?”
后排却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张铭无暇看后视镜,却莫名觉得对方正在盯着他,那冰冷的视线似乎要穿过作为,直接刺进他的胸口。令他浑身不适。
就在他快要忍不住的时候,那人终于开口:“没什么。”
“没什么?”他愕然。
“对。就像你所说,只是一个事件罢了。能有怎样呢?”
“是。”他点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说到底——”
难得遇到肯听自己讲家庭教育的人,这话匣子一开,张铭忍不住继续说了下去:“说到底都是那丫头的问题!进入逆反期了,就不愿意听我讲话了。嗨,其实就是欠打,我当年也是这么打出来。但是你看,这都是姑娘家家,我也不好下手。要是个儿子就好了,搞这些乱七八糟的,我非抽得他皮开肉绽不可。
“现在总搞什么温和教育,在我看来其实根本没什么用。小孩子懂什么?棍棒底下出孝子,这才是真理。现在那丫头每天在外面胡混,搞得我隔三差五就要被叫去学校,真是把我的脸都丢尽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不能跟其他家里的孩子一样,老老实实读书,把成绩搞好点。我也不至于每次开家长会都坐立不安。我在外面赚钱养家已经够辛苦了,每天还要回去跟那个没有半点感情的女人同桌吃饭,演得多么恩爱,我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她。要不然我早就离婚了!那丫头却一点也不感恩。”
正说话。
忽然听见后排车窗下摇的声音。
他一怔,忍不住说道:“在下雨啊。乘客。”
“我知道。”那人说。
那声音莫名虚弱。
张铭听出了不对劲,“您……没事吧。”
“没事。”那人一顿,“就是有些——反胃。”
……
……
一、新鲜的少女
南城。
八月。
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
蝉鸣入耳,声声聒噪。
下午三点半时候的阳光从窗外射入书房,耀得人睁不开眼。
叶洛伸手将窗帘拉紧。
整齐干净的书桌上,他翻开记事本,在第二页上书写下4个字。
——花鸟市场。
结束花鸟市场副本已经过去了3天。
离开花鸟市场时候的画面仍然历历在目。
在女人灰飞烟灭后,笼罩在花鸟市场周围的迷雾便渐渐散去。
而眼前的“食品加工厂”,不用叶洛施展离析术,便自行崩溃。血肉融化、触手断裂,似乎能听见那无声哀嚎声,成百上千条触手还来不及轰然落地,就已经化为灰飞,漫天飞舞、铺天盖地。
宛如下了一场黑色大雪。
再睁开眼的时候,叶洛已经再次出现在了花鸟市场的门外。
浑身衣服破破烂烂、沾满血迹,脚下的轮椅更是只剩下一堆零件,述说着曾经遭受过怎样的折磨。
还好是下雨天,又是偏僻的郊区,街道上没什么人。否则叶洛这样子,非要把路人骇得说不出话来,以为遇到了凶杀现场。也幸好,叶洛的双腿复原了,否则他如何从花鸟市场中返回家中也是件麻烦的事情。
是的。瘫痪了近三年,他的双腿复原了。这并不是【系统】对他完成任务的奖励,纯粹是因为——
忽而。
一抹阳光掠过他的瞳前,打断了他的思绪。
无风,但那窗帘却莫名卷起,调皮地将阳光放了进来。
这是灵异事件么?
或许……是吧。
“心愿,电视不好看么?”
身侧空无一人,叶洛却轻声问。
银铃般的笑声响起,白裙黑发的少女在黑发少年身侧缓缓出现。
她幽灵般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赤着足的双腿向后翘起,手肘放在桌面上,双手撑着自己的小脸,好奇地看着白纸。
“哥哥。你在做什么?”
叶洛看着少女。
长发飘飘,一双眼瞳清丽而纯净,仿佛一泓秋水。
她的外表与一般的普通少女并无区别。只是那漂浮在半空的能力,以及那呈现出半透明的身体,都在暗示她的幽灵属性。
无需多言,这名幽灵少女正是那位被困在花鸟市场20年之长的小女孩。
叶洛在破解花鸟市场副本后,几乎什么都没有得到,除了一身的伤痕累累,便是突然焕然一新的黑伞。
但在他看来,这把伞便是最珍贵的奖励了。
因为那伞中藏有小女孩的灵魂。
也正是这把伞让他得以站起来。
这情况与在副本中是一致的,应该是小女孩的“求生之心”化作力量,治愈了他的双腿。这种治愈与其说是生理上的治愈,不如说是一种“信念”上的治愈——因为他想要站起来,所以可以站起来。
但这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他与黑伞的距离必须在一定距离。经他测试,那大概一米的范围,一旦超出,那功能就会消失。
在这一米的范围内,叶洛不仅双腿得以复原,身体素质也得以大幅增强。虽然这增强幅度不如在花鸟市场副本中那么夸张,不过也远超叶洛之前的素质。他本想通过《厄诡事件》来查看,不过大概因为这属于一种“增益光环”,并不是他本身的体质发生改变,所以属性界面并无变化。他也就尚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素质提升到了什么程度,有必要之后检测一番。
与之前经过《猫鼠事件》的心态不同了,叶洛现在觉得身体能力方面的提升也是很重要的。异于大猫在一开始就展现出了无敌的姿态,女人一开始其实是比较弱的,甚至弱于一般的普通人类。她的恐怖之处在于会越来越强,到最后,她明显已经摆脱人类范畴了。
身体可以随意化作触手与黏液,再加上近乎于不死之身的超速再生。
正如女人所说,她当时确实是无敌的。在叶洛看来,即使是大猫遇见了最后形态的女人,大概率也是打不过的。毕竟大猫的恢复能力虽然也很强,被他砍了一刀的恐怖伤口转瞬就恢复如初,但与女人一比较,就不值一提了。若是被困在固定的范围中,两者应当会经过一场鏖战,最后以女人在无数次复活后,终于熬死了大猫为结局。
若不是叶洛拥有着【离析术】,专克各种花里胡哨的不死之身。仅仅是依靠【不死】,想要杀死女人是决然不可能的。
当然了,更重要的是他成为了女孩的【伞】,所以对女人有着类似于“光暗属性克制”的攻击加成,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她的身体砍成两截,甚至炸成肉末。不然他也没办法砍出那一刀。
在最后的对决中,叶洛仗着自己死不了,顶着触手欺身向前,将黑伞刺入女人体内,撑开伞的同时将女人的身体掀开,其实同时也是将那些【荆棘】掀开,让女人的【死线】彻底暴露出来。他这才得以完成离析三部曲,成功将女人斩成齑粉。
而在斩下那一刀的时候,叶洛清楚地看见了女人【死线】的形状。
那是一个由黑线构成的“环”。
环上有3个结点。第一个节点漆黑如墨,第二节点漆黑中还保留着一点纯白,最后一个节点则是影影绰绰,呈现出白色但是被淡淡的黑色包裹着。结点之间的黑色线条蠕动着,就像是在污水管,在从上一个结点向下一个结点灌输着黑色液体。
一瞬间,他便明白了。
第一个节点应当代表着女人的母亲,第二节点代表着女人自己,第三个节点代表着小女孩。而那串联起三个结点的线条则代表着“家庭”。
而在明白这一点后,当时的叶洛内心只觉得极度的作呕与反胃。
因为,那死线的形态,透露出了一个深深的恶意——
在这场女人所谓的【仪式】中,女人自己也不过是【仪式】的一环。
根据那死线的形态来推测,如果女孩真得变成了怪异,女人根本来不及吃下她,就会与女儿、自己的母亲,合三而一。诞生出一只无比恐怖的【怪异】。
那是积累了一家三代人痛苦与绝望的超级怪异。
女人这么想活下来,又这么厌恶自己的母亲,叶洛并不认为这会是女人的计划。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是女人口中说的那个【它】——那个将【仪式】的方法教给女人的未知存在——导演了一切。【它】欺骗了女人,让女人自掘坟墓。
叶洛本以为那个【它】是灰鲲。可后来他就推翻了这个猜测。
因为,女人在从伞中世界出来后,目睹了一切,却对于灰鲲那凄惨的表现无动于衷。
若说女人无比畏惧的存在真得是灰鲲,她绝不可能是这种表现。
这也说明了,是另外一只【怪异】,主导了一切。
女人不过是【它】的道具。
更甚至,或许【灰鲲】也不过是【它】的棋子。
真得有这么可怖的怪异么?
虽然也已经见识过了明显更加恐怖绝伦的怪物——那头深海巨鲲,但因为那头巨鲲似乎被“囚禁”在了那片深海中,距离他——甚至于人类世界——都太过遥远。太过虚幻。
反倒是这未知怪异“近在眼前”,更加令他有一种存在感,也更加可以感受到那份危机。
巨鲲、灰鲲、【它】,以及更多的怪异——
人类世界,还没有完蛋,到底是凭什么?
凭那些在女人口中说的“早就死光了”的玩家么?
他们真的死光了么?
