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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阡     南宋风烟路txt下载     南宋风烟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391章 慷慨倚长剑,高歌一送君

    那天夜里,有人看见边城一对璧人相互扶持、气息奄奄地走在风雨里,却不知他俩从来都是彼此的你死我活,尤其是这第二场静宁会战之后。

    “林阡,还有三县,你且守住了。”“楚将军,无论过程如何,你终将退败出局。”这两个心硬如铁的人终于从对方身上找回了坚韧,强忍住每一道正在燃烧的伤口之痛,分手一刻,作为金宋双方多年来的最高统帅,他们既是在向对方宣战,亦是对战死的亲人和战友们承诺。

    静宁境内,尤其陇干、通边一线,自此陷入长期的攻防战。

    

    秦州境内,形势也在廿三当晚就受到波及,金宋双方此消彼长,堪称风水轮流转——

    自完颜璘、完颜纲夺取水洛,知临洮府事石抹仲温便率领麾下军马,神速穿过水洛与秦安之隙、涌入陇右,天亮前克复了伏羌城北部,与原先在武山被宋军围堵的术虎高琪、把回海、刘铎连成一片,廿四,金军又趁势向西、将盐川寨收复。

    翌日,吴曦不忿此败,派部将徐景望率六千宋军重夺盐川,却遭守寨金军击退、斩首二百余级,徐景望仓惶逃回秦州,又被金军困于伏羌城附近、紧急向北天水求援,彼时,曹玄正面临把回海大军压境,无暇抽身,故而由凤箫吟、林思雪轻骑简从前往相援,然而不知何故,这三百余人却在行程过半后杳然无踪,结局是徐景望又折损了近千兵马,入夜才等到杜比邻的另一路救兵。

    徐景望这场不听劝阻而自找的战败,引起杜比邻、牟其薪、杨妙真等铁堂峡据点盟军的施救或分心,紧随其后的是曹玄和李贵的难以被援、兵败如山,他们驻守的北天水、陇城县相继失给了把回海和石抹仲温大半营寨。

    “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宋军这连番战败,结束时还没到六月廿六。

    曹玄无奈向南撤退,与杜、牟、杨合兵据守,然而却有不少原先身处北天水的女眷,自金军攻陷后未能跟随宋军逃到安全地带,其中不仅包括曹玄的义女苏慕浛,还有刚产子不久的莫如、孙思雨等人,更有主公林阡的三个子女,战败之际完全被金军冲散……

    曹玄因遭到把回海强袭而身受重伤,清醒之后恨不得立刻插翅去救:“主公血脉、烈士妻子,岂能沦陷敌军!”

    “曹大人,皂郊堡不可再失!”“大人,秦州需要您!”“来日再战!”原还七嘴八舌。

    “请曹大人养伤!”最终异口同声。

    若有一份宋金地图,可清晰看见,这秦州大半都覆盖在边境线里,近八十年来时宋时金,从来没有稳定地属于哪一国……换而言之,曹玄不能再退了,若再退,川蜀都将板荡,兴州首当其冲!

    作为秦州的总指挥,他至少要保全还剩下的蜀门、竹山、稻香、齐寿这些据点。

    所幸,早在廿四夜,主公便预料到秦州有变,命柏轻舟留在了秦安南部,辅助官军中的李好义策应曹玄,即使遭到了移剌蒲阿和高风雷的两面夹攻,这支官军仍然始终立足于不败之地。

    此刻据探子和海上升明月的“灭魂”一脉禀报,李好义已与在北天水杀出了一条血路的陈采奕会师,正坚持在敌后战场抗击金军、伺机而动。“宋恒他?”曹玄和李贵闻讯都迫不及待地问探子。陈采奕所领的主要是来自江西宋家堡的义军,堡主宋恒,是九分天下、云雾山排名第三、再强不过的战斗力。

    然而,情报里的宋恒,表现却乏善可陈。金军主帅移剌蒲阿、高风雷都算勇高于谋,可宋恒委实也是半斤八两,虽说高风雷刚在河东之战挂过彩、战斗力不及平素,但宋恒在玉龙剑本来已将其雷霆战锤力压的情况下,居然被对方的佯逃诱进了事先布下的陷阱,若非陈采奕在侧掠阵,后果可不是又崴伤脚那么简单。

    “也便是说,论‘有勇无谋’,他比对方更甚……”曹玄和李贵虽然都愧对于他,听到这样的战报却都忍不住悻悻……

    最受期待的宋恒,自己确实也很努力,但不是想努力就能立刻学会作战、每一次都力挽狂澜……在这三日与高风雷、移剌蒲阿的十六次交兵期间,一旦柏轻舟注意力分给李好义一些,宋恒便会被敌人变着法地玩弄,象征性地、碰运气似的打,反正输了也没人怪责他……

    原本因为兰山的关系,人人就都让着宋恒,如今又值此兵荒马乱,谁又能对谁多作苛求?用陈采奕的话讲,能看到些进步就已经很值得鼓励了。

    “所以,也只能暂时‘伺机而动’。”曹玄明白,正因最值得期待的宋恒都表现不佳,柏轻舟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故此,不能上阵时曹玄心急如焚:“主母,您在哪里……”那个从来都最擅长力挽狂澜的人,主公的战地女神,他们的主母凤箫吟,居然在秦州之战才揭开战幔的初始,便如人间蒸发一般!

    确定凤箫吟下落不明后,曹玄心上都被重重一击,何况是北天水的那些女眷,哪个不是把她奉若神明?自身失陷于劲敌、主母又失踪在战乱,这情况对于她们来讲,感觉恐怕就好比天塌下来……

    廿八,郭子建抽调袁若、刘乾从定西前来增援,曹玄也自觉伤势大好,几路人马齐心协力还击,方才给秦州战局带来些许起色,不过,金军也随即添了蒲察贞、完颜昱等官将,驱兵接战,数度厮拼,战线在北天水和皂郊堡往复循环。

    期间,终于有孙思雨率一干残兵败将,保护着一部分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逃出生天,这几日他们一直在山中打转、躲避金军,约莫有十次和搜山的敌兵遇上,都是靠孙思雨手上的刀剑迎战,转危为安之际,顾小玭苏慕浛等人身上干干净净,倒是孙思雨蓬头垢面一身血腥,好在她只是皮外之伤。

    虽然感慨着孙思雨一己之力保全主公血脉,但曹玄还是摇头拒绝了她的上阵请求:“辜夫人,你的任务已经完成,陷阵杀敌是我们的事。”他知道莫如等人还在等着救,但他更知道孙思雨自己的孩子还没满月。

    “故土岂只男儿守!”孙思雨却匪气四溢,白瞎了一副美貌,“当我这刀剑练着玩?!”

    “辜夫人,女中豪杰是也。”曹玄油然而生敬重。

    孙思雨加入他麾下重夺北天水没几天,便和柏轻舟一勇一谋、一南一北对着把回海打出了好几场漂亮仗,战绩足够教宋恒等人汗颜。纵连把回海等人一开始没注意到她,都忍不住惊叹她是个“母的辜听弦。”临阵之际,如果不仔细分辨身形,她两把武器同时攻杀、妙招迭起令人目不暇接,分明就是又一个辜听弦……

    但乱世中,更多的不是女中豪杰,而是娇弱红颜吧……曹玄望着苏慕浛那需要保护的背影,欣慰她毫发无损之余,不禁更加担心莫非的遗孀和遗腹子——

    莫如,莫忘。

    那莫如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柔弱得好像一吹风就能倒下,曹玄和她接触时间不长,却听主母讲过,莫如和她的丈夫莫非,是从小到大的青梅竹马,海誓山盟要一生一代一双人,彼此间感情多深厚,从这些年的江湖沙场、川蜀陇陕、不离不弃就可见一斑。这世上很多人是为战而生的,却有很多人为情而活,莫如显然就是后者,自得到噩耗后流泪就没有停过,战乱之前,主母私下叮嘱过一些人,切记留意着别教她自尽、随丈夫一起走、害孩子成孤儿。

    可是,战乱发生后,没有人有闲暇看着莫如了,曹玄委实怕她已经成功地自尽殉夫。对那孩子名叫“莫忘”,曹玄一听就觉得完了,那是情痴才起得出来的名字,莫忘,莫失莫忘,莫忘你父母曾生死相许……

    海上升明月最后一次打探到的疑似莫如消息,是廿七那晚,静宁通边仍在血战,秦安天水狼烟四起,把回海亲自提审了一批女犯,逼迫他们写信给前线的亲人,意图打垮参战盟军的斗志,那些女子多半是凤箫吟身边耳濡目染的,死活不肯写,被金军毒打,不乏有壮烈殉节者,唯有一个女子脸色苍白地抱着孩子缩在一隅,好像什么事都与她无关,到把回海终于来逼迫她时,她欣然愿写,一边笑一边掉泪,眼泪却滴得满纸都是: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把回海原以为这是情诗,这确实也是首思念情人的寄怀,可以去对林匪的麾下攻心:“你丈夫何在?我派人送去。”

    那女子原本和疯了没什么两样,忽然像卡住了话不知怎么回答,半晌,只呆呆地掉泪,眼望向他手指着胸口:“这里。”

    送不去幽冥的信,才只能送去心里。

    就连把回海那样的武夫,都因那女人的眼泪怔了好一会儿。

    越疯癫,越软弱,就是这种状态下的莫如,才更令曹玄、柏轻舟等人一拍即合要将她救出来,把回海今天能怔住,明天,后天,终究会控制不住、恼羞成怒!

    

    七月初一傍晚,曹玄从后策马,追上柏轻舟和何慧如:“军师,何教主。”

    “曹大人。”到处战伐,人手严重不足,军师和教主也便只能充当探子,亲自涉险,勘察地形。

    “适才我已问过,还剩两日口粮,不如先行退向皂郊堡。”曹玄问。

    “不必。”柏轻舟见何慧如和她的臣子们交流过后,摇头,面纱后眼神淡定。

    “怎么?”曹玄一愣。

    “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柏轻舟指向西北,金军原在此地有秘密粮仓。

    “但是海上升明月来报,邻近有把回海的重兵把守。”曹玄思索,“好像俘虏营也据此不远。”

    “那更好,两件事,一起办。”柏轻舟的地形哪是白探。

    曹玄不解:“如何打?”循着她视线看过去,“这里、有路?”

    “天梯石栈,都是人可勾连。”柏轻舟就地手绘地图,不刻交给曹玄,“曹大人,我们只有两天时间。”

    “背水一战,不是高手也得是了。”曹玄接过时还苦笑,接过后,看图上清晰呈现不禁哑然。不愧是军师,山川沟壑竟都在她胸中,魄力和气度绝亦非常人能比,他心中顿时因她而有了底:“修桥补路虽不擅长……本也只需个临时的罢了,那种只能用一次、有进无退的桥路,似乎反而更好。”他麾下就有个偏才,姓许名所昌,短刀谷中人。

    初三夜,曹玄集中兵力、亲自策马到天靖山下,与把回海等人展开正面硬拼,极力周旋;

    另一厢,孙思雨则率领一百骁将,取山谷中隐蔽险道,迅疾迂回到山后,立即击鼓喧天、焚其粮仓,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金军先以为有神兵天降、前后夹击,不知其数、不攻自乱,后又要去粮仓救火、分神分心,手忙脚乱、乱上加乱,半夜而已,遭到曹玄大军杀败,溃不成军,当是时,孙思雨一边命人取走未焚粮草,一边亲自去俘虏营搜救。

    风风火火,一往无前,终将俘虏们一营营地释放出来,万料不到她也犯了和辜听弦一样轻敌的过失:金方有一小撮守军临危不乱、迅速应变张网,早已居高临下从暗处对她和无辜们弯弓搭箭。

    “母的辜听弦,你走不掉了!”“弃械投降,饶你不死!”骤然四境火光通明,孙思雨才意识到,大胜之际也还是会掉以轻心地中伏的,此刻再防,俨然不及。

    “不错的武将,是姓仆散、完颜还是蒲察?假以时日,怕是能青史留名啊。”孙思雨笑,不吝欣赏这支兵马的统帅。

    那络腮胡子被捧得高兴,正待答话,孙思雨攻其不备,左刀右剑齐齐出手,疾雷惊闪,触之则折:“可惜遇上我,仆散、完颜、蒲察都没辙。”

    呵,还真是个母的辜听弦。

    “那我呢!”斜路却蓦地又发一箭,趁她杀敌时猛射向她,典型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未想这先声夺人没把金军吓懵、反倒激起了另一个武将的杀气,对这角度的这一箭不是不能让,但仓促让开了必会伤到她身后几步的莫如……

    脚步不移,挡在中央,只等那千钧之力,狠打在自己腰上,却不想这一瞬之间,万般的凶险激烈,全都被一道白虹轻易阻截,与此同时她被那人伸手拉到后面,继而由那人再一剑厚积薄发,以激中稳进之势朝着射箭的宵小进攻。

    莫非?莫非复活了?来救莫如了?!孙思雨真有这错觉,可定睛一看,那却不是男人,那是那个听说很柔弱的、娇滴滴的、会呼天抢地要给丈夫殉情的女子,莫如……是的,是她,说实话她会出手我不意外,师娘,我早就觉得你错了,人是会变的,尤其是为母则刚。

    人已远了,梦成空了,泪流尽了,只剩这手中的剑意,还剩这手中的剑意,其实和哥哥是师出同门的,连佩剑都是成双成对、一阴一阳……莫如想起莫非,情不自禁流露出温柔的一笑,在孙思雨不济的时候帮她冲前去和金军拼命,她,是此地此刻被人忽略的战力最强!

    “莫忘……”孙思雨努力调匀气息,回看女眷们怀里的莫忘,莫忘的,原来不只父亲的情,还有父亲的志?一时恍然,她莫如此时,不就是一个母的莫非吗!

    孙思雨当即冲上,与她双剑合璧:“莫夫人!会活下去,是吗!并非像师娘说的那样,‘生死相随’?”她必须得到肯定的答案,她期待,也有把握。

    “会!”腥风血雨里,莫如柔声却坚定。

    主母,错了,你当然错了,你刻舟求剑了,你看见了延续,却没看见成长。你只记得,黔州白水河的瀑布,那个失声惨叫躲在哥哥身后,被你说“莫如姐姐你这么胆怯,偏应该学会坚强”的女子,你没有看见,她在广安就已经下定决心,“我爱哥哥,所以,也爱哥哥的事业”,你也不知道,当哥哥说“今日林兄来,只聊江湖,不谈战事”时,那女子会主动去提醒他:“那可不成,咱们本意是来巡营的,你可别忘了初衷。”

    背叛了年少的海誓山盟,只因为成熟后学会承担:“最深的爱也许是生死相随,最久的却一定是生死相守。这些年所有的风风雨雨,都是哥哥帮我在挡,眼下哥哥不在了,还有我,这属阴的断絮剑,我为他战!”

    曹玄的兵马陆续开入,刚好见到了这并驾齐驱杀入敌阵的双剑,一个是火辣辣的孙思雨,一个却是柔似水的莫如,纵然是他,也难免被震撼、感动:乱世中,谁说只有男人才战功赫赫,分明还有这样的一群女子,也熠熠生辉!

    “不过,主母,听到哥哥战死的那一刻,我确实想过死,是你喝醒了我……”那稍纵即逝的自尽念头,莫如不是没有产生过,但是吟儿拉住了她——那晚吟儿握紧了她的手,给她力气对她说,莫如姐姐,有我在,你命长着呢。

    终于在这七月上旬,秦州盟军回攻半数城寨、反败为胜,静宁盟军亦夺回隆德、通边,情势不再危殆。

    那时,他们的精神支柱之一,“主母”,却已经失踪了半月有余。

    主公不是不问,是弃身锋刃、险象环生,主公与麾下同不问。

    然而,陆续地,麾下们都已问到了妻子的平安,主公却始终只见子而不见妻……

    唯一一个可能的线索,是六月底的一日,有掩日一脉,在环庆金军见到过林思雪,她,并非俘虏待遇。

    “盛世”似乎降金,一时揣测不断,又有十三翼回忆时称,庆阳府六月飞雪那天,林思雪站在帐边,起初也是惊呆看雪,后来却好像是朝着帐内犹疑!

    那时帐内,林阡、吟儿忘乎所以,抱着陈铸悲痛欲绝……

    “师娘她,那日去援救徐景望,带的三百兵马恰是林思雪的‘盛世’。”辜听弦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般说来,主母她……是被金人里应外合着俘虏去了吗……”百里飘云倒吸一口凉气,他听说落远空是被碎尸万段的,那么主母会被金军怎样泄愤?可是,为何却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

    这半个月来纵观天下,宋廷在江淮各地都转攻为守,西线进攻却才刚刚开始。作为主战场的静宁、秦州、巩州,金军经过筹谋和努力,终于使完颜承裕、完颜璘、把回海、术虎高琪等人站稳脚跟。虽大半还被陇右郭子建和凤翔穆子滕掣肘,“十万大军出陇”却终于变成现实。

    不过,金军有何值得庆幸,只是从无到有,并未反败为胜,如何可以掉以轻心?数十场激斗下来,十二元神损兵折将,控弦庄亦猝然大乱。其后,他们被那个入了魔的林阡压迫着根本不能再进一步,非得把大部分主力集中在通边、水洛、陇干一带与他形成长久对峙局面。

    不错,入了魔,没出来,从来不是靠单纯杀戮攻城拔寨的林阡,这半个月来的状态委实令百里飘云和辜听弦等人担心。

    “军师,何时能来相劝?”“主公表面淡定,内在千疮百孔,可能是麾下接连牺牲,主母又生死未卜,主公在静宁几番鏖战,竟又好像入魔了一次,导致金军换了一批又一批的兵将,可是他自己……”

    林阡逼得那些金军不得不和他拉锯在静宁,常常冲锋陷阵不着甲胄,生疏得不像林阡到像辜听弦,柏轻舟闻讯赶到的那日,他在通边战场左冲右突横扫千军,换得轩辕九烨一声令下漫天箭雨,他杀得糊涂竟然不退反进,直朝着司马隆、岳离的兵阵狠撞。

    林阡那战疯了的样子,早就把完颜永琏等人都亲自吸引到了静宁,金军重心全部因林阡倾斜,后果是庆阳府又遭到寒泽叶深入,此为后话。

    “刚者易折,强极必辱。”冷酷至极的刀光箭影之下,突然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将他往回拉,将他的身体和神智一起,“主公,回来。”

    “……”血染在他长刀、白发、血衣之上,顷刻也流淌进了她的衣袖,他原先已不记得她是谁,只有最后一丝良知支持他没杀她。

    “上善若水,方可纵横天下。”千钧一发,她毫无武功,却在战之交界,坚定不移地继续劝说。

    万箭齐发,亏得何慧如的毒障及时抵挡,才帮他俩冲斥开那杀气如麻,他忽然想起了这么啰嗦的人是他的军师柏轻舟,那时却又有强弩迸射,齐朝着这唯一核心冲灌,他一把将她推开又要冲前去战:“退开!”

    “主公不退,麾下何从!”她厉声喝,冲上那漫天箭矢,却其实欲擒故纵。

    论聪明,他及不上她,情绪终于不那么激烈,却因为这连番入魔心生恐惧:“不知何故,频繁走火入魔,这半个月来,早是十恶不赦。”

    “那便改盟军为魔军,与王相配。”何慧如站在不远,忽然面无表情地说。

    他一震,赫然醒悟,最近这是怎么了,失去了不少但是还担负着太多,为何自暴自弃到这地步,为何仇欲熏心把身后的人们全忘了,为何……

    还没想完,一声激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打在他的身上。

    他憎恶入魔,正是因为表面看上去很强、大杀四方,实际在这种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谁都不能保护反而连累大家,就像现在这样……

    这一战他虽再度杀伤岳离却被岳离军的流矢射中,若非辜听弦拼死前来救局,原先的胜战必定不翼而飞,“主公!”柏轻舟的面纱若隐若现,他神智虽恢复,体力却难支,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日子……

    “这箭有毒!”慧如的声音忽远忽近。他身体又觉得火热:今夕何夕?吟儿,你去哪了。

    “赶紧回去找樊井!”辜听弦一把将他背负。

    “我可不管,往后都你来背了。”混沌中,他却好像还靠在吟儿胸口,无赖地说,趁盟军还在跑过来的路上,珍惜这和吟儿在一起的所有时光。

    原来那时他就有预感,会失去吟儿。

    浑噩里,好像碰到了那个可以麻痹自己的东西,何以解忧,唯有酒吧……正待要喝,她就阻拦,“以后只要喝酒,就不准抱小牛犊!”人去屋空,还在耳畔。

    “我多说一句,是怕你听不懂啊……”林阡有很多话想同她解释,她早离远,听不见了,追不上她。

    “主公三番四次入魔,恐怕真与主母有关。未必是心情,而是……”众人将林阡再度安顿在西岩寺中,柏轻舟道出心中顾虑,“主公的饮恨刀强易入魔,需要主母的惜音剑化解戾气。”

    “但师娘她,完全没有音讯!林思雪却真的叛变投敌了……”辜听弦难堪设想,师娘俨然是被金军俘虏了,可是后来,为何音讯全无?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吗?然而,会否金军是怕师娘的死讯激怒师父引起更恐怖的杀戮,才把消息掩盖?否则为何要掩盖?!

    

    七月中旬,一干金军正自艰难,忽听林阡力竭倒下,暂时远离了战场,自然大喜过望。

    七月十五,吴曦调集宋廷在西线的主力大军数万人,发起第二次秦州大战并派偏师进攻巩州,完颜承裕、完颜璘、术虎高琪等人,或正面阻击,或侧面埋伏,击退吴曦麾下主力,跟进反击,转战四十里地,前后交锋六次,宋军大败被斩首四千余级。

    而金军其余主力,全部摆放在静宁以抵御抗金联盟,原以为会像打吴曦一样连战连捷,未想群龙无首的当地宋军,竟然还是在辜听弦、赫品章、孙寄啸、百里飘云、薛九龄等人的齐心协力下,四面连击,锐不可当。

    宋军俨然是在用行动对林阡示意:我等愿以不败之战,候主公归来!

    静宁金军再陷激战,一众官将苦不堪言,忽然听闻圣上亲赴前线犒劳,皆是难以置信又如久旱逢甘霖。

    “恶敌在侧,不可张扬。”楚风流事前就对众人讲,她倒是也佩服完颜璟的胆量。

    完颜璟在秦州、静宁交界停留,只秘密见了几个他认为重要的人——

    首先安抚羌王青亦可、并将其麾下完全投入到金宋之战:“青亦可,你统帅族人,世为杰出首领,敬仰道义,背伪归朝,愿报效真诚,长输忠力……赏金牌一面、银牌两面,永当藩国,以卫边关。”

    对安抚羌兵有功的完颜纲予以嘉奖:“完颜纲,刚上任时你便说羌兵可以招抚,不久他果然来效力归顺。如今你不要以为青宜可军势重大、卑屈失礼,也不要以为是少数民族部队而轻视他。”

    对术虎高琪说:“你年纪还轻,近来听说在和宋军作战时奋力勇敢,我很高兴。如今和仲温一起攻打,如果成功,高爵厚禄,朕是不会吝惜的。”

    对完颜承裕说:“昔日你祖父、父亲戮力戎旅,你年纪尚轻,善于其职,故命你与完颜璘同行出界。昔日你曾说得兵三万足以办事,今以石抹仲温、术虎高琪及青宜可与你合兵,计可六万,足矣。自秦州至仙人关才四百里耳,从长计划,以副朕意。”

    更给了完颜永琏一道诏书:“皇叔,一有机会,便将这东西交给吴曦。”

    那诏书上写,吴氏捍卫四川建有大功,足以世代为四川大帅、永久蜀王,然而自古以来,都是威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韩丞相江淮已撤,吴都统何以进取?岂不见昔年岳飞之鉴?若中立于金宋,则全蜀之地,卿所素有,当加封册。顺时因机,转祸为福,建万世不朽之业。天日在上,朕不食言。

    “皇叔?”完颜璟自得于对吴曦的策反妙计,回看完颜永琏,似乎有话要说。

    “正月陈铸对林匪的海上升明月肃清,使其掩日一脉动荡不安,才终致静宁会战取胜。陈铸有功,并非细作,臣欲为他平反昭雪。”完颜永琏请示。

    完颜璟一怔:“确定他不是林阡的人吗?那么他多次和林匪的私通款曲……”

    “是林匪做局,骗臣冤死了他。”完颜永琏眼中流露些许苦涩。

    “对了,说到林匪,据说他那悍妻,秦州之战被皇叔抓在了手上?”果然是帝王,明明不在场,什么都知道,就连这绝密事件,他也有视线。

    完颜永琏装着糊涂,定定望着完颜璟,没有答话。

    “皇叔可有拷问过吗,为何不将之五马分尸、暴尸示众?以泄众将之愤?”完颜璟笑问。

    完颜永琏仍然沉默凝视着他,没有答话,也不知自己装着装着是否真的就糊涂了,还是宁可糊涂?

    他记得某天清晨,也是这样气候阴沉,他心里想,陈铸啊陈铸,你太多的言行都相互验证,若是谁刻意编造,那未免太过巧合。

    现在他终于知情,才知为何那样多巧合:陈铸,我竟看不出,是天在做局!

第1392章 解缆君已遥,望君犹伫立

    六月廿五,凤箫吟、林思雪率三百精锐前往伏羌城营救徐景望。

    官军的这场惨败原本可以避免:廿四,虽然盐川据点随着术虎高琪和石抹仲温的会师而失去,但宋军完全可以稳扎稳打着慢慢夺回来,并且当晚把回海正对着北天水大军压境,曹玄亲自派人劝吴曦切勿轻举妄动,未想他竟然因为不忿失寨、不顾劝阻硬要部下前往克复。

    吟儿谨记柏轻舟的临别叮嘱,多事之秋,对吴曦有再多不满也全然压在了心里,但此去伏羌城增援之际,北天水面临捉襟见肘境地,难免令吟儿心急如焚,一时未注意到思雪的心事重重。或许,是习惯了,自从小王爷去世后,思雪几时展露过笑脸?或许,是无暇管,吟儿担负着太多人的生死,最亲最爱的那些,虽在乎,却往往还是会忽略。

    山崖险峻,树海翻滚,不出所料半道有金军阻截一声巨响疾雷震霆,当头一锤重重劈落,那武器实在眼熟,正是吟儿在陈仓、南石窟寺、稻香村数战中都领教过威力的高风雷持有!

    作为前豫王府第三高手,高风雷内功和膂力本就都远高于吟儿,自加入曹王府后实力更是火速攀升。从前他锤势“不坚定”、“不灵活”的缺陷,渐渐被盟军和渊声锤炼着再也看不见,不过在稻香村中又遭吟儿挖出“难以辨虚”的最新弱点……虽然眼看着好像他针对这弱项又有所弥补,可是河东之战他不是刚因为林阡、邪后和沙溪清的殿后伏击受到过箭创吗!河东之战,吟儿却因为打白虎神兽的关系有了新的剑法参悟

    总而言之,此消彼长,吟儿掂量着高风雷此刻战力绝对不在自己之上,因此凭惜音剑施展“一剑无式”,博采众家之长,使转顿挫,追风掣电,变幻莫测,灵气逼人。

    对于高风雷而言,凤箫吟不一定是最强的敌人,却一定是最毒的对手。惯出蛮力、霸道攻杀的他,最怕的就是动脑和应变,然而近年来遇到她的每一场武斗,都不得不绞尽脑汁随机应变,真的是被她逼迫着逼急了,达到了他从来不曾想过的锤法境界居然开始动静裕如!悍然轰砸,风云激荡;轻巧击打,神采飘逸……

    “有进步,不过偏巧遇上我师徒俩,真是你三番四次的不幸。”吟儿傲然一笑,原就趁他有伤在身比他技高一筹,何况有思雪掠阵,完全可以将他碾压,“思雪,封他右路!”

    上次在稻香村、小王爷还活着的时候,也是思雪拼死护她、和她双剑合璧血战高风雷,今次,她俩总算不会再流血了。

    才松一口气,吟儿万万没有想到,思雪凌厉一剑、从后奔袭,却到她这中途就止,没有再继续刺向高风雷……

    那一剑狠狠撞在她的右肩上,霎时血溅飞沙的不是高风雷而是她凤箫吟,她在那一瞬都没有意识到这会是背叛,竟还想苦笑着摇头对思雪说,迷糊的笨蛋思雪,怎么老犯浑帮敌人打架呀。

    可是凤箫吟你怎么总是刻舟求剑,你的记忆为何还要停留在庆元年,误以为这还是那个风烟俱净、无忧无虑的江湖?!惜音剑脱手而飞吟儿堪堪滚落下马,右手正要去拔王者之刀招架,便看到林思雪先于高风雷冲上前来,朝着她手臂迅猛地追刺一剑,力蕴千钧,直接命中,血如泉涌哪里迷糊?林思雪眼中分明充斥着战意,表情是那样认真,她分得清谁敌谁友!吟儿吃痛倒地,难以置信地被金军宋军刀枪剑戟同时指在马下,强忍震惊,厉声质问:“思雪?被歹人迷乱心智、连师父都不认了!?”

    “师父,你说什么?我不相信。”思雪轻声冷笑,吟儿心一凛,好熟的句子,好陌生的语气,前些天在庆阳府,思雪还对她微笑包容,说,师父,你说什么,我都相信。那时候,恐怕就已经……决定要和金人暗通款曲了?

    吟儿眼中哪还有虎视眈眈的高风雷及其麾下金军,全神贯注地凝视和争取林思雪:“是因为小王爷?思雪,该解释的师父都已解释,小王爷的死与盟军完全无关!!”

    “住口!休要再提他,你这杀人凶手,怎配提他!”听到小王爷,林思雪遽然色变,歇斯底里扑前,一剑失去理智地急刺她胸口,吟儿不忍对她无情却岂能无端送死,早已暗中蓄力于操控王者之刀的左手,倏忽趁她急切攻其不备将之攻势锁住,同时一跃而起将她防线击溃并劫持,在场众人万想不到有这般惊人速度、灵活身形,都是既惊又叹,继而投鼠忌器。

    可是这给紫雨的待遇吟儿哪里舍得给她最喜欢的思雪?之所以能这么轻易击败思雪,还不是因为思雪的剑法不少都是她凤箫吟亲自传授?!一边强硬地劫持思雪,一边语气便极速变软:“果然,思雪你误会了,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活下来的目标只有一个‘给小王爷报仇’,但小王爷是被陈铸误杀的,陈铸也绝对不是南宋的细作……”

    “林念昔,我是因为想到你,才坚强地活了下来,却原来是为了杀你给他报仇、才留了这条命!”思雪令她惊恐地像变了一个人,置若罔闻,穷凶极恶,不停挣扎,放肆咆哮,在她怀中背对她能觉察到思雪的泪流满面,“我是多么的愚蠢,竟还想着依附你来给他报仇,万万不曾想,正是你们害死了他,他是你和你夫君林阡,为了打破环庆的三足鼎立杀死的!是你们杀的!!!”

    劲敌环伺,吟儿肩上、手上到处是血,然而哪有心上的疼:“是轩辕九烨?楚风流?他们找你说了什么?你怎信了他们,偏不信师父?”

    “和旁人有什么关系?是你们自己表现,是思雪亲眼所见!”林思雪冷笑,疯狂的动作稍敛,艰难转头看着她,泪眼中全然恨意,“你对我说,陈铸不是落远空,反是海上升明月的大仇,那么陈铸死了,你们大仇得报,不是应该高兴?!何故两个人在帐中抱住他哭,哭得连旁人要进来都不知道?连林阡那样的人都忘情,陈铸不是你们的人是什么!”

    吟儿脸色大变,陈铸临死的时候,悲从中来、忘乎所以的林阡和她,完全没有想过,那时帅帐之侧,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带着彻骨的仇恨,望见了那场真情流露的诀别!

    “思雪,看见你和小王爷在一起,师父真的是诚心祝福你们,恨不得你与他白头偕老、怎会做伤害你的事!?”吟儿一时理屈词穷,不可能当众说出他们和陈铸的关系,只能希冀从师徒之情打动思雪,“对陈铸,确实有一些超过敌我的友谊,但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师父,我知道师父原本是单纯的,没有心机的,可是有一句话,是师父亲口对思雪说的。”思雪微笑,柔声怨毒,“‘无论发生过什么,或将来要发生什么,我始终是林阡的人。’师父为了林阡,早便心狠手辣,机谋深重,无所不用其极。挡林阡路的人,师父是不会留的,伤害一个思雪,又算得了什么?”

    吟儿一惊,脸色煞白,那是嘉泰年间她劝林思雪和小王爷放弃抵挡林阡,谈判席上故意冷淡朝思雪掷下的狠话……若干年后,报应在此情此境,令能言善辩的她,无言以对曾经的自己。

    一时惘然,没留意林思雪和高风雷眼神交流,失神之际被思雪以肘击腹挣脱开去,同时高风雷麾下已有暗器高手击中她左手手腕。

    若非移剌蒲阿等人陆续驰赴,说将她移交王爷处置或能泄更多兵将之愤,她必定会被差点连高风雷都赶不上的思雪当众撕碎。那时她还想打、还想辩,然而却力不从心,只因为腹部剧痛比任何一处伤口更甚,眼前一黑,知觉流失,她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个在河东有的孩子她连名字都取好了,却因为吃醋赌气还没来得及告诉林阡……

    失血昏迷,那晕沉沉的几日,她思绪全都被那个天真、善良、可爱的思雪占满

    “师父,我突然想到一个好方法……我去夔州城里,把师父的画像贴在城里的每个角落,在下面署名林念昔!这提议好吧!”“师姐!你要吸血,我林思雪多得是,你吸我的好了!”“师父不用担心我,思雪只要师父快乐。”

    思雪,可现在我竟因为你而不再快乐。你置我于这般擅离职守境地,静宁秦州若有一处失守我都百死莫赎,这一切,竟源于你误解你的不幸是因我而起,点苍山十几年一同长大朝夕相处,竟抵不过后来的形势所迫只言片语……伤感,愤怒,埋怨,自责,恐惧,担忧,后悔,痛苦,万般感觉,交织在心,可最多的还是恨,恨,怎能不恨啊,思雪,这一生我经历过太多的背叛,却从无一次去设想那人会是你!淮南、夔州、黔西、川东,你告诉我那些有关成长的记忆全是梦吗!

    吟儿醒来时,醒在冰冷、隐秘、动荡的囚车,泪痕已干,伤口并没有经过精心处理故而还在时断时续地流血,这种和盟军生离死别的痛楚令她感到前路黑暗、无比绝望

    今次金宋两国交兵,国仇家恨矛盾升级,惨烈程度可谓空前,她怎不知莫非死无全尸、落远空被碎尸万段、宋金军民死伤成千上万?她若被押解到完颜永琏面前,不知会被他怎样利用,如何去伤害林阡?

    完颜永琏,这名讳,也是你能直呼?他作为一个不知情的父亲,将你这不孝女怎样处置,无论是折磨、斩首,都天经地义,可是,万一他日后知情?太伤,太苦……眼看着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对父亲和丈夫双重的对不起,万念俱灰的吟儿陡然间想到了死。

    拼尽力气,去探百宝袋,不知还剩什么东西没被金军搜刮,还有没有锐器可以自尽殉节,原来很多事情,都是劝别人容易,劝自己难?逆境迎头,任你再坚强,你第一刻想到的都还是逃避!何况她刚被最爱的思雪误解和背叛,倏然迷失,无人可拉……

    一线天光,稍纵即逝,突然将她从浑噩中震醒,那破残的百宝袋里没有别的东西,只剩一张已经很皱的林阡自画像,那是分离那晚林阡塞在她包袱里,说要给孩子们认父的,画得跟门神一样,真不好看,此刻,却支撑着吟儿,笑了起来……

    “林盖寡……”她泪中带笑,倏忽忘记了一切苦痛和烦扰,她是他的妻子、是他麾下的主母,怎能轻言放弃,抗金联盟也没有一个随便认输的盟主,她承诺过他善始克终,永不相负,“等我,等我回去,这绝对不是最后……”

    那时完颜永琏已从环庆亲赴静宁,控弦庄将吟儿辗转押送,林思雪始终保驾护航。仇欲熏心,恨不得当场将吟儿撕碎;终究有情,静下心时,又矛盾着不想亲自动手。想起过往种种,思雪心头显然也百般拉锯,但对小王爷多爱,便是对吟儿多恨,故而愿意、也忍心亲眼目睹吟儿被金军处决。

    那时秦州宋军正处于水深火热,静宁一带则胜负交迭,完颜永琏和岳离对弈于途中,听到捷报,神态从容,岳离关切问:“王爷,北天水如何?”完颜永琏云淡风轻,答:“后生可畏,不负所望。”

    那时吟儿被控弦庄人带到完颜永琏面前审讯,因无力站稳几乎是被拖去委顿在地,遍体鳞伤白衣上斑斑血迹。素日她与他都是平起平坐盟主之威,何曾一身是血气息奄奄,但这回她是败军之将,在他眼中和蝼蚁没什么两样,故而他连一眼都没瞥,反倒是岳离在乎她,冷问:“凤箫吟,可听到了,秦州宋军已到绝地绝处。”

    她出乎意料笑对岳离:“不到绝地,如何打绝地反击?若无绝处,何来的绝处逢生?”

