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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阡     南宋风烟路txt下载     南宋风烟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246章 笑我疯癫,凭你的脸?

    “早便想手刃你们四个杂碎,祭落思城万千无辜!”洪瀚抒战意被激,钩一提立马上前,却看那四人同时阴沉一笑,核心者轻柔一摇扇首先开口道:“那中兴府的万千无辜,谁祭?”毒辣撕开瀚抒从不曾愈合过的伤口!

    那人手执折扇本是对内轻摇,却猝然就向外猛张,于谈笑间变脸开战。霎时强力迎面而袭,竟能现出其形其状,宛若风魔张牙舞爪。这一招赫然出手,旁观者都觉面如刀割,可想正面打击下会多吃紧。尚不及叹气势凌人,更发现他内涵毒辣,原来那扇风中竟还裹挟毒砂,一暗一明两路绝杀,对手根本无路可走,情境之凶非同小可。

    若然接招之人不是洪瀚抒,只怕已死千次万次,却因那个是钩深致远洪山主——任你黑云压城着来,教你风流云散了去——

    洪瀚抒右手横钩一卷,六成力顷刻奔赴,边冲杀一往无前,边将那风沙全揽,钩行霸道,舍我其谁,一招之内切中肯綮,回敬敌人百倍吃紧。

    击退第一人数步,赢得第二人持杖来压,据称力能扛鼎的这一高手,手中杖少说二百斤重,一挥舞四面八方尽如巨石崩落,全朝着洪瀚抒连人带钩砸打。

    瀚抒左钩抽翻,迅猛对杖痛击,化解蛮力游刃有余,轻而易举反守为攻。

    使杖者略有滞后,使扇者及时补救,看似由上而下盖来,倏地却一掠而变、换作由左向右侧掀,虚实演化如此轻易,招式精湛不容小觑;而且明明是扇造就之风,锋芒之锐,能切金断玉。

    因他是洪瀚抒。他们虽言辞冷酷,却无人武功怠慢,而这一刻便如吟儿,也看出他们武功之了得,足可纵横当世。若以十二元神中的完颜瞻去类比昆仑剑派的武功水平,那这鞑靼四杰明显个个都是完颜气拔山以上水准。甚至使扇的那位俨然能达秦狮档次,这种阵容,虽然首发只是两人,亦完全能夹攻处在正常状态的洪瀚抒。

    没错,才两个来回,便战到白热!

    扇杖二者越打越快,劲风乱扫气流四射,内劲之强可见一斑;而瀚抒双钩左右并用,也早已将之挥作热浪。仿若有火球被他信手拈来、操纵着轮转如飞,经行处火星如雨,攻势皆风疾雷暴。

    高下立现,无论重沉如杖锐利如扇,一旦沾碰便被火从钩吞噬,一切招式都化为乌有,全然由他睥睨勾销!

    这悲愤孤高之情,这争勇斗狠之心。这目空一切之意!

    渐渐地,洪瀚抒的身影在战局里已看不到。是因看不清才看不到完整,划过夜空的,只有凌厉呼啸的风,流星喷溅的火,与夺魂追命的光……该是七八成力了吧,吟儿的心难免作疼。阴阳锁完全看洪瀚抒,一动武就牵引,一井喷就恶化,而现在,就在这两者之间动荡。

    隐隐约约。围观众人竟都觉察到了多股先前不曾有的炙热真气,它们不时从瀚抒身体散发、流窜,脱缰野马,扑面如火,不知比扇杖二者的内力强烈了几千倍……虽对于他来说,力气太多,流失一点无所谓,对他们而言,真不能再多了,早已是炼狱般,烧身的煎熬。

    ??

    猎猎漠风,吹起脚下荒原万里沙。瞬然这整个世界就像醒了一样,不仅光线被火从钩烧得明亮耀眼,尘沙忽然开始变得有生命,它们,妖娆升起逐渐弥漫,荡漾徘徊,稀疏悬浮,从未落下,不曾再扬,所有人和事物,尽被笼罩在这层朦胧的微白色里。

    这雾霾之下,不知俗世与我孰为真?孰为海市蜃楼……?

    又听刷一声划破僵局,一索当空而下直套火从钩方向,虽不曾更改这尘沙之势,却差点绕偏火从钩影响战局。

    “即刻手刃此人,给尹将军报仇!”使索者明显比其他人要性急,久攻不下再也不想等。他一声令下话音刚落,所有鞑靼高手无论先前明着的还是暗着的,全都一涌而至并奉命将这里封锁,片刻便将洪瀚抒四人围得水泄不通。

    只可惜这地方,不是那铁甲雄风的战场——洪瀚抒是鞑靼全军敬畏、忌惮,亦是他们除之而后快,天命,教他们在此,遇上他孤立无援、以寡敌众。虽省了许多要在战场上将他移除的心思,却难免打破了他们要在战场上将他斩杀的梦想。

    趁着洪瀚抒双钩被铁索勾带继而被飞环干扰,鞑靼高手们同时出手战他,顷刻锤高攻,戟低旋,刀激舞,枪急绽,此方唱罢彼方登场,全在洪瀚抒身边招呼,视野里虽是纵横交错,却坚定冲击向唯一的核心。

    恨意尖锐,战念澎湃,兵刃声激越,来自同一类人,却是又一国——可叹瀚抒在这短短几月时间,既成仇者仇,亦成亲者仇、恩者仇。

    瀚抒原比他们更仇,更向战,却难道听不见他们在讽,你凭什么仇我们?凭什么与我们战?你自己不也是杀戮西夏的逞凶逆贼!?

    他们嘲讽,原该保卫西夏的他屠杀西夏,还屠杀得比他们更狠;他们想剥夺他此次为西夏而战的资格,他们原指望他站不住脚然后从身到心被他们打垮?他们果然好计谋,仗着人多势众和兵强马壮,就快要将他洪瀚抒击倒……

    当万钧气力倾轧而下、从聚集到压迫好像故意被放慢了节奏一个世纪那么久,洪瀚抒被强势镇压不得不弯腰仰倒面前被架压着千刀万刃,就好像,看见了包括这些人在内的所有人,西夏鞑靼女真和宋,全天下都持着舆论对他指点向他逼迫,要他投降,要他妥协,要他认输,要他服罪——

    “不可能!!!”要我投降、妥协、认输、服罪?!岂不知洪瀚抒的字典里从没有过这四个词!即使你命运对我从来都刻薄,一路走来强加无数不属于我的罪名,我,什么时候低头过?!情绪绷到极点终于反弹,爆发出压制已久的心火,和这样一句愤怒的战吼。

    所有压力排山倒海。转身狂飙谁倒下来?!咆哮声落他攒聚完周身能量,硬是挺直腰反斥出致命一击——炽热光圈霎时逆流而上冲天而起,就像岩浆喷发般直接肢解了原先堵着他的枝枝叶叶。

    那些嚣张的强虏,转眼就灰飞烟灭,简单到不可思议,壮阔得无与伦比。震天巨响中人不像人。全是被他拂出去的尘。还谈什么缠着他,够都不到他。

    众人从半空七零八落的样子也在他眼里停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冷笑,像在说,不好意思,我又摧枯拉朽了。

    他会怕这些所谓高手吗?笑话,他连天都不怕!这麻木不仁的天有什么值得去怕!

    ???

    不知是因为心魔被触,还是因为鞑靼军战力远远强于西夏,他在这一刻挥钩的力度俨然已是上次对昆仑九剑的最大。入魔的临界……

    如果皇宫血战缘于被刺激,与昆仑派争斗是武功原因,这次近魔,很显然两者兼具,可两者并不那么过分。吟儿也渐渐察觉出,瀚抒入魔的条件越来越不苛刻,越来越……正中下怀一样,正中那只。瀚抒内心之兽的下怀。

    到此刻吟儿手腕已然又在收紧,竟有被打伤打退的鞑靼兵。想到了利用她们来威胁瀚抒住手。别无他法,因为此刻杖、索、环都已惨败,仅余使扇者孤掌难鸣,他们也不愿再僵持引得邻近驻守的西夏军队到此,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劫持她们……

    “别过来!”吟儿从未有过像今天这样怕死怕被劫持,唯能咬紧牙关硬着头皮。举剑迎上这群不怀好意的鞑靼兵,挑倒他们的同时她手腕却在不受控地越锁越紧,于是一边穿梭于刀光剑影一边气力却在更快地流逝。

    闹得满城风雨的西夏血战,死那么多无辜追根究底不就是因为她有危险激他入魔了吗,可是。这些鞑靼兵,又不知道她就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国师夫人!

    冷不防身后微呼一声,原是已有人突破了吟儿的防线、轻易就将红樱擒住,吟儿大惊转身一剑追及,硬生生将那人劈开数步,刚一到达红樱身旁,慧如背后又传刀响,吟儿剑速骤提,刷一声风花雪月连亘,直接就将那尖刀当中劈断,看似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她明明离慧如更远,从招式转换、气力调用、身形位移都应该比那使刀者费时,究竟是什么使她在到达慧如时比那使刀者更早!

    鞑靼兵无不叹为观止,这女子的动作竟这样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招式转换、气力调用、身形位移,快到几乎捕捉不到!非但快,而且强硬,说要你断,你不断也得断!

    见是高手,鞑靼兵一同围上,原本对弱者的欺负,全然上升为对高手的不服,蓦然合攻,武功之强,远胜西夏一品堂,吟儿强忍剧痛正待再拼,方一抬头却看这永昼之夜仿佛有万箭齐发,倾盆如星如雨悍然而下,铺天卷地无边无际的凶险碎片,全朝着她、红樱和慧如这个核心砸落,举起惜音正待施展点苍剑法,心一慌竟油然而生一股胆怯:

    前所未有的面对危机她不知该如何打起!

    好在,危难关头,斜路忽传一声剑鸣,熟悉至极令她心念回到陇陕军营,坐在轮椅上的切磋和斗嘴……

    不必回头去证实,剑法,风力,以及重心所在,全指向了那人是“孙寄啸!”

    不消半刻又来两剑,然而难知是友是敌——昆仑九剑……吟儿原还疑惑着他们怎会和孙寄啸同一时间赶到,原想发问你们是来帮忙的还是来当帮凶的,却忽然间喉咙像被勒得死紧,不及开口眼中满是泪水却已无力流出,唯能在这痛苦的煎熬中长剑脱手、挣扎不能、筋疲力尽倒在地上——

    危难关头所幸三把利剑赶到救局,但与此同时却是吟儿精神耗尽,可想而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又怎么有闲暇去想?那一刹所有人都像冻僵在原地,如同被抽离了灵魂……

    再回神时,哪还是那个年代,哪还是那个地点!

    ??

    那不再是原先凝滞的安静的爱睡的沙漠。它被人为赋予了新的定义,滚滚热浪向前向上涌动不休,将积沙堆堆掀起,层层揭开,推远拉近,翻来覆去。疯癫,无序,罪恶狰狞!脚底震颤,无边沙漠,是从最低处地壳开始满盘震荡!

    那不再是西夏可悲的天庆十二年,但狂风卷积,沙尘暴起,好像有无数千疮百孔的雕像、壁画和城池,带着历史的刻痕若隐若现在他们的面前。因整个沙漠被掀起而出,又因整个沙漠坠落而散……

    空气被抽干,湖泊被倒吸,雷电交加,昏天黑地,满世界到最后混沌一片,只看见风沙猖狂肆虐,空间仍然无垠。时间无休无止。

    一刹之前、不,是很久以前的另个时空、到底发生了什么引起这惊天剧变?

    是那个红衣男子。朝他所爱之人方向,为救局挥出的那一钩……

    一掷而乾坤移,日月转,山河破!

    适才发生的一切拼斗,何足挂齿?在他钩下,天地都能命比纸薄。

    动荡却远远不曾过去。细心之人就会发现,这还不是最危险的时候,相反,现在还只是酝酿而已——沙漠这泛着红色的表层,竟似正在火烧一样。

    烧出高低。烧出起伏,烧出峰谷……这种异象前所未见,众人都还半信半疑,一声诡异而尖锐的嘶鸣,就像地表被撕裂了一样,深坑里猛地窜出大火,掺杂着无数血气,狂热地蔓延,旋转,像蓄了血的池,眼看就要有一次厚积薄发的爆炸……

    何来血气?才发现,不知何时身边已经少了一半以上人!

    如从地狱而来的沙漠大火,燎原之势,绵延不绝,经久不衰,像极了此刻洪瀚抒眼中的魔邪。

    而他们,虽然发现,虽然先后意识到了,却呆在那里,不知要不要躲——怎么躲?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期待,期待他们的想法是错的?

    终于,那个人人都可以预料却又万分不想见到的情景不可抑制地发生了:一个瞬间,风与火开始以最高的强度和速度自旋,搅起百顷万吨滚烫的黄沙,生成一个个猛烈漩涡,将他们不由分说吞没……

    “啊……”不及想这到底是地震是火山是龙挂还是沙暴,所有尚且活着的人都还疯也似的逃命,然而身处这沙漠的世界里如何逃命?几乎每个人都在被脚下伸出的无形之手拖曳往下!

    所有人都在发出恐惧的嘶吼,原来人在恐惧的时候发出的吼声远比愤怒的时候要大,可是越嘶吼越浪费逃命时的气力,不嘶吼却又如何克服这濒死的恐惧!

    只有那一个人没有逃命,没有嘶吼,那人站在这漫天遍地的各种塌陷里带着满足的欣赏的欢畅的笑意,内力高强到沙漠没法吞噬他,声音高亢到覆盖了在他脚下匍匐这些人渺小的喊叫。

    他当然不怕那流沙因为那流沙本就是他引起的听他的指使。

    他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及时地疯了一样跑来说吟儿不要死

    而是在经历了鞑靼兵静疑、惊慌的两个阶段之后

    静候着流沙迅速将那些兵马完全淹没,冷漠毫无怜悯

    从始至终他一直不曾醒过

    狂啸狂笑狂舞

    如狼如狮如虎

    全场高手,过半横死

    遍地尸体,顷刻全无

    原只有百余鞑靼人受此天谴,却无辜多出了百千闻讯赶赴的西夏兵,他们明明是紧随着孙寄啸和昆仑九剑而来,却一并被疯魔化的沙漠打中,压垮,死无全尸或就地活埋。

    ??

    黑夜彻底来临,沙漠重回死沉。

    原来这世界真的有全黑。

    很久,很久,这条通往坟墓的血淋淋的路,都只伫立着他洪瀚抒一个人。

    天地间再无其它,除了黑暗和死亡,就只有他。

    直到很久之后阴霾散尽,天幕重新露出那繁星闪烁,却哪里还像先前那般璀璨,华美?不,也许在他眼中,依然是璀璨华美的。

    末日之后,又过了一纪那么久,终于有顽强未死的接二连三从这浩劫里醒来并挣扎爬出。

    他,如个从未见过世人的孩子,怔怔地等待着和望着这些蓬头垢面,而他们,在见到他的同时,忽然都失声失色,动作也全部都乱了套。

    除了惨叫惊呼声,还有一些,微弱的,悲哀的,急切的,掺杂于耳,不外乎如下几种:

    “将军!”

    “莫忘记了可汗的嘱托,要活着,活着回去!”

    “三妹!”

    “大哥!大哥我一直在找你啊!”

    “盟主,盟主,醒醒……”

    许许多多生离死别,各种国度各种语言

    活着的死去的,惊恐的来不及惊恐的,全都拜他所赐而他没半点感觉。

    因为他现在确实不是个人,只是个兽,所以他看着世人,如第一次见。

    挥钩救局的时候,那个瀚抒,是为了救吟儿,救红樱,迫不得已,所以宁可忽略了他自己,宁可他洪瀚抒“死”了。

    现在他洪瀚抒死了,内心的魔兽成了主导。(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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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7章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将军!”找不到他们的将军了,当晚,闻讯赶来的西夏军兵大半都折戟沉沙。

    “莫忘记了可汗的嘱托,要活着,活着回去!”武功盖世的鞑靼四杰,也在这里折损其二。

    “三妹!”“我……我终于可以去见他了,大哥不必,挂心……”昆仑派幸存的九位高手又一次减半。二人当场死亡,二人被活埋后只找到一半尸身,四人身受重伤,还有那个曾经最想手刃瀚抒也是这次来得最快的女子,被从风沙里抢救出时只剩下一口气,他们拼尽全力想为她吊命,可惜自身难保一个比一个虚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失救而死。

    “大哥!大哥我一直在找你啊!”孙寄啸死里逃生还想上前将洪瀚抒唤醒,冷不防被现在的洪瀚抒扬钩狠斥,当即血流如注连人带轮椅倒退数步。现在的洪瀚抒,执念不再是保护吟儿,而是保护他自己不受外界干扰。

    “盟主,盟主,醒醒……”吟儿气若游丝,只恐也熬不过这漫长一夜。

    风烟散尽,鞑靼兵情知此地不宜久留,于是听使扇者一声令下,幸存者们相互扶持着立即逃离此地,趁西夏兵马还没来全也根本没办法来全……使扇者背起兄弟尸体的转身刹那,分明回看了洪瀚抒凄厉一眼,这仇恨他记下了。

    当阴阳锁再度恶化,吟儿只能被迫将腕间的绷紧忍受成习惯——终于等瀚抒的心恢复了平静如水了,即使他静静地、好奇地望着他们,她也只能醒转而无力说出半句话,阴阳锁竟时时刻刻都在压榨着她。

    “是我,金鹏!”孙寄啸受挫后居然又一次头也不回地往洪瀚抒方向冲,“祁连九客。大哥不记得了吗!”

    “小……小心!”吟儿眼睁睁望着洪瀚抒再度举钩劈斩,拼尽全力叫出这一声阻止,原先她还指望孙寄啸比竺青明顾紫月幸运,因为他理应是有防备的,他一定听说过了阴阳锁而青铜峡时期的竺青明顾紫月并不知情……

    可是没想到孙寄啸会那样气盛命都不要,那一声巨响落下之后。惊看沙中血溅孙寄啸被打开数丈生死未卜,吟儿心中大伤喷出一口血来早是面无人色。

    洪瀚抒曾经一味想送吟儿回陇陕,确实潜意识里还想见到祁连九客的人,可是,瀚抒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再见,实在也料想不到会是怎么再见面的。

    想见是想见,如何见,从未考虑过;怎么面对,真得到面对的时候才知道;他不是没有担心过。他对吟儿充满惭愧却还能害她,说明他也能在充满惭愧的情况下害他兄弟——

    不曾想,这一刻真的发生了,这一刻的孙寄啸半身是血,刚够到轮椅便又倒地,几次之后才成功坐回去,却是毫无力气只剩神智。

    “孙将军,可知洪山主有阴阳锁?!”红樱帮吟儿擦去冷汗的同时柔肠寸断。满心都是对瀚抒的牵挂,却怕靠近他——不怕靠近他后他伤害她。却怕会加重他癫狂害他和盟主更痛苦。

    那时孙寄啸虽然虚弱,却是不依不饶的表情神态,缓得一缓,他竟不听劝阻,脑热近前还想再上?!

    “站住,找死吗!”情知吟儿命悬一线。慧如罕见厉色对孙寄啸怒喝。

    “孙寄啸,不怕死!”一声喝罢,满空回响,紧随这气魄却是孙寄啸的血从头开始流下,当此刻他就在洪瀚抒的钩下只差毫厘便要身首异处。却岂有半分退让之意?硬碰硬!一字一顿吼出这句,字字惊心,红樱吟儿等人皆被震慑,即便洪瀚抒都微微动容。

    他才不是脑热,他和红樱相反,长痛不如短痛,不如用血浇灌,用命提示,如此才能真正唤醒洪瀚抒!

    虽然悲恸,吟儿却忽然为瀚抒感到一丝欣慰。

    许久之前,吟儿被瀚抒从陇右劫持到西夏,以为孙寄啸会是按捺不住最快追出来的一个,见他没来,方能领悟孙寄啸才是最忠于洪瀚抒的人。这种平时表现得离不开,关键时刻却能帮忙收拾摊子;平时对瀚抒马首是瞻,关键时刻却能对错分明的性格,像极了……海。

    吟儿对寄啸早就改观,此刻则更肃然起敬。是的孙寄啸比竺青明顾紫月要更懂阴阳锁的恶劣,可他在接到兄长们的死讯之后还是不顾一切来到了西夏,是不怕死,更是要救瀚抒!

    如此,即使瀚抒已经入魔,吟儿心中也燃起了希望——所幸瀚抒还有他,还有他所代表的那一群人。

    真像她说的一样,他们,怎么赶都离不去!

    洪瀚抒忽然好像意识到了这不是他的仇人而是他的亲人,持钩的手久久不曾再往下半分,却,也不曾就此收回手去,尤其是在他感应到四周围还有人气……

    尤其是当西夏军马的装束、昆仑九剑的武器映入眼帘……

    他被提醒除了鞑靼军之外,这些没能及时逃离的西夏军也是一直以来在冤枉洪瀚抒、追杀洪瀚抒的敌人,他,要为那个含冤莫白的洪瀚抒报仇雪恨!

    眼神一厉,杂碎们,都去死吧!那个洪瀚抒,扯什么良心,念什么无辜,这世道,谁还讲良心;战无数,谁会是无辜!

    只有痛快杀戮,什么都不管不顾,才能灭尽心中繁复的苦。才能教这天下没人再可以随意地将我的尊严践踏,将我的真诚糟蹋,无端扣给我任意罪名,害我活得如狗一样。

    “别杀他们!”孙寄啸发现不对立马一个翻身,顾不上自己安危刷一声松风剑法,直掀起一大片尘沙迷眼。

    “听我说大哥!他们,他们都知道了真相,所有人都知道了真相!皇宫的那一战是李纯祐颠倒是非,如今全西夏都在声讨李纯祐!”孙寄啸几乎声嘶力竭,红樱闻言又惊又喜,看向昆仑九剑那几个幸存者,他们的神情。表明孙寄啸这句话并不是临时的谎言,那就难怪这几日追杀而来的人越来越少,原来是越来越多人获悉了真相倒戈,而只剩寥寥数人消息滞后。

    其实,也只迟到了半刻……

    这寥寥数人里,偏偏包括当事人。和这些正巧在破解西夏驻防的鞑靼间谍们。

    他们正好不知道,是因为他们身负破防使命,对其余传闻自然滞后。之所以拿洪瀚抒没保护得好西夏来讽,原可能是为了逃生,却反而死得更快。抓住了瀚抒的痛脚,却触碰到瀚抒的逆鳞。

    红樱看着昆仑九剑,蓦然间又心中一颤,原来他们来是为了化敌为友?可是……他们存着来道歉来握手言和的心,却一招之内被他斩杀了一半……

    尽管。他们也许会理解,日后也会原谅他,尽管,他们此刻根本来不及提起仇恨,还没从震惊和伤感里走出来……

    最震惊,最伤感的,还有谁?本该还有那个最善良的洪瀚抒,为了错杀而痛心疾首。就像他每次发现自己滥杀无辜之后,他会颓废。会醉酒,会一蹶不振……

    可现在……

    ??

    当西夏举国在通缉洪瀚抒,当务之急是恢复瀚抒的民心,这一点,吟儿和孙寄啸想到了一起。

    难怪孙寄啸迟了红樱这么多天才找到洪瀚抒,因为他比吟儿更加直接地寻到了西夏的皇宫。去直面李纯祐,去质问中央侍卫军。

    获悉阴阳锁还在世,看到孙寄啸来了,李纯祐必然慌张害怕,面对着这位洪瀚抒一直以来最得力的左膀右臂。李纯祐和侍卫军迫不得已把事实全盘托出。

    真相是唯一的,加上吟儿还活着的消息由昆仑九剑传回了中兴府作为当初吟儿在街头巷尾辩论的佐证,剧情的逆转传十传百闪电般流遍西夏。

    这大概是林阡和洪瀚抒麾下两个最厉害的辩论家没再针锋相对、第一次合作着澄清是非拨乱反正。

    洪瀚抒,并不是孤立无援到全天下都在谴责而只剩一两个人相依为命,而是,此刻全天下都站在他那边在声讨帝王,真的不止吟儿一个愿意在他身边。

    但是孙寄啸再怎样坚决,吟儿和红樱再怎样喜悦,民心恢复成怎样,都弥补不了这段时日对洪瀚抒的伤害。他的疯癫期和消沉期在养伤和避走沙漠后越来越多,渐渐将正常态占据和覆盖,到今夜偶遇鞑靼四杰终于爆发……

    现在活着的,是个不可能再正常,不会再流露感情的,魔。

    根本听不见这些坚决,看不到这些喜悦,享受不到这民心的恢复。侠骨柔情埋瀚海。

    孙寄啸还满心以为这些话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令瀚抒不再对昆仑派和西夏兵们杀戮,然而毫无感觉的洪瀚抒、只知道有人在阻他的火从钩这个人罪无可恕!

    是以钩锋顿转,直袭这个他一直以来最看重也是最疼爱的结义兄弟!

    而对于孙寄啸而言何尝不伤魂?此刻要他命的人,是他最尊重和爱戴的大哥!

    然而当风起沙扬杀气吹荡得他满脸都是,他根本没办法控制他的手脚他的剑,任凭着长剑脱手顺着风向抛上半空再随着沙流瞬然而下,他整个人也栽倒在地栽倒在瀚抒一手营造的死亡氛围里……

    等等……那把剑,那风沙,那面容,何以,好像哪里见过……

    金鹏被强行带出祁连山的那个季节,俨然也是这样漫天都在下着黄沙。

    昏黄暗黑的色调下突然出现一簇不该有的火红,那少年不住地跑,不住地喊:“金鹏,待大家学会了武功,待大家都报了仇,一定会去找你!就算把这个世界翻过来也要找到你!你听见了么金鹏!听见了么!”

    远行的马车里流着泪探出头来的那张小脸,多年后其实和小时候就没怎么变。

    不住招手,不住回答:“大哥,听见了,听见了!”

    “金鹏,截住剑!”他一手掷过去的那把长剑,刻满了祁连九客的名字以及梦想。

    “大哥,我接住了!接住了!”金鹏欢呼,破涕为笑,可是,他那么小哪里懂得。这一笑过后可能是一辈子的离别。

    “洪瀚抒,我要你醒过来,像你这样醉生梦死,你哪里对得起我们所有人这么多年经受的煎熬、苦难和离别!”还好,还好这离别的一辈子是这样短,终于重逢的时候。你孙金鹏还站在川东的战场,保留着祁连山的梦想。

    记忆片片剥落,残留的影像和轮廓,溃散在静夜温暖的薄雾之中。

    不知何处传来箫声,渐渐洗净了浮躁和不安,立于天地之间的那头困兽,喃喃自语怆然四顾,父亲,父亲。是你吗……

    是你说过,要打破这近百年来被奴役的命运,要彻底改变这不由我控的离别,要由我东宗年轻的九支军队奠定兴盛不衰的祁连山,要兄弟齐心和衷共济,守卫西夏、远佑大宋……

    这些我都记得。

    不对,这个“我”,不是我。而是上一个洪瀚抒!

    你不就是洪瀚抒吗,你是他自身演变的心魔。

    不。你与他毫无干系,现在只是寄居在洪瀚抒的身体里!

    瀚抒的左脑和右脑好像被什么切断了联系,随着那当中一根丝的陡然一抽,他完全失去平衡不知是想杀人还是想忏悔。

    然而片刻之前他满脑子还都只是杀戮,忽然竟止停了,意味着洪瀚抒的良知还有一线尚存!吟儿红樱看他住手都是一喜。天幸,当他不记得红樱也忘了吟儿,还有个孙寄啸能带给他光明。她们本都坚信,从来没有医不好的伤。

    孙寄啸原本紧闭的双眼应言而睁开,难以置信地瞪着这个人。这个人的口中竟还念着他。洪瀚抒自言自语着明明是“金鹏”的名字,也许他自己还没意识。

    “好了。”在洪瀚抒最脆弱最无防备的此刻,唯一敢冒着再激怒他的风险去制伏他的人,终于从暗处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走出,对他后背轻轻一碰……

    好似没有力度,却使洪瀚抒毫无抵抗訇然倒下。

    何慧如的自信却无与伦比,刚出手就知必中的语气。一句“好了”,将适才这里所有的生死都勾销,也宣告了近人烟处她召唤毒物状态的回归。

    然而,尽管这嗜血狂魔终于不再疯癫倒地死寂,这浩瀚沙漠里关于他的一切恐惧、仇恨、和怜悯,各种各样繁复的情绪仍然存在,仍然喧嚣,应有尽有,不减反增……

    等闲西夏兵或有见状而顷刻逃命的,却有诸如昆仑剑派那样,眼中饱含着泪水的,还伫立在原地,傻愣愣地瞪着他。

    明知道洪瀚抒是中了阴阳锁被李纯祐冤枉,却也眼睁睁看着洪瀚抒亲手杀害了他们的兄弟姐妹。

    纵使皇宫血战西夏举国都已经转移了立场变为支持洪瀚抒控诉李纯祐,又如何?这次的沙漠滥杀,他们该原谅他几分,又该要他负几分责任?!

    最难向个精神病人复仇,何况他还是个禽兽——然而,难道就不复仇了吗!

    吟儿倒吸一口凉气,忽然觉得事态好是棘手,这个夏蒙战争就要发起的节骨眼,竟然西夏同时失去了李纯祐和洪瀚抒这一名一实。

    ??

    是的,不仅失去了瀚抒,也没有了李纯祐。

    当日皇宫血战,洪瀚抒被逼入魔的那一刻终于恍然大悟,原来长期以来处在危机中心的李纯祐才最奸诈。

    不仅瀚抒这么醒悟了,吟儿、红樱、寄啸,以及当时在场的西夏军兵,不在场的平民百姓,也全然相信,李纯祐和万御医之间铁打的关系和情谊,全然指向了伤害吟儿的那件缺德之事是李纯祐幕后指使、当天侍卫军戍卫队的血流成河完全是李纯祐为了一己之私而无端祸害——甚而至于,李纯祐可能是明知洪瀚抒有阴阳锁刻意激怒他,借他的钩杀自己的人,却借自己的人损他的名。

    这个可能性有多大?九成以上——且看他这些日子对洪瀚抒的宣扬攻击、通缉追杀、把洪瀚抒赶上绝路?可以说,在一段时间内李纯祐的诡计也得逞了。

    但纸里包不住火,谜底雪亮之时,舆论倒置之日。洪瀚抒得以平反,意味着李纯祐民心的彻底沦丧,原本瀚抒就是西夏人最后的精神象征,如今身为帝王的李纯祐还这般陷害他置国运于不顾……

    此情此境,李纯祐在西夏已注定永不得翻身。(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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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8章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公众却都忘了,即使事情表面的关键万御医他真就是李纯祐的人,可还有另一些人的存在才是事情真正的关键。

    时间疯狂地倒退回皇宫血战之前,到瀚抒吟儿入宫的那一晚停——

    “你是何人,皇帝还没下令,你竟越权处理?来人!将他拿下!”

    “放心,国师。万御医是我和母后的心腹。”

    “洪瀚抒你好大胆子,竟敢劫持圣上!”

    闪回的线索凌乱交错,寝宫外,御花园,人群中,话语里,那个无处不在的罗太后。出现眼前之时,总是戴着凤冠,结绶垂挂,簪钗插满,威仪四方。

    何以,在每个人的印象里都那样模糊。

    ??

    李纯祐与李安全撕破脸的那晚,罗太后几乎整夜未眠,好不容易等到天明,听闻万御医前来求见。

    如此秘密,好生奇怪,她看见他神色慌张便知有异,屏退了左右后当即询问:“出了什么事?怎不去求见皇上?”

    “太后救命!微臣,微臣给国师夫人治病,原想极快就能将她治愈、而且也已然见了成效,不知怎地,昨夜国师带夫人来问,竟然……可能是用药过量了些,竟对夫人她起了反作用,微臣补救不得……夫人眼看就要毒发,国师若是知情问责,微臣实不知该如何是好!”万御医一脸慌乱,向她道出这意料之外的状况,她微微一惊,国师夫人她也见过,虽只是御花园一面之缘:原来,洪瀚抒是到中兴府求医来的。

    如果只是起了反作用,大可借口说这几日他不能在凤箫吟身边常留、手下太医失职、将责任完全推卸。然而,关键不在前几日的责任,而在于现在的“补救不得”,也就是说,到最后给大众看见的真相,仍然是万御医治了凤箫吟却没治好……

    她也知病人对医生常会抱有过多的希冀。若医治不力一般都会心中不悦,不过,万御医也无需如此紧张……“你便如实告诉皇上和国师,‘试药失败,过犹不及’。国师即便不悦,即便蛮横无理,也只会是泄愤,不会当真要你性命,何足畏惧?”她微笑淡定。与他对比鲜明。

    “不是性命的关系,太后……”万御医脸上惊惶未消,欲言又止,她察言观色忽然一怔,相识这么久了她和李纯祐一样,知道万御医是个甚重名节之人、万万不能容忍有人被他治了却没治好反而更严重,洪瀚抒那副脾气,若发现凤箫吟失救。不悦倒是其次,关键是他必然会问责并暴怒和嘲讽。说你医术这么差这块神医招牌别指望还能保住……“微臣担心国师他四处宣扬,皇上那里,微臣不好交代……”

    “皇上那里不好交代”,才是重点所在吧。万御医之所以不想他手里有治不好的病,追根究底是因为他处于事业的上升期,在皇帝那里与医术相关的半点错漏都不能有。

    “这么说来。确是棘手……”罗太后蹙眉,她耳闻最近张御医和万御医斗得很凶,在皇帝心里,目前更器重他,出了这么大的事难怪他不找李纯祐商量。因为一告诉李纯祐,他在领域内的第一也就没了。

    “太后……救救微臣啊!”原来,这才是他所谓的要她“救命”。要救的,明明是名誉和地位。他不是西夏本地人又木秀于林,难免四面受敌、以至患得患失。

    他来求助她,理应是希望她给他说话、求情。几年来他与其说是皇帝心腹,不如说更受她的庇护,因为他毕竟是她的救命恩人,根治了她多年的头风顽疾。

    ??