如果没死光为什么眼睁睁放着那只灰鲲在天上乱飞?
如果死光了,那系统和小灰为何毫无提醒?
明明是获取了更多信息,叶洛却觉得未知的迷雾更加浓稠了。
在那迷雾之中,无数邪恶的庞然大物,漠然地凝视着他,俯视着人类世界。
可他不过是才经过了2次怪异事件的新人玩家。
“哎。”
叶洛不禁微微叹气。
却看见一双小手倏然在他眼前探出,然后合拢,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
可那掌心分明只有空气。
少女捧着那无形之物,轻轻地放在了叶洛的肩头。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是什么?”他问。
“幸福。叹气的话幸福是会溜走的。”心愿一本正经地说着,“但是被我给抓住了。这样就跑不掉了。”
叶洛哑然失笑。
看来心愿这些天没少看一些言情偶像剧。
女孩从花鸟市场之中得到解放之后,这些天便一直与叶洛生活在一起。
“心愿”这个名字源自于第五篇日记,是女孩的妈妈——也就是那女人,在女孩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所起的小名。
叶洛有问过女孩她的本名是什么,她却不记得了。不仅是名字,过去的记忆也都黯淡。最重要的——“她是如何来到花鸟市场的”,女孩也全然不记得了。再问得深了,她便捂着脑袋喊疼,一种分裂的痛楚,教她没有办法继续回忆。
叶洛便停止询问,干脆用“心愿”这个名字称呼她。
女孩却很喜欢这个名字,一口应下。
这些天,叶洛几经尝试,大概弄清楚了心愿现在的状态。
类似于幽灵,但却并不畏惧太阳和所谓的十字架之流。想来也是,怪异大概也不归耶稣管。
只能在黑伞一定范围内活动——这个范围却是莫名其妙得会有所变化。偶尔可以达到五十米,但偶尔又只有十米左右。原理尚不清楚。但可以知道的是,如果强行离开伞的范围,会有【消失】的迹象。
除了叶洛以外的其他人看不见、摸不着。
会飞,呈现半透明。但不能穿墙。可以凭借意念移动极小极轻的物体。
白色连衣裙,上面绣着小花朵,黑色的长发,笔直而顺滑。
妹属性。
很可爱。
“很、很可爱,还有妹属性——这些不是幽灵的特征吧?”心愿看着叶洛在笔记本上写下的文字,不禁说道。
“不是么?我还以为这是固有属性呢?”叶洛看着脸蛋微红的她。露出莫名有些坏心眼的笑容。
若是叶洛此刻看向镜子,就能发觉那是“非理性”状态下的叶洛的笑容——那是妹控的笑容。
不过说到底,都是叶洛。
面对叶洛“不怀好意”的笑问,女孩只是鼓了鼓脸颊,便跳过了这个话题。
“所以,哥哥你是在烦恼什么吗?”她问。
“与其说是烦恼,不如说是疲惫。因为有太多谜题,所以觉得疲惫。”他按着眉心。
“哥哥不喜欢解谜?”她问。
“恰恰相反,很喜欢。”
谈到“谜题”二字,黑发少年额前碎发下的双瞳微微点亮,“因为解谜很‘有趣’。所以真要说是烦恼,不如说是——‘幸福的烦恼’。”
她露出茫然。
“大概就是……突然收到一盒巧克力,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吃哪一颗的苦恼吧。”他笑着说道。
心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不过我其实已经想好了,要从一颗开始吃起了。”
他看向窗外。阳光在他漆黑如墨的双瞳流转。
“就从灰色的那颗开始吧。”
……
……
窗外。
庞然巨物漂浮于苍穹之下。
那是灰鲲。
它没有死。
自我清除HP的事件还在继续上演。
……
……
对于灰鲲没有死。
叶洛早有预料。
虽然灰鲲因为吞下了那头深海巨鲲的“烬”,而大吐特吐。
可它似乎只是将它吃进去的东西——自我清除HP少女内心的绝望——吐了出来而已。
虽然那哀嚎声十分凄厉,撕心裂肺。
但那远远不够。
叶洛想要看见的是——灰鲲将自己的五脏六腑、血肉和骨骼,统统都吐出来。
偷了东西,只是物归原主,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另一方面。
叶洛却也庆幸于灰鲲事件还未结束。
因为他尚未完成【系统】颁布的任务【叶菲的死因:______】。
在花鸟市场事件中,他的全部精力集中于小女孩的伞,根本无暇顾及叶菲。但他也并非全无收获。
最后,在那场漫天飘摇的黑色大雪中,叶洛一眼看见了那红色的纸片,在空中飘舞着轻轻落下。
落在他掌心。
那是一只粉红色的折纸小熊,小巧可爱,惟妙惟肖。
正是他当年送给叶菲的。
看见那只小熊的一刹那,叶洛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虽然他还是不知道【叶菲死因】的答案是什么,但是他起码猜到了叶菲在哪里。
“大概就是在你的肚子里吧?”
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月色落入叶洛瞳底,灰鲲在月色中漫游。
黑发少年身穿白色衬衣,右手握住捆成一束宛如长剑的黑伞,挺拔的身姿健步如飞。
他此次夜行的目的地正是花鸟市场。
既然灰鲲未死,那么,则说明自我清除HP的事件仍然在继续。
理应还会出现新的受害者。无论那些受害者是生活在这座城市的哪个角落,总之都会出现在花鸟市场——这是心愿告诉他的。
按照心愿的说法,这是【事件仪式】中的一环。叶洛再详细问仪式的事情,女孩却说记忆模糊,讲不出来了。
但提到仪式,叶洛倒是忽然想起了当时和叶菲一同来到花鸟市场,她说的话——“嗯?我为什么想来这里,因为……仪式呀。”
叶菲所说的仪式,与这个【事件仪式】是一致的么?
正在想着。
忽然右手边小巷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穿插着多人的辱骂声与玻璃瓶落地的清脆声音,最后全都在一道少女急促的惊呼中戛然而止。
停步,叶洛凝眸望向身侧黑暗小巷,正好看见蓝色的发丝一闪而逝。
一双凶狠的眼神忽然出现在黑暗中,盯着他,持小刀的男人脸色阴沉,“少多管闲事。”
叶洛与他对视了一秒钟,隐约听见少女的挣扎声音和哭泣声。
又看了看周围。已经半夜十一点。偏僻的郊区根本没什么人。
他立刻露出笑容:“好的。我不管闲事。你们随意。”
转身就走。
……
……
二、苏醒的系统
他说走就走,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只是在转身的同时,持伞的右手一挥,黑色雨伞在挥动中,“砰”得一声打开。
黑伞放在肩头,接住了满满的月色。
叶洛脚步放缓,隔了几秒钟后,轻声问道:“心愿。怎么样?”
“一名少女。三名男子,都带着小刀一类的武器。”
幽灵少女在他耳侧说道。将刚才进入小巷中看见的一幕,告诉了他。
“三名吗?”
叶洛点点头。旋即眼神落在心愿脸上,“麻烦你了。”
“能帮到哥哥。我很开心。”心愿盈盈一笑。月色落在她飞扬的半透明发丝,莹莹发光。
既已了解情况,叶洛不再犹豫。
收伞,转身。
俯身,加速。
脚尖踮起,轻盈无声。
如黑猫般潜入了那小巷中。
漆黑如墨的双瞳在黑洞洞的小巷中,依旧清晰明白地捕捉到了一切。
一切正如心愿所描述那般,这是条“L”型的小巷,之前威胁叶洛的那个精瘦男人正站在巷口的拐点处,尽职地盯着巷口外面,只有右脚不耐地提着墙角,似乎在热切地期待着什么“好事情”。当叶洛的身影掠过巷口的时候,他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像是看到了什么,但又不太确定。
月色照不进这两侧高墙夹出来的深巷,而且此刻在【伞】的光环加成下,叶洛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不待那狐疑的男人打开电筒进一步观察,叶洛已经骤然跃起至高墙上的空调外机,避开那道手电筒的光束后,便夜莺般滑落至那男人身侧,左手成刀,对准男人的喉咙出顺势一挥。
砰。
沉闷的声音响起,伴随着男人痛苦的呜咽声,他捂住喉咙痛苦地倒在地上。离手的手电筒的光芒胡乱地画出了一个圈。
“喂!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打开了手电筒?”
拐角处的巷内传出慌张的声音。
叶洛用手握住那手电筒。
关闭。
施施然走进黑暗中。
眼眸一扫,黯淡无光的画面在他看来清晰可见。
首先是一名颇有些高大的男人,正觉得蹊跷,迎面走来。
在他身后,蓝发双马尾的少女跌坐在地上,正被一头红毛的男人用绳子将双手捆绑在身后,他的手中握着小刀,紧贴着少女的脸。
少女的嘴巴被胶布粘住,说不出话,只能满脸惊恐地拼命挣扎,不及膝盖长度的黑色百褶裙裙摆便向上翻起,露出站满了灰尘的腿部。惹得红毛男人直舔嘴唇。
说来漫长,其实不过是电光火石。
叶洛已经有了决断。
“啪。”
将手电筒调至最大功率,倏然打开。
耀眼的光芒一瞬间驱散黑暗。
正迎面走来的魁梧男人顿时被这光芒刺得双眼生疼,他捂住了眼睛,怒骂道:“小刀!你他妈在干什么?!”