    完颜永琏因此才回神注意到她,说实话,他对她的印象相当复杂。山东之战,她为了救俘虏与他下棋,却为了平局故意复盘柳月,还只学个长生劫的皮毛,使他对她既气愤又厌恶;后来她故意让凌大杰误以为她是他女儿,害得凌大杰败战、重伤、险些丧命,他雷霆之怒要她偿命、杀无赦;然而,他不得不承认这女子除了心机至深以外委实气魄非凡,是个能够和林阡并肩天下的奇女子,河东五岳她在谈判席上的“我行棋处才是盘”,亦令他既意料之外又不吝欣赏,她完全弥补了林阡所欠缺的清狂之气。

    庆阳府公审陈铸那晚,他却忽然记起来他和她早有渊源,她,正是那个会宁府地宫里,一见自己就莫名流泪的、好像对自己有着依赖和仰慕的、言行举止都可疑至极的小花奴……

    此刻,见她沦为阶下囚,竟还这般骄傲笑答,不禁更是刮目相看。凭他对这女子的掌握,她应该是想要以断人口舌的口舌立威、自己给自己争取保命?可惜,即使完颜永琏惜才、想着要留她一命,也断然不可能了。

    他之所以和岳离、凌大杰、司马隆等人日夜兼程一同前来静宁,宁可不顾环庆,正是因为林匪这短短几日竟走火入魔了两次,其情其景令他想起了另一个叫渊声的魔鬼……不得不来,为民除害!

    正巧这六月即尽的阴雨天气,楚风流、轩辕九烨等人都因林阡杀戮而身负重伤、被迫赋闲,亲自到这交界迎完颜永琏,随行的还有完颜纲,带了厚厚一沓被林阡滥杀致死的人名,念了一半,泣不成声:“王爷,还请您为众将做主,将林匪这悍妻处死!”

    “杀。”完颜永琏岂不知这些年死在林阡手里的金军将领、高手、兵卒不计其数,岂不知他夫妇俩皆是人神共愤、天诛地灭。当然杀!杀了凤箫吟,林匪痛而金军快,何乐而不为!

    “不可!”凌大杰、楚风流、轩辕九烨三人,居然在那一瞬同时开口。

    一个语声颤抖,一个眼神悲戚,一个脸色惨白,浑然不是他们平时的样子。他三人各怀鬼胎,异口同声时才意识到可能彼此都知情,故而一瞬后又形成了互不戳穿的默契,想着如何把这相残杜绝同时把谎也圆过去

    毕竟,此地人多眼杂,只能阻,不能说。

    但完颜永琏早已不在那个为陈铸悲怆的失常时刻,他三人的怪异行为被他尽收眼底,不禁蹙眉,眼神凌厉,直看到他们三个心底去:“怎么回事?”

    “我……总觉得不可杀。”凌大杰惯常是个老好人,不擅扯谎,满面通红。

    “确实不可杀。可以留活口,阵前交涉,逼林阡就范。否则……末将唯恐林阡杀得更欢。”当着王爷面说谎,楚风流早已不是初犯。

    “她还可以有其余用处,譬如‘阡陌之伤’,末将一直在构想。一蹴而就有患,不比从长计议。”轩辕九烨也给出了一个足以瞒天过海的理由。

    换往常,兴许这个老实人和两个人精还会蒙混过关,可是他三人适才的眼神交汇被完颜永琏洞若观火,直接掀了棋盘拍案厉声:“轩辕九烨楚风流,何时学会的欺上瞒下!”这意料之外的震怒,骇得楚风流和轩辕九烨一同跪倒在地,大汗淋漓,不知自己何处露陷:“末将不敢!”

    “那你们给我解释解释,飞雪那日,你二人先后去狱中,给陈铸下了什么毒?何以下毒?!”完颜永琏眼圈微红,他清醒后显然做过详细透彻的调查,他俩做得再隐秘也终究逃不开他的五指山。完颜纲狐疑地望着他俩,没想到他俩居然才是毒杀陈铸的真凶?

    “末将……”楚风流忽然一脸痛苦,似乎箭伤复发,捂心倒在地上,“二王妃……”轩辕九烨惊慌失措地近前陪演,“风流!”闻讯赶到的完颜君随,刚巧看到楚风流倒地不起,心疼地赶紧上前护妻,“父王,风流她是为我帮陈铸送药!”

    楚风流确实是把枫林醉混在了二王爷给陈铸的内服药里,陈铸接过时曾热泪盈眶,风流,代我告诉完颜君随那竖子,若有幸活着出去,我将来会好好辅佐他,再也不会看不起他,再也不骂他啦。楚风流笑着回应,那你就收起这竖子。

    完颜永琏素来爱护部将,望见楚风流伤势不轻,知道她和轩辕九烨为了对付林阡不遗余力,故此不再追究他俩私下对陈铸的迫害,毕竟那时候的陈铸铁板钉钉是细作,他们杀他或许也是为了自己:“罢了。不追究了。纵无变节,支支吾吾,实是陈铸自找的下场。”

    轩辕九烨一愣,尚未来得及给陈铸说话,就见完颜永琏转头朝完颜纲,就事论事:“还愣着做什么,先将这悍妇斩首示众。众将不必顾忌,她活着时林匪频繁入魔,死了才有制止可能,一蹴而就未尝不可,一劳永逸,为何不试?”

    吟儿伏在地上,即使血浸染了身下草木,还在极力保持清醒,心机至深如她,索性就用这完颜永琏的爱护部将、为人仁慈来自保,微笑立即以林阡当盾牌:“王爷这放手一试,必试灭你十万大军!”那正是她对顾震、苏慕岩、洪瀚抒、慕二、越野、完颜君随,这些年来,所有的劲敌或宵小用过的示强之语,严词厉色,寸土不让。

    完颜永琏原还在十步开外淡定从容,闻言竟陡然色变,须臾就到她身前一掌出手,狠狠掐住她纤细的喉咙:“说出这番话还笑!?草菅人命至此,这祸根岂能再留!”她半个字都不能再说,只觉得喉咙里满是血味,她真不该向他恃强,向一个也能轻易翻云覆雨的枭雄逞能,可此刻再示弱也来不及了,而且她凭什么示弱?纵然如此吟儿本能抓住他手去挣扎时,泪还是无能为力地落了下来,其实她也不知道坚持到现在这残忍的一幕到底有没有错,颈骨好像正一点点地在他手里碎着,听得他一字一顿,振聋发聩,“他若灭我十万,我便还他十万,真以为我办不到?你先下去,等他便是。”

    那边几个全是大惊,旁人尚考虑到人多眼杂,完颜君随却哪还会顾半点大局,怕只怕来不及阻止父亲捏碎妹妹的脖颈:“父王,万万不可!”“君随/二王爷别说!”楚风流和轩辕九烨阻止不及且不知从何阻止,完颜君随已失态地扑上来拖抱住完颜永琏衣袍,同时那句话脱口而出覆水难收:“暮烟!她是暮烟啊!是父王最想见到的小牛犊!”

    完颜永琏震惊之下,早已停止了手中力道,凤箫吟跌倒在地,只剩最后的一丝气。

    “还不退下?!”轩辕九烨代王爷做主,下令屏退此地所有人,包括完颜纲、林思雪在内。过程中,难忍愤懑地望了完颜君随一眼:秘密守不住,陈铸白死了。

    完颜永琏脸上因为过于震惊而全无表情:原来,并不能就事论事?最近发生的这所有事情,全部都打了死结绑在一起!

    “什么暮烟?!”厉声喝问,他忽然意识到了楚风流轩辕九烨又在撒谎,他忽然意识到了凌大杰也在隐瞒,他忽然意识到了陈铸那匹夫知情!可这普天之下,只有他一个,到现在才知道!?

    不,不对,不是早就排除过了吗?她是因为进过地宫,窥探过他和柳月的往事,才刻意记下了剑法、琴棋来对付他身边的人!可是,君随和她有交集?在何时,何地?!

    “父王,她是暮烟!她剑法里有一式,是您和柳月前辈的定情之招,三年前孩儿在定西的榆中曾将她生擒,那时便发现她是……”三年前,定西的榆中?那发生在会宁府的地宫战斗之前!

    榆中,榆中,再熟悉不过的地名。三年前,本该在会宁府调兵遣将的陈铸,凭何竟去了那榆中战场,次次救凤箫吟于水火,不惜公然顶撞二王爷、把那个抗金联盟的盟主从二王爷手中救下还私藏?!那是完颜纲锤死陈铸的证据,完颜永琏从来高瞻远瞩,怎会到现在有了提示还不明白:“陈铸,他……”

    “陈将军没有说过半句,但孩儿知情前他就多番阻拦……风流推测说,九年前他去南宋的第一战,打夔州时就知道了暮烟的存在,否则,以他那样的忠心耿耿,不会数度去同林阡密会……”完颜君随知无不言。

    半刻前,他还在说陈铸自找,身为敌人不懂避嫌、不止一次搭救凤箫吟、还到死也不肯开口自辩,最后得到那畏罪自杀的下场,怎会不是自找……他以为陈铸是为了林阡,可到头来,根本就是为了他完颜永琏!

    “好一个‘没有说过半句’,大大咧咧的匹夫陈铸,居然为我守了一个秘密九年,到死都没有说出口!?”他呢,他又做了什么?虽然没有直接决裂,可是也宁可指着那颗赤子之心强说它是虚情假意!

    “天骄大人,又是何时知情?”岳离仍在案旁,收拾着被王爷掀翻的棋局,蹙眉,问。

    向来不肯被别人洞穿心思的轩辕九烨,蓦地一怔,回看他去,知道再也无法掩藏:“是不久前陈铸擅离职守,末将代他与林思雪交战时,从林思雪的剑法当中见到那一招……”

    完颜永琏登时一惊,顷刻懂了,君隐他为何以为林思雪是亲妹妹、不与她行夫妻之实……先前解不开的结全都由此解开,解得磕磕碰碰哪根绳都满身挫伤,君隐的遗言“她是暮烟”也是因为那林思雪手上的定情之招吧?那招看来应该是身为师父的凤箫吟传授给林思雪,误打误撞地破坏了他二人的婚姻残害了他俩的一生,所以,这凤箫吟今日被林思雪背叛是活该也是注定,但这被背叛和杀不得却刚好是因果?

    杀不得,因为凤箫吟才是暮烟?!

    “糊涂,岂能仅凭剑招推断?!”他却拒绝那凤箫吟是,虽然他在山东之战,夜深人静时也觉得,‘那凤箫吟,确实有些似月儿。’可是,凭剑招,凭长相,太武断,“点苍山云蓝,徒子徒孙上百,每一个都会,每一个都是?”君隐能错,他们也会错,大家都错了。完颜君随和楚风流一时咋舌,君随全凭感觉,风流以讹传讹,忽而觉得王爷这话不无道理。若她不是,那才好啊!

    “天骄大人,如何否定了林思雪而肯定了凤箫吟?你从不是武断之人。”岳离洞察力却那样强,继续逼问轩辕九烨。

    “不错,末将觉得可疑,便罗列出了王妃生前见过的最后几个将领,从他们的身上打探和寻找有关公主的线索,自然,为了不打草惊蛇都是暗中进行的,后来在代职控弦庄期间行事就更方便了。”轩辕九烨坦承了这段时间他也有过公私用。

    “王妃生前的最后一战,也发生在这静宁附近……”岳离叹了一声,回忆略带痛苦,“趁着王爷回朝务政,越野父子用计将我军击散,最后见过王妃的我军将领,应是邵鸿渊、徒禅勇、凌大杰……”

    “徒禅将军早已在山东捐躯,凌大人,我听说他早就怀疑凤箫吟是,然而山东之战却被王爷否决。至于邵鸿渊,他自从被南宋俘虏之后,便被割了眼睛舌头,囚禁在时青的山寨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终究他还活着,并且因为噬气经的关系,比昔年有所恢复。”轩辕九烨如实相告,“我用尽手段,教人从他那里得到了往事:原来王妃去世前,公主曾性命垂危,是邵鸿渊将自己的独门真气输进了公主体内,镇住她体内的寒气。无独有偶,那道真气,邵鸿渊在攻天外村时,从凤箫吟的身上吸了回去,这才导致了邵鸿渊的一时失神、战败被俘……“

    “……”在场众人,都带着求证心情去听,都知道邵鸿渊的真气独一无二,都明白那是指向暮烟身份的最强证据,可谁都希望轩辕的最后一句与凤箫吟无关!

    “所以,她真是小牛犊……”岳离难得一次神情繁复,望着一隅雨中尚未苏醒的凤箫吟,直到现在王爷也并未承认她。

    “她怎可能是!小牛犊出生便体寒,她岂有半点迹象……”一边否认,完颜永琏一边好像预料到了什么,为什么地宫里她身体滚烫山东时她体温正常?

    “末将在南石窟寺中,见她与渊声交战,流露过不止一招定情之剑,但也顾念着王爷说过的这一困惑,因此去信问仆散揆,他回信说,张从正曾经机缘巧合救过凤箫吟一命,亲耳听林阡说过她体质原本偏寒、十分怕冷、尤其忌雨,是因为后来作战时中过火毒,体温才有所改变……”凌大杰终于开口,没有详说南石窟寺发生的所有事。但是南石窟寺里的种种见闻,使他坚信小牛犊对王爷绝非无情。心疼小牛犊如他,不忍看她就这样被扔弃在雨里、不生不死,于是对王爷说时,故意加重了忌雨二字。

    “去信问临喜,你竟还去信问临喜,问这样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完颜永琏勃然大怒,“你可曾问过他,在临淮、蕲县和符离,宋廷的官军,可容易对付?你可曾问过他,安德为国捐躯,他作为父亲,心情如何,是荣耀多还是悲恸多?!!”

    凌大杰悔不该提仆散揆,正好撞在仆散安德之死的刀刃上,激得完颜永琏更加震怒:“你立即去信临喜,劝他说,莫心痛,这场金宋举国交兵,哪个上阵的兵将,不是将妻小抛下,或是迫子侄上阵,多的是白发人送黑发?本王苦于没有杰出的后代子孙,唯有亲自上阵,为他将凶徒手刃!”话音未落,便要提剑将凤箫吟毁灭。

    “王爷,不可!这是王妃留给您的唯一血脉!”岳离慌忙提醒,不惜以断剑相阻,岳离知道王爷虽然还未接受、但是已经相信,那么,搬出柳月来总没错,哪怕有一万个理由惩罚她,也终还有一个柳月为之原谅她。

    “姑且不论林阡,她手上也人命无数,远的不谈,陈铸便是为她所害!”完颜永琏如何不能想彻那来龙去脉,如果不是夔州的一剑之交,哪会有庆阳的含冤莫白!此情此境,哪能光记得私情!

    楚风流看机会合适,立即跪下认错:“末将有罪,还请王爷宽恕!飞雪当日,给陈铸下了假死之毒‘枫林醉’,所以急于将他移交给林阡,套取解药,陈铸他还活着,待这凤箫吟醒来,带我们去找……”

    完颜永琏的脸色才总算有些好转:“当真?”岳离险些控制不住往凤箫吟身上刺落的这一剑,终究被楚风流的关键一句话拦下了。

    “不,不会还活着了……”轩辕九烨却甚少流露出这样震惊和随即痛苦的表情。

    “……怎么?”楚风流也甚少和他没有默契可言。

    “我不知你给他的是‘枫林醉’,在你之后,我去给他下了‘断肠散’,他或许见了林阡最后一面,但是必然见完就失救。”庆幸的是,陈铸死前,与他轩辕九烨坦诚相见,对饮毒酒,结为至交好友。

    楚风流一阵晕眩,无法承受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这样机关算尽太聪明、全盘计划仍落空、要救要保护的人没救护成……太惊魂,太可怕,她忽然真的感到心口发麻,前一刻还笑容满面,后一刻径直晕厥在地。

    “风流!”“军医!”众人手忙脚乱,大惊失色,包括轩辕九烨,他看得出这是真的心力交瘁。

    “二王妃箭伤复发!”“先将她抬回去救治。短期内勿再参战。”“是!”局面一度混乱。

    “为何一定要置陈铸于死地?”完颜永琏可以理解楚风流的救,却理解不了轩辕九烨的杀。

    “陈铸被落远空算计,刚巧昔年他有前科,表面看来竟是证据确凿,然而,他不愿清白受损,一直据理力争,求生欲实在过强。二王爷为了保他,选择向二王妃说真相,今天能对二王妃说,明天就能对旁人说,有意无意知道的人便会越来越多。”轩辕九烨解释动机,“末将不能杀二王爷,便只能从陈铸下手,方能教二王爷不再说。”

    “不能杀二王爷?谁说不能杀?!何必为他这竖子,折损我一员虎将!”完颜永琏冷笑,愤恨填膺。

    “王爷,节哀……陈铸正是为王爷这知遇之恩,明知是毒酒还喝得心甘情愿。陈铸说过,天下可以无他,但不能无王爷。”轩辕九烨回忆时,不无沉痛。

    “可是陈铸,这天下又怎可以无你。无你时,也该在战场!那杯毒酒,敬的是同道中人,报的是知遇之恩,守的是兄弟情谊,负的是家国天下!”完颜永琏悔恨莫及,痛彻心扉,死者已矣,来者可追,他不禁含悲,大怒,去质问这里的每一个人,“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我的心腹、知己、绝对不疑,为何宁可死,宁可掩盖,宁可撒谎,这么多年,全都不肯告诉我哪怕半句真相!若告诉我,岂会有这无数的无谓牺牲?!岂会到今日她已非杀不可!非是我亲手杀了她不可、才可给全军上下交代!?”

    他们谁也没有想过,说穿凤箫吟的身世,说多错多根本会加速她的死!他们被他的怒不可遏、悲愤交加震慑,一时噤若寒蝉,无人敢言,唯有一个人,平日里老实巴交,却竟在这关头比王爷还怒,站起顶撞,将他喝断:“为何宁可死、掩盖、撒谎,都不想您知道?因为谁都知道您在陇南之役,失控为她做过什么!王爷,您是我们每个人的信仰所系,谁也不愿见您因她受伤、为她破誓、被她祸害再失去分毫!所以,您今日不能脑热杀她、免得追悔悲恸、行事错乱,日后也断然不能情急认她,免得您多年心血、我等心愿,悉数付诸东流!”

    空气忽然死寂,随着王爷也沉默,众将全都更安静,一时不知局势可如何走。山雨渐大,风满兵阵,这地方并不隐秘,再拖延不是办法。

    “求王爷留她一命,将她软禁,假以时日带回中都。有关她的身世,务必不要公布于世。”岳离带头请求。

    “求王爷留她一命,务必不要公布于世!”山涧里,只剩下凌大杰、轩辕九烨、完颜君随等知情心腹。

    “求王爷不要公布于世……”那时凤箫吟已醒来,第一句话便这样说。她这双眼,完全是属于林阡的坚硬,她这句话,也完全是为了林阡求。

    她是怎样的恬不知耻,竟然舔着脸在这里求他不公布身世、却不求他留她一命,是明知道他杀不了她吗!

    原来包括她在内的他们都看透了,他现在只是一时气愤要杀她,日后可能会不管不顾要认她?是,撇开家国,还有柳月。和他天生一对却天妒薄命的妻子,惨死后只留给他这唯一一个继续活着的念想,可是教他如何接受啊,眼前这宁死不屈的南宋盟主,就是那个会在昔年他们谈笑下棋时撒了仆散揆满手是尿的小牛犊吗,就是那个摸上去冰冰凉凉、被妻子说不忍心嫁去别人家的小牛犊吗,就是那个他当年回朝务政,会宁地宫里东张西望、好像有那么点舍不得他的小牛犊吗,就是那个战报里随着母亲颠沛流离一去不返二十多年音讯渺茫生死难测的小牛犊吗!

    她,一点都不像刚获悉身世晴天霹雳的样子,她说“求王爷不要公布于世”时,笃定的语气,冷血的眼神,证明她也早就知道、宁可隐瞒、但她隐瞒不像他们那样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她要守护的那些本该是她仇敌的人们!要他怎样把她和那个可怜可爱的小牛犊联系在一起?!他根本已经省掉那些对她的洗心革面,譬如凌大杰曾放血给她吃救她的命,譬如柳月是怎样死在宋军围攻之下,譬如他为了她能活着宁可折十年寿命,这二十五年来从未放弃过要找到她,心怀天下如他,独独一场陇南之役的罪也是为了她才犯下,至今都没有低头认错……由于她是明知故犯的,这些感化统统都不必了,她不仅是数典忘祖,完全是狼心狗肺!

    天竟这样的不长眼,我费尽心血凝聚起来的灵魂,竟是这样残忍地将我报答?!

    他忽然想起不久以前,河东五岳的谈判席上,他抓住她话中的弱点,说,难道谁天生不爱富贵安稳、喜欢当草莽流寇?

    谁,我完颜永琏的亲生女儿!她明知自己是金国的公主,明知自己的母亲惨死在南宋,还当了对方的盟主和主母,长达十年,屠戮金军,出生入死,身先士卒,她怎忍心六亲不认,向着亲族和恩人们拔剑?!

    “王爷,末将有个办法,可以使您和公主相认,而不影响圣上对您的信任。”凌大杰没有看出他的心理活动,没有看见他对凤箫吟恨大于爱,还一厢情愿地要帮他父女团圆、皆大欢喜,这好人出了一个再傻不过的下策,“便在这静宁阵前,教她与林阡断绝关系,昭告天下,她是王爷您从一开始就安插在林阡身边的细作。”

    岳离和轩辕九烨的眼神都是一亮,这对静宁、秦州的攻克,或许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林阡已经入魔,若她再成了完颜暮烟,两个精神支柱都倒下了,那帮宋军还能撑多久?

    断绝和林阡的关系?她自然知道这样一来完颜永琏能解脱、金军也确实会不费吹灰之力,可数十年牢不可破的抗金联盟,真的会因为她一句话就分崩离析……

    岳离和轩辕九烨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各自心忖,凌大杰异想天开。

    “不断。”果然她斩钉截铁,对朝她期待的凌大杰说出这唯独两个字。

    “公主……”凌大杰眼中全然痛惜,他知道她心有王爷,希望她哪怕权宜之计,她却到这时才明白为何陈铸宁死都不愿权宜。

    “她不是公主!”完颜永琏猛然抬起巴掌,愤怒甩在她脸上,“告诉完颜纲,这悍妇务必禁锢,陈铸受过的刑,全都给她上!”

    厌恶时欣赏,亲近时痛恨,这一刻,完颜永琏根本不可能当她是女儿,而是害死陈铸害死他无数战友的仇敌!

第1393章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悍妇务必禁锢,陈铸受过的刑,全都给她上!”

    一时愤怒,完颜永琏要那凤箫吟受尽折磨后再斩首示众,方才对得起因她枉死的陈铸、被她连累的君隐、受她殃及的金军众将,在他心中,她的罪孽和滥杀的渊声、林阡无异。

    可是时过境迁,夜深人静,他才发现那是他潜意识里给自己留的余地,他果然被所有人都看透了会留她活口因为他杀不了她,杀不了这个他情愿折寿十年换回生命的小牛犊,杀不了这个他和妻子的爱情结晶和毕生信仰所系。

    “愿嫁天下第一的男子!”“希望此役过后,无金,无宋,唯一个太平盛世。”“老管家,你说这地图之上,若无城寨,只有山水,那该多好?”“这种同形循环,无休无止的棋法,古书上说,是叫‘生生世世劫”。”

    那感觉就是,“遇见你之前,我曾想孑然一身了此残生,遇见你之后,娶妻的事我再也没想过其余任何人”。怎不激动,怎不狂热,天下竟有人与我成双,相见恨晚就像另一个自己一样!去哪里再找比这更对的人,陪着我千山万水千军万马的征程?

    那个名叫柳月的女子,和他同样藐视金宋之分,情愿纵情琴棋书画,非被卷入金戈铁马,她与他并肩苦战风口浪尖,不惜为他与家国决裂,执迷无悔一错到底,被南宋盟军寻仇下毒,艰难拼死给他生下这个、代表他俩至死都不屑世俗的“小才女”,也就是他和一众知己们都亲切称呼的“小牛犊”。

    人说,恩爱不疑,最惹天妒,果不其然他用那两年的洒脱快活,换了以后大半辈子的孤寂萧索。

    二十五年生死茫茫,她魂魄始终不曾入梦,他因此受尽相思之苦,一夜白发,走火入魔,陇南之役难道他不是灭了宋军军民十万?伤敌十万,自损八万,那失去理智滥杀无数的一战他险些被从王室除名,更大的后果是一批因他仁慈才归顺的拥趸们对他失望继而离心,久之成为他战史上甚至人生中唯一仅有的污点,他至今都没有低头与谁认错,并且再也没有回到他“世无金宋之分”的初心,尽管他依然不遗余力地收服着未归附的羌人、契丹人、鞑靼人,希冀将他们与女真族合而为一,但那之中不再有汉人,至少不再有林匪麾下那些——

    凭何认错,怎么回头?当他致力于天下大同,是南宋盟军将他的妻子围攻致死、才出生的女儿与他骨肉分离!

    是报应吗,是看他不认错的报应?于是造化这样残忍地发落,把那个可怜无辜的受害者小牛犊,变成了二十五年后的南宋新盟主……

    他得知的那一刻,用天打雷劈来形容从头颅散裂开来的那种痛都不为过。

    可是,有个事实始终挥不去,改不掉,那就是她如今再怎样十恶不赦,她都是那个可怜无辜的受害者小牛犊!在她还没满月的时候,他这个狠心的父亲就回朝务政抛下了她,在她生命垂危的时候远水救不了近火,在她下落不明以后无力寻回,从此缺席了她人生二十五年,把养育之恩拱手让人。

    “大杰,哪怕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也应给女儿最基本的衣食无忧,何况她还是我情与志的见证,原该是我捧在手心里最疼惜的公主……”静宁阵前,他对凌大杰说,“是我亏欠了她父爱亲情,她这二十五年的颠沛流离、失陷敌境、认贼作父,错不在她,根本在我。”

    “王爷!”凌大杰喜出望外,真没想到自己还没劝呢,王爷才刚从暴怒中走出来就自己想通了,想来也是啊,王爷和王妃风雨同舟情比金坚……可是,王爷为何说完便又苦叹?

    “然而,金宋举国交兵,成千上万的兵将为国捐躯,我又怎能因为一己之私,就将自己的女儿宽恕?”给全军上下一个交代,这是他身为王爷必须做的,“她罪已至死,我以杀林阡为她赎一部分,剩下的她自己承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凌大杰听出王爷已经筹谋着认她、所以想让她重见天日时给众将看见她已受惩的样子……不禁既喜又忧,不错,南石窟寺里他看见了凤箫吟对王爷有情,但他更看见了她和林阡的生死与共。本来还想着先和她心有灵犀地权宜,可她那句“不断”一出口,他才发现她根本不可能和他心思互通,就连对林阡暂时的、假意的背叛都不允,那么王爷即使杀了林阡为她赎罪也不可能认得回她,因为她不会接受王爷对林阡的任何伤害、只可能与王爷继续反目……怎么办,怎么办,凌大杰满腹忧思。

    林阡的残忍和王爷的留情,共同导致了凤箫吟在这段时间的行踪绝密。好不容易从和林阡的交战中脱身,凌大杰趁空去狱中看了她一次,完颜纲对王爷果然是令行禁止,凌大杰远远望着她受刑,为了维护林阡甘心舍身地受刑,为了敌国宁死都不认父地受刑,既痛恨又舍不得她,一失神满眼是泪,转过头来要走,冷不防看见王爷在另一个角落,可能是先于他就来了,却没有发现他的到来,而是令他难以置信地伫立怅然。

    那时完颜永琏隔着很远看他一身是血的孩子,倔强,狠心,冷血,像极了她那个为了爱情舍弃家国的娘亲,回忆着他和月儿的过往种种,酸甜苦辣百味隐忍,抬手想摸一摸、碰一碰他的小牛犊,却止不住的颤抖,那么远也根本不可能触得到……

    这世间无情的多是儿女,深情的都是爹娘,教凌大杰根本不忍去唤他。

    

    完颜纲那般暴戾,把一个身强力壮的陈铸都打得奄奄一息,更何况吟儿刚入狱时便已是伤病交加?所幸完颜纲为人狡猾、从二王爷拖抱住王爷的动作中隐约猜出了一二,并且从陈铸之死的事件上吸取了一些教训觉得做人得留三分余地,外加他对凤箫吟没什么仇也怕被林阡算账,再者他这段时间还有别的军务缠身……种种原因,保住了吟儿在这种险恶环境下的一条性命,尽管如此,楚风流再次见到她时,她也已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气若游丝。

    算日子,已是七月上旬的尾声,她想问楚风流林阡怎么样了,都没有半点力气,

    只有那双眼睛,一如楚风流初见她时的清亮,灵动,会说话。

    “他,可能又入魔了,阵前杀伤了天尊大人,但是自己也中了流矢,不过宋军气焰不减,应该是还活着。”楚风流不可能劝她认祖归宗,从一定程度上讲楚风流和她互相置换了人生,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最感同身受的那一个。

    吟儿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只要他能活着就好,再多的她此刻也无求。

    “陈铸他,是真的死了?”楚风流忽然问,仍然不死心。

    吟儿眸子一黯,想告诉她,陈铸虽然说“再也不配站在王爷面前”,可是陈铸是释怀的,因为他觉得王爷怎样对他都没错。

    楚风流虽然读懂,却霎时泪盈于睫,身子晃了两晃,靠着栏杆才站稳:“是我,弄巧成拙,原本他与天骄大人对饮毒酒,还是忠烈死,还认为王爷原谅了他。可是我却让他复活,让他发现自己身在宋营,让他以为王爷放弃了他,这些,都是我自作聪明一手造成的!”

    吟儿拼力摇头,泪水亦簌簌掉下,陈将军临死时,说风流不愧是我爱得天地变色、为之终生不娶的女子啊!

    “我与他过命交情是不假,可我,却不懂他!”于是教吟儿第一次看到,那个战场叱咤的楚风流,背靠囚牢泪流满面、临走之际捂心蹒跚的样子。

    楚风流虽自己还在病中,还是没忘记嘱咐那些看守吟儿的控弦庄中人:平日待她好一些,我带来的这些药材给她补。

    “二王妃。”那么巧在牢门处遇到完颜纲,他一脸恭敬地上前来,那时她早已恢复成了人前的刚硬:“元奴,审问凤箫吟那天的事,希望你守口如瓶,否则有损王爷清誉,于金宋交兵大不利。”

    “是。”审问凤箫吟那天,完颜君随的“暮烟”出口是个时间上的分水岭,在那之后绝密,在那之前却人多眼杂,站得最近的完颜纲等人务必封口,闲杂人等甚至可以也短期下狱。

    

    所幸,多半武将都算自己人,闲杂人等也全都处置,轩辕九烨和楚风流在收拾摊子的时候,没有忘记两大范围的交界还有一个林思雪。然而,一则需要她的环庆势力制衡寒泽叶,二则不想她留在静宁这么快就给林阡线索,三则认为凭她的洞察力,不会太在意“暮烟”是什么,于是,便以“王爷欲对凤箫吟先折磨后处决”的一句敷衍,将她打发去了环庆。

    然而,他们谁都不像完颜永琏那样清晰地知道,完颜君隐和林思雪竟无夫妻之实、完颜君隐的遗言也是一句“暮烟”!素来洞察力不足的林思雪,怎可能还是那个小王爷庇护下毫无心机的林思雪,怎可能有了这般鲜明的提示还听不懂?这无人可依的乱世,莫如好歹有个儿子作念想,思雪什么都没有只剩下要给小王爷报仇的执念!

    早在二王爷说暮烟时,思雪就已经感到不对劲,而且直觉和自己有关、和小王爷的死有关,下一刻岳离发号施令要他们退下,她却冒死违抗了这条金军的令,没有走太远,吃力地窃听,凭她功力,只能听到完颜君随,但那也就足够了,足够她串联所有!

    原来陈铸果然不是南宋的细作,是她误会师父了,可她哪里出卖错了?师父她和林阡,分明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杀人凶手,他们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了思雪的不幸之上——

    剑招,剑招,罪魁祸首就是那些来自点苍山的剑招!那就是轩辕九烨先前和她交战时忽然脸色微变弃下她打完就走的原因,那也是小王爷昔年在川东和她嬉笑时忽然心事重重带着她一走了之的根由!那是她林思雪学得最快打得也最得意的一剑,可是传授给她这一剑的却不是凤箫吟,而是云蓝!

    那段时间,几乎从未过问我、而是操心着师父身份的师祖,为何要突然、故意、偷偷地只传给我这独独一招?!就因为这一招可以指向完颜暮烟的身世?所以,君隐他临死前指着我对王爷说“她是暮烟”,他和我成亲多年从未行过夫妻之实,正是因为他误以为我是他的亲生妹妹暮烟?!而究其根本,是有人若干年前就一手策划着要我来给师父和林阡挡去这一灾劫!?

    “我才不怕,思雪今生只有两个愿望,希望师父快乐,希望师姐快乐。”当年的她。

    “真的很希望你师父快乐?”当年的师祖。

    “思雪,像你这般单纯,太容易被男人骗了……”当年的师父。

    到底谁变了?不,其实谁都没变!我林思雪,一如既往还是那样天真,而你们,却从始至终都在利用!

    是的,真相就是这样,“万万不能!思雪,我们不能!不能对不起父亲!”所以君隐他明明对她动情,却宁可自残也不肯被她勾引,所以他迫切想要对她呵护,却怕伤害她而不敢向她靠近,“思雪,听我说……”“思雪,不要怕。”“思雪,有我在。”那样好的男人,那个每次我犯错都一笑宠溺的男人,那个从来都包容着我任性误事的男人,我却为了你林念昔,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三番四次地与他争执!我是怎样的迷糊笨蛋,不知道这世上谁对我真心谁假意?!

    瞬息,像回到了若干年前淮南的多景楼上,她对师姐说:“我在灵隐寺帮咱们师徒三个求姻缘签来着!”司马黛蓝装冷淡一笑:“无聊。”却探问:“怎样啊?”她回答:“师姐这一张画的是一对鸳鸯,还有另外一只天鹅,不知师姐是鸯呢还是天鹅呢?我的也很奇怪,就孤零零的一只大雁,难道说我这一生都没男人爱吗?”我这一生,都没男人爱吗。有个男人,曾经那样疯狂、炽热、不惜一切代价地爱过我,明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却因为谁,才变得不幸?

    “什么抗金联盟的规矩,你要不就脱离了抗金联盟,我也离开我南北前十,双宿双栖如何?”当时任谁都觉得那是笑话,可偏偏他就为我做出来了,言出必行!明明我得了那一人心,却因为谁而没有到白首!

    那么,接下来,我为他做任何事是不是都可以有理由?我,为了他,愿向你南宋与此有关的所有人复仇!酌去思泪,思雪又有何罪?决绝提剑,头也不回!

    “听得这芦管,战士们应该会很思念家乡吧……不过,我却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处。”思雪怎会没有家,思雪的家,在环庆的万家灯火,那里有她和小王爷的曾经。

    那里有绝对忠诚于她和小王爷的盛世。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七月中旬,林阡不知从何种渠道,得知凤箫吟还活着却受尽刑罚的消息,因而于战场第三次走火入魔。不过这次他不再有上回好运,虽将凌大杰、司马隆击伤,隆德却遭黄鹤去攻陷,他自己和柏轻舟还与盟军有过短时间的失去联络,好在虚惊一场两人都平安无事,但是长此以往不是办法,见他还执意要上阵杀敌,辜听弦亲自去他身边将他痛骂,双刀齐上不准他再上战场连累旁人,“还是那句话,师娘我来救!”听到那句连累旁人,林阡被击中心头,竟是空前万念俱灰。

    骂林阡的又岂止辜听弦一个,还有樊井,趁火打劫把他酒全砸了,于是林阡数日都无法排解,终至一蹶不振。

    方才教金军有了喘息:林阡他终于力竭倒下。

    不过金军实难掉以轻心,一则林阡以外的所有盟军,眼见林阡入魔,竟然更加团结,意气风发,每战不败,再这样下去,金军守着打吴曦的功绩委实没什么好骄傲;二则控弦庄千疮百孔,目前情报网还未完全修复,尤其是打入宋军内部的青鸾如同断了的弦;三则林阡是从何渠道知道的凤箫吟被囚禁,令金军难免又开始人人自危,既然先前“转魄”已有线索,时机一到控弦庄便立即又肃清。

    这时机,便是鸑鷟新官上任三把火。

    “可能出身延安府”,“绝对置身稻香村”,“环庆之战陕北军高层”……这三个关键词下重叠筛选,剔出了大约七个武将,其中当然包含了完颜丰枭和徒禅月清。

    不同于旁人的自辩推脱,徒禅月清一听肃清就怒不可遏,闻言就出手给了鸑鷟说要来关门调查的下线一耳光:“这么喜欢窝里斗?!”他为人素来阴险、狡诈摆在脸上,故而很不讨人喜欢,此番打狗不看主人面,自然令鸑鷟相当不忿。一众武将都想赶紧脱罪,于是齐心协力指向他去:“松风观行动,徒禅将军去得最积极!”“最想将完颜纲冤死的也是他!”“他很可能就是转魄!”