    她听万御医讲述了吟儿的病况,并示意他将药单给她看,原还觉得很难维护他的医术,却在看到那熟悉的几种药材后灵光一现:“不如这般,你可对皇上说你本就没有治她——而是用她试皇上的药、救皇上。先前为根治哀家的头风,你也曾以死囚给哀家试过药。”

    “可国师夫人她,并不是死囚啊……”他一愣,尚未会意。

    “哀家也曾见过那女子,知道她命不久矣,这么多毒和伤同时在身上,恐怕不止你和张御医,就算华佗再世都不能救了。先前你总对哀家说皇上的旧疾难治、只差这一种药的药性难确定、可能也需用死囚试验,却怕他们不能抗那剧毒——其实她本是必死之人,还只怕是千载难逢的以毒攻毒,临死前若能试出这种药治好皇上,日后更还能造福万民,本是她的功德,也是你的成就,足够名垂青史。”罗太后一笑,如是说。

    万御医听得失神,竟然呆在那里。好一个睿智的太后啊,能够直接从药单和只言片语里想到以毒攻毒,而且还说中了,凤箫吟真的能以毒攻毒,他明明是内行,怎就没想到!

    “怎么?对自己没有信心?”她敢提这策略,但需他来实施。

    “有,可是……”诚然,他知道太后这么建议只是爱子心切、迫切想要救皇上,但是一则凤箫吟不是死囚,二则太后的意思,不是用这做借口搪塞,而是将错就错立即把凤箫吟转为试药,是真要这么做的了……

    若然成功,既满足罗太后救儿子的意,也可用这一成就,奠定万御医的医术第一。既然横竖都要用凤箫吟试药了,与其说治疗失败后转为试药,不如说他的本意就是试药。如此,既有功劳、也没失误,他并没有治了却治不好人,他的医术连这瑕疵都没有,不正是解决了他此行要解决的问题?真可谓一举三得。

    没错,试药成功可以青史留名,把一次失败的案例稍事修改、变成极端经典的成就,太过吸引,然而他心心念念着这样做是否可行?虽然医术至高能维护,但当中要解释的事情还有很多,毕竟说他本意就是试药的话,虽然和治疗失败再没关系。却也就忤逆了李纯祐的本意,会否被李纯祐原谅也不得而知。

    可是,他不做,难道让张御医做去?当太后的这一策略已经想到。

    但这么做当真妥当?因为不小心害了凤箫吟也补救不了,就索性为了其它用处故意将她害到底?

    “不错,医生应当只会救人而不会害人,但如果害一人却救了万人。功过不在一个层面。若新药成功造福百姓,以皇上素来爱民如子,必然是会对你表彰。”她笑而坚定他的心念,“至于为何瞒过了他,为何明明是来求医却不医,私下你可以对皇上解释,这不是抗旨和自作主张,你是哀家的授意,是哀家拜托。哀家也是为了救皇上命,不得已。”她说到这种地步,万御医慌忙叩头并谢恩。

    罗太后黯然叹了口气:“皇上他会理解,理解他对哀家和你有多重要,哀家和你是为了他的健康和西夏的未来,才不惜去忤逆了国师的来意和皇上的本意。他,虽可能觉得对国师抱歉,却会原谅哀家与你。还是会一如既往信任你,甚至。你冒死为了皇上忠心可鉴,皇上从这一点上亦会更倚重你。”

    此情此境,为了掩饰失误、维持皇帝信赖和神医之名,他除了这么做别无他法,何况太后已经说得这么明他如何能够抗旨——其实,关键还是他自己心被说动了正有此意吧。太后根本还高估了他的良心。他比她想得要坚定。

    ??

    是先决定这么做了,然后才开始考虑那可行性——

    “然而,国师夫人她毕竟不是死囚。若有好事者捕风捉影,对皇上告状,称微臣未曾取得国师夫人同意、此举缺失医德。又如何是好?”——岂不知这比医术差的说法更影响他声名?他忽然间想到了这一点,当即打起了退堂鼓,语声发颤问太后。

    万御医此人所谓的重视名节,其实还是最重视医术方面。治不好病那个污点容不得,这种医德相关的风险反而敢冒,还差点就没意识到、其实医德问题更大会让他跌得更重——只因为,治不好病的事“必然”会影响他仕途,而试药只是说“有可能”会触发医德问题,“有可能”和“必然”天壤之别,但凡是人,总是会存着这个可能性的侥幸心理。万御医隐隐应该也懂,这个可能性发生与否,取决于吟儿自己的态度。

    “谁说未曾取得国师夫人同意?国师夫人她,当然是同意的。”太后笑而摇头,说出了这句他想听到的劝解,“试药这种事,只要那人本人同意那就不算无德,你面对皇上之时,原本就该一口咬定,这除了哀家的授意外,还是国师夫人自己的想法,多找些‘目击者、知情人’,证明国师夫人是自愿的。一旦你们的言辞稳定,好事者捕风捉影便是胡说,皇上必然还是宁愿信你。”心照不宣,好事者是张御医那帮人,他们放聪明点、不会乱说话,一不留神搬石砸脚,反而推远了皇上。

    “太后说得对。”万御医点了点头,如此说来,他在宅心仁厚的皇帝那里,医术和医德都已经完全过关,“可如果,国师他不相信呢?”他冒出一个又一个疑问,一点一点地查漏补缺,实则却已是深深赞同了太后的想法,无回头路。对他来说,此刻只剩下洪瀚抒这一关、要攻克。

    太后笑道:“控制舆论的能力在皇上,在我们。只要皇上信任你,完全可以回护你。”否则,你万御医会这么在意皇帝,说了那么多句话全是在解决皇帝的信任问题?你自己也懂,皇帝最要紧,“日后国师会说什么,你完全不用担心,他再怎样得民心,无凭无据没人会信,你大可说国师他爱妻心切刻意归罪,人之常情。多找些人证明你,即可防备着他。”

    万御医一想也是,只要得到皇帝的信任,还怕不能主导舆论?何况届时成就都做了出来,国师再怎样骂你医术差或缺德,你毕竟造福了这么一国的人自证了医术,说自己的医德没问题清者自清也会有底气,久而久之,洪瀚抒的声音也会小下去。

    但思考片刻,却仍愁眉不展……“太后。微臣还是想,能不留下污点就不留下——让国师也相信国师夫人自愿是最好。毕竟,国师是皇上的贵宾,身份太特殊。他对皇上那么重要,不可因为微臣就生嫌隙。”

    太后对皇上的病情关心则乱,忘了考虑这一层。皇上他对国师那般依赖。那般交心,夫人因他而死已经令他感到很抱歉,再要他去引导舆论压制国师的不满,实在太伤害皇上了。皇上和国师之间若有裂痕,对西夏的国运也是极为不利的。

    “你说得不错,哀家差点忘了。是啊,为了皇上好,最好还是不要让国师和皇上之间因为这件事就有芥蒂。”太后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我们与国师。不可各执一词,而必须达成共识。”

    思考片刻:“那便更需证实,国师夫人自愿。尽量说服了他——若国师问责,当时当地最是愤怒,你需事先编好故事、降了国师的怒火,让国师当时的悲大于怒,以便我们及时制伏国师——先制伏,再劝慰。来日方长。”

    太后也知,万御医要拿证据很容易。但要有个能骗过洪瀚抒的故事,才可以皆大欢喜。

    毕竟,对于洪瀚抒而言,他是来求医的你为什么瞒着他私自改变了条件?这比说服李纯祐要困难得多,说服李纯祐可以用罗太后和百姓作为辅助筹码,用目击者、知情人和那个死无对证的凤箫吟作为主要筹码。可是想说服洪瀚抒……用什么?也用那个死无对证的凤箫吟吧?

    ??

    “要令国师相信,倒也并无不可能……”说到这里,万御医俨然比太后要洞悉得多,是以从此处的出谋划策完全靠他。半刻后,他便把他编造的谎言完整对太后说了一遍。

    一则。国师夫人会为了国师的前途考虑不想再拖累他,二则,国师夫人之所以自愿是为了给国师积德,三则,“相思”剧毒的存在此消彼长,因治好病一定会伤害国师,国师夫人自己主动放弃治疗;瞒着他,是因为知道他的脾气,不希望他制止。

    “这理由,完美极了。”太后点头称赞,“这第三点,最是重要,完全可以说明国师夫人为何自愿,也可以解释你为何不治她的病。”

    是了,如此一来,他不仅不是“治了却治不好她”,也不是“因她病情太重而特意不救”,而是“因她和国师此消彼长而放弃救”,也便是说,凭他高超的医术原本还是可以治好她的,但是为了国师能活,国师夫人自己恳求放弃——这个相当完美的说法,当日万御医在洪瀚抒面前临时发挥没说到这么完美,却被后续放出民间的舆论填补得无缺,原因便在,后续这么多天的舆论都是太后放出来的。

    “日后,国师会因这女子,得到皇上更多照顾和器重,他是要做大事的人,会因皇上的关系渐渐看淡,从而也会慢慢相信你的说辞。因为你编造的内容,天衣无缝,合情合理极了。”

    万御医一想也是,终于展眉。于是他与太后当日的密谈,首先决定以“特意试药”来保住自己治人从不失手的声誉和地位,同时以“造福西夏万民”和“太后首肯”等等来获得皇上的继续信任和回护,然后再以“国师夫人自愿”来挡住可能引起有关医德的声誉污点,谎言堪称天衣无缝,非但皇上坚信不疑,劲敌难以捕风捉影,纵使是那洪瀚抒,情绪缓过来之后都会采信,没什么所谓缺德的后顾之忧了。先解近忧,再除远虑,轻重缓急,全然算计。

    “可是,太后……适才微臣也提起,国师和国师夫人中了一种名为‘相思’的剧毒,此消彼长,是以他脾气暴躁得很,若然在问责之时发作癫狂,愤怒到什么理智都失去了,根本听不进这些解释……?”万御医提起了又一重顾虑来自阴阳锁。

    “你也说‘相思’是一人死而立解,届时国师夫人已然死去,哪里来的阳锁发作?”太后却比他缜密得多,短短一句,消除了这最后一重顾虑,万御医恍然,如释重负。“不过,虽无阳锁发作。问责时国师可能还是会情绪失控、甚至发怒伤人。平日里,你只需尽量远离皇上即可,若实在难以避开,也定要竭力保护皇上不受害。”

    “太后说得极是。但是以防万一,皇上和微臣都需要高手保护,这几日国师夫人可能就会毒发身亡。所以太后请出动中央侍卫军时刻布防。”万御医说罢,太后允了。他们都对中央侍卫军战力盲目相信,谁想到一万人都打不过一个洪瀚抒。当然他们也都以为,吟儿毒发就会死阴阳锁立刻就会解,却小觑了吟儿的生命力,吟儿偏偏没死,洪瀚抒杀人如麻。

    ??

    越是沽名钓誉的人越是在他的行业载誉,为了维护他众所周知的零错漏,而故意把不完美的想方设法编造成完美。

    当“可行性”那么多方面终于都想通。万御医唯独没有意识到的是,他与太后这么久的对话,都不曾涉及过半点真正的可行性,那就是,凤箫吟她不是死囚,你作为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你能用一个本不想试药的无辜试药最后还强说她自愿?

    他心里其实一闪而过了这个考虑,可惜。良心总被利益蒙蔽,于是他想到过“凤箫吟不是死囚”却直接把它联系上了自己的医德而不是联系上凤箫吟她不该死;于是他当时罗列出的所有“可行性”。都只有关于害人之后的风险以及应对风险的谎言;他找到的解决问题的妙法,根本就不能解决问题,徒一错再错!

    瀚抒、吟儿等人永远都不会想到。

    原来,“试药”不是因为怕死、迫不得已才说出的真相,而是一早就想好的用以维护声名的说辞,维护其在皇帝。在宫廷,在这个国家的医术第一。

    狡辩说吟儿出于自愿也不是万御医灵机一动临机应变,而是早就组织好的阻止医德受损的逻辑。

    万御医最在乎名,其次才怕死,但也不是不怕死。所以他预算到瀚抒更怒,因此做足了准备,早就准备了吟儿自愿的整套故事,既保证了活着,又保证了品德,当然他觉得那话说出来瀚抒会相信,会息怒,会悲大于怒,从而被制伏,然后阴阳锁消失,然后作为一个成大事者,慢慢地想通,看淡。

    对于某些人来说,名比命还重要,苏慕梓是这样,万御医在他的行业也是。

    后续的那几日,他将错就错,真就对吟儿加大剂量试药。

    十月十九事发当日,治疗不力被问责的情况万御医也看见了,瀚抒虽然气急败坏说要命,其实也没有真杀了他,而只是口口声声说他沽名钓誉,骂他是骗子之后瀚抒就收手了,瀚抒只是想转移痛苦胡乱归咎…万不想,这触到了万御医的不可触!万御医之所以和盘招供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在“狗屁医术”“沽名钓誉”时忍无可忍。说了那么多话洪瀚抒你这么傻你就没听出万御医不是在招供而是在向皇上要信赖?字字句句都和医术高不高有关联!

    当然,这万御医也是要命更可能是要医德的,所以他很快就说出了吟儿是自愿的谎言。他之所以没把编造的谎言说完美,想来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太气愤……

    所有辩解,不光是为了命,而且更加是为了名。

    为何,却送命了、也没了名?

    因为,万御医的轻重缓急,不是洪瀚抒的轻重缓急!

    洪瀚抒要是那种成大事者,会抛开陇陕的一切赶到中兴府给这个女人求医?难道你以为他本心是想救李纯祐和西夏国的急、故意找了个求医的借口来的?

    可惜,每个人只会按照自己所认为对的思路往下想。

    万御医不是自发,幕后指使者也不是李纯祐,而是爱子心切迫切要试药救人的罗太后,可惜,那般缜密的罗太后,那般绞尽脑汁的万御医,竟都不能预料到,他们完美的故事情节会被洪瀚抒当场戳穿。(未完待续。。)

第1249章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十月十八那晚,屋顶上的瀚抒和吟儿还在谈笑风生,吟儿说,让小虎妞欣赏皇宫胜景。

    若是再跑几个屋顶,坐下,揭开瓦,窥探下面那个暂时无人居住的宫室,瀚抒和吟儿,一定能够看到比先前更唯美的景象。

    素帏绣被,纱帘软帐,最是衬这金碧辉煌。

    事发不过两日,**便促使他俩又偷情在了一起——不仅**,他还有很多事要问她。

    一番欢娱过后,他终于蹙眉将她按躺,俯看她时正色低声,“那洪瀚抒,是你给你儿子搬的救兵?……洪瀚抒,那可是政变的能手!”

    质问着他身下的姘妇,姘妇是当朝太后,那个曾被儿子尊崇和看重的女人。

    “不,不是!我也知洪瀚抒来了,却不是我搬的,这些天他一直住在宫外,不知何故,竟然到了纯祐身边……”衣不蔽体的时候,她在儿子、在臣下面前的端庄威严都一扫而光。

    “哼,那个毕竟是你的儿子,与我之间难以取舍是应当的。”而他李安全,论辈分明明该叫她一声婶娘。

    “不……从前,我确实矛盾,确实在你和他之间,想尽力到达平衡、我也不希望你太过分,但……但那夜之后,我……”

    “你知道我已经做足了准备,如今大批大臣都支持着我,我不希望再有变数。”她还未说完,他便又说,说一不二。

    “我,我懂!那夜之后,我才知道,纯祐已经不依赖我。他竟相信洪瀚抒更多……我也不想再犹豫。”那夜,李纯祐转身面向洪瀚抒却背对着她的细节,深深地伤害了她,哪怕只是无心——

    “好啊……你总算来了。”“母后,他是朕的国师,祁连山山主洪瀚抒。”闭上双眼。不想再回忆近来政见与自己已出现分歧迹象的李纯祐,在看到洪瀚抒时的喜出望外,和说起洪瀚抒时的理直气壮。

    “那你打算怎么做?洪瀚抒,那人不好铲除。”李安全问。

    “好铲除得很。”罗太后一笑,说起几日之前与万御医的密谈,“那个叫凤箫吟的女子。只怕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 ?

    “洪瀚抒爱那女子至深,脾气又暴躁。一旦事发,必能离间他和纯祐之间的关系,令他二人产生芥蒂,一时半刻,洪瀚抒根本不可能原谅纯祐。”罗太后如是说,如她般洞悉人性。深知洪瀚抒必然能因此与李纯祐闹翻。

    她更知道,像万御医那种只懂得追名逐利的人,一定能轻易入了她的圈套。来求助她被她卖了都不知道。

    李安全听罢却皱眉:“可是御医编造的话太过真实,本来那女子就垂死且中了相思剧毒,自愿试药合情合理,公众会包容和支持万御医,也会尊重和感激那女子。假以时日,洪瀚抒会相信御医的话,应该能从悲伤走出,然后看淡了她的死。”

    李安全觉得,罗太后为了骗万御医上钩,反而把这要对洪瀚抒撒的谎讲得太通了,他们的离间反而没什么作用,家国面前,洪瀚抒和李纯祐还是会合作的。

    “不会。是谎言,洪瀚抒怎可能信?只怕当场就能拆穿。”太后笑,摇头。

    “怎的?”李安全一愣,不解。

    “洪瀚抒和凤箫吟不是夫妻。”太后嘴角露出一丝洞察的笑。

    “怎么可能……”李安全也知道那个怀着身孕被洪瀚抒关怀备至的国师夫人。

    罗太后叹了一声,刮了刮李安全的鼻子:“看得出来,那么轻易,只是你们这些男人家不仔细。哪有个丈夫对妻子那样,牵她的手小心翼翼,得她的笑受宠若惊?”

    偏偏吟儿不是瀚抒的妻子,罗太后不是不知道,而是洞彻!所以万御医在自以为最合理的那一刻死了——是谎言就注定漏洞百出、越狡辩越错,医生的话太轻易就露出他居心叵测,而且洪瀚抒此生还最恨欺诈……

    “如果真不是夫妻……恐怕万御医人头不保了。”李安全点头。

    “那么事成之后,咱们连灭口都省了。”罗太后道。其实当天密谈时她循循善诱,就是故意开导那御医自己编造出谎言——不直接教唆指导,不亲自出谋划策,她要让万御医自觉自愿,甚至是迫不及待地,用他绞尽脑汁想出的策略,把他自己送上死路。

    ? ?

    那万御医,并不是“胆怯者,越怕死,越死得快”,而是,“迂腐者,越看重什么,越会在什么方面犯傻犯浑。”

    那洪瀚抒,在很多人看来都是个成大事者,本来凤箫吟就病入膏肓,而且和他还此消彼长,自愿试药合情合理,他洪瀚抒为了家国就该相信她自愿并很快看淡。

    成大事者会看淡,可惜洪瀚抒虽是个成大事者却爱江山更爱美人,所以“那凤箫吟,我是必然要她死的。”太后一笑,云淡风轻道,“她的死可乱洪瀚抒之心,让他对纯祐起不到作用。悲恸之下他发挥不了实力,更会和纯祐之间一直存在裂痕。”

    之所以要让万御医反复提及“试药是为了救李纯祐”,除了帮万御医在李纯祐那里索要宽恕,更加是为了突出“为救李纯祐而害死凤箫吟”,李纯祐作为凤箫吟之死的最大受益者,这一点可直接离间李纯祐和洪瀚抒的关系。

    “若凤箫吟临死之前相思剧毒发作,那洪瀚抒大开杀戒当如何?”李安全问到了这一点。

    相思剧毒发作?于是,太后就有了更好的计划,“如果大开杀戒血流成河,则不再是出现裂痕,而是反目成仇,还顺带着失尽了洪瀚抒的民心。”

    ? ?

    罗太后知道瀚抒是个暴躁狂,也都没想到事发会这么快!

    包括万御医在内也没想到瀚抒会比想象中激愤万倍。

    眼看吟儿瀚抒一前一后到李纯祐寝宫,虽然早已部署了兵马时刻保护,为防万一,太后还是决定亲身临场。

    她的临场。不是别人觉得的是“爱子心切”,而只是要来欣赏自己导演的剧情,罢了。

    阴阳锁终于如李安全所说没避得开发作,于是洪瀚抒和李纯祐两人如她所愿直接反目!

    解决凤箫吟和万御医,灭尽洪瀚抒的民心,令李纯祐失去精神支柱。一石岂止三鸟。

    在她算计外的也只是西夏一品堂当日在场的全军覆没……

    ? ?

    经此一役。西夏政变遭到激化,李安全欲趁这绝好时机夺权,筹谋之际,亦对罗太后承诺留李纯祐性命。

    确实是个绝好的时机,事发后李纯祐伤心失落,相信了万御医话的他。推测出万御医可能是为了治自己的病而冒着缺失医德的风险用凤箫吟试药,他感动于万御医的忠心因此他伤心万御医的死。而凤箫吟,于情于理也都是他对不起她,因为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没脸再见洪瀚抒,他却十分想念和牵挂瀚抒……然而,他知道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洪瀚抒了。

    “瀚抒……瀚抒……对不起……”李纯祐在事发之后就病倒了。卧床了多日不起,也许是心理作用不见好转,常常是泪湿枕沿含糊自语。自语着他那个一心结交、推心置腹、曾神交多年、闻名不如见面的知己。自语着他那个本来他不自信、可以支撑他挺直了腰杆说话和正视自己理想的主心骨……

    可是,那月下挽手的美好,竟然维持得不到一晚,就这样被自己的顽疾破坏……如此,“这病,别治了,还要治好作甚!害了瀚抒!害了瀚抒啊!”他难得发脾气,难得在寝宫大呼小叫,衣衫不整泪流满面,威仪全无不成体统。

    昏沉久病,不理朝纲,浑然不觉,或者说是无所谓,慢慢被架空了权力。

    那段时间,他真不该那样堕落!如果不是孙寄啸义愤填膺地闯到寝宫来问罪、来平反,他都不知道,原来母后她为了自己的声名竟颠倒黑白把脏水全泼到了瀚抒的身上!

    “不,不是瀚抒……不是瀚抒!是我对不起瀚抒……”

    包括孙寄啸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想到李纯祐会承认得那么轻易,孙寄啸还以为李纯祐是迫于自己的压力和洪瀚抒还活着的威力,或是以为李纯祐终于良心发现了……

    在一旁看见李纯祐瘫倒在地怎么也扶不起的罗太后,转身就对李安全私语,不如就此向洪瀚抒示好算了,事到如今,也只能选择让纯祐他失尽民心。

    令李纯祐丧失民心,仍将洪瀚抒作为守护神来安定民心。

    “稍安勿躁,再等一段时日,等民众反对的声音到了极致,再轻易废黜李纯祐而登基。不会太久。”她对李安全说,届时,李安全登基的理由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之所以还要一段时日,是观望——

    民众对洪瀚抒本就是支持到底的,如今被冤枉过又再平反,洪瀚抒的民心是空前高涨。她必须观望,洪瀚抒会不会成为李安全的对手。

    “你这般聪明,真不愧是汉人的女子。”又一夜,李安全笑而将罗太后压在身下苟且。

    “只愿助你独履至尊……”欢乐的同时脑海里忽然划过儿子的影子,却紧闭上眼狠心不再去想。

    ? ?

    “其实我想对大哥说,李纯祐已经知错了,一直托我向大哥求原谅……然而,大哥他听不见了……”离开西夏的路上,孙寄啸向吟儿提起问罪的来龙去脉,也指出过李纯祐认罪的态度良好。

    本来这些请求原谅的话该说给瀚抒听的,但现在的瀚抒怎可能还听得懂。

    “原谅?怎么可能原谅!”吟儿气不打一处来,“李纯祐把瀚抒害成了什么模样?!”

    可惜孙寄啸不是心思细腻如金陵,若是有她在问罪的现场,恐怕就能看出李纯祐不是始作俑者,然而孙寄啸把事情转述给吟儿之后,只会和她同仇敌忾地继续骂李纯祐,如此无脑。

    缺乏线索,吟儿不能立刻想通的几点:

    李纯祐曾一口咬定新药无毒,这一点令瀚抒和她等人都觉得李纯祐是幕后指使,事实上应该只是无心之语,李纯祐一口咬定只是因为绝对相信万御医医术;

    万御医不可能敢害皇帝的贵宾,但指使者除了皇帝之外,还有可能是太后;

    万御医的承认所有罪行,不是包庇李纯祐,而恰恰是嫁祸李纯祐;

    还有一处是罗太后没有做到完美的破绽:

    事发现场,罗太后曾不顾人质李纯祐还在洪瀚抒手上就喊“放箭”。

    那么明显的破绽,正常的瀚抒肯定懂,可惜那时候他疯着。

    而现在他完全疯了。

第1250章 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慧如没有反对吟儿、寄啸和红樱将瀚抒带回陇陕,因为她知道无论把瀚抒留在哪里都不会合林阡意。

    这离开西夏的一整条路都充满了戏剧性令人哭笑不得,譬如现在的大城小镇上再也没有国师的通缉令,也完全不见有民众指责辱骂,对于吟儿等人而言这无非一场荒诞的梦,而对于瀚抒……他也许真是在梦里醒不过来的人了。

    跨境入金之后,有孙寄啸的手下们早便闻讯、沿途守候和迎接他们的领袖,一拨又一拨,人马渐次增多——终于回到了陇右的烽烟境中,已是越来越靠近祁连军的地盘,很明显敌人和自己人在这里此消彼长。

    其实在误会澄清之后,瀚抒在西夏的敌人本就不剩几个。

    与西夏民众态度转弯不尽相同,昆仑三剑仍然不依不饶地跟到了陇右来——却并不是一味要对瀚抒复仇,更多是一种反复徘徊心茫然。

    对此孙寄啸推测,他们虽然本性善良也相对理智,却可能还是想抢在这最后期限前将瀚抒擒拿,绝不可能任他回到定西战场、自此与西夏国永远切断联系,所以,“我们必须尽可能地拦截这最后一次危险,不令大哥的阴阳锁有半点恶化。”

    红樱担忧地看了瀚抒一眼,洪山主现在这副样子,再恶化哪怕半点,可能都……

    经过又几日的翻山越岭,众人可以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们和瀚抒建立的新关系。吟儿已经从执念变成禁脔,不再是瀚抒一心保护的,但绝不能离开他的视野;红樱仍是能治愈瀚抒的那个人,但尽管他会感到舒服感到窝心,也只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而不会对红樱心存感激;寄啸。则是瀚抒善恶唯一的沟通点,那狂杀之夜的沙漠漩涡里,寄啸曾令他触景生情想起零碎的模糊的小时候,然而这些天,却再没有认识的感觉。

    也便是说,他们仨。说重要也都不重要,想唤醒他根本徒劳——

    但是吟儿红樱和寄啸都清楚,只要他们三个人还聚集在他身边,那就还能尽力平衡!吟儿维持着瀚抒关乎阴阳锁的那丝欲,红樱能够把他的病情和情绪控制得尽可能稳定,寄啸可以为他排除一切可能的武斗。慢着,还有何慧如,这丫头也把瀚抒吃得死死,洪山主武功盖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偏巧遇到毒兽那种看似微不足道却毫无规律可循的就没辙。

    ? ?

    日夜奔波,无视艰险,只为能取最近的、最好也是人烟比较稀少的路走——

    与其说归心似箭、与其说为避追兵,不妨说是谨防万一,万一瀚抒入魔会殃及更多无辜民众。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傍晚行至半途,忽来大雨滂沱,四面原本就已都是雨柱。不巧陇山地势险峻,但凡水流都能飞泻成瀑、落地成潭。是以天地间倏忽竟全然是水,交联一片。放眼望,曲折险狭,动荡昏暗。

    “我的疏漏。”孙寄啸一脸抱歉,路是他选,气候没料中。还是他行动最不便。

    话虽如此,孙寄啸选的这条路可能原还是近路之中最易走的。这里只是阴沉偶尔降雨,别处恐怕惯常是冰天雪地。

    “只能找个地方先歇歇了。”红樱点头,提议道。

    尽管阴湿,雨幕后景色却是极好。虽已到了严冬季节,路深处竟还尽是树竹,一整片世界都繁茂苍翠欲滴——不过可能是光线的缘故,吟儿觉得那翠绿中总是透着点黑色,由于阴暗,越看越暗,肃杀之气极重,就算是水墨一样的美景,那也是不友好的美景。

    深冬暗夜,寒意凛冽。除了雨声之外的环境静到消音,和雨打同样节奏的紧张感则屡屡扑面,教吟儿总能预感到那树竹的后面,会猛地蹦出几头毒兽——

    按理说不可能,因为身边有圣女在;按理说也不用怕,因为现在他们的马队一行有近百人。

    怕什么,吟儿这胆子有什么怕的,其实吟儿的担心,是担心洪瀚抒失常吧。

    但那时瀚抒只是怔怔地好奇地,望着密集的冬雨斜斜扫入林竹之中,一声不吭,偶尔还会闭上双眼、细细去听那喧嚣的世界。

    万事大吉,万事大吉。吟儿默念。

    然而好的不灵坏的灵,就在红樱的话声刚落,突然数道罡风穿过雨幕,呼啸声中横扫过祁连山马队所有车驾,在他们刚准备歇脚警戒心略低的这一刻——

    “山贼?!”却不是飞禽走兽,应声而出是五个彪形大汉,每人手里都提着大刀,形象也是一模一样的粗莽。山贼二字掠过脑海,吟儿方才出口,就见又有几十人从隐蔽处蓦地窜了出来,个个也都提刀携棍杀气腾腾。

    “要从此山过,留下买路财!”五强盗异口同声。

    “好家伙,我以为我眼花了。”孙寄啸在吟儿旁边低声说了一句,吟儿一愣,是啊,这五个人,居然长得分毫不差,五胞胎。

    分毫不差的,还有武功——

    “一群山贼,有何好惧!”祁连山兵将视而不见、当即反击,随着他们接二连三的剑拔弩张,山贼们发现恐吓居然遇到了抵抗,喝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全体冲前动手强抢。这帮人有眼不识泰山,毋庸置疑被祁连山众位高手堵在外圈、不得随意靠近洪瀚抒所在的核心。然而兵刃交接半刻之久,双方武力竟是相当,战线意外地分毫不动,不像吟儿先前想的那么小菜一碟。可想而知,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竟差不了祁连军多少!

    除了武功,还有智谋,和团队协作,这伙人的出现很令人意外,除了借雨声挡住了埋伏的声息,择选的埋伏之地也特别隐蔽,行动更是安排得巧妙、悄然、有序。唯一欠缺的,只是事先的调查了。他们以为是寻常马队想要抢劫,谁想到碰巧遇上一支刚从战场撤下的精兵?即便如此,不相伯仲。

    “应是被金国的镇戎军给练出来的战力,难怪这么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了。”吟儿暗忖。这伙山贼不容小觑,其中,更以五胞胎领袖武功最高。他们五个时刻冲在手下的前面,颇有些她凤箫吟的做派。面对他们,祁连山普通高手非得以二敌一不可。

    “慧如……”最三下五除二的方法就是何慧如出马,然而当吟儿投以希望的目光求助时,何慧如竟然摇头无能为力!不知何故她又一次功力全消,和沙漠中人生地不熟不同,她来过这陇山也一呼百应过。

    蹊跷的表情何慧如虽没有表现出来,但是吟儿被隐约传递到了那丝莫名……吟儿心里咯噔一声,怎么回事?祸不单行?天不助我?!

    “嚣张得很。是该教训教训了!”看那五强盗横行无忌,孙寄啸再不可能坐视不理,刷一声长剑出鞘,瞬间他面前雨花全都成球,一团团齐往五强盗甩打,强风笼罩之下,直教旁观者都能看到他和五强盗之间,整个雨幕都被张紧扭曲。

    杀气狂涌。好一套龙虎剑法刚中带巧,随着这一剑挥出。连环有数招迭起,孙寄啸脚下一条直线泥水四溅,却激烈如炸药的引线般由近及远。

    由于孙寄啸坐轮椅,故而力量都由下而上,争如有山城拔地而起。见此摧枯拉朽之势,等闲之辈本能躲让。五胞胎强盗却逞强不闪。威猛如他五人,都企图在中途将孙寄啸拦挡,大刀争先出手,全砍在雨球所带的剑气内,竟还真能靠着齐心协力的憨劲将它扼制。砰一声六人的内力在那里达到极限炸响。虽宣告孙寄啸这一剑被截,他们却也无力再将这一剑驳回。

    这龙虎剑法程凌霄也给吟儿指点过,是以认得,不过吟儿惊奇的不在剑法而在用剑,当上一把剑被洪瀚抒销毁在沙漠里,孙寄啸现在手里握着的,依稀是思雨提到过的,程凌霄所赠之物,难道说,预示着,可以和解的吗……什么时候转圜的?好神奇……

    “老大受伤?”“还是老二?”战未毕,共同进退之际,听得五个同气连枝的兄弟关切互问,关切互问而不耽误大刀的回敬。

    吟儿一怔……五胞胎这个,对手打还真不容易,好不容易伤了一个人吧,一转眼再看过去,还以为这人没受伤……让对手打的时候内心多受伤?

    而此刻孙寄啸没有啰嗦,又再一剑凌厉侵袭,吟儿脱口而出“松风剑法”,是的,刚刚那招只是下马威,热身而已,这才开始发挥孙寄啸似是而非的特色,似守却攻,似静又动,似已拂面竟还未发,不过吟儿幸好还没开口,因为这孙寄啸剑到中途还是松风剑法,再过一程却已易作了“凌虚!”

    没错,没眼花!孙寄啸盗用她的创意!居然抢在她前面实现把点苍和青城两家剑法结合了!一剑十式和似是而非并用,所以,是给她的下马威啊!难怪孙寄啸没有开口,这一剑出手大放异彩,直接碾压向还没来得及相互答话的五强盗——

    替你们答了,老大受伤还是老二?错了!你们是一起受伤!