叶洛脚步轻点地面,一个加速,让过了那胡乱挥舞着手臂的男人。行至红毛身前。
右手倏然伸出,黑伞如剑,剑尖正点在那愕然抬头的红毛的手背上。
红毛痛叫一声,右手一松、小刀落地,还未发出“当啷”之声。
叶洛已经一脚踢出,擦着马尾少女的耳朵,正中红毛的脸。他顿时倒飞出去,砸在了身后的墙上,捂着后脑勺惨叫不止。
而此时那魁梧男人似乎终于回过神来,惊觉这走进来的人根本不是小刀。
他愤怒转身,口中骂骂咧咧:
“你——”
声音戛然而止。
转而代之的是痛苦的呕吐声。
叶洛收回那刺入他腹部的手肘,看着那男人因为腹部的绞痛而跪倒在地干呕不止。
明确了他们都再也站不起来后,叶洛看向了那名少女。
……
……
“妈的!”
爆出粗口的并不是那被绳子绑在一起的三名男子,更不是最厌恶别人爆粗的叶洛。
而是那名面容颇为精致的蓝色双马尾少女。
在叶洛将其释放后,她惊魂未定地喘了好几口气,便异于常人地迅速恢复过来。
而她接下来的反应则是让叶洛大开眼界。
她没有因为差点被QJ的命运而嚎啕大哭,也没有因为逃过一劫而激动地投入叶洛的怀抱。
这名看起来大概初中生年纪的少女依靠着墙壁站起身来,气势汹汹地走到那三人面前,对准他们的“要害”,一人猛踢一脚。
无论再坚强的男人,受到这种伤害,都忍不住哀嚎起来。
她一边踢,一边骂:“去死吧你们!居然想占老娘的便宜!也不看看你们是什么德性!老娘你也敢碰!也不看看我背后有谁!”
说着,她捡起了地上跌落的小刀。
似乎是要刺入那些男人的体内,但抬起手犹疑了半晌,最后只是将刀收了起来。
“哼!今天不想见血,便宜你们了!”
她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转身就走。
这期间,看也没看叶洛一眼。
似乎他只是空气。
叶洛也并未说什么,只是抱着双臂,靠在墙上,露出饶有兴趣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一出表演。
直到女孩快要走出巷口的时候——
“喂。”叶洛轻声说着。
少女的身体微微一颤,右手放入裙中的口袋,似乎握紧了什么东西,便似乎很不耐烦地转过头来:“干什么!需要我说‘谢谢’么?”
“你一定要我报答你的话——”她斜眼盯着他,“要钱我是没有了,肉偿怎么样?”
一名初中生少女肆无忌惮地说出这种风尘女子般的话来。
叶洛却“噗”得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少女怒道。
“没什么。”他摇摇头,“不过,你走得那么干脆,钱包也不要么?”
钱包?
少女一摸口袋,果然空空如也,还来不及说什么。
“接着。”
就看见叶洛随手将某样东西扔了过来。
那抛掷的距离却是短了。
她连忙上前两三步,弯腰低头、伸手去接。
却在这呼吸之间,发现视野中陡然多了一双鞋子。
少女心中悚然,连退三四步,身体抵靠在墙上,放在口袋里的右手攥得生疼。
看向忽然走上前来的叶洛,她质问道:
“还有什么事情?”
“这张学生卡——”叶洛举起巴掌大小的卡,“是你的吧?我看看。南城第一中学,哦,名校呢。初二——”
“够了!”
少女脸色微白,骤然上前,伸手抢向他手中的卡片。
居然直接从他手中夺了下来。
像是自己也没想到居然这么容易就抢过来了。少女一怔,随后瞪了叶洛一眼。转身就走。
叶洛也不阻拦,只是靠在墙上,懒洋洋地遥望着少女消失在了视野中。
“哥哥。不用去追么?”
心愿疑惑的声音出现在他心中。
当黑伞没有打开的时候,幽灵少女是无法显形的,但是叶洛可以通过握住伞,直接在心中与她传递消息。
“不了。”他摇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喔”了一声,心愿忽然感慨道:“不过,那个姐姐还真是厉害呀。”
“嗯?厉害在哪里?”
“明明遇到这么恐怖的事情,却根本不害怕。很勇敢……”一顿,心愿小声道,“虽然也很没礼貌就是了。”
“那都是伪装。”叶洛笑着说道,“她其实害怕得不行。”
“啊?”幽灵少女表示迷惑。
“用脚踹那些男人、口中骂骂咧咧、捡起小刀比划……其实都是演戏。”
“演戏?演给谁?”
“当然是演给我。”叶洛指了指自己,“救了她的人,并不一定就不会加害她——这是她的想法。所以她要表现得足够强大,说什么‘背后有人’之类的,也是为了让我心生忌惮。而且她的右手不是一直放在口袋中么?那把她捡起来的小刀就放在了那里。要是我有所不轨的话,她应该就会直接刺过来吧。”
心愿大概是听得呆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不过心愿你说的没错。这个初中生少女确实很厉害。只是,是厉害在另一方面就是了。”
叶洛右手敲击在身后的墙面,眼神若有所思。
一名十二岁左右的初中生少女,能有这般复杂的心思,本就很“厉害”。这可不是看书就能看来,必然有着相应的“人生阅历”才对。
……
……
叶洛深更半夜来到这里自然是有原因的。
一是因为从心愿那里得知——
“半夜十二点,独自一人,来到花鸟市场。”
这是那个【事件仪式】中的任务之一。
另一个原因则是,一直在装死的【系统】,终于开始发挥存在感了。
就在今天下午。
他再一次看向天上灰鲲的那一刻——
一道久违的声音骤然袭入他耳中。
【发现怪异!】
【“未知池”信息检索中……】
【信息检索已完毕!】
【根据规则形成事件中……】
【事件形成完毕!】
【事件载入中……】
【事件载入完毕,开始与现实对接。】
【事件名:《灰鲲事件》】
【任务一(必选):活下来】
【任务二(可选):杀死其他玩家】
【任务三(可选):结束灰鲲事件】
【事件通关条件:完成已选择任务。】
【失败惩罚:异化】
【系统提示一:“真正的事件,才刚刚开始……而我想,聪明的你一定会知道如何简单暴力地结束这场事件才对。”】
【系统提示二:“另外。我不是掉线,只是网络连接有些不顺畅。地球OL的服务器一直很差。”】
短短几行字,叶洛却反复阅读了不下五十遍,甚至于在白纸上写下来,逐字
不是叶洛谨慎,实在是在经历了《花鸟市场》这一副本后,他内心的疑惑实在是太多了。
而且,【系统】这些文字中,所暗藏的信息量也是爆炸的。
首先,仅仅第一句“发现怪异”,就足够让叶洛思索半天。
灰鲲可不是现在才漂浮在天上的,可【系统】却在此时才说“发现怪异”,叶洛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就是——有“谁”遮住了【系统】的眼睛,令【系统】无法检测到那灰鲲的存在。而那个“谁”怎么想都与教授女人【仪式】的未知存在有关系。
至于为何【系统】突然可以发觉灰鲲了,想来是因为他破解了《花鸟市场》这一副本。但理应还有其他条件,否则,应当在他破除副本的当天,【系统】就发布事件消息。
其次,叶洛大概明晰了《厄诡游戏》与【系统】还有【怪异】之间的关系。那绝不仅仅是系统号召玩家攻击怪异这么简单的敌对关系。
有趣的是,这次系统发布的三个任务。第一个无甚好说,又是老生常谈的“活下来”。
有趣的是第二个与第三个任务,且不说任务内容,首先是任务类型——皆是“可选”。而且这次的“可选”与之前不同,并没有擅自帮他做出选择,至少目前是这样的。
也就是说,他即使不完成其他2个任务也是可行的。只要活到最后就可以了。
这看似很正常,但在叶洛看来却怪异极了。
因为这简直就像是——
“【系统】正在鼓励我——或者该说是暗示我——不要去管【灰鲲】这一事件。”
柔软的沙发上。
月光穿过灰鲲的身体,越过上千米的距离,落在叶洛的掌心,有一种隐隐的冰冷感觉。
他出神地望着窗外的灰鲲。
如果不曾遭遇《花鸟市场》事件,他或许真得可以不去理会那一头灰鲲。它飞就飞呗,反正也挡不住太阳。
但现在不行了。
他已经欠了太多的人情。
在与女人最后的决战之前,若不是那些自我清除HP少女们在消散的最后一刻,纷纷助他一臂之力,他没可能在被淤泥控制的情况下,刺破那把伞。也就没可能打破【仪式】。
他不喜欢欠人情。
更何况——
他的眼神落在桌面上那一只粉色卡纸叠成的小熊上。
既然现在已经知道了叶菲大概率处于灰鲲的肚子里,那么,就只有剖开那头鲲鱼的肚子这唯一选项了,不是么?