    众口一词,落井下石,当然也包括顺水推舟的完颜丰枭,为了自保必然要踹徒禅月清一脚。

    “我去的可不是最早!那天晚上,明明有人和我差不多时间到!”徒禅月清见势不妙,哪能不咬,素来就和完颜丰枭最不对付,于公于私都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鸑鷟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俩互指,当时他俩抢着认鸟,现在只怕皆是吓得腿软。果不其然,完颜丰枭脸色大变,脾气比徒禅月清臭多了:“去你妈的徒禅杂碎,我还有时间射鸟,你和我一起到,鬼知道在那里被什么耽搁了!”

    “呵呵,那就不扯松风观了,廿三静宁会战,我亲眼看见,你和一个男人在地上苟且。怕是在和旁人传递情报吧!”徒禅月清冷笑。

    “哈哈,你他妈平时不怎么拉屎撒尿,就那天晚上屎尿特别多特别勤,恐怕是把情报塞在了屎尿里面吧?”完颜丰枭早有准备。

    控弦庄人还没来得及笑,脸上都是一副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的表情。

    “哼,那晚我们去追落远空,你奔得最快!一定是想去和他交接!”徒禅月清句句都在点子上。

    “用你**想想,我要是南宋细作,会不放了落远空?听过弃车保帅的,听过倒过来吗!倒是你,你怎么不说你明明可以和我差不多快,中途不知道为什么会跑慢了,是不是不想杀了你主子?!”完颜丰枭反击无懈可击。

    “廿四那晚,论功行赏,你俩似乎都半途就缺席了。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鸑鷟忍不住问。

    “不知被谁下了泻药,腹痛难忍。”徒禅月清指桑骂槐。

    “我抓落远空的时候,被他的暗器伤到,自然不能多喝酒。”完颜丰枭是去见林阡了。此刻再忆楚风雪,心中总是有些隐隐的伤痛。

    最终不了了之。他俩太巧合了,很多疑点都嫌疑平分,真像一个人故意要把另一个拖下水掩护,直觉告诉鸑鷟,转魄可能就在他两个之间,可是官职所限,他谁也得罪不起,加上王爷说过不能冤死任何人,他必须尽可能准确地敲定才行。

    鸑鷟出得营帐,心中难免困扰,其实,廿四那晚,论功行赏,还有一个人半途缺席了,那便是楚风流。鸑鷟有眼线见到,她和林阡相扶于风雨。

    “可能出身延安府”,“绝对置身稻香村”,“环庆之战陕北军高层”……三个关键词,楚风流都在其中!她据说对林匪的悍妻相当关心;她用枫林醉毒“死”陈铸,会不会是用“尸体”传报情报?昔年在黑山,她明明可以剿灭林阡却给了他一条生路;再往前追溯黔西之战,她有和林匪私通的前科……

    谁借给鸑鷟的胆子,怀疑起自己的顶头上司?当然是楚风流自己,她在望见落远空尸体时,那痛不欲生的叫着阿雪的样子!从前,他们觉得细作都该是官职不高、不会影响天下大势的,然而,是楚风流自己对仆散安德说,不能思维定式,转魄可能是个高官。打败其它一切竞争者,成为军中的佼佼者,才能接触最机密最及时的情报,期间,允许杀死一两个挡路的宋人。越不像的,越有可能是!

    

    于是,当完颜璟来到前线犒赏金军、见了几个他认为最重要的人时,完颜纲顾念着松风观楚风流为他说话的恩情,听了楚风流的话未曾对完颜璟说“暮烟”以后的事、只提到王爷抓住了凤箫吟,但完颜璟却还是从鸑鷟那里听到了有关楚风流可疑的蛛丝马迹。

    楚风流,是完颜永琏最得力的干将和儿媳!

    四月掀天匿地阵金军险败的那一刻开始,朝中就流言四起说完颜永琏是故意战败,妄想借刀杀人用对阵的预言让他完颜璟做第二个完颜亮;五月河东之战,完颜永琏和镐王府余孽过多交流,还巧然地和林阡打出来一个天都算不出来的平手,郢王的弹劾虽然掺假,完颜璟却不得不防。

    而六月,听得鸑鷟说,身为陇陕金军最高统帅的楚风流,竟与林阡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听得完颜纲说,完颜永琏抓住了凤箫吟却不曾杀害,还有完颜永琏在面对自己时的敷衍搪塞……种种因素,令踌躇满志的完颜璟,一时之间对完颜永琏不敢太信任。

    当然,原本,他对完颜永琏就是不信任的。

    他来见的人全都不是完颜永琏的心腹,换而言之,是他完颜璟能直接掌握的人。

    借着楚风流伤病退居二线,是时候把他自己的人暗暗地慢慢地扶上一线。

    他原本就是这么算的,现在就更坚定了这样的意念。

    “朕的另一个皇叔,也早对这陇陕战场跃跃欲试了。”当完颜永琏难堪托付又不得不托付,完颜璟便只能用完颜永功对他间接地收拾,“郢王他既有心,便叫他来,学着些吧。”

第1394章 感君赠流萤,报之以星光

    奸细疑云再度笼罩下的金军,自是完全没有想到,林阡之所以得知凤箫吟被囚禁,和海上升明月没有半点关系——

    眼看主公走火入魔、身中剧毒、精神疯癫,盟军众将无一不急,谁都想立即把主母下落找出,尤其听军师说可能只有主母的剑才能化解主公刀法戾气……

    不过,急分两种,一种是辜听弦,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急不出个所以然,一种是百里飘云,虽然急还是努力静下心来,想到去探索六月廿五、伏羌城一带有哪些金军将领屯驻,他们极有可能知情。

    刚巧有个移剌蒲阿,当时在伏羌城、如今被调到水洛县……

    说起这移剌蒲阿,和百里飘云在山东之战可谓不打不相识,彼时飘云在调军岭险遭豫王府第四高手杀害,正是他出面救下了飘云一命,其后虽然各为其主、从山东辗转到陇陕数次交锋,却始终存在着对彼此的惺惺相惜。关键时刻,飘云不惜借助这私交打探线索,与移剌蒲阿一战过后交换俘虏时,夹带了一壶好酒去同他喝。

    像林阡、凤箫吟、陈铸、楚风流这般,金宋对决处于灰色地带的将帅实在不少,对饮时间虽然短,移剌蒲阿还是告诉了百里飘云,你主母是我的人和控弦庄一起押去王爷那里审讯的,她惜音剑和王者之刀皆在引她为对手的高风雷那里存着。

    “审讯那日,金军在场的不多,主要有岳离、凌大杰、楚风流、轩辕九烨,还有完颜君随。”飘云回来转达给众人,林阡不知这些人大半都早知吟儿身世,但最后一个名字透现出了吟儿的生机。

    “完颜永琏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缘由,并没有当场杀害师娘?那么,师娘她是被关押起来了?还活着!”辜听弦不明就里,闻讯却喜不自禁,什么缘由也懒得管。

    但是掌握着全部真相的林阡,清醒时岂能不知,吟儿已经被那个想救她命的完颜君随揭穿了身世?那便是完颜永琏不为人知的没有当场杀害她的缘由!吟儿明明可以权宜认父来暂时脱身,可是这大半个月吟儿音讯全无,极有可能是被关押起来受刑,金军或许想打她泄愤但完颜永琏绝对是想逼她低头认祖归宗,然而,吟儿却很显然地受尽折磨也不肯与他林阡断绝关系!

    “是的,主母被秘密关押,完颜纲负责刑罚。”那群押送凤箫吟的移剌蒲阿的手下,全都没有再回秦州复命,他们和与此相关的控弦庄人一样,对于看管凤箫吟的职责从一而终,于是也不得不成为完颜永琏的直属。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还是会对原先的上级移剌蒲阿或鸑鷟,透露一星半点狱中的情况。前提是移剌蒲阿或鸑鷟关注。

    “你主母若是个男人,必然是条好汉,伤成那般,眉都没皱过一下,更没叫过一声疼。”移剌蒲阿对百里飘云还说了这样的一句赞赏,百里飘云在转述给林阡时,已经尽可能地减轻了吟儿的伤势,然而,却岂能抹消那个孩子的存在?

    陇南之役发生后的第二十五年,这场静宁秦州之战,他林阡付出了和当初完颜永琏一样的代价,失去挚爱的妻子和一条小生命。这孩子,他本来完全不知情,因为他觉得吟儿在吃醋,还怕吟儿生气不原谅他,表面上吟儿确实也还在赌气,可是他现在才明白,吟儿从来就没有怪过他,即使吃醋赌气也愿意给他再生一个孩子,然而那个口是心非的女子他现在无论如何也够不到也救不了!岂止欠下这一个小生命,他林阡,害得她这将近十年都伤痕累累身心俱残!

    “怎这样傻,这样笨!权宜认父不好吗!或者就不要权宜,直接同他回去啊!再也不用纠结,再也不用痛苦,再也不用做违背良心的事了!“林阡梦到吟儿,做梦都在吼她,要她保住这条命别再被他害,“你该是他捧在手心的公主,凭何要被我反复糟践?!”入魔状态下的他,真的想过劝她放弃,何必再强撑着单薄的身躯,去顽抗那些麻木不仁的宿命!

    这些年来他心中对她怎无愧疚,已经尽可能让她不站在金宋战场,但尽了一切努力还是避免不了她和亲族、恩人残杀,如今身世被迫澄清,这种足以教千夫所指万世唾弃的罪名他怎忍心教她担!“吟儿,我是个会下地狱的魔。”失去一切的时候,他曾经不准她来靠近,她硬要闯进他不安的人生、自愿分享他的天之咒,还给了他很多曾经没奢望的拥有,“那吟儿就是幽冥炼狱的彼岸花”。

    他一直是这金宋疆场心志堪称最坚硬的一个,但现实却是,当所有麾下在这种空前逆境下尚且百折不挠,偏是他林阡想不开还频繁自残,自六月廿三在陇干县一人单挑了满城金军开始,他的神智和心念就好像再也没有回来过,是真的一片空白的状态下几次三番冲到战场上去杀人以及求被杀,被救回来时略微清醒既悔又恨,这悔恨却掺杂着自责、伤痛、悲观,害得他的疯魔变本加厉、愈演愈烈。他想不通何以如此,何以莫名其妙习惯性地走火入魔。更多时候他连想这些的闲暇都没有只剩下求战,好像刀砍在身上剑剜在心上的时候他才能得到那么点解脱。

    那段时间的盟军,看到的林阡永远都是血淋淋的、恶狠狠、兴冲冲的,比贵阳、泰安、陈仓哪一次的入魔更甚。传说中,林楚江在失去林阡之后有过,传说中,渊声在被金军围攻时有过,传说中,谭煊在以一敌千的江湖纷争中有过。那些饮恨刀的主人或临时主人,结局只有林楚江一个稍好一些,由于后期没有密集的战斗和像样的对手,林楚江最终稳衡在了一流高手的境界,但长期处于求战和找打状态的旁人,结局如何?渊声狂笑着遁入魔道,谭煊大吼着和敌人同归于尽!眼看林阡越来越像后两个,对江山刀剑缘略知一二的众将怎可能不担心。主公在这短短半个月,已经入魔了三次!

    不,是四次。

    

    七月中旬,他最后一次拖着残躯上战场,打伤凌大杰和司马隆时已经不认得他们是谁同时他们也不认得他是谁了。

    饮恨刀下,全都是草芥一般的命,模糊不清的脸,大快他心的腥风血雨!

    内力足够强时,什么气势,什么刀境,什么招式,这些统统都可以不要,十二元神,高手堂,豫王府,那些他往常很难打的劲敌,蹂躏在饮恨刀下居然全没分别割草一样。

    然而就像茶翁先前说过的,他从饮恨刀掠夺的,必然要加倍偿还,不管以何种方式,

    故而每一场屠杀,刀锋溅上敌人血肉的时候,刀中都迫切燃着他自己的命——

    有何所谓!既然这个世界是注定要灭的,那我便带你们一起看看它怎么灭!

    “主公。”“王……”“师父!”中了那支染毒的流矢之后,他们所有人都逐渐更加拉不回他,那毒药樊井费了很长时间才清除一半,据说是来自唐门,唐飞灵虽已就擒,其徒子徒孙还在为金国卖命。而尽管稻香村之战林阡得到了金陵和胡弄玉这种毒坛的卧龙凤雏,可是对面的陕西秦氏、四川唐门、以及邵鸿渊的门人、甚至和鬼蜮、南弦相交者,仍然守着零落的金国毒坛,从未放弃同南宋负势竞上,俨然在守候着一场彻底的复兴。

    剧毒和饮恨刀双重控制之下,林阡很快不能自控、成了洪瀚抒和渊声的合体,他也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在哪里。

    半昏不醒,隆德县境,他一时失心、只顾杀敌,本营被夺,损失惨重。

    原意增援司马隆凌大杰、意外攻下隆德的黄鹤去,远远看着这个最熟悉的场景,真是既痛惜,又高兴——

    林阡就像当年的林楚江一样,和饮恨刀真的刀人合一了,却是如此讽刺地刀人合一。

    饮恨刀,是妖邪,给了他战斗的力量,也霸占了他的灵魂,

    所以,一马当先,冲锋陷阵

    所以,一心向战,辣手疯刀

    所以,就让这双刀,一步步把他带走吧!

    还没来得及去继续诅咒林阡,林阡的刀就已经当头砍落,黄鹤去大惊之下,绝漠刀堪堪格挡:“林阡,望望你背后,可还有城寨!?你已完败!”

    那时前来救援的赫品章正在引导着残兵败将们撤离,林阡思绪回归惊见整个天地昏暗一片空无一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不对,怎会无人,眼前还有个宵小,伸着脖子等他刀,林阡倏然战意炽烈,眼神一厉,仰天长笑:“黄鹤去!来得正好!便以你血祭莫非!”

    莫非被困雄关,是黄鹤去出谋围堵,最终导致他不幸战死,林阡实在很难容忍,世间竟还有如此杀害儿子的父亲,心安理得地活着!

    黄鹤去面不改色,冷笑:“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

    “通敌叛国,背信弃义,抛家弃子,何以为父?狗屁不是!”林阡被激,狂啸一声,执刀急进,杀气澎湃。

    黄鹤去却显然没有恋战,见林阡如他所愿没带脑子,一声令下,矢石交攻。

    危难关头何慧如终于及时赶到,这样的毒障救急已经发生过无数次。然而最重要任务是保护柏轻舟的何慧如,哪可能每次分心顾及林阡时都能两全其美?两声激响,绕过她毒障的两支箭矢,一支射中林阡的肩头,一支则擦过柏轻舟的背上——

    没错,背上,那时柏轻舟作为军师却执意冲到阵前,竟还是背对着金军要将林阡推回安全境地。背对的意义,是什么都不顾了。原来不仅是聪明地欲擒故纵,更加是糊涂地舍生忘死。可是她终究不是练武之人……

    当她的血暖了林阡的手,当她的知觉也渐渐地流失,才终于换回了林阡思绪的清楚和身体的变热:“轻舟!”“主公不肯避箭,麾下只能效尤……”虽然隔着面纱,柏轻舟还是脸色惨白,眼看伤势不能再耽误。

    “主公,您带军师先走!”赫品章迟了片刻才到,仓促间领的殿后兵马也不够多,仍然义无反顾和何慧如合力,给林阡挡住了黄鹤去的千余兵马。

    然而,战至白热,赫品章突然发现,黄鹤去不见了,黄鹤去自己已金蝉脱壳,只怕是亲自率精锐去追歼主公去了!平素的主公和军师,武功和智谋,怎会教人有丝毫担心?但现如今……

    “赶紧去找!主公和军师!”赫品章前所未有的害怕。

    

    现如今,主公武功混乱至极,军师智谋力不从心,前方道险天地苍茫,后有追兵紧咬不放,不经意间,便从山崖滚落下去,血腥留在这烽火战路。

    柏轻舟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失血过多眼看可能都不行了,介于疯魔和清醒之间的林阡,自己肩上的箭还没拔,根本没内气供她支撑,却怎能见到她因为自己枉死,幽暗昏惑,四面杀机,盟军难辨方位,他想着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次隆德之失该死的不是柏轻舟而是他,所以见她垂危毫不犹豫,直接放血给她续命。

    柏轻舟向来戴面纱不愿见人,对此金宋蒙夏四国的见解都是“何人敢揭天命”,柏氏族人却好像有其余说法,可性命之忧哪顾得了这么多?他趁着自己还没晕赶紧将她的面纱一把拽去,极力地把他身上的血全往她口中送,明灭的天光下,隐约看到柏轻舟虽脸色苍白勉强清醒,却仍是掩不住的天姿掩蔼、容颜绝世,恍然原来如此,难怪她要这般遮掩,若在才情之外教人看见但凡半点这仙圣姿容,都会被本就求才若渴的四国更加激烈地哄抢和买椟还珠。

    他原本更加自责,更加恼恨,觉得自己辜负了太多美好的人和事,忽然想到一点,又觉得很高兴:好像放点血就可以清醒些不入魔了,放着放着,越来越清醒了,真的越来越清醒,原来可以这样自救!太好了,原来可以通过加快放血来回避走火入魔!

    越想越透彻,力竭昏过去。

    “主公……”柏轻舟一直都极力保持清醒,看到他自己还受着伤却不管不顾把血给她喝,一颗心怎可能不全系在他的身上,然而就在他昏死之际,几步外却传步伐,算到那可能是黄鹤去的她,情知再难自保、已然决定殉节。

    来者须髯如戟,果然黄鹤去是也。

    柏轻舟心口发麻,支撑着力气环顾四周:这里,很眼熟,好像是……西岩寺?虽是战场之外,但主公前两次入魔,就是被他们安顿在这里的,不排除有十三翼在附近的可能……

    她原本是想以饮恨刀自裁,忽然想赌一把绝处逢生,于是拼力从他腰间取下信弹向西岩寺的方向发,黄鹤去大惊回神,已然阻拦不及——

    当是时,换任何一个金人,站在这个足以手刃林阡和生擒柏轻舟的位置,都会沉浸在喜悦和激动里不可自拔,谁想到柏轻舟跟随林阡久了、竟也成了个笃信绝处逢生之人。

    然而,西岩寺一带应当没有兵马驻扎,她即使敢放手一搏,也不可能找得到人来救。

    黄鹤去的惊诧稍纵即逝,没错,林阡还是死定了……这惊诧,却又因为见到柏轻舟的容色而僵在了黄鹤去脸上:果不其然说得她者得天下,庄严如神女、何似在人间……

    

    恍惚不知过了多久,正要上前对林阡补刀,却听得右前方树上窸窣声响,宋有增援?何时到的?黄鹤去一惊之下移近火把,却只看到一个和尚打扮的中年男人躺在树上,仰面朝天独自在那边抛钱币,优哉游哉。他应该不是柏轻舟信弹发来的,而是本来就在此间玩耍——

    为什么说是玩耍呢,因为黄鹤去清晰地望见,他往上抛“对子钱”时,一开始就一枚,扔着变两枚、四枚、八枚,越扔越多,很快就抛成了雨,还一枚都没掉下来。

    然而,半百年纪了,旁边烽火连天着,一个人在这里玩杂技,骗谁呢?黄鹤去毫不犹豫,绝漠刀出手直往他试,那和尚猛然间手中钱币悉数转向,纷纷洒洒居高而下,果不其然是个敌人,黄鹤去见对子钱来袭正欲闪避,那钱币方向却捉摸不透,左右飞速摇晃,电光火石之间,钱币末端犹如点燃,烧出一团剧烈火花,刷的一声,火苗尾巴伸出老远,钱币已在黄鹤去脸上擦了过去,这看似随意玩乐露出的一手,竟教黄鹤去动弹不得、心服口服:原来竟是个高手?!

    这般强悍的内力生火生冰的技能,黄鹤去也只见薛无情和贺若松有过……

    “哎,不去江湖,江湖却不请自来。”那和尚落在林阡和柏轻舟之侧,竟像漂浮于地,轻功可见一斑。

    “你是……何人!”黄鹤去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厉声,他实在不想看到林阡再多一个帮手!

    “施主,你声音这般大,还想吵几人清梦。”那和尚,柏轻舟隐约记起,确是西岩寺里的僧人,和林阡还对话过一句“昨夜花树摧折”,原来这静宁僻远之地,竟然也藏龙卧虎。

    “问你呢,你是何人,何门何派!”黄鹤去迫不及待地问,“难不成是……少林?”

    “贫僧法号……好几个。最近一个是‘孤独泪’。”出家人不打诳语,可是……

    “这怎可能是法号!”黄鹤去只觉被人愚弄。

    “施主再不信,也不必高声。”那和尚如果不是身怀绝艺、就这么慢条斯理似笑非笑地回答这句,黄鹤去都想一巴掌掀到他脸上。

    “黄将军,何必与他一般见识,杀了林匪!”黄鹤去副将可没这忍耐,冲上前来立即厉声喝斥同时亮刀。

    “说了别高声……”和尚生气,轻声叹时,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夺去了那副将手中刀,与此同时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地朝着黄鹤去一干人等反推,明明是把弯刀,到他手里像握了只硕大的毛笔,据此以挥毫泼墨的态势横扫千军,一边打还一边说着招式名,“快雪时晴——”

    柏轻舟委顿在地,却隐隐看到,这和尚的刀法,不,笔法,连贯回绕,气势恢弘,气定神闲,不疾不徐,到真是有晋朝书法家王羲之之风范,而这一招表面不露锋芒,却内蕴无穷杀机,数笔过后,黄鹤去及其副将或退或残,正如在一场快雪后的天色放晴之感。

    “上!”又一重兵阵不信邪地围上。

    面临群敌围攻,和尚再度出手,夺来七八刀剑回击,袖袍间全然洒脱飘逸:“念长风——”话声未落,风起云涌,金军前推后拥。

    “静宁一带,何时有过这般高手!”黄鹤去暗自吃惊,明白这应该是个隐者,但这般身手绝不可能没留过名!

    “大道久不下,知先未然耶。”那和尚又报招式,跟黄鹤去下明棋他也无从招架,只见这“耶”字写完,一笔居高临下长驱直入,黄鹤去所带精锐又伤一半。

    “夜来腹痛……”那和尚报的……是招式?是!点、挑、刺、戳,全然朝着这群金兵的腹,逼迫得他们连连后退溃不成军。

    “顿首顿首。”好吧还是招式名,这一招结束之后,这些金军精锐们就差向他顿首了。

    “撤!”被他一个人就欺负成这样,众将完全被拉回到了荒山雪崩独孤清绝的阴影里,终究逃不开这开禧北伐的死亡诅咒吗!望见近处又有火把移近,可能是抗金联盟终于有增援驰赴,黄鹤去心知林阡命不该绝,不得不指挥众人撤退。

    “主公!”“是……军师?”就在西岩寺的十三翼见状喜忧参半,手忙脚乱,把受伤虚弱的柏轻舟和人事不省的林阡一起抬回去。

    “等一等,那位恩人……”柏轻舟问十三翼。

    十三翼回答:“军师是问那和尚吗,他,在拾钱币……不过恐怕挺难拾全了。”

    “把我和主公身上的,都给他,谢谢他,给他买坛好酒喝。”柏轻舟笑,说。

    “啊?和尚喝酒吗。”十三翼一呆。

    “喝。”柏轻舟笃定地说。她虽不会武功,却看得懂书法气韵,不过,更多的事情她后来也不记得了。明明血已经被林阡止住,视线竟不知何故再次模糊了起来。

    

    柏轻舟再度醒来,是在樊井对林阡的痛骂声里:“他自己身不避箭,才连累军师也受伤!”“这也就算了,不记得自己身中剧毒?把毒血放给军师喝,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

    原来如此,主公急于救她,万般虚弱之下做了个尤其错误的决定?好在樊井先前清除了一半毒性,方才没有将她也害死。但正是因为他的胡来严重危及到了她的性命,使得樊井和辜听弦关于“连累”的所有训导,林阡都难得一次全盘接受。

    林阡怎不知道,走火入魔害人害己,最连累的是那个,是正为他在金军受刑的吟儿!理智告诉他再这样下去不对,可是大多时候他都完全没有理智,哪怕是被樊井和辜听弦训导、他全盘接受的那一刻,还一边被指责,一边忍不住找酒,那时他也不知道他是一个人等着被酒灌一醉,还是一把刀等着被酒洗一场。

    “好在江西八怪给你把胡弄玉配的解药带过来了。再迟片刻,你和你军师都没救!你死了倒没关系,军师她……”樊井的声音被淹没在酒坛的轰炸声里,亏得是白昼没扰人清梦,否则那个叫孤独泪的和尚,可不要杀过来?

    柏轻舟起身靠近,微微蹙眉,只觉得樊井实在太吵,这时,发现何慧如也在楼梯下面,面容安静,眼含杀机。

    “何教主……如此……”柏轻舟这些日子和何慧如朝夕相处,早已心有灵犀一点通。

    于是樊井对林阡趁火打劫之后挎着医药箱下楼,惊见这里唯一仅有的楼梯……没有了!被何慧如的毒障,卷跑了!?

    “这!”樊井虽然有那么点刀剑底子拳脚功夫,可是轻功……即使学过皮毛,也忘光啦!

    “这……主公啊!”樊井大惊,急忙回头找他家主公哀求去了,他万万想不到此番作弄,幕后黑手是他不识好歹的军师!

    那时,林阡根本听不进他的哀求,恨不得这楼梯永远消失才好。

    没酒,没吟儿,何以解忧?火中的那一张纸,从洁白无瑕直到熏黑成一小圈圆,这簇火扬得太高,林阡的眼睛一阵酸涩。

    就说我是个魔,靠得越近,伤得越重。

    最近浑噩的时间太多,现在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听话不再去战场,是对现在这样的自己失望透顶。

    

    等樊井终于被前来照应林阡的孙寄啸救下来时,柏轻舟和何慧如早已去隆德,给赫品章出谋划策去了。

    “喝了毒人的血,便也变毒妇了吗!”知道原来是柏轻舟授意害他、本来想骂出声的樊井,想起军师自带天命威胁,万万不敢对她不敬。

第1395章 龙泥印玉简,大火炼真文

    樊井才刚砸完林阡所有的酒,一转身就看见他在室内玩火——

    这哪是什么主公,这分明是个熊孩子!他烧的是什么东西?拼死抢过来,他的刀谱《白氏长庆集》啊啊啊!

    樊井险些也崩溃,顿时放弃了求林阡救自己下楼的想法……

    退下战场的第二天,林阡就大病了一场。

    大概是从去年瀚抒之死就落下的伤病和痛苦,同时爆发时教林阡这样自恃强健的人都感到了病来如山倒的可怕,素日他都嫌樊井吵、讳疾忌医,可病重到这地步,连他都忍不住去找樊井、忙不迭地讨药喝,不喝不行,不喝难过,这感觉不是疼,而是晕,世人会晕船晕车马,只有他觉得在晕地面,只要脚踏实地就晕,非得虚弱地躺着才好受些。其实喝药也是心理作用吧,躺着才舒服点一了百了。

    直到某一天,他像个尸体一样僵卧在床榻上,忽然觉得他没那么晕了,松开了手,舒展了眉,好像终于获得了解脱——在你没病的时候,身体的任何部位都是无知无觉的,健康得就好像不存在一样;开始生病了,这部位会有痛觉,让你感受到它的存在;但病入膏肓以后,这部位就又回到了无知无觉,好似完全地不存在。就像他现在这样,不需要樊井救命了,四肢百骸都恍恍惚惚地消褪着。

    这便是一蹶不振,他知道。

    可怕的人生低谷,明知是被高峰堵着才度不去、能度过去就一定是高峰,可偏就不知道怎样才能度过去。

    他又一次不敢握刀锋,又回到了黔西初次入魔时那种一触即痛的挫败感。怎么握,还要再滥杀多少人?再祸害多少战友?再将这灵魂和躯壳分割多远?

    原来,饮恨刀要求“物我两忘”是这个意思吗,要刀主把原来的自己彻底地忘记、才好服帖地跟着刀走终于与本心相悖!?

    昔年他就从柳五津、白鹭飞、茶翁等人口中得知,刀人合一有两种,一为逐步地参悟意境,一为疯狂地挖掘战力,前者是自愿融合、以人合刀、宏观表现成跃升,后者是痛苦磨合、以刀合人、宏观表现成入魔。然而,说起来不同,都必须“忘我”,哪种不伤身?所以越进步越危险,实力越强,越难自控,也越易沦陷,他怎会不懂。

    懂又何用,还不是被刀奴役了!!

    

    重伤昏沉,精神萎靡,痛心疾首,灵魂如万千尘埃,被他放任着从躯壳剥落,

    西岩寺的僧人好像在撞钟,一个又一个清晨就这样悄然地流过,

    他睁不开眼,濒死之境,万事皆空,只剩最后的一丝神智,

    这远离俗世的地方或许是冥界?能清晰感应到本已寂灭的万籁,无论花开草长、虫鸣鸟叫,或雨滑于竹间、叶落在檐边,再安静,再神秘,生生死死,都有声色。

    他不知是梦是死,驻足道旁,回看自己过去的一生,每一场激烈厮杀,每一次战火擦磨,好像都浓缩在了这每一声虫鸣鸟叫,每一幕雨滑叶落里,但再怎样大气磅礴、慷慨壮阔,一旦附身其中,便会和它们一样,蜉蝣般朝生夕死,

    那些坚厚而辉煌的灵魂,怎能接受如此短暂就告终!由于抗拒这种急剧的熄灭,所以在它们寄生的躯壳凋零之前,努力地爆鸣,过度地沸裂,越短命便越挣扎,硬是燃出了遽然的亮。

    狂热地烧完,化作几抔土,躯壳遭遇死亡而被迫打散、凌乱,但这些灵魂却并没有彻底终结,而是一点点地,通过阴阳万象传递开来,曾经分离,终究重逢,逐渐交汇,因缘聚合,哪怕要耗费亿万年等待,

    终究在西岩寺的暮色里,又见闻阔别已久的霜凉剑戈,风生阵马,万鼓齐挝,

    回首听,月明天籁,人间万窍号呼!

    垂死病中惊坐起,力竭又再昏过去,

    但他的那一丝灵光,却因此再也睡不着了——

    那些死而复生、火烧不尽的灵魂,不就是饮恨刀里的隽永刀意?可它们,在他梦中,每一次被新的躯壳唤醒时,都因为他的上一个躯壳死去而被打散,完全失去了故去的印象,他的新躯壳孤独地躺在那几抔土上,穿越若干战场无数人海到过往的烈火下,重新感受,重新领悟,艰难拼凑了一丝半缕,继而在春季的微风细雨里,重新整合,重新凝聚……尽管后来随着他的陨落很快地又打散,却从容不迫地,随着他的再生又重来……每一个堪称碎片的瞬间,因为冥冥中的关联,而被连贯成了永恒。

    反复地聚散、兴亡之后,那还是最初的刀意,却也不完全一样,既原始又崭新,既传承又改变,就像晨钟静,暮鼓喧,它们根本是前后世,就像天地间的万籁,不堪寂灭的多了,终累积成号呼。他是个人等酒一场醉,或是把刀等酒洗一场,又有什么区别?刀与人,皆是血铸就,皆是古往过、今又来,皆曾是整被分散成零又渐渐从零汇聚成整。这世间所有,存在便是向着毁灭去,衰落后又立即筹谋再盛。谁说他和饮恨刀就相悖,既然灭了这个世界,那便再重新塑造一个!

    程凌霄曾与他说,越是濒死,越适合心念沉淀,原来是真的。

    这瞬间的透彻通明,使他在一息之间,将所有的刀境过电般在脑中流转了数遍。从一心二用、以一御万、以一驭万、万云斗法、八十一刀、十方俱灭,到万寓于一、盘路云梯、昆仑崩绝壁、万寓于零、上善若水、上善若酒、巴陵无限酒、天云水三方斗法、神游、镜谧……

    它们,全部失去印象,全部推倒重来,一梦复一梦,重构最多次,千淘万漉,留下最后的东西,便是饮恨刀的最精髓!

    

    骤然清醒,否极泰来。

    近年来在追赶高手堂和豫王府的过程中,林阡的刀境一直致力于维持与深化,便是遵循着所有前辈们的指点,“以最少气力维持最强意境”,后来渐渐能平分秋色,诸如上善若酒、神游和静谧,则已然是给了刀境以创造和入化,便是随着自己的心念,“参透更多更妙的新意境”,而在遭遇渊声的南石窟寺,却被渊声指出你林阡还有第三个值得进步的空间,“在相同意境基础上,增强该意境的杀伤力,如此刀法才能愈发精致。”

    渊声当然不是用话说的,而是用他比林阡更高的对饮恨刀的驾驭能力说:林阡,如果你的敌人熟知你的心法、参悟得比你更深入、能以比你少的力打出比你杀伤力更大的意境,他就比你更配饮恨刀,他就有可能打断你引以为傲的对饮恨刀的控制。

    林阡托吟儿的福,战毕就偷师了渊声的佛经,那几句洞窟壁上简单的口诀,在实战中不仅能够补充他的体力,而且还令他觉得,渊声就是靠这佛经才比他强,如果饮恨刀和这佛经完全互相适应,他便能像渊声那样,增强意境杀伤、提高自身驾驭。

    但后来事实证明,他想错了,那佛经只能补充体力,并不能提高杀伤,提高杀伤还是得靠自身参悟。然而,他林阡对相同意境能有几个参悟?实战中,虽然放空过,短暂地忘记过,尽力地缔造过,那些刀境也早已深入血脉,很难再有新的理解。

    直到现在,此情此境。长久的自暴自弃、忘乎所以,长期的胡乱做梦、灵光一现,再到现实中把所有已有的刀法全盘推倒重来和翻来覆去的推衍琢磨,他退居二线闲到快要腐烂的这些日子,忽然真的对相同意境有了多重参悟。难以想象,他就这样支撑爬起后、焚膏继晷地重新练刀,杀伤和驾驭好像真的在加强。

    那句话他很早就听过,但现在才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

    不过,这西岩寺,真不是个可以夜以继日练刀的地方。

    他这双刀大江东去淘浪,有人气愤被吵了清梦,不管你姓甚名谁就来遏止,飞一招“快雪时晴”逐客,出手似是信手拈来的树枝,打出的却和兵器一般无二的遒劲,势巧形密,哪个武圣?

    林阡饮恨刀的“雪光之灾”岂是虚名,尽管对方行云流水势要将他化尽,他这双刀锋芒不竭,强势反推,雪色暴涨,气吞万里,恍惚间,有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

    “这双刀!贫僧认得,很久以前的事了……”对面的是个半百年纪的和尚,先前和他对过话。此为隐者,避居荒野、不问世事,自然不认得他林阡是谁,只知道他是个伤心人罢了。

    不认识林阡,却认识这双刀,居然是个江湖中人,还是个故人?林阡本不在入魔状态,也不想将无辜伤害,所以切磋一招就想回避,然而这场战斗却不能由着他游刃,并不是他想收招就收得了——那和尚本来还带着被吵醒的愤怒来扫雪,未想到不仅没放晴还又陷暴雪,一时兴起,又倒拔门前一树“念长风——”

    林阡临危不乱,左刀“南风吹山作平地”,右刀“夜半狂歌悲风起”,一刀雄奇,一刀疯悲,左右并用,齐驱而前,压向这和尚指掌中的无际风云,那和尚脸色微变,生生与他撞了个平手:“此心法,施主万万不该练。”

    “前辈……”林阡这才有空开口,“说的是什么心法?”