    一声锐响,五人全都挂彩,齐齐向后退却,半晌无法再上。冒雨来抢劫却吃力不讨好,手下们跟着退开难免挫败,五胞胎强盗却真是倔脾气,遇到劲敌,竟然不撤:“设阵!”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不服,仿佛在说,好,偏杠上你了,非夺下你财物不可!

    吟儿见他们陈力就列、不顾这风吹雨打集结合阵,俨然是动真格的了,惊而起身,好言相劝:“别打!你们要什么,给你们就是!”

    “小小娘们,废什么话!”那五强盗齐齐喝止,压根不把她放在眼里,同时已准备与孙寄啸续战,吟儿还未继续说话,忽而侧耳一动斜路生风,混战伊始,竟有另一路仇敌找上门来,绕开她后背直打洪瀚抒而去。

    吟儿提剑猛砍,强势将那突袭一剑格挡,用力之大,将来者连人带剑摔在地上,那人疼得虎口发麻武器脱手而去,也那么巧正好钉在五胞胎之一的脚边。那一剑原和惜音剑擦磨而过还带着火星,落到五胞胎脚边时直接毙了他们不屑的那句小小娘们。

    与此同时不速之客纷纷从天而落,昆仑三剑是也。

    “碰到的都是些不依不饶的人啊。”吟儿冷笑一声,难掩怨怒,“竟不懂给人留些余地么!?”

    “他的冤要洗,但罪也必须赎!”被她击败的那个人。振振有词的同时手连抬剑都妄想,暂时武功是废了。

    “所以就连昆仑派一贯遵循的武德也摒弃了,不惜一切,趁人之危么!”

    “这些等闲之辈,怎会给你们‘危’。”昆仑三剑说时,强盗们顿然色变:“瞧不起咱们怎地!?”无意中敌意被点得更甚。

    “少听他们煽动!”吟儿大惊。

    “有什么好废话的,无非两路敌人罢了。”孙寄啸到吟儿身边来,轻笑一声,无限张扬。“不让大哥动手即可,好打得很——你与我,几几分?”

    “你打他们俩,山贼们全归我!”吟儿狂气被激,心想,也罢,“既然越描越黑,那就速战速决!”

    他们俩。指的是昆仑剑派此刻剩下的唯二战力,孙寄啸只需守护住洪瀚抒即可。凭他反剑的出神入化,只守不攻理应不难。而吟儿自己,打山贼该是最拿手的了。

    “爽快!拜托你了!”孙寄啸再无后顾之忧当即上阵。吟儿听得这话心念一动,余光中背影提醒着她,这是属于战友的背后交付,不容喘息。一剑挥斥,隔空逼退这群已被他打压过声势的山贼,以她手中兵器,指点祁连军杀出一条胜路。

    怎么,怎么我把祁连山的人马交给了她。孙寄啸忽然也微微一惊,却没有犹豫改口,而是挥剑迎向已经被她削减为两个人的昆仑派。

    ? ?

    一道红光成弧冲击,四围雨幕俱被掀起,树竹倾斜,石雾凌乱,万式千招瞬然聚集,层出不穷破阵杀敌,惜音出手,旨在夺气!

    依旧是属于吟儿的剑法,不同的是,剑招中既有点苍山的风花雪月,亦有青城派的紫蝶松风和劈空,不得不提的是……也有孙寄啸适才才打出去的两招,好吧,这么快就偷师过来了,招式拿来,揉在一起,风格略改,全是她的——

    孙寄啸出招时漫天雨球雨柱,似聚还散,似发又收,本身招式却是固定,而凤箫吟没有似是而非的动作噱头,却扬长避短、完全把雨拆成一滴一滴,每滴都光怪陆离,招式本身有无穷观感,不愧是迅捷与灵幻著称。

    孙寄啸只瞥了一眼就已经完全放心,她比他更适合去破坏山贼们的集结合阵,因为她那种招式杀手最能打出眼花缭乱的表象,如是,虽然敌人可能单个受伤并不重,但敌人的阵法却注定结不成!

    殊途同归,他知道她这么多天没耽误,居然也能把一剑十式嵌进这整个环境里去,打得这四面八方的每滴雨都好像一把微缩的剑,标准是撒豆成兵,挥剑成河,呼风唤雨。

    再往后孙寄啸却无暇再看,只因昆仑二剑实力皆与自己相当。那被凤箫吟暂时废除武功的不过是白虎系第七,而现在与自己交手的却是青龙系和玄武系的第一,孙寄啸以一敌二比预期要难,抱定守势维持不败只够保护洪瀚抒不受侵扰,因此久而久之根本不可能再有闲情去顾胜算比自己高的凤箫吟。

    交替萦回的“沧海游龙”与“腾蛇乘雾”,着实废了孙寄啸九牛二虎之力,勉强才僵持了一段时间,冷不防暴雨下自己全身都湿透、轮椅也不像素日那般操控自如。

    与孙寄啸一样的是,凤箫吟后期也不再有先前那般轻易,那些山贼的阵法虽然被她干扰而贻误,终究误得了一时误不了一世,待他们合阵之后吟儿业已必须靠真功夫才能克敌制胜,隔空交锋根本完全不能满足。

    形势所迫,吟儿唯能带伞冲入战局,于阵中左冲右突、穿抹云扫,点刺崩撩,却终还是被那五胞胎强盗围在当中以一敌五。到这份上,因她剑法超高,也不奢求对手会对自己有什么保留,唯能咬牙硬扛,所幸红樱照顾下的瀚抒非常合作,不曾给她半点阴阳锁的拖累。

    但不知是雨势过大,还是纠缠太紧,吟儿打着打着,终还是有雨水漏进了伞来。轰隆过境的巨响,完全淹没了短兵相接之声,吟儿心中的不祥之感也越来越强烈。

    那一厢,孙寄啸一柄青云纯阳剑穿行于昆仑二剑之间,极难行云流水,而是诸多阻碍,不得不被迫蜿蜒,那二人本就都和孙寄啸武功相当,偏还是龙飞蛇走的配合,左盘右蹙,宛若惊电,孙寄啸发挥已算超常,才能够抗衡到现在。

    ? ?

    天色迟迟不肯黑,火把堪堪才点燃。

    山雨不绝,空气中灰白色的雾霭,如充斥着撕不开绕在一起的棉絮,随着乱战的开始、白热和**,而升腾、狂奔、鼓噪——

    这一刻寄啸和吟儿等人都是追悔莫及,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山贼,没想到才立了个下马威便遇到又一路劲敌插手,害得他们不得不分心、两路分别应对。

    兵荒马乱,震天动地,时间一长,难免又将附近驻地的金朝官军吸引,是的,喧嚣只会滚雪,当此时镇戎州金军已有先锋近前喊话,孙寄啸和凤箫吟在阵中都是暗叫不好,怎还是避不开这越来越多的闲杂人等!?

    来不及制止,也制止不了!

    恶劣的天气,就像这不如意的人生一般,吟儿正思考着要不要像当年在狡兔之窟那样,引导着镇戎军和这帮山贼还有昆仑二剑先打,然后他们一行趁机先溜……

    没想到乱上加乱的是,这当儿不知何故又窜出另一伙山贼来,他们在一个不经意的时间和角落出现,也都是全副武装,发现时为时已晚,来势汹汹直往吟儿这边冲杀。

    竟教这又一波山贼渔翁得利吗!其实,祁连山的马队能有多少财物,还不如,还不如当时就给他们了啊!吟儿悔恨更甚,冷不防差点被刀伤及。

    “盟主!”当此时一直没有存在感的慧如忽然出现吟儿身边,今日也许是大雨的原因,慧如的召唤毒兽们,一个个都迟缓了很多,直到这危难时刻才有作用,一瞬间围攻吟儿的五胞胎强盗都已中毒,周边也倒了一大圈他们的手下山贼。

    然则那另一波山贼竟无知者无畏,见这些人倒下,竟还争先恐后着来,吟儿知慧如已恢复能力,提剑之时未曾设防过多,孰料这一刻背后生风,吟儿来不及闪,被那东西撞倒之前看见好像是头毒兽……居然,慧如也能犯下这种差错,没毒了敌人却扑倒了自己!?

    慧如再欲操纵俨然不及,吟儿大惊之下顷刻无力,这一剑没能打出,反而直接跌在地上,脱力昏了过去……倏忽醒转,只觉耳边轰鸣,似有山崩地裂,天翻水覆,然后又是手腕收紧,心脏趋停,许久之后艰难睁开双眼,漫天血污,遍地残肢,再之后发生了什么,根本毫无印象知觉。沧海横流,不知会不会被失心疯的瀚抒直接杀死,或是侥幸不死却又将落在谁人手上,明明离目的地已经很近,差一步都差好远。

    昏厥之时,知瀚抒又再走火入魔大开杀戒,难免大叹苍天无眼,害瀚抒和自己都命途多舛,想到那里,满腔怒火,尽管虚弱,忍不住骂,“贼老天你塌了吧!”未完待续。。

    更新快纯文字

第1251章 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1〕

    陇右战场,又一季,三国乱

    是征人,烽燧、烟尘、军幕、辕门,就该早习惯

    戍鼓、羌笛、羽檄、天风,不得不说,我喜欢

    群雄逐鹿,光阴似箭,不经意间,再去一晚

    可惜却是,盟主她,仍旧未还。

    是夜,柳闻因怅然帮吟儿照看青骢,依稀记得自己自山东战后就没再和她见过面。还好,听说归期已近,原是水赤练最先回来禀报林阡,后来祁连山的动作也渐渐证实了这一说法。

    追溯自己来到陇右之后不久,盟主就随那洪山主远上西夏,从此音讯渺茫,林阡哥哥哪是不急,奈何盟军正四面受敌,身为主帅,当麾下兵将生死存亡,他岂能为了妻子抽身。好在处变不惊的林阡哥哥,终还是击败了那位豫王府排名第一的齐良臣……

    ? ?

    齐良臣的战败,使金军不得不增派十二元神,形势对他们而言极不乐观;峰回路转,却又有苏慕梓作乱搅局,竟间接帮楚风流度过了临洮府绝境。不过,金苏双方并没能同期强盛,因为对手是阴谋阳谋并用的林阡,因为辜听弦海郝定等人甚至祁连山都愿意分担,终于在榆中大战之际,纵使十二元神都示出疲软,苏慕梓亦与爱将赫品章被离间。

    其后数战,金苏双方一直被林阡镇压得弱强交替呈现车轮阵之势,自始至终没有哪一方的战力真正能够超越盟军。即便在定西境内苏慕梓的地盘逐渐扩张成了最大,却连显示出了自己的地盘最大都胆战心惊。只因有林阡在一天,这些都是镜花水月,得到都有失去的可能;有林阡在一天,实力再高也是虚高。再强都会被捏弱回去。

    而以楚风流为首的金军,则在数度柳暗花明之后,又一次陷入了绝境只不过换个地点叫榆中……

    金苏双方,说到底还欠一场无间的合作:只欠一场跨越信仰的金宋合作,就必定能让林阡栽一个大跟头翻不了身——利欲熏心,他们竟真正地合作了一次:天池峡之战。苏慕梓明目张胆帮楚风流金蝉脱壳!非但如此,地道事件之后,越来越多的沟通都已经如楚风流所愿或明或暗地开始。

    可惜纵然如此,金苏双方的战力相加也只不过和盟军拼个相当——因为这合作,并不是一加一的效果——苏慕梓军中,总有人不能接受和金军的暗通往来。

    但是。这合作正以一个无人察觉的速度进行着;这些年来由于同以林阡为仇,属于金军和南宋叛军的融汇一直都在缓缓攀升。终会在有一天到达顶点——大金第一将才楚风流,绝不可能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她要是没把握,怎会在自己的绝境下还将帮手谋算?

    楚风流要的很简单,苏军一半彻底降金,一半心死归隐。陇右兵势,将迅速重排到她想见到的状态,那就是苏军解体后的——金强宋弱。

    地道事件迄今整整一月。各种战役开启又落幕,多少谋略生成又消灭,剧情,已经渐渐地在向她的设定靠近。金苏双方的战力相加,俨然已有超出盟军的迹象,还正在她的操纵下继续滋长;一旦量变引起质变,金宋差距将会陡然悬殊,再也无法更改……

    尽管盟军中但凡明智之人应该都明白,这种关头本不该对苏慕梓帮楚风流的行为义愤填膺、冷嘲热讽、听之任之或幸灾乐祸,那样一来推动着苏军一条错路走到底……可是苏慕梓他就是愿意这么走呢?你怎么拦又要以什么资格什么身份拦?你还没办法不袖手。

    何况盟军大多数看不到这么深远,对于地道事件义愤填膺、冷嘲热讽、听之任之或幸灾乐祸的大有人在,更有甚者误以为这对盟军有利,正合我意高兴还来不及。这一点,也是楚风流对此番策谋胸有成竹的原因之一——大多数盟军对苏慕梓的降金自愿袖手。

    即使林阡意识到了这样做的错误、引导着麾下盟军消除对苏军的冷漠和仇恨……还是那个问题,作为苏军的敌人盟军到底要怎么做才正确?以什么资格、什么身份?出兵帮忙?苏慕梓会领情么,或是诬陷你是在趁乱吞并,当这场心理交战楚风流并未对苏军出过一兵一卒?派使者示出友好?真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话,那还会有今日的陇陕之战?

    作为苏军领导者的苏慕梓,他不可能教林阡心意顺遂。

    楚风流清清楚楚,即使林阡强令所有盟军不无动於衷,林阡和盟军都无能为力这条苏慕梓说了算的路;只要苏慕梓自己头也不回、步步深陷,苏军降金都已成为定局!

    所以林阡只能接受苏军降金的结局——事实上林阡确实也接受并认定了,“苏军解体,必不远矣。”他和陈旭看的一样:苏慕梓是必然会带领半数苏军降金的,那一部分苏军早已泯灭天良,降金迹象早有,林阡宁可放弃。

    追根究底地道事件辜听弦也少了份心机,苏军处境那么艰难,那种龌龊何必拆穿,拆穿之后,直接为渊驱鱼,激发着这尴尬局面的形成。当然,并不是说辜听弦错,换谁都会直接拆穿,苏军那种宵小做得出为何还要盟军帮隐瞒?该发生注定发生,楚风流何许人也,洞若观火如她。

    ? ?

    苏慕梓最终必然降金。除了苏慕梓自己没承认以外,包括林阡在内都已推知。

    但若说楚风流这就赢了,也不尽然。

    林阡接受苏军解体结局不代表林阡认输,之所以强令盟军不无动於衷,不是对苏慕梓而是对另一部分人——

    苏军还有另一半死心归隐之人,那就是林阡针对楚风流的“截胡”。林阡要的,是将这些人全数拿下,一概不漏!

    如此,便可消除金强宋弱的可能。绝不令楚风流得逞,为盟军赢得转圜。

    可是此举之难,亦难于登天。

    虽然柳闻因和郭子建一样无论怎样都会支持林阡的决定,却也都了解当中有重重阻力,最重要的就是:中线战区盟军与苏军向来都是正面交锋,新仇旧怨加起来不知多少条人命。相互之间都有血债,要盟军不袖手已经很难,还要包容和原谅甚至去恳求?不是圣人,做不到。正因谁都知道这不共戴天,或理亏或憎恨,苏军的那些人。恐怕也早就自绝了归降林阡的路。

    苏军那厢,最终归隐的可能性远高于归顺林阡。想劝降他们暂时八字还没一撇;而盟军这厢,将近一个月来,一方面林阡郭子建等人在盟军中为消除心理障碍劳心劳力,可惜另一方面苏军和盟军交锋的从来不曾断绝,使得这些努力才刚有点效果,就又付诸东流。

    不错。苏军和盟军一直在交锋——

    十月中旬迄今,正巧整整一月,西线的大小战役共计有五百余场。场场惊险。盟军的敌人,除了金军之外,也不缺这支唯恐天下不乱的苏军。

    榆中上梁地区,金宋分别以术虎高琪完颜纲薛无情、海肖忆程凌霄为主帅,而各以楚风流与陈旭为军师,敌我纯粹;而天池峡清水驿周边,则邪后、郝定、蓝扬、辜听弦四者,战完颜瞻、秦狮、完颜气拔山以及苏慕梓麾下的曹玄。

    西线如此,中线亦然,白碌叶碾,盟军和金军几乎不接壤,敌军主力清一色是苏军;尽管战争相对要少得多;偏就是与苏军血债最多的白碌叶碾,这局面近乎宿命,关系堪称雪上加霜。

    曹玄,苏慕梓,是铁了心仍然战林阡……

    他们自己可知道吗,他们其实是铁了心在帮楚风流啊。

    ? ?

    当然,苏慕梓和曹玄不会这么认为,不到终场,谁知道谁为谁作嫁衣裳?

    曹玄说得没错,只要把握好了那个度,曹苏会是笑到最后的第三方。

    且让林阡为难,且让楚风流得意,他们苏军最肆无忌惮,爱怎么来怎么来。

    天池峡地道事件发生之后,苏慕梓对战略作了一番调整,争夺白碌叶碾城的换做了赫品章,而曹玄则调到了自己身旁。这次变动显然不是对赫品章的架空,而恰恰是对他的看重,委以重任看他独挑大梁,赫品章也欣然愿往,彼处的敌人是他的老对手袁若和宇文白。

    而曹玄在身边辅助,确实可以让苏慕梓的心妥帖不少,这些日子以来,与金军的任何接触、斡旋都是由他代劳,但凡有楚风流要求的合作,苏慕梓也是与他先行商量过、三思后再决策。论战力,曹玄俨然不可能在赫品章之下,而论坚定性,又实在比赫品章这种少年更强——

    简而言之,赫品章对苏慕梓是无条件死心塌地,而曹玄对苏慕梓,则是知根知底并还义无反顾着。

    因而,这五百余场里约几十场暗中合作的战役,因为涉及到和金人的交往,苏慕梓需要曹玄而不是赫品章在天池峡。

    他不得不为金军感到可悲的是,榆中上梁战区倒还旗鼓相当,偏偏天池峡战区的十二元神遇到盟军那种配置就没法去较量,曹玄缺席的那一百多场战事里,金军胜少而败多,其中不少还是大败,援军打得比被援军还差,久之林阡恐怕已经对辜听弦等功臣赏无可赏。

    这种情势下金军倒也算因祸得福,苏慕梓焉能不扶他们一把与他们合作?是以,渐渐在地道事件上也夺取了话语权。

    ? ?

    也是从十月中旬的不知哪一日开始,辜听弦再次走上与旧日南宋官军对峙的战场时,诧异地发现没看见赫品章的身影而是那位身经百战的领袖曹玄。

    一样的,他们口口声声说,这不是合作,这只是战略,是渔利。人就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不一样在于,赫品章是不假思索一口咬定,曹玄他,应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麻痹了自己的心然后自欺欺人。

    所以说赫品章是笨的,曹玄是聪明人,执念则常常属于后者。辜听弦骨子里有那个同化赫品章的心,而看到曹玄后立马就知道无望。

    陈旭军师口中所说,那个可能会和曹苏意念分歧的谌讯,在这段日子的交战中,也如他所料的没有再献一计,至少辜听弦是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每与十二元神或苏军战罢,虽然身体疲累,听弦却是满足的,因为心不累。脱下甲胄,思雨微笑上来给他揉捏肩膀,从前罕见的小女人温柔,虽天寒他也愈发觉得暖和,“师父可有什么新的叮嘱?”“师父可知我打败了完颜瞻?”“师父不准备去救师娘么?”“那边山贼还那么多,安全吗?”

    思雨也惆怅,说,祁连山这么大动静必有蹊跷,可惜师父没法直接去救人,不知洪瀚抒劫持着师娘回来会怎么趾高气昂,他召集回祁连军又会给陇右造成什么冲击。

    “没办法,师父他应该是走不开。”相比县西盟军的忙碌却乐观,中线的袁若洛轻衣等人明显要平静得多,除了个赫品章难缠之外,更多是修兵休卒,守御为主。然而东线战区,也就是定西以东,直到会宁县的那片烽火里,由于高手云集而最是艰难,林阡半刻都没法离开,别说去迎救吟儿,就连犒赏都欠了辜听弦不少次。

    “师父把比较容易的仗都给我打了。”辜听弦感动得很,在他、郝定、邪后和蓝扬的联手打击之下,即便金军还有曹苏助阵,也越打越疲早已有撤军之象,撤军?也得小心,别被南面郭傲和史秋鹜剪断首尾。因此现在的十二元神,一改一个月前的来势汹汹,完全是不进不退,连带着苏军也不尴不尬。

    当初,要再加一个孙寄啸才能确保榆中安稳的盟军阵容,如今,就算少了个辜听弦都能从容对付。

    ? ?

    如辜听弦感动的一样,单从敌首的武功、敌军的数量来论,西线中线盟军诸将的战斗难度着实低于林阡。

    不过,难度也并不低多少。

    西线辜听弦,中线袁若,比东线的林阡实则要多应对一个苏慕梓,多应对一方势力,也就意味着多面临一份变数。林阡对他们的委以重任,根本比苏慕梓对赫品章的要彻底得多。

    林阡希望他们都认清,三分鼎立这特殊形势下,他们的艰难和艰难之处:除了“三”所导致的风云变幻以外,还有当金军在侧之时、盟军和苏军交兵可能引起的关系进一步恶化,这一点,以袁若所在的叶碾白碌战区尤甚——

    因为苏军一半必然降金,意指曹玄苏慕梓,辜听弦不用拉他们回头,这份心用不着操;但袁若所面对的赫品章等人里,很可能就包括了另一半的心死归隐,袁若、洛轻衣、柳闻因诸将,以及近来一直在白碌的郭家军,此情此景便有着林阡交代过的、一系列关乎长远的难处。

    各有各的难。林阡等人的难,在于战力,辜听弦等人的难,在于变数,袁若等人的难,主要还在于军心上的为难。

    关键就是,近期赫品章对白碌叶碾等地的屡屡挑衅,令盟军深深感觉到,苏军根本没有一个还有救。

    林阡哥哥和郭子建将军的诸多努力,闻因真怕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此刻闻因握起耿直的战刀,纵使一贯潇洒也难掩愁绪:“耿直,换做是你,会怎样支持主公?”

    也不知过了多久,寂静忽然被频传的战报打破,军营里一下就变得喧嚷,伴随着灯火忙乱,兵来将往开始增多,不乏有闻因熟识的人,策马往辕门方向去,譬如洛轻衣、郭子建。

第1251章 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2〕

    很快闻因便得知战报,任务随刻由袁若下达:“郭将军调集布防,闻因你随我来!”

    当初山东之战结束,妙真离开杨鞍、跟在林阡左右的借口是和闻因曾有过“约定”,倒也确有其事,内容你知我知——说是约定,其实是个还带点小竞争的愿望——终于在这场陇右风波中,闻因被林阡收入帐下、成为战将的正式一员,不晚于目前驻扎县东的妙真。

    愿望一起成真了,虽然她俩早就与他同生共死过,却终究很多时候都因为年龄小、还是见习战将的缘故,有时候未必能在第一时间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是每一场战都能为他分担。得他认可,原是份殊荣,证明武功资质都已足够,不让须眉。

    如今守卫白碌的职责在身,闻因正是袁若的副手,听他调遣后立刻动身,并驾齐驱时与他对话。

    “袁将军,是何处的战报?”闻因知道这里没什么危险只是未雨绸缪。

    “是清水驿。郭傲和史秋鹜所守的要道,被楚风流的手下完颜纲袭扰。”

    “所幸,榆中大军可以策应。”闻因点头,原不紧张。

    “但榆中却因此遭到了楚风流和十二元神的夹击,以及苏军的背后奇袭。”袁若叹了口气。

    “苏……苏军?!”闻因一惊,又一次明目张胆的合作……思及此举又在伤害林阡的弥合,闻因难免感伤,“可是,榆中有邪后、郝定和听弦他们坐镇,应该不会有问题?”

    “榆中城里。只有邪后和郝定,没有听弦。”袁若神情凝重,说起这个最强的战斗力之一。

    “怎么……他……去了哪里?”闻因一愣,难以置信。

    “他偏就和祁连山的人打了起来,不过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情。”袁若无奈之至,边行边对闻因解释,沿途不停止巡营和指点布防,是以一句话分了好久才说全部。

    “怎么可能?他,和蓝扬、孙寄啸?怎么可能打得起来?”何况。宇文白还在白碌这里,自洪瀚抒离开后,她便一直与袁若和平共处。

    “听弦不在榆中……他去了陇山,联合当地山贼,去拦洪瀚抒的马队,意欲截下主母……”袁若话未说完,闻因脸色大变。

    “他自以为只需两日来回。见最近榆中风平浪静,又听闻洪瀚抒归期已近,故而瞒着主公,带了一队兵马悄然离去了。他还对思雨姑娘说,速去速回,要她帮忙挡着。”

    “他……他怎可以……自作主张,擅离职守?”闻因难以接受这样的消息,因为最近辜听弦的发展一直很好,因为看见辜听弦好了林阡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少。听弦他。怎又桀骜到了肆无忌惮,犯下这样幼稚的错误!?就算闻因这种职位都不能随意离开定西更何况他?

    “他和祁连的马队在陇山血拼,激得洪瀚抒当场成狂,我军、祁连军、当地山贼还有金国镇戎军的死伤,都难以估量……今日混战已从镇戎州蔓延到了定西,这些,也在此刻频传的战报之中。”

    “这么快……”闻因倒吸一口凉气。战场的转移之所以这么快,只有一种可能——是一路疯了一样地逃,一路疯了一样地追。

    “苏军和金军暗中合作的攻袭,即便邪后郝定和蓝扬在场,缺了听弦,榆中恐怕根本应付不来,片刻前收到这情报,主公叮嘱我等守住白碌和叶碾,但是,东线的沈氏、寒将军他们。不知能否经得起这变故,此刻,他们的安全才是重中之重。”

    闻因顿生忐忑之感,难怪林阡更担心的地方不是县西还能救急的榆中,而是很容易被发狂的洪瀚抒冲撞的县东石峡湾等地,怎能不紧张。如果沈钊妙真驻扎的石峡湾被洪瀚抒打破了平衡,盟军主力和白碌叶碾的联络势必要被切断,以齐良臣为首的金军亦定会趁机出兵意欲冲过林阡划定的界线;这一石激起千层浪,司马隆黄鹤去陈铸全都不是省油的灯不可能捡不到便宜,如此一来对会宁战区寒泽叶莫非等人的考验前所未见。

    “林阡哥哥的安全,才是重中之重啊……”闻因面露忧色。

    凭闻因的了解,林阡他在与齐良臣对峙的过程中,一定会对榆中之急的解决出谋划策,同时为石峡湾战地的危机调兵遣将,两面兼顾——填辜听弦的缺,补辜听弦的祸。

    就因为这样柳闻因不得不担心林阡,他该如何保护他自己?而且纵然那些能够周全,他恐怕也对寒泽叶和莫非爱莫能助。

    叹只叹,辜听弦惹火烧身。

    ? ?

    ? ?

    “盟主那事……你不是不该去,是去得太迟了。”事实上,辜听弦一直对吟儿被洪瀚抒掳走耿耿于怀。

    因为如果换成思雨,“要是你被掳走,我什么都不管,肯定追去西夏的。”

    他哪想给林阡添乱?他是发自真心为林阡好,“师父,真要那样的话,我会和你站一边的。”

    “师父不准备去救师娘么?”“那边山贼还那么多,安全吗?”“没办法,师父他应该是走不开。”

    “师父不能顾及的事,无论大小,我必帮他。”急林阡所急,凤箫吟岂能与他辜听弦无关。

    又一次好心办坏事的辜听弦,在听闻洪瀚抒归期已近而见林阡仍没有动作之时,他以为林阡是需要兼顾得太多,他蓄谋已久的计划终于决定实施。性格如此,说做就做,毫无拖沓。

    来回只是一两日的功夫,不会对榆中形势造成多大的影响,而且他是悄然离开的,金军和苏军不会这么巧来袭,会以为他辜听弦还在坐镇,他们怕他。

    而且,金军苏军刚刚才分别败了一战。再怎样不怕死也不可能现在开战。听弦对形势估计得很清楚,金苏双方现在都是不尴不尬的,“当初,要再加一个孙寄啸才能确保榆中安稳的盟军阵容,如今,就算少了个辜听弦都能从容对付。”

    重要的是,师娘她不能一直在那个喜怒无常的洪瀚抒手上,回到定西的战地之后,若然洪瀚抒又莫名对盟军侵扰。争斗的过程中,师父难免投鼠忌器必受其害,何况两军交战师娘还在对方手中太不利于盟军了。还不如趁着这最后时机,把她夺回盟军。

    这是我师娘,当初你于阵前出言不逊将她掳走,更不管她死活硬把她劫持到了西夏,如今我们自然要抢人。还不知道继续在你手上会发生多少意外!如你洪瀚抒这般的自以为是我行我素!

    陇山,五胞胎强盗倒地之后猝然出现渔翁得利乔装打扮过的辜听弦,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才是那个我行我素自以为是的人。

    思雨曾说,“可是,我们是我们,主公是主公。承担得太多,总有不能顾及。”

    可是辜听弦,林阡不能动。你就能动吗,你忘了,你也是承担着榆中的主帅啊。

    毕竟是稚气未脱、资历尚欠。

    连何慧如召唤毒兽的技能都懂得事先消除,只因为知道她一心服从师父,黔灵之战辜家军对付过何慧如,知道怎么对她下蛊。

    连当地的山贼都知道事先去沟通,只因为明白强龙不压地头蛇。打扮成另一伙山贼,声称愿意提供他们财宝的情报并与他们坐地分赃,三七分。

    用当地山贼打头阵,自己则趁乱救走吟儿,不露出真实的身份,暗中抹消了盟军的存在,避免祁连军在第一时间发现原来是盟军下了黑手,至于日后为什么吟儿出现在盟军里可以有很多种解释——听弦怎会不记得师父一直以来的叮嘱,“盟军与祁连山不是敌人”,“切勿树敌”。

    其实哪能不事先算计过洪瀚抒的武功山贼们斗不过斗得过?阴阳锁可能会发作。洪瀚抒也许要走火入魔,辜听弦麾下高手都选好了,个个精锐,百里挑一,塞在山贼里,帮他们一起围攻。

    过程中师娘也许会受点苦。不过,长痛不如短痛。

    唯独忘记去计算,这样做的后果呢。

    根本没法算,洪瀚抒的魔性比离开陇陕前高了不知多少倍,洪瀚抒的战力井喷之际哪还管你是来的第几路你是山贼还是盟军!算不到,因为洪瀚抒痛追穷寇的关系,祁连山很快就发现了他是辜听弦他们是借山贼来抢人的盟军!更难算到,洪瀚抒的屠戮一路向南会影响到林阡和齐良臣的对峙,除此之外,沈钊莫非沈钧石硅可能无不遭殃……

    如果说这些都可以原谅,因为毕竟是正常人的计算之外。

    那这样做的合理性呢。连个愚钝的御医都会考虑的,“合理性”。

    这么巧楚风流和赫品章就合力开始打榆中了,你辜听弦回不来,怎么办。

    孙寄啸临走之前与你说过的话你忘了吗,你还曾对着孙思雨打包票说,“榆中攻防,你那份,也算我的。”

    林阡没有强调过,你辜听弦却理应懂,三线战伐的难度是差不多的,林阡的难在于战力,袁若的难在于军心,你的难,在于尔虞我诈波云诡谲。

    怎就这样侥幸觉得金军苏军不会来?就因为最近胜得多了,最近你都是功臣,最近连师父都在赞许你?结果他们不仅来了,而且约好了来。

    ? ?

    然而,事实上思雨这次没有劝阻孙寄啸,除了思雨也很想救吟儿之外,还有个原因是思雨也觉得这样做应该没问题,思雨不认为这样做就是不懂事。

    听弦的成长她一直看着,听弦说会速去速回,意思是听弦是心心念念着榆中的,听弦没有完全抛弃责任感。听弦行事比以往周到得多。

    听弦会乔装打扮不就意味着听弦重视着军令绝不忤逆林阡?

    却为何,孙寄啸能对洪瀚抒雪中送炭,辜听弦却对林阡雪上加霜?是忙没有帮到点子上,或是,这一切另有内情?

    别说辜听弦,就算思雨、郝定、邪后、蓝扬。甚至陈旭、林阡自己,都没想到这种形势下金苏会攻击!虽然说他们肯定还是会布防。但这个时机,对金苏而言不是送死吗,他们刚刚才分别败溃过一战,盟军这边还在庆功气势正盛,他们怎么敢打。

    显然的,辜听弦不在榆中的事,楚风流她了如指掌!

    辜听弦身边没有金军细作,楚风流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辜听弦本就是她故意推开的。

    洞悉人性的轩辕九烨说,骄兵必败,近来金军逢辜听弦便不胜,但这对金军不是坏事,完全可以利用。卸下辜听弦的警戒,只为娇惯辜听弦的脾气。

    “没有一个如辜听弦这样的人出手帮林阡打洪瀚抒脸,如何为你挑起祁连山和抗金联盟的衅端?”轩辕九烨如是说。

    “何以确定用辜听弦来出手?”楚风流饶有兴致地问身边人。

    “少不更事。性急气盛,重要的是,不全然受林阡的控,并且,有以救凤箫吟为重急的潜质,有过撇下林阡独身与祁连山交锋的经验。风流,天赐我们的这个人。”轩辕说,“趁着这位辜听弦,责任感尚未完全定型。狠狠地挫败他一次。”

    是的,不仅要用辜听弦燃起这一次的战火,更要害这个眼看着即将成长为一流武将的辜听弦一蹶不振。

    攻心。

    虽然,探听情报的细作现在很难在肃清过的宋军里安插,没关系,散布洪瀚抒可能会对凤箫吟继续不利、回到陇右战场就再无机会解救、继而对陇右局面造成冲击的那些谣言,完全可以无痕地出现在辜听弦的世界里。

    “师父不能顾及的事。无论大小,我必帮他。”这句话出口后的辜听弦,注定要落到轩辕九烨的圈套里。没有别的任何人发现,甚至是枕边的思雨,甚至听弦自己,一边发现了林阡对自己的重要,一边被轩辕九烨发现和利用了这种重要……

    思雨,不也和听弦相互影响和加强了这种心绪?