转笔。
叶洛看了一眼已经被笔记涂满的纸张,正准备起身去拿白纸。
就看见一张白纸,晃晃悠悠地飞到了他的眼前。
他微微一笑,接过了那张纸。
“心愿。你先去睡吧。”他一边低头写着,一边说道。
“幽灵不需要睡觉哦。哥哥。”
长发飞舞间,幽灵少女缓缓浮现,趴在叶洛的身后。
……
……
三、叶菲的通讯
幽灵或许不需要睡觉,但心愿却需要。因为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幽灵少女。
像往常一样,叶洛并未领着小姑娘回房,而是让她躺到了一旁的沙发上,为她盖上了空调被,便催促着她快点闭上眼睛好好睡觉,不然可就长不高了。
“幽灵本来就长不高了。”
心愿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便乖乖闭上了眼睛。
叶洛看着蜷缩在被窝中的幽灵少女,神情不禁有些恍惚。
像这样的一幕,在他过去的时光中也曾上演过无数次。当然不是在这间屋子里,而是他原本的家中——他的妹妹因为看了恐怖片而不敢回房,就撒娇缠着他要一起睡,那时候的叶洛也是这样哄着自己的妹妹慢慢进入梦乡。
此时此刻的心愿也是如此。
从小姑娘来到他家的三天以来,她晚上入睡的时候从不关灯,而且总是要呆在叶洛的身侧,不然就难以入眠。
叶洛知道原因,那是不安。20年之久的囚禁,被负面情绪反复冲刷,虽然凭借着求生意志坚持了下来,但一颗濒临破碎的心,没那么容易修复。
一方面,对于现在平稳幸福的生活,她会有一种不真实感,生怕转瞬就会消失。
另一方面,花鸟市场中那些坠楼少女的惨状,更是鲜血淋漓地烙印在了女孩的内心深处。白天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或许不会表露出来,但是一旦到了晚上,进入梦乡。那些妖魔鬼怪便会一一浮现。
叶洛还记得第一天的时候。心愿独自一人在房中睡觉,曾数十次从噩梦中醒来,但却咬着牙不告诉他。若不是第二天叶洛敏锐地发现心愿的精神极其之差,然后非常认真严肃地追问,小姑娘可能会一直闷在心口。
得知了其中原因之后,叶洛叹了一口气,却没有追问心愿为何不愿意开口,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一定要告诉我。不要觉得会麻烦我,家人之间本来就是互相麻烦的。”
……
……
张菱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半夜十二点了。
她站在门前,身体僵直,低头看着门缝前露出来的光芒。光芒暗示里面的主人还没睡觉,不耐烦的脚步声音更是令她不安。
咬了咬牙,她还是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果不其然,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张愤怒的脸。
“你还敢回来!”男人怒吼着走向她,“这都几点了,你也不看看——”
他一顿,忽然两三步走过去越过她,先把防盗门关紧。似乎生怕自己的声音被其他邻居听见。
张菱毫无感情地笑了笑。她知道他的父亲不是怕吵着邻居,只是怕——
“丢脸!真是丢我们张家的脸!”
身后,男人又说出了那老掉牙的话。
她已经走进了客厅,看向左侧一间房间。房门紧闭,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今天,那个女人也是很早就睡了。
她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也好。少一个说教的人也好。
“站住!你要去哪里?你这么晚到底是跑哪里去了?先不说这个,你先给我解释清楚——你的老师说你这些天上课都魂不守舍是怎么回事?还说你的作业做得一塌糊涂。你到底还要让我多操心啊?”
一番话下来,男人似乎终于发觉了她衣服的不对劲:“你怎么搞得浑身上下这么脏,全都是灰尘?而且你怎么又穿这种乱七八糟的衣服?说!你是不是又跟哪些不三不四的人出去鬼混了!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不要——”
砰——!
激烈的关门声打断了那永无停歇的斥责声。
反锁。
张菱的背部紧贴着冰冷的木质门。
“又关门!除了关门,你还会干什么?整天不学点好的,你就不能不丢我的脸吗?我容易么?为了你,为了你的妈妈,为了这个家,我做了这么多了。为什么你就不能体谅一下我?为什么你就不能少让我丢点脸?”
薄薄的一扇木门挡不住那沉闷而又暴躁的声音。
张菱咬住了唇,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缓缓地滑下来,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痛!
原来是口袋里的小刀刀柄戳了一下她的腹部。
其实也没有那么疼。
但她却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一开始只是轻微的颤抖,随后是强烈的颤栗,最后便是猛地捂住了自己嘴巴。似乎就快要吐出来。
坚持了那么久,恐惧终于在此刻彻底爆发了出来。
一个才初二的女生怎么可能对于伴随着门外愈演愈烈的怒斥声,泪水无声地从眼中滑落,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
……
良久。
直到那怒吼声早就消失不见。
张菱擦干净脸上的泪痕,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却险些因为久坐而跌倒在地上。
缓了缓。借着月色,她脱下衣服,用毛巾搽干净了自己身上的灰尘,尤其是大腿部位的尘土。在这个过程中,她不禁又回忆起了当时那个红毛男人的手触碰到她肌肤的感觉,险些让她直接吐了出来。
她坐在椅子上又缓了缓,这才站起身来,艰难地换好了睡衣。
钻进被窝,张菱的眼神几番闪烁。
最终还是掏出手机,打开了聊天软件。
她先是迫不及待地删除了组内的一名好友——就是这名“好友”诱骗她前往花鸟市场。她本以为他与她一样都是这个都市传说的同好者。岂料根本就是骗子。当她忐忑而期待地来到花鸟市场的时候,遇见的却是三个陌生而不怀好意的成年男性。她想喊,可是深更半夜,根本没有人。她想逃,但是哪里跑得过三个成年男人。
若不是有那个路人多管闲事,她现在恐怕已经……
张菱又捂住了嘴。
脑海中闪过那个路人的身影。
夜色太黑,张菱并未看清对方的脸。但她现在想来,对方或许与她想象的不同,并没有什么恶意,纯粹就是救了她。
不。不对。
过去的回忆闪过张菱的脑海,击碎了她这不切实际的假象。
哪里有人会三更半夜来到这间花鸟市场?又哪里会有人冒着与三个持械成年男性对打的风险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张菱才不相信那个人是纯粹出于“好心”。他肯定也有什么目的。
“叮咚。”
聊天软件的系统提示音打断了她的思考。
她低头一看,却是一名陌生人添加了她为好友,申请通过。
她点开那人的资料页,头像是一只粉色的小熊,名字显示为“叶菲”。
个人介绍显示为——
“要一起来创造事件么?”
……
……
四、未知的来客
翌日。
清晨六点半。
叶洛在沙发上准时醒来,快速洗漱完毕后,他来到餐桌前,一边喝着甜牛奶,一边打开了手机的聊天软件。
孤零零的好友列表中只有一则消息,消息里只有简单的“哦”字,毫不掩饰信息发出人的冷漠。
叶洛也不失望,只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时,心愿也正好伸着懒腰醒来。
她揉了揉眼睛,翻了个身,趴在沙发上,望着叶洛,迷迷糊糊道:“哥哥今天要出去么?”
“去见见昨晚遇见的那位初中生。”叶洛看向她,“心愿,你也跟我一起去吧。”
心愿点点头。并没有多问什么,对于哥哥的决定,她都是百分百支持。
迅速整理好自己因为睡觉而凌乱的头发,她飘飞到叶洛身旁,好奇地看向桌面上摆放着的电脑。屏幕上正用浏览器打开了地图,并在上面用红圈勾出了几个标志。
“这些是?”
“我搜索到的有关于自我清除HP事件的发生地。”就像是昨夜带着心愿一同前往花鸟市场,叶洛这一次也没有掩饰自己在做的事情。虽然这有可能会刺激到心愿,但他认为这是有必要的。相较于逃避,叶洛更倾向于正面应对心理创伤。
“这些红圈都与灰鲲有关?”心愿也很自然地回应道。
“不一定。心愿你昨天不是说过么——那些少女都是因为完成了某个‘事件’才会进入花鸟市场。”
看着女孩点头,叶洛嘴唇微动,却把下一句咽了下去——可是心愿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叶洛可是清楚地记得,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心愿就说过那些少女并未与她说过任何一句话。
叶洛不准备问,是因为他知道心愿不会对他隐瞒这些信息。她之所以没有说,只会是因为记忆模糊了。再问也是无用。
他继续说道:“我这里圈出来的消息中,没有人提及所谓的‘事件’。”
“是因为新闻没有报道么?”女孩问。
“有可能。”叶洛眼帘微垂,“但是一个也没有,这就很奇怪了。”
心愿迷惑了:“可是昨天晚上那三个人不是说他们在主持吗?”