    “贫僧被渊声强夺的心法。那是我佛门之物,与施主的刀并不相容。”他又出一招“大道久不下,知先未然耶”,袖袍间气势如虹,潜龙在渊腾必九天之势。

    “不容……”林阡一失神,险些没接住这一……树。缓得一缓,终究以重新参悟过数遍的“神游”将之格挡,泰然进退,自若攻防。

    打着打着,他忽然全明白了,从血洗陈仓开始,怪得不像自己的自己,为什么总是这样频繁地莫名其妙地习惯性地入魔了,

    那正是因为他想用渊声的佛经来补足自己的体力,可是,贪小便宜吃大亏——

    那佛经和自己的饮恨刀是殊途的不容的甚至是抵触的,作为一个悍然入侵却不能与心念融合的外物,其虽然对林阡的战力有着非常极速的推动,却也导致了他入魔的愈发危险和频繁!

    亏得众人都以为他在陈仓的入魔,是稻香村韩丹伤他的火毒导致,真相大白原来祸首是南石窟寺渊声被他偷师的佛经!天上真的不会掉馅饼,那佛经给过他好处,却也驱遣他走火。

    但他现在,却还习惯性地用着……到底该不该继续用?

    濒死之境的参悟,使他这几日对饮恨刀的驾驭已经在接近渊声,在这样的基础上,他发现佛经开始有了提高意境杀伤的可能……

    “施主,完全不相容,再打必入魔,说的心里话,不要不爱听……”那和尚再拆他几刀略觉吃紧,招式不再拘泥于王羲之,什么夜来腹痛、顿首顿首,打黄鹤去还可以,拿来对付林阡必定一去不返,“哎,逼我换招!‘势如奔雷坠石,态似鸿飞兽骇’!接!”

    这招式名字真长,还跟兵刃般一寸长一寸强,长到林阡稍有心乱就险些招架不住,重若崩云的这棵树,即将戳到鼻尖他猛然惊醒,如果从前有人跟他说佛经和他刀法不相容激化了他的入魔,他可能还接受了予以改正,但他这些天才刚悟出任何的沧海横流都能全盘毁灭俱陷混沌一起重新雕琢——“容不容,可不是你说了算。”

    夜凉如水他心如止水,倒是从河东回来之后难得的神清气爽,这和尚是个强敌不假,且当他是跑来给自己练刀的,火一次次炼,林阡骨一次次更坚,那本不再拘泥于纸的刀谱,随着烈焰的燃尽,于虚空中越显越真——“容不容,我刀里写,你看就是!”

    依然是那个神游,杀伤力却像是翻了一番,他和他的刀行走于入魔边缘,时刻与危机擦肩却始终未曾沦陷,哪怕席卷了一路的风火雷电,就是这样的惊人魄力,说一不二,一边制敌,一边制刀。

    和尚惊见自己手里的树分崩离析,对面刀境,天水相接,混茫淼漫,忽而开拆,豁然郡邑千万。

    林阡以行动向这个名叫孤独泪的和尚反驳:遇抵触,不妥协,必磨合;遇逆境,不滞留,必翻越!

    流畅淋漓,激得那和尚遇强则强:“施主,我认真了!”不再持树,祭出看家本领,林阡微一定神,这和尚的武器原是一对——

    判官笔!

    林阡一时恍然,难怪他的招式多为书法帖子,心念一动……却忘记了。

    孤独泪用起笔来,俨然比用树得心应手得多,点穿皆飘逸,刺挑俱凶险。

    “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那和尚报的……是招式吗,明明就是在自我描绘着招式形态嘛,自夸嘛,可是林阡无法辩驳,和尚确实打出来了此等观感!

    林阡不敢怠慢,持刀疾行入这和尚凭笔法阵列的宇宙、内力攒聚的烈火,即便这和尚之笔横绝六合纵扫万古,招式无穷力道雄厚,亦莫能将之裹挟。

    越打越静,是因为比这更难打的敌人、更难堪的境地,他都已经过去了,还有什么能让他皱眉。

    这二人从切磋开始、到战意被燃,只花了十招不到,然而双方皆全力以赴过后,却是百回合都未分出胜负——佛经是那和尚的东西,自然被他掌握得炉火纯青,力量与林阡一样源源不绝;他的笔和林阡的刀一样,精湛得就好像他自己的三头六臂。

    不过,浪荡子曾经说过,天下间没有破不了的招法,故而林阡只需立足不败,千招万式后还怕他不露出破绽?没他打得风姿卓然,性子却比他要耐久得多,熬也熬得死他!果不其然在第一百八十回合,林阡看熟了他的进退速度,长刀一横,猛进割削,虚晃一招,和尚双笔狠挑,凌厉之至,齐灌长刀,正中林阡下怀,迅速将气力全数调往短刀直袭他肋下,端的是矫若游龙,和尚一愣即刻回护,林阡这刀却是“镜谧”,直接去断他手中双笔,着实给和尚涨了见识,原来这是虚招里的虚招——

    然而林阡不曾想到,双笔的坠地好像是和尚自己选择,就是要他林阡降低防备!正当他得胜松懈之际,那和尚一掌打回,猝不及防,不由分说,林阡双刀也径直脱手而飞,迫在眉梢不及细想,果断一掌对接而上。一声激响,两个人被各自功力震退半步,竟把彼此剩下的力一瞬全销!

    林阡对所有招式的推倒重来也不是个个都比以前强的,比方说这个镜谧,仓促间没打得好,被这眼疾手快的和尚望见了端倪,所以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孤独泪和林阡都是大汗淋漓,可是好不容易遇个对手还没分胜负怎好休战?孤独泪情之所至去摸腰间,哎,还有一酒壶,可是舍不得用……

    月明星稀,林阡岂能看不到这将出未出的好酒!好几天没喝了,眼尖,看直,不经意间,不管不顾地上前要抢来喝,浑不管自己全身乏力,他想着反正对方也没力!

    “施主……这是贫僧的酒!”孤独泪怒不可遏,油尽灯枯还与他欺身肉搏。

    “哪个和尚喝酒?!”林阡才不相信,将他扑倒在地时顺便打量了一番,这应该是个真的和尚,不过虽然光头,虽然是个中年人,长相还颇俊美。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孤独泪一边说一边抢酒,一边把林阡反打在地。

    “这酒给我,明日还你!”林阡被这喝酒的念头焚身,什么道理都不讲了,看样子又要疯魔。

    “阿弥陀佛,施主……”孤独泪一时打不过他又被他压住手脚,眼看着酒被他喝了一半,急中生智念起经来……

    林阡力道一滞,再度被他打败,看来刚刚是差点入魔但好在被这和尚止戈清心,然而……这酒……真的,不能忍啊……

    便那时,孤独泪陡然脸色一变,松了力道,被他翻压、夺酒喝光,他正自享受战利,还没去管为什么,就嗅到随风传来的一阵幽香……

    与此同时,响起个清脆温婉的女子声音:“请问小师傅……”

    他一愣,才想起他本来在练刀,遇到这和尚在寺门口打开来,现在与之扭打一团在庙外数丈……回过脸来,映入眼帘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请问小师傅,‘孤鹜单飞’大师可入睡了吗?我来给他送吃的来呢。”

    “……没听过。”他怀疑他身下这和尚就是那大师,但是看其屏气凝息的样子,俨然是不想看到她……

    “哦,都怪我,来得太晚啦。下次早一些,给我相公下多点蒙汗药。”那女人把吃的放下了,“小师傅,麻烦你帮我交给他。”

    “……”林阡一时间还没理清楚这来龙去脉,和尚不戒色的吗,还勾引有夫之妇!?

    “施主!多谢!”和尚看见那女人走远,猛然起身,一把将林阡抱住,“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

    翌日,林阡才知道这个叫孤独泪又叫孤鹜单飞的和尚,是他的救命恩人。

    “毒人啊!毒人!把救命恩人打得鼻青脸肿……”为此,林阡没少挨樊井骂。

    他去找和尚道歉的时候,和尚刚扫完地正在撞钟,四目相对,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大师,昨晚的事,真对不住,这酒您喝。在下……悔不该冒犯了恩人!”林阡望着他不知是被打的还是没睡好的黑眼圈,又想笑又自责。

    “哦?施主,原来就是那个伤兵啊……”和尚才发现他是前几天那个奄奄一息的被追杀者,笑,“哈哈哈,这有什么好悔,你要早知道是恩人不敢打,岂不是错过了昨晚上这场战斗?”喝酒啧啧,“精彩,精彩极了,我那双笔,旷古烁今……”

    “大师,何时有空,能给我讲讲,那佛经的释义?”林阡本来想把南石窟寺里的佛经默出,后来想到这和尚是原主、铁定有全文。

    “怎么,施主不怕入魔?”和尚提醒他,“渊声是前车之鉴,越透彻,越危险。”

    “越是危险,越有机遇。”既然要磨合,那就该深入。渊声固然惨,还没磨合得了,就被完全带跑了。

    “施主的武功,已然不是常人可及,为何还要冒险登攀?”和尚不解。

    “在下的妻子,被她父亲强掳去了,在下要把她救回来,至少得和她父亲一样高。”要把她堂堂正正地救回来,而不耽误盟军和金军的战斗,那就得诉诸江湖比武,他至少得和完颜永琏一般强。

    “哦……”和尚恍然,“可是,连渊声都……”

    “在下不惧。”林阡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俩交谈未毕,就有十三翼跑来:“主公!”

    “何事?”

    “庙外有一半百年纪的女子,不是初次来了,说要找‘独羽穿空’,可庙中哪有这样的和尚?”十三翼面露难色。

    “那就告诉她,那和尚可能云游去了,暂时不在此间。”林阡一时还没会过意,对十三翼说。

    “行,那施主随我来吧。那佛经和你的刀,虽然殊途,未必不同源同根,试试看。”和尚一本正经地说完,转过来唤十三翼:“这段时间,若是还有女人找‘泪溅珠华’,也麻烦施主们帮忙挡着……”

    众人面面相觑。如此拈花惹草,怕是黄鹤去也弗如!

    

    “大师尘缘未了,为何出家?”林阡也不免蹊跷,他觉得这个孤独泪去当采花大盗更合适。交往久了,终于问出。

    “哎……贫僧二十岁前还是个浪子,四处留情,遇到好些尤物,个个都情深意重。”孤独泪说他二十多岁就出家了,“实在太多,难堪选择,一个都不想辜负,便只能出家为僧。每个都不娶,正是个个都娶了。”

    老实说,林阡听过很多看破红尘的缘由,却没有一个这么像他这样清新脱俗……

    

    那晚在西岩寺外初见这和尚,黄鹤去就满腹疑虑,回营后检讨罪过,不忘提及这位静宁一带不可能没留过名的高手:“那和尚说他法号‘孤独泪’,长得……年轻时必然风流。”

    “那和尚,可是用笔?判官笔?”凌大杰喜不自禁。

    “不曾用过他自己武器,但是,报出来的招式好像确实都是书法帖。”黄鹤去回忆说。

    “是他……”岳离低吟,神色有异,“他没有刻意隐姓埋名,但恰恰是一种远离不归的意思。”

    岳离没有再说什么。

    三十前的陇陕江湖,是渊声求战,也是渊声替金军选拔出类拔萃者。

    “王妃生前的最后一战,也发生在这静宁附近……”二十五年前公主的丢失,二十五年后公主的寻回,都在静宁,西岩寺也在静宁。

    “最后见过王妃的我军将领,应是邵鸿渊、徒禅勇、凌大杰……”省略的姓名,自然不少。

    陇南之役,伤敌十万,自损八万,那失去理智滥杀无数的一战完颜永琏险些被从王室除名,更大的后果是一批因他仁慈才归顺的拥趸们对他失望继而离心……离心者,不乏高手堂,有像徒禅勇那般吊儿郎当再没好好打仗的,亦有当时就挂剑封官离他而去的。

    “既救了林阡,也没什么好期待了。”岳离抬头,看凌大杰还面呈欣喜,提醒他说。

    “他未必知道王爷在此……”凌大杰还想再说,却因为岳离脸色铁青而止,回看黄鹤去,“劳烦黄将军了,先休整几日吧。”

    “是。”多年来,黄鹤去的仕途几起几落,被小王爷挤兑,被大王爷轻视,好不容易被二王爷接纳,起起落落却都被淹没在陇陕金军的大败潮流里,他的命途还有无起色,完全系于对林阡的每一仗上。

    终于,这静宁秦州会战,他等到了希望也熬出了头。说来还得感谢林阡,林阡完全帮他扫清了南北前十、十二元神、高手堂、豫王府的所有同僚,或以夺命,或以狂胜。此战若不是那和尚插手,黄鹤去有可能成为完颜永琏最倚重的那一个。

    可惜功亏一篑。

    好在来日方长。

    他黄鹤去要想出头,比任何人都严苛的一点正是:林阡手底下,有不少金军的劲敌,都是他黄鹤去的亲生儿子,吴越,石磐,莫非,甚至那个他后来才知情的洪瀚抒……

    “通敌叛国,背信弃义,抛家弃子,何以为父?狗屁不是!”告退离帐,林阡的厉声还响在背脊,声声震慑。

    黄鹤去苦笑一声,年轻人不识时务,我又有什么办法。

    即使韩侂胄正发动着举国北伐,即使林阡已露出直追完颜永琏的势头,黄鹤去仍然认为,天命归于金,顺流者才活,逆势者必死。

    如果说,对结发妻子吴珍的厌弃使他向来不喜欢吴越,那么,对初恋情人吴臻的憧憬使他对石磐还有些许怜惜,然而,对短暂情缘的李素云蜻蜓点水,使他对洪瀚抒的存在都难以感应,可是,对一生挚爱凌幽的爱而不得,又使他对莫非那个儿子,恨不得认……

第1396章 洗髓还本原,凡圣同归一

    七月十五,中元节,道佛皆举行宗教活动,民间亦会选此日拜祭祖先,故而车马经行之处,前两日就见有人焚香化纸,到底是离战乱稍远才可得空。

    “雨祈可有消息了吗?”马车里的贵族女子,不知是被喧嚷吵梦,还是路颠得睡不着,醒了。一觉醒来,第一句话就关切地问。车驾前负责保护她的带刀侍卫立即转头,毕恭毕敬,低声回答:“回禀大公主,据说有人在王爷跟前看到了小公主。”

    “这丫头,亏得我还在后面找她,原来已经跑到前面去了么。”那女子笑了一声。隔着帐帘,能看到她微微上挑的眉眼,修长颀秀的身段。

    此番从河东一路往陇右的方向去,他一行避人耳目乔装成寻常商旅,自不可能还是素日王府里的装束。侍卫回过头时也难免蹊跷,两个公主都是怎么了,一听郢王要到陇陕,异口同声跟过来,这是打仗还是闹着玩?小公主天生性野也就算了,大公主一向温婉识大体,竟也要跑到这战地……可能是因为大公主牵挂小公主吧。

    说起来有大小之分,实则她俩是双胞胎,大的叫雪舞,小的叫雨祈,或许是童年由不同人抚养长大的缘故,她二人性格天壤之别,虽然面貌相同,雪舞静若处子,雨祈动若脱兔,故而容易区分。

    王府看来真的是个牢笼,滋润惯了总想着要出笼,雨祈跑出府,雪舞追着护,已经不是第一次,去年秋冬就发生过,可是跑哪儿不好非要到这战地?活腻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对此郢王居然不制止……

    作为郢王府忠心耿耿了近十年的老臣、目前武功排名第七的高手,这带刀侍卫早就对战场心驰神往,却非得被郢王分过来看护公主……真的很心不甘情不愿。

    “去年,是为了找雨祈,今年,是我自己想要来……”雪舞掀开帘帐,轻揉还惺忪的眼,望向民众那一路的喧忙,不禁陷入了回想——

    早在圣上的旨意到达河东之前,父王就已经厉兵秣马枕戈待发。先前对着圣上赌咒发誓打破头也要上战场表忠心的他,好像猜到了圣上不杀他就必会用他一样,一旦得到调令,身如离弦之箭,不可能再等她们收拾好行装一起走。“漫卷诗书喜欲狂”状态下的他,沉浸在一种理想即将实现的喜悦里,根本没想过拒绝她两姐妹的请求,何况他向来宠着她俩?只提醒了一句:“少惹事。”

    “唉,雨祈她,来意只怕也和我一样吧。”双胞胎是心意互通的,她看得出那丫头来心似箭是为何。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还能为何?

    去年秋天,雨祈和母亲赌气,离家出走,音讯全无,雪舞带着几个郢王府高手四处辗转,才在陇右的乱世将之寻回,寻回却是陷落,彼时的陇右漫天烽火,她俩混迹在难民里即使往脸上涂满了尘土,也逃不开被如饥似渴的土匪们擒获和垂涎。

    原以为命尽于此,谁料得绝处逢生,当妹妹被捆缚惊怒大骂而她已被匪徒压在身下用尽力气咬舌自尽,从天而降的一把利剑恍若神灵……那剑意如断絮她当然看不懂,可接下来那几天她眼中只剩下那剑的锋芒和主人……对救命恩人,应有结草衔环的觉悟,何况那剑主出类拔萃,以一敌十仍然神态冷静,满身血腥不改眼神坚毅,威猛气势,精壮身材,后来虽只有几日的远远凝望,她也窥探出那是个南宋的将帅,皮肤略黑却难掩俊帅,爱笑、阳光,举手投足都是诗中侠客该有的豪爽……

    “唉,我是怎么了……”她遐思时,视线早从道旁移开不自觉地往上,沉迷进了天空那白花花的日光,不知何故竟失了神,幻想出他抱住自己、和自己缠绵的样子,半晌,马车绊到个石子她猝然从春梦惊醒,羞红了脸面颊滚烫,“怎会这样……”

    好在马车里没有第二个人,看不见她这不够端庄的模样。

    她正襟危坐,收拾着尴尬的同时,仓促向窗外探看,不无伤感:“白昼就已经如此,夜晚还不知会多热闹?民众们说是拜祭祖先,其实是在求战乱别过来吧……也不知往西南去,会不会荒凉得多?”

    便在那时马车趋停,好像前面路被堵住,侍卫们剑拔弩张,她也心念一动:“出什么事了?”

    缓得一缓,带刀侍卫回答:“哦,不是匪徒滋事,是……小王爷在打人……”

    “这个小豫王,半天不惹事,浑身痒。”她实在很不喜欢那个纨绔子弟,豫王完颜永成最小的儿子,她习惯称呼他小豫王。前年豫王薨逝,豫王府高手出走大半,诸如齐良臣、司马隆、高风雷全投入了曹王与林阡的战斗前线,使得去年夏秋那场波及到平阳府的河东大乱,豫王府几乎无人可用,纵连小豫王本人也深受谢清发之害,好在危难关头对他最忠心的高手段亦心及时赶到,将这个年不足十五的小王爷救出绝境。

    然而那一战段亦心也身受重伤,幸得卿旭瑭经过救到郢王府里,方才使主仆俩转危为安,段亦心和小豫王行动不便,在郢王府养了很久的伤,自那以后,两个王府的一些人便私下走动得比往常密切。

    此番圣上旨意到郢王府时,雨祈和小豫王正在后院爬树,两个少不更事的男女,借了雪舞恳请父王一同去陇陕的东风,兴冲冲地说他俩也要随军,雨祈立即就去换了套男装,小豫王也不甘示弱求带兵,被闻讯而来的段亦心一脸尴尬地制止……雪舞想,可能是因为想给曹王心里施压,父王才同意了把这位小豫王也带在身边?不过,不同于雨祈任性有目的,小豫王完全是胡闹乱作为,这不,据说车驾被人不慎拦了道,二话不说跃马而下冲上前去一马当先拳打脚踢……

    “要他住手,莫误了行程。”雪舞对带刀侍卫说,然而侍卫对王爷如何有用,很快便传达:“公主,小王爷说了,那是‘诸色人’,可以欺负。”

    “胡说八道!这纨绔,实在不及他父王风姿万一。”雪舞愠怒,当即掀帘,探出半个身子,亲自喝止,“四海之内皆皇帝臣子,区分待人,岂能致一?还不快快住手?!”道旁群众只知他们是女真贵族,远远看到这女子雍容华贵、落落大方,都不由自主地退后或惊叹。

    小豫王被她这简单一句话就拉出了殴打,面红耳赤。他素来因她淡静忌她三分,何况听出她着重说“致一”,明显是在以南宋的举国北伐压着他。他们特权阶层欺负下层惯了,却忘记连圣上最近还强调过,大敌当前,契丹、南人甚至羌兵,全都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齐心协力打宋匪!

    “好吧,雪舞姐。本……我错了。”他摸摸后脑勺,服帖地转过身,“改就是。”

    “给伤者一些银两,赔偿疗伤吧。”她息事宁人过后,正准备回车上坐,余光扫及那被殴打的南人……居然是……

    怎么回事,居然是那个让她心念一动的男人?

    我,我是怎么了?是太想那个人了?怎会眼花,在这里看见他?!

    吃惊之余,定定地站在那里,全神贯注打量了好几眼,总算确定——除了气质不像之外,除了瘦一些衣衫褴褛之外,肤色、身形、五官,无一不是那个男子!尤其那英俊的眉宇,深刻的轮廓,她闲暇时画过无数遍也摸过无数遍……

    是那个人吗,那个威风凛凛的南宋将帅?可怎会沦落至此,受尽屈辱?

    她克制住内心的震怖,对侍卫说:“将此人抬进我车里来。”

    “……”侍卫以为自己听错。

    宁错过,不放过。她在心里说。

    小豫王杵在那里,还以为她这么做是故意和自己对着干,却想不到此刻她眼中根本没第二个人:“好了,赶路吧。”

    “不赶!”小豫王气得攥紧拳,正赌气不想上马,忽而看见段亦心从斜路策马而来,喜不自禁,忘了不快,“段姑姑!您去了哪里……”

    话音未落,映入眼帘一张熟悉的脸,正是被段亦心谈笑风生领过来的人——

    “齐大人!?您,回来了?!“小豫王分辨再三,喜出望外,难以置信。

    

    开禧二年七月下旬,随着林阡恢复正常、回归战场,金宋在静宁本已大局已定却又再掀战浪——

    自六月廿三第二场静宁会战爆发后,陇干、水洛、通边、隆德诸县反复易主,尔后林阡走火入魔发挥不佳,抗金联盟再如何死撑,也难以维持不败局面,弈至七月廿四,盟军实已外强中干、面临颓势。眼见隆德、通边、水洛大多已被完颜永琏卷走,盟军人人心中有数,“主公再不归来,静宁只怕就完了。”可他终究归来了,那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他们都等着主公带他们翻身复仇、扬眉吐气。

    林阡自然也感谢众将在他不支时候的不离不弃,是他们将不算零落的盟军过渡到他的手上,整整一个月,生生在三波金军的车轮战下挺过了难关。

    他欣喜地看到了辜听弦和百里飘云独当一面,郝定和石硅完美搭档,赫品章和俞瑞杰化敌为友,孙寄啸和薛九龄因为莫非的联系而和衷共济;

    欣慰地听说了曹玄的淡定、李好义的英勇、孙思雨的彪悍,以及莫如的坚强;

    这些都标志着,短刀谷,祁连山,红袄寨,苏氏旧部,吴氏官军,整个抗金联盟,在举国北伐中完成了某种程度上的“致一”。

    更令他高兴的,是先前一直吊儿郎当的宋恒,终于凸显出了成器迹象,从秦州被调往静宁救急的第一战,便杀得完颜纲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而那时,宋恒只是辜听弦的副将。

    杀敌过程中,宋恒还不忘给林阡在辜军中揪出了好几个控弦庄细作……他好像有无比旺盛的精力?居然能够一心二用互不耽误。林阡一高兴,立即表彰他立功,擢升他当主帅。宋恒当然不拒绝,欣然接受了主公的行赏和战友们的祝贺。

    唯独陈采奕略有隐忧,她知道宋恒此战表现杰出是有原因的:完颜纲曾经担任过控弦庄的代庄主……她明白,杀控弦庄人是宋恒的战斗动力,却委实也怕这动力和兰山一起成为他的心魔。

    陈采奕将这些担忧如实地告诉了林阡,并说,主母曾经对堡主说,对控弦庄细作,原本可以放长线钓大鱼,奈何他性子里永远是直来直往……

    “且一步步来。”林阡点头,知道他若想扶起宋恒,和当初他扶起听弦的方式不同,听弦的问题是义军不容、和同僚关系处不好、对家臣们不承担,宋恒则是对功名和兰山先后的求而不得。对功名的在乎,林阡还能慢慢磨练他,而对兰山,恐怕只能靠时间了。

    所幸宋恒和听弦一样,阅世浅而性情真,所以都有救。

    “控弦庄随着仆散安德的猝死一度群龙无首。现任庄主鸑鷟,应该在上任前后就联系上了一直以来都深藏我军的‘鵷鶵’等人,但至今都没有找到那个在环庆临时独自潜入我军、只和仆散安德一人交流的最优秀细作‘青鸾’,主公若能趁此空隙将他抓住,可以永绝后患。”转魄在离开静宁前对林阡如是说。鵷鶵可能还属于陈采奕话中那种能被放长线捉的大鱼,但青鸾,独来独往,有利有弊。想法固然好,终究难实现。

    “隆德,今由凌大杰、岳离、黄鹤去、完颜璘据守,通边,由完颜永琏、完颜承裕、羌王青宜可把控,水洛,是完颜纲、司马隆、移剌蒲阿驻扎,此外,还有轩辕九烨、罗冽等人灵活服从调配。”灭魂和转魄一样,随着金军主力的撤换,被迫离开了此间战场,所以目前静宁县境活跃在南宋情报网一线的多是海上升明月第三级。

    林阡闭目,将这些金军官将姓名在心中流过一遍,略觉蹊跷,又想不出哪里蹊跷,最近脑筋实在有些退步,总是有重要的事情忘记……直到离开灭魂、回到宋军在陇干北部与隆德金军对峙的本营,他忽然想起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齐良臣呢?”

    撇开对阵不谈,铁堂峡的稻香村是他和那个名叫齐良臣的对手的最后一面,据说后来齐良臣一直身处环庆养伤……然而奇怪的是,此番金军因林阡入魔,前线后方的重要官将大换血了三次,该来的几乎都来过又去了,却没有一次出现过这个人的名字!

    向前追溯,金军众将出现最整齐的“松风观狩猎”、抑或“陈铸公审之夜”,齐良臣都没有出现在人前,他,明明因为陇陕之战被金军推崇为“齐神”,地位远胜过司马隆、高风雷,另外那两个都在静宁秦州会战里出现了,怎么齐良臣不在?

    齐良臣那种仅次于岳离的武功,当然不可能被出现在省略号里,出现在等等里。

    林阡就这么凭空想,当然想不到除了染病不起的任何理由,遗憾之余,想齐良臣不在当然更好,盟军少了个大敌。

    一转眼,第三场静宁会战已箭在弦上。

    晚风中孤独伫立于山涧,秋雾略显得他衣衫薄凉:吟儿,等我。早已决定要对抗你我麻木的宿命,那便彼此支撑相互扶持一路走到底。

    涉道迷茫,风雨共度;曲径坎坷,生死相依;命途艰辛,坚守同行。

    这些天来,海上升明月无人能够靠近吟儿囚禁之处,战地几经迁移,退居二线的楚风流也很难打探到她此刻所在,辜听弦原还想通过移剌蒲阿尽可能地给吟儿送药,却遭到百里飘云第一时间的拒绝,一则涉及物品是越界之举,二则移剌蒲阿是契丹人、在金军地位略低、不能够教他难做人。

    对此林阡自然理解:“万不可教他步陈铸的后尘。”在那之后,吟儿的音讯便如断线的风筝,但林阡知道,她一定活着,等着与他重逢。

    怎会孤独?吟儿时刻都温暖着他的胸口,饮恨刀不停炙烤在他的背后。

    “莫急,你终将出鞘。”他微笑,想着她,对它说。

    

    饮恨刀法,虽只有十日推倒重来,却对过去的十年推陈出新。再加上曾给他战力加持的渊声佛经恰好在西岩寺遇见原主,听闻全文和释义以后,更是令他醍醐灌顶、一通百顺,杀伤力和驾驭,虽不至于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但也已然发生了妙不可言的变化。

    那个名叫孤独泪的和尚却直言,林阡本来就身怀绝艺,能够据此把刀法理顺固然不足为奇,但是佛门之物就算你天纵奇才,也不可能短短几日就融会贯通,至少也要费上四五十年的修炼才能了然。而且,由于这佛经和饮恨刀法存在抵触,更加不适合速成,没有佛法根基之人,任何一种浅尝辄止、不求甚解状态下悟出的招式,产生的戾气都得经过七八十年的逐步化解,而且还未必可以化尽。

    换而言之,林阡还必须学别的,能化解戾气的慈悲佛法,那真得在他的二十七岁从零开始……自鲜血淋漓被十三翼抬到西岩寺的那一刻起,或者说南石窟寺偷师了渊声佛经的那一刻起,他就半只脚迈进了佛门而不自知。

    “万物非万物,与我同一体。幻出诸形相,辅助成生意……造化思何鸿,妄杀即暴戾。蜉蝣与蚊蝇,朝生暮死类……物我皆一致。”渊声在南石窟寺留下的,原是少林的内功心法《洗髓经》!

    而洗髓经的全文,第一句话是“如是我闻时,佛告须菩提。易筋功已竟,方可事于此。”

    易筋功已竟,方可事于此,所以必须先修外功心法《易筋经》。“拜师吧。施主不用剃度。”出家人不打诳语,孤独泪俨然是在看出他非学不可之后,萌生了想要收他为徒的念头……

    然而这个孤独泪自己,实则也只是半只脚踏在佛门里,据说他幼时便开始练判官笔,喜好临摹王羲之、孙过庭的书法帖,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他写出王、孙二人《佛遗教经》,被当时路过的少林高僧看到指出佛缘,所以二十岁不到便去出家,后来几经波折隐居于静宁,然而,“情难灭而酒戒不掉,纵然看破亦舍不得。”出家前的他到处欠情债酒债,对不同人用的不同名号,出家后债主们全忘不了,一个接一个来找,他倒也不推卸责任,将那些名号全部沿用成了法号,这些年来,已经尽可能地不去碰触那些已经改嫁他人的女子,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若非如此,只怕他武功还会更高。

    孤独泪说,其实破戒与否,影响倒还可以接受,然而,急功近利和无欲清休却有天壤之别。他今年五十岁,两个状态刚好前后各一半。然而静宁战况如此激烈,林阡也没想到会这般不到十天,学不成而下山……

    “这究竟何许人也?”孤独泪一向只把林阡当成江湖中人,多的事懒得去问,却也隐约觉察出他的双肩挑担:为了一个女人要学两个明说会抵触的功法,为了他的部下们他完全不能平心静气,做人可真难,真辛苦,竟还坚持认为着一切都能殊途同归,“徒儿!记得有空便回来听为师授业解惑!”

    是吗,殊途者,能同归?能,《洗髓经》里,本也有凡圣同归之篇。孤独泪是因为看见渊声入魔,才觉得那和饮恨刀万般抵触,才怀疑佛经未必放之四海而皆准,可谁说世上难道就不能有人打破渊声也过不去的障碍?孤独泪也是在看见林阡的执着以后,一瞬觉得“未必不是同根同源的”,问题不在佛经而在人本身。“既收了个徒弟,那贫僧这悟了一半的洗髓经,也要开始悟另一半了……”

    那时,林阡也并不知道,他这个名叫孤独泪的新师父,曾经在完颜永琏麾下的高手堂中,与天尊岳离、地魔封寒平起平坐——

    孤独泪与林阡的一见如故,虽说有武功的相惜,性情的投缘,但更因为孤独泪在和他叹息“昨夜花树摧折”时,看到林阡脸上熟悉的来自完颜永琏的表情;更因为那晚孤独泪在寺院后林的树上抛钱币玩耍时,意外望见林阡把身上的血疯了一样给柏轻舟喝,那场景,廿五年前,一样有过,触目惊心……

    “大师,庙外有女子,要找‘泪溅珠华’。”有人找他。

    “云游去了。”

    “大师,庙外有女子,要找‘淡淋风清’。”又有人找。

    “已经圆寂。”

    “大师,庙外有个男人,拜谒‘忧吾思’。”还有……

    “……”他心念一动,却说,“没这个人。”

    七月末的这天晚上,和尚很晚都没睡,站在树下沉思,陡然被几里外的隐约战伐声惊醒,赶紧从对过去的缅怀里自拔:“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何必再想,忧吾思,那些东西,早已与你无关了。

    

    七月末的这天晚上,水洛和威戎之间的重要据点殿湾山,在宋恒的手底下失给了完颜纲。

    宋军原本就占绝对劣势,殿湾山这一失守,金军几乎已稳赢,后面的看似不用打了。宋恒过失之严重,堪比三国那马谡失街亭。

    然而,这罪责却不能归咎于宋恒无能或林阡用人不当,因为换别人也可能会败给完颜纲,而所幸宋恒玉龙剑骁勇厮杀才最终扳回了数营,还能打。

    发生了什么?原来,前些日子宋恒对完颜纲屡战屡胜,完颜纲一路望风而逃丢盔弃甲,在这般奇耻大辱之下,完颜纲想了个损招阴招还击,“我见南宋义军大多贫穷,衣服与鞋都已残破……”于是,完颜纲在前次战斗中故意将一些辎重落在后面给盟军捡,大多是崭新的被服与鞋。

    问题便出在这鞋上。已经不是第一次分享到完颜纲战利品的盟军,哪想到这是完颜纲故意送给他们的厚礼,那鞋中藏着“枯叶”毒,无色无味,量少,不致命,却烂脚,尤其到阴湿天气,普通步兵脚不能行,一个这样还没法觉察,个个这样才知道是中了套,知道的时候为时已晚,已经在和完颜纲的交锋之中……兵败如山,毫无疑问。

    “堡主请罪,他失察了。”陈采奕派人来陇干对林阡禀报,宋恒目前还在殿湾山西边顽抗。

    “不是宋恒的错,是后方供给问题……”林阡对旁边的满江红韩莺夫妇半开玩笑,“是要同沈延多要些钱粮了,他近来当家做主,对我军十分吝啬。”

    满江红红着脸:“我这便修书一封,去骂小师弟。”

    “这‘枯叶’毒,依稀是唐门的。”樊井研究了那鞋许久。

    “四川唐门凋零已久,到上一代,唯余唐永陵、唐飞灵二女,前者远嫁泉州,其子厉风行,哦,就是盟王麾下厉将军,专攻拳法、指掌、对毒术继承不多,后者则因为守宫砂消失被认作失贞而逐出家门,间或精神疯癫遭到金人利用,最终被盟王擒获关在了短刀谷。”韩莺曾经入选过江西八怪,大概就是凭这也能进海上升明月的搜集情报能力,“她为天山肖逝生过一个女儿,早年丢失,后来收了几个徒弟,最看重的收作养子,改姓了唐,如今金国毒坛整体衰落,是以倾力支持着他。”

    “近来金军用到的各种毒药,应该都是出自他之手了。”林阡想,这唐门余孽,倒是也有创新。

    此刻,却不该是畅谈江湖的时候。不出预料,宋恒败战不到一个时辰,轩辕九烨便率众驰赴殿湾山西,要对着宋恒的残兵败将赶尽杀绝。

    烽火动沙漠,连照甘泉云。

    “宋恒燃眉之急,若最后的地盘站不住,那他身后的威戎便首当其冲。接下来,完颜永琏只需要按部就班打威戎、再打静边,在既有的水洛、通边、隆德基础上,包抄、合围陇干。盟军就大势已去、静宁将不复存在。”诸将退去后,林阡才蹙眉说。帅帐中只留寥寥几个谋士,包括樊井在内。

    适才林阡还谈笑自若,虽然他知道很大可能是输,也不可能对武将露出任何怯懦。镇之以安,谋之以静,是因为兵畏敌者败,轻敌者胜。

    然而对着谋士们,他显然得说实话:“所以宋恒必须尽快增援,胜负在此一举,我却捉襟见肘,很大程度已输。”林阡想问的是增援殿湾山而不影响其余据点的方案,谋士们也立刻给他拿了几个,多是以莫非为前车之鉴给出的。

    “主公,未必。”柏轻舟沉静多时,终于开口,“或许就是从这里翻盘。”自面纱揭开后,才知那句“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形容的是谁,这得天独厚的容貌,配的偏是世所罕见的王佐之才。

第1397章 兵气天上合,鼓声陇底闻

    “主公,未必。或许就是从这里翻盘。”柏轻舟原想用棋盘给众人演示、更为贴切,但忆起林阡不擅下棋,便选择在沙盘上简单摆出静宁全局,确保他也能看懂她接下来的解释。

    只见那沙盘自北而南,西有隆德、陇干、静边、威戎,东有通边、水洛,殿湾山正位处威戎和水洛之间。

    “表面看,宋恒战败殿湾山,轩辕九烨前往追剿,合情合理,也确实如主公所言,我军最应该做的,是在不影响其余据点的前提下救援宋恒,固然会捉襟见肘,胜败却在此一举,我军不得不计算精准、当机立断。”柏轻舟说,“然而还有另一种可能。主公可还记得,去年泰山之决战,完颜永琏曾经对您‘分兵、分心’?”