    师父的事就是自己的事。金苏合作地道事件中,辜听弦对林阡的付出,被轩辕九烨一览无遗。

    辜听弦你有听到过吗。夜晚的羌笛声,那之中掺杂着的一曲,来自于毒蛇轩辕九烨。

    作为陪伴林阡时间最长的敌友,轩辕九烨自然知道林阡不会动身去救凤箫吟,所以轻而易举用一两句话,逼得急林阡所急的人动身。

    ? ?

    调出个棋子。去引另一个棋子。

    那么,又何以一定要挑起祁连山和抗金联盟的衅端?

    洪瀚抒还没回到陇右战局,楚风流就已着手分裂他和林阡——轩辕物色到了辜听弦,蓝图却是楚风流一手勾勒。

    因为这一点才是最至关重要的——“陇右怎能三国鼎立?必须恢复到四方混战。”

    “金苏双方的战力相加也只不过和盟军拼个相当”,这句话里的盟军,是有祁连山相帮的盟军。

    楚风流虽也不算清楚西夏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深知,不能让洪瀚抒和林阡有一点和解的意思。

    彻彻底底,拆开他们,金强宋弱会更无回旋。

    洪瀚抒,是唯一一个能帮她走出绝境的人!

    而洪瀚抒,在她的原定计划里本是个不分青红皂白之人,如今,因暴戾毫无人性而成功地加强了她的计划。

    辜听弦不在的榆中,漏洞百出;洪瀚抒冲击的石峡湾,岌岌可危。这种情况下纵使林阡也注定分身乏术。

    ? ?

    瀚抒和吟儿快回来了,慧如告知过林阡瀚抒吟儿最详细的情况,林阡对他最好的方式正是按兵不动,金军原本根本不可能像拉拢苏军那样去拉拢瀚抒……

    偏有人,思想这么远,趁着林阡胸有成竹还在坐等回归,驱使不该去的辜听弦先行一步。

    没有辜听弦的不在场,没有洪瀚抒的撞过来,林阡还不至于捉襟见肘。这两个令他头疼的人,终究引起了陇右战场另一种意义的质变,比苏军更早,来势汹汹。

    “今夜结束之后,不知定西势力将怎样变更,情势会如何发展。”

    另两个令他头疼的人,轩辕九烨和楚风流,此刻并肩站在陇右的山顶,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是最佳拍档。

    他们给林阡设了如此艰难的一战,说实话,真的始料未及。

    林阡和听弦之间的交流被干扰,酷似当初完颜永涟和岳离;瀚抒竟然会在最后一步和盟军成仇,亦真是挑战了林阡一直以来无懈可击的全局观;除此,“苏军奇袭”这一被淹没的战报更意味着楚风流对苏军的吸纳完全占得了上风。

第1252章 人生各有志,终不为此移

    对榆中盟军发动奇袭,偌大一个天池峡,反对者竟不及一成。

    当苏慕梓作出这一决定,他的嫡系麾下毫不惊诧,完全赞同、甚至推进,自是与楚风流合作的惯性使然,他们本就一心要置抗金联盟于死地;

    曹玄麾下的川军倒有些理性之人,诧异过、怀疑过这做法的正确与否,他们从川蜀远赴陇陕,原本并不以杀林阡为初衷,但最终还是默然接受了,不为别的,只因苏慕梓和曹玄对他们承诺:凭此战铲除盟军后、即取而代之统帅抗金。凭苏军现今在陇陕的实力和发展速度,进入后林阡时代与金军孰强孰弱犹未可知。

    重新统帅抗金,不正是川军多年以来的心愿?这一战,过程可解释为坐收渔利、与金军无合作关系,结局更是一劳永逸、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传闻此刻辜听弦缺席榆中城,海、郝定等人正为金军的两面夹攻焦头烂额着,千载难逢的机会,诱引着苏军整体往这个无底深渊里陷。**早就吞噬了一部分人的良心,利益也蒙蔽了另一部分人的理性,除了仅仅不到一成高瞻远瞩的还能清醒,还能问一句这么做真的和金军撇得开关系?可惜,真理往往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虽千万人吾往矣。

    是日,苏慕梓曹玄领兵正待出征,遭到军师谌讯拼死相拦,大军阻滞一度不能行进。

    谌讯短短数日竟似老了十岁,老泪纵横硬拉住苏慕梓的马。声嘶力竭作出这最后一搏:“主公,不能去,不能去啊!这一去、我军势必将万劫不复!”

    苏慕梓闻言脸色大变:“胡说八道什么!来人,谌讯他胡言乱语动摇军心。速速将他拉下去,军法处置!”

    曹玄在苏慕梓身边、怜悯望着谌讯:“谌军师糊涂了吗,出征前说出这般丧气话?这形势你会看不清?林阡他死期到了!”

    “林阡死活与我无关,我只知现今他正与金军血战,我军最好的做法是袖手旁观,而不是和金军在同一时间攻袭,因为,陇右的形势早就变了,我军已不再是当初为了自保而必须置林阡于险急,此刻我军并不是‘非出兵不能存活’。故只要动身就和金军撇不开合作关系!”

    “谁说只要动身就是和金军有关系?这是林阡与金军血战我军坐享其成。天赐良机。天助我也!今日之后,陇右战局便将彻底更改,只看我军能否握紧时机!”苏慕梓这一席话鼓舞得军心沸腾。将士们跃跃欲试根本不想还被谌讯阻在这里,他们原也都是同一想法。

    “坐享其成天赐良机?往日用多少次都行,唯独不是此情此景,我军完全可以袖手……何况地道那件事尚未完全过去,给任何人抓住把柄,我军声名被抹黑就永远无法清白!”谌讯形容憔悴却义正言辞,“如今的我们,报仇虽然要紧但是夺抗金的先锋旗更要紧,那么我军的名誉便理应放在第一位考虑!任何行动都会影响我军声名,不利主公成就大业!”

    “谌军师你多心了!莫不是你根本信不过我!难道你竟猜忌。地道那件事我故意帮楚风流?”苏慕梓恶狠狠地质问,质问谌讯你心里难道是这样猜忌我!我不是已经解释过了吗,我本是想把他们围剿!

    “谌讯万万不敢猜忌……只怕有别人猜忌,使我军留下污点,尤其楚风流,一直在暗中谋算我军……”谌讯脸色煞白,事实上苏慕梓在和赫品章解释时谌讯是帮苏慕梓圆谎的,然而,谌讯勉强劝服了赫品章却劝不了自己,不猜忌苏慕梓只是因为不敢猜忌。

    “我是主公你是主公?我军会这么容易被楚风流谋算?!”苏慕梓怒气冲冲。

    “谌军师,你是明白人,千里迢迢追到陇右,难道只是为了和主公意见相左?!”曹玄亦怒其不争,谌迅你来是给主公出谋划策帮他开疆辟土的,怎忘了这初衷给他拖起了后腿来?贡献出你的才干各取所需两全其美不是更好?

    “谌迅何尝不想为主公建功立业,然而……不愿见主公欲速则不达、误入歧途越陷越深!”谌迅坚持着这一底线:袖手旁观只是作为有别于林阡的第三方势力存在、誓死铲除林阡却也与金人关系清白,但若与金军出现合作迹象,即使能杀死林阡也坑害了自己,绝不可行,“千里迢迢追到陇右,只因川军都怀揣理想。川军的理想,在主公您对赫品章解释的那些话里——我军做了这么多,最终还不是为了夺回抗金的主导权吗!否则做再多也徒劳无功,只不过以我军声名给林阡陪葬……”

    是的,川军跟随曹玄不远千里来到陇右、终于叛离寒泽叶救苏慕梓于水火,根因在于川军不容于盟军、川军怀念旧主、川军想站在抗金第一线,然而苏慕梓一意孤行步步背道难免令他们失望——谌迅身边也散落着七八将士,代表着天池峡此刻少有的清醒者,多半却都来自短刀谷,苏慕梓有感情亲疏。

    “谌迅相信,那也曾是主公的理想;谌迅也希望,那解释不是搪塞……然而今日这奇袭榆中的决定,却令谌迅大失所望,原来真的是搪塞吗——夺抗金主动权的理想,主公终于还是抛弃了它,主公不信任朝廷放弃了原则,主公仇欲熏心本末倒置!不是谌迅要与主公意见相左,是主公先和老主公意见分歧——老主公的心愿,绝对不是降金!”谌迅声声灌耳,话掷这么重只是希望能够震醒苏军,让他们发现他们已经堕落至此。

    “你他妈说谁降金?!我何时说过降金?!”苏慕梓被激怒瞬间脸色铁青,大吼。“还不将他速速拖走!谌迅你贻误军机妖言惑众该当何罪!”再贻误,如何还能“奇袭”!

    “主公息怒!”曹玄急忙相拦,出兵在即他必须立刻稳定军心,是以一边着将士将谌迅擒缚。一边压低声音劝:“军师,降金这句话未免过重,是军师你太理想化……”

    “只要不与金军合作,完全不会没前路!一合作,就必定有无穷风险!这么走下去,绝对是降金……万劫不复,一败涂地……”谌迅虽然身体已被控制,言语却毫无妥协之意,耿直至此。

    “将他就地斩了!斩了!”“主公,大战在即不可先杀自己人!不利军心!”曹玄赶紧道。众将也纷纷为军师求情。

    “谌迅……你如此诋毁诬陷。到底意欲何为?该不会是。别有用心?”苏慕梓心情稍事平复,忽然像想起什么,冷笑一声。问,“说什么只要动身就是和金军有关系,那你不准我军动身,是否意味着你和林阡有往来!?”

    谌迅脸色倏忽变得惨白,在苏慕梓这里,不支持奇袭榆中的很可能就是亲林阡!他谌迅,偏巧还是从川蜀来的。

    谌讯的泪僵在眼角,再也没有气急败坏歇斯底里,只因心已冷了半截:“如此说来,地道我自作主张去剿杀楚风流。也是和辜听弦的合作了?”苏慕梓不置可否,一副反诘成功的表情,谌讯心如死灰,主公,当你的理智被冲动吞没,我当初挽救你的声名如今制止你堕落竟成了好心办坏事?甚至,私通外敌?

    “你不也一口咬定我就是降金,口口声声只要与你意见相左就是误入歧途?!”苏慕梓冷笑一声。

    “我阻主公去,与林阡没有必然联系,而主公,却不一样……”谌讯难以说服,气喘吁吁,“往常再怎样去攻击林阡,谌讯都是支持的,谌讯也知道,主公你父志不敢全忘。但此刻并非到了别无选择的时候,若还是想杀林阡,就意味着,主公的潜意识已经是降金了,日后必然逐渐明朗……”

    “牵强至极,荒谬至极!你能看到我所谓的潜意识!哈哈哈哈,一派胡言,不可理喻!”苏慕梓怒不可遏,众人听到这话也都觉又好气又好笑,想这老头子真是偏执得很还冥顽不灵,摆出的所谓理据也根本站不住。

    “谌迅,是你自己底线太高,难免庸人自扰。”曹玄提醒道,说的同时,捏住谌迅手臂,暗暗捏了一把力,眼神示意他让步。曹玄和苏慕梓岂是不看重“名”之一字?但事情确实没有谌迅想得那么严重。

    “曹玄……不是我底线太高,而是你看得局限,现在只是有了苗头,恐怕等你看清楚,已经来不及了!”

    “不会,我很清醒,知道我军在做什么,哪些不该做。主公的路,我会帮他监督着,我答应军师,绝不会误入。”曹玄郑重道。

    “说得轻巧,他日真的无法挽回了你曹玄担待得起吗?”谌迅不再看曹玄,转头对苏慕梓,“请主公三思,以大局为重!以后杀林阡的机会,多得是……”

    “先押下去,关上几日,待我得胜凯旋,再将你治罪。”对于奇袭榆中,苏慕梓早迫不及待。

    而包括曹玄在内的兵将们都觉这谌讯牵强附会杞人忧天:“谌军师,这几日,你便好好反省吧。”

    “军师,莫不是生了病发烧烧糊涂了?”不知是真关心还是奚落,当人群从他肩膀擦过,他觉得那些都是在他身上碾过去的。

    他和那寥寥几个清醒的,竟然理屈词穷被押解,被关禁闭,被看守,而心急如焚杀林阡的那些将士,成为先锋,主力,奋不顾身去与林阡同归于尽……他想救,救不得,他们眼中他才是病人。

    这些军士明明也有良心,不乏有人在离开前到牢内对他承诺:“军师,您放心,我等一定会打赢这一战!”“待主公心情好些,即为军师说情,一定无罪释放!”“军师太悲观了,林阡一死咱们就赢了!”他们,大多是他的战友,却不是他的同道。

    “军师,如曹将军所说,您太理想化啦……”连看守的人都这样安慰。

    ? ?

    “无一醒者,无一可救……”

    榆中盟军遭围攻三日有余。谌讯在狱中一直这般,喃喃自语,苏慕梓临别时曾白了他一眼 那一眼情愫太多太复杂。

    就因为那一眼的决绝,令谌迅知道。事情比他预想的还要可怕——他只是怕苏慕梓昏庸,看不清这降金的潜意识,看不清楚风流谋算,可是那一眼告诉他,不是的,苏慕梓只是不想你反复提起宋廷,提起苏降雪而已,他明明意识到了,他真的是不信宋廷,真的在背离他父亲。

    宋廷根本无法约束苏慕梓。父志他也没有严格地遵循。他根本就知道这是和楚风流的合作——即使和金人合作、给苏军蒙上污点。他也一定要先置林阡于死地!宋廷,能帮他什么?父亲,本是林阡杀死!

    “楚风流。还是你比较狠啊……”楚风流的奸计还是得逞了,她抓牢了苏慕梓的复仇之心,谌迅预见得到苏军降金的结局,哪怕苏慕梓认定了不会,曹玄也担保说主公的路我会捍卫。你们,只会一起犯错而已!

    还能做什么,还能怎么做,苏慕梓,为了给苏降雪报仇他连苏军的本都忘了!

    “赫将军……”昏暗的牢房里,来了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人。赫品章,原是从白碌战区闻讯前来探候他。

    曾经赫品章不愿信任从川蜀来的谌迅,勉强才因曹玄和主公的关系选择接受他,后来他们一谋一武屡战屡胜成为最佳搭档,也意外地发现对方原来和自己理想一致。

    没想到这一天,辅助主公翻身的今时今日,他们却会和主公,和曹玄,意见分歧——

    是的,一步步蹒跚走来的赫品章,脸上也挂着一样的迷茫和困惑。

    他和他的战友们,原是陇陕长大的官军新一代,作战骁勇,志向高远,因为还年轻,所以理想很干净。

    “我曾不顾一切追随主公,然而,来到陇右之后的这些日子,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虽也是战火不绝,却不间歇内乱。”谌迅苦笑,只余一丝神智。

    “实则不仅军师所遇跟想象中不一样,品章也不知道,这几日对白碌的袭扰,打得对不对……”赫品章坦诚跪坐他身旁。

    “这几日,打得对不对……品章,你还能这么想,还是有救的,有救的……”谌迅语无伦次,却露出欣慰一笑。

    明明这狱中条件并不艰苦,赫品章却发现谌迅自己把自己折腾成了不似人样,见此情状,不禁心里一酸:“军师……何苦把自己……糟践成这副摸样……”

    “品章,所幸还有你,你还是清醒的,你知道怀疑这几日。然而,却又能如何,谁能逾越主公,帮他做下决断……品章,你,你总不能背叛主公啊……”握紧赫品章的双手,谌迅用尽力气却带着哭腔,不住咳嗽。

    是啊,他与主公想法不一样,他无力去改变主公,可是如何能背叛主公?!这只是赫品章日后才会遇到的,他谌迅今时今日就遇到了。

    一心一意辅佐,只得到临阵的冷漠一瞥,曾经出谋,终成泡影,多少恩怨,随风而逝,“主公……他已放弃了老主公,我,是时候放弃他了……”谌迅身子一歪,竟呛出一口血来。

    “军师,保重身体……”赫品章眼见知己如此,泣不成声。

    如谌迅预计得一样,赫品章离开后不久,苏慕梓曹玄的捷报便纷至沓来,何等光彩,他们的合作者是金军,无论是否潜在。

    谌迅没有被苏慕梓依言凯旋后治罪——庆功宴方一摆下,便传来军师在狱中去世的消息,是病死或自尽,方式都不重要,原因恐怕还是苏慕梓那一眼授意,他自己生无可恋。据说曹玄是最后一个见过谌讯的人,没能劝得回,老军师很固执。人生最悲哀事,便是你挖心掏肺为之付出的人,最后不认可还掐灭了你的理想,你不肯低头,就只能决绝地以死明志。

    “可惜得很了。”另一厢,作为败军之将的榆中海,获知后慨叹明珠暗投。纵观谌迅一生,算无遗漏。如遇良主,大业必成。

    “苏慕梓毕竟‘外宽’,而赫品章实际无过失,故而离间计需要兼施;但谌迅就不一样了。他们理想不同,无需推动,注定分道扬镳。”——先前陈旭军师料事如神,预言成真,他们果然分道扬镳。

    -

    然而这对盟军尤其对林阡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林阡你不是想要去吸纳另一半不愿降金的苏军吗,但谌迅之死冥冥中给了林阡当头一棒,这些以谌讯为代表的苏军,宁可死,也不会想到去投奔苏慕梓的敌人。去融入意识形态完全不符的义军……暂时。也没到一半。

    况且此刻林阡不是胜者。没闲暇去考虑优待俘虏。

    榆中经此变故,半数城寨已被苏军和金军瓜分,所幸盟军兵马伤亡甚少。然而地盘锐减是不争的事实;此消彼长,楚风流完全脱离困境,与十二元神会师后更反败为胜,金军迅速占满了定西西部以及临洮大部分地区。

    平素林阡可以化解各种危机,但此役令他险些无从救起。辜听弦的抽离堪称一箭双雕,离开了不该离开的榆中,和洪瀚抒冲突到了不该冲突的石峡湾,着实令形势晴天霹雳的同时雪上加霜。

    所幸林阡还是处变不惊当机立断调整布局,才隔空将榆中损失降到了最低;亦在第一时间着郭子建巩固了白碌叶碾大本营的守御,使海、林美材、郝定等人到此时还有掎角之势可依;除此。由于及时分拨石硅予沈钊杨妙真,方免去了石峡湾被洪瀚抒倾轧。洪瀚抒这一人战力,堪堪费去了盟军千军万马才能抗衡。亏得保住了石峡湾这一枢纽,白碌叶碾和林阡之间的联络才未遭切断。

    可惜,因洪瀚抒和辜听弦打破平衡,林阡和寒泽叶再如何勇谋兼备也无法力挽狂澜,双双战败于齐良臣司马隆,林阡与寒泽叶、百里飘云等人或轻或重都有负伤。再远一些的莫非,更是数日以后才传来音讯,那段时间,完全游离在定西战局之外。

    风水轮流转,将近半月战火纷飞,终于换盟军被金军和苏军由西、南、东三面倾轧、围困于定西县中,盟军兵力主要分布于天池峡乱沟北,白碌叶碾、石峡湾、会宁西等地,不到昔日二分之一,值得一提的是,盟军北面,是如今敌我未明的祁连山兵马……

    不错,辜听弦的错误之举,动摇了祁连山和盟军的同盟关系!

    大局既定,战事稍缓,盟军进入陇陕以来从未有过这般恨这八个字。

    只因从前这时都是在论功行赏,而如今的定局,定的却是他人的局,自家兄弟,损失不言而喻。

    任哪个都没想到绷了这么久的平衡会这么崩了,苦苦攻防好不容易看到一丝曙光竟以这种意外终结!

    除了伤心失落,捶胸顿足,最多的心情,必是忿忿不平,尤其是对,辜听弦!这罪魁祸首,按罪当诛!千刀万剐,都不解恨!

    呵,这情境可真熟悉,辜听弦其实你也见怪不怪了。

    陇陕这群盟军,真可笑,打胜仗都是你们的功劳和我辜听弦的分内,战败归咎就全是你们站在道德制高指责说是我辜听弦的错!!

    于是这一日谁都看到被带到林阡中军帐的辜听弦,伤痕累累却双目炯炯,倔强抬头挺直腰杆,无一丝认错道歉迹象。

    混战在石峡湾长达半个月,辜听弦及其亲信曾经落在祁连山的手上,终于被林阡用正巧在盟军这里的孙寄啸换回,还是趁洪瀚抒睡得正香祁连山由蓝扬做主的间隙。

    作为被交换回来的俘虏,辜听弦脸上却保留着一贯的骄傲,这硬气,这神色……教任何看到他这样的人都势必不依不挠问罪,这几乎是一定的……他要是换个姿态回来就不会这样……但那还是辜听弦吗。

    “我军伤亡,城寨丢失,此刻困境,辜听弦,你十条命都偿还不清!”萦绕耳边的大抵是这一类型的话,在林阡与他交谈之前,便几乎有人剑拔弩张,杨妙真和石硅赶紧制止,因他二人从山东之战就知道,这番情境下,林阡根本不可能归咎问责,而首先应当安抚、合拢军心。可是,这是辜听弦,不是杨鞍,他会合作?只会火上浇油——

    “是不是要把我绑起来,送到洪瀚抒那边去?”辜听弦站定之后,背着林阡对那些忿忿不平的战士们以挑衅的语气,这句没有主语的话同时却主要是对林阡的试探。

    “辜听弦,榆中、会宁都丢了大半,寒将军受伤、莫将军音信全无,石峡湾这里也一败涂地,差点和叶碾切断关系……就因为你的忘乎所以,擅离职守!”沈钊尤其愤然。

    “我是无缘无故擅离职守的吗?!如果我成功了,就不是错,好吗!”辜听弦理直气壮。

    “你到还有理了?!”沈钊气不打一处来,“你离开前难道考虑不到这些风险!主公布局原本万无一失,你竟自作主张不去遵守!硬是为了私事离开榆中,竟还把洪瀚抒引到石峡湾来!”谁会想到石峡湾这里会被辜听弦拖来洪瀚抒袭扰?石峡湾驻军在盟军中算是战力最下,说到底不是林阡估计不足,而是这辜听弦难以驯服。

    “哈哈,为了私事把洪瀚抒引到石峡湾,沈钊,师娘是你弄丢的,怎么不见你去救!”辜听弦反唇相讥,师娘是谁丢的?如果不是你沈钊气急败坏,洪瀚抒会轻易抓得走她?

    “勿再怪责听弦,这件私事终究是为了我,起因原是我。”林阡到他二人之间,拆开他俩的同时道歉说,“这场战之所以败,根因也在我,是我与听弦之间缺乏沟通所致……”按住辜听弦肩膀,示意他下这个台阶。

    “私事怎么沟通?唉,也罢,既然主公都给他说话了……”沈钊嘟囔了一句,这话却是一语道破,战场上,本应公私分明,辜听弦却没懂。沈钊因为林阡示意已经收敛,转身时多说了一句,声音原也不大。

    “怎么能怪师父和我,明明应该怪你自己!我就不会像你们这样,离开了师父就打不了仗!”听弦冷嘲热讽,蹬鼻子上脸,一席话说得原本让步和林阡一起给他台阶下的沈钊脸色煞白:“你……”

    一记响亮的耳光,响在辜听弦左脸,瞬间震惊了原还得理不饶人的辜听弦,以及在场除林阡之外的所有人,这与林阡上一刻的态度截然相反。

    “将他下狱,闭门思过。”只听林阡淡淡道,仅仅睥睨了一眼,竟不愿再看向他。

    辜听弦诧异地捂住脸颊,凝视着林阡背影,眼眶里都有泪在转,倔强如他,愣是睁了很久,干了也不让它掉下来。委屈,不解,愤怒,伤感,一并交集在这目光里。

    只是这种倔强与往常不同,往常,是头也不回掉头就走,这次,明明不想走,却也料不到林阡会打他——原来林阡也因为这次战败憎恨他吗,原来也觉得就是他做错了所以连累了盟军吗。可我为什么觉得,打败仗是因为这里有些人太弱了,不能帮师父应变和分担!

    林阡,昔日功臣,你好像还欠着功赏。怎也和曹玄对谌讯一样,面对着真情真意,竟回报铁石心肠的决绝一眼。

第1253章 兵火辗转长相伴〔1〕

    林阡将辜听弦下狱并严令闭门思过,众将欢欣之余还觉处罚不够。辜听弦一直强忍眼泪瞪着林阡背影,许久两人都没对话林阡也未转过脸。

    将士们上前要押辜听弦下去,听弦一如既往倔强起身,居高临下的目光横扫过他们,一字一句盛气凌人:“不用!我自己会走!”说罢昂首阔步,头也不回。

    便这么离开了好一会儿,那倔强,那硬气,还留在中军帐里不肯消散,仿佛过了很久辜听弦都还在。只是原本颓废失落的石峡湾兵将们,到此刻俨然士气有所恢复、愤愤变成了解恨,提醒林阡,听弦已经走了。

    很多时候,人只是要找到个发泄的工具,就足以甩开一切缠身的烦恼。然而,林阡不希望战败后的大军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恢复军心。

    “这场战败辜听弦难辞其咎,必须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公私不分、擅离职守、祸及全军,原本罪不容赦,然而,念在他先前给盟军立下汗马功劳、此番铸成大错亦是无心之失,便先将他下狱,让他闭门思过,若然无效,再加重刑罚。”他先说这句,是回答那些窃窃私语、嫌对辜听弦处罚轻的战士们。

    “是啊,辜将军毕竟是功过相抵……”妙真接茬,提起辜听弦的好。若不论这一战的罪过,听弦在这几个月的功劳着实是盟军第一,足以教很多不服的人闭嘴。

    “闭门思过这处罚,对别人是轻。对辜将军而言,俨然算重的。”百里飘云随寒泽叶一同退到林阡身边,此时顺着林阡的意思往下引导,众所周知辜听弦把一口气看得比命还重。闭门思过已是将他锐气大挫。

    林阡点头,对他二人报以欣赏与感谢之意:“如我所说,听弦固然有罪,战败根由却是我与他之间缺乏沟通,加之他所为私事毕竟在我,是以他是从犯我是主犯。罚他前功尽废、下狱悔过,便罚我夺回失地、戴罪立功。”

    此语一出,众人忙道主公言重,看林阡态度真诚恳切,众人归咎之意也少了许多。平缓了心情再想。实则这次剥夺了辜听弦先前的所有战功。对他来说真是严刑。

    “主公,夺回失地,算我一个!”石珪话虽少。却极尽鼓舞,不似妙真和飘云那般聪颖,但随性一句就帮林阡把士气拉回到正路上来。

    “不错,当务之急,不是归咎。不管该罚不该罚,罚再重也于事无补,不妨随主公杀出重围,共同度过眼下这难关。”沈钧点头,一贯沉稳。

    “辜听弦丢掉的榆中,杀了辜听弦也夺不回;不如咱们抢回来。也好教他别那么横!”沈钊的那些石峡湾兵马虽然不是精锐,倒也并不像辜听弦说的那样离开林阡就打不了仗,沈钊性情中人,没在乎辜听弦的嘲讽之意,但也记下了辜听弦的看轻,此刻笑而号召,热血沸腾。

    ? ?

    虽败不馁,军心凝聚,盖因地盘虽失兵马仍在——林阡在应变之时强调了这句宁失千城不失一人,有人何愁无地。

    便因身旁士气的分毫不降,教连日来一直和何慧如被安顿在后军中的凤箫吟,曾错觉盟军是打了胜仗势如破竹。

    不过林阡的迟迟不来、以及和小牛犊的无法相见,还是提醒了吟儿,很可能那些日子林阡还不曾脱困,与她相隔着几重金军。

    “贼老天你塌了吧!”骂出这句时的吟儿,完全没有意识到,当时来为难她的敌人原是辜听弦及其亲信乔装,他们遇到的第一道险阻,就是她的拒捕、以及和孙寄啸心有灵犀的剑术合作。

    终还是把她从洪瀚抒的手里硬生生夺了出来,救她回石峡湾他们却需浴血奋战,给沈钊杨妙真引起意外的血雨腥风,令会宁西的林阡非得调遣石硅来救,从而林阡缺失兵马,遭到齐良臣趁势反压……冥冥中其实还是得靠林阡救她……好在,林阡寒泽叶还是把齐良臣司马隆挡在了定西县外,然而这半个月盟军与金军之间的战斗难以想象是多惨烈。

    “腰上的伤,又加重了吧。”她问樊井,答案意料之中,不能帮林阡的忙,只有把从西夏带来的药给樊井鉴定,才从樊井的只言片语里,听出他伤势不比因伤退居二线的寒泽叶轻多少。

    后来陇右局面初定盟军顺利会师,但林阡理应还需整顿兵马、安抚军心,日理万机,故吟儿从十一月等到腊月,他近在咫尺都从未回来过一次。

    在又一日牵挂的心情中醒来,吟儿掀开帘帐,看营外下了一晚的雪终于堆积,空气清新,好是高兴,便暂时抛开了林阡往雪地里走,正欣赏和呼吸着,忽看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见到她后明显也放慢了脚步。

    她没想到不想他的时候反而他来了,一时间步子都不知道怎么迈只能陷在雪里,笨得要命就知道在心里狂激动,明明想笑还紧张地连句话都说不出——这哪还是口齿伶俐的凤箫吟啊,这分明就是林阡那个傻小子嘛!

    她不必走,他越行越近,脸上挂着淡静自若的微笑,目中则尽是疼惜宠溺之意,然而还差十几步、他俩彼此都可以看得很清晰时,他忽然止步低下身来,放下怀里抱着的某个小家伙,发号施令:“去,去娘亲那里。”

    吟儿一惊,这才发现适才眼光凝聚他脸庞,残忍地把另一个小东西给忽略了,循声看去,就见到好几个月没见的小牛犊又变了一副样子——竟这么高这么大了,能依靠着林阡好好地站着,能听得懂林阡说话,还好像能……踉踉跄跄地开始朝吟儿这边走!

    “小牛犊!”吟儿呼吸一重,情不自禁眼泪夺眶。自然不是悲伤而是感慨。这小家伙一边挂着笑容喊着娘亲一边往前且爬且走,一看就是第一次走路以往都是抱着,四五个小步之后它终摔了一跤,跌地上没叫疼没有哭却是一直没起得来、差点在地上横着走;林阡只需要跨一步就将它抱起了。掸掸它身上的泥和雪,扶好它站稳了,继续放它走。

    吟儿一双眼从此再也离不开它,看着它咿咿呀呀叫着娘对她笑朝她来,林阡就在它身后一路保驾护航,“哎呀!”这当儿看它又快跌倒,吟儿情之所至叫出声来,林阡这回没再立刻就上前抱它,让它自己折腾了很久慢慢学会了爬起、然后又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吟儿这边走,吟儿心疼的同时暗中往前挪了几步。

    “娘……”它健健康康地出现她面前。认得出她还拉住她衣角、兴冲冲把她往林阡方向带。蹦蹦跳跳也不知它激动个什么劲。“爹爹……”

    “小牛犊它……它会走路了!会走路了!”吟儿泪流满面,喜不自禁地对林阡说。

    “教了它很久都是个半吊子,知道娘亲回来爹没手抱。于是竟忽然开窍了。”林阡一笑,看小牛犊刚会走路就走上瘾、不等他俩就直接开开心心地继续往前去,心想这小子真是懂事,于是抱起吟儿,一路跟随的同时,与她叙起这离别之苦。

    ? ?

    她不在陇右的这些日子里,小牛犊进步神速,然而她离开前还想调和的辜听弦呢,虽然和林阡缓和了师徒关系,却仍然因为这次事变暴露出自以为是和傲慢不肯道歉认错的缺点。

    “听弦当然不肯道歉认错。因这战败本就不能完全归咎到他一个人身上;追根究底他还是为了你我二人,只不过好心办了坏事。”林阡与她说起困扰,“然而,他却不是一点责任都没有的,无论本心如何,他确实是自以为是确实是犯了错,却以出发点当挡箭牌,不肯低头便罢了,连让步都不肯。”

    “他应是心理脆弱,犯了错怕人说,才故意装得那么傲气,只是想保护自己罢了。哪知道,这样会让指责的人更多,因此,便更加倔强了,心里是想认错的,只是拉不下这个脸。”吟儿设身处地,听弦的性子她是了解的,二大爷曾经形容过同类型的很多年轻人,仙人掌一样谁都扎不得。

    “这便是不成熟的表现,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什么情境,他多大了,如何为人父?台阶都给他了,还蹬鼻子上脸!”林阡叹了一声,吟儿听出个八卦,但没问,只是笑:“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少年老成,总有个长大的经历嘛!台阶给一个不行,那就再给一个啊。”

    “实则这件事,本来是给他性子脾气、和他处事方式的一个教训,我希望他聪明能吃一堑长一智,更希望盟军日后不再有自作主张、擅离职守的情况发生。”从这件事上常人第一眼都会看出辜听弦的弱点,而身为主帅的林阡,显然看见的是这件事对于整个盟军的不良影响,他必须杜绝日后任何战役辜听弦们的出现。所以说,这次对辜听弦的处置,显然要非常得慎重,不可能再如往日般溺爱。

    林阡说得严肃,吟儿听得心惊,好像擅离职守这事她也干过,捅大篓子林阡收拾摊子,但除她之外一直没人敢干,一因林阡管教有方,二因麾下马首是瞻。管教有方,是林阡从不允许自作主张、绝不纵容类似罪行;马首是瞻,包括吟儿海,都曾在黔西被他教训,倒也全都奏效,偏巧这回遇到个不被驯服的辜听弦。不过,是时候也好好约束了,“所以这一战,听弦他违背军令,擅离职守,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林阡素来赏罚分明,涉及爱徒更加不应包庇,加之此番牵连甚广,不处分他不足以平息事态;不过令林阡比较犯难的是,辜听弦同时有功劳在身。功劳不能忽略,以免令功臣心寒,惩罚也必须恰到好处,否则如何能够服众。

    当时当地的林阡,正欲说出一句功过相抵,然后抛出“不赏不罚、降级处理”,辜听弦竟那么巧说错话直接触怒了他。林阡没有再给一个台阶而是直接打了他一耳光怒不可遏将他下狱,这当儿吟儿问林阡“为什么要打他”,林阡答“就是要打他辜听弦的目中无人,居功自傲!”