……
……
心愿说的是昨夜叶洛在那名初中生女生离开后,从那三人中获取到的消息。
审问那三名男人的经历不必多说。
叶洛有一套完善而熟练的审讯手段,自然可以让他们将想说的、不想说的、记得的、不记得的,全部吐得干干净净。
在动手之前,为了避免那三人的凄惨样子吓到了心愿,叶洛还专门叮嘱她不要出伞,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不过女孩倒是拒绝了,只是说了一句——
“哥哥。再惨的画面,我也看过了。”
叶洛一怔,随后一笑。
也是。心愿可不是什么设定为“傻白甜”的萌物。经历了那些惨痛的回忆,一个人固然可以保持一颗纯洁之心,但“对人生痛苦的抵抗能力”也必然会大幅上升。
而在心愿说出下一句话的时候,叶洛这个念头就更加深刻了。
“而且审问的话,我也是可以帮上哥哥的忙的。”她清冷的声音从伞内传入叶洛心中。
叶洛并未询问心愿的方法是什么,只是摆手拒绝。他本能地不愿意过多暴露心愿的存在。
不过他倒是明确了一点——
“心愿,这么看来,你现在的属性说不定已经变成了‘白切黑’。”
“白切黑是什么?”小女孩茫然。
“白色的外壳,切开来,里面其实是黑色的。”叶洛解释道。
“听起来像是很好吃的蛋糕。”她笑着,随后声音便有些忐忑,“这会不好吗?”
“怎么会。”
叶洛眯眼笑道,“我很喜欢。”
……
……
“按照那三个男人的说法,他们主持了一款事件。”叶洛回忆着昨天那些男人说的话,“据他们所说,他们其实根本不了解。只不过是道听途说知道了现在一些初中生很痴迷,于是就在一些社交平台散布这些消息,看看能不能网到一些鱼。结果,就网到了那位张菱同学。”
“也幸好是那位姐姐。”心愿说道。
她所说的“幸好”是指,其实也只有张菱一个人上了那三个男人的当,没有其他的女孩成为受害者。叶洛查看过他们的手机聊天软件,发现也确实如此。
右手食指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叶洛皱眉凝思,“但问题是,既然有假事件,就应该有真事件才对。那三人说是在网上闲逛的时候看到的消息,只记得名字和大致的规则,但是我根据他们所说的关键词去搜索,却搜索不到相关信息。”
“是他们在撒谎吗?”心愿问道。
“应该不是。”叶洛想起那三人痛哭流涕的样子,“如果那副样子都是演的,那还真是演技逼真,当混混都屈才了。而且他们既然提出了关键词,想来也不是胡扯了一个名称。”
“也就是说确实存在这么一个游戏,但是不知为何所有相关消息都不见了——至少在网络上是这样的。”叶洛总结道。
饮尽最后一口甜牛奶,叶洛露出满足的笑容。
“既然网上找不到消息,那么我们就只能去线下找消息了。所以今天的行程,就是先和那位张菱同学联系上。”
站起身来,叶洛正要回房准备出行的物品,忽然就听见了门铃响的声音。
叮咚、叮咚……
“这个时候的门铃。”
叶洛不禁轻咦一声。
想他三年前搬来这片小区,在第一天,就已经用足够冷漠的态度和乖僻的行为处事,打消了那些邻居试图与他构建近邻之谊的念头。
日常会上门按动门铃的,除了收水电费的就是缴煤气费的,后来网上缴费普及后,就只剩下送外卖的人了。
至于叶菲?
自从她拿到了他家的钥匙后,就再也没有按过门铃了。
上一次记忆之中按响门铃的,还是那位快递员。带来了安装着《厄诡游戏》的手机,从而改变了他的命运。
这一次又会是谁?
正想着,小女孩忽然飘向了门那边,像是要帮他查看来者是谁。
这本无不可,但叶洛却陡然心弦微动,一丝阴霾于心底迅速扩散。他立刻低声喝道:“心愿。回来!”
他的声音十分严厉。因为压低了声音,更显得格外阴沉。
女孩一怔,立在原地,回头看着他,露出茫然的神情。像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叶洛沉声说道:“你先回伞内。不要说话,也不要感知外界。”
莫名其妙被叶洛吼了一句,心愿露出了有些委屈的表情,但还是乖乖地钻回了伞内。
叶洛并未急着开门,而是将黑伞藏到了二楼的储物柜,紧接着拖出了轮椅,坐了上去。
再慢慢悠悠地前往门口,问道:“哪位?”
“呃,是我啊,许愿。叶洛先生,我之前与你约定好了的。”
门外传来一名年轻女性的声音。
……
……
五、死亡的真相
在结束了花鸟市场副本然后回到家中后,叶洛曾经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进行了一段漫长的自省。
凝神静思,整整一天一夜。
梳理自己过去的一举一动,搜寻着记忆长河的蛛丝马迹,只是为了找到那只将“求死之心”安置在他心中的怪异的踪迹。
遗憾的是,即使他展开了离析术,也并没有发现任何怪异的痕迹。但他明确了一个问题,他此刻的心理是极为不正常。
不同于精神分裂状态下的他——无论是理智的还是不理智的——内心不再被强烈的“求死之心”驱使着。现在的叶洛虽然已经明确了自己的内心藏着“求死之心”这么一个异物,但他却无法摆脱,仍然有着莫名的自尽倾向。
这种感觉就像是,吸毒犯明知道吸毒有害健康,还是会忍不住吸一般。他固然知道“自尽有害健康”,但他还是会有一种侥幸心理——试试也无所谓,说不定会很爽。
叶洛知道这个比喻有些离谱,但事实就是如此。
但叶洛也并非全无所获,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异常状态,他在日常生活中已经开始尽量按捺内心的这股自毁念头。虽然无法彻底消灭,但只要不受到额外的刺激,或是将注意力分配到其他事情上——例如解谜,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开那“求死之心”对他的影响。
另一方面,当作为局外人开始观测自己的时候,他也发现了自己“求死之心”的微妙之处——他并不是单纯地想要死去,而是想要正常的死。
直白点说,他不想作为怪异死去,也不想被怪异杀死。他可以死,但是应当像个普通人一样死掉——因为车祸、因为疾病、因为坠楼、因为割腕、因为天灾人祸。这样的死法,是那颗“求死之心”所渴望的。
叶洛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就给这种念头起了一个非常恰当的形容——
“想要体面地死去。”
当在窗帘紧闭而黑暗无光的房间中,叶洛说出这句话的之后,他一怔,继而一笑。
人的一生,岂不就是在追求体面而有尊严地死去?
……
……
“所以这就是我觉得叶菲不会自我清除HP的原因。”
“呃,我不是很理解你的意思。”
对话发生在叶洛屋前的小庭院内。
清晨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树冠,将凌乱的光斑洒在白色的小桌上,闪闪发光。
叶洛坐在轮椅上,茶几对面坐着的是一名梳着及肩长发的年轻女性,二十出头的样子,身穿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坐下来的时候,紧绷绷的衣服勾勒出颇有些动人的身体曲线。五官精致,尤其是那一双瞳眸格外清丽。只是脸上总是保持着莫名认真的神情,看起来有些严肃。
许愿,自称为了调查叶菲死亡事件而来的警员。
据她所说,她这一次前来,是因为她的老大陆明,前些天已经来与叶洛沟通过了,想要了解一下叶菲的事情。当时,叶洛是说没有空,便将时间定在了今天。
叶洛可不记得自己有跟什么警员定下了约定,但他并未直接否认,而是问“前些天”是指哪一天。
许愿微微思考说,大概就是五六天前吧。
叶洛便不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了——五天前,当时的他正陷入“认知循环”当中。只保留了“花鸟市场”中的记录,根本不记得白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也是他隐隐不安的地方,因为陷入了认知循环,那几天所有的记忆都消失不见了。他虽想安慰自己,反正他不怎么出门,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结果“问题”还是找上了门。
在门外的时候,许愿这位警员非常坦诚地说,她这次的行动其实不在警局的任务中,是她的老大擅作主张要前来的。所以叶洛拒绝也是合情合理的,只是希望他可以配合,因为他应该也想知道叶菲真正的死因。
“真正的死因。”门内的叶洛咀嚼着这句话,敏锐地察觉到了,“你认为叶菲并非自我清除HP?”
“其实我个人倒不是很确定。”她摇摇头,“只是我的老大说了——”
许愿清清嗓子,像是在模仿她的老大说话:“所有人都觉得她自我清除HP了,这不合理。”
听了这句话,叶洛稍作沉思,便打开了门。但并未让她进来,而是邀请她在院中交流。其实叶洛对许愿是有印象的,之前警察去叶菲家中做过调查,他曾在一旁观察到了随行人员中有许愿,那时候的她也是一身黑色西装,走在人群最前面,身侧跟着一个高大魁梧的男性警官,那大概就是她口中的“老大”陆明。
许愿撩了撩耳侧的发丝,说道:“叶先生,我没有明白刚才的意思。你为什么认为叶菲不是自我清除HP的?”