    “军师的意思……完颜永琏派轩辕九烨去对宋恒赶尽杀绝,其实是虚晃一招,意在将我削弱?目的是趁我不备,急取我之所在、陇干?”林阡手里还握着先前谋士们拿出的最佳方案,正是派出他身边最灵活机动的百里飘云去殿湾山救宋恒。

    “主公最佳选择,理所当然是出百里飘云救急,但我认为主公不需要救,以免正中完颜永琏下怀。”柏轻舟点头,兰质蕙心。

    “两种可能,机会等同?”樊井蹙眉,问。

    “等同,需要主公三思。若不救,有可能如我所言看破了完颜永琏,主公免受其害,陇干得以保全,却也有可能我分析错误,害主公付出宋恒全军覆没的代价,威戎静边也将相继危在旦夕;若救,有可能是我想多,主公会与完颜永琏决战殿湾山,却也有可能被我料中,主公中了他的计,被他分心分兵,陇干将立即失去,主公先于众将濒危。”柏轻舟将代表着百里飘云的旗执在手心,说,“一切只看完颜永琏派轩辕九烨追剿宋恒的意图,到底是做做样子吸引主公去救、意欲急取主公治下的陇干,还是真的想覆灭宋恒、缓图石硅和辜听弦两位将军驻守的威戎。”

    “去年泰山之战,完颜永琏便已十分看重主公,可能真是想先杀主公一人。那也符合完颜永琏的仁慈作风。”一种见解。

    “不对,今次静宁之战,情势与山东大不一样,如果耐心从威戎、静边包抄,我军一定艰难,完颜永琏无需速战速决,他已稳操胜券,势必稳扎稳打。”另一种见解。

    当是时,军师们只是出谋,决策却靠林阡自己,判断若然有误,都是全盘不复——此涉及静宁全局,纵使有海上升明月传递情报,临阵也很难全部应变,必须战前就部署妥当。

    燃眉之急,判断必须快狠准。半刻三千念头流过心间的林阡,忽然想起了寒棺里吟儿说的,林阡是吟儿的夫君,那林阡做什么决策,吟儿就承担什么后果,心念一动——

    “轻舟说的可能性更大。惯常状态下的完颜永琏可能用兵稳健,但是他此战心急如焚,看重我必然胜于一切。”因为急切地想要吟儿认祖归宗,完颜永琏迫不及待要杀了他林阡!

    那还怎会稳步谋夺陇干?夜长梦多,兵贵神速,轩辕九烨这个棋子,不过是完颜永琏的诱敌之兵!林阡顷刻想彻,知道轩辕九烨绝对不是此局该应的那一个。

    “主公,这就是轻舟所说‘或许会翻盘’。如果确定了完颜永琏是看重主公而出了虚招,那他必将会因此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百里将军不必南下去救殿湾,而是东进,去夺翠屏,先行抄完颜永琏要夺陇干的路。”柏轻舟当即将百里飘云插进陇干和通边当中,不救宋恒,自也不可能全无动作,那翠屏山,正是先前孙寄啸莫非兵败流连、莫非就义之地。

    樊井等人眼前一亮:岂止翻盘,更是复仇。

    

    百里飘云在接到林阡指示的第一刻,就意识到了主公和军师在用他向完颜永琏最先打反击。

    “主公,那我便还金军一个调虎离山吧。”飘云随即悟出,轩辕九烨是故意想调他远离陇干,既然主公和军师识破,那不如让飘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好了。

    林阡麾下人称“难知如阴”的百里飘云,打出个声东击西又有何难,假意安排了一路兵马去殿湾山虚张声势,把等着他的轩辕九烨晾在山北空守候一场,实际,却是集中兵马、全力攻打翠屏山一处——并敌一向,千里杀将!

    驻守彼处的,是飘云的老对手完颜承裕。去年秋冬陇右混战,他因为全军出击惨败给盟军的缘故,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喜好将兵力分散布置;然而第一场静宁会战,他又因为分散布置而败阵,渐渐重新尝试集中兵力严阵以待。一旦大兵力较量,便给飘云增加了强攻的难度,如何以少胜多打下翠屏山,是飘云奔袭途中就在心里盘算。

    “探子说,金军兵力众多……兵法有云,敌众而整,先夺所爱,攻其要害。”飘云知己知彼:完颜承裕怕死,他之所爱是他的性命,那这帮金军的要害就是他完颜承裕的帅帐……

    “一队,与我上雄关,劫完颜承裕的营,不一定要杀几个金人,但务必把他帅帐翻个底朝天;二队跟从,紧随进攻,做一队没做的事,杀一队没杀的人。”飘云当即把敢死队分成先后两支,同为先锋,相辅相成,“其余人等,依号令行事,一旦敌军自乱,汝等迅速攻夺!”同是劫营,意义却和去年的拖延时机大不同——是打出战机!

    自百里飘云上得战场以来,从未有一次辜负过林阡希望。如梦初醒的完颜承裕,应付劫营时才知情况突变,一不知百里飘云会天降于翠屏山,二不知其闪电突袭、专攻他这要害,他麾下两千金兵,既和他一样猝不及防,又怕他被擒贼先擒王,为救他牵一发动全身,全体方寸大乱,遭宋军摧枯拉朽。翠屏山鼓声大作,一时间草木皆兵,岂能料到百里飘云先锋只有几十骑、整体不过一千还分去了殿湾山骗轩辕九烨三百。

    形势险急,完颜承裕竟想到要抛弃据点、轻骑逃离,所幸罗洌及时驰赴救局,与飘云展开激烈厮杀,方才不教翠屏山全军覆没。刀剑相交,罗冽不禁慨叹飘云年纪轻轻勇谋兼备:“英雄出少年,几十骑打出几千人声势。”

    “罗将军,如何发现?”飘云素来谦逊,不敢怠慢,这罗洌能这么快增援,显然是猜到了自己表面去殿湾山实际却从翠屏山冒出来突袭的计策。

    “你是林阡手中最灵活的棋。”罗洌答应过楚风流,要早日独当一面,站在风口浪尖,方可不教她操劳,“不巧我也一样。我知你擅长虚虚实实,必须预留兵马在此,防着你故技重施。”

    “惭愧。”百里飘云终究漏算了这个敌人,兵法可不止自己一个人在读。

    “惭愧的该是承裕,竟被我料中,每战逢你,必成惊鸟……”罗洌叹惋。

    执念驱使,罗洌竟洞察了连轩辕九烨都没洞察的变数,对着这个在百里飘云手下屡次翻船的完颜承裕雪中送炭。拼杀半夜过后,虽完颜承裕守军元气大伤,百里飘云也未能如愿得到整座翠屏山,而是与罗洌东、西各据半数营寨对峙。

    战伐声与情报迅速传遍静宁。刻意没有打下宋恒的轩辕九烨,情知不妙却已难以回身补救,只因身处威戎职责固定的石硅,表面坚壁据守始终不向临近的宋恒伸出援手、好像是不想拆东墙补西墙反而使威戎受害,实际却在飘云刚打下雄关后趁敌心乱立马出击,对轩辕九烨进行了厚积薄发的还手。时机把握出色至极,战争开始前静若处子,战争展开后动若脱兔。

    当晚子时许,宋恒之危因石硅而解除,两路宋军当即合力,朝着重心才刚移回宋恒的轩辕九烨反击。那轩辕九烨委实也不是省油的灯,虽然始料未及、力有不逮,却端的也处变不惊、指挥若定,一人一剑拦在阵前,极力打宋恒、石硅两个,挽大厦于将倾。见主帅一往无前,众金兵无不齐勇,终撑得司马隆领救兵赶到,将宋军原已东进的战线又狠狠推了回去。天明之际,金军仍在殿湾山占据主导。

    “大人?!”众人见轩辕九烨前一刻还说着策略,后一刻想上马竟好像脱力。

    轩辕九烨略觉尴尬,正想着如何掩饰,司马隆已亲自上前,弯腰供他踏上。

    轩辕九烨微微色变:“司马将军?”

    “天骄大人,且当这是拜师礼吧。”司马隆温和地笑,这两年,学够了作战经验,也濡染到不少临阵魄力。

    

    百里飘云、宋恒;轩辕九烨、罗洌。是林阡和完颜永琏各自灵活机动之棋子的对碰。这一夜攻防过后,看似金军仍然是胜势,实则节奏已被林阡带走。

    翌日午后,岳离来见完颜永琏,以棋复盘指出他战略失误:“王爷已然将天骄大人安排在殿湾山,若是趁势在静宁西南给我军补空,宋军将束手无策坐以待毙,至多只能顽抗半月。可是,王爷却只教天骄大人虚晃一招,不往西南进取,反而停留原地,在山北诱惑百里飘云……”

    “原想在殿湾山点刺,希冀林阡逢刺必粘,林阡难以看透,百里飘云不得不来,不料林阡有高人指点,竟将百里飘云这一子落到翠屏山反冲。当承裕被冲散、罗洌前往抵挡时,我便给了林阡反击的机会。”完颜永琏也不无遗憾,一边摆着棋盘一边点头承认过失。

    “若以稳步战法,我军万无一失。但王爷想法过于完美,欲将祸首林阡当先处死,不愿夜长梦多给他任何机会,故而选择调虎百里飘云引他空虚,而以林阡为人,无论识破与否,都会落进圈套……然而林阡的军师棋高一着,着百里飘云以攻代守,狠心搁置宋恒与殿湾山,并敌一向先夺下翠屏山,哪怕只是夺取一半,林阡的陇干也愈发坚固,最终林阡之所以能够下这狠手,恐怕是因他看透了王爷的心急……”岳离叹息,完颜永琏与他虽是主臣,数十年来都对他虚心听从,故而岳离也不必刻意去措辞。

    “今日虽站稳殿湾山,威戎却一时难再得;而翠屏山陷入被动,我与林阡便只能耗在陇干之东,你一子我一子地继续落下去。”完颜永琏怎不清楚,那速战速决的错误念头,使自己放弃了吞噬静宁的最稳打法、最佳战法。心急?被动?以往战史上几乎没出现过的词。那个被囚禁的林阡的女人,竟讽刺地成了你完颜永琏的破绽!?

    所幸经此一战,宋军只是有了扳平希望,离反败为胜还早得很。

    

    短短一夜,翠屏山的战略价值便被人为拔高到了殿湾山之上。在罗洌救助完颜承裕不久,俞瑞杰立即增援百里飘云,自此,林阡和完颜永琏交替出手,将陇干的薛九龄、孙寄啸和通边的羌王、蒲察秉铉一子子落。

    期间,赫品章辜听弦林阡、石硅宋恒,分别于隆德和威戎周边,与凌大杰岳离黄鹤去、司马隆移剌蒲阿进退攻防,互有胜败。不过,毕竟深入金国,金军猛将如云,林阡一如既往捉襟见肘,其本人常常需要在陇干隆德之间来回,只因金军比他多出来的一子正是完颜永琏自己……

    完颜永琏与林阡的正面对决,在这开禧二年的八月上旬,既水到渠成、又比预料提早地到来。这一次正面交锋,却和泰安、平凉意义截然不同。他二人,不仅是金宋双方的主公,不仅是剑道刀坛的霸主,更作为同一个女人的父亲和丈夫,并且林阡的武功,再也不是从前那般对完颜永琏望而生畏,而是已然能够望其项背——是正常状态下的比肩,绝非入魔。

    情之所至,林阡虽已走出困顿,语气神态仍是克制不住的气愤:“完颜永琏,你藏不住她!”令人称奇的是,他看似焦急,但在双刀齐发之际,竟陡然就平心静气,心无旁骛。

    完颜永琏那大道至简的剑法,需要心如止水去窥探,当是时,林阡能探出他是在龙飞凤舞地泼墨挥毫,铸就着足以流传千古的华章,星列斗野,势雄楚越。

    “何必藏,只需杀了你,便可赎她之罪孽。”完颜永琏不遗余力,剑剑都是追魂夺命,然而与刀相接,也意识到林阡今非昔比,镜谧、神游、上善若酒等强意境层出不穷络绎不绝,有翻龙凤而散星宿、激云水以扬风烟之势。

    “吟儿……我虽为你起过随意屠戮的恶念,却终会为了不牵累你而放下。”林阡极力抑制心情,越打越是沉淀,隐约觉察出他那个和尚师父的判官笔竟和完颜永琏的剑法有异曲同工之处,该怎样去和书法一般的招式打,他的饮恨刀并不生疏。

    然则,完颜永琏终究不是孤独泪可比,剑法浑然大气、笔墨遒劲严谨,无论整体部分,都比那和尚技高一筹。恍惚间,剑如墨意流淌而天地于其上浮沉,剑与天地竟主客难分!

    冥灭之剑,正因这种超然意境,才会使对手看见的招式和实际的招式完全不同?!是的,完颜永琏手里的任何招式,表面都是简洁精湛一目了然,实际却好像存在于另一个时空谁都看不出来,所以任何高手都看得见他剑招却没一个能破解得了,“大道如青天,你偏不得出”。这自造时空的资格和能力,果然更甚于薛无情、程凌霄。

    马打盘旋,精疲力尽,万弩齐发,堪堪脱险,林阡虽然没能够避免受伤,却也撑住了七十招而保持不败,并且这一战不是白打——这场比武,就好像剥离了层层宣纸,看到了最内层的另一个乾坤,看到了完颜永琏那实际剑招的痕迹,只差一点点了……林阡笑而满足。

    成败岂能以胜负论?他林阡的执念,是至少和王爷一样强,王爷的执念,却是把他直接杀了,他就快达到,而王爷,不可能做到了……

    八月初二,因林阡不敌完颜永琏,宋军从翠屏山撤出退据陇干,虽百里飘云、俞瑞杰、薛九龄得以保全,孙寄啸宇文白却与主力失去联络,夤夜,才在静边寨以东据险扎营。

    金军再度以大幅优势取胜。初二晚间,郢王到达静宁秦州交界,亲自给完颜永琏引荐他的前三高手,称只要曹王一声令下,众高手一同投以实用。

    岳离刚巧在和王爷摆棋盘说战局,看到卿旭瑭和另外两个高手尚且欣慰,再看到郢王带着小豫王闲杂人等难免蹙眉,后者看来才是郢王连夜来帅帐见王爷的真正用意吧。

    “中天,慢着……”王爷的视线却集中在棋盘上,按住岳离摆的孙寄啸这一子,“孙寄啸,确定是落在这里?”

    “是。半刻前才得到的情报。”岳离一愣,回过神来。

    “实在是妙手。”王爷蹙眉。

    岳离一愣,孙寄啸明明败兵折将:“如果是刻意安排的败仗,这也只是步损棋吧……”

    “局部损棋,全局却是妙手。”王爷摇头,叹道,“柏轻舟七月末就在摆,我却到现在才发现,她用其余的所有攻防掩盖意图,只为了孙寄啸今夜这一击祭出,林阡立刻从劣势转为优势。”

    “何解?”岳离到现在也没看出玄机。

    “孙寄啸退到静边寨之东,却正是宋恒的殿湾山以北,明着是败,暗着是掎角之势。”殿湾山,从来都没改变过是柏轻舟的重中之重,只不过被淹没在金宋在翠屏山为主的静宁县境一连串的交替落子厮杀中,柏轻舟,正是用这几日其余的所有攻防,悄然把握了节奏、吸引了视线、冲淡了殿湾山的价值,直至此刻,孙寄啸与宋恒越下越近,即将盘活,宋军活则金军死,“今夜,孙、宋必然趁我不备,利剑出鞘,朝着殿湾山守军火速夹击。”

    “所幸王爷意识到了……”岳离话音未落,未及庆幸,一声激响,起于西南——是宋军已发?为时已晚?谁知宋军详细部署?!

    “王爷!”却有护卫送进帐中一把飞刀,其上绢束,字画密集。

    那不是控弦庄暗号,而是正常行文与图画,署名却触目惊心“青鸾”。

    “王爷……可信?”岳离也看见,那好像就是宋恒的详细进军路线。可信吗?尤其林阡在河东刚用过“反间”。

    “信。”完颜永琏笃定地说,用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

    “如今殿湾山守军是司马隆、轩辕九烨……王爷,需要增派人手?”岳离心顿时安妥,王爷向来算无遗策,并且杀伐决断。

    完颜永琏转过头,微笑看向郢王:“派谁去,皇弟说了算。”

    

    柏轻舟用计固然高妙,未想青鸾突起于宋军心腹,冒着暴露风险向金军报信,完颜永琏决定取信,对柏轻舟将计就计,着轩辕九烨给宋恒留空营设伏。

    千钧一发,宋恒这利剑才要插进轩辕九烨空虚,便被轩辕九烨以伏兵狠挡,彼时孙寄啸正与司马隆在另一处搏杀,眼看着毫无预料、把宋恒陷进了水深火热……

    谁料得三更时候,司马隆才发现孙寄啸明明有备而来!孙寄啸是以自身正面牵制司马隆,暗中却教宇文白及时迂回到宋恒身边,帮助宋恒突围脱困……“发生何事?!”司马隆再镇静也难掩内心惊诧,宇文白去得那样及时,不可能毫无预料,但孙寄啸怎可能料事如神、识破王爷的临阵变计?

    发生何事?细作之间,打的是速度战,完颜永琏才根据“青鸾”给轩辕九烨指点埋伏,“掩日”几乎在同时告知了孙寄啸!那时宋恒已在进军途中不及制止,孙寄啸果断遣宇文白前往补救。

    孙寄啸和宋恒,上次同时出现于一战,还是在多年前的广安了。他俩和莫非都曾是战友,也都曾是假想敌,冥冥中他俩注定有此交集。

    “郢王府的第三高手就快到了,陈将军,你派人去要道拦截,争取在那人到达之前,殿湾山已插满我军旗帜。”宇文白立即对陈采奕说起掩日的另一条情报。

    “掩日……多亏了他啊。”那时宋恒就预感到盟军会胜,却没去多想,怎会有掩日。也不及去细究,掩日怎知道孙寄啸身边宇文白,具备分析海上升明月紧急情报的能力?

    盟军终究在险象环生中取得初胜,再经过两日鏖战,这盘棋终于在一波三折中下完,宋军以孙、宋重夺殿湾山拉开序幕,再以他俩与石、辜合兵进取水洛而告终。

    “新的掩日,七月中旬便就位。”林阡得到捷报,笑着对柏轻舟说,然而转过身时,不免忧虑,“好一个‘青鸾’,环庆才安插到我军,今日竟深植宋恒部下。好在他今次冒险出手,已然从宋恒军中金蝉脱壳,不过此番战后,他与控弦庄重获联络,日后必是我附骨之疽。”

    好在,此战青鸾在明而掩日在暗,金军未必知道新一任掩日的参战。

    

    这第三场静宁会战,完颜永琏与林阡正面对决,个人武力、谋士策略、细作情报、武将勇悍、团队合作,全然平分秋色,除此,金宋军队对当地民众的纪律严明、秋毫无犯,竟也生生打了个平手。

    尤其个人武力,竟能旗鼓相当,实在使金军出乎意外。林阡凭那个叫孤独泪的和尚练手,将饮恨刀法参悟出一重全新境界,遽然提升到了在正常状态下便能直追王爷的水平,甚而至于制衡……王爷已完全不可能将之手刃。再有柏轻舟帮他谋定全局,是以这数日对弈过后,林阡竟从王爷手里强硬夺走了大半水洛。

    所幸即便如此,金军也不算完败,这一战虽然完颜承裕表现平平,罗冽却进步神速,轩辕九烨和司马隆亦先后力挽狂澜,表现可圈可点,而黄鹤去与卿旭瑭则出类拔萃、堪当大任——

    他二人在隆德、通边,分别对阵过赫品章与百里飘云精锐之师,在宋军的汹涌攻势下作为金军主帅屡战屡胜,战功赫赫,导致了第三场静宁会战林阡终究没能达到最完美预期。

    尤其卿旭瑭,身为郢王府第一高手,其单兵作战虽然杀伤力一般,群体攻击却无人可比,常常一刀轻掠便横扫千军,真正如凌大杰所言是为了战场而生,教郢王在听说他战功时笑得合不拢嘴,也弥补了“第三高手首战告败”关乎郢王的面子问题。

    郢王又岂能想到,河东之战,卿旭瑭便已对胸怀天下的完颜永琏归心?卿旭瑭拜见完颜永琏时,虽和昔日行了一样的礼,个中意义却再与昔日不同:“王爷,让我做您手中的刀,守家国,护黎民。”完颜永琏听时一怔,好熟悉的句子,眼前人,竟和陈铸同样热泪盈眶。

    “可惜,即便金宋拉锯,两军胜负难分。郢王和小豫王已到,眼看着有不安因素……”轩辕九烨站在一旁,沉思着另一个棋盘,他的棋子也该就位了。早在郢王驾到之前,他就已经开始想办法解决凤箫吟那个不定时的炸药。

    这些年来,王爷行事素来磊落不惧怕暗箭,可惜总是有小人在后面算计着他。轩辕九烨答应过陈铸,挡王爷路的人,我不可能留,其中或许有对王爷重要的,我看着处理。

    

    八月初八,战事告一段落。论功行赏,黄鹤去居功至伟,只觉自己大器晚成,竟从此时此地开始仕途通达,欣喜万分,却显然不露于色,出得帅帐,正自思索接下来的平步青云,却忽然在数步之外,看到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那身影,足以把他从一帆风顺的仕途一把拽下——

    “明哲……你怎在此!”尽管那人换了一身王府侍卫的装束,包裹严实几乎看不到脸,但黄鹤去怎可能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儿子。

    “义父!”转过头来是那张酷似莫非的脸,却没有属于莫非的任何记忆,“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您!”六月廿三,黄鹤去在雄关的滂沱大雨里,在罗冽的眼皮底下,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这敌将救下,那时,这个名叫莫非的少年摔落悬崖命在旦夕,黄鹤去倾尽全力将他救醒,天可怜见,如愿以偿,他黄鹤去终于得到了一个顺从自己的儿子,于是在与他相认义父子之后,便遣亲信将他护送到庆阳照顾。既保证他的安全和康复,又能够避开不必要的麻烦。

    “你怎会在此?”黄鹤去当然不想被任何人看见,对面的主将莫非,居然复活了,而且就在前线!那么标志着自己咸鱼翻身的第二场静宁会战,将会怎样残忍地还他黄鹤去一巴掌?金人们都对他在雄关之战的大义灭亲赞不绝口啊!

    “随着郢王府的车驾来的……明哲前不久独自出门,找寻记忆,却不知何故,被人殴打,是郢王府的雪舞公主,将明哲救下了。”黄明哲笑着回答,天真无邪,“父亲,雪舞公主要我当她护卫,我便当吧,也算报她救命之恩。”

    “也罢。莫告诉旁人,你与我的关系。”黄鹤去想,他只是个跟莫非长得很像的人,罢了。如果他能和郢王攀上些关系,倒是也能在郢王那边的篮子里放个鸡蛋,也好应对这风云变幻的世事。只是,无论战场也好,还是阵营也罢,黄鹤去都不能让金宋双方知道莫非的存在,“那位雪舞公主,据说貌美善良,你需全心全意报答。”黄鹤去说时,已经决意要斩断莫非和南宋的关联。

    “是,父亲。”黄明哲这一答应,便答应了子承父业,被改造成第二个黄鹤去。

    黄鹤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双目微微合拢,目光尽是机锋:他的失忆,应当不是装的。

    黄鹤去这种深谋远虑,又怎会甘心搬石砸脚,为他人作嫁衣裳?

    站在原地失神,冷不防却听得一个声音响在脑后,他思绪倏然被那一声“师兄”拉回,一瞬间组织起自己所有的关系网。师兄?这时节,还有几人能叫我黄鹤去师兄?!

    震惊转头,过程中他想到了那个能叫他这称谓的唯一还活着的女子,见到她也相信眼前人是她的那一刻,他一惊她面容烧毁,二惊她怎也来了静宁。

    “……紫烟?”作为林楚江的女人、林阡的母亲,她玉紫烟竟然降金,她玉紫烟岂能降金,然而世间万事,俱是扑朔迷离,却又可笑至极。

    “川宇他,原本一直被软禁在延安府。却不知何故,竟要被轩辕九烨请来静宁。”玉紫烟说。

    不知何故?轩辕九烨没有第二个原因,为了王爷。

    一要抓住一个和凤箫吟类似的筹码,压到林阡和宋军的心上去,怎能教王爷一个受罪?二则是要去对抗郢王等人关于“为何不杀凤箫吟”的恶意揣测和捕风捉影,他必须想办法把凤箫吟堂而皇之地放出监狱软禁在王爷的身边,既保护公主也保护王爷。既不能揭穿身世,便只有诉诸“阡陌之伤”,那就是属于轩辕九烨的宿命棋盘。

    “先前已归顺王爷并娶了扶风公主的驸马林陌,因为过往的私交而求娶林匪悍妻凤箫吟,王爷念在林陌有颠覆林阡之可能,同意将凤箫吟留活口,如今林陌已来迎亲求娶,凤箫吟活罪已受,大可释放出狱,嫁予林陌为妾,以攻林阡之心。”轩辕九烨对完颜永琏如是说,亦在林陌到来静宁之后,将真相和盘托出。

    阡陌之伤,那是最好的放出凤箫吟的借口,既解决圣上给王爷设的困局,又能把凤箫吟和林陌捆绑着吸引到金国来效力,轩辕九烨这设想,和谢清发对燕落秋和风雅之士们一样!

    到那时林陌才知,吟儿正于监牢中生不如死、亟待释放,才知吟儿居然是完颜永琏恨不得杀却杀不得的亲生女儿。

    先前一直在延安府甘当徐庶、足不出户的林陌,想过即使金军恩威并施,自己最多也只参与那北疆经略,绝不与宋军再有任何牵连,实在没能料到,会有这般离奇交织的命途:

    林念昔,我被逼到金国来,原来是为了救济你?!

    没有谁会走错路,只有谁会逼谁回不了头。林阡,如果这世上没有出现你该多好,我和那个令人恨入骨髓的林念昔,此刻都还是南宋武林的领袖,绝非在这群金人的谋算之下身不由己……

    静宁的晚风中,并没有即刻答应轩辕九烨的林陌,望着这羲皇故里、女娲生地,听着李广和吴玠犹在耳畔的抗击外族之杀声四起,吟着李白的那句“功略盖天地,名飞青云上。苦战竟不侯,当年颇惆怅。”忽然之间,不能自控地冷笑起来。

    同样的一抹笑意,八月中旬的庆阳,也出现在林思雪的唇角:“当真?玉紫烟,出现在了静宁?”

    “消息属实。”回答她的,是普天之下,目前对她最忠心耿耿的男人。

    “真是个好的契机啊。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师祖出山的人。”林思雪戴着复仇的微笑。

第1398章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早在七月初,林思雪就被控弦庄护送回了环庆,名为护送,实则与打发、押解无异。

    未曾如愿看到林念昔伏诛的思雪,若非亲耳听到审讯串联起真相,可能还会和旁人一样心存蹊跷、难以理解;但从发现云蓝为了林念昔故意对自己授剑、导致小王爷与自己夫妻不睦最终悲剧收场的那一刻起,林思雪便毅然决然下定决心,要向云蓝、林念昔、林阡等与此相关的所有人复仇!

    日暮,云卷,林思雪孤单站在盛世的山头,模糊了脚下难得温馨的万家灯火,忽略了远处四面八方的浑浊军号,一幕幕有关成长的记忆于眼前飞速地驰过……师祖,师父,师姐,一声声叮嘱,一张张笑脸,一道道剑影,全然是假,如何不弃?弃了她们也弃去自己,前所未有的既迷惘又坚定,嗟叹道:“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夜临,风起,月光洒了满地,相思染透她微冷的衣袖,许久,都未曾从那恹恹的情绪里抽身:“皓月冷千山,归去无人管……”此生,太苦,情深无处宿。曾愿与君吟到白头,今却只余钩月西流。

    日思,夜想,那个名叫完颜君隐的温润少年,一袭白衣,静时拈花微笑,身披铠甲,动时剑势如虹,“思雪……”思雪你真糊涂,失去才知珍惜。

    宋嘉泰元年金泰和元年,她跟他私奔出宋金阵营,前往这环州与庆阳交界时,一度觉得长路漫漫、好像没有尽头,但旅途中却从未有过疲劳之感;宋开禧二年金泰和七年,她从边境回到环庆的一整条路都觉得很快,如梭似箭,那大概是因为她知道终点在哪,可是,却前所未有的累:

    君隐,去的路上因为漫无目的所以漫长,还好有你陪伴;回来因为有了归宿所以飞快,可惜没有你在。

    不过,君隐,你决不会白白牺牲,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对思雪真心的人,思雪必会殉你以余生所有的光和热,那些骗你害你的,全都将难逃一死——

    第一个要向你向我赎罪的,便是酿造这一切悲剧的祸首,云蓝!

    几乎是一回到环庆,思雪便立即去信云蓝,表示自己误信奸人出卖师父,一时迷失,痛悔不已,担忧师父生死,不知如何补救……谨慎措辞,费尽心思,希望能以师父或自己哪怕一人诱云蓝出山、千里迢迢赶到自己在环庆的地盘和陷阱送死。

    然而,林思雪遣心腹在七月初就去点苍山送信,尽管指点清楚了去云横山庄的路,直到八月也未曾得到云蓝回音,似乎并未扰得了云蓝清修。

    “不知是云蓝不在乎,还是林阡已派人去示警?”林思雪想到这一点时,内心还全被仇恨填满,自然对云蓝直呼其名。这几个月她跟着师父逐渐学会了坚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竟比师父还决绝——不,不能再叫她师父,还是叫她林念昔吧。

    在等待云蓝的过程中,林思雪还做了三件事,其一,明察暗访与云蓝授剑相关之人,确定复仇对象以及范围,其二,紧锣密鼓制订全盘计划,策谋如何诱敌,怎样一网打尽,何时何地手刃大仇,其三,寻帮手,找高手,网罗一切可用之才。

    素来天真无邪的林思雪,在云蓝、林念昔、小王爷等人先后的庇佑下二十五年都活得无忧无虑,突然间决定反叛南宋、敌对故友,算计的又全是久经沙场、心思缜密之人……岂止不易,根本以卵击石!即使苦思冥想、殚精竭虑,三件事她都做得差强人意,其一,一直局限,其二,八字无撇,其三,孤掌难鸣。

    自小王爷去后,盛世除了她林思雪之外,只有王冢虎那一个掎角之势,或者说支柱、靠山……王冢虎倒也忠心耿耿,因她一封信就不再归隐田园,而是率着一帮兄弟立即回到了她身边来。得他加盟,盛世便有了重回兴旺的可能。整个七月,环庆大势也都被他辅佐着林思雪尽力制衡,直追当初小王爷在的时候——

    陇陕宋军虽然一度濒危,环庆宋军却始终如火如荼,后又因林阡走火入魔吸引了三批金军主力,使得庆阳府金军愈发虚空,加之林阡在松风观狩猎那晚曾经亲身潜入庆阳阅过一批守军装备,故而寒泽叶和祝孟尝对着留守的薛焕万演根本是泰山压卵,节节胜利、长驱直入……这般情势下全靠王冢虎的连续出手、将寒祝对薛万的步步紧逼强制按停,才硬生生将局面扳回了最初的三足鼎立。

    林思雪满心欣慰,她了解王冢虎对小王爷的忠心天地可鉴,她也凭她那难得的一点小心机感知得出,王冢虎看她的眼神不一般。那倾慕,并不是最近才有,而是几年前就埋——

    初来环庆时,小王爷便为这王冢虎向思雪求娶,是思雪抵死不从,才迫使小王爷无奈与她成亲;正因如此,闫夫人叛变时才会对王冢虎倒打一耙:“到底谁居心叵测图谋不轨?这些年来,一心讨好大哥,一边又觊觎着大嫂美貌、从来都想占为己有?”此外,当初陈铸的部下有个叫赵昆的被擒后越狱、挥持武器伤了思雪的时候,也是这王冢虎及时赶到奋不顾身给思雪分担了伤害……

    思雪认为,王冢虎有对他夫妇二人双重的忠心,是自己复仇路上最稳固的后盾,起先便不曾珍惜这丰厚的拥有,也无需对王冢虎给以任何的回应和回报。孰料,应了那句不珍惜的必将失去?八月初,金军渐次有主力退回环庆、而宋军据说寒泽叶将向静宁调遣,这般形势下,真是可以将环庆宋军赶出的好机会,立刻给小王爷报仇、亦是向林阡正式宣战……然而当思雪兴致高涨与王冢虎说这意图时,王冢虎居然出乎意料地摇头。

    王冢虎不肯,王冢虎对她说,目前金宋双方自身可以平衡,我军无需插手,静观其变便是……

    思雪不愿放过这样好的战机,不明白王冢虎为何反对,思前想后,只找到一种原因,便是王冢虎不愿被她当作工具、明明他向她示好过不止一回却得不到她半次点头他终于不忿……那晚她在床前僵坐,思索、纠结、痛苦了一夜,她知道,她不是林念昔那样的奇女子,乱世中她只能依附别人而活,可是,这个小王爷至死都不忍触碰的身体,真的要献给另一个她并不爱的人当筹码?这不就是他夫妇俩婚姻不幸的症结所在吗,为何却要如此可笑地继续加重它?背道而驰!南辕北辙啊!

    可是她还有什么办法?这是能让王冢虎对她死心塌地的孤注一掷!孤苦无助,一夜未眠,哭肿了眼,她最终决定把自己交出,微笑的脸,屈辱的泪,坚硬的心,颤抖的步,柔软的身体,僵硬的姿态,君隐,为了你,我做什么都愿意……她用曾经对君隐用过的手段去引诱王冢虎,衣衫不整,香肩微露,楚楚动人,微醺迷离。

    那一刻她真是个坏透了的女人,却到底是个肤如凝脂、足胜霜雪的尤物。试想她只需精心打扮、稍作勾引,便连完颜君隐那样玩世不恭的小王爷,都难以自拔想与这“亲生妹妹”共赴巫(和谐)山,更何况王冢虎那样的乡野莽夫,血气方刚又没有伦理顾忌,自然是毫无掩饰的眼睛看直、把持不住。

    可是,王冢虎明明也情不自禁,也欲(和谐)火焚身,却竟然和小王爷一样,在即将越过雷池的最后一刻突然惊醒,猛地后退数尺,重重给了他自己一个巴掌,虎目噙泪:“大嫂,我是撞了什么邪!竟想将您冒犯?!”思雪意识到他也过不去小王爷那一关,却含泪冲上前去,意图将他轻挽:“三弟,我是真心的,君隐也会理解……盛世的担子,需要我们一起承负,君隐的仇,也需我们一同去报……”

    王冢虎连连摇头,急急后退:“大嫂,切莫一时冲动!大哥他,并非如你所想是被林阡陷害……据我观察,林阡是一个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愿出卖战友和知己、尽力牺牲最少人的主帅……大哥也曾对我讲,林阡是他此生,为人处世最接近的对手……”

    六月飞雪那天,思雪对林念昔的信任因为亲眼所见而断裂,王冢虎对林阡的理解却因为亲眼所见而加深。此情此境,王冢虎再粗莽,也看得出林思雪是因为迫切报仇而急于投送怀抱、并非对他是真心实意,自然不可能亵渎她,绞尽脑汁要将她劝醒。

    “其实,三弟是嫌弃我?”她听不懂,也不想听,噙泪嗔道,顾左右而言他。

    “不……”王冢虎一愣,见不得她的眼泪。

    “我这自作多情的样子,可真是丑。既然如此,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带着半真半假的情绪,横剑想要自刎——情景再现,她忆起当初自己勾引小王爷不成,好像被绑在床上手脚冰凉簌簌掉眼泪的样子,又联想到那时候被她恨着的小王爷其实在挥剑自残,本来哪里可能有这样的障碍和不幸……一时又是为小王爷痛惜,又是为自己伤感,又对云蓝那些人愈加愤恨。自刎之时,难以自控地用力,脖子上顷刻有了血痕。

    王冢虎情之所至冲上前去,徒手握住她剑锋拼力夺下:“大嫂!”只差毫厘她脖颈便被割断。

    “让我死吧,反正你也不会听我!”她歇斯底里,泪如雨下,剑都在抖。

    “大嫂不能死!因为,因为我爱大嫂,希望大嫂活着!”王冢虎满手是血,真情流露,轻声细语,将她震慑,“不错……我爱大嫂,但我更要遵循大哥的遗志,那也是大嫂说过的、认可的:我们这群人,是要给天下,消除战伐,带来太平盛世……自然不能帮任何强者去欺压弱者,必须让形势平衡到金宋两边都没法斗下去!再苦,再累,再不现实,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她一边听,一边力不从心,那确实是君隐和她一起相信的,可那是怎样美好又荒唐的理想啊,致力于两边平衡的君隐,最终却被两边合力害死了,两边想打破三足鼎立,两边都要把他这个碍事的第一个送出局,林阡是主谋,王爷难道就不是帮凶?