    “不觉疼如何能让他反省?若是盟军都记住了下不为例,偏是他自己没意识到,岂不是白吃了这次教训。”林阡说时,吟儿了解了,林阡之所以打辜听弦,不是因为憎恨他害盟军打败仗,也不是因为认定错全在听弦,而就是因为他没意识到自身的责任感缺失于是很可能还会有自以为是擅离职守,更还是因为他非但不能勇于面对还死死抗拒着同僚们中肯的提醒和意见高人一等,于是那一记耳光是警告辜听弦,休要再傲慢无礼、逃避着不去省悟,林阡是想打醒他去审视他自己的不足,与这一战,没有关系!

    “原来如此,我只知那一记耳光之前你回护心切,竟愿意为他道歉再次和他拴在一起,那一记耳光,打得着实突兀,判若两人。”吟儿叹了一声,“不过我觉得,听弦他的傲慢无礼是虚的,他一向都嘴硬心软,我分得清,他这次比以往懂事,没有逞强,也真不是不计后果,沈钊他们,说的罪名其实也过重了……”

    “不错,多少人都忘了,他也是受害者之一啊。”林阡回忆起见到辜听弦的第一刻,望着他伤痕累累时,自己心里根本没有一丝苛责之意,竟还有些心疼他,“我实怕听弦比我们都懂、都悔恨,这次战败他心里清楚要负责多少;我也担心这次失败对他打击太大、对他日后发展不利;亦不愿见到,我在他的心中竟重过一切,若然听弦的良心比我想象中还要好,那么这次我需要对他做的,本该是鼓励,是引导,可惜……他在军帐里的所有言行,让我没法鼓励,只能让他下狱,现在他闭门思过,也不知会想到什么。”

    林阡说,他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赶紧收复失地,为他自己,为盟军,也是为听弦,这期间先把听弦晾着,也不知道能不能反省好,“也许我教育方式真的很有问题。”

    “哪里有问题。”吟儿嫣然一笑,从他怀中下来,抱起成功过关的小牛犊。

第1253章 兵火辗转长相伴〔2〕

    不刻林阡就又被盟军的事召唤去了,吟儿拉着小牛犊在雪地走了片刻,立即到狱中见林阡的另一个儿子。

    “榆中丢了我是罪人没错、等见到战友们我自然会赔罪,但石峡湾祸首绝不是我,要怪只能怪沈钊他自己差劲不能打!”“若不是他们拖后腿,师父怎么会吃败仗!”“最鄙视那种战力低下就知道归咎别人的人了!”“结果师父和他们一样教训我,说他们都对就我错!凭什么!”辜听弦的思维跟常人不一样,说到底也是他战功赫赫、恃才傲物所致。

    于是把这些毫无例外全抱怨给了吟儿,他这几天闭门思过想到的是:“师父他不识好人心!我明明是为了他好!”“师父将我下狱之时,看都不敢看我,不就证明师父理亏?就为了平众怒而牺牲我!”“他本应公正地处理,石峡湾这里,谁都有责任!”“逮着机会就罚我,功赏一概拖欠着!不过——我才不在乎!”

    “听弦,这次师娘能安全回来,确实最感谢的人是你。”吟儿赶紧纠正道,“不过你误会师父了,他心里并不怪责你,他不认为石峡湾你是祸首,更加不是为了平众怒牺牲你,你需为此战付出的代价只是‘功过相抵’……而‘闭门思过’,则是因你傲慢无礼、出言不逊,令他觉得你还没能认清自身的责任感缺失,恐你不能反省和吸取教训,也就不能杜绝重蹈覆辙。”

    听弦神色倏忽一黯:“缺失……?原来他是失望?他觉得我的责任感还不够。不适合做将军么……”愤慨略有减缓,却似矫枉过正,忽然现出颓废。

    “不,没有失望。听弦。你对辜家军和榆中的责任感已经够好,只是从严格的角度来看还不完美、差一些才能成熟。为将者,首先需公私分明、军令至上,其次当居安思危,切忌抱一丝侥幸,最关键,要记得很多事情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做一个合格的将军,不仅要负责好自己的麾下,也需注意同僚们的关系,战斗时要考虑会不会影响他们。安定时也要记得时刻都有他们——这便是你今次应该得到的教训。”吟儿解释。与其说循循善诱。不如说和盘托出。

    听弦苦笑一声:“师娘说的话都在理,可惜师父从不曾说……”低下头来嘟囔了一句,“他也知道。缺乏沟通。”

    “师父只是希望你聪明能吃一堑长一智,也希望,听弦你能够越磨砺越优秀。”吟儿微笑。

    “师父他,现在何处?”他勉强报以一笑,也不知听进了多少,或者听多了多少。

    “正忙于与祁连山议和。”吟儿一怔,答她所知。

    “要想解除困境,第一步就是与祁连山言和吧——不如再把我绑起来,送回洪瀚抒那边去?那样谈判会比较快,师父也不至于这么忙。”他竟仍然出言带着些嘲讽之意。吟儿一愣,她听得出,这是句强烈的不希望别人来伤害他的自保,因为这嘲讽,是对着他自己的。

    其实他从头到尾的抱怨可能都只是保护色,那些怨气不服和控诉都只是表层现象,深层的真实的那些则是颓废勉强和苦笑——吟儿早知道,听弦耍嘴硬。

    直觉,听弦这次受到的打击很大,想起辜听弦在听到林阡真心时的神色一黯,思及林阡说过,“我实怕听弦比我们都懂、都悔恨,这次战败他心里清楚要负责多少;我也担心这次失败对听弦打击太大、对他日后发展不利”……吟儿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听弦他真的比谁都知道这一战的严重性,而且正如林阡所说他这个最大的“受害者”不是不懂这教训而是太懂,他已经被教训教训了而且还一蹶不振!

    吟儿大抵梳理清楚了:这场战败看似是暴露出了听弦责任感缺失、难以驯服的缺漏,还在问罪时多展现出他傲慢无礼、与同僚关系不善的弱点,然而事实上他却比以往成熟得多。听弦的良心在这里,他自知擅离职守大错特错追悔莫及,他愧对榆中甚至其实也愧对石峡湾,吟儿不说他也已反省到:不能再公私不分、侥幸心理,他早就意识到了自身的缺失不足,经过这一战他责任感可能已经树立好了——可他的信心却跑光了,还成为什么优秀将领啊,原来他都不适合做将领的——

    完全是林阡那一巴掌吧。

    因为他对同僚出言不逊、令人感觉他根本意识不到错误,林阡才打出这一巴掌,意思只是想要打醒他;而他本来就是醒着的,于是错理解成了林阡对他彻底失望……就这么双方都绕了弯、情绪都表反。话说回来,师徒俩面对面都南辕北辙不止一次,还不是因为辜听弦你先给出了错误信息?结果连林阡都看不清你心里到底怎么想。

    吟儿砍去沈钊枝节后留下的真相,验证了听弦心里最大的害怕,他以为林阡对他不再认可和期待,他是那样地在意林阡对他的看法。他之所以说出那句绑起来送回祁连山,意思是他心里无比悔恨他给师父惹来了祁连山!他不是师父的功臣、而是给盟军添乱给师父的英名抹黑!此刻师娘讲什么都是安慰,师父他连见都不愿见我的!

    “我说多少都没用,他现在最缺乏的,是你的鼓励,你的肯定。”吟儿很想对林阡说,解铃还须系铃人,那句“他也知道,缺乏沟通”就是透露。“我已经为你确定听弦是需要抚慰而不是批评,下一步就该由你亲自来给他解开心结了。”然而林阡此刻正与祁连山议和,吟儿问了左右,都说谈判十分艰难,林阡一时半刻根本回不来。一想起瀚抒的心病比辜听弦还重,吟儿本来就紧的手腕更紧。痛苦却已习以为常。

    “追根究底,这些事情,都是我引起。”吟儿看着一片凋零的石峡湾,战念骤起。暗暗发誓,一定要帮林阡把听弦和瀚抒都夺回来。

    ? ?

    据称,林阡到场之前谈判就曾数度陷入僵局,大多都因洪瀚抒情绪不稳。每每蓝扬和寒泽叶就细节谈话已经进展了两项内容,兽性大发的洪瀚抒会突然反对,狂躁掀桌、持钩乱舞、大吼小叫,硬逼着把两项内容倒退回一项去,于是谈判就这么拖拖拉拉半天都没见个眉目。

    洪瀚抒说的是人话,做的却不是人事,在场所有人都不清楚他到底知不知道这里在干什么。却一个也不能忤逆他的意思。只因他们谁都见过他泯灭人性、一招百命、尸横遍野。有他在。谈判从头到尾气氛紧绷,除了蓝扬寒泽叶每个人都不说话彷如木雕石刻。平素看到了还算可笑的场景,谁敢笑?连脸上肌肉都不敢动。

    包括此番因伤退下战场接过谈判任务的寒泽叶。虽与洪瀚抒同列九分天下本不惧他,却因肩负着盟军的生死存亡而必须谨言慎行。

    是的,场景可笑,而且反常,换往日谈判这种事洪瀚抒根本不屑在场,今天却一直看似认真地旁听,从始至终虎视眈眈又胡作非为着。

    陡然地,洪瀚抒又再开口打断谈判,没前没后,一惊一乍。却严肃郑重,斩钉截铁:“我就要他项上人头!!”

    一霎,众人哪个不循声看向洪瀚抒?看他脸色如常、精神清醒、说的也是正常话,可怎就觉得他是疯的!怎就肯定他是疯的!

    ——而话语里的“他”,还能有谁,不正是此次陇山之战的始作俑者?那个在豪雨中与洪瀚抒曾打过照面、刀钩激战千余回合遍体鳞伤、祸害了当时在场和如今在场无数人的倔强少年……

    “辜听弦。”蓝扬提醒了这句,他不提谁也都知道。

    涉及听弦的性命,泽叶亦不能做主,却不愿烦扰林阡,意欲自己全揽下,寒枫鞭时刻在握。

    今时今日洪瀚抒终于回到了陇右重新领导祁连山,尽管走火入魔的真相和在西夏遭遇的不公尚未普遍流传、诸多罪恶和冤屈都不曾被澄清,兵将们还是将他看作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的主公。曾经再如何亲近林阡和盟军,今天也不可能还站在盟军立场。譬如蓝扬,适才他和寒泽叶在谈判席上一直互不相让,原因很简单洪瀚抒不肯让,此刻他当即就向寒泽叶索辜听弦的命,原因也很简单洪瀚抒他要!

    当初蓝扬主动提出帮林阡守榆中,追根究底,还是为洪瀚抒赎罪积德——洪瀚抒,这个至关重要的人,是他的主公,是他的兄弟,是他倾尽生命也无怨无悔忠心不渝的那一个。何况,今次确实是盟军先犯了事、挑衅惹了洪瀚抒,洪瀚抒疯癫态的进一步恶化,辜听弦难辞其咎是元凶——是伤害洪瀚抒的人,别说洪瀚抒想要,蓝扬自己也不打算轻饶!

    “主公要辜听弦项上人头,我等亦决计不会放过他,他挑起衅端害我军无端在陇山折损近千人。”蓝扬对寒泽叶说时寸土不让,历来他就是洪瀚抒的发言人、洪瀚抒不在祁连山时的代理者,一言九鼎,气场绝不弱于寒泽叶,“经此一役,我军并不想趁机割据你们几多地盘,但该赔的罪该道的歉不得轻缓——以他一人之命,缓我两军之仇。”

    言下之意,谈判可以很容易,地盘还可以商量,辜听弦的命就能抵大半,因果报应,相当公平。蓝扬传达的,是此时微笑看着他们的洪瀚抒的意思,也是祁连山大多数义愤填膺者的愿望,蓝扬本身却只是想听弦受罚倒不一定要他偿命,毕竟和听弦在榆中也做过战友,可惜现在蓝扬却必须打点好祁连山,为了主上和麾下要辜听弦偿命是职责所在、身不由己。

    还有那个和辜听弦惺惺相惜的孙寄啸,怎愿意知己丧命?听到这话眼圈都红了,也许是想起了那夜打转出不去的树林、想起篝火前的交心和脱口而出的壮志……但大局为重、只能眼含热泪、一言不发。此情此景,洪瀚抒高于一切。辜听弦还是敌人。

    寒泽叶自不可能交出辜听弦的头去给洪瀚抒,据理力争:“是辜将军先挑衅?试问到底谁先掳走了我们的主母,霸占了几个月也未肯放,才迫使辜将军想到私下盗出这等下策?!”常言道。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每进行一场战争,政治上是否有利、道义上是否有理至关重要。辜听弦罪不至死的原因寒泽叶曾归纳过,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谁掳你们主母?分明我们主母!”然而蓝扬反驳的这一句,震得盟军在场兵将全都惊呆,但祁连山所有人闻言都理直气壮——意识形态不一样……

    “呸,娃都快会跑了还你们主母,要不要脸?!”沈钊在寒泽叶身后气愤回敬,虽然他在人前指责过辜听弦,却也不答应把自家人交给敌人去处置。况且有点理智的都知道寒泽叶说的没错。辜听弦不至于要死。

    “那名唤林沂的孩子。本是我们祁连山少主!”这时有人开口,原是黄蜻蜓的副将之一,当初并不支持洪瀚抒迎娶凤箫吟的他们。个个都见过洪瀚抒明媒正娶却被抢婚。很快地,他们便牵扯到小牛犊的身世,毒辣地斥回了沈钊的论点论据,如果连这一点站不住脚,盟军在陇山之战就完全失理,不义之师。

    真荒唐,辜听弦的起衅是“情有可原”还是“毫无道理”,决定了辜听弦是生是死,关系着盟军此战的正义与否,竟然。是维系于凤箫吟的归属何人……这种,铁板钉钉的事情,偏偏有人从截然相反的角度也认为尘埃落定了,还一大帮人……

    “你们……”沈钊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寒泽叶拉住他示意莫再争执,以免继续伤主母名节。沈钊只能从辜听弦的罪过入手,忍气道:“无论如何,辜将军此行本身是为私事,谁想到洪山主会变成疯魔?正所谓不知者不罪,辜将军本心并不愿置千人死伤——这些死伤还全是洪山主造成,凭何要辜将军一个间接铸错的人负责!”

    沈钊义正言辞了一番之后摸了摸自己后脑勺,冷汗直冒,没想到给辜听弦辩护着辩护着,好像也发现自己一时热血对辜听弦言辞过激了,暗叹,回去了我一定得跟他道歉。

    “不知主公会变成疯魔?净找借口推脱!难道主公离开那日的血案,你抗金联盟不曾听闻……?!”黄蜻蜓的副将忆及成、黄两人的惨死,情之所至欲言又止。

    “不说也罢,一提火大!那日血案,你们硬赖在我主公的头上,诬陷他还借机侵犯我境,这么久怎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沈钊想起林阡那种身份还百口莫辩的样子就气冲斗牛,再往前追溯陇右后院起火时期祁连山对盟军的屡屡搅乱,甚至延伸到了他听过来的多年前的广安黑道会分裂事件……这么些年盟军和祁连军的恩恩怨怨,一宿都吵不完,彼此死伤真要清算真不知道谁欠谁。

    “言和有你们这种态度?!想找打便直接点!”黄蜻蜓副将亦被点起怒火,随他拔剑沈钊也即刻斥出雁翎刀,刀剑交击迅疾激起一片火电。

    两招方过,寒光一现,一柄古剑穿入战局,轻巧便将两人拆分,虎啸龙吟之势,正是青云纯阳。孙寄啸原为止战,奈何剑法似是而非、骗得沈钊一刀直往绝路上撞还收不回,寒泽叶眼疾手快顷刻挥鞭,须臾寒枫卷缠而上,堪堪将这一剑攻势止停。

    孙寄啸脸上俱是敬色,盖因寒泽叶对适才这一剑的真谛竟是一击即中,他知寒泽叶内力远不止此,换做平素恐怕已经败了自己;而寒泽叶何尝不惊撼,长江后浪推前浪,难免也惋惜,他怎就不属于林阡。

    “寒将军,还望管教好你的部下。”孙寄啸冷冷开口,意指沈钊级别低、不该越过寒泽叶插嘴,也是因沈钊先越级,黄蜻蜓的副将才也犯规。

    “谁先动手,一目了然。”寒泽叶一笑,一语双关,孙寄啸不禁一愣。

    “你们抗金联盟,犯错了还不肯认,对自己人的袒护,真是令人发指!!”黄蜻蜓副将不依不挠。

    “什么袒护!谁又说他一点错都没了!只是说有必要逼人去死?”沈钊即刻回嘴。摩擦倏停,舌战升级。忽而局面一僵——一瞬前谁都各执一词吵得火热,一瞬后突然像默契般全都住了口。于是中间留了半刻的空白竟是一个人都没有说话,是不知道再说什么,双方冷场了很久。

    “就要他的项上人头!”鸦雀无声。蓦地又响起这句怒喝,循声望,有人严词厉色,无视争端,红色战袍面貌威武。

    不相干的人们从凤箫吟的归属问题开始已争执到此刻,而他洪瀚抒,心里却已没有吟儿,不记得她,陌生得好像不相干——竟然忘了这个人,曾经是死了都要爱。

    什么凤箫吟?就要辜听弦!

    “前事不咎。毕竟太远。单论这一战——确实听弦伏击了当时并不想伤害盟军的洪山主。造成了现今你我双方的损失惨重。是以辜听弦负荆请罪,量刑另作商议,何如?”看洪瀚抒煞气腾腾。寒泽叶不得已而让了一步,还没来得及就势把话题拉回谈判,便听得洪瀚抒不依不挠振臂高呼:“杀了他!杀了他!凌迟处死!千刀万剐!”

    最终毫无结果,谈判当场破裂,洪瀚抒扬言要么割头,要么割地,否则铲平石峡湾。主帅一声令下,势要同盟军死磕到底,祁连山战火原还不高,被洪瀚抒无脑这么一扇。竟众志成城都愿与盟军决一死战。

    “你我双方连对‘主母归属’都还不曾达成共识,可见彼此的思想意识是怎样相异,这一战的根因,并非辜听弦凤箫吟哪一个人,而恰恰是因你我双方积年累月的隔阂。众位,我们到此的目的,不正是为了促成理解?为何排斥磨合……”寒泽叶言之有理,可惜,祁连山不可理喻,将他这么有力的言论都淹没,也罢,从来都是焦躁比冷静声音大。

    疯疯癫癫的主帅,带动着麾下们集体不正常,祁连山咄咄逼人要盟军交出重要将领的命,盟军当然坚决不允——若论理也未必亏,何以要受这等辱!

    真心没想到,这场关乎两军和平并存的谈判,会莫名其妙地偏题到听弦的生死上,祁连山忘了他们休战来这里的初衷,其实沈钊平静下来细想倒是可以理解,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了,人总是想找到发泄的对象来消除烦恼、抚平悲伤,就像溺水时抓住救命稻草绝不肯放,当有一个人大呼不宽容,全体的愤怒都会共鸣,遇到寒泽叶沈钊这种妄想阻碍的,他们必然会同样视为仇敌从而气焰更涨。看着他们,如同看到镜子,沈钊反而释然得多,对辜听弦的错误终于可以不带偏见。

    事态严重至此,寒泽叶不得不遣人去请林阡。

    ? ?

    ‘把那个人交出来!”乍见林阡到场,洪瀚抒脸色一变,原还空洞的眼神变得实在,分明对林阡存有印象。

    从陇山杀戮到石峡湾的这整整一条血路,他除了偶尔还记得祁连九客之外,再无人类的任何意识,连率领祁连军杀伐驰骋、为祁连山争夺疆土,都是本能。也许对林阡的敌意,也是惯性。

    半人半兽,反反复复,战战停停,醒醒睡睡。

    “那个上来就找死、被我打得跪地求饶、连刀也握不住的人,哈哈哈……”洪瀚抒目空一切地忽然大笑,这句话却说得林阡一愣,虽然谁都知道那个人是辜听弦,但是辜听弦不该和这样的形容词联系在一起。

    “主公。”寒泽叶对林阡摇头示意,洪瀚抒不在正常态。

    不正常,那就可能如慧如所言,瀚抒在陇山雨夜里丢失了他的本心,他已经几乎被魔性占满,下一步就是想杀了吟儿。阴阳锁的最新境界,林阡比任何人都清晰,自是不可能杀了辜听弦,杀了他也解决不了问题,洪瀚抒根本不会罢休。

    “如你所说,已经被你惩罚到了那种地步,何必还赶尽杀绝,做人也未免太过。”这语气,真令洪瀚抒横生厌恶,却又仿佛哪里听过,很耳熟的句子——“凡事都要有个度,否则只会日后后悔不迭。”“做人做事必须留有余地。”“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为何咀嚼之时,却又觉得伤感……

    林阡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听闻了先前所有情况,知道寒泽叶的态度是保辜听弦。比较意外的却是沈钊也给辜听弦辩护。

    或许,是因为都知道他的心意,连敌人都知道,他袒护辜听弦——他却只能袒护辜听弦的命。至于辜听弦的路,决不袒护!该认的错,必须要认。

    “当然,只罚辜听弦跪地求饶,不足以赦免他的罪过,此番陇山之战连累无辜,他确是始作俑者无误,我也盼他能知错改错。”林阡看着瀚抒和蓝扬,郑重说,“祁连山伤亡近千。盟军损失亦然。他欠盟军的。需他日后戴罪立功才能还清;欠祁连山的。也可如此补偿,未必要断他命。”

    蓝扬听而点头,给一个人报仇并不一定是简单地找到仇人然后杀人见血。而是去完成这个人没完成的遗憾、或是去扳正仇人人尽其才,林阡一贯这样做。况且辜听弦不是仇人,是罪人,完全可以以戴罪立功来服刑,同样是施了惩,同样艰难困苦。

    不知何故,原本过分激动的祁连山人,在听得林阡这一席话之后情绪都有些平复,就好似找到了主心骨……不,他们的主心骨。明明失踪多时现在已回来了也在这里……蓝扬心里咯噔一声,急忙看向瀚抒,手足却是冰冷,为何,为何适才我在见到林阡的时候,觉得他和昔日的大哥,那么像。

    人群有半数已经和蓝扬一样见到和听到林阡后便恢复正常不再索命,但仍有一些尚处在洪瀚抒的煽动下还未清醒:“翻来覆去都是同一说辞,除了袒护狡辩毫无诚意,除非能拿出真正的解决方法!否则谁心服!”

    “真正的解决方法?好!这些年来若清算,抗金联盟不欠祁连山任何;真论欠,我林阡欠他一个凤箫吟!这也是辜听弦犯错的根源所在。既是私事,那便私了。便以武斗一决胜负,交锋就此告一段落,洪瀚抒,敢应战吗!”林阡不希望石峡湾北盟军与祁连山的战线继续迂回,如此对盟军拒金军和曹苏大为不利,太容易有后顾之忧。最强的威胁,当然要最早根除,所以言和势在必行——

    但言和并不代表也一直忍让。没错我们是主动言和的那一方,主动言和却不代表求和!

    显然林阡也听说了片刻前的主母归属之争,多说无益,便在这里顺带着一起解决好了!

    “哈哈哈哈,你倒狂妄,敢来送死?”洪瀚抒闻言大笑,却对此毫无排斥,眼看是默许了。这些年洪瀚抒内心深处一直潜藏着与林阡的争斗渴望,对他来说武场战场本来就没什么两样,林阡主动求战更是正中下怀,满意之至。主帅同意,麾下自不反对,祁连山谁人能知,林阡是对准了洪瀚抒的内心才这般言和!对林阡而言武场和战场当然不同,至少那可保盟军太平。

    “我若胜你,你便需放弃索命,将辜听弦从轻发落;他日祁连山如有危难,林阡必与他一同鼎力相助,抵作补偿。”

    “哼,且不论你赢不了……我祁连山也不可能有什么危难!”洪瀚抒冷笑一声,不置可否,“你若输了,便将那小子的项上人头亲自送来!”

    “我若输了,便将这执刀的臂膀留下,代他辜听弦的项上人头。”林阡慨然一笑,那笑容里诸多豪气,以及稳操胜券的自信。

    “盟王,与你本无关系……”蓝扬一怔,不明其故。

    “辜听弦是我的徒弟,子不教,父之过,是以我应代他受罚。”林阡道,“他在盟军举足轻重,一向为我林阡臂膀,你既要他命,不妨取我臂膀代之。”

    洪瀚抒嘴角泛起一丝邪恶的笑,似醒未醒:“好,除此之外,抗金联盟还需臣属我祁连山!”

    盟军众将闻言都是一震,得寸进尺!林阡胜和他洪瀚抒胜的结果竟这般的不平等!?沈钊还未敢插林阡的嘴,就听得林阡笑道:“要这么多,是没赢过?!”云淡风轻,见血封喉。众将回神才觉主公口舌原来如此厉害,赢得艰难的人才会把输赢看那么重、才会把战利品要得那么多!

    “受死吧!”洪瀚抒骤然癫狂,直接持钩冲林阡打。

    对洪瀚抒,林阡才没对辜听弦的耐性,见对方毫无理智,提饮恨刀即刻应战,却也小觑了洪瀚抒的突飞猛进,与火从钩一撞第一回合林阡只觉虎口发麻,因为轻敌差点一招就败——然而他怎可能对洪瀚抒轻敌?只有一种可能,洪瀚抒的武功随着持续入魔正在深化,深不可测到了近乎可怕。

第1256章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1〕

    天明时分,盟军与祁连山的谈判终于完全结束,然而,过程中洪瀚抒又不可避免地陷入浑噩,言行举止数度令众将感觉不妥。蓝扬对盟军的心情再了解不过,故而在临别之际代洪瀚抒向林阡保证:“遵守大哥在清醒时候的话,绝不与抗金联盟为敌。”

    陆静、宇文白左右相扶,皆随之应允:“大哥怎么说,我们便怎么做。”洪瀚抒适才说过,陇右金军,我帮你打。即便现在洪瀚抒又糊涂了、记不清那句承诺了、很可能还会再癫狂胡作妄为……没关系,有他们这些人帮他收拾摊子。

    瀚抒,你有他们,你比任何人都幸运。吟儿感慨万千。

    “主公去而复返,事业百废待兴,这才是祁连山的当务之急。”林阡对蓝扬如是叮嘱,赎罪是次要的,关键还在重整军心。言下之意,即便洪瀚抒有忏悔与补偿之意,祁连九客也无需凡事以盟军为轴,而一切都应看自家兵马的需要,譬如,不必为增兵榆中而空了自己的夏官营白碌。

    毕竟,瀚抒固然愧对盟军,辜听弦也着实难辞其咎。

    蓝扬点头,早就对林阡心服口服。洪瀚抒不在陇右的这段日子里,与其说祁连九客找到林阡去助阵去赎罪,不如说是林阡主动接管了群龙无首的他们,随后那么久的融洽相处与并肩作战,林阡若是觊觎早就予以吞并但是他没有;如今洪瀚抒刚一回归,林阡便等于是把他们全体归还给了洪瀚抒、教蓝扬自主选择调兵遣将,很显然一直以来,林阡都关心着他们祁连山的发展,是真心为了他们好。

    “盟王,凤箫吟……记得帮我转告我姐夫,我去西夏之前。曾与他共守榆中,可如今它们都在金人手上,也算是我俩一起丢的。我希望祁连山恢复的时候。他也恢复了,然后一起。冲锋陷阵。”孙寄啸眉间原还藏着心事——作为辜听弦的知心人,他当然预感到了辜听弦的一蹶不振,此番人群中没有辜听弦的出现,大抵验证了他这一猜测。

    “一定。下次见你之时,他会比以往更气派。”吟儿面对孙寄啸时自信一笑,到此刻终于可以放下戒备轻松回应,却在这不经意间。眼神掠过孙寄啸背后的洪瀚抒,心不禁咯噔一跳——原已困倦昏沉的他,不知何时竟不再茫然,而是缩在孙寄啸的身后一隅。黑着脸虎视眈眈着她!吟儿难得一次觉得这么恐怖,这眼神煞是可怕,别说好像不认得她,竟好似要吃了她一般!

    众人正待要离开,谁能料到洪瀚抒倏忽背盟!毫无征兆。孙寄啸和凤箫吟还没对话完,他居然猛地从祁连九客的人群里窜了出来,再持双钩凶恶往凤箫吟身上砸——

    在谁都没有防备的时候!

    “洪山主!”“大哥!”“主公!”所有人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乍见洪瀚抒突然发难,目标明确原是要取凤箫吟的性命。这,这怎么可能!?

    且不论发生的时间和场合不对,这事情有发生的逻辑?!他那么爱吟儿会置周围人于不顾唯独要取她的性命?!

    “阴阳锁……”何慧如、程凌霄关于阴阳锁最新等级的描述还没来得及进入脑海,和吟儿几乎同时发现洪瀚抒不对劲的林阡,眼疾手快拔出饮恨刀却根本没有丝毫间隙能够调运足够的内力来与他抗衡……

    电光火石吟儿只感觉身旁犹如天地相撞,力量之剧猛震得她那么大胆都魂悸魄动,强光消弭之时林阡和洪瀚抒谁的位置都没有移,然而随着她的心和手腕一紧再一松,她明显能看到饮恨刀和火从钩上都有血在滴溅。

    适才若非有林阡相护,她差点失去勇气直接等死,这突如其来的一次血拼,饶是林阡也只能生硬抵挡,为她勉强吃了洪瀚抒这一重击。

    众人只见到一招过去林阡的饮恨刀将火从钩截获,而不知此战不同适才的比武,这一招林阡应接过快而达到自身极限,虽然此刻险胜但耗损过大下一战一定打不过他。下一战,会否就在转眼之后?迫在眉睫?谁清楚?

    “主公!”好在群雄都因此做足了防备,寒泽叶沈钊的寒枫鞭与雁翎刀皆已在握,包括吟儿也惜音剑出鞘直指又魔怔了的洪瀚抒。

    “吟儿下去,他要杀你!”林阡用尽力气将吟儿撇到身后。

    “你的伤?!”吟儿心疼地问。她知道先前一战林阡的腰伤本就复发,现下看他手上好像也被烧一样,分明就是刚刚那一瞬的事。那一瞬,他真是拿命在搏火从钩。

    “盟王盟主,快请先走!”蓝扬趁洪瀚抒又莫名愣在原地,冒死上前,伸手拦住洪瀚抒的同时推他俩离开。

    吟儿心知,自己不得不走,当洪瀚抒面对完兄弟、恢复了信心和动力,他体内潜伏的兽性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会抓住一切机会逼洪瀚抒疯魔,而你死我活的阴阳锁正是疯魔最大的契机,也可能是已经被兄弟情治愈的洪瀚抒走火入魔的最后因素了……

    ? ?

    兄弟、战友记得那么要紧,要恢复记忆都是从他们恢复起,可是要忘却,却是从吟儿第一个忘。虽然当日是为了救吟儿他才入魔,入魔后他却一点都无所谓吟儿了——这,便是人生的无奈之处?

    又也许,吟儿,玉莲,都是洪瀚抒早年最希望忘掉的人。曾经焦头烂额问天问地,忘记一个人需要多少年,现在可好,一下忘了两个。

    也是到成熟以后吟儿才能感受到些许,那种爱恨交织的苦不堪言,谁又会比瀚抒受情伤更重。虽说瀚抒变成这样很多人都说他自作自受,可难道吟儿不是罪源之一?年少之时,多少话语都是少不更事,多少行为都是不计后果,点点滴滴映入心间,凤箫吟,你说瀚抒不留余地。你不也一样不够委婉。此情此境,愧疚几乎与怜悯同时,在吟儿心里油然而生。难免为了他的遭遇黯自伤魂。

    “好,咱们先走。”林阡也清楚。只要吟儿消失在洪瀚抒眼前,那么很可能一场灾祸就能中止,是夜他们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剩下的一切都交给蓝扬等人继续去治愈。

    “谢谢……”吟儿忍着难过,对蓝扬文白这些收拾残局的人们道谢。当他们全都可以留下,唯独她完全不能靠近和关心,一靠近和关心就一定被针对继而添乱。即便她再怎样想留下……这,也许就是上天对她伤害瀚抒的惩罚,她,是他这辈子最恨。和最恨不得忘!

    走,当然要走,谁叫她只能使他恶化?!然而,如果她就这样随林阡一走了之,这里的人们会否危险?他们真的可以管得住他?救得了他?其实。他们全都在给林阡和她挡着凶险!泪眼模糊,放心不下,被林阡强揽着往回走、上了马,还是忍不住往后看,忽然之间。泪水僵在眼眶——

    还好,还好还有她……吟儿看到方才没有说话连存在感都没有的红樱,此刻已静悄悄地去到了瀚抒身旁看护,也许是因她的悉心照料,这片刻时间瀚抒才从愤怒中平复、现在这么安稳,这么平静,从乖张变成了乖乖的。

    “神奇的红樱……”吟儿破涕为笑,终于稍微放下心来。

    话虽这么说,离开祁连山驻地的好一段路,吟儿都是心事重重,忐忑不安,七上八下,一句话都没说。为瀚抒,也为祁连山那些人,怕他们照顾不好瀚抒,也怕瀚抒伤害他们。

    连她都不说话,于是四周所有人都沉默而严肃。盟军来谈判的人马都正在往回缓缓行进着,林阡则见缝插针一直在闭目养神。她实也担心他的伤势,想等他醒了再问。

    ? ?