叶洛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你应该是从一个高大的大学男生那里得知我的信息的吧?”
许愿一怔。没有说话,但那细微的表情已经暴露了。
果然。
叶洛所说的那个人,就是之前在叶菲的葬礼上企图给他一拳的魁梧男生,据他所说是叶菲在学校里的师兄。不知为何,他坚持认为叶菲的死并不是自我清除HP,而是被叶洛杀死的。想来他应该是在那之后,将他所坚信的这一“事实真相”告知了许愿和她的老大,这才有了这次的碰面。
不过在灰鲲的影响下,警局想来是不会相信一名学生之言,倒是那个“老大”有些意思——居然也没有受到灰鲲的影响。
“许警官,既然我们这一次不是官方的约谈,而都是为了挖掘真相。还是希望可以开诚布公。有什么信息最好可以共享。”他凝视着许愿。
许愿微微犹豫,“我需要问一下老大。”
叶洛示意请便。
许愿便起身走到一旁的角落,用手机开始通话。
起初他只是打量着她。这位许愿警官的穿着其实是有些奇怪的,上半身应该是那种女士西装,白色内衬打底,勾勒出颇具规模,外面披了一件黑色外衣,但下半身的并不是常见的筒裙,而是男款的黑色长筒裤。
恰在此时,有风拂过吹起她的发丝,发丝飞扬间,她微微低头,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
叶洛顿时神情有些怔怔,渐渐眼神就有些莫名起来。
这一幕——他似曾相似。
……
……
六、事件的机制
许愿返身回来,正撞见叶洛那怪异的眼神,问道:“怎么了吗?”
“没什么。”叶洛回过神来,摇摇头,“许——”
“我们年龄相仿,互称姓名就好了。”
叶洛欣然,“许愿,你的老大是怎么说的?”
“他说,重要的是将真相挖掘出来,透露一些消息也是可以的。只是——”她有些犹豫。
“我明白。一些秘密需要保密。”叶洛道。
许愿点头,“是的。”
她坐回椅子,看着叶洛,忽而一笑,“没想到叶洛你与我想象中不同。”
“怎么说?”
“其实来之前,我事先通过其他人调查过你了,都说你有些孤僻,性格古怪,没想到——”她陡然闭嘴,忽然才意识到自己在说多么失礼的话。
叶落嘴角一勾:“许愿你一定经常被人投诉吧?”
许愿尴尬地笑了笑。
叶洛倒是并不生气,反倒觉得这位许愿挺有意思的。有意思的不仅是指她略有些天然的性格,而是说她似乎也没有受到灰鲲的影响。突然之间,这么多免疫了灰鲲的人出现,叶洛可不觉得这会是巧合。
两人说开之后,原本有些僵硬的气氛也缓和了一些。
“许愿你不仅仅是为了叶菲的事情来的吧?”他忽然说道。
许愿一愣,那脸上愕然的表情就像是在说“你怎么知道”。
还真是好懂的性格。
“其实在叶菲失踪的前几天,我曾经有从她的口中听到‘事件’一词。”他不动声色地说道。
“灰鲲事件!”许愿果然脱口而出。
她身体前倾,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叶先生,可以请你详细说一说吗?”
看着那张凑到面前的脸,叶洛没有说话。
她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坐了回去,红着脸道,“抱歉。”
“我掌握的信息只限于叶菲似乎曾经参与过这个事件。但什么时候参加的,参与了多少,这些我都是不清楚的。”他说道,“我觉得这方面的信息,你应该了解的比我多才对。”
“其实我们了解的情况也并不太多……”许愿似乎有些犹豫接下来的话能否告知叶洛,最后还是开口:“事件的起因是,上个月开始起,南城发生了连续的跳水事件。各平台上也有报道,不难查询。”
见叶洛点头,她继续说道:“在我们整理了资料后发现,除去了极个别特例,在这些事件中,全部都是十岁到十四岁这个范围的女生。”
“全都是女生?”他反问了一句。
“对。虽然也有男生事件,但并不是跳水,最关键的是,其他人似乎都没有牵扯到那一系列事件中。”她说。
“这一系列事件……你是指什么?”
“灰鲲事件。”许愿表情严肃,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翻出了一沓资料放在桌面上,“这一事件的具体规则太过庞杂,我就不细说了,过会叶先生可以自行阅读。”
她继续说道:“但事件的机制很好解释——通过递进任务难度来塑造参与者的决心。”
“决心……”叶洛咀嚼着这个词语,视线不经意地掠过了上空的怪异。
“是的。”她脸色沉重地点了点头,“一开始的任务只是要求在洛圣都中砸邻居家的玻璃,接着会上升到用笔在身上画出HelloKitty的图案,最后则是——”
……
……
“最后则是——跳水。”
沈沫看着眼前的男人,再一次强调,“张先生,这是很危险的事件。”
张铭的眼神不自然地看着桌子上鲜红的成绩单,右手不自觉地握拳,“我知道的,沈老师,我之后会教育张菱的。”
她忍住叹气的冲动,说道,“动手打孩子是没用的。”
“沈老师我知道你是好老师,推崇与学生做朋友。但是您还年轻,不知道有的孩子,光是口头教育可是没用的,只有打才有用。”张铭看了一眼办公室的窗外,声音微微提高,“棍棒底下出孝子,这个老一辈所推崇的教育方法不是没有道理的。”
窗外,一道背着窗户的纤细身影不自觉地缩起了身子。
张铭收回眼神,看向沈沫,真诚地说道:“您看我,小时候其实也很调皮的,但还不是在棍棒底下成长起来了。我想,教育是不是家长一个人的事情。沈老师您在学校也可以多动动手。至于那什么……”
“灰鲲事件。”沈沫忍不住纠正道。
张铭扯了扯西装的领口,“是。灰鲲事件。这名字有些别扭。听您说了几遍,我也确实觉得这个事件挺危险的。所以我会多注意的,不会让张菱耽误学习的。”
耽误学习?
沈沫张了张口,本想说这不仅是学习的事情,可是看着张铭那十分“真诚”的眼神,只能闭上了嘴。如果语言有用的话,就不会有这次谈话了。
“哎。沈老师,我还有工作。”
看了眼手机,张铭忽然站起身来,“这次就先到这里吧?”
见张铭已经站起身来,沈沫还能说什么,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那有事情您再跟我说。平时还多麻烦您了。”
说罢,他大步走了出去,回眸过去的一瞬间,眼神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怒气。
“张菱!”他在门外的怒吼声吓了沈沫一大跳。
她赶紧站起身来,走出门外。
正巧看到一名蓝色双马尾的女生慌乱地跑下了楼道,气冲冲的男人赶在身后。但跑了没几步,看了一眼四周,大概是发觉自己成为了众多师生的瞩目焦点,男人立刻又将脚步放缓,变成了低头快走。
沈沫看着这一幕,不禁苦笑地摇摇头。正准备返身回办公室,突然映入眼帘的身影,令她浑身都僵住了。
那是一位白色衬衣、黑色长裤的黑色碎发男性,右手持着一把束得整整齐齐的黑伞,修长而挺拔的身子正懒洋洋地靠在走道的扶栏上。楼外接近正午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发出和煦的光芒。
“哟。小泡沫。”他笑着打招呼。
那称呼和笑容都是如此熟悉而又久违。
沈沫的呼吸微微一窒,嘴唇嗫诺着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后只是一个漠然的转身,便走进了办公室,只是冷冷丢下一句——
“进来说话。”
……
……
七、缺失的信息
叶洛最后一次看见沈沫大约是在四年前,他去办理退学手续的时候。
刚刚大学一年级过半的她,还留着高中时代蘑菇头蓄长之后的短发。
身材娇小的少女张开双臂,堵在行政楼楼下,红着眼质问他:“师兄为什么要退学?”
他当时一手提着资料袋,一手正准备掏出手机看时间,不曾想竟然遇到了沈沫,一时之间立在原地。
随后给出来的回答是什么来着的?
喔,想起来了。貌似没有什么回答,只是说了句——
“小泡沫,还是小孩子就少管大人的事情。”
……
……
办公室的装修简约大方,与一般的老师办公室并无区别。六台办公桌椅对拼起来,形成三排。窗外的阳光洒下来,窗明几净。
“自便。”
偌大的办公室现在只有沈沫一人,她淡淡地说出这两个字,便坐回卡座的椅子上,毫无表情地看起了电脑。
叶洛环顾了一圈四周,能坐下来的地方除了其他老师的座位,便只有一个被沙发划分出来的茶水间。但那地方距离沈沫未免有些远。
他没怎么思考,便从一旁的墙角处拖了把椅子过来,放在了沈沫的座位旁。椅子的背面朝着沈沫,他反坐在椅子上,手肘撑着椅背,手掌撑着下巴,懒散没个正形。一副学校里的坏小子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刺头样子。
看着眼前认真盯着电脑、不停打着字的沈沫,她此时应该已经毕业了一年多,再也不能用“少女”一词来形容。
长发飘飘披在肩上,一套干练的灰色职场OL装扮,本就姣好的面容略作打扮,更显得精致。
“噗。”
他忽然笑出声来。
早就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的沈沫,终于忍不住开口:“有什么好笑?”