    然而此刻她怀疑了,王冢虎却还相信着,扎入内心,根深蒂固。她冷笑着放下剑来,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为什么,有人用命告诉你了,用他的死告诉你那是错的,你还要坚持着?被世人唾骂,被世人笑?!”

    而那一刻,王冢虎看着她的眼神,也如不认识她了一样:“大嫂?那些,大哥何曾怕过?不错,他是用命告诉我了,是用这一生告诉我他是对的!他在世的时候,金宋从未有这般势同水火、民不聊生!”

    那是他们的互诉真心,也是他们的割席断义。她冲动之下夺门而去奔出寨子,虽然只是暂离终将回去,却到底也明白她和王冢虎同舟异梦,她不知道自己这一路奔到了哪里,只懂她若不仰着头继续跑,眼泪必定连整张脸都承不住。山昏林暗,大雨欲来,她终于止步却踉踉跄跄,胸中苦无处吐,独怆然而涕下!

    欲(和谐)念是一回事,能力是一回事,怀着汹涌仇恨却无力喷发,最后就只能是彻底绝望、无一丝光,她茫然地站在那岔路也是绝路,天旋地转不知该何去何从:“该怎么办,怎么办?!”

    那是她人生最低落的时候,没一人支撑,没一人拉住,浑浑噩噩,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跑到了荒郊的酒馆里,更不知是为什么与人打起架来,可能是过路的歹人望见她衣衫不整又貌美如花,想要对她不敬却遭到她本能的抗拒和出剑?然而,对方却也有武功底子,看她不从、更还动手,恼羞成怒立即对她殴打,却是既要对她动手动脚又想置她于死地……

    也罢,也罢,不还手了,我这一生,便这样狼狈地结束,就这样无用地随着君隐去了……昏沉中,绝望下,思雪流泪放弃抵抗,缘尽,缘早尽!

    电光火石,却听得一声微响穿过半空,同时那个将她压倒的男人蓦然抬起,抽搐几下,一动不动,她一惊坐起身来,那人脖颈还在汨汨流血。

    眼看出了人命,周围人作鸟兽散,除了一个白衣红唇的男子。那男人纯属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原本并不想与她多作交流,却在见到她坐起的那一瞬登时色变。

    色变的原因,却不是她到此时还有什么美貌,而是她手臂上的守宫砂,触目惊心……

    她那时不知自己绝处逢生,心情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险些忘记感谢这男人的救命之恩,只是呆呆地望着他手足无措。

    那个面如傅粉的男子上得前来,一边从死者脖颈吸回所有的暴雨梨花针,一边轻声对她说:“姑娘,在下是唐门的代门主,唐小江。”

    “……”她恍然惊醒,却难知是友是敌,久矣,才肯回到现实,“谢谢、阁下的救命之恩……在下,林思雪……”她想,既然天要她活着,那必然还有天的用意?

    果不其然天真的有用意,她完全想不到会在这侥幸逃生的下一刻,她的整个人生都柳暗花明——

    唐小江再打量她手臂半刻,陡然就面露喜色、向她见礼:“林姑娘,您才是唐门这一代的门主啊!您是在下授业恩师的独生女儿!”

    “什么……”她只觉一阵晕眩,那时还没转过弯来,仍然瘫坐在地目光呆滞。

    “唐门上一任门主唐飞灵,正是在下的恩师,对在下恩同再造。”唐小江喜形于色,扶她站起,毕恭毕敬,“您臂上的守宫砂,正是我唐门女子特有,不过形状与众稍有不同,它出自恩师当年之手……”

    她脑袋轰的一下就炸开来,又喜又悲,半信半疑,喜什么,喜我林思雪不是无根野草,悲什么,悲你们若是早些找到我,也不至于会有这一连串的悲剧发生,半信半疑什么,“这是真的?”太突然了!

    “错不了!”唐小江愈发肯定,注视着她的守宫砂激动不已,他也不知是受了唐飞灵什么恩惠,竟愈发激动,险些对林思雪跪下再拜:“门主!”

    她清醒过来,立即意识到她可以依附唐门复仇!不,不是依赖,是主宰!尽管那只是个破落唐门,还是独孤清绝曾经鄙夷的“伪唐门”……却聊胜于无!

    最重要的是,这唐门,是和南宋那抗金联盟对着干的,不是吗。一瞬,她原已松软的手,全然握紧,不免要问:“老门主她,是何时、何处……为何要遗弃我?”

    “不是遗弃……当年,是老门主带着您前往天山寻夫,也就是那位心冷如铁的武学泰斗、肖逝……结果不慎将襁褓中的您丢失、遍寻不着,老门主成日以泪洗面,久之才因此疯了。”唐小江痛心疾首说着往事。

    “天山?!”思雪一惊,忽然想起廿五年前,云蓝确实去天山派学艺,下山后才创立了新的点苍剑派,虽然云蓝和几个孤儿都讲过收养他们的时间地点,但天下那么大,思雪哪知道那期间刚好就有个唐飞灵去找肖逝丢失了女儿……还未想彻,思雪身体猛地一颤,抬起头来厉声问他:“肖逝?!你是说,天下第一,天山肖逝,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是。门主您原名肖榕,是肖逝和老门主的唯一血脉。”唐小江还说了很多话,可林思雪大多都没再有心听了——

    有盛世的地盘,有唐门的资源,有肖逝的武功……云蓝、林念昔、林阡,什么仇不能报?!

    只需多等半刻,天无绝人之路!

    

    沧海横流,金宋边境空前混乱。林思雪遭遇的恶霸欺凌,七月底在兴州境内,莫如也不能幸免。

    那段时间她身体原因暂退了战场,和莫忘一同寄居在后方民家,由于静宁秦州等地长期激战,境内外免不了有民众离乱,故而有富贾、寺庙不定期施粥分米、赠医施药。那日,莫如背着莫忘前往领取,原还秩序井然,忽而前方喧嚷。

    本是善事,奈何遭恶行破坏。十几个横行无忌的当地恶霸,明明不是那么需要救助,却还插到人群前面强取横夺,管你是烈属还是受伤军人,只要敢挡,全都打趴地上。莫如一向温柔如水,起先选择隐忍避让,谁料得偏有那么一个不知死活的来对她调戏,她旁边老妈子多嘴说了一句,被那恶霸一掌掀开嘴角满是血,莫如一惊,腰间剑顷刻出鞘,断絮之激中稳进,使片刻倒在她周围的恶霸便有七八个之多。

    却有一保镖见状继续扑前,刀法异常凶悍,飞快冲到她侧后,狠毒地刺向她背后莫忘。莫如眼疾手快,瞬即回转,横剑架开这一刀,身形微变,再追一剑直刺此人手腕,那保镖登时血流如注。

    “怎么回事?!”有官兵前来维稳,莫如刚要答话,那保镖趁人之危,袖中几把飞刀齐朝莫如猛射,莫如一惊本能急闪,那几把飞刀却直入人群,莫如回神为时已晚,眼看便造成无谓伤亡,却看那官兵主帅从马上一跃而起,脚点过几个官兵后背,一剑流星般向暗器追击、斩断。

    “还好,没出人命……”莫如长舒一口气。

    那少年主帅蓦地回头,严词厉色:“将这帮惹是生非的,全都给我抓起来!”

    善有善报,民众里有人挺身而出,对着莫如回护:“女侠没惹事!”“是救我们的!”“吴大人莫抓她!”

    “无论如何,她也一样动武。先带回去,和那几个一同下狱。”吴大人却执意要这样公平公正地维持秩序。

    “小子,这可是你的不对了。”人群散开,从一旁轿子上走下个面目慈祥的老太婆,适才她正巧路过,应当看到了大致情景。

    “伯奶奶。”吴大人一愣,迎上。

    “哎呀!这女侠,可是那位才生孩子没几天、就帮着曹大人攻夺了天靖山的莫夫人,莫如?!我见过你的画像,可了不得啊!”那老太婆年纪虽大,却一点也不头晕眼花,竟然心系前线,还如数家珍。

    “这位婆婆是……”莫如一怔。

    “原来您就是莫女侠?!天靖山那一战,曹大人麾下双剑之一,打得敌人闻风丧胆!”那吴大人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从高高在上变成一副朝圣表情。

    他们全都对她感兴趣,立即将她邀请到府上小叙。盛情难却,加上莫如觉得那老太婆举手投足都有侠气,那少年主帅看上去也恨不得身赴前线报国杀敌……莫如便在给义军留下记号之后,坐进了老太婆的轿子。

    当然没有被骗被拐,然而莫如却实在没想到,那府,居然是吴曦的府邸,那老太婆,是吴曦的伯母赵氏,那大人,是吴曦的亲生儿子吴仕……

    先前,她因为莫非被官军出卖而战死却还遭姚淮源反咬一口的事,对官军一直耿耿于怀、心存抵触、甚至怨恨,从未想过吴曦的伯母和儿子会是这样欣赏甚至崇拜英雄,他们与他说起莫非时全然痛惜、憧憬和尊敬,他们望着她的眼神都炽热甚至发着光……

    “哥哥,你终究来过……而我,是否不该怨恨地活着。”她没有见到吴曦本人,却隐约意识到,官军是在积极抗金的,官军和义军的矛盾不该因为哥哥的死升级,“不想哥哥蒙冤,却更不想哥哥负罪……”先前她不止一次给林阡写信,要求林阡对涉案官军严惩不贷,恨不得催林阡逼吴曦的官军全体打道回府。想通了也心如止水的这一刻,她望着怀里的莫忘,静静拍打,淡淡微笑。

    那温暖淡雅的微笑,散发着母性的光辉,映入了吴家公子的眼眸,这个女子,丈夫战死,独自抚养孩子,她虽伤怀,却决无半点委顿之象,他不免对她产生了好奇,连连追问:“莫夫人,是江南女子?”“莫夫人,较之刀剑,应当更喜好诗词歌赋?”“莫夫人,据说曾和莫将军海誓山盟要生死相随,是因为这个孩子,才打消了那念头吧?”

    “生死相随?那不算承诺,那只是眷恋。”今时今日,她仍然思念着哥哥,但那可以很有很多种方法,而不是以生命去死缠烂打,“等身体好一些,孩子大一点,我不再有他的新衣服要补,却要穿上他旧年的衣服了。”

    

    那柔弱需要保护的孤儿寡母,莫非何尝不牵挂着。

    可惜他现在也只有在陪雪舞公主出游时,才有闲暇去想妻儿。

    莫非,黄明哲。“识时务者为俊杰,昧先见者非明哲。”

    从雄关的悬崖下被救起,因为摔伤头部,他确实有过短暂失忆,但到了庆阳养伤之后便渐渐恢复,也意识到了那个给他起名字的人不是他义父而是他亲生父亲。

    可怜的父亲,黄鹤去,活在这个孤单的人世,是多么希望有个儿子来理解他、继承他的所谓信仰。

    那时,离第二场静宁会战已经过去大半月,关于他莫非的噩耗显然早已传遍陇陕!他清醒时,迫切想打听莫如在哪,莫如怎样,盟军怎样,主公怎样?尤其莫如,她已即将临盆,说好了要等他回去给孩子起名……

    那时,他身体还未完全康复,身陷敌营不得随意行动,接近不了宋军驻地便只能在街头晃荡。不难打听,静宁大败,主公入魔,不难打听,秦州受累,陷入苦战,不难打听,北天水的天靖山,断絮剑被握在了一个女子的手上,迎风向对,漫天遍地的金戈铁马!

    明明该为她的坚强和成长惊喜,可听到的时候,为何却头颅生疼:“如儿……”他忽然体会到了什么叫梧桐半死清霜后,却绝不可能允许头白鸳鸯失伴飞,他恨不得插翅回到她身旁,所以告诫自己要尽一切可能保全和养伤。

    插翅,却难逃。

    那时,有个神通广大的人在路上和他擦肩,代表宋军找到了他,详细告诉他一切他想知道的人和事,却问他,莫非,想不想帮盟王做一件事?

    他见到那人的第一刻就预知会发生什么,青城剑派的程凌霄,虽不是海上升明月中人,也并不具备任何当细作的本事,但作为落远空的最佳战友,其素来具备着独特的本领:这些年来南宋选入金国潜伏的所有细作,大多都经过程凌霄的挑选、甄别和评判,他们在海上升明月担任什么职位,取决于程凌霄的批语。

    “莫非的‘眼神术’,可不是骗人的,我和他相处了几日,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练就的,他的条件,其实很适合做‘海上升明月’的首领,等以后落远空前辈退了位,给他领导也不错。”昔年杨鞍就说过这样的话。

    “听说过,夔州和黔州,他抓了不少奸细,一抓一个准。唉,胜南啊,你一向是这样知人善用,鞍哥夸他眼神术厉害,你就让他离间反间。”钱爽也曾对林阡这般夸赞。

    去年腊月中旬,莫非与盟军主力被分割,一个人在外围作战却以少胜多,多事之秋更还以眼神术破获了一起金国细作事件,颇得程凌霄欣赏,程凌霄赞许莫非大有前途,被听见的凤箫吟酸溜溜地说:“师父,你关门弟子可是我啊!”世人却很少知道,程凌霄在挑选细作时极尽严苛,甚少有主动、直接赞许。

    “与生俱来、无与伦比的眼神术,莫将军,虽然你当细作有些屈才,但你不当细作实在可惜。”程凌霄说,落远空牺牲了,因为猝不及防,除了八大王牌代职,目前根本没第二个方法,骤然看到莫非复活,程凌霄真是始料未及又喜出望外,本意是想要他直接填补“落远空”的空缺,不过想他毕竟牛刀初试,还是先从“掩日”做起为好。

    掩日?莫非在第一场静宁会战中,其实就充当过掩日、转魄的角色,代他们和当地的第三级下线交流,如果真要当,也驾轻就熟。何况昔年他在夔州、黔西、陇右等地,做过临时细作也抓过无数内奸,比任何人都能对“落远空”无缝对接。不得不说,程凌霄的想法完美。

    落远空?在第二场静宁会战里一同战死的落远空和莫非,他们的命途,那一晚竟产生了交汇……

    “由于金军生疑,转魄和灭魂都被迫离开了前线,静宁方面急需有新人接替,此其一也。”程凌霄见他没有立即答应,向他说明军情之十万火急,“其二,金军对吴曦谋求再三,妄图分裂官军和义军,意欲催促他后院起火阻碍我举国北伐,我军明知,却难窥探……只有深入金军扎根,才能密切掌握他们对吴曦到了哪一步。莫将军难道不想知道,害你几乎送命的第二场静宁会战,水洛县内到底有哪些人与金军暗通款曲?”

    怎会不想,他做梦都想揪出那些宵小,牵累盟军,害他颠沛,甚至蒙冤,若不是林阡公然护短,只怕他连个烈士的美名都落不到,而真正的罪魁祸首,除了金营刻意流出的谣言主角姚淮源之外,全部都逍遥法外。

    “可是,程掌门,细作,不是不应有情?”他怕他不能胜任,他和莫如是两小无猜、忠贞不二。

    “暂且放下牵挂,才能报仇雪恨。莫如、莫忘,我们会照顾。这场战役不会太久,你终将回来与他们团圆。”程凌霄对他保证。

    “程掌门,你说得对。只有探出到底有哪些人在暗地和金人勾结,才会避免日后有越来越多的莫非出现……”莫非并不是没有这舍小家为大家的觉悟。

    可是,为何还在犹豫?因为他当落远空确实大材小用了,他同时还是林阡麾下那个独当一面的莫将军啊!他完全可以回到众人身边给他们惊喜,不是吗!并不用那般隐姓埋名、心惊胆战地当个细作!

    中元节,他踟蹰不定地在路上走,心事重重,因为,离程凌霄给他的期限越来越近了。

    陡然间,听得一声长嘶,原是惊了一队女真贵族的马车。

    “竟敢挡我的道!”“是个诸色人,不要紧,狠狠打!往死里打!”他不知道那是小豫王,当拳头如雨点般落到身上,他却没有还手,咬牙,攥拳,不是因为无力,而是因为那刺耳的“诸色人”。

    被抬到那雪舞公主的马车里,他视线渐渐清晰,才明白,这是上天给他的潜伏契机,却更是上天给他的潜伏动机!

    “程掌门,这是个好机会。我和那公主有渊源,陇右曾救她一命,她应该也认得我。”莫非回答程凌霄,愿意先做掩日。

    “可以告诉我,为何坚决?”程凌霄问他,坚定的理由。

    “无法容忍,我们的民族,到哪里都不能完全地抬头。”莫非从来都矢志不渝,“不想被金军欺压做人,不愿吴曦拖北伐后腿。”

    

    莫非自也没有想到,他重生为“掩日”回到静宁战地的第一刻,便和孙寄啸、宋恒隔空联手,帮助林阡夺回了水洛,立功,也是复仇。

    尔后这些日子,他慢慢搭上百废待兴、新旧交替的掩日一脉,同时在郢王府慢慢地往上爬。

    最初,他只知雪舞认出他是救命恩人,却不懂原来他还是她的春闺梦里人,否则可能爬得还要再快一些。女儿家的心思藏得素来深,何况那还是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庆阳邂逅时她对鼻青脸肿的他有过悉心照料,其后他好了她却渐渐恢复冷傲。他眼神术略微看出一些她是在装,后来也听到只言片语原来她对陇右的相逢念念不忘,不能确定,故而不敢贸然向她出招,直到有一天她旁敲侧击,问他是不是在南宋待过,机会来了,他便开始对她似是而非忽冷忽热。

    黄鹤去的算盘没有打错,如果在郢王的篮子里放个鸡蛋,那会给棋盘事先没有顾及的地域补空。不过,这个叫莫非的鸡蛋,可不是为了黄鹤去的仕途摆,而是为了盟军的征途……活在黄明哲躯壳里的莫非,怎可能被黄鹤去看出任何恢复记忆的端倪?对雪舞他若即若离,子承父业玩弄女人感情,对黄鹤去,他也是个十足的伪装者,肆意挥霍着父亲对小儿子的偏爱和信赖。

    又一日,雪舞公主忽而失落地喃喃自语:只是面容相似吗?她来到战地不会不打听,那个曾经驻守陇右的南宋武将,五官英朗,雄姿壮采,去了何处。回答她的,却是传遍陇陕的噩耗,他已牺牲。可即使如此,她还是借着各种缘故与这黄明哲亲近,与他约定下棋、赏花、出游,虽然那同时包含了其余侍卫掩人耳目,含蓄如她,目标却只是他一个人。不管她是麻痹也好,移情也罢,莫非都明白得很,他这场潜伏的价值太大了。

    不过,勾引女人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他身为掩日,不可能永远在沙场之外赋闲。

    尽管历时半月的第三场静宁会战已经结束,但接下来关乎水洛通边和陇干金宋双方依旧摩擦无数,明争之外还有暗斗,最一石激起千层浪的,莫过于轩辕九烨对着林阡攻心——

    八月下旬,竟然听闻凤箫吟与林陌确定婚期!一个是主母,一个是主公弟弟,宋军怎能不震惊气愤,大多却不能公私不分,看到林阡若无其事,既心疼又心急如焚。

    然而,凤箫吟到这般境地,仍然行踪难定,她之所在,越来越“绝密”。

    连日来,曹王对静宁金军一手抓牢,无论人格魅力,抑或战场武力,都使乘兴而来的郢王没法见缝插针,识趣识相的他,这回不再硬碰硬,而是把重心押到了羌王青宜可的身上,成天跑去别处安抚羌兵各部。这也正是一时间莫非很难接近战场的根因,莫非忖度着,既然自己最近任务较轻,便先以打探凤箫吟所在来练手也罢。

    可是,雪舞公主虽然芳心初动,却是个温婉识大体的女子,换而言之,她明确地知道,她是公主而他是侍卫,哪怕现在这样兴高采烈地出游,她也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如何能听他的指令,带着他跑去干出格的事,比如说去探一个陌生女人的监?

    于公于私,莫非都和大家一样,迫切想找到吟儿送回林阡身边……近十年来,主公和主母本应时刻都在一起,怎能像莫非、莫如这般分隔两地?他正失神,正难受,没察觉到马儿已跑慢了,赶紧追上前去,却发现前方集镇,道旁嘈杂一片,雪舞公主已经一马当先去看情况,压根没人拦得住。

    熟悉的“恶霸欺凌”,熟悉的“诸色人”,熟悉的“打抱不平”,不过,雪舞完全失去了平素的端庄,居然从马上一跃而下,径直飞剑去打那恶霸,等等,她什么时候有武功了?!莫非还未想通,看见她对面那个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一把夺去她兵刃立刻就要拍她天灵盖,旁边的侍卫们都还在乱战里来不及回头护,莫非长剑在手挺身而出,冲上前去剑浪迭起,三下五除二便把那群恶霸打退。

    被雪舞公主救下的原是两个契丹族人,这些年来,其实契丹也一直活在女真特权阶层的欺辱之下,他们正准备向雪舞公主道谢、莫非也刚想要转过身去问她可受伤了,完全没想到就在那一瞬之间,他忽然被身后呆了很久的那个女子猛然扑上,一把抱紧,完全不顾旁人:“是你!我认得你!你就是他!!”

    他忽然意识到,他这个伪装者,是遇到另一个伪装者了,她今天装着雪舞的样子出游,可是她不是雪舞!

    尽管这女子和雪舞公主同样的面容身材,但眼神仔细分辨却完全不同,或者说,其实没必要用眼神区分,雪舞从容笃定,她则热情外放,明明是双胞胎,看着是同一个人,却偏偏截然不同的性格:“雨祈公主?怎……怎么是你?”

    适才他因为想念莫如一时恍惚,也没想到怎么这次自己陪同的是雨祈而不是雪舞?明明出游之前还是雪舞啊,敢情她姐妹互换身份耍着人玩?

    “关他进我屋!”雨祈一回到她的临时居处,便说了一句比雪舞“抬他进我车”还要霸气的话。

    莫非完全没料到,他居然会被五花大绑着抬到了雨祈公主的屋里,这什么破事啊!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早听说,姐姐养了个男宠,原来是你啊。”雨祈回屋,点灯移近,一脸嬉笑。

    “不,不是在下……”他急忙辩解。

    “难怪了,难怪姐姐随父王安抚羌兵,还念着和你出游的约定,要我装成她来代她一天……”雨祈笑意盈盈,明艳不可方物,“不过,今日之后便不是我代她了,你落在本公主的手上,她要不回去了!”

    他心念一动,虽然这雨祈公主的笑容里藏匿着无穷危险,恐怕少不更事是想把他这个救命恩人好好地报答一番……但她的眼神涉世未深,令他当即判断出,她比雪舞要容易驾驭得多。

    “要怎么玩?我陪你啊。”他装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引得正在研究他的她万般好奇。

    很好。他在心里说,天无绝人之路,终于有人可以带我去找主母何在。

    情场上,一个新手一个老手,短短两天,雨祈便转攻为守,被莫非治得服服帖帖,当起了莫非的跑腿和跟班,在争取到见凤箫吟的资格之前,先给他打听到了一系列有关林陌和凤箫吟这场婚事的枝节。

第1399章 别易会难,各尽杯觞

    轩辕九烨向完颜永琏献策,要林陌作为驸马娶凤箫吟。这原本是一条天衣无缝也皆大欢喜的妙计,既能救凤箫吟性命,又能保完颜永琏清誉,还能进一步束缚林陌身心,对金军的眼前和日后都有着无比积极的意义。

    要他的小牛犊这么快就离他而去并且是仓促给人做妾,完颜永琏何曾有过半次像这般屈从形势的经历?然而,南宋北伐尚未结束,大金边境烽烟四起,圣上猜忌虎视眈眈,郢王暗算屏气凝息,担负着所有麾下信仰和安危的完颜永琏,一如凌大杰所言,决计不能认凤箫吟这个女儿。

    但如果只作为林阡的妻子,罪恶滔天她就不得不杀!战事稍缓时他瞒着众人去探过她不止一次,却眼睁睁看着她在他的命令下、一次比一次消瘦和苍白,楚风流、凌大杰、岳离也先后多次对他进言,王爷,难道狠心公主死在牢里……

    “只要她一句话而已,一句话都不肯说!”他却被这个冷血的女人逼到这种程度,不得不同意轩辕九烨将林陌调遣至静宁。

    不过,林陌在得知真相以后,竟未像轩辕九烨预计的那般欣然接受。对此,轩辕虽始料未及,却也顷刻就想通:凤箫吟早已不是淮南时代林陌的爱意深切,更加是川蜀时代林陌的恨入骨髓。苦笑,忆起早前听说,林陌养父秦向朝是死在了凤箫吟手上,这到底也是轩辕九烨上回在兴州婚宴上设计林陌的贻害。

    虽然当场被拒,仍旧从容不乱,毒蛇之名岂是虚妄:“既然驸马不要,那便只能另觅他人、另觅他法了,待我三思……”轩辕九烨微笑,伸手取笛,吹了片刻,其实却早就有了想法,只等林陌心思被看穿转过脸来望他,只要林陌转头,就代表其在乎。

    “有了……比如,陈铸对她爱而不得、为了她终身不娶,先前王爷错将陈铸冤死、追悔莫及,既要为陈铸平反,便将她嫁进陈家?”轩辕九烨笑看林陌中计,“不好,不好,陈铸虽是庶族,但我也不能保证,其家族是否存在‘接续婚’。也便是,陈铸死后,他的妻子,会成为其族内另一位男人的妻或妾,循环往复。如此一来,太对不起陈铸了。”

    叹气摇头,缓得一缓,又微勾唇角,继续天花乱坠:“还可以这般……我是陈铸知己,他既死,其妻我养。不久前,我刚收了秦狮的妻小。既有先例,王爷素来看重我,想来也愿将她托付。我真笨,一开始竟未想到,还如此大费周章……”话音刚落,转身便走。

    “站住。”林陌如何看不穿轩辕九烨是在欲擒故纵?但之所以心甘情愿中计,是因为他记得清清楚楚,庆元三年在建康,正是眼前这白衣男人同一副表情的三两句话,就毒辣地使当时如胶似漆的他和念昔分道扬镳!否则他将念昔带去赏心亭把玉玦相赠、定情,怎可能会有后来她为林阡蜕变成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眼前这白衣男人,确实有干预、颠覆他人生的能力,所以尽管对林念昔的爱早就蒙上了恨,他也不愿她被这条毒蛇染指!谁知道这毒蛇近水楼台会利用她再生出什么祸端?还不如直接抓到他林陌手上轻易掌控变数,送上门的机会为什么不要!

    “我娶。”他答应,说起她却带着彻骨的恨意,“不过,她一是俘虏,二是他人妇,三是妾,即便过门,也一切从简。”

    “仪式可以从简,场面不能。”轩辕九烨不可能让步,一则为了不辱王爷面子,二则存心伤害林阡面子。他必须要让尽可能多的人看见,林阡再盖世无双又如何?连妻子都被俘虏还强行嫁给了南宋叛将;他也要尽可能地让王爷觉得,江山为聘,兵马为礼,不算委屈公主。

    而对林陌来说,这一切又是怎样可笑?他终于要娶到年少时梦寐以求的女人,可却是像今日这般身陷敌国、迫于压力、无比抗拒却禁不住要同意,毫不痛快,矛盾之至——他既不想与她再有任何瓜葛,又迫切想对她报父母之仇、解自身失路之恨!

    得到林陌点头的那一瞬,轩辕立即又在心底盘算,如果林阡前来抢婚,那会怎样有趣地中伏?这场由轩辕九烨筹备的婚礼,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像当年洪瀚抒在陇右举办的那次好来好去。然而,林阡不抢则颜面无存,抢便一定尸骨无存……

    林阡,阡陌之伤,你凶多吉少……轩辕九烨微笑,情知林阡骑虎难下,凤箫吟这个棋子可真是完美得没话说。

    总算王爷肯了、林陌肯了,轩辕九烨随王爷和凌大杰去狱中看凤箫吟时,才发现他还有个硬骨头没啃。换往常任何时候,他对不肯服帖的棋子都不是扔弃就是强制,然而她偏偏是他轩辕九烨动不了的身份地位……

    “什么妙计?还不如杀了我!我凤箫吟,只嫁林阡一人!”吟儿怎可能愿意,但不忍心继续伤害父亲,只能回避他目光去看凌大杰,可就是凌大杰她也不能骂啊,悲从中来,却反复告诫她自己:你与他们不能有情,不能有情,那便不要有情!硬起心肠,虽奄奄一息,却破口大骂轩辕九烨:“鬼兮兮,你主子的麾下们,英雄全死在了林阡刀下,只剩你这等宵小杂碎……”

    轩辕九烨自己倒无所谓,只怕王爷闻言受伤,于是当场将凤箫吟毒哑,一时间她有任何话都说不出来了。

    “公主既然不从,那暂时还是不放,只对外说她默认了。”轩辕九烨知道她不敢死,对完颜永琏继续请示,“这毒维持时间不长,婚礼那日,再对她下一次。”

    完颜永琏轻轻扳正她的头,迫她不得不正视自己,一字一顿,认真地说:“暮烟,父王这一生,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内不愧心,唯独愧你,你二十五年都颠沛流离,最近又受了这般多的刑罚,你辜负父王,也是应当。”她哪里敢看他,怕被他深邃的眼眸一下就击溃所有防线、情不自禁地去认这个她懂事起就在憧憬的父亲;她却连泪都不敢噙,怕被他看穿她其实只是假的狠心……于是教他看到,她眼中尽是陌生和繁复,不禁给了他的心重重一击。

    起身,嗟叹,朝凌大杰说,加重了语气:“虽情有可原,却罪不可赦,便听九烨的,婚期再出狱;礼成后,无论林阡是生是死,她和林陌都务必立刻送往延安府,死生不得与林阡再见。”

    她心念一动却无法说话,只能够不作掩饰地,冲他和凌大杰满怀仇恨和埋怨地瞪了一眼。她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看懂,这是在说,你们谁都管不住,我绝不会去延安府,死生都要赖在林阡身边!

    可是,他们即使看懂,就算会对她心软,也不可能对有关林阡的任何向她妥协。

    婚期,于是不由她分说定在了八月下旬。那宽限的几日,说是给她恢复身体,实则,应该是对林阡布局?那个糊涂鬼、傻小子,总是这样,为了她,为了盟军,明知是杀他的陷阱,还要千军万马独身闯,她每次都相信他能赢,可这次……对手是父亲,他又刚入魔,她想他来,却更怕他来……

    那几日,完颜纲终于不再打她,但她行踪仍然对外“绝密”,不过,开始陆续有人前来探监,多是和这场婚礼有关,或是军医,或是婢女,全是完颜永琏心腹,她一个都不认识,昏沉间也大多都不记得,只提醒自己要坚强,要活着,要恢复体力,倘若林阡来了也别太虚弱分他的心神。

    如果站在家国的角度看恐怕她真的是狼心狗肺,可事实就是父亲一心置林阡于死地、而林阡曾答应过她绝不会伤害父亲性命……

    “胜南……”她不知现在是哪年哪月,只记得自己已和林阡分离太久太久,便连林阡的画像都不再有,只能靠想他来忍辱负重。

    手背忽然一凉,她下意识缓过神来,艰难地抬头看到,那是一块和林阡的玉玦太相似的东西,但林阡那块自从她给兰山去劝宋恒之后就再没要回来,所以,这是另一块,来自于林陌……

    林陌却并未亲自来,到狱中将玉玦丢给她的是林陌的侍卫,和军医婢女们一样,多余的话绝对不讲。很快她就借着那昏黄的灯光,看清楚了她杀秦向朝的报应——

    “这玉玦,九年前,少爷曾想向你示爱,七年前,少爷送你贺新婚,数月前,少爷命我向你求救。”那侍卫,是林陌的死忠,崇力,在川蜀时遍体鳞伤的他,其实是她要短刀谷故意放生的,实在没想到会在这里调换处境,现在换他意气风发睥睨着她,“如今,还是作为信物到了你的手上,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侮辱,你说是吗。”

    “这东西我不要!带回去!告诉他,滚开,我不需他娶!”她却也怒火中烧,一把将那玉玦掷远,如果说她欠了他,那他站进掀天匿地阵里敌对南宋的举动,生生磨尽了她的歉疚和愧意,枉林阡还在给他找各种理由和苦衷开脱,她现在看到崇力狐假虎威地趾高气昂,就知道林陌那样做并没有林阡想得被动,一时间怒意恨意俱从胆边生起。

    “林念昔,我说过,会等着看你怎么死。”崇力出奇地冷静,笑望着这坚硬的一双眼。

    她像这般伏在地面,不知过去几个昼夜,随着身体的好转,渐渐能听得出也感觉得到,她此刻所囚的地点,是一个楼阁式的监牢,她在楼上,间或有囚犯出入楼下,却多是重刑犯死刑犯,朝不保夕。

    “嚯,连本公主都敢拦!”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她忽然听到一个从未听过的高声,好像有个少不更事莽莽撞撞的公主,带着一大群侍卫冒冒失失地要上楼来。

    侍卫们显然恪尽职守没给这公主上,这公主却因为看到有送饭的可以上去而怒不可遏:“为什么他可以上!”

    “曹王严令,无他指示,闲杂人等不能上……”

    “本公主偏要上!闲杂人等是吧?你,把饭拿来,本公主送!偏要瞧瞧,上面关着什么妖魔鬼怪。”

    “公主息怒,必须是曹王心腹……”

    “我叫他伯伯,还不是心腹?!起开!”后来吟儿才知道这公主名唤雨祈,是郢王完颜永功最宠的女儿,尽做出格之事,这天正好突发奇想要到监狱体验生活,翻墙过来找到这个隐蔽楼阁,愈发好奇。

    侍卫们拦不住郢王府的公主,却是一边将异变转告上级,一边远远留意着雨祈的行为,绝不允许她做出任何会让他们掉脑袋的事。

    “暮烟姐姐……”于是吟儿看见,栏杆的那边,突然闪烁出一双明亮的、未曾见过的眼眸,这样的称谓前所未听,吟儿一愣,未及答话,那女子便自己嘘了一声:“我听人说书说到暮烟姐姐的事迹,对你好奇至极,迫切要来一见。”一把抓握住她的手,喜不自禁,“姐姐真是……比我想象中还要美呢!”

    吟儿猝不及防,被这雨祈触碰到手上伤口,登时血流如注。“哎呀我这粗手粗脚!”雨祈一惊,赶紧对身边侍卫说,“明哲,随身带药了?”