    “你管的事情,也未免太多。”不知过了多久,林阡在她身后忽然开口, 吟儿听得出他内息调匀了不少。

    “我,可能是前段时间和洪瀚抒相处久了,心里竟有点理解他、向着他……也委实担心红樱,担心文白和寄啸,担心祁连九客遭殃,不知此刻,怎么样了。”不用林阡说,吟儿自己都觉得蹊跷,如果说关心瀚抒是出于旧谊,那为什么还空前在意祁连山这些人?管的事情,着实太多了些。

    “放心,瀚抒见不到你,不会滥杀无辜。至少暂时不会,因为他心里念着祁连九客。”林阡说,吟儿哦了一声。

    那时沈钊从后面策马追了上来,与林阡低语几句,没刻意瞒吟儿,吟儿也听见了,沈钊说他在彼处又停留了片刻,确定洪瀚抒平静了睡下了才走,又说应主公的吩咐去调人护送何慧如前赴,亦与蓝扬商定,一旦洪瀚抒突然发狂没人可以制停,便暂且由她的毒兽消弭灾难。

    “瀚抒动辄失控,确实是我意料之外,必须防患于未然。”林阡解释说。吟儿适才的危机,提醒林阡不可心存侥幸,必须杜绝祁连山遇到不测,因此不得不动用何慧如保护。

    “现在真是一点都不担心祁连山人了,继而,也相信瀚抒能被他们照顾好了!” 吟儿笑,拊掌庆贺,林阡表面对她严肃,内在如此贴她心思,又或许是夫妻俩心有灵犀,想到了一起去,“还说我,你管的事情,可比我还多呢。”调侃之意,溢于言表,整个人也瞬间阳光灿烂。刚巧那时天已大亮,阴霾尽扫,晴朗温暖。

    听得这番调侃,林阡皱起眉头,提出惩戒压她威风:“不听我的号令,擅自调遣宇文白和陆静、影响盟军在白碌的布防。这罪过昨夜和你说过了,可是要回去领罚的。”

    “不能功过相抵吗?”吟儿一愣。

    “不能。功不够。”林阡认真回答。吟儿这处境,与辜听弦大同小异。

    吟儿苦兮兮地抬起脸来看他:“真的要下狱?”

    “谁让你屡教不改,管那么多事。”他赶紧回避这看了就会教他软化的表情。

    “那你自己管事多,是不是也要受罚的?罚你去给樊井医这里,好不好?”说的同时吟儿捏了捏他的腰。

    “……好啊,只能去找樊井了。”他吃痛,她不说也当然要找樊井的。

    “哼,从前好说歹说都讳疾忌医。现下倒好,为了送夫人下狱,答应得可真是爽快。”她气得牙痒痒。按他伤口更使劲。

    “再按几次,再关几天。”他肃然回应。

    就这么斗争了一路。他还是坚持要将她下狱,执法如山,令行禁止。

    沈钊在旁看了会,实在看不过去:“主公,实则没必要关押主母,末将觉得,此番交涉。主母居功至伟,可与过失相抵。”

    吟儿眼睛一亮,正待顺藤摸瓜给自己开脱,林阡察觉到她小心思。咳了一声,“抢人功劳,脸不脸红。”

    “唉唉唉,我没有居功至伟,其实这次功劳最大的人。恰恰是沈钊将军你啊。”吟儿连忙推手,一副“没有抢人功劳”的表情,笑对林阡,“先前我总想,要给沈钊把妻室给安定下。才好约束他的性子……然而这次谈判,还真是多亏了沈钊这不受约束的真性情,才给盟军争了那么多面子。”她早就想赞沈钊了,现在一看人家给她说好话,就看他更顺眼,话也愈发多。

    “哪里哪里……谈判那会儿,我说的都只是大实话罢了。”沈钊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虽然是粗人的说法做法,却表现得极是出色——当敌人在石峡湾这里问你要听弦,那么你就是听弦的上级、听弦就是你的麾下,关键时刻,你竟具备着这种魄力。”吟儿继续赞不绝口,寒泽叶在旁听到也点头。

    关乎石峡湾的谈判,必须带上石峡湾的主将,林阡这次安排沈钊随行,本来是想锻炼沈钊的判断力——让他跟寒泽叶学着点,同时也在可能出现的地盘划分的问题上提供寒泽叶正确的信息。没想到在林阡到场之前沈钊竟然表现出了石峡湾一把手的作风,显然如吟儿所说,可圈可点,超出意外。

    “不再像以前那么容易愤慨,并且没有一味咬定听弦,确是我此行意料之外的收获。”林阡亦对沈钊刮目相看。

    “人总是会长大嘛。哈哈。”沈钊听主公也夸奖,高兴地笑了起来,自然打心底里乐滋滋的。

    “沈钊,我知你帮主母求情,是因觉得亏欠了她,如听弦所言,当日确实是你丢了她。不过我需告诉你一点,丢了主母,无论谁救回都没有用;因为那次教训而改善了脾气,才是你自己的成长,也才对得起她的失踪,从此之后,按她的希冀表现得越来越好,便是对她的补偿,再也不会亏欠她任何。”林阡杜绝了某人继续拍马屁和卖人情,某人红着脸笑寒泽叶也心照不宣。

    沈钊点头,正色说:“是。主公,先前我对辜将军,确然也过分了些。主公不妨带我去见他?我想向他道歉。”

    “正好,我也顺路。”吟儿苦着脸,找人帮求情想必是无望,仔细想来她下狱是最好不过,不然又要动摇辜听弦的处置方式,好不容易才让所有人都接受……叹了口气,摊上这么个冷面无情的夫婿,当然也还得怪自己不缜密,于是也就不争辩什么了。

    当然,沿途也没忘记和林阡说,听弦现在心很脆弱,极度需要他的支持鼓励,“听弦心里,应该是对这一战很是悔恨的,他最怕连你都将他放弃了。我既去不了了,你就和他好好地说,你们师徒两个,别又把对方给说岔了。”

    “放心,我有分寸。”林阡道。

    ? ?

    带沈钊去见辜听弦,不仅是让沈钊给辜听弦道歉,还想让他做一个榜样。

    就类似于,榆中之战林阡在听弦面前刻意提起孙寄啸的懂事,一个用意。

    无论作战的能力如何,沈钊和辜听弦在某一层面上站在同一个起点,他们都有着为将必须克服的缺点,沈钊是过于急躁,辜听弦是孤高倔强,所以他们总是忽略和同僚的关系,随意地指责问罪或是看低不屑。

    “要记得很多事情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实上,这根本就是责任感最重要的一点。成为一个优秀的将领,不能只是一个人往前冲建功立业,也不只是一个人承担风险和罪责——任何时候,都还有你的搭档在,必须计算到。也可能会依赖到。你的搭档,就算战力比你低,却有可能比你成熟!资历比你浅。却可能比你稳重!

    谈判维护时骤生的保护念头,令沈钊清晰认清了这一点。“不该一味怪责听弦”。诚然为将之道,沈钊日后还需要继续摸索……

    而辜听弦呢?他也并不是孤高到目中无人的,戍守榆中的那些日子,据林阡所知他正和孙寄啸改善关系、正对石硅和郝定慢慢改观,然而纵然这样,他还是不能和所有人都和睦,特别是给他意见和指责的人……放大别人的指责。不能虚心接受意见,与人交流不善,这些缺点堪称顽疾,不知闭门思过到底有几许改善。

    实则。听弦与沈钊这么一对比,就是少了对林阡的一句认错,“不该忘记对沈钊会有连累。”

    ? ?

    寂静黑暗的监牢深处,昏黄的灯光,利剑般刺入。

    隔着铁栏。老远就可以看到那个素日倔强的男人,辜听弦,如今虽然身体是安静的,迎接他们的面容却刚硬如昨。

    这刚硬,随着距离的由远及近。愈发分明,尤其当见到沈钊之后——当日领衔兴师问罪、差点要了辜听弦的命现在还令之不见天日的人正是沈钊……

    是以在打开牢门后辜听弦身都未起,冷笑直接冲着沈钊喝问:“沈钊,是来取我性命的?按罪当诛,千刀万剐也不解恨?!”苍白的脸色,凝练着凶狠。

    “听弦,不是那样的!不是!”沈钊挠头,心急如焚,赶紧解释,“我当时是气头上,言重了,你别往心里去!上回你说得对,救主母回来,全靠你帮我,算我沈钊欠你一顿酒!哈哈哈!”

    辜听弦冷哼了一声,没有立即回应沈钊的话,眼神却坚毅地写满了拒绝、排斥和不原谅。数日不见,他消瘦不少,脸颊削了、胡子密了、唯独眼眸还明亮得仿佛一眼能将人洞彻,如此,五官反倒更加鲜明,鲜明得反衬了他的决绝脾气。

    林阡带沈钊来见听弦,本意之一,就想看看吟儿对听弦提点的“和战友和睦相处”有没有效果,适才见他有敌意那也是宿怨,如今沈钊已道歉原该化干戈为玉帛,何以看他表情仍然不和?于是带着试探,开口以主公身份问道:“辜听弦,沈钊已向你认了错,你闭门思过了这么久,可有什么想对他说?”

    “……没有!”辜听弦因这句脸色一变,似是经过了好一番挣扎,久矣,惨白的神色更加凶狠,咬紧牙关坚持不松口,“石峡湾之败非我之过,沈钊他自己才是原因!”惨白得更加孤独,凶狠得更加高傲。

    林阡相信吟儿的判断,鼓励和支持都想等在辜听弦和沈钊关系改善之后,加之难得沈钊他想通了先认错,完全可以给听弦引导和台阶,然而事已至此真是看不到一点吟儿所说的辜听弦完全吸取了教训。是的我承认你是最大的受害者我也觉得你心里确实是愧疚的只不过嘴硬而已,但你必须给我看见你真的是认清了错误那些都不是我的臆测,然而,你从此战中应该学会的,不只是“切忌心存侥幸”和“公私分明”,最重要的一点恰恰是“认清战友的价值”,连这点可以立刻改正的你都没让我看到,那么吸取在哪里、愧疚在哪里、认清在哪里,那么吟儿和我对你的期许都只不过是一厢情愿!?

    当日下令将他收押,林阡对他到底愧不愧疚反没反省都是持保留意见的,之所以打出那一巴掌,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他对沈钊等人的出言不逊,也就是“认清战友价值”这至关重要。现在,尽管有吟儿作保,林阡也宁愿相信他良心是好的,但他到这份上还是不肯给战友任何通融,这样的人,真的连责任感最基本的因素都没有,即便他是嘴硬心软——

    在这种你知我知的场合下还不肯让步、嘴硬心软着维护自己尊严,那么很大的一种可能就是,辜听弦没把沈钊当自己人看。

    何况他还可能并不心软!所以对应的更严重的可能性是,他非但战友没认清,公私也还是不分明,他牢记沈钊和他的私人恩怨,他把沈钊当仇敌!

    不肯承认应承认的错,不承担反倒全然推卸责任,哪里看得出你有半点悔恨,别跟我扯是悔恨过了头神智模糊了,你分明是被怨气冲昏了头理智抛弃了;少再怪谁不提示你,吟儿早已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你还不是不懂显然是故意不懂,你只是不肯在你的“仇人”面前低头而已;说什么怕我对你放弃?你这副样子我捞得了你?!林阡真的没想到,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还不如一个普普通通的沈钊,情之所至,一口气冲到心肺差点没能抑制,一掌拍在那铁栏之上才能发泄,“辜听弦,教我对你,还有什么好说,宁没天下之理,以护一己之过!别说为将,就连做人,都!”

    瞬间而已,他带来劝和的沈钊竟直接从引导变成了考验,而听弦令他失望地没能通过这简简单单的考验!

第1256章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2〕

    现在才发现,会不会太晚?

    “……无药可救!”林阡对他爱之深责之切,到这份上俨然心死,转身拂袖立刻就走,沈钊夹在中间心急如焚:“听弦,这说的都是些什么?你真糊涂了吗搞不清状况?”好言劝听弦,却拉林阡不住。

    “沈钊不必多言……”林阡头也不回,斩钉截铁,“辜听弦,你我师徒,恩断义绝!”

    “主公!”沈钊大惊,因为林阡难得一次这样的不留情面,他很不明白听弦为什么要这样说话,这样说话必定伤透了林阡的心。可纵使如此,沈钊还是想求情,因为总感觉听弦说这些是存心的,个中一定有什么内情而林阡正在气头上没察觉。

    “好!恩断义绝!从今以后,再不相见!”辜听弦扬起脸来,非但不求,还比师父更绝,“你的刀法,也还给你!”沈钊无意回看一眼,那张满是伤痕的脸,在黑暗中那样倔强,却那样孤寂。这话一出,沈钊不禁一愣,为何竟强烈地感觉到听弦是故意在气林阡?听弦前面的那些言行举止,好像都在铺垫着这一句再不相见?

    可是正常情况下的听弦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还忤逆林阡啊——如果他还有良心认得清,这次林阡对不起他的地方远不如他对不起林阡多,那么他压根没有故意气林阡的动机;何况这还是个私下调解氛围极好的场合,为了表达叛逆而故意气林阡一没道理,二没逻辑,三没作用。

    但如果听弦没有良心了。为何沈钊看见的这张脸充满哀伤,并没有那么多他话中表达的敌意,感觉他根本不是那么在意与沈钊的私怨……那就蹊跷了,不仇沈钊偏带仇,激怒林阡不该激,那他真是糊涂了?

    当此刻辜听弦想把一直以来随身带着的刀谱掷出还给林阡,以做到真正的恩断义绝,然而就在这话声刚落。掷书的行为却没有顺利完成。有的,只是一声不该出现在骄傲斗争时的惨叫。

    那本辜听弦意欲用力扔出的刀谱,即使辜听弦现在受缚,也不该才刚碰触就痛苦出声。无法掩饰,没有时间掩饰。那才是真心,不是吗。

    这相似的感觉,令数步之遥的林阡陡然想起了黔西时期、在营帐里一碰到饮恨刀就如触疾电不敢再碰的自己。也是这种。轻微的惨叫,痛苦不堪,心魔使然。

    “听弦?怎么了?!”沈钊急忙近前去看,看他倒在地上,痛苦地用左手使劲按着他不受控制的右手,那只可怜的右手,此刻正在冰冷的地面、卷曲的刀谱边。颤抖、弹跳着——原来如此……

    “别……别过来!别过来!”辜听弦眼神中填满了一种对死的恐惧,那些不想被发现的终于被发现,他原来,只是想赶他们走而已?!赶他们走以藏匿自己的脆弱,可惜却画蛇添足多出了这一步……

    “别过来!”他发现林阡也循声回来,他歇斯底里地哀嚎挪不动,他再也不是往日那个不羁的刀客辜听弦,他,可能连刀谱都握不住了。

    “那个上来就找死、被我打得跪地求饶、连刀也握不住的人,哈哈哈……”洪瀚抒的话犹在耳畔。林阡的心仿佛被一敲,为何,总是要忽略那些鲜明的提示。

    “是……是什么时候,恶化了?”林阡知道,也许一开始只是握不住刀,可是经过这段日子的身陷囹圄,辜听弦伤势恶化了,这或多或少都因自己失察和沈氏咄咄逼人。

    “你。你们,满意了吗!”辜听弦无处藏身,泪流满面,“连刀都提不动了。这是不是我擅离职守的最大惩罚?哈哈哈哈哈……”苍凉的笑声里,尽是痛苦、悲恸和无助。

    原来是真的已经懂了,原来是真的心软而嘴硬却另有原因——听弦在沈钊到场后冷笑挑衅的怨恨表现,以及在沈钊认错后还不原谅的无良心说辞,大半都是为了赶沈钊和林阡走!他不想让他们看见他自己现在的样子……从一而终的态度恶劣,并非如林阡所想的“这种私下调解的场合只有在仇敌面前才会拼命地打击对方”,而是因为自己太弱小必须保护得严严实实才能不受侵害……

    ? ?

    听弦的遭遇,也是后来林阡才断续听到完整,因为没有太近的目击者存活,但大抵都可以想象和拼凑。

    走火入魔的洪瀚抒,为何对别人都是一招毙命却对辜听弦留了活口,这本就是悬在林阡心中的疑问,诚然听弦武功一流……但更多的可能,是洪瀚抒对这个罪魁祸首选择的方式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以在与辜听弦打斗的那几个昼夜,眼看着听弦因为白氏长庆集的关系可以立足于不死达到不败、愈挫愈勇愈勇愈挫,洪瀚抒当笑话一样看因为听弦根本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间或他也会有清醒,他还说,我要帮林阡教训你这不省心的徒弟。

    但清醒太少,他像猫捉到老鼠之后那样把玩着这个战利品,直到连听弦那样高傲倔强的人,在遭到这般羞辱后都变得不堪一击、奄奄一息。

    把玩的时间一长,洪瀚抒终于不再耐心准备下手不留活口,但偏巧有辜家的老臣不顾性命拼死相救,然则一命换一命的结局是那人四分五裂。在林阡那里,那人是战死、阵亡,对听弦而言……是对自己长达一生的凌迟!

    也许对辜听弦来说宁可死的那个是自己,也不要眼睁睁望着别人因为自己的失误而送命!结果,自己就在一侧这么无能为力地看着一切发生和结束,太快?太慢,承受着自己的灵魂被支离了千万次的痛苦,看得眼前的一切都重叠了,看得忘了那个人已经死了。看得自己情不自禁跪在地上求发自肺腑地哭:“求求你,别杀他!!”“不!不!!”

    听弦这样的人,也会屈膝、低头、颜面全无,可想而知,这是怎样的打击洪瀚抒是怎样的恐怖。

    可是无暇去想洪瀚抒是怎样的恐怖,一想到辜听弦受到的打击,林阡就后悔自己方才掷下的重话。

    听弦,他压根儿就是反省的。只是别人没给他认错的机会,刚逃离洪瀚抒的纠缠他体力不支,就被沈钊那些义愤填膺的属下们下狱,紧接着盟军和祁连山混战在石峡湾长达半个月他的伤势就没痊愈过……

    要说不怨沈钊将他下狱、不怨林阡将他收押那不可能,但听弦心里,愧疚、悔恨、无地自容,远远比怨念多。走到这一步,多半是自作自受。嘴再硬,心里要怨,也只能怨自己。

    然而正是因为事件发生后没有任何缓和地直接下狱、公然对峙、再度收押,听弦这些愧疚悔恨的情绪愈加无法得到排解、救赎和释怀,日积月累,伤病交加。

    ? ?

    每天每夜都在被病痛折磨。

    家将之死的心魔。也在每个刚刚入梦的时刻潮水般压迫,一旦惊醒,满头大汗。

    陇山,榆中,石峡湾,不知还有多少无辜,也是同样被他牵累,因他而死。

    罪太重,孽太深,师父不愿来见他。师父心里在想什么?猜不到,不敢想。

    只有在师娘来的那天听弦心里才有点高兴,才可以还和往日一样的活泼和不懂事,才可以不设心防地有很多话可以吐露——谴责几句沈钊的战力低下,叨咕几句师父的不识好歹,这些情绪只有当着师娘可以发泄,但发泄后,除了瞬间的快感之外。还剩什么?那些事情,毕竟都不是听弦最在意。

    他只在意这一战如何弥补,只在意师父如何看他。对师娘发泄出的任性越多,探到师娘口中师父的真心就越多。

    师娘的回答是。听弦你还有机会,别和师父相互放弃……好,那就不放弃。事情发生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感到心中不那么乱。什么是平静,动荡后才明白。

    直到天命难违的这一天,林阡和沈钊谈判顺利归来的这个清晨,他醒来发现自己的左手还疼痛,右手却近乎失去知觉。

    有的东西,你平时放在那里你对它没感觉,它病变了你才会觉得它的存在感和疼痛,它死了你会发现它又没感觉了,你使劲去感觉它它都不存在。

    就像,就像师父的认可、谅解、支持和鼓励……

    曾经听弦拥有太多,后来听弦害怕没有,到今天,听弦,要它何用?

    我已经这样,还能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将领,有什么所谓?

    和祁连山的谈判,到底有多么艰难,和师娘谈话的时候,他很关心却问不出口,现在,与他没关系了。

    ? ?

    监狱里,这么久时间,度日如年,早已习惯。

    曾经每天都在期盼,来的人,会是谁,是你吗,师父。

    期待中,却有一丝排斥。希望他来救赎,害怕他来判决。

    更加怕他不来,将自己冷落到底,与其说不肯赦免这罪过,不如说不肯原谅这失望。

    终于他来了。可我,也等不起了。

    沿途听到来人越来越清楚的脚步。

    他真的来了,而这个残缺的我,

    再怎样躲在角落,最终也无所遁形……

    能不能,不要来见这样的我……

    能不能,赶紧离开?!

    来的人,除了师父,还有沈钊。

    终于有了让师父立即就走的理由,沈钊,就是沈钊害我到现在这样。师父,你不是就想看到,战友之情吗。那么我对他的敌意,不就是师父离开的动力?

    说好了不会有感觉的,但师父到来得久了,听弦忽然又矛盾地不想他走……或许,我还能因为师父而恢复?是的,有师父在身边,没有什么是不能弥补的。

    只要有一丝感觉回来了,所有的酸甜苦辣就又跟着回来了,所以啊,人就是不该动感情——

    “沈钊已经向你认错。听弦你有什么要对他说。”

    本来已心如死灰说什么都不会有反应,因为对林阡那习惯性的依赖而复活了少许,却在下一刻陡然反噬从而一发不可收——

    师父,你的来意,还是将我收押时的意图?你期盼的,不过是一句我跟随的认错?!别说我现在已经这样了我不在乎你看法了,就算是昨天的我,过去的我。也不会说半句违心,去满足任何人这般刻意的目的!我早说过,榆中的错我会负责,但石峡湾,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凭什么绞尽脑汁要我认!

    为什么这个时候这种场合还要忤逆林阡?如沈钊和林阡判断的那样,正常的辜听弦再叛逆都不会不分场合。再怎么不想违心也不至于反应这么激烈……但这偏偏是不正常的辜听弦啊,这偏偏是一颗回光返照、经不起任何刺激的心。

    场合往往蕴含着一件事发生的前因后果,有点理智的人他的行为都经得起推敲。但这偏偏是失去理智的辜听弦……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辜听弦整个人的信念都坍塌,连撑都不想撑,恢复都不想恢复。死咬着不松口,就不是我的错!我偏不承认!不屈膝。不示弱!

    所以林阡猜错了沈钊也只猜对一半,听弦确实不是那么仇沈钊,但激怒林阡就是故意激!不正常状态下的辜听弦,哪还记得他对不起师父对不起盟军,哪还记得吟儿的提点和自己的反省,哪还记得什么战友什么责任感,脑子里全被林阡的话塞满他气冲斗牛:师父,是你惹我,我才气你!气死你!

    尽管他良心里知道是“非我一人之过”,原本为了赶林阡走他的回答也该是“非我一人之过”。但在这一瞬间因为林阡强逼他认错,揠苗助长适得其反,故而在这次的回答里彻底改成了“非我之过!”、“全是沈钊的错!”

    这一句,是有多过分,多自暴自弃!他偏不让你林阡得到你想听到的话而且让你听到最不想听见的、想不到会听见的!倔强的同时他不仅打击到了沈钊还打击了师父,真爽真得意真高兴。当然他潜意识也还是在逼林阡走,我已是这样的不堪,我不要你看到这样不堪的我;如果我一辈子都这样堕落下去了。那么,宁可你永远都与我不相见了!

    可这是多么空虚的得意和高兴啊,林阡真转身走了的那一刻,死的到底是谁的心。

    这一句。林阡你哪里懂,这不是在仇人面前为了面子才不松口,这一句之于听弦,就像曾经绝境下的饮恨刀之于你。

    他在死心的一刹还那么坚持着原来的自己,你说这是他幼稚是他的缺点,这却是他刚烈是他的色彩,还是他宿命的堡垒……

    已经到了绝路,你还咄咄逼人,也许你会说你没有咄咄逼人但他眼里就是这样,因为你说的就是沈氏的叫嚣和他内心的自责一起加强的东西。不堪负荷的他失去思考,完全把你的引导放大成了逼迫,那可怜的孩子他本就没有多少思考,他以为你的来意没有支持、只有逼他认一个他并不想完全承认的错,那么不认错,自然形成他宿命的堡垒,宿命的最后一道堡垒。

    终还是保持尊严地被摧毁。

    ? ?

    于公,众将接连求情,加之大战在即、强敌环伺、再多的纷扰不应再持续,林阡终将听弦释放、安置在自己的营帐。然而他何尝不清楚,听弦需要的不是别人的同情,那只会使听弦更加不振。

    于私,得知真相后的林阡,显然也不愿听弦再受苦,没有谁会比他更希望听弦出狱。处境相同的吟儿,也能得到酌情宽恕。

    回想起来也真是无巧不成书,如果有吟儿在场和制止,师徒俩应该不会再次南辕北辙。谁能料到,林阡对沈钊和听弦的劝和,居然演变成沈钊对他俩的劝和……

    当辜听弦眼中林阡的来意是,你先认错,我再给你支持。

    林阡的真实想法却是“支持为主线,认错是前戏”。甚而至于,不是要你认错,认得模糊点都没关系,只要态度明确就可以。

    辜听弦,不可能看得见这些,该不该怪林阡先讲了不重要的。后等着重要的,先后颠倒,所以辜听弦曲解从而本末倒置?

    然而辜听弦给过林阡任何展现想法的机会?林阡的来意之一“认错”被无限放大,最大的来意“支持”则从呼之欲出、变成九霄云外、再到彻底雪藏,只是辜听弦的几句激怒的时间。

    辜听弦不想暴露的那些,林阡亦无法猜透,想岔之后,自身也被激怒。怒不可遏的那时,真的忘记了来意,也教辜听弦更加自弃。

    恶性循环。

    闻讯而来的思雨,起初只能被拦在老远的地方看着颓废的听弦,看着这熟稔的一幕分明发生在川东主角叫孙寄啸。

    林阡狠心不让她近前来安慰听弦,是不想加重听弦的心理负担,听弦应该不会希望脆弱和颓废被她看见。

    也没几个熟人会被允许在此时去接触听弦。军医都是林阡自己。他给听弦察看了伤势。说,手本身还是好的,之所以不能握东西,是心理原因,是心病。营帐里的详情只有林阡一人知道,听弦不抗拒也不说话,只是蒙着脸在哽咽。林阡试着把刀给了他好几次,他左手刚触到就立马闪开、而右手则从一而终没有反应。

    “走吧,主公……辜听弦已经,以死谢罪。”听弦无神的眼睛里流淌出最后一滴泪水,几天来就只挤出这几个字。其实现在被谁看见都无关紧要了,被林阡否定后的听弦,就算是思雨都无暇去想或者去逃避。

    当倔强如你所愿地没有了,连坚强也出你意料地不见了。

    人说在最脆弱的时候,什么亲人爱人,一切美好的事物。可能引起积极作用的记忆,都不会出现在思绪里。

    还有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因未到伤心处。

    ? ?

    林阡自知又一次处理失当,只能尽力照看和补偿,这边祁连山事件暂告一段落,那边厢和金军、苏军的明争暗战日益频繁,但凡有了闲暇林阡都是第一时间去关心听弦的情况,渐渐也因为辜听弦的“凡事无感”而允许孙思雨去帮忙照料他。几天来听弦伤势有所好转。身体也不再虚弱,精神却是一般,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致,那是当然。武者,征人,会对除却战斗之外的什么还有兴致?

    所以林阡收到祁连山和盟军接二连三的捷报也高兴不起来,只因为濡染了辜听弦这种生无可恋的情绪。

    尊严,骨气,骄傲,荣耀,这些听弦真的曾经看得比命还重,原来被打碎了之后,自己都可以踩在脚底的?然后欢迎全世界都来看这一幕。

    只是,辜听弦,你颓废地站在这些碎片上,表明了你放弃修补,却没有表明,这些东西,你不再在意。你一边踩着,还一边在乎着,你知道吗。在乎得不比以前少,却比以前疼,疼到死为止。

    腊月初七,未借过多祁连山兵力,盟军已向金军、苏军收复失地,谈判作用立竿见影——定西北面的祁连山,不敌对便是最好的合作。当南部地区大半都重回林阡之手,沈氏也站稳了石峡湾再度往东扩张,关键时刻,向西克复榆中便上升到了重中之重,这本也是盟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最终目标。

    被瀚抒和听弦的事情一扰,林阡几乎都忘记了,还有一类人曾经也让自己吃力不讨好、付诸东水流——苏慕梓的麾下兵马。

    其实什么都没有变,曹玄还是在辅佐苏慕梓与盟军为敌,赫品章依然在白碌叶碾周边骚扰,短期内降金者们还不可能撕开彻底降金的面皮,身为同一个整体的苏军,坚定抗金的那些还是在一边犹疑着一边与袁若郭子建继续交锋着矛盾加深着,谌讯之死给这些人指引了归隐之外的另一条路,老实说,也和林阡的愿望相悖。

    于林阡而言,随时随地对苏慕梓予以吞并的楚风流、未必臣服楚风流却注定和盟军交恶的苏慕梓、盟军期待归隐但如今尚为劲敌的赫品章,都是无法排散的烦扰。除此,石峡湾周边司马隆齐良臣薛焕、榆中薛无情解涛秦狮、楚风流身边好像忽然多出来的可怕谋士,以及目前还和盟军主力分隔在金军两边的莫非……要担心的人和事,太多。岂止瀚抒和听弦。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监狱的另一间牢房来,酌情宽恕之后,吟儿她也该于明早出狱。

    站定了,默然看着牢门解锁,她早就循声站到铁栏边上,静静凝望着他明眸含笑,嘴角也微微上扬着全然甜蜜。黑暗中,看到这副幸福满足的表情。林阡所有的烦闷都情不自禁一扫而光。

    纵然如此,把她关在这还是没能尽到丈夫的职责,“吟儿,关了你好几天,可怨过我吗?”

    “我早懂了,不关我不公平,早原谅你啦。这里嘛。也算安全,反正几天而已,日子快得很!”吟儿笑着坐到他身边来,躺下抱头闭目舒服得很。怪哉,和旁人同种布置的牢狱,这人活得跟个安全屋一样滋润。

    “若非诸事繁杂,我也想把营帐就安在这里。一辈子都好。”他睡在她身边,难得轻松片刻。

    “那你在这呆着,明天我可出去了。”吟儿笑起来。

    “嗯。”他自知说错,笑着懒懒地应了一声,揽她在怀里,她听见他呼吸略有些重。

    “听弦那边,又说岔了吧?”不用问也知道他满怀心事,吟儿转过脸来,摸他的手,被瀚抒伤到的地方还破损着。

    “他不肯认错。我无法支持。”他把当天狱中之事都说给她听。

    “我听思雨说过些,我觉得,听弦他不认错、不原谅沈钊,并非因为私人恩怨,只是他身心俱疲、又见你不了解而纯粹想气你。对于那一战,听弦应该还是知错的。”吟儿说。

    “那又如何?知错能如何?没认怎么改?”林阡其实也有林阡的倔强,听弦执拗着不合他的观念,他也不会认可听弦的做法。

    事已至此,早已确定听弦是真的吸取了教训,榆中、陇山的错他都肯扛,唯一不想认的却是石峡湾。明明也知错,却偏不肯认,本来还能私下对吟儿说非我一人之过,现在无论什么场合对每个人恐怕都直接说非我之过。

    “他还欠我、沈钊和祁连山一个交代。哪怕和我讨价还价,他也需承认属于他的那一份。”林阡叹了口气,“不过也罢,还是先扶他起来吧。”虽然示弱不是辜听弦的本意,却毕竟还是撑不下去示弱了。

    “言下之意……扶他起来之后,你还是会希望他认错?”吟儿愣在那,“这……又何必。我记得曾有人与我说过,一个武将要是没有了性格,那么他的才华也就被泯灭了——为何一定要将听弦磨平?”

    “吟儿,知道听弦的哥哥是怎么死的?”林阡问,吟儿一怔,摇了摇头,林阡回忆时不无惋惜,“恃才傲物,骄纵自负,原只是我行我素,慢慢拥兵自重,最后却丧心病狂到了不能接受任何比他优秀的人,原只是为将的性格有缺陷,最后连做人都不能合格……良心这东西,谁本来都有,孙寄啸也说了,发现恶化苗头的时候不掐灭,小恶变大恶,总有天一切都回不了头,作恶的不仅是恶人还有没制止的人。同样的,放在那里不敢磨怕磨平,殊不知他会自顾自地越来越尖锐?听弦的哥哥,问题刚爆发出来就已经晚了,趁着听弦,还可以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你是怕他,不认所以不会改、久而久之恶化到不能收拾……”吟儿点头,对林阡的心情还是能体会一二。

    “是,不会改,所以我也还担忧,将帅间关系的不能协调,会导致谋士间的悲剧重演。”

    “……”吟儿这才明白,听弦触到了太多林阡的心魔,包括辜听桐,包括瀚抒,还包括范遇。

    “应当还是不一样。我相信,听弦虽不认,还是会改的。”吟儿想起已经悔悟的瀚抒,听弦那小子,脖子竟然比瀚抒还硬。但他的心,必然比辜听桐、范遇软,“诶,还是先帮扶吧,听弦他,这次委实被打击得太惨了些。”

    听弦,他早和林阡关系破冰,也势要为林阡杀敌保家卫国,如今却是战败祸首一蹶不振;最脆弱时候不合时宜的嘴硬,还激得林阡直接将他全盘否决;遍体鳞伤心里更存在着无数人因自己而战死的痛苦,甚而至于痛到了没有知觉……

    设身处地,吟儿难免心疼,林阡叹了一声:“打击确实惨,可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啊。优秀将领,哪是那么容易长成的。”

    吟儿想了想也对,林阡不也是那么过来的吗。然则,不是每个人的心理素质,都会像林阡这么强大。

    “这或许是个坎,挺过去却是个成熟的契机。听弦太一帆风顺,所以一点挫折都经不起,若是这回重新站起来,至少能掌握承受考验、克服痛苦的能力,顺带着,应该能成熟到敢于认错改错。”

    “嗯,现下他极度脆弱,你要帮扶他不易,我可要提醒你一点:对他别总是那么严厉了。”

    “我分明是太惯着他,差点把自己弄成了第二个魔神。”林阡笑,正色道,“好在他良心好,所以情况比较乐观。”只要听弦是真的知错了,那么与知错有关的良心还在,林阡曾经最怕自己重蹈魔神宠坏儿子的覆辙,之所以想岔听弦还不是因为最怕他变坏?现在知道他可以挽救,自然要竭尽全力帮扶。

    吟儿笑:“我知你其实惯着他,但我是说面对面的时候,能否别再那么威严无情?说什么辜听弦是个倔强徒弟,你不也是个固执师父?他越不想承认那错误,你越要他非承认不可,也不看看人家当时还心力交瘁着呢……”

    吟儿分析得头头是道,小丫头,我去之前又不像你现在一样,知道他当时的身体状况!现下知道了,断然会有所顾忌!