“没想到当年那个蘑菇头也学会化妆打扮了。”他说。
蘑菇头?
回忆的浪花瞬间溅起,往事的一幕出现在脑海中——那时她还留着蘑菇头,被一只大手按在头顶,揉乱发丝。而她则是气冲冲地挥舞着手想要反击,却因为手短而根本碰不到那人,只能任其嘲笑。
那时候叶洛的身影,渐渐与此时的叶洛重合。
沈沫眼神一阵恍惚,但她很快回过神来,又将脸色板起:“师——叶洛。你来这里不是讲这些的吧?”
“的确不是。”叶洛脸色一正,“我是来跟你了解情况的。”
“什么情况?”
“张菱,是你的学生,没错吧?”他说道,“我想知道她的情况。”
“你想做什么?”沈沫下意识露出警惕的眼神——那是老师看见校外不法分子时候的眼神。
叶洛哑然失笑,他从怀中拿出一沓资料,放在了桌面上。
“这是?”沈沫拿起一看,脸色渐渐变沉。
“灰鲲事件的资料。我知道张菱最近也在玩。”叶洛半真半假地说道,“我现在,算是在帮警员做事情,想要了解这些情况。”
沈沫大吃一惊。她怎么也想不到,叶洛居然会进警局工作。
她并不是质疑叶洛,她绝不相信叶洛会是说谎的人。
只是没料到,那个肆意妄为、最厌恶条条框框的人……居然会进警视厅。
这些年,在叶洛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沫的眼神首次长时间落在叶洛的身上,这才留意到他脸色的苍白,以及明显消瘦的身体。
她不禁嘴唇嗫嚅,问候的话就在齿间流转,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沈沫还是无法释怀——当年叶洛就那么敷衍着离开了学校,而且之后一点回音都没有。明明当初说好了——
“小泡沫。”
叶洛的声音打断了沈沫突然起来的回想。
她这才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微微吸气,赶走心中的杂念。
“我明白了。张菱的情况,我会告诉你的。”她正准备开口。
叶洛忽然抬起手,“等等。感觉会是很长的故事。午饭时间到了,不介意我们边吃边聊?”
沈沫露出了更加愕然的神情,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话。
向来我行我素的叶洛什么时候说过这么“贴心”的话?
这一次,她终于没忍住,“师兄你居然也会说这些话?”
他不禁笑道:“小泡沫,师兄当年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形象。”
“没、没什么。”她反应过来,脸色一板,“也好。下午我还有课,早点吃完结束谈话。也不走太远了,就去教师餐厅吃。”
……
……
教师食堂在三楼。
两人在食堂打菜完毕后就选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坐下。
右侧是落地玻璃,视野极好。
两人边吃边说。
“不愧是有名的南城一中,暑假还这么多学生。”叶洛通过玻璃往下看,见到的全是人头。
沈沫道:“大部分是高二准备升高三、初二准备升初三的学生。”
叶洛问道:“所以,张菱就属于初二升初三吧?”
“是的。”沈沫点点头,随后面露犹豫,大概是在想从哪里开始讲起关于张菱的事情。
叶洛看出了她的内心思想,“先从她的双亲说起吧。”
“张菱的父亲……刚才你应该也看到了,是一个脾气相当暴躁的父亲。至于母亲,我从来没有在学校见过张菱的母亲。”
叶洛点点头:“你了解过他们家庭的情况吗?”
“初一开学的时候做过一次家访,怎么说呢……是一个很奇怪的家庭。我去的时候,张菱一家三口都在,虽然妻子沉默寡言了一些,可也没有表现得不和睦。但就是感觉哪里不对劲。”
“再说说张菱。她是怎么样的孩子。”
“张菱……”她苦笑一声,“在我们这些老师看来,就是标准的刺头……”
沈沫将张菱的一些“伟大”事迹稍微介绍了一些,叶洛便明白了“刺头”两个字形容她都算轻了。不愧是可以轻易说出“肉偿”2个字的初二少女。
“虽然如此,我还是觉得张菱是个好孩子。因为她从来没有欺负过同学。”沈沫补充道。
叶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灰鲲事件呢?你是怎么发现她在参与的?”
“其实也不是我发现的。是另一个老师发现的——”沈沫忽然眼前一亮,“正好那个老师在,让她跟你说吧。”
沈沫站起身来,往叶洛身后走去。
他回头正好看见她正在与另一名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的女性讲着话。
两人一开始还是有说有笑,沈沫还指了指他这边,但很快那名女老师就露出了茫然的神情,最后摇了摇头,表情变得有些歉意。
沈沫脸上也有些迷惘,像是与那女老师道了谢,便独自一人有些郁闷地走了回来。
“那名老师不愿意详谈?”他问。
“不是。方老师很愿意帮忙,只是她说——她根本不记得有什么灰鲲事件的事情。”
……
……
八、忘记的游戏
沈沫解释道:“事情大概是发生在一个星期多之前,张菱在方老师的课上偷偷玩手机,被方老师抓个正着。方老师应该是在张菱手机里看见了她的聊天软件好友分组中有一个叫做‘灰鲲事件’的。然后她就告诉了我。”
叶洛点点头。这些信息与他从那三个男人口中所掌握的倒是差不多。
他问:“你自己有看过那台手机吗?”
沈沫道:“没有。南城一中严格规定了不准没收学生的财物,当时方老师也只是在课堂上暂时保管,课后就还给了张菱。我之前也有模糊了解过这个的危险,所以就告诉了张菱的父亲。”
“所以才有了今天上午的那场对话?”
沈沫叹气道:“其实之前也有找张菱的父亲来,但他每次的表现都差不多。不在意谈话的内容,只是觉得孩子成绩不好就是有问题。有问题的话,打就好了。其实如果不是因为那【灰鲲事件】太危险了,我是不愿意找张菱父亲来的。”
叶洛问道,“你是怎么看待这个事件的?”
“很危险。”她毋庸置疑地说道,“看了你递给我的资料后,我更加明确了这一点。绝对要禁止。”
微微饮了一口茶水,她眼中带上阴霾叶洛凝视着面露担忧的她,忽而露出一个笑容。
沈沫被叶洛看得浑身不自在:“什么啊。”
“只是觉得,小泡沫也长大了呀。”
叶洛说着,脸上的笑容忽然收敛,“不过。你真得认为这一切——那些案例中,他们的跳水——都与‘灰鲲事件’有关?”
沈沫本想脱口而出“当然”,但是对上叶洛那认真的眼神时候,却说不出口了。
叶洛也并未解释,只是换了话题,“事情我大致了解的差不多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刚才说方老师不记得了。”
沈沫点点头。
叶洛问道:“那么,她是不记得‘灰鲲事件’了,还是不记得张菱了?”
沈沫一怔,回想着刚才的对谈。脸色渐渐就变得古怪,她犹豫地说道:“刚才方老师的原话是——‘灰鲲事件,那是什么?’”
如此看来,令方老师迷茫的不是“张菱”,而是‘灰鲲事件’本身。
“她根本就不记得什么,但这怎么可能呢?这一事件,明明之前学校领导还专门下了通知。”她喃喃道。
“有当时的通知文件吗?”叶洛问。
“现在手上没有。只是,你要那些做什么?上面的内容都是些很官方的信息,无非就是——‘严抓严打、坚决杜绝’。”沈沫疑惑道。
叶洛并未回答,而是反问道:“小泡沫,你知道人类传递信息的几种方式吗?”