    立即有监狱守卫上前要验明,他们既怕海上升明月,又怕楚风流和轩辕九烨那种人……确定无毒也无情报,方才让这侍卫把药交给雨祈。

    殊不知这侍卫和吟儿的照面才是交流,监狱火光一闪而逝,吟儿惊见死去的莫非活在眼前……

    大惊之下,喜出望外,泪盈于睫,顿时全身上下哪里都不疼了。不管他是细作也好,是失忆也罢,留着这条命,就有重逢莫如莫忘的机会!乱世间的离别太多而相逢太少了,她不想旁人也如她和林阡一样。

    

    试探性地按图索骥,碰壁数次之后“误打误撞”到吟儿所在,这经历实在也教莫非激动万分,心情就跟他当初寻找幽凌山庄多年终于被浪卷进去一样!那个名叫完颜雨祈的刁蛮公主,让他有种“奇货可居”的感觉,既能借她身份之便收集情报,又能尽一切可能地用她做盾。

    莫非唯一需要加深加固的,只是雨祈对他的信任,故而短短几日,所有空闲都花在与她的捉鱼摸虾、爬树掏鸟窝、上房揭瓦上。那公主一看就是从小被娇惯到大的,冲动外向自来熟,刁蛮任性爱挑食,没少跟小豫王拌嘴打架,还特喜欢带着或跟随莫非四处冒险,完全就是个疯丫头……

    莫非这才懂,为什么郢王府人都说她天生性野,也才理解,为什么去年秋冬她姐妹俩会出现在陇右战地。很多时候,她都让他觉得她和那个慕容山庄的二小姐茯苓很像,因为有个事必躬亲的姐姐给她操心故而无忧无虑地活着。他不可能对莫如以外的女子赋予真心,但是对这种天真少女自然不想伤害,时刻告诉自己还得掌握着勾引和玩弄的分寸。

    莫非和雨祈玩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兴州府,吴仕也隔三差五去探望莫如。

    对一个女人产生好奇以后,通常会疯狂地了解她喜欢什么并投其所好,吴仕没少给莫忘带好吃好玩的东西以及衣帽鞋袜,莫忘这年纪现在大半还用不到,能带的东西便越来越少,吴仕就绞尽脑汁带战地的战报去找莫如讲,绘声绘色博她一笑。静宁秦州,莫如都能得到第一手资料,那吴仕就带雅州的、凤翔的,准没错。

    “由于金军主力全放在陇右,我军上个月在陈仓等地的进攻十分顺利,方山原、和尚原、西山寨、龙门关,借着雨雾天气、金军麻痹松懈,全都大获全胜。”那些战役,是厉风行、金陵辅助四川宣抚使程松所打,一度驻守短刀谷内的杨致诚、许从容等人也上了前线。

    “近日,凤翔府越野山寨,那位名叫穆子滕的枪神可不得了,借着官军推到长安的机会,他率游骑进到了华州!打得那帮金军闻风丧胆!对,还有个女枪神,叫柳闻因,莫女侠可认得?”那些如火如荼的战报里还掺杂了一个小八卦,正是穆子滕的妻子沈絮如有了身孕,莫如听到的时候想起主母,主母要是知道盟军又有血脉延续,不知会怎样高兴。

    “六月,我军在雅州大破蛮人,那些精锐班师回俯,休整稍许便可投入北伐。对了,莫女侠可好奇是怎么破的?”吴仕又说到风鸣涧和王钺,他二人好像拜了把子。

    

    宋军与雅州蛮在西南边陲交战历时半年,期间碉门、始阳、砦门等地遭蛮人烧杀抢掠,初期,官军中张、曹、卢、彭几个大人屡出奇策、专门与正确决策对着干,其中张大人更是危难来时小命要紧,由于缺乏一个指挥得当的主帅,加之武功最高的风鸣涧因为掀天匿地阵而被敌军俘虏……种种原因,导致宋军一败涂地。

    这一切,却在兴元统领王钺的到来和风鸣涧的回归下得到了改善,他二人原本隔阂,一旦交心竟成知交,风鸣涧对王钺第一印象极差,改观后佩服得五体投地,往自己的经验本上记载了关于王钺战法的厚厚一沓。别看王钺平日里一张不冷不热的脸,内在却是一颗炽热的报国之心。别看他不慌不忙地好像在城内外走马观花,实际表面松懈暗中却在侦查雅州蛮内部情况,数日功夫,就将高吟师大本营的内外地形、设施、守备调查得一清二楚。

    同时,王钺还对可能破坏官军义军关系的宵小们降职罢官,悄然而然地在决战前勾销了所有不和谐因素。“主公,那便是您说过的‘用而示之不用’吧。”如此帅才,风鸣涧自然对之心服口服,渐渐与王钺推心置腹,一个运筹帷幄之中,一个决胜千里之外。

    高吟师等人对于王、风的袭击计划截然不知,他们在宋军里不无探子,六月乙卯,早上还看到王、风斗酒赛马,中午官军义军便合力攻破了他们在碉门的驻地,猝不及防,兵败如山,一众蛮人很快放弃抵抗,向着王、风弃械投降。

    那投降者中,却没有高吟师。

    那个和风鸣涧武功相近、互相引为对手、却注定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高吟师——

    “他为何不出降?”风鸣涧蹙眉问时,看到王钺的庆功宴还没摆,彭大人等几个虽被降职却还在军中的便已经活跃人前……恍然大悟。

    高吟师的二弟,正是蛮人对官军求和、结果竟遭官军闭门围困时战死的;那几个狐假虎威的南宋武将,正是高吟师不可能屈膝受降的根因吧。

    有其主必有其仆,誓死不降还有他麾下六十三个蛮人。

    然而,他们却怎可能逃得开那敌众我寡,最终还是被王钺的人强硬带到了庆功宴上。

    “我来劝降。”风鸣涧对王钺说,王钺是他的知交,高吟师也算半个吧,毕竟曾有那么长时间的惺惺相惜,虽然此刻互换了强弱……心念一动,挑了一坛最好的酒上前几步,与高吟师伫立对饮。

    蓬头垢面的高吟师,一路都表情愤恨一言不发,直到接过风鸣涧的这坛酒,狭长的眼中才终于有了些许笑意。

    “这酒,喝着味道怎么样?”风鸣涧关心地问。

    “跟水一样。”高吟师笑而不屑。

    “大实话!我也这么认为!”风鸣涧一愣,也笑起来。

    “风将军,何必与他多费口舌,他是匪首……”彭大人上前作威作福。

    高吟师眼神瞬然一变,酒坛落下的一刹风鸣涧察觉不妙,即刻一手推开彭大人一手九章剑出鞘:“高吟师,何苦!?”

    破锋刀劈砍之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凶残,那是属于哀兵的殊死一搏:“杀弟之仇不共戴天!岂可对他俯首称臣!”

    “不是……不是让你对他低头,只是与我握手言和!可否?!”风鸣涧被迫与他剑斗,尽管战局内火星四溅,他却对高吟师留了三分情面,甚而至于语气中带着恳求。

    “和?和就是降!”高吟师却无半点让步,“我坚决不会降!绝不与这些狗官同流合污!”

    风鸣涧被他气势震住,手中剑却不改“重峦叠嶂”之意境,高吟师当初囚他之时就只能和他平手,如今战力耗尽根本不可能是风鸣涧对手,眼看着风鸣涧即将得胜而他必定受迫,竟是在中途直接弃了手中刀,任由着风鸣涧一剑击垮他所有防线长驱直入,狂风中,只见高吟师吼啸着直接往风鸣涧剑上冲:“何必留在这个如地狱般的人间!”

    风鸣涧发现有异、原还极力撤回攻势,奈何高吟师求死心切竟然张臂迎上,恶狠狠撞在他九章剑上,风鸣涧完全收不住力道……随着高吟师亲手将剑拔出胸膛退倒在地,风鸣涧剑上鲜血四溅脸上也被喷溅,哪还管得了周围一切,风鸣涧大惊失色,一把将高吟师抱住:“这又何苦!!”

    “风鸣涧,死在你剑下,也不枉了!”高吟师笑而不悔,死而瞑目。

    “高吟师!”风鸣涧万料不到为了保护看不惯的自己人,偏杀了带着三分欣赏的仇敌。

    “大哥!”“我等即刻就来!”主帅既去,麾下六十三人尽数跟从。自尽之惨烈与悲壮程度,不亚于金宋之战。

    “对外不必说是自杀,说是我杀的吧。”王钺说,不能宣扬蛮人气节。

    “唉,能和我喝酒的本来就少,现下就又少了一个。”雅州蛮虽已平定,那几日风鸣涧心情着实不好,喝酒都没法排解,打五加皮也出不来气,所幸还有个王钺,察觉到他的失落,处理完军务便坐到他身边的土坡上,和他共赏这夜凉如水。

    忽然间,苍凉的芦管声,从王钺的手指间传出,风鸣涧听着听着,竟觉得不那么难过,之所以能以悲制悲,可能是因为那悲伤中还有磅礴气象?它们,同时来自战场。

    “风将军,我们避不开。”曲罢,王钺说。

    “王大人,这一曲,怎么吹?”风鸣涧心情很快被这芦管治愈,于是便与王钺讨教,王钺也倾囊相授。

    “最近跟着王大人,实在学到了很多啊!”风鸣涧愈发觉得,这王钺可以推荐给主公,主公一定喜欢。

    “我与风将军在一起,也见识到不少。”王钺不冷不热地说。

    “怎么?”风鸣涧一怔,没想到自己身上也有闪光点吗。

    “先前我麾下有几个新兵,要么是一紧张就到处找水喝,要么是逢上阵竟怕握枪躲后面,新兵啊,总有这些奇形怪状的毛病。风将军一来,便压着那爱找水的几天没喝水,逼迫那对枪有恐惧的睡在枪上面。这般疗法,强行治好了那几个小兵,比起我从前的心理疏导,立竿见影。”王钺说,“我虽是读兵书长大,也习惯了正常的治军作战,却有些方面,不得不向风将军学,结合实际,因人施教。”

    “唉,那倒确实是我的经验之谈,那般疗法,只是因为觉得,怕磨砺者难成器。”风鸣涧摸摸后脑勺,见王钺好像在回味这句话,笑,“哈哈哈,所以我才得了个‘翻脸无情不认人’的恶名。”

    “我也是……尽管尽可能去爱兵如子,可父母将脸生得不好,总被人称作‘难相处’。”王钺不冷不热地自叹,竟和他有同病相怜。

    “王大人,我们如此投缘,不如干脆结拜兄弟,如何?”风鸣涧兴冲冲地问。

    “好啊。”王钺眼前一亮。

    “今念风鸣涧、王钺,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齐心合力,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雅州之战即将结束,接下来休整片刻、正是合作抗金的好时候,“好弟弟,风哥我在秦州等着你。”“好!早便想去一睹盟王尊容!”

    结拜过后,一路归来,述起家常,才发现他二人不止兄弟关系,还是同一个孩子的父亲——挂名父亲。

    原来,五加皮并非王钺亲生,王钺自然就不知道这孩子的存在了:“顺娘是我刚纳的小妾,深得我的宠爱,因此到战地也将她带着……几日前她才跟我说出真相,原来她先前嫁过人,嘉泰元年川蜀战乱,她丈夫受伤失踪,孩子刚出生不久,她自己朝不保夕,慌不迭地把孩子寄托给一个义军高手,希冀能逃过一劫,那个人便是你。”

    “难怪她看到了五加皮却不敢相认,原来是怕你多心。可她却不了解你,你不会介意的。”风鸣涧虽然对王钺改观,却对这个顺娘仍然不齿,“如今已是开禧二年,过去这么长时间,她竟连找都不曾找过孩子,若非正巧遇见,这辈子就不要这孩子了?”

    “风哥,乱世中,必然有许多身不由己。弟弟斗胆将五加皮要回来,与亲生母亲团聚,弟弟也将尽到继父之责。”王钺看来是很爱那个顺娘,不仅原谅,还代她求情。

    “太好啦!”风鸣涧梦想成真,高兴得忘乎所以,他把五加皮那小子打打骂骂拉扯大,唯一动力就是把五加皮还给他父母啊!

    风鸣涧想都没想,就把儿子打扮得光鲜亮丽地送回王钺府上,那顺娘见到儿子失而复得,扑上前来又搂又亲又是细看,一双眼睛哭得红肿,五加皮一贯嬉皮笑脸的,也都难掩重逢母亲的惊喜、委屈之情,更没少抱怨这些年来在风鸣涧手下的悲惨人生。

    “好了,臭小子,就此别过,跟你爹娘好好生活吧。”风鸣涧向来无情,即使见到这样的场面,也没觉得有多触动,转身扛剑便要启程,心忖,离开前先去酒楼里喝坛好酒庆祝一番,庆祝自己又回到了久违的单身汉状态!

    “蠢儿子,你这是要去哪里!?”五加皮没想到风鸣涧会走,陡然从母亲怀里挣脱,大惊失色地冲出府来揪住他衣角,又惊又怒又害怕地问。

    “先回短刀谷一趟……”风鸣涧脸色微变,就那一瞬的功夫,喜悦被冲到了九霄云外,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你答应过我,到哪里都带着我的!”五加皮脸上全然暴怒。

    “唉,臭小子,大人说话什么时候算过数!”风鸣涧搪塞了一句,灰溜溜地跑了,喝酒的心情也荡然无存。

    耳边一直是五加皮在后面追赶的哭声:“骗人!骗人!说要帮我养三柱、四柱的!”

    班师回兴州的途中,风鸣涧不慎染了一次风寒,原想立刻去秦州支援,却竟然因病贻误,不得不先在短刀谷休养了一阵子。

    七月流火,夜半他被凉醒时,下意识地想摸什么,却没摸到,大惊坐起,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再睡下,朦朦胧胧间,好像听得一个声音说:“蠢儿子,这天气还不盖被?”

    “一边去,屁话真多,信不信老子揍你。”他这些年活着的动力就是把五加皮扔出去,扔的时候也没一丝不舍得,却为什么,现在生了病,就是那么思念五加皮呢。

    “我恐怕是因为生了病,才开始变得像个娘们一样磨磨唧唧。”风鸣涧赶快干笑几声,把这滴将出的眼泪笑了回去,“还是早些把病养好了,去主公身边去战吧,主公入了魔不知何时能好,主母她,还在敌人手上抓着……”

    

    主母被俘,这真不是主公一个人的忧虑,更是一整个抗金联盟的屈辱。

    何况七月只是被俘,八月竟变成成婚?再怎么理解主母是受迫,那消息的杀伤力都实在太强。

    不得不说轩辕九烨这一招攻心狠辣无匹——第三场静宁会战后金宋形势一直持衡,但因为郢王和小豫王的到来,似乎给宋方添上了一笔胜算,轩辕九烨一不做二不休调来林陌和玉紫烟,同时把凤箫吟的行踪浮出水面若隐若现,三个筹码直接给了部分宋军心情致命一击。

    他们或急切,或担心,或伤感,或耻辱,或半信半疑,或恼羞成怒,或关心则乱,或怒发冲冠……终有人会出错。

    果不其然,一如轩辕九烨所料,尽管林阡极尽压制,悲他所悲者比比皆是,随着林陌与凤箫吟婚期临近,水洛一带不止一次有重视凤箫吟的宋军发挥失常,兵败的诸如宋恒,受伤的诸如辜听弦,被俘的诸如满江红,全都是遇事心急如焚之人。

    尤其宋恒,虽在和曹玄、李贵等人交往中脾气变得古怪,却就像陈采奕所说,他不是傲慢,不是记仇,只是懒得和任何人沟通而已。脾气虽然有些许改变,本心却一如既往单纯善良,阵前交锋,只因为完颜纲骂了一句林阡,宋恒就气得七窍生烟中了对方的拖刀之计,一时失误溃不成军无力回天,回来只能握着拳头痛骂那完颜纲小人。

    “这几日,水洛好不容易夺回的地盘,又兀自还回去七八营寨……”眼看宋军在第三场静宁会战取得的优势一去不返,金军竟有反败为胜迹象,轩辕九烨谋算人心之厉害程度可见一斑。莫非不知怎的,想起那句话来形容此情此境,“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自那日找到凤箫吟所在以后,他作为“掩日”向林阡通风报信,建议林阡切忌心急,因为雨祈毕竟属于异物入侵,金军很可能会狡兔三窟,他需要通过雨祈进一步去确定,吟儿是否还在原地不动,以及打探彼处详细布局。林阡和他,无论是哪种关系竟都一样默契,回信对他说,绝不重蹈昔年洪瀚抒逼婚时的沈延覆辙,按兵不动是为争取一击即中,同时,金宋随时可能打响的第四场会战也注定暂时不会分出救援凤箫吟的人手。

    将心比心,莫非知道,林阡早已焚心以火,这情绪藏得再深都会濡染给麾下,引发近来这一连串的败仗,虽然都是小仗,到底也有无谓伤亡,受制局面必须改善……莫非知道,主公那边岿然不动,建立在自己的闪电出击之上,婚期将近,自己真得赶紧完成任务了。

    天幸,金军都小觑了雨祈公主,没有因她的造访就换凤箫吟驻地,当然也亏得凤箫吟机灵,见到莫非的第一刻起就当莫非是细作,装出一副不能随便移动的样子,把她自己的行动固定。

    莫非对那楼阁打探到一半,听闻盟军又有新人被俘,那满江红由于不是重刑犯,被关押所在相对不那么隐秘也应该好救一些,因此莫非又肩挑新任务,不得不加紧靠近和利用雨祈。

    金宋交换俘虏不是一次两次,偏偏这满江红没被放出,据称是在战场上一时暴躁砍得完颜璘不轻。“师兄妹,一样容易暴跳?”莫非摇头苦笑,想到满江红那样的憨厚老实,居然都能爆发出惊人之力……想来,也是因为他师兄妹情谊深厚吧。

    不容多想,他得赶紧怂恿雨祈公主翻过眼前高墙带他去确定满江红是否在狱,稍一走神,却听得“哎哟”一声,那雨祈公主手一松直接从高墙上摔了下去,下面即刻来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刀剑林立:“抓刺客!”

    “雨祈!我错啦!”和她比赛的小豫王吓得脸色苍白,赶紧对着侍卫们亮身份呵斥:“睁大狗眼瞧瞧,刀枪指着王爷和公主!?滚!!”

    “王爷!”“公主!”那群侍卫见状色变,急忙跪地。

    雨祈只是腿上受了点皮外伤,但比常人要难结痂,莫非给她包扎很久才止住血,又帮她涂了点先前他给吟儿预备了一瓶的外伤药,雨祈悠悠回神,脸色微微红润,看小豫王急吼吼地带了一群军医过来,斥开莫非说你这什么劣等药,要用太医院的上等药云云。

    看见黄明哲唯唯诺诺躲一边,雨祈任性叫人把药捡回:“来人,捡回来!本公主就要这个药!”小豫王不知原委,还以为雨祈和雪舞一样与自己对着干,气得连连叫着“好心当成驴肝肺”,脸红脖子粗地拂袖而去。

    但正是因为这个雨祈爬墙摔伤的插曲,莫非对凤箫吟和满江红的救援计划都遭到了阻滞。

第1400章 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这边凤箫吟还没救出,那边满江红又陷监牢。不得不说,满江红今次被俘虏不得释放,他所疼爱的小师妹凤箫吟脱不了干系。

    “师兄妹,一样容易暴跳?”莫非摇头苦笑,因为熟知,不难理解。

    “三清山的师徒,都是这样的不分是非?”胡弄玉也曾冷笑,江西八怪和他们师父纪景的脾气一脉相承,冲动急躁是通病。

    作为纪景以玩乐心态组建的七男一女神偷组合,专偷达官贵族私藏文物的江西八怪各有所长,或于盗窃,或于风雅:醉花阴嗅觉,清平乐听觉,凤箫吟感觉;西江月精通微型雕刻,山亭柳擅长鉴定真伪;永遇乐是出了名的穿山甲长于盗墓,苏幕遮轻功和满江红爆发力都利于逃逸;就连被踢出局的韩莺,也具备着高强的搜集情报能力。

    之所以被踢出局,韩莺一度认为,是林念昔动用关系走了后门。原本已经与七位师兄熟络的韩莺,谁想最后一刻会被林念昔截胡,生生夺去了“凤箫吟”的资格?所以那些年一直耿耿于怀,不惜处处与江西八怪对着干,闯荡江湖觉着无聊,更是宁可跟林念昔你犯什么案我犯什么案。

    公然叫板江西八怪,甚至陷害他们在建康入狱,却没想到那个憨厚老实的大师兄满江红,原来心心念念着要娶自己这个、他第一眼就认定的小师妹!尽管自己在旁人心中,是出了名的见钱眼开。

    那又怎么样,你既疼爱新的小师妹了,就别来招惹我啊!屡次拒绝他的表白,还跟他说有本事你把这银子给我变成金子!那年她少不更事,为了比凤箫吟更早抢到《兰亭集序》宁可出卖色相去勾引秦向朝,顺心遂愿地嫁进秦府,结果他冲动之下跑到宴席上来好像要抢亲,怒气冲冲掩饰不住他对她那一颗痴心。于是她果断以冷风将他吹灭,怎能糟蹋了自己的大好日子?然而他忍着苦痛强颜欢笑,只愿送给她他演练了很久的蓝色布包里的东西,还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溶液真的把金从银子里置换了出来,虽然很少……

    “谢谢你,大师兄。”她那时未动容,却当场一愣。

    她虽不是寒门,到底也不算旺族,嫁进秦府没多久,就因为下毒害人而遭秦向朝驱逐,告发她的,是凤箫吟和尉迟雪的婢女扶风。被赶出来的那天下着大雨,黎明时分她瘫倒在潇湘道上的一隅痛哭流涕,全身湿漉,一身淤泥,只觉整个世界都抛弃自己,生命最风雨飘摇的时候,她的头顶上终究有一把伞撑着,那个名叫满江红的男人轻轻扶起她揽在怀里:小师妹,大师兄请你去吃饭;小师妹,和我回家吧,好不好。

    “好。”那年她没回答的,现在她毫不犹豫。

    将近十年,不离不弃,琴瑟在御,莫不静好,韩莺有时候也会感激上天,让她这样的俗人都能体验到伉俪情深。

    然而平静的日子不到十年,举国北伐,他身负绝艺,怎能坐视不理,即使不在风口浪尖,冲锋陷阵也是责任。“我也去,那是师父的理想啊。”她当然也一样,不可能缩在铁堂峡里,她称呼纪景为师父的时候,不想以徒媳而是以徒弟的身份。

    此战,他终究兵败,落在敌人手里,由于他先前暴怒砍伤完颜璘,在她随孙寄啸协商交换俘虏时,迟迟得不到敌人的松口释放。水洛战败、宋军处于劣势,谈判地由金军选择在靠近金军的地点,不欢而散之后,韩莺恍惚往归路走,想铁堂峡,想建康,想三清山,想着想着,泪流满面,不经意间却在道旁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尽管并未一身华服,发饰却是相当精美,那个静立道旁似乎在等着谁的金朝贵妇,与她的贵气比起来落魄的韩莺自然是相形见绌,可是庆元三年,韩莺和她见面情境却是反着的——

    “听见没有?小小侍女,敢如此放肆!”“扶小姐这么强势作甚?你爹娘是什么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证我?”

    扶风……

    世事当真无常,九年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小婢女,摇身一变竟成了完颜永琏认的干公主,甚至还嫁给了当时她们都强求不得的林陌……

    韩莺念及满江红,无暇想往事,不管会不会被羞辱,急不可耐地冲上前去,好像黑暗中抓住了那一缕微光:“扶风!扶风公主!”

    “你是……”扶风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片刻,似乎也想起了淮南往事。

    “还请公主念在相识一场,帮忙说几句话求情,大师兄他腿有旧疾,未必受得了牢狱之苦……”韩莺恨不得给她跪下,知道她是唯一的希望。

    “我也是寄人篱下,说不上话也求不得情。”扶风却将衣裙从韩莺膝下扯回,态度是明显的回避,缓得一缓,轻声笑,“即使说得上,我也不可能求啊,韩小姐,难道十年过去了你竟退步了,连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都不明白吗。”

    韩莺呆呆伫立原地。

    屡次谈判碰壁,只能诉诸劫狱,对此,孙寄啸原也是同意的,但是要从长计议,不可能当没头苍蝇,然而好事多磨,打探消息向来神速的掩日,竟然数日都没有满江红的消息,终于来了一条有效情报,却说还没探到具体布局,无法筹谋撤退路线。

    “大师兄怎样了?”韩莺又惊又喜,关切问询。

    “据说,昏迷了还被拷打……”孙寄啸三缄其口。

    “大师兄,你挺住……”韩莺如何不忧。

    她心思素来深重,其实也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她知道金军的重心只会往凤箫吟压,救援满江红显然会轻易得多,根本没必要像营救凤箫吟那样,需要很多人手和仔细筹谋,所以掩日只要找到了满江红方位,完全不需要下次打探……重要的是,大师兄可能撑不住。

    转身背对孙寄啸时,韩莺就已经下定决心:不等了。大师兄,我自己救。

    当机立断,带着十余在铁堂峡结识的侠士们强行劫狱。

    孙寄啸得到莫非的具体布局、策划好撤退路线只是一个时辰以后,意外得知韩莺关心则乱阳奉阴违,大叹失察,急忙去追,带了数十祁连山高手前往接应,到场时那边已经厮杀作一团。

    “金军守卫森严,她可真是疯了!连一个时辰都等不了吗!”再多的话,孙寄啸却也不忍苛责,一边指挥着众人带同满江红撤退,一边殿后并将伤亡者尽可能带走,于是便免不了一番苦战。

    听得宇文白一声微呼,他当即抽身去救,青云纯阳剑荡开那杆害得宇文白臂上受伤的长枪,轮椅的突然转向,使他在背后露出破绽,有两剑又快又狠,直朝他脖颈冲灌,孙寄啸手持反剑迅疾架挡,速度力量完全不似一个残疾人。

    身法奇快,那两剑分明戳到他的脖颈,却被他在最后一刻排宕开去,最终孙寄啸毫发无损,转守为攻一剑刚劲正是青城“松风”,那两个剑主各自向后飞退几步,其中一个却忽然于腕下翻出一把飞匕,脱手径直投向孙寄啸,“摘叶飞花”的本领不容小觑,孙寄啸急急仰倒,飞匕俨然和他鼻尖擦过,只差毫厘便作削割,危难关头所幸宇文白弹起琵琶,以一招“手挥五弦”帮他击退那个纵身追前意欲夺命的剑客。

    “撤!”宇文白一声令下,麾下发出烟雾弹,掩护他们所有殿后者离开,电光火石间,孙寄啸却好像意识了什么……宇文白这一招截挡的,怎么这么像“风起杨花愁杀人”……再熟悉不过的招式!

    事态严重,当晚便将林阡也吸引到了水洛:“掩日对我说,那监狱的守卫确实不力,才使满师兄被轻易救出,可惜刚好先遇上驸马府的人,又碰上到郢王府的人……”

    虽然满江红确实是救了出来,可今晚还是有了无谓伤亡。故此,林阡严肃对众将讲:“不听号令、无谓伤亡,我不要再见到。”

    “是,主公!”那帮人这才知道,只要再等一个时辰,完全可以完美收场,现在这番动荡,也不知会否牵累盟主。因此个个都惭愧不已,保证下不为例。

    “主公……我好像……”孙寄啸不敢在人前说,待到屏退左右,才对林阡开口,“好像看到了莫非,可是他,并不认得我,还险些抓住我。”

    “不是,我觉得,他恐怕就是掩日。他没有死,还活着。”宇文白眼中含泪,她永远记得六月廿三那个难忘的雨夜,莫非在绝境里手把手教她海上升明月暗号的情景,她不希望莫非和众人的战友情谊那样短。

    “记住,切莫声张。”林阡知道掩日的这个破绽瞒不住宇文白,索性对他俩坦白,“人前务必冷淡,战后他会回来。”

    “好……”孙寄啸夫妇皆是喜出望外。“不过,他的武功,还得再往深处藏藏。”孙寄啸转悲为喜。

    “满师兄他,好些了吗?”这时,林阡听见樊井在帐外求见。

    樊井进来,说:“好得多了。”

    林阡叹了口气:“不知满师兄能否挺得过去。”

    

    宋匪数十高手劫囚成功,以仅死三人的代价杀得守军死伤几十人,俨然也惊动了涉及此事的完颜永琏和完颜永功。

    “好险啊。亏得驸马府的侍卫们刚巧经过,否则劫囚劫得无声无息……”“也多亏了郢王府的侍卫们及时增援啊。”崇力和莫非各自将功绩听在耳中,对自己今夜的表现都相当满意。

    “宋匪死的那三个,可有重要人物吗?”完颜永功问。

    “没有,只是殿后的几个,两男一女。”守卫们回答。当时宋匪已即将逃脱,刚好遇上崇力等人,当先三剑都砍在殿后女匪的身上,使那女匪当场死亡,慌乱回救的两个男匪,紧接着被箭射死。

    崇力回忆之际,隐约觉得被自己刺死的那女匪蒙面后,痛苦和悲伤的表情很是眼熟。

    “那是为何打了一个多时辰?”完颜永功又问。

    “是因那男囚忽然清醒,暴怒杀人,竟然势不可挡……”“后来,宋匪首领,孙寄啸宇文白亲自来援……”七嘴八舌。

    莫非看假扮侍卫的雨祈似乎也要说话,赶紧拉住,示意她别被郢王发现。

    “完颜璘,你手下便是这般当值?!”一直没有说话的完颜永琏,雷霆大怒。

    “曹王息怒,那群宋匪,好像清楚地知道,罪囚藏在哪里……”完颜璘一脸胆战心惊。

    “近日,有无可疑人物接近?”

    “没……没有啊。”完颜璘万不敢接那凌厉目光。

    “皇兄,是担心?”

    “是担心林匪的海上升明月神通广大。”完颜永琏叹了一声,如何不忧虑。

    “曹王……”那时有人慌张来报。

    “何事?”

    那人三缄其口,此情此境,却怎能要郢王退下?郢王不动声色、却饶有兴致地望着完颜永琏。

    “说。”完颜永琏从容不迫。

    “囚禁林匪悍妻之地,有十余黑衣人闯入,其中一个更杀进了牢中……”那人一脸焦急,足见那帮黑衣人是多棘手。

    “宋匪吗?他们竟这么快,声东击西还是双管齐下?!该不会那凤箫吟真被林阡救走吧!?”完颜永功留意着,即使说到被林阡救走,完颜永琏的脸色也毫无变化!

    “郢王,咱们一并去抓人。”完颜永琏淡定一笑。

    莫非仔细分辨着:不对,不是主公。

    这些日子,金军没有因为雨祈造访就换凤箫吟囚禁之地,主要原因还是凤箫吟机灵装病“无法移动”,完颜永琏对少不更事的雨祈再轻视,不可能不关注到她身边的郢王府侍卫,换而言之,雨祈身边有的是郢王想要借机捕风捉影的探子,完颜永琏怎么可能不防?再者,完颜永琏显然也担忧海上升明月,怕他们神通广大到这么短时间就混进了郢王身边被推心置腹。防,当然防,虽然没换囚禁地,完颜永琏却也只会对那楼阁进一步增添防备。

    莫非一边走一边快速组织思绪:在那种铁桶包围之下,主母插翅也难逃,主公若能闯进去,也一定是完颜永琏故意露出一脚,试图对主公瓮中捉鳖。如此明显的陷阱,主公会因为主母要嫁人就脑热着跳?主公明明不失平素沉稳,早已对我说按兵不动是为一击即中,主公不可能不知道今夜不是最佳的劫狱机会。

    所以,不是主公。

    不是主公,那那些黑衣人,到底是谁呢?

    察言观色,一路上完颜永功还深藏不露地煽风点火:“曹王,我不怕林阡逃得了,却怕他寡不敌众又开杀戒……”

    莫非了然于心,原来是他的人啊,是他在弄鬼,看来雨祈身边真的有他的探子,借着莫非怂恿雨祈找凤箫吟的东风,找到了那个身份奇特的令完颜永琏不杀也不放的林匪悍妻,千方百计要试探出她和完颜永琏的真正关系。

    恍然,怪不得雨祈听了自己主导的说书后,对抗金联盟的盟主感了兴趣,却在见到她的第一刻叫她“暮烟姐姐”,那个特殊的称谓证明,雨祈之所以对她好奇,还有另一个说书人在后面推动,那应该就是同样护卫她的郢王府第七高手,奉了郢王的命令,调查凤箫吟在大雨中审讯那日二王爷的那一句“暮烟”,雨祈的暮烟是她无心问出,却是幕后黑手在刻意留心,留心凤箫吟到底有没有去应这个名字。

    “那句众人听得不是很清楚的‘暮烟’,确实和曹王失散多年的女儿是一样的。”可惜不清不楚,没有真凭实据,郢王当然要试探,如果出现一个场景,林阡靠近要救走凤箫吟,完颜永琏会露出一副怎样舍不得女儿的焦急?

    莫非却心忖,抗金联盟盟主是金国公主?这怎么可能?滑天下之大稽。

    多数人也这么想,所以才要验证啊,尤其郢王,他宁可相信那是真的,那是这二十五年从未出过破绽的曹王唯一一个粉身碎骨的机会。

    所以难怪郢王一直在说,林阡就快救走凤箫吟啦,可惜曹王携策于心,没露出一丝焦急因为完全不用急,郢王自讨没趣,只能恐吓他说,林阡要大开杀戒咯,然而即便如此,曹王却还是步履坚稳……

    莫非知道劫狱者不是林阡,但想着完颜永琏却是不知道的,他如此情境是真的去抓人的,爱护部将如完颜永琏,听到郢王这句恐吓仍然丝毫不乱,莫非实在佩服他的淡定从容,忆起主公也曾说过:要像相信我一样,相信我所有的麾下。

    行到那楼阁时,杀声已渐渐止歇,在曹王府侍卫有条不紊的围攻之下,那几十个蒙面高手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由于那地方绝密,曹王郢王各自只带了十余人跟随进入,掀开那些高手蒙面时,大半却都陌生得很。郢王说:“宋军里的小喽啰啊,奇怪,林阡怎么不带高手来。”莫非看他们的骨骼都是汉人,心念一动,郢王显然不会用熟人,即使一无所获,也不可能露出他自己的马脚,所以郢王用的都是与他毫无关系的……

    行至楼上,深处监牢,却看凤箫吟继续“虚弱”地匍匐在地,而那个本该是“林阡”的黑衣人,鲜血淋漓倒在离栏杆几步的地方,胸口要害插着一把锋利的飞刀……

    “两位王爷,果不其然,是宋匪细作!”对死者搜身的兵士们立即递呈两张草图,虽然另外一张被鲜血染透,这一张却分明是满江红关押所在……“此人虽不是林阡自己,却确定是宋人,还是个高手,才刚救完满江红,就又来救凤箫吟。”

    “海上升明月,厉害得很。”完颜永琏冷笑。莫非心一紧,有种即将暴露的不祥预感,所以借着雨祈当挡箭牌,暗暗靠近了栏杆又远离。

    “那是?”郢王的脸色忽而一变。当兵士们将那个黑衣人的蒙面掀开来,郢王的脸霎时变得五颜六色……

    “完颜大人?!”那人是黑虎军的统帅之一,郢王府第五高手,河东之战就是因为他不慎被凤箫吟擒获而改写……莫非认出那人时,也不免瞠目结舌,怎么郢王还是露出了马脚吗!?

    “末将记起来了……”完颜璘记起来太及时,“雨祈公主,曾经带着一群人翻墙靠近过监狱!”

    “皇弟,你身边混进了海上升明月的人而不自知啊。”完颜永琏给郢王台阶下,郢王麾下第五高手是林阡的人,才会有河东之战的战败,才会有今时今日的劫狱。

    可是,莫非想通的时候,心下大震,何尝不知道,这是完颜永琏的计!

    雨祈接近过楼阁,完颜永琏怎能不防,岂止防,还以守为攻,借力打力倒打一耙,你完颜永功要算计我是吗,那我就给你冠上轻则失察、重则与林阡暗通款曲的罪名!

    什么“莫非知道劫狱者不是林阡,但想着完颜永琏却是不知道的”啊,携策于心的完颜永琏,怎么可能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不用想,完颜永琏在郢王那边也有卧底,而且等级只怕还不低得很,使完颜永琏对郢王今夜的计划一清二楚,眼见宋匪劫狱事情闹大,郢王神速偷袭,曹王便神速栽赃!莫非暗叹,主母你真是个奇人,竟成了郢王和曹王之间的博弈。

    郢王通过雨祈得知凤箫吟是完颜永琏的不杀不放之人,不惜以人“劫狱”试探完颜永琏对她的看重;完颜永琏则不紧不慢见招拆招,那黑衣人身上找到了监狱地图是第一步,揭下蒙面确定是郢王府第五高手则是第二步也是最关键一步。

    曹王此举意义何在?要金军觉得,这些日子,全在曹王那边抓内奸,谁料到,郢王麾下才是漏洞!

    郢王下了台阶保忠心,却要自此从陇陕退出局。

    一旦把郢王送走,郢王麾下里无论有否海上升明月,也都会一起被送走,并不会因私废公,于第四场静宁会战有利无弊!

    郢王却岂愿意走,所以没有下这个台阶,摇头:“他不可能是来救凤箫吟的,他是来杀凤箫吟的,为报河东之战被擒之仇,一时脑热碰巧来,或是被有心人怂恿来了!”