    不过她分析的倒是没错,难怪听弦会把认错当成宿命堡垒,因为他当时身心俱残,这情况还叫他认错,无异于揭人伤疤,当时林阡只考虑到把场合设定在私下,以为这样认错没有闲杂人等,台阶容易下气氛也会好很多,却忘记考虑到,听弦的身体如何心理如何。吃一堑,长一智。

    “你一心希望他认错,是因为你怕他不改。其实我觉得,不认错不代表不会改错,完全可以跳过认错直接改错。满可以在帮扶的时候,找些听弦他愿意做的既可以弥补又给他信心的事,安排给他做,等他身体有点起色了,重新做人、心情好点了,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会自然而然地说,‘哦好像那一战是我错了’而那时候他也已然改得差不多了。一举两得”吟儿建议。

    其实对话了这么久,吟儿接受了林阡的教育方式,也开始觉得辜听弦不得不磨,而相应的,林阡也接受了她说的,不认不代表不会改,也许不应奢求听弦像沈钊那样承认错误,但是可以期许听弦像沈钊那样先改善行为——

    因为,要听弦做,可能比要他说,容易!

    “我俩的教育方式,着实应该合并。”林阡一笑,与她商量完,忽而如释重负。

    “唉,严父,这些天我不在,没乱教小牛犊吧。”吟儿靠在他胸口抱着睡,好像也预感到了今夜战事不那么紧,要把他留在这牢房里,而他也完全不想走。

    “小牛犊,最近走路不怎么跌跟头了。”他轻抚吟儿的发。

    “还跌跟头?……是时候好好训练一番了!”吟儿摩拳擦掌。

    ps:

    临近博士毕业,真心诸事繁杂,所以在这里请假3-4个月,对不起各位了,我不想把南宋写差,我希望剧情能够紧凑。

第1256章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3〕

    ps:

    上一章的补丁。。我被辜听弦气死了。。

    罪恶感容易,责任感不易。

    态度的让步,拳头的松开,性情的柔软,某些抱歉,某些原谅,某些释怀,也许随着性格的成熟会越来越简单,

    但长大的开端,要让这些都从无到有,究竟需要多少勇气,经历多少阵痛。

    十九岁那年,站在宿命的轮盘前,林阡曾问,长大难道都是人必经的溃烂?三观被颠覆,痛不欲生。

    现在,轮到听弦问,我这逆鳞,你想触碰多少遍?性情被扭曲,极力抗拒。

    一样都是挣扎。

    不同的是林阡早已云淡风轻,听弦还在水深火热。

    ? ?

    从监狱到营帐,于辜听弦而言只不过换了个囚禁的地方,蓬头垢面茶饭不思,延续着不振和浑噩,时不时还以泪洗面,大多时候都呆滞、木然、无精打采。

    却比洪瀚抒好了不少,毕竟还是个人,能够和外界沟通语言,比如那句辜听弦已死。不正常之处,大抵就是颓废和脆弱。

    身体因为师父和思雨的悉心照料而好转,“还有希望可以提刀”,但心病还须心药医,现在他这样萎靡,很显然是内心暗示,自我放弃。

    辜听弦,你明明知道,

    认错,并不等于低头,屈膝,懦弱

    自暴自弃才是低头,屈膝,懦弱。

    同样和尊严骄傲有关,你现在连自暴自弃都愿意,为何当时却不愿认错

    就像有些人,同样都和胆量有关,不敢再活下去,却连死都不怕……

    ? ?

    ? ?

    不想让人碰的逆鳞,自己刮得一干二净。

    是啊。自己的自己怎么虐都没关系。

    以为这样就能不被人触碰了,多天真。

    不被人触碰,自己都碰得到。

    然后疼得满地打滚。

    不认输。却认怂,其实都是认命。

    不能彻底醒过来。使劲想睡睡不着——因为还有一丝知觉,无法当自己真的已经死了。

    整个思绪,除了死去的人们就只有师父,活着死去的一起在凌迟自己。

    混沌里无数场景,殊途同归那天狱中,反复上演,不停敲打。“宁没天下之理,以护一己之私!”

    哈哈,好啊,真愿意听到。一个不了解自己的师父,对自己掷下这么错误的评价。所以宁可生硬地对他道一声,走吧,主公。所以宁可给他看见,对我就是像你说的这样。但是是因为你说我才变成这样!所以要让他看见这个辜听弦畏罪自尽的后果让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害死辜听弦然后抱憾终身!

    不知何年何月,忽然一道冰冷的血流剧烈地划过心脏,他一疼,后知后觉终于恢复了些正常……

    多可笑,这时候。竟然好像有点顿悟,是不是太迟,也不合时宜

    ? ?

    辜听弦你现在居然懂了,师父的来意,原是要你承担起责任,而且是想帮你学会承担责任

    只不过,凑巧是要经过改善性情的方式,简称为道歉认错、握手言和,那是他唯一不能帮你做到的只能推动你做到的

    你不愿,你因为心高气傲又心力交瘁想故意逆他所以不愿,你完全想岔了他然后你任性赌气各种南辕北辙

    他也雷霆大怒,他气得也犯糊涂还不如那沈钊。别怪他,他是用你愧疚来保底来看你吸取多少的,结果非但没看到吸取连愧疚都可能没有你别怪他气糊涂

    师娘劝他宽限你这一回,他却怕你步哥哥的后尘性情不磨越来越尖锐,他说他绝不宽限,虽然他比谁都不想伤你

    他坚持要在你身心康复后,还原现场,再来一次——认错,完善责任感,承担你该承担的

    身心康复,是能够独立站起身、愿意出来见人、脸上开始有喜怒、不再生无可恋

    其实他是又给你一次机会

    而且他所谓的认错,可以只是承认你自己也认可的那份,甚至都不一定要你说我错了,要求降到了最低。

    上次他其实要求也这么低,但他没和你明说,这次他答应师娘吃一堑长一智,会注意自身表现会和颜悦色地直接言明——

    但,你会愿意吗。

    可能再来一次,重新站起来的正常的你,不会再声嘶力竭要气死师父了,却也不会如他所愿道歉言和吧。你可能最多选择沉默不开口,然后和沈钊、师父三个人相对无言……

    其实师父静下心来思考过这一幕,他也预料到了会这样,所以才把要求放那么低,可即便低了还是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因为现场无法还原了,因为再发生一次的时候你虽然是正常的,可不正常时的你说过的话都已经出过口了,因为既定事实已无法更改,重话掷出你比当时更对不起师父,你误会了他伤害了他,你都没脸面讲出改口的话!

    何况改口的话你会说吗?改口,意味着不仅要认错,而且还要否决上次那个不认错的自己,上次你那么坚定地说不原来都可以否决的,那么同理无数个你曾经骄傲说不的事件大多不成立?当你的一言九鼎成了笑话,以你的骄傲不会开脱说你上次不清醒,那你怎么改口,辜听弦你连认错都不会你怎么会改口?!——这个“会”,既指了“可能性”,更加指“能力”。

    还因为,你已经不是当天的那个辜听弦了,事件发生后你颜面尽失生无可恋过,大病初愈你落魄不堪你无比艰难……你看着他那么期待你,你有什么资格让他那么期待你?

    到那时你一定是沉默的,但你,会有千言万语如鲠在喉,没资格,没脸面,没能力说!所有声音都出不来。全部堵塞在你心肺。

    或许以往的你,是太骄傲所以不愿认错,如今的你。那时的你,却一定是太自卑而不敢认错。骄傲和自卑。一线之隔,两者兼具。

    师父太懂你,他知道如果这次扶你起来之后避而不谈放任不管,那么自生自灭的你会从骄傲走向自卑的极端永不翻身,你认错的本事也会随之越来越弱直到连渣都不剩,相应的,这种弱化必会被倔强的强化弥补。从而你的倔强会变成冥顽毋庸置疑。同时你还可能把逃避责任当成习惯,无论变坏还是变庸碌,你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所以他非但不会任这件事不了了之,还会把这件事拾起继续。当认错不仅关乎为将的责任感更关乎做人的性情缺陷。错,你必须这一次就认,爱你便是害你,长痛不如短痛。

    你空前地了解师父,知道师父不会放弃你。所以除了扶你起来之外,他一定还会要你再认一次错。哪怕他知道下次要你认错比上次更难。但只要认过错,你就不会再怕认或排斥认,你就懂要怎么认。他要从根本上救你,让你学会这大多数人都会的东西。

    可你到那时一定还会是沉默。不管他把要求降到多低,不管他是怎样和颜悦色,不管他再怎么绞尽脑汁引导,你们都可能冷场到最后。你这人很奇怪,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认错,

    师父他那种人,知难而进。他料到你会沉默,但他宁可发生这件事见到你沉默了再想办法撬开你的口,也不要因为怕你沉默而不做这件事,正因为你这种会沉默的可能性让他明白,这件事只要不做你都会越来越沉默往深渊里堕。

    然而你呢,你却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辜听弦,你如此不堪如此平常,你只能知难而退。

    虽然也知道你欠了太多人你罪孽深重你不该不担责,可这样的你怎么还债怎么赎罪怎么去弥补,你即使认错也于事无补因为你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提起刀。不可收拾,只能不收拾。要偿命的人数不清,就唯有闭眼不再去数。

    你何尝不想让师父满意,亏得他对你有这样的期许,你却空有心而没有勇气。你觉得现在的你要走出这步,太难了,你办不到,你实在不敢想你要怎么去认错

    所以你内心暗示自我放弃——

    只有维持现状、堕落颓废,才能避免正常之后去再认一次错,才不会眼睁睁看着师父再失一次望!

    那不如就自暴自弃下去吧。

    不敢去面对认错,不想看见师父失望,不愿那情景发生,索性都不给他扶起来。

    出狱的一开始他还只是和师父怄气,是真的因为师父不理解而万念俱灰想要以自暴自弃的方式自杀等死;但现在,是因为怕师父失望而刻意逃避才自弃。

    于是在一个满可以站起来的时候没有站起,健康的身体里维持一颗垂死的心

    死比活着可怕,有人也宁可面对,是因为死容易,活着难。

    ? ?

    辜听弦,为什么认错比死还难

    无论高傲还是自卑,根本都是一个原因

    还是那些你看得比命重的东西,你的鳞

    刮不尽,因为嵌在了魂里

    是的你还是在意的

    说不在乎其实在乎惨了。

    可这些天因为自卑你故意丑态百出你为了自弃而踩碎更多颜面,然后,你只能更加自卑

    恶性循环陷入泥淖,越不站越不想站起来,因为你腿真的软了。

    ? ?

    你当然不知道,师父和师娘探讨了一夜,苦思冥想,帮你解决了大半的困难。

    师父忧虑在你大病初愈时直接找你认错可能很难得到结果,聪明的师娘,有建树地将你加强。

    让你先做实事,边改错边认;让你在面对师父的时候有了点成绩,不那么落魄,不那么自卑,方便你到时候愉快地、轻描淡写地认错,帮你跨过你内心的障碍;

    让你和沈钊握手言和——师父要求的责任感,并不只是扛起眼前的负责,最重要是长远地正视责任感,正视所有战友,这么巧,你对石峡湾榆中陇山同时负罪,最先要考验你的就是要你正视沈钊……当初。师娘提点后你确实不再把石峡湾和榆中陇山分得那么清你试着把沈钊当自己人看了,只不过牵涉到石峡湾的认错你还是坚持那只认一半的原则所以才不对沈钊让步。你其实不怕担责,你就怕认错。因为人活一口气。沈钊什么的,你对他压根没剩多少敌意。

    师娘多理解你。知道要你做比要你说容易。她知道,你只是怕认错,而不怕改错。她相信,你心里是愿意和沈钊言和的,你已经正视所有战友。她对师父说,待你有了信心,什么劝说都能听进去。当然,这次信心不是师父口头抚慰支持就能有。

    师父赞赏了她的建议,说首先将你扶站起来。

    不过陷入恶性循环之后的你俨然是连站起来也不肯了。

    想过吗,你如果不站起来不也还是让他失望?

    是不是你堕落的时候看着他失望你心里不会那么难过。

    却还是在伤害他。这才是他救你的第一步。认错在第二步还没来得及

    而且你心里是难过的,因为你这堕落是装的。

    多讽刺,当坚强没了,信心没了,自卑到了极点。那害死人的自尊居然还在。

    你曾经对自己说要坚守荣耀、尊严、原则,所以骄傲地拒绝长大,

    但是,你该认一半错却没认分毫,其实并不能完全归于原则。

    是任性给你在潜意识安排了双重标准。你让虚假的尊严侵占了原则,连该你的错你也不认了,不就是冥顽的先兆?师父觉得你上次是走投无路了口是心非所以才给你下次机会,下次机会,你无论是面对时放弃,还是现在就放弃了,都是要延续、加深这冥顽……

    呵,你原是不配长大啊。

    ? ?

    又一个雪夜,帐外热血沸腾,

    而他死死地陷在梦里,

    被洪瀚抒肢解的家将,身首分离的血腥不堪入目,可是却逼着他非看不可。那死亡的画面,偏还以无限放慢的速度、在面前呈现着。

    “别过来!”“少主!”血淋淋地喷溅过来一直还没过来,一丝丝地切割着切割了很久都没完

    这样他都没有醒……

    后来也不知过了几辈子,那场梦好像又发生到了榆中,辜家军全体兵马陷入绝境,那家将,那些家将,跟他一起浴血奋战,他喊,“你们先走!”他们摇头不肯走,“誓死追随将军!”蓦然间没有逻辑地,英勇奋战中的他哀伤大喊:“这样的我,配不上你们追随!”

    他猛地惊醒了。被这荒谬惊醒。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荣耀和忏悔穿插凌乱。

    明知道他自己错了、认错会是可喜的进步;明知道握手言和皆大欢喜,却不想认,不能握。这责任他哪里是真的想逃避?

    排斥去学会责任感,只是因罪恶感太重!

    瞬间却横生面对的勇气,他下意识去碰自己的右手,可是仍然没有知觉。

    赎罪,连赎罪的机会都没有,这才是他此战擅离职守的最大惩罚好吗!

    眼神骤然又黯淡了下去,那瞬间富集的不知哪来的勇气,稍纵即逝。他都不记得,最近的这些日子里,这种曾经习以为常如今则莫名其妙的鼓起勇气的行为,是不是不止一次?

    背后遥看挑灯阅着兵书的师父,承受着良心的煎熬,痛苦,矛盾,悲哀,消极,辗转反侧,无法再入睡。

    ? ?

    听到这些动静,林阡不自觉回了回头。

    这些天来,林阡也一直都在反省自己。

    因为辜听弦是自己的徒弟,所以自己总是忘记,对他也一样要人艰不拆,一边说自己惯着一边又绝情到底,太不应该。

    听弦当时的崩溃和现在的不振,说到底自己的气糊涂是个主导因素。

    狱中的事情既已发生,如果说当时听弦不认错是因为原则,以后的他,可能是因纯粹的自尊而不再认了。那可真是林阡把他的性情给逼上了绝路。

    当罪恶感侵蚀荣耀,听弦现在根本就是彻底否定了自己。太自卑,骄傲跌粉碎,功臣变成罪人,刀还无力提起。

    不同于林阡从一而终的质疑长大,他是从排斥长大变成不配长大。

    吟儿说得没错,他现在脆弱到这个地步,别先想着降低要求去撬开他的口,降低多少要求那都还是索取认错。只是治理,不是治疗。

    惯着他是害他没错,但直接找他认错未必就是帮他。

    所以当然采纳吟儿的建议,先给他安排事情干再去要他认错不迟,先帮他树立信心再说。

    当务之急还是要让他站起来、不再自暴自弃——这一步还只是身心的站立,待他以后认错赎罪成熟,那是第二步灵魂的站立。事件发生后林阡怕他扛不住打击一蹶不振,那几乎都指第二步,多出来的第一步,林阡一直在用悉心照料帮扶。

    然而,“真的没想到,他现在连站起来都比想象中都难。”吟儿出狱后见过辜听弦、对林阡叹惋。林阡曾经对辜听弦站起来相当乐观,只要辜听弦还有良心就一定会站起来。

    但现在看来,辜听弦的心病严重得影响到了身体,俨然是明明可以站起来了而故意没站,俨然是空有理智思绪而没有精神心情。

    “听弦的自尊受损、罪恶感重、和提不动刀一起影响着他的认错,他的提不动刀还直接影响着他站起来。”

    林阡如何允许看到,辜听弦花了代价,却没能成长?

    “不过吟儿你放心,让他站起来,可以用我们男人的方法。”林阡当时抱着小牛犊对吟儿说。

第1257章 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站起

    腊月初八之夜,两骑并驾齐驱,策马一路向西,沿途寒风凛冽。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听弦身体恢复不少,却是右手还不能动,整个人也形容憔悴、目光涣散,林阡要他出来活动,好那就出来吧,反正跟在营帐一样都是和林阡两个人,听弦没觉得有多大的区别,机械性地被林阡推送上马,还没怎么鞭策,马儿就习惯性地对林阡的那匹紧随而上。

    原也不知要去向何处,自也不想和林阡多说话,是无心说,也无脸说。听弦都没发现自己瘦了一大圈,衣衫穿在身上似乎大了好几号,头发垂下两三绺就能遮住自己大半脸,胡子更是疯长恁是思雨也没敢随便刮,吟儿对林阡私下说过,初见听弦吓了一跳,简直就是从前慕二。

    行尸走肉地活着。被洪瀚抒虐过,就变成了洪瀚抒。

    或许,他之所以比林阡预期的状态更差,是因为打击远比林阡起先知道的大,除了擅离职守引发战败他从功臣沦为罪人,还有另一个打击狠狠地加强了这种心念,正是来自于洪瀚抒对他的残酷凌辱……

    沉默不开口,但路上还是喧嚣的,昏天暗地里,马蹄声,风沙声,落雪声,还有远近无处不在的兵戈,以及……林阡怀里那第三个男子汉的兴致勃勃欢叫声。

    这家伙,都不知道要去哪里,出来一趟这么高兴。

    听弦微微侧目,不会没有感觉,最纯净的孩子,最无忧无虑的孩子,俗世间的纷扰都与它无关,爱恨情仇它什么也不知道正这么想着看着。忽然辜听弦背脊发寒:过不了多久,你好像也会拥有一个它,你真的没想过,你要如何去教导它吗。

    “听弦,今夜与我一起训练沂儿走路,务必要它做到百步内不摔。”

    父亲的职责、榜样的职责、丈夫的职责。和风雪一起扑面而来,他鼻子猛然一酸竟有种放声大哭的冲动,趁着今夜无人,风沙猛烈,雪海汹涌,倒是可以先一点点地释放在空气里,以为可以就地掩埋,但没想到这一流泪,最后还是克制不住涕泗齐流。声音也从断断续续,变成了完完全全的哀啸。

    亲人爱人,还是很快地回到了他空荡的良心里辜听弦,辜听弦,你有什么资格,自暴自弃,你如何抛得下他们、诸事不问!

    这也算责任感的一部分吧……这是个遗失过却愿意拾起的辜听弦。林阡听见他的哭声,没有回头。继续前行。

    说白了,辜听弦现在欠林阡的。除了那句因为倔强而不肯对石峡湾认的错,以及日后还要为盟军和祁连山赎罪立功之外,最重要的,是状态的恢复、心智的成熟。

    换而言之,林阡目前,只要见到他尽快地好起来。说出一句正常的话,独立地站稳、坚强地提刀。

    这种从消极悲观中自我休整的能力,听弦不可能及得上林阡和洪瀚抒,林阡经过一段时间的闭关就会自然而然地缓和,瀚抒会立马找到青铜峡去刺激自己用这种极端方式来改造。而听弦,需要林阡助他一臂之力。

    此刻带着小牛犊的作用,确实是要让听弦先想起应该想起的人和事,趁着风雪夜在没人的地方哭一场不再郁积。

    吟儿曾说,只要有了点功业就听得进去一些劝解了其实,哭出来了也听得进去些了吧。

    哭,并且哭到点子上,是林阡今夜劝听弦重新站立、将刀提起的前提若不打开听弦封闭的心绪,如何能劝他听从自己。

    ??

    此行目的地,原是这石峡湾西。随林阡下马之后,勉强站定,辜听弦茫然四顾,寥落山河之侧,空旷无人之处,略有起伏的地势,毫不平坦的路径。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安安静静,当然什么都是对比出来的,顺着这条路再向西望过去仅隔着一条关川河的对岸,苏军金军对白碌叶碾的争夺战烽火正燃……

    辜听弦下狱思过长久不问世事,却岂能不知,他缺席的这段时日,战斗并未有半刻停止。定西多方势力的矛盾,在明在暗都愈演愈烈,决战看似尚在酝酿,实则说爆发就爆发根本不给人喘息之机。形势,哪里缺得了他辜听弦半日?!

    然而那时他明知如此了,却在放目远眺之际,还是觉得天旋地转、心慌意乱。当无穷压力扑面而来,那难以承受的重量几乎令他不能站稳,一踉跄,险些向后便摔。所幸这残缺的躯壳,终究被人从后托住。

    转头,师父他一手托着小牛犊,一手托着自己……说什么要来教小牛犊走路,其实,师父是想教他学走路吧。

    略知师父心意的听弦,其实何曾对师父的用意排斥?其实听弦愿意接受师父的教诲啊,可是听弦愿意接受却无法承受!为何无法承受?为何?!

    一阵酷烈的冷风从北而来,熟悉地留存着血腥的气味,下意识地投以目光,却又本能缩回不敢看,因为,不远处的那地方,正是当日洪瀚抒南下追歼、以及虐杀辜家军之处!无法淡忘的血流成河……

    失神间隙,小牛犊早已欢快地离开了林阡怀抱,在他二人身边跌跌爬爬地走起步来。听弦眼中还残留着当日阴影,是以盯着小牛犊的时候脑中还是一片空白。

    骤然听得一声激响,脚下地动山摇,四面飞沙走石,不仅小牛犊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更加教失魂落魄的听弦猛地回神,循声看去,这个把他的灵魂从洪瀚抒那里夺回现实的人还是师父,师父他将饮恨刀掷在地下入石三分,此刻正目光深邃看着自己声音低沉却无法抗拒:“你把饮恨刀拔出来。”

    说的同时,林阡已执起听弦的右手,将之紧紧地贴在饮恨刀上。

    听弦一怔,半晌才听懂,可是刚懂就摇头,想缩回手。师父不是我想就可以啊,我现在,哪还有力气拔刀!?我已经是个废人!“不,不,我,我……没有力气……”然而你想做什么事。什么都是理由,你不想做什么事,什么都是借口。

    “人生似乎有许多办不到的事,沂儿原也没走过这个地形。”林阡跳过了辜听弦的这句回应,爱怜地看着小牛犊如是说。辜听弦手还被林阡强行按在刀上,此刻呆呆地望着小牛犊脚下的这片土,地势起落间延伸进了辽阔的河流深处,“你看这条路,看似起伏着走到了尽头跌进河底沉寂死去。实则与关川河融为一体继续奔流永无止境着。人生亦然,换个角度看,败仗,挫折,都是阅历,都是财富。”

    他被师父戳中了心,说无感的手微微颤抖,师父终于理解他。知道他最在乎的是什么。或许,师父原本就知道。只是他们之间缺乏这样的沟通。低下头来,泪水却不自禁模糊了视线,不答话,只在心里嘶吼,师父,你可有败得这么惨烈过。挫折得这么痛。

    “谁的人生都有起落,我此一生败仗无数。”林阡俨然看懂了辜听弦的沉痛,松开辜听弦的手回忆,“最惨烈的那次,我至今还记得站得越高。跌得越重。在那之前,我感觉到我的人生前所未有地顺利,兄弟、爱人、知己、战友,同时看着我每一个荣耀的时候,我杀伐驰骋,建功立业,无往不胜。可是从巅峰滑落的那晚,满手血腥,醉生梦死,不省人事,只觉得自己就是个魔,甚至心里暗示自己就这样一直当个魔好了……”

    从未与人说过的苦恼,原原本本告诉了听弦。从黔西那次走火入魔的打击开始,成长为盟王和主公的这条命途,失去和抱歉的爱人亲人麾下不计其数,至今仍然会有遗憾,打击只会一次比一次更意外,辜负的人太多,永远想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只能被迫着珍惜身边人的时时刻刻。

    听弦听着素来严厉的师父第一次与自己挖心掏肺,预留的防线早已消除,更在听他早年经历的过程里,听得难过到想哭,那究竟是恻隐还是一丝丝的共鸣?他曾于魔门入魔,你欲在盟军背盟,同样是坚守着一个信念却亲手将之打破,同样是他控制不住饮恨刀了而你手握不动连环刀,同样地,他入魔是刻意麻痹,你背盟是存心消极……

    师父原来,也这样挫折过,这样惨烈过,这些年来,跟在师父身边的听弦,虽也见过他打败仗和受伤,却为何总觉得师父如神明般,遇到败仗也能转败为胜,受了伤就能很快愈合战胜更多的高手,总之,师父是战无不胜的,举重若轻的,师父的人生里没有挫折两个字……独独忘记了,师父也是个平凡的人,会有坚持不住脆弱到想放弃的时候,只不过没给别人看见而已,你没发现不代表没发生。

    “却是怎样,后来能控制住饮恨刀了?”听弦一边不自觉地在握饮恨刀,一边问,站是站得稳了,可是右手还是那般吃力,根本拔不出饮恨刀,不经意间满头冷汗。

    吃力就好,比没有感觉好。林阡看出他的手比在狱中时好得多,根本不是他自暴自弃时的“不能动”,心中大慰的同时笑了笑,回答这个愿意问问题请教自己的辜听弦:“后来之所以能控制住饮恨刀,是因为心里实在有股想控制它的**首先得有控制它的**,才有可能学会控制住它的能力。”

    就如此刻,辜听弦若不想拔刀,怎会自发握刀,怎会有这万分吃力的感觉?从林阡的手松开开始,辜听弦的手并没有离开过饮恨刀半刻,直到终于握住为止。冲这一点,林阡知道,辜听弦骨子里的战意是绝对不灭的,师徒俩的共性,不认输。

    “在控制住它的过程里,吃力过,痛苦过,麻木过,生不如死过,只能执意对自己说,我没有后路可以退。不能控制住它,就会被它控制,完不成父亲的嘱托,达不到战友交托的一切,救不了自己心爱的人。人生来就担负着太多的责任,谁教我今生是我?”林阡忆及当年,历历在目,听弦听得动情。父亲、战友、心爱的人,责任二字,在今夜第二次锁住了他,试着拔刀的手,却在一触碰的时候就如触疾电,痛楚万分。咬紧牙关,不愿被林阡看见自己的失态。

    “一触即跳”的那种疼痛,林阡不是没有过,黔西的军帐里,他心心念念要去找柳峻报仇,却发现一握刀就被刺得生疼,疼到锥心。瓢泼大雨,他提着这双一路都在刺痛他的饮恨刀前去宣战,最后更用插在自己胸口的断刃。硬生生把柳峻压在身下……画面零碎闪回,多年来根本不容碰触的记忆,还是为了开解听弦毫不犹豫地重新开启,悉数倾诉,直到听弦听他讲完之时,早已不再计较触刀时的不适。

    是的,悉数倾诉既然要劝,显然是希望听弦别再拐弯抹角。那么首先,林阡自己就得把所有的真心话都和盘托出。不藏着,不让人家产生误解,即使对方可能还是会藏。可你林阡是他师父,你不该等他认错后再支持,而该先告诉他支持他的话。而且辜听弦那小子,即使话说清楚都会有误解的时候。

    “无数次惨痛的教训过后。我忽然不再恨上天对自己不公,因为出过了这么严重的事我都还活着,甚至否极泰来过,以后再遇到挫折我也可以对自己一笑而过:那么艰难的我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度过的?吟儿可能是另一种态度。她会笑着对我说,还好事情没有变得更糟。”

    听弦感触良多,师父说的这些打击,换自己恐怕已经放弃过很多次,可师父却凭着顽强撑了过来,上天给你辜听弦的历练虽然也比常人多,你为何不用比常人多的顽强来面对,谁教你今生是你啊。

    正常状态下的听弦本就没什么怨恨的人、只有自怨自艾的不坚强而已,现下找到共鸣知道还有希望,鼓足勇气下定决心,终于肯听林阡的话,抛开所有的顾忌拔刀,可惜,尽管此时把痛楚都置之度外,却仍然许久都不曾撼动,使出了平生气力,做足了万般努力,也不能够把饮恨刀拔出多少。

    可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辜听弦刚燃起的斗志生而复死,黯淡的眼眸仿佛在说,师父,即使你愿救我、我愿自救,也已无药可救。

    “爹爹……”那边响起断断续续的哭音,原是小牛犊伏在地上抽噎,最近叫爹的次数比叫娘多得多,原因还是在学走路时想得到爹的帮忙。

    林阡一看凭它自己根本站不起来,赶紧过去将它放正了,才刚把泪抹干,它又开始跑不亦乐乎,即便不停不断地跌倒。为了克服面前的小障碍,它甚至想到了两个脚一起跳过去,虽然……还是失败了。哇哇大哭的同时,知道父亲不会帮它走这一段,所以好像还在摸索自己应该怎么办。

    听弦远远注视,看得呆了,他实在不想自己不如师父也就算了,竟还不如一个婴孩!?辜听弦你都有这个决心了你还认败?不过是有点难罢了,没办法那就想办法啊!受小牛犊激将也受它提醒,他双手齐用来拔有饮恨刀,右手的力气不够,左手来诱导可以吗!

    事实上没有右手何妨?你还有左手,一样可以执刀,只要这颗心还在跳。前不久和孙寄啸共守榆中时还眼盲过,那时的你,何时说过你是个废人你不再能为盟军御敌?!

    ??

    霎时振作。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掌心有些冒汗,胸中倍感火热,才惊诧发现,辜听弦,你到底是提不动刀,还是不肯提啊!你分明是心魔导致、心理暗示才提不起来。现在,饮恨刀正一点一点地脱离地面,你的左手也一点点地从右手上离开,你的右手,逐渐可以清晰、敏锐地感知,刀锋和岩石的摩擦……

    林阡心觉振奋,因为听弦自尊心强,所以激将法一直允许使用,对于他此刻的状态恢复,小牛犊真是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视线方才从听弦身上移回来,就看着小家伙一溜烟地用走的方式迈过了那个小坡,全程毫无犯规。还不及赞它,听得一声大吼,听弦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将饮恨刀从地底拔出,甫一破土。便连人带刀被冲开老远。

    林阡大惊,正要去帮扶,却看小牛犊刚迈过面前小坡,就又一屁股瘫坐在地,累得气喘吁吁;那边厢,辜听弦也一样上气不接下气。然而苍白的脸上划过一丝笑意,好像在说,师父,我办到了,倚着饮恨刀慢慢站起,虽然花了听弦很久的时间,也是这段时间,他觉得他的右手不再僵硬,血流越来越循环。林阡停步。他俩谁都不用帮扶。

    这很久的时间里,小牛犊也慢慢爬了起来,重新往林阡要求的方向走来,这次走的路稍微平坦些,小牛犊竟真做到了百步之内分毫未摔,稳稳当当,比来的时候要好上很多。

    真像,像极了师父说的。历经了坎坷之后,总会在心里对自己说。连那么坎坷的我都能度过,还有什么过不去。相对平坦些的路,必然会很好走。

    辜听弦闭上双眼,平心静气:

    古人都已经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心,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辜听弦,何况你比师父幸运你受的打击吃的苦多半归咎于自身性格,你还知道该如何去杜绝磨难。

    ??

    林阡看着听弦神情变得柔和,心知想劝解的那些已经事半功倍再多的劝解,都不如自悟。

    听弦一直不肯认错,先前是误会自己不理解他,后来却必然属于存心,无论先前后来,最大问题一定都是身体站不起来,所以今夜林阡只想先从身体着手帮他恢复,至于心的方面,以后再按吟儿说的那般,以做的方式来先改后认

    此时此刻,饮恨刀已然拔出,证实听弦的身体已经站起,恢复心智这方面也随之迈出了第一步。

    小牛犊与听弦煞是投缘,在林阡和听弦相视还不曾对话的此刻,它已跑到了听弦身边冲着他满怀笑意地亲近,听弦怕饮恨刀的锋芒伤及了它,赶紧回过神先行相护。

    “、致诚、孟尝等人皆年长于我,宋贤、天骄、泽叶等人都与我同等年纪。他日我百年之后,这家伙就托付给听弦你照顾。”林阡于他二人身前站定,低声说。听弦一震,脱口而出:“不,不会,别说那么远的事!”他泪在眼眶打转,坚定说的同时维持着和林阡一贯的说话口气,不卑不亢。

    心里仿佛在雷鸣在地震,其实他辜听弦对林阡真正是这样的重要!