“什么?”沈沫歪了歪头,露出茫然的眼神。不明白叶洛为什么突然这个时候问这些。
叶洛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最开始当然是肢体语言和口头语言,后来有了图案与文字,并且一直延续到了现在。科技飞速发展,交流的根本方式并无改变,只是内容的载体发生了变化。以前是纸张书本,现在则更多是网络。”
沈沫露出了更加迷惑的神情,但却觉得眼前这一幕莫名有些熟悉。
叶洛右手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网络虽然比以往过去更加容易传递信息,但也更容易封闭信息——例如404。所以,如果想要‘杜绝’一件事情,必然是首先从网络端开始。只要在网络端封闭了,在如今这个大部分人都是从互联网中获取信息的时代,其实80%的消息就已经封死了。”
叶洛侃侃而谈,窗外的阳光轻柔地落在他洁白如洗的衬衣上,散发着莹莹的光芒。额前柔软的碎发下,是一双漆黑如墨的双瞳,阴影勾勒出挺拔的鼻梁和立体的脸部轮廓。
沈沫怔怔看着,她终于想起了为什么觉得这一幕很熟悉——以前在大学的时候,叶洛讲话的时候也总是这样天马行空。明明之前还在讲A点,他突然就会跳到B点。完全不顾及其他人是否跟得上。
按照他可以气死人的说法就是——“跟得上的人自然跟得上。跟不上的人,讲了也是白讲,干脆不讲。”
根本就没想与其他人好好交流。总是把一切都装在心里。
那个时候的她也总是在一旁这样怔怔地看着叶洛。
心口微微一疼,沈沫忽然回过神来。
现在的她,可是和以前不一样了。早就不是那个梳着蘑菇头的“小孩子”了。
“网络虽然可以404,但是人们也可以在信息出现的时候就将那些内容下载下来。放在本地,这样就不会被404了。”沈沫反驳道。其实她并不清楚叶洛在说什么,但她总觉得如果就这样什么也不说,那就输了。
“小泡沫你说的不错。但是那是少数人,在如今的信息轰炸时代,更多人接触到的是‘流动的信息’——是【游鱼】。那些躺在电脑硬盘里的信息——也就是死掉的鱼,只会慢慢腐烂。”叶洛解释道,“没有媒体的连续报道,再如何夺人眼球的新闻都会很快消散——除非再有人提起。”
“那就再提起就好了!而且看过了的话,人们总是会记得的。”她的声音大小不自觉得变高,态度也变得有些尖锐起来。
叶洛微微摇头,“没那么容易的。网民的记忆力可是很差的。”
沈沫一窒,右手不自觉握拳。叶洛的摇头在她看来是如此刺眼,不知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忍不住身体前倾,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高声喝道:“那又如何。你说的这些,跟我们讨论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声音一出,原本嘈杂的食堂顿时一静。周围众人的视线,都若有似无地投射了过来。
沈沫顿时反应过来。她身体僵硬地坐回了椅子,抿着唇、低着头,不说话。
就听见叶洛的轻轻笑声,然后就是头发被温暖的手给揉乱:
“小泡沫还是那个小泡沫,还是大一时候那个小孩子的性格。”
久违的温暖,那是隔了4年之久的回忆。
“全都被你说完了……明明刚刚还说我长大了。”她低着头,不让自己泛红的眼眶暴露在叶洛眼中。
“确实成长了。只是在我看来,永远都是小孩子就是了。”
……
……
九、说谎的大人
“师兄才是。”
沈沫指了指叶洛的餐盘,“不爱吃苦瓜,还是要点苦瓜炒肉。这个奇怪的习惯,一直保持着。”
“我不是不爱吃苦瓜——”
“明白明白。还是那句万年不变的话——”她模仿着叶洛的语气,“只是不喜欢吃苦的苦瓜。”
“准确来说,只是不爱‘吃苦’。如果食堂炒的好吃的话,我还是很愿意吃的。”叶洛说道。
随后双人相视一笑,多年未见的生分,以及当初离别时候产生而存在至今的尴尬,随着回忆的涌起而一瞬间消散。
两人随后又聊了一会关于张菱的事情。周围人来人往,但也渐渐变少。沈沫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叶洛看了墙上的钟表,示意道:“你说过下午还有课的吧?”
沈沫这才意识到快要两点钟了。
“其实事情我了解得也差不多了。这一次真的是幸好有小泡沫你在这里上班,不然我真没那么容易获取信息。”叶洛凝视着她,“之后如果还有情况发生,还要麻烦小泡沫你把相关信息发给我。谢谢你了。”
麻烦?谢谢?
沈沫没想到会从叶洛口中听见这2个词语。
“师、师兄……你真的变了。”她忍不住说。
叶洛微微一怔,说道:“毕竟过去了4年。也发生了许多事情。”
“我听说你的家人——”
“嗯。”叶洛面色如常地点点头。
沈沫的眼眶顿时红了:“师兄……”
叶洛露出柔软的笑容,“已经过去了。而且如果真得有些许‘正面’变化的话,也不是因为这些已经过去的事情。”
“是因为什么人吗?”瞧着叶洛那柔和的眼神,沈沫心中一动,脱口而出:“是因为秋——”
“不是。我跟她已经分手了。”叶洛平静地说道。
沈沫愕然至极。这或许是她今天听见最令她难以置信的消息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叶洛居然会跟秋师姐分手。实际上,沈沫当初一度怀疑叶洛之所以退学就是为了维护秋师姐,因此,她后来很长时间忍不住非常讨厌那位师姐——虽然那位师姐长得又好看、身材又看、脑子又聪明——但是,她就是很讨厌。
但沈沫也不得不承认,那位秋师姐真得是与叶洛师兄太相配了。两个人站在那里,就会令人觉得是同一类人——同样的对外界冷淡和漠不关心,像一把锋利的刀刃——从而升起“这两人不在一起,就太可惜”的念头。
所以,这分手的消息实在让沈沫震惊。但她也很快反应过来:“所以是另一个人吗?”
“是——如果这么说的话,或许就太给她面子了。”叶洛望向窗外,目光悠悠,嘴角勾起笑容,“不过,我这一次确实是为了她,才会参与到这次灰鲲事件的调查事件中的。”
沈沫怔怔地望着叶洛嘴角的笑容。她并非没有在大学时代见过叶洛的笑容,实际上,虽然叶洛性格冷淡而不合群,却恰恰是个很喜欢笑的人。只是那些笑容大多“不怀好意”就是了,总是带着几分冷淡或是哂意在其中。简单点来说,嘴角一勾,就很想让人打他的那种感觉——可偏偏又打不过。所以叶洛在大学时代的风评是真的不好。
可沈沫知道叶洛其实内心是很柔软的,只是他从来吝啬于表现出来。最多只是眼神中微微透露,根本不屑于体现在表情上——除非对象是小凛。
她又何尝见识过叶洛这种柔软的笑容呢?
她本来应该感觉到妒忌的,因为这正是她在大学时候千方百计想要实现的事情,却让一个陌生人做到了。
但此刻的沈沫却只有一个念头。
她的声音微微高昂:“师兄!”
叶洛看着她。
“这次的调查一定要顺利!”
她双手握拳,做了一个加油的动作。
迎着她那仿佛在发着光的双眼,叶洛微怔,然后露出笑容:
“那当然。”
……
……
两人在食堂楼下分开。
临近上课时间,沈沫就决定直接前往课室了。
应下了有时间再出来吃饭后,他送着还依依不舍的沈沫上了楼。
他并未就此离开学校。而是转身去了初二1班看了看,那是张菱所在的班级。企图通过那标志性的蓝色双马尾,找到张菱。
叶洛也曾问过沈沫,为什么张菱那一头蓝发还能留这么久?他以为南城一中这种名校,对这些很严格的。
沈沫的回答则是:“一中只关注学生的成绩,虽然也会管理学生的仪容仪表,但也只是口头警告,并不会说就此采取强制措施。”
一顿,“但是,一旦学生的成绩开始滑坡,而且差得厉害,就会被强制退学。”
“不愧是半私立的高中,规矩就是与众不同。”叶洛又提出了一个问题,“那为什么张菱还没有退学?我以为她的成绩会很糟糕,不然她老爸也不至于那么暴跳如雷。”
叶洛精准地剖析着张菱父亲的性格。
沈沫则是苦笑地点点头:“其实也差不多了。只是她的成绩总是在退学线的边缘起起伏伏,差不多就是再低个几分,就要被强制退学的程度。说起来,张菱当初进入初中还是以全级第一的成绩进来的。”
大概是怕叶洛不了解,沈沫解释道:“要进南城一中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有钱,一种就是通过考试。而南城一种的入学考试很难的,虽然是小升初,但是题目的难度直逼高中的难度。但好处就是,如果通过了考试,学费就几乎为0了。”
“精英素质教育。”叶洛点头表示明白。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什么沈沫会在谈及张菱现状的时候那么可惜——张菱既然能够在那种高难度的入学考试中获取第一名,就绝对不是笨蛋。恰恰相反,应当是非常聪明的那一类。
“她成绩变得那么差,也是在初一入学两个月之后的事情。”沈沫说道,“我也问过她原因。她什么也不说。我答应她,即使有什么秘密也会绝对保密。可是她还是沉默,后来被我问烦了,就是一句‘大人都是骗子’,之后都是躲着我。我没办法,后来才联系了她的父亲。”
……
……
“‘大人都是骗子’吗?”
叶洛咀嚼着这句话。
走在二楼的走廊上。
下午三点钟的阳光颇为刺眼,还好身侧有连绵的树荫覆盖在教学楼上。他蹭着课室里散发出来的空调冷气,倒也不是特别热。
叶洛刚才并未发现张菱的身影。他等到下课,也问了其他同学,不过也没有得到答案。再问他们对于张菱的看法,大同小异,感官都不怎么好。叶洛倒也不奇怪,毕竟对于其他的好学生而言,张菱就是传说中的“坏孩子”吧。
“只是果然又翘课了吗?这可就难办了。”
忽然,叶洛停下脚步。
回眸。定格在那慌乱的身影上。
“跟了我这么久,难道是准备暗杀我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