    “不谈远的,只谈近前的,等你刀法恢复了熟练,还有很多事情要你相帮。”林阡接过听弦递回的饮恨刀,按住他的肩膀,“帮师父抵御住赫品章,他之锋芒,唯你能抵。”他点头,林阡续道:“至于与沈钊等人的恩怨,并非要你磨灭了自己的性子,而是,不想你为了这些事情而忽略志向。错不一定要认,但却一定要改。”

    和着不远处关川河水偶有激昂的节奏,他想起了不久之前和孙寄啸说过,生来就有的抗金意念,负面情绪笼罩的这些天,浑然忘记了自己还有这样的抱负。所谓“不是我的错我不认”,这样的骄傲,这样的保护色,这样的傲骨,为人处世,其实不都是应该为了志向服务吗?怎生本末倒置,为了那骄傲,而忽略了抱负,忽略了这辈子原该紧随着师父抗金,紧随着师父攘外安内?!

    “我会做到,师父。”继续点头,他知道他必须尽快恢复,为师父揽下赫品章这一劲敌。沈钊那些事,听弦本不在乎,“我明白师父的意思,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好兆头,这一战是他败的,也必将由他赢回来!

    ??

    稍事休憩,师徒二人按原路返回,重逢当日屠杀画面,听弦的感触终不像来时那般,虽也刺激,虽也排斥,却战意长、颓意消。

    才行一里路,竟就听得马蹄声急,林阡听弦皆起警觉,那边数骑越驰越近,分明都是后军女眷,小牛犊甚是欣喜,原是人群中有他两个娘在,顾小玭和茵子,然而全是满脸焦虑,不禁令林阡心念一动:“主母怎么了?”

    今夜他和听弦到这里来,行踪只有吟儿知道,故此,这些人全是吟儿指派无误。

    东面盟军驻地毫无风波之感,到此刻也未曾接收到分毫战报。所以可以排除石硅、寒泽叶、沈钧、百里飘云任何一方受敌,只有可能,意外发生在沈钊的管辖。

    “洪瀚抒适才来过,差点掀起乱子,他为主母一人而来,主母为免伤他人。不得已为他所擒,继而向北去了,主母要求我们即刻来寻主公,但不得张扬消息。”小玭不愧是短刀谷时期就跟在他们身边的孩子,尽管焦虑,复述的同时情势已令林阡一览无遗。

    这么巧洪瀚抒就在他不在的时间内又来了,又掳走吟儿,多熟的故事,上次掳掠他害林阡失去剿灭楚风流东征三秦的机会。这次吟儿当然要他们不准张扬,张扬出去让虎视的金军苏军拔寨进军吗!别忘了现如今盟军遭遇大败底盘锐减岌岌可危!

    “他竟又……”林阡万万想不到洪瀚抒突然又发疯,日前他刚刚才恢复神智追悔莫及痛苦不堪,尽管刚好一点就又不正常,不是有祁连九客看着吗,不是有慧如在威慑吗……无穷猜测,总算在途中截获水赤练才有解答。

    作为慧如和他最新通信工具的水赤练,带来的是慧如的情报:洪瀚抒失踪。祁连山大军正不惜一切代及找,而她需要保护祁连山不能擅自行动、听候林阡指示。

    一个动辄安静如死忽而疯癫如兽的怪物。林阡不可能苛责祁连山人成日成夜看守住他,何况他们不可能监视他软禁他,他们对他总归有心软仁慈的时候;慧如要接触他,总也不可能那么方便,像盟军一般出入自由。

    总想着“洪瀚抒见不到吟儿就不会恶化”,却没想过。“洪瀚抒恶化后会更想见到吟儿。”

    没有想过,阴阳锁到了这个地步,无需触发条件,就能自行进展。

    所以,林阡保护的目标和方向都错了。百密一疏的他。就在开导辜听弦的区区几个时辰,被洪瀚抒天命难违地再次钻了空子。

    “妙真姑娘带了些人马追上去,说会给主公留下记号,她要我转告主公,上次丢了主母,这次绝对不会。还有,沈钊将军也要我转告主公,上次丢了主母没能守好,这次绝对不会,他已全面戒备,不给敌军乘虚。”

    听得这些承诺,林阡难免动容:“小玭,帮我把小牛犊送回去。”他今夜,也不会像上次那样再蹉跎,洪瀚抒已经把吟儿视为仇敌、必杀,他断然不能有半刻贻误,这次是必须紧跟上夺回吟儿!

    临行之前,却必须把盟军的风险降到最低,由于消息不会封锁太久,首先可能对盟军压境的,竟是北面的祁连山,是以林阡除了要水赤练向慧如通风报信外,更加要拜托一个人。

    转过身来,看着听弦,发号施令:“听弦,你先不回去。若我今夜与洪瀚抒死战,祁连山很快便会压境,你帮我,就在这里,挡住蓝扬孙寄啸!”

    听弦虽才刚能握刀,却心情澎湃,闻知主母被劫持时早已想请战,话到嘴边还怕林阡觉得他不够资格,此时得他传达号令,一如旧日绝对互信,一切都好像没发生过一样,激动之余不禁噙泪:“是!”就在这石峡湾西,被祁连山打败的地方,拦住祁连山必然的兴师动众。

    除了将北面劲敌交托给听弦之外,不忘告知楚风雪,密切留意司马隆行动,风吹草动,务必以最快速度通知寒泽叶。若有变故,南面金军犯境,不是沈钊做足战备就可以的,石硅、百里飘云、沈钧都必须听任寒泽叶调遣,协助沈钊应战。

    至于西面牵制已久的郭子建、楚风流、苏慕梓三方,可能性更多,更难计算,但因程凌霄海邪后郝定陈旭等人上次榆中虽败,却弃地保兵目前与郭子建袁若柳闻因掎角之势,加之洛轻衣史秋鹜郭傲等人状态全在最满,真可谓占地虽少,实力却强,是以林阡放心交托。

    ??

    意外来袭,林阡第一次没有先胜而后求战,变数万千,林阡没有一丝一毫的出谋划策。谁也不知道这定西境内的金军、苏军、祁连山分别会采取怎样的行动甚至联合……

    命中注定的劫,四方杀机,八面埋伏,盟军和他其实都在险境,一不留神粉身碎骨。

    然而林阡向来不信命,只像相信自己那样,相信自己所有的麾下。

    虽近日来屡战屡败,盟军兵马却保全了大半,还被压缩在了最少的地界里,偏偏所有人或战败休整、或连战连胜、时间一致地达到了最佳状态,听弦的回归更加预示着人心的空前齐整,所以看似考验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但盟军,具备着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战力反弹。

    “这一局,必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苦战,但看众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上次吟儿被掳他和盟军在陇右盛极而衰,这一次,他和盟军都需努力,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

第1258章 平生知心者,屈指能几人〔1〕

    林阡曾以为,只要瀚抒见不到吟儿就不会引起祸乱,因此将慧如安排在他近身也只是防他滥杀无辜,监视他少而保护祁连山多。

    不曾想,阴阳锁竟自行恶化,对于瀚抒来说,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吟儿……

    于是安静温顺地人间蒸发、凶神恶煞地从天而降,突如其来,措手不及,一瞬林阡给予吟儿的防护,尽数都变成吟儿首先要保护的对象——

    林阡给她的人马,全都可以打退金军苏军的偷袭,却如何敌得过这毁世之兽的摧残!

    “愿被你杀,放他们走!”猝然临敌,表面不惊,吟儿与瀚抒如此交流,并非寄希望于瀚抒还有神智听懂她,而是心知瀚抒此行来的目标本就没有他们。

    吟儿不希望瀚抒掀起的意外再次影响陇右全局,以往他的破坏力就已经不可估计,何况今时今日盟军多事之秋阴阳锁还变本加厉……不及权衡,只能疏散人群、甘心被擒,方可以解救沈钊驻地,使之能备战待敌;但思及瀚抒如今只可能除她而后快,而她哪是真的不怕死,所以当即命小玭茵子去寻林阡归来。

    正自思索如何权宜,尚未有空发号施令,后背已被洪瀚抒钩尖顶住,力道凶悍,即使有护甲在身也近乎被穿透。

    心念一动,知瀚抒真是半刻都不能等要夺她命,等林阡来真是奢望,“洪瀚抒你别乱来!”紧迫时听得妙真大喊。随即梨花枪便吸引了火从钩的两分攻势,同时也转移了吟儿的性命之忧。尽管妙真打瀚抒是以卵击石,然而令瀚抒似乎意识到了这里不能愉快地杀人。是以拖起吟儿就往最近的一匹马上撞,那战马上的小将吓得傻了,直接被洪瀚抒冲了下去由着他夺路而去,妙真大惊失色,急忙也飞掠数人,驰枣红马紧追而上,同时代替吟儿喝令诸将:“不怕死的。都随我来!”

    是的,愉快地杀人……虽然阴阳锁需要吟儿很快死。可是同样是阴阳锁召唤出的内心野兽,却那样喜欢和享受杀人时的愉悦,这或许就是兽的愚笨之处吧。利用这一点,吟儿还可以拖延时间、挣得一线生机。

    灵光一闪。知道自己有机会活,只是在马上颠簸了多时难免辛苦,刚忍不住哼一声突然就被狠狠抽了一钩:“闭嘴!”不用回头也能猜到那野兽铁青的神色、熬红的双眼,还不及喘息,紧接着一钩又落了下来:“闭嘴!闭嘴啊!”

    疯了一般洪瀚抒一路冲着吟儿的身体抽打,吟儿原本没有再发出过声音,他狂吼闭嘴,原是将后面追兵的声音无限放大了吗,吟儿靠护甲挡住背上才没有重伤。然而这力气排山倒海,即使被缓冲后身上也是疼痛万分,只能咬紧牙关死死保持着姿势。只能告诉自己,不能放松警惕、觉得瀚抒有破绽就万事大吉,有时候上天对你的关照可能只是预先给你的慰藉。

    祸不单行,吟儿的阴阳锁也在那时开始收紧……向来瀚抒的锁力解散都会促使他更加暴躁,并且这一次,他将再也不会被任何人唤醒或打断。直到阴阳锁完全消失为止……昏沉之中,吟儿只强命自己苦撑。能撑多久是多久,黑暗的旅途上猛地一道强光,陡然间好像直接撞上了一大批兵马……?

    妙真他们竟这么快,抄小路跑到了瀚抒的战马前面?陈力就列,剑拔弩张,然而这道光线刚一照亮,还没看清楚他们每个人每一张脸,刷一声响再一撕裂,烧到极热,化为灰烬,形状全都定格在原地,血肉全部横飞在了吟儿的脸颊边……交睫间,吟儿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悲从中来:“不!”

    可是这不字刚刚冲出喉咙,就被四周的血雨呛没。辉煌灿烂的那些终成碎片,沿途光线倏忽变得死暗,再也没有追兵,前路茫茫无边,吟儿听得这一路只剩这唯一单调的马蹄声,沉浸在妙真等人死无全尸的悲痛里,竟不再觉得背后的凌虐有多疼苦,直到那护甲终被此刻终于可以一心一意杀她的恶魔打穿……

    惨呼一声她气息奄奄,没有坐稳直接摔下马去,命如草芥,亦如拂灰。他毫不迟疑随即跨下战马,决定在这个荒无人烟的角落里将她杀害,适才一路的抽打已经是虐杀,已得到了千刀万剐的愉快,是时候动手了——他争分夺秒到这个地步,竟是做到了快感和快速兼得。

    “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以为她是刀下鱼肉,她忍痛探剑,在双钩猛刺之时,奋力挥出全部力气格挡,当一声兵刃相接,剑与钩迸出的血光与火热,却已不可能再令他想起他们一起创造“凤箫声动”的当年。

    他压根没想到她居然还敢抗拒,双目更红操起双钩再度挥刺,她惜音剑被打飞唯能再拾王者之刀,抗衡时手臂竟当即被震断和遇到梁宿星时如出一辙,洪瀚抒那一钩更直接刺进她心窝还好还好前面也有短刀谷最好的防具……不是说洪瀚抒打不了防具,而是他看不懂是防具的作用,当他以打人的力气来打防具,自然死不了人,可是锲而不舍如此,终会水滴石穿。

    她被震得头晕目眩,实在不知该以什么唤醒洪瀚抒好,几近脱力,勉强躲过又一次钩刺,王者之刀也握不稳,明知难逃一死,却求生念强悍,再折磨也要活!

    “去死吧!”那恶魔丧心病狂地大呼小叫着,雄浑力劲顷刻使吟儿的防具也分崩离析、武器全被打得四分五散,下一刻火从钩对着手无寸铁的目标,俨然就是身体的肢解毁灭。阴阳锁到了这一地步,洪瀚抒入魔至癫,此消彼长。吟儿武功无法施展,全身如同被火炙烤,笼罩在他钩锋之下。躲无可躲命悬一线。

    当致命一钩疯狂来袭,吟儿本能提手掩腹,重击之时,这近乎被打断的手臂鲜血四溅,“还不死!还不死!”他没有认出她是谁,大笑却表情扭曲、享受的同时仍有不满,朝着这同一处伤口继续狠刺。才落第二钩,血便溅到他脸上手上。而吟儿左手鲜血淋漓已然近废……

    听弦,也曾如此……吟儿视线模糊,忽而想起那个连刀都提不起来的年轻人,也是这样受辱。也是这样被摧残,他和自己,同样等着一个人救。可是今夜林阡去得太远,短时间内根本回不来;而吟儿,逐渐失去了举手的可能,对保护小虎妞心有余而力不足……

    ?

    便在那千钧一发之时,耳边忽而再传喧哗,令洪瀚抒停了虐杀——又有人来,似比适才被瀚抒横空撕过去的兵马更多!喧哗之时。来自对方的战意杀气,已全向洪瀚抒所在之处直逼。

    吟儿知林阡不可能这么快到、这些人自发行动必然折损,来不及担忧自身。想喊别过来却根本不及。那些不怕死的人们全然弯弓张弩,百步外草木之后万箭齐发,劲道凌厉冲灌而来。

    虽然比适才那队兵马有勇有谋得多、懂得在百步外射箭自保,然而他们的努力一样毫无作用,箭矢如何被销毁,不过是他们自身死亡的先兆——只听一声厉响。万箭齐齐从中断裂,如灰烬般碎得软弱无力。团结一致地来,同时同刻地灭,而从锐不可当到强弩之末,不过是洪瀚抒举手之劳。

    与此同时,已有最近数人惨呼声里从树上掉落,当场吐血而亡,明显是被洪瀚抒震死。吟儿知道若不是自己内力高强,可能此刻也粉身碎骨……

    “退下,他已入魔……”吟儿气息不畅,拼死下令他们,那些人非但不退,反而全数再发第二轮,攻势比第一轮还猛。彼时洪瀚抒显然嫌烦得很,一把劫持住倒地不起的吟儿,持钩激砍向箭矢来源的同时,已带同她杀开了一条血路——

    不错,血路,这条路才走不远就已是深陷血海!

    陇右此山此夜,原本黑如深渊,看不清有哪些人到底藏在暗处的何方,草木后仿佛只存在着暗器和杀招,但对于洪瀚抒,恰恰相反,这里没有任何兵械,不存什么威胁,一份呼吸仅仅对应着一只躯壳,他最爱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些血肉生生烧毁、剩下白骨嵌入这森森的冷意里。

    不必管这些人各自藏哪里,火从钩随手就能扫空,秋风扫叶无一遗漏,须臾,这些人的血就会融成一片,搅浑在夜幕里,火烧一样好看。

    于是他每行一步,每落一大圈箭矢,箭矢外层,又各洒一大圈血污和尸首,远远望去,火从钩便像完成境界的开拓一般,一往无前掀开黑夜的火红,白热地令人无法直视。

    吟儿艰难前行数步,脚下也是一串血印,分不清是别人还是自己,或是瀚抒,这副情境已是发生过太多次,太多次瀚抒带着她一起在人海里冲撞、钩锋过处千万人身首异处,那批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无非为了报仇,或为了护主……

    “恶魔拿命来!”‘师叔师伯都是他所杀!‘“休伤皇上!”“是他拆散了我们一品堂!”“把主母还回来!”交错穿插,洪瀚抒这凌乱的一生。

    吟儿心念一动,忽然感觉这批人并不是盟军中人,因为他们自始至终没有喊过半句主母,反而看她被洪瀚抒劫持也没有投鼠忌器一直在射箭,然而,不是盟军又会是谁人,首先这深山老林居然有人?尤其战火连绵就在附近;其二,为什么这些人明知洪瀚抒入魔可怕,却到现在还没有退却,他们,口中喊的明明不是不共戴天的仇恨,而是……

    “圣主……”“惊扰……”

    吟儿冷静串联了这些词,惊诧地发现,他们说的是,休要被此人惊扰了圣主!这……这是什么意思……这偏僻山旮旯里,会有什么圣主?!

    陡然腹部剧痛,吟儿脚步不稳,险些栽倒在地,这一停步,火从钩也稍停半刻洪瀚抒回来拖她。然而电光火石,一支箭矢天命难违地直朝他俩射来,吟儿的身体首当其冲……

    说时迟那时快。洪瀚抒一边重新劫持住吟儿,一边竟本能地把她挡在身后,整个过程一瞬之间毫不犹豫一气呵成,随着那一箭扎在他后背上,他连疼都没觉得疼,眼神一厉,不用问。后面又是数十条命,吟儿分明看见。他火从钩只是轻轻一抬,他身后犹如万丈烈焰,铺展而去,那些并非等闲。却无一不死,不知到底是烫死还是震碎。

    “……”本能,就是本能啊……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他眼中魔邪渐次消减,忽然好像回光返照般,呆呆地看着被他保护的她,这清澈的眼眸,真是熟悉,前世今生好像都见过。“小吟,你……你是……小吟……”

    “小吟,小吟!”然则看她面容惨白、遍体鳞伤。他终于发现他无法控制地发展到了这一步,曾经他最怕的情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又发生了,他将他最爱的人伤害到了这个地步!

    她也难堪承受地仰望着他,此刻在他怀中她还是他拼死保护的人,可下一刻,谁知道会不会又反目成仇。老实说吟儿根本受不了这一惊一乍,既担心他也更怕他。而且,这种彻悟不知道何时会因为哪种意外出现,明明就一直在减少着次数……吟儿该庆幸吗,洪瀚抒此刻前所未有地清醒,可是,也只有回光返照才能这样啊——

    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清醒了……

    ?

    天空下起大雪,覆盖住遍地腥热。

    其实来的路上就一直有小雪只是旅人不自知。

    当喧嚣终于散尽,再无人可以打扰他俩。

    而他俩本该感谢,正是这些不速之客救了他和她。

    此刻瀚抒帮吟儿接骨和疗伤,从始至终两人都只默默坐在山边不说话,风里,不愿回顾他和她的点点滴滴。

    月不见得明晰,此时并排坐着,能看见不远陈旧的路标,依稀写着火烧湾三个字,每个字上都胡乱地沾染着血。

    雪渐渐转小,悲伤自心底油然而生,或许雪落尽的时候,就是他们道别的时候。

    “这里竟也有人,而且都是高手。”他回忆时,她也意识到,他最初冲撞的,不是穷追不舍的妙真,而是这些与世无争的山人,和那个,不知何方神圣的圣主。

    “上次瀚抒带我离开陇右,是兀自往北面去的,而这次却是向这东北,因为在瀚抒的心里,北面也是个不好的去处了。”她苦叹,之所以来这个没来过的角落,她知道瀚抒的潜意识里,西夏也已不再是可以救命的稻草,这天下之大竟无他立锥之地,难免心折,然而他和她都清醒的间隙,本应该说些快乐的事情。

    吟儿眼前一亮,意识到这件事情他还不知道:“可是瀚抒你可知道,你还是西夏的守护神没有变!?当日李纯佑害我之事,已经传遍西夏,人尽皆知!”

    他神情明显浮现出了些许变化:“当真?……原是、原是你给我澄清的么?”想起青铜峡,想起西夏皇宫,无处不在的都是她的陪伴,他本应刻骨铭心,她是他的浮木,他却是怎样对待她的……心中一恸,情知自己早就罪无可恕。

    “我只是作证罢了,为你奔走和澄清的都是祁连山人,当然,最关键还是李纯佑心中有鬼。总之你的声誉已经恢复。”她微笑,身边有个不定时炸弹随时会给她带来危险,她却仍然不变这副笑容,发自肺腑为他高兴。

    “谢谢你,小吟。”他迷惘地望着天空中模糊的月,如困兽望天,叹了一声,“数遍这天下,竟只有你对我真心实意。”

    她一怔,摇头:“不,有很多人,只是你从不曾回头去看——祁连九客,还有红樱,他们全都是真心对你!”

    “但又有多少人,在平等地了解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之后,再真心实意地对我?”他将头埋在双膝之间,那样无助,乍看他真是个要求太多的孩子啊:要别人真心还不够,还要建立在平等地位上的真心;要别人了解他,并非只是感情上真挚,而且是同道中人支持他的抱负。

    然而。那样的要求,又哪里多呢,只是要真心的朋友啊。难怪他忽然说只有她是真心的朋友。因为她刚刚那句话提到了李纯佑……

    她噙泪,听着个中的绝望孤独,低声却坚定地回答:“除了我,还有胜南。”

    他愣神,久矣,缓缓点头:“……是啊,还有他……”

    当你越交托真心出去。那个人便可能伤你越深,瀚抒的世界尤其如此。所以被冤枉,被误解,被围攻,被追杀。从萧骏驰到李纯佑,无一不对他疏离或背叛。虽然祁连九客不用多吃力约束,对他就能死心塌地,只是抛开地位的设定难道真能百般包容,换种平等的立场,对他还能像英雄一样崇拜、圣明一样忠诚?而诸如红樱这样的小女子喜好和平,原就不可能了解他的怀抱理想,只能是他落难时的感情慰藉。

    所以瀚抒怀念,怀念当年和林凤两人毫无心机的交游。有时候想想,那三个年轻人,就像同一个人。有同样的脾气和志向。只有那样的人,才知道自己最在乎什么,最想要什么,并且贵在理解的同时能推心置腹,能靠近取暖。

    云翳渐移,月光微现。他站起身来望着那月亮,吐露深藏多年的心里话:“知道吗。我平生最恨的事,就是发现你竟与胜南在了一起——这世上两个最理解我难得也对我真心的人,他们相互理解去了,我竟有种,成为世上最孤独之人的感觉……其后我的世界,便只剩下险诈,再没人能理解我,肯理解我,敢理解我,或就是总算有人理解,却是在计算着我的弱点害我……教我如何不恨。”

    “那么……有没有……最快乐的事?”她泪在眼角,不知该不该问,却还是想问,这一生,不该只有最恨之事。

    他许久没有答话,最后却答非所问,间接告诉她,他没有最快乐的事:“傻丫头,你不知道,你与他在一起,我是真的担心你……多少人对你求之不得,你却只为他舍生忘死,他偏从来都不肯回顾……当初他不在乎你时你便对他义无反顾,所以我才怕在一起之后他不把你当回事;我怕他始终忘不了别的女人、把你视作独一无二;我怕他只是想要人陪,对你的习惯远多于爱;难得你们抱负相仿,可是感情不能勉强……”所以瀚抒在隐逸山庄才那样怒吼……不仅仅是失爱之恨,是因为担心她在感情里受苦!

    “其实……我也没关系的,他心里谁比较重都不要紧,因为他毕竟担负一个天下……”吟儿泪流,只念瀚抒情深意重——瀚抒为他自己抑郁的是“理解”,为她担忧的恰恰相反,是“感情”。

    “是啊,他毕竟还担负一个天下,纵使不会为了别的女人,也一定会为了他的盟军忽略你,然而你,不管他怎么无视你,竟还去顾念他那帮盟军,我自然又怕他什么都可以担负却偏偏负了你……可我有时候也会笑自己自讨没趣,我有多喜欢你,你就有多喜欢他,感情从来都是不公平的,你早就被他抢走了,过得好不好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我有何权利舍不得……”他越说越痛苦,越说越激动,强行按住胸口他好像在克制什么,吟儿原还听得动情,忽然觉得不对劲赶紧警惕,他脸色猛地变色,一边捶胸一边怒不可遏:

    “可是,我好恨啊!为何我无比珍视的你要被他那般对待!”一瞬而已,瀚抒双目再度充满血丝,其情其境煞是可怖。

    哪般对待了?!!吟儿完全没想到他会卡在这个节骨眼,明明他也接受了林阡是真心待他的知己,怎么会突然间又停在了早期的某个时间段,回忆还没回忆完突地就卡住了,吟儿实在受不了这忽然的变故,好在他在入魔前有按住胸口的提示,她握紧了惜音剑有应变的时间,如此,才在他入魔的同时及时往反方向急行数步。

    可叹正常态的瀚抒太有良心,为了提醒她走,做了多少明确的提示,以及痛苦的克制!

    振聋发聩,惊魂未定,她适才站立之地,已被此刻疯魔的洪瀚抒一掌震裂,摧枯拉朽,渣都不剩。

    泪僵在眼角,好的,真是回光返照啊。说着真心话,说着说着就突然恶化了……难以置信,可是。吟儿这下就不指望还能唤醒瀚抒了,连她,这个在瀚抒心里最重要的真心人、知心人都不能唤醒,那瀚抒此生还有什么希望。

    挪了两步,腿如灌铅,委顿在地,心如刀绞:

    曾经瀚抒虽也疯癫。几时追着吟儿杀过?如今正常态早没了,消极态也被压缩殆尽。终于,疯魔态完全占据了他,他满心都是杀了吟儿。说明什么,说明很多事情越拖下去越恶劣。

    吟儿原本是存着乐观希望阴阳锁最终能解、两个人最后都能活的。可到了今时今日,发现瀚抒是如此痛苦、自己也虚弱至极,难道是上天在暗示着,一切都必须做个了结?耗不起了不能再拖了,越耗越糟糕的?!

    伤痕累累的手腕上,忽生一种空前的紧缩感,教吟儿这种吃惯了苦受够了疼的人都忍不住哭出声来,可惜泪水永远不可能令敌人仁慈,所幸。当火从钩烧到眉睫,及时听得一声娇喝“师母”……她便知道,妙真没有死……

    九死一生。跟丢了瀚抒行踪的妙真等人。终于在关键时刻重新追上,然而看着妙真和身后一群小将毫不畏死地上前御敌、只为将她拦挡在瀚抒视线以外,吟儿真是喜忧参半,既欣慰他们没死,又担忧他们此刻安危。

    不曾对话,洪瀚抒迫不及待扑上前来。却听一声激响,霎时头顶有巨石轰砸。妙真与众将齐散,分明是故意对瀚抒请君入瓮的机关。好一个妙真,不愧是林阡的徒弟、杨鞍的妹妹,懂得如何回避自身弱点、不与洪瀚抒硬碰硬。

    尽管那大石被洪瀚抒当中劈得粉碎,然而这半刻功夫漫天尘沙,影响不了瀚抒力气却迷得了他眼睛,缓得一缓,已足够他们四散的同时带走吟儿。

    ?

    其后不知多长时间的追逃里,妙真吟儿等人便一直和瀚抒在山林里打转,原以为采用游击战术必然有效,可惜阴阳锁就像隐隐有一根线牵着吟儿和瀚抒一般,无论往哪里跑瀚抒都能极快地追上,原本他们之间的距离就不差几步。

    狂轰滥炸,挖地三尺,这一整片林子就被他轻易搅了个翻覆,到处是残枝败叶。众人疲于奔命,夜半体力都到极限。

    “师母,找到了一处易守难攻!”那时妙真有部下回来禀报妙真,说有一处安全之地,可容他们藏身。

    吟儿领悟,由于瀚抒眼里此刻只剩自己,所以屏障再多他也能一眼剔出她的位置,必须立即找个易守难攻的地方、瀚抒明知道她在哪里也很难走进。

    这个地方,沿自林阡的习惯,妙真在和瀚抒绕圈的过程里,已然吩咐一部分兵将寻获——拨开树丛,原来这深山之中,还真存在着这样一处空无人迹的洞窟,越往里走岔路越多,俨然迷宫是也,沿途不乏有利地形,先到者极易设防固若金汤。

    这时才有闲暇听妙真说,他们是找到那匹洪瀚抒掠夺的战马才按图索骥跟随上来,沿途也留了很多记号给林阡,所以,林阡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找到他们。

    吟儿暗自祈祷着林阡速来,只因这地方再怎么天助我也,也实怕洪瀚抒气急败坏不管不顾直接把这山洞拆毁、将迷宫整体搬迁——对他来说不难办到。

    吟儿这才想到这一点,暗叫不好,随着洞外已经传来阵阵轰鸣,越传越近,杀伤力越来越猛近在咫尺,众人还不及庆幸半刻,就惊愕地听见和看见,岔道犹如被连环火炮各个击破,又像被巨人一脚一脚碾压踩碎——洪瀚抒压根就不在乎这庞大的建筑崩塌了会把他埋下面,比这里更大的沙漠他都无所谓,可惜妙真不知道这回事,而吟儿情急之下同意妙真的策略躲在这里不曾细想,现在才发现,此路也不通!

    幽暗昏惑,地动山摇,上方不停有石溅落,妙真诧异那恶魔竟如此肆无忌惮也不走脑子,今日竟要和他一起被埋在地下的结局,大叹失策……一瞬之间,堡垒全成断壁残垣,现场一片狼藉混乱,四周全是碎石粉尘,都可以堆砌成又一座座小山,又一幕幕烟雾……

    吟儿惊醒之余当机立断。利用洪瀚抒与这些碎石粉尘愚笨较劲的过程继续往前逃命,众将令行禁止,却谁都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会在哪里。

    而当一切碎石都成泡影。连粉尘这种挡路的都荡然无存,外面的路已全被瀚抒封死,不知林阡还能怎么进来、怎么找到他们确切的位置……吟儿算算路程觉得林阡应该快到了,也许就在洞外?可惜仍是远水救不了近火,随着火从钩狠辣地直冲着这唯一目标砸落,吟儿刚被接好的骨便又被震断命悬一线,电光火石之间。被洪瀚抒钩风撇开的妙真,想都不想提枪挑开。角度正好可以四两拨千斤,一枪“箭穿云”,竟碰巧将吟儿从致命一击救下。

    妙真救吟儿心切,这次发挥比几个时辰前要超常得多。许是逆境更能磨练一个人,她似乎是对枪路有了更高的参悟,即便洪瀚抒火从钩已掀起阵阵火浪,她面色也不曾改变丝毫,眼神中亦战意灼热,那属于师父林阡、师兄辜听弦的不认输!

    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一杆梨花枪端的是动静皆宜,以穆子滕传授枪法应敌洪瀚抒,招式之精湛可及昔日穆子滕七成。细细品味,其中竟杂糅有薛无情的些许感觉,想必是当初林阡与薛无情比拼时偷师而得并悉数传授。杂糅在梨花枪里竟格外凌厉,枪缨处如梨花般飘落的竟是“火龙挂”,刚好弥补了妙真先前的轻灵有余而劲力不足。

    可惜这绝世枪法才见雏形,便悲惨地遭遇了洪瀚抒,满状态的杨妙真只是比吟儿多坚持了片刻,也逃不开被蛮力囫囵震伤的下场。幸而和几个先锋采取车轮战,才支持了一定的时间也保全性命。断续对战十招左右,妙真实在打他不过,奋力拉起吟儿就走,沿途手臂一直在滴血,却是用身体挡在吟儿和瀚抒中间,过程中还生生挨了他一钩。所幸有她智勇双全,否则吟儿必命丧当场。

    “啊……”终于妙真也体力难支,脚下不稳跌倒在地,一丝鲜血渗出她嘴角,明显这一钩为吟儿挨得不轻。

    在这逃命的过程里哪容得下半次跌倒,这一耽误洪瀚抒显然是追到了眼前来,几尺之外,呼吸可听,面容可怖,钩在嗜血。

    “妙真!”吟儿只觉这情境煞是眼熟,妙真给予自己的保护,像极了当年的清风,百感交集,此情此境,她不想再历史重演失去妙真,俯身来意欲用这半废的手臂拉起妙真,妙真却满头虚汗将她一把推开:“师母先走!”妙真显是豁出去了,即便不是洪瀚抒的目标,也可以以这身体,抵挡住他的攻势,给吟儿拖延时机等林阡。

    殿后的这十余小将,此刻都护在吟儿身前,誓死阻挡瀚抒的同时,全都要求吟儿先走,然则洪瀚抒眼神一变挥斥火从,巨响声落前路的石门径自被震沉,谁还指望走?!路都没有了。

    实力悬殊,蚍蜉撼树。一众高手,明明毫不畏死,竟在此刻被洪瀚抒一个人围堵,个个操纵兵刃却似手无缚鸡之力。

    保护主母?怎么保护?洪瀚抒冷笑一声,随着万钧石门重重坠落,砰一声属于火从钩的万千杀气全如反弹般回旋过来,这内力的释放前所未见,竟完全将吟儿笼罩其中而排宕开了周围一切……

    洪瀚抒发力从头至尾,众人如被定格般任由主宰,当他发狂般操钩直朝吟儿侵袭,他与吟儿之间竟似形成结界触之者死,不管你想不想救……就是这样无能为力!

    “师母!”妙真泪被震落,眼睁睁看着吟儿整个人都被那巨力卷走,已经尽力却还是没救得了她。

    炽热的白光刺眼至极,谁都可以预想,光芒散尽的刹那,吟儿会被洪瀚抒撕成碎片化为血雨消失于空气。

    又有谁能料到,生死攸关林阡能来的方向尚无动静,却是在反方向意外地传来雷鸣地震——

    就在瀚抒动手杀吟儿的关键时刻,石门彼端突然横生一道强力直穿门过长驱直入,无穷杀气直接贯穿了瀚抒所造成的结界。

    势如破竹,迎刃而解!

    吟儿死里逃生,实在想不到石门那头原来另有其人、而且竟能比可怕至极的洪瀚抒技高一筹?!(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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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风烟路介绍:
如果天要给我们安排命运,那么首先就该问一问命运的主人我。
只是,当一个名字无可奈何地被两个人共用,命运是不是也会在刹那逆转?
故事开始于公元1196年,被辱人才荒芜的南宋江湖。闻名天下的抗金宝刀饮恨刀丢失,武林动荡,争端不竭,五湖四海,九州八荒,但为此刀,群雄逐鹿。
而,他的出现改变了一切,金人的计划,义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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