    “何解?”完颜永琏被他说中真相,确实是卿旭瑭利用那人和凤箫吟在战场上的私仇,鼓动着那人参与了郢王计划,并在那人死后把地图放进了他身上,另一张关于凤箫吟所在楼阁的地图,时间仓促来不及画,于是便以血染透。

    “他是胸口中暗器,不是背后……你们看,这栏杆有擦过的痕迹,显然他是用暗器去杀凤箫吟,结果被凤箫吟打回头击中了自己……”郢王发现线索,欣喜若狂。

    “你看她如此虚弱,可能吗。”完颜永琏回头看向凤箫吟,说的时候却已经被提醒,这是真的,原来那人真是她杀的,她是故意装成这般虚弱,她早就好了却骗取他的怜悯,她是和谁在串通……

    “虚弱?我怎听说,皇兄这几日为了救她,给她的都是最好的药,有不少因为珍稀,皇兄自己都舍不得用?”郢王冷笑一声,吟儿不忍再装,因此不敢再听。

    完颜永琏恢复冷色:“皇弟,因为‘听说’吃过的亏,还少吗。”

    “皇兄,这女子是祸水人尽皆知,皇弟实在是担心您,二十多年后又为一个女人葬送前程。”郢王没有明说,也怕打草惊蛇,“林匪以她为名赢过的仗、打下的地盘、杀过的枭雄,还少吗。”

    “皇弟担心多余了,她若真是值得疼惜,我也不可能对她治了再打、打了再治,以此泄愤。”完颜永琏说时,带着半真半假的情愫。

    “所以这是皇兄给出珍稀药的缘由?”郢王咄咄逼人,只因看透曹王这难得的动容。

    “末将看这监狱之中,也并不存在什么珍稀药。”轩辕九烨开口,命人打开牢门,将还剩下的常用药取出。

    “慢着……”完颜璘眼尖,立即看出了其中一瓶,“这药瓶特别,末将最近见过。”

    “何时?何地?”曹王郢王还没开口,他们的部下们尽数追问,只希望和对面有千丝万缕。

    “雨祈公主摔伤之时,就是他的侍卫,给了这瓶药……”完颜璘据实回答。

    “你摔伤了?”郢王一愣,回头关心那个早被他发现的女扮男装的女儿。雨祈察觉事态严重,哪还管父亲是何时发现的自己,啊了一声点头如鸡啄米。

    “是因为小豫王扔远、公主又捡回去,末将才印象深刻。”完颜璘补充说明。

    “公主的哪个侍卫?”完颜永琏早就想对雨祈的麾下们清扫。

    “黄明哲……”雨祈话音未落,莫非已挺身而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小的见过两位王爷。”

    火光下,熟人们惊见莫非的那一张脸,却存着完全不同的气质。

    他不是没想过乔装打扮,然而一则皮黑遮不住,二则,他必须靠这张脸去吸引雨祈和雪舞……如此,便只能潜藏锋芒,尽量表现得气质猥琐。

    “莫将军,原来并不曾战死沙场,而是加入了海上升明月么?”轩辕九烨冷笑。

    “……天骄大人?冤枉啊,小的……小的不是歹人,只是听说,长得很像宋方的一个武将……”莫非急忙跪地,声泪俱下。

    “脑子怎么长的?哪个武将当细作?而且还不乔装打扮?”雨祈略带伤感,却理直气壮,“莫将军战死是很可惜,不过黄侍卫有他自己的好!”

    “何时何地、何种原因加入了郢王麾下?”轩辕九烨不理雨祈,逼问莫非。

    “中元节那日,惊扰了公主车驾,被公主搭救……”莫非回答时仍然低眉顺目,无半点莫将军的雄姿壮采。

    “这样巧。”轩辕九烨蹙眉。

    “哪个莫将军?是那位黄大人的儿子吗?这么巧也姓黄呢。”郢王装不知情,其实早就理清楚人际脉络,既然完颜永琏想把宋匪细作推给自己,那何不利用这层父子关系把细作的事推回去?管他黄明哲是不是细作呢,他越可疑,越说明是那个黄鹤去、是你曹王的人故意嫁祸给我!

    完颜永琏脸色铁青:“把黄鹤去找来。”

    黄鹤去很快闻讯赶至,脸色惨白,跪倒在地不敢抬头也生怕说错话:“末将不知他是何人,他应该,只是个面目相似之人……”

    原想说哪有那么多的面目相似,可雨祈和雪舞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轩辕九烨不可能让完颜永琏今夜行动搬石砸脚、不允许己方阵营有任何人被连累,点头同意黄鹤去的说法:“没有关系固然最好,那便先将他关进牢中,听候发落。”

    “不行!”雨祈话音未落,轩辕九烨瞬然一剑出鞘,莫非虽有反应却赌了一把没有应接,被这一剑狠狠打在肩头直接晕了过去。

    雨祈大叫一声扑上前来以身相护:“好大胆子!跪下!谁准你随意伤本公主的人?!”

    “他确实不是高手,没有本能来应我这一剑。然而公主,他无法解释:不是为救主母?岂会随身带药?”轩辕九烨没法动她,不过想了想,不曾向她跪下。

    “本公主结痂困难,又从来都喜欢翻墙爬树,自然是每个忠心的侍卫都随身带药!”雨祈怒不可遏冲着轩辕九烨吼,同时急唤军医来救莫非。

    郢王灰头土脸看着这个忙着和莫非建立关系尽给自己拖后腿的女儿,再望望对面那个压根对莫非死活不闻不问直接给曹王撇清嫌疑的黄鹤去……感叹,人和人之间,差别怎么这么大!

    “本公主愿以性命担保,黄侍卫绝对是清白的!”雨祈还要说,郢王赶紧拉住她,这当儿雨祈的另一个侍卫说:“黄侍卫他绝不可能是细作,适才宋匪劫满江红的狱,他拼尽全力去杀孙寄啸夫妇啊!”不过,自从知道转魄是陕北军高官后,金军一致认为,细作也有可能对对方下狠手来掩护自己,不矛盾。

    “说他是细作,伯父可有证据?!”雨祈噙泪,仍然挡在莫非身侧,“没证据不能拿我人!”吟儿一直听着看着,这么直白的感情她岂能不懂,十四五岁的时候她也曾这样奋不顾身。

    “先搜身,看看有没有情报之类,做证据。”完颜永琏保持清醒,若然是海上升明月细作,身上不可能没情报,趁着莫非昏厥搜身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一无所获,只能不了了之,轩辕九烨叹了口气,说:“今夜之事,暂时作罢。郢王麾下第五高手是来暗杀犯人,雨祈公主这名叫黄明哲的侍卫只是一时巧合。”雨祈理直气壮,站起身来,踮脚叉腰,朝他瞪眼:“你叫什么名字!?”

    “轩辕九烨。”他实在不想和这人一般见识。

    “好在黄侍卫没有性命之危,不过,待他醒了,你要给他道歉!”雨祈盛气凌人。

    “好。”他肯定要跟这个黄明哲建立交往,好好留意的。

    吟儿远远见到莫非化险为夷,心里悬着的一颗石头也终于落下。

    眼看危机即将解除,金军已有人离去,忽然有人咦了一声,在监牢门口的稻草下面,意外发现了一样东西:“曹王!”

    那应该是海上升明月的东西,虽然文字无法翻译,图画却一目了然,是关于这楼阁监牢的布局,即将画完……

    方才,除了吟儿无一人看见,莫非悄然靠近栏杆时,把身上的这样东西暗中抛下,优秀细作,总是能预见到针对自己的危险。

    “是林阡的人,要救你。”完颜永琏脸色微变,这样东西不应该给凤箫吟而呈交林阡,出现在此,那就是仓促之间丢在这里的,所以就是适才!

    吟儿捏了一把汗,亏得不是轩辕九烨发现了这张纸,如果是他,必然不会咦一声告诉王爷,而是会悄然收在袖间,张网设伏,守株待兔。因为掩日是肯定要回来再取。

    “真的有海上升明月在这里……”一时人人自危。

    轩辕九烨提剑直指凤箫吟:“这里除你之外无人看见,说,是谁?不说就立即杀了你,你和林阡永无再见机会。”明面上,是对郢王表示他们没珍惜凤箫吟,暗地里却是逼凤箫吟抓住这个可以让完颜永琏妥协让步的机会。

    完颜永琏没有说话,却带着一丝恳切看向吟儿,暮烟,今夜之事发生,你若不指认却掩护海上升明月,在场所有人的眼中你都算是半个细作,今后即使你在金军存活,也难逃宋匪细作之名,你即使还能在为父身边,也一定只是欺骗、伤害地活着。所以,这条路你不回头?你当真不愿意与为父相认?

    生死抉择骤然压下,纵使吟儿也猝不及防,她如何不知个中利害,却怎可以出卖战友,何况是为了救她孤身犯险的莫非?

    “那就不再见。杀了我吧。”她对轩辕九烨回答着这句,眼神却回应了完颜永琏:不回头,不愿意。

    “成全她。驸马的身边,不能有疑似细作的存在。”完颜永琏也到了容忍的极限,你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吗,“换地点关押,谁若不经我同意肆意靠近,谁就是细作无误,杀无赦。甘当细作者,也该是万箭穿心的下场。”甩袖而走,说一不二,“婚礼取消,处以极刑,婚期变作死期吧。”

    轩辕九烨原本因为她是公主而礼让三分,但今夜做出这样的选择来,已经预示了日后她如果留在金国、将和海上升明月的细作共谋王爷,罪无可赦,王爷的决定他坚决拥护,只是可惜了这场能触发阡陌之伤的婚礼……不过好在,婚期变死期,一样能诱林阡入瓮。凤箫吟要死了,或许比凤箫吟要跟别人跑了更加吸引他。

    何况控弦庄已有情报称,林阡连夜来了水洛。这处以极刑、还剩一天可以通融的消息,一定会很快到他耳边。轩辕九烨一笑。

    彼时莫非正巧醒来,知道吟儿竟为了保护自己而被完颜永琏下令处死,临别之际他被雨祈搀扶着只能给了吟儿愧疚一眼:连累主母,有辱使命……望着金军已经有人奉命上前要将她鞭打,莫非难过至极,却只能把眼泪往回收。

    别哭,保护麾下,是主母的职责。吟儿微笑,在心里淡淡对他说。

    

    “婚期改作死期。哼,为何不当场处以极刑?”这道对敌人优柔得不似完颜永琏的决定,还不是来自于他对亲人的潜意识?楼阁中,郢王就看出了完颜永琏又在给他自己留余地。

    “他不可能对她无情,只是不够深而已。我想,暮烟要死了,比暮烟要跟别人跑了更加吸引他。”如果把这个“他”,从林阡改成完颜永琏,也一样成立。郢王忽然意识到,如果要让完颜永琏像林阡忘乎所以,那对凤箫吟的计算就绝不是今夜这样构造出一种快要将她救走的假象,而是应该给她加速死亡的危险。

    为了规避被人出卖的风险,郢王这次选择只在决定前一刻,对当事人说。不错,他嗅出自己身边有曹王的探子了。

    不过,如果林匪悍妻真是暮烟的话……郢王想起了那个遍体鳞伤的女子,再对比一下自己永远惯着雪舞和雨祈,无论发生何时都张开羽翼护她俩……不由得叹了一句,“好一个完颜永琏啊。虎毒尚且不食子。”

    夤夜,完颜永琏于屏风前负手而立:“月儿,她真的是小牛犊。”她的生死,在她一念之间,一念开始投靠,一念彻底背叛,她选择后者,那种决绝痴心不后悔,与你当年为我叛宋如出一辙……

    更有他今晚在楼阁中见到她用尽心机装得虚弱,倒在地上坐不起身一副畏寒的样子,令他在第一刻就想起了当年那个冰冰凉凉的小牛犊……

    他却是个不称职的父亲,才将她治愈,又下令鞭打杖责。

    “然而我只能作此决定。月儿,当你我与天下无法兼顾,我不能再打一次陇南之役。”他满怀歉疚地对屏风画的主人说。

    “王爷……”凌大杰入帐时,见他孑然伫立,一时感伤,如鲠在喉。

    “不必劝了,吾意已决。”他料到凌大杰来做什么。

    “竟没有回旋余地了?”凌大杰更料到他未来会后悔,尽管此刻他眉间尽是冷峻:“我殚精竭虑,为她铺活路;死路,是她自己选。”

    “王爷……”凌大杰情知无望,跪倒在地,“那便求王爷,让末将见公主最后一面。”

    完颜永琏回过身来,目光中一丝凛冽锋芒:“想做什么。”

    “末将……不敢违逆王爷!然而公主她,绝不可能……”凌大杰低下头,自知被他看穿,脑中却全是二十五年前的静宁之战、自己竭尽全力都没能救的那个小牛犊,还有去年山东之战、对弈后向自己套取往事、狠心装不知情的那个小牛犊,还有不久前的南石窟寺里,甘心对自己舍命相救,却又与自己极力保持距离的那个小牛犊。

    “别说了。”完颜永琏打断了他的话,“你只是去见她最后一面,别再为我做第二个陈铸。”

    凌大杰一凛,想起完颜永琏说的,陈铸做法并不可取,留住忠肝义胆,却负家国天下……

    然而公主她……绝不可能无情!凌大杰想,唯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动之以情,或许偏是自己,能软化凤箫吟那颗坚硬的心。

    片刻之前,林陌也曾来见完颜永琏,说要去见她最后一面。

    不同于凌大杰的重情,林陌一副无情模样,只说有些事情,应该在她上路前与她说清楚。

    

    月西斜,林阡和孙寄啸正自交谈,忽而收到掩日的飞鸽传书,惊闻吟儿仅剩一天活命。

    “主公,若要营救,只剩今夜。”孙寄啸面带焦虑。

    “会否是金军故意?想借着今夜发起第四场会战、先行对主公调虎离山。”宇文白极力找回了一丝理智。

    要迎战吗。

    曾几何时,所有的从长计议,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被逼迫成铤而走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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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00章 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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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1章 故人千山去,踏遍寻未还

    无情,林陌岂能不无情,与她林念昔不应有情,那便不要有情!失路之恨铭心刻骨,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除此之外她这些年从来都手段手辣,与他见过的每一面都站在林阡的立场算计他,今次更加决绝,宁可死,也不嫁给他——

    于是只能如此,在她上路前与她清算,建康、兴州、陈仓,近十年她亏欠他的所有账!是的,庆元三年之前,她身为他的未婚妻子,未经他同意便教饮恨刀和林阡之名易主,嘉泰元年以后,他因她的一双泪眼和几句胁迫,就放弃了入主短刀谷的机会,不与林阡争锋反而默然守护川蜀,开禧二年,他仍然是为了林阡和她的安全,才从陈仓开始一步步被逼进了金军阵营,最终在掀天匿地阵中成为了南宋叛将不得归家,他想要的,不过是林阡和她对他养父秦向朝的手下留情。

    结果,她却将秦向朝当众斩杀、悬首示众、昭告全川蜀秦向朝的所谓罪行……“杀我父亲的时候,可曾有半刻犹豫?”若干年前,也曾如此,她在狱中,他在牢外,那是在建康的通判府,她聚众滋事误伤了秦向朝,不同的是,当年他去探监带着三分内疚,今夜他来问罪只有十足愤恨。

    “他是细作,理当处死。”她仍然伏在地上,冷得瑟瑟发抖,白衣上有被鞭打的血迹,实在看不出来那虚弱是真是假,可她这些年来都身中火毒,这畏寒的样子俨然是博取同情!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竟还在算计我,还以为我像从前一样,为你一笑赴汤蹈火,对你的示弱甘之如饴?不,其实你还是在示强,你对一个无辜的老人可以一口咬定说他是细作,只为了林阡的千秋霸业能够不受我这命格相同之人的丝毫影响!

    “林念昔,世上竟有如你这般的冷血无情,工于心计,我、委实该庆幸,终于不用受迫娶你。”他实在预料不到,她在和他、崇力,只有三个人在的私下,还是这样死咬着秦向朝不放,还是不承认她为了林阡不择手段残害忠良。

    “娶我?哼,你不配。我夫君,林阡,他没你那样动摇不定,他一生都走一条路,他一直站在我这边,他执着坚定没有一次改变的可能!”她对他也一样有气,关于秦向朝是细作的事她解释得口都干了,他始终不肯信她她也没办法,可她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因私投敌;她被关押在牢里两个月,不像外面的人一样知道林陌娶的公主原是扶风,故而想起他是驸马更加恼火,“哪像你这般?当什么驸马!背叛国家,是为不忠,违背父志,是为不孝,敌对亲兄,是为不悌,戕害同胞,是为不义!”义正言辞,虽语气凶悍,却希冀能把那个无私奉献的林陌唤回来。

    “说话真有底气,果然虚弱都是装出来,博取同情要少爷救你,可你说出来的哪是人话!”崇力见林陌忧郁动容、沉默不语,冷笑一声帮他还击,“若不是为了你和林阡,少爷怎会落到今天这般地步!你竟还得寸进尺,岂不知少爷是被你夫妇俩一步步逼到了绝路?!”

    她就像林阡、林陌都说得那样,太多时候都无法把所有立场、所有事情都考虑周全,不缜密,可是她听到这话虽然一愣,一时半刻也想不明白:“所以?是有苦衷?但苦衷是一回事,行为是另一回事,你所作所为分明叛宋,若有留恋,若要证明,现在完全可以改换立场!”

    “这世上的所有事情,有作用的时候当然最好是有立场,可是,是谁让少爷没有了立场,谁让少爷夹在了中间……”崇力还没说完便被吟儿揽责并激将:“是我,都是我林念昔逼迫的,所以我现在求你林陌回来,你肯吗?我解释了那么多,你听吗?若然你不肯听也做不到,说那么多我听不懂的话有用?”

    “回来?说得轻易。你听不懂的那些全都是我的苦衷,你不一样是选择充耳不闻?那我索性就说你听得懂的话吧。林念昔,我想做回林阡,想拥有江湖,他,能还给我?我在掀天匿地阵里,担负了那双‘永劫斩’,他能用‘饮恨刀’与我相换?”林陌微笑,说着野心却看不穿真假,“我想要领着南宋群雄,一统江湖,北定中原,直至,君临天下,他能实现?”

    吟儿当即傲然回应:“我早说过他能!你回来,凭你之才,完全可以辅佐他!我也对你说过,只要你不参与、不插手那些阻碍他的事,他必然……”

    他听出她到这一刻还是狠心,哪里像在求他根本还是在算计他,所以立即将她打断,不再对她有半分留情:“他必然杀害你的父兄,占领你的国家,屠戮你的族人?”冷笑着,狠狠揭开她的伤疤,她果然色变噤声,背叛国家,是为不忠,违背父志,是为不孝,敌对亲兄,是为不悌,戕害同胞,是为不义,这句话你完颜暮烟有什么资格说!!

    一阵冷风拂过,火光游移显得监牢更昏暗,她感到林陌那冰冷而又深刻的面庞愈发模糊,那一刻,忽然记起她在淮南看见林阡喜欢王安石而林陌喜欢苏东坡时,她对林阡说,求你们兄弟俩别敌对,可现在呢,林陌在提出无理的要求,林陌不给她说完的机会,林陌虽然仍旧复杂得看不透,却好像出了点那样的苗头,什么苗头?因爱生恨,头也不回!

    不对,视线的模糊,不是因为那火在风中,而是她泪在眼角,她原是林阡麾下最出色的说客,可她这该死的身世令她只能自断口舌,老实说,她在见到陌的第一刻以为这是生机,要他救她回宋同时也是她救他回宋,然而他今夜到此,并未示出半点转圜,俨然是铁了心要当他的驸马,既然一步错步步皆错回不了头,他宁可同她撕破脸也要和林阡战到底。

    “别哭,你眼泪没有一点价值。”林陌只冰冷丢给她一句话,“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犯过的错负责,你不过是先于林阡赎了这满身的罪孽。”话音刚落,他带着崇力转身就走。

    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如果真像崇力说的那样他有苦衷、他还爱着南宋的家国只是恨她和林阡两个人,可是林阡与那南宋的家国早已一体,他如何可以去和林阡正面对决?如果真像崇力说的那样他是被逼,那前事已矣后期难道就无法补救,他被宋人的误解和唾骂林阡和她完全可以帮他去洗,前提就是他回来辅佐林阡用行动证明一切!然而,她还活得到那一日吗?还有谁,能够帮助迫切求生的她离开这陌生的牢笼?!

    

    接踵而至,生机乍现,那个她三番四次利用和坑害的凌大杰,竟又在她溺水的时候给了她一块浮木,她怕死,她想见到林阡,所以她真的忘乎所以、恬不知耻地在看到这个救命恩人的第一眼就在盘算,要不要骗他进到牢中,然后她用尽全力劫持住他,顺利地离开金军回到宋军?

    然而,凌大杰这次却也带了心机,他来见她,是为动之以情,他想好了怎么骗她将心肠软化,所以看到她的第一刻就面色柔和、二话不说给她把牢门打开,继而为她解开她身上束缚的锁链……

    果不其然,这样的举动,反而使心黑的她呆在那里,久矣,才问:“凌大人,这是在……”

    吟儿完全懵了,素来凌大杰都老实忠厚,所以她不知道他在算计,凌大杰埋头以善诱善:“嘘,公主,我已将此地的守卫都吩咐远了……”

    “可是,凌大人你?不会被王爷怪罪吗?”她忘记她本来想劫持他,只是想问凌大杰,你想做第二个陈铸?

    “唉,我不会有事的,这根本是王爷的意思。”凌大杰骗她,投之以桃望她能报之以李,“圣上一直猜忌,郢王虎视眈眈,所以王爷迫于压力只能下令将你处死……可是,你毕竟是王爷和王妃唯一的血脉,他,不忍心……因此还是顶着压力,要我偷偷放了你。”

    “可是……”她果然如他算计的那样,因为明白了后果也听出了王爷的情意,反倒如他所料立刻就放弃了离开的打算,蹙眉,忧郁,“若我离去了,不仅凌大人你,王爷他也……”尤其郢王,即使没见到郢王在楼阁里步步相逼,河东之战她也看出了郢王的别有用心。

    “公主,别考虑那么多了……”凌大杰给她解开最后一道锁链,忽然低声,噙泪深情,“公主,王爷他不后悔为你做过的一切,你只需记得,王爷他盼你一声‘父王’,已经二十五年……就算圣上会因此怪罪,郢王会因此得逞,即便死,他都不惧。”

    凌大杰自不可能是真的放她,他看得透她根本走不了,欲擒故纵,是要教她给人生重新做一次选择。由于有过去的交锋和交往做基础,他清楚这反而会给她良心一击,让她彻底撕下那残忍无情的面皮!

    吟儿果然呼吸粗重,眼中清澈,凌大杰暗自嗟叹,对付有情之人,王爷的示强如何比得过我这示弱?

    他计已成功,原想在吟儿自愿重新戴回锁链的同时去把那些守卫们叫回来,谁料到这时脑后会传人声,心念一动:“谁?”

    “凌大人?是我……”映入眼帘一个熟悉的面容,原是去而复返的崇力。

    “你怎来了?”凌大杰还在分辨,好像还有其余脚步,若隐若现。

    “少爷今夜来,是想取回定情信物,适才一时气愤却忘了。”崇力进入狱中,拾起被她掷在老远的玉玦,冷笑一声,看都不想看她,故而未曾发现她的锁链已除。

    正待出去,陡然四周火光骤暗,好像是谁以石灭烛?电光火石之间,却有一把利剑冲着崇力当头斩落,崇力暗叫不好即刻去挡,然而力道完全不及对方凶猛,一瞬而已他好像被凌大杰推出牢外,剑也去了凌大杰手里去战来人。

    “崇力,去叫人来!”凌大杰的声音却也在牢门口响起,戟锋过处,当先有三四刀光,原来不止一个刺客,他们是想来要凤箫吟的命?明日就要处死今日还这么着急是为何?

    高手过招,原本摸黑也可进行,但凌大杰念着吟儿伤病交加,自然给她拦阻了前后七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然而交战十余招,他发现对面全是一等一的高手,招招都是一往无前追魂夺命,心中暗叹失策,竟然为他人作嫁衣裳,被他支开的守卫们不知几时能到。

    不经意间,却听得一刀啸响,最后一个到的高手,趁他被七人围攻无暇抽身,也进了那狱门之中,竟与最先那个以二打一。

    凌大杰奋力逼开一刀,却瞬即被一枪欺身,心念沉淀,听风辨出招式:“郢王府第四、第六,竟也是海上升明月中吗!”

    吟儿原还能够压制那最早的剑客,未想到后来的刀客实力惊人,比她先前隔着栏杆打死的那个郢王府第五还强,单打独斗也能与她势均力敌,只怕排在郢王府前三……尽管力量不济全身都疼,她到底也不曾怕过谁,于是借用那剑客的一些失误,屡屡诱导其破坏刀客攻势,便这般恶战十余回合,虽然疲累,却完全没有性命之忧。

    只是她忽然想到,郢王是真的在算计父亲,才一夜而已,利用她一次接一次地试他!与此同时狱外又有人声逼近,如果那是郢王兴师问罪,自己的锁链被解开还能辩解,然而这牢门竟未锁凌大杰难辞其咎……心念一动,不及再做抉择,于是在打到牢门附近时狠下心肠,一剑下关风急扫刀客,剑风斥开剑客同时另一只手将那牢门重新关锁。

    “别锁!”凌大杰听到声音大惊失色,她怎能把她自己和两个敌人锁在里面,出了任何事他都没法第一时间伸出援手。

    她那时却没多余力气说话,战得大汗淋漓,却有必胜决心,就当是为林阡解决他日在沙场的劲敌好了!

    对面二人,一强一弱,强的那个看见她锁牢门居然开始慌乱,一看就不是豁出性命来打的,自乱阵脚,遽然发挥失常,如何还可能难得倒她?反而是弱的那个,剑法拙劣却不依不挠,冲着她剑打出来的全是狠招。

    “结束了……”她微笑,在心里说,她的剑局已然构造完善,只等他二人一个接一个撞进陷阱里,“一个……”先被她剑锋割过的是那个比较强的刀客,“两个……”另一个剑客,剑法虽然笨拙,却好像在哪见过,近在咫尺,她忽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灵光一现,“师兄……”

    她陡然意识到这个用剑者不是郢王府的而是满江红?!可是她哪里会懂他为什么会来杀她、不对是来杀崇力?!一瞬之间,来不及喊出声也来不及躲,她才刚将剑势强行收敛,就被他一脚踹飞了剑,同时他终于咆哮着挥斥一剑,愤怒刺进她毫无防备的胸口:“她怎么死,便教你怎么死!”

    剧痛蔓延吟儿一声惨呼,想用手去拔出那染满鲜血的剑,满手是伤却对那剑的贯穿无能为力,满江红第一刻还心愿得偿痛快淋漓地将她逼到墙角,第二刻却听到她声音也看清了她的脸,还未缓过神也不曾说话,监狱火光终于亮起,与此同时万箭齐发……

    “小师妹,我……”“我是为了你好,坐久了屁股会痛。”“那,那我不坐了……小师妹,你,你屁股不痛吧?”“给我老老实实站着去!不行,再站远些,站到墙角那儿去……脸贴墙。”

    “师妹,别耍师兄了!”“谁耍你……我……我……”“师……师妹啊!你为了救我!呜呜……”“别哭,我还没死!”“师妹,你坐下,我来替你看看伤势如何。”“我怎么坐下来!我屁股上还有一个呢!”

    无忧无虑的曾经转瞬即逝,她完全够不到他救不了他,眼睁睁望着他死在她眼前,忽然也想通了他说的“她”是谁,那是另一个小师妹,另一个凤箫吟。

    然而她无暇为他悲痛,自己也痛苦地撑不了半刻,不用万箭,一剑便可穿心,大量的鲜血从她身体里向外喷涌,须臾,她顺着牢狱满是血迹的墙壁,精疲力尽地瘫倒下来。

    “公主……”凌大杰不敢看,不敢接受这血流满地,却更不敢把公主两个字大声说出,一瞬过后,恢复神智,“还愣着做什么!快开牢门!救人!”

    牢门甫一打开,却有另一个人比他还要快地冲进狱中,不管不顾状若癫狂,将吟儿从血泊里一把抱起便往外冲。

    “少爷!”崇力唤不住这个名叫林陌的情痴,每次才想恨她,最后都败给她。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确实什么她都不用做,哪怕只是活着、互相伤害,那就活着,在心上,便算是心上的针又何妨。

    “将这些奸细,全部拿下,交由王爷发落。”狱长下令,当是时,包括郢王府第四、第六在内的八人全都被凌大杰收拾得莫敢不服,但狱中那个被吟儿剑伤成重伤的刀客,拼尽力气保持威严:“我乃郢王府第三高手,谁敢动我!”

    “我敢。”凌大杰控制着情绪,对敌人他一贯狠辣,“押下去!”

    收拾残局,才移一步,忽然脚步发飘,不知是恶战太耗体力,还是担心那个……仍然没能被自己救得了的小牛犊!

    他只敢看了她一眼,却也知那一剑带着彻骨的仇恨,必然穿透了她的心脏……林陌将她抱出去、去见王爷最后一面也好。

    “军医!军医何在!?”林陌却没有认命,抱她出去只是为了找军医救她,同时他将他能给的内气全都透进她身体里给她吊命。

    当鲜血流过他的掌心,带着深红的色彩滑落不止,丝毫不与他的手相容,但浅色的血痕告诉他:念昔要死了,念昔会死!“念昔,不要死!”他无法掩饰他的害怕,如何能够失得去她!

    “胜南,你来了……”她半昏半醒,只看到那酷似林阡的眉眼,笑着用尽力气,抱紧他的胸怀,说好的,林阡吟儿总相依,一生一世不分离,我等你太久,你总算来了。

    这一声胜南,这一次主动抱紧,教他林陌撕心裂肺,却怎敢停止脚步:“军医何在!”

    “驸马,出什么事了?”半途,郢王和曹王大队人马正巧迎面而来,正巧?郢王的人显然是跟踪凌大杰找到这一处,郢王那样的人,实战中未必多聪明,暗算人却着实机敏。谁不知凌大杰是曹王心腹?他更以一个父亲的心态,赌曹王会对凤箫吟私下放过。

    “有人刺杀犯人!王爷,还请让我为她找军医!”林陌收起伤痛极力冷静,在旁人屋檐底下久了他早明白不露声色和察言观色,看到完颜永琏微微色变却始终隐忍不发,他怕完颜永琏不通情,故而必须说“让我为她”而不是直接“为她”。

    “何人刺杀?可抓住了?”郢王计算精准,觉得去的人肯定能牵制凌大杰并将凤箫吟伤到这般程度,却怎料狱中不止凌大杰一个行动自如的高手,又怎料凤箫吟心口的这把剑并非来自郢王府。

    “不必医了,总要处死。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分别。”完颜永琏冷冷说,与此同时郢王忽然屏住呼吸,既因为看到凌大杰正押着案犯往这边来,又因为望见身旁这枭雄六亲不认心狠手辣的样子……什么是搬石砸脚,什么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什么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什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就是!

    “王爷,我愿娶她,不做驸马,远离人世,隐遁江湖,求王爷成全!”林陌仍然站着,随时准备抱吟儿去求医,说话时前所未见的决然。

    “杀无赦。”完颜永琏没有回答林陌,而是绕过他对凌大杰下令,一如既往风轻云淡,郢王大惊:“皇兄?!”“本王有言在先。无我命令、肆意接近她的,都是南宋海上升明月,这些人仍然不惜冒着生命危险靠近,只不过混战中误将他们的主母杀死,皇弟还要为他求情,难道皇弟与林匪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完颜永琏铁石心肠,是因看出吟儿不可能救得活,惊痛震怒不能表现出来,就只能杀这些人给她陪葬。

    吟儿原还浑噩,听到林匪惊醒,意识不明看见了父亲,想到今次没给他惹什么麻烦,虽然本已对不起他,却到底也不负他,看他能够在郢王面前保全,不禁欣慰露出一丝笑来。

    他原还铁石心肠,却在看见这笑意的一瞬,想起了妻子怀中甜甜笑着的女婴,心念一动,悲从中来,仍然强制。

    知觉渐渐又流失,她以为自己要死了,终于可以放下一切,不再那样绷紧……一时松懈,对着父亲的方向,本能地伸手求救求助和求宽恕,对不起,父亲,我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完颜暮烟,对不起……

    那手,就是地宫里的小牛犊、那只好像舍不得他走想要拉住他终究没留住他的手,为何,为何却带着血!在他狠心的注视下,那纤弱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他哀吼一声,从未有过这般忘乎所以,上前从林陌怀中径直将她抢过,一边透入内力一边声嘶力竭:“军医,快来救我的小牛犊!”

    众人心中全是一颤,凌大杰、林陌先被他这疯魔的样子惊呆,后无法阻止这覆水难收,而完颜永功愣在那里,先还被他杀无赦的威严震慑,突然之间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快感:“皇兄……?”

    “刺杀公主者,杀无赦。”谁也分不清楚,完颜永琏在说这句时还是不是平素的镇定自若。

    纵使完颜永功,明明已经柳暗花明、大占上风,明明已在一瞬间就筹谋好了对完颜璟弹劾完颜永琏的全部内容,却迫于压力、战战兢兢、退到一隅,完全无法制止完颜永琏怒斩他的第三、第四和第六高手……

    当夜,莫非借着受伤休养的托辞,没有在郢王或雨祈身边出现,是以没有第一刻得到这足以震惊天下的情报,莫非自然明白得很,自己被轩辕九烨的人盯着,短期内还是蛰伏的好。

    没有“掩日”的情报,便无法确定吟儿的方位,如此,要找到吟儿就如大海捞针,考虑到地形隐蔽、人员悄然,他却还是殚精竭虑,在原地点附近圈定了大致范围,可惜他也算关心则乱,没能掌握金军各人心态按图索骥。

    “我一人潜入去找。”虽心乱如麻,却决定铤而走险,便向盟军借一晚、借一人,他不想陇右洪瀚抒带着吟儿失踪去西夏再重演。然而谁都知道,他此番冒险潜入实在不明智,其一可能有张网设伏,其二他在这金营中能够撞见的熟人实在太多,即使他潜行能力如水入水,但对他化成灰都认得的金将不在少数……

    可是谁也都拦不住他,诚然他此行冒着和陇南之役林楚江同样的风险,也万万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不要他自己后悔!主公主意已决,麾下唯能支持!在他离开之前,孙寄啸和宇文白都向他保证:“誓与水洛共存亡!”

    结果他没找到吟儿,却被轩辕九烨剔了出来,对于轩辕九烨来说,想见的是谁,最终见的就是谁。可对林阡来说,恰恰相反。鏖战一场,两人都是头破血流,林阡因为后期遭到围攻的关系伤势比轩辕略重,惊逢战机,轩辕九烨伤都没裹就来向完颜永琏请示,但在来的路上他就听说了也懂了,纸里包不住火,天有不测风云,战势瞬息万变——

    不管此前完颜永琏和林阡的威信如何,那一声“暮烟”出口,不到天明便流传千里,其中还掺杂着包括翁婿俩暗通款曲的各种谣言,金宋双方的战斗力全然倾颓;无论此后金军宋军何去何从,呼之欲出的第四场静宁会战,一时间竟像火炮被水闷住了一般,蓄势待发却完全打不出来。

    宋军不再有陇南之役的果,是因为金军找到了陇南之役的因!

    “公主她福大命大,心脏比常人要偏了少许,所以心脉损伤但未立即送命……”从拔剑到止血再到会诊,完颜永琏一直都在暮烟身边,听到军医禀报,不禁愣了一愣,凌大杰悲喜交加,却也难掩蹊跷:“心脏怎会比常人偏?公主似乎并没有这样的特征……”

    “七年前在川东有一场战事,她曾经被程沐空和李君前重创,险些战死,幸运救回,可能是那一战,脏腑发生了移位……”林陌作此猜测。

    “公主实在是福大命大。”凌大杰笑叹,居然真的有救,还好他们救了。

    完颜永琏回头看着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女儿,却是如何笑得出来,福大命大?那是林阡让她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才这样,那场川东之战还是完颜永琏授意控弦庄发起,却偏是用她的一身鲜血,成就了林阡的功业?!

    天明时他才得知,险些刺死暮烟的这把剑,剑主不是郢王府而是林阡麾下满江红,郢王杀她试探他底线也便罢了,林阡的人居然是来对她灭口?她对林阡情根深种,林阡对她情在何处?!果然如郢王所言,她不过是林阡攻城略地的借口。

    “为何要用这火性的毒药?”他审视药方,不解其意问。

    “以毒攻毒之用。唐门存在不少,公主中毒又浅,理应可以驱除。”军医如实回答。

    “中毒?”

    “是,寒毒。”

    谁那么大胆,在他眼皮底下对她下毒?!他还没来得及追究责任,便和林陌一同想到了她伏在地上畏寒虚弱的样子,哪里来的工于心计或心机深重?心中一恸,又忆起昔年山东之战、如今静宁会战,他几次三番要置她于死地,原因只是她六亲不认冷血无情,可是他明明听到狱中守卫和凌大杰对他说,她在危难关头宁可紧锁狱门也不要将他牵累……

    “这苦命的孩子,自幼受到南宋武林的迫害,从我身边被生生分开,后来又因为林阡的威逼,想认而不能认我。”他完全误解了她“临死”前向他伸手的意思,却是下定决心要将她永远留在身边,以公主的名义,“大杰。她代表着我和月儿的毕生理想,她回归了,是否说明初心可以回归?”

    凌大杰喜忧参半,喜的是王爷愿意去考虑天下大同的初心,忧的是郢王之心路人皆知,他对王爷的弹劾很快就能到圣上的眼底。若然王爷因此被贬谪,金朝边境最强的防线被拆开,静宁秦州岂非要便宜林匪!?因为,圣上能把王爷彻底调开,吴曦却不可能敢将林阡调开,至多只是吴曦对林阡离心而已……

    “吴曦虽然调不开林阡,林阡却能推得开吴曦,这虽是郢王翻身的契机,未尝不是策反吴曦的契机。”完颜永琏镇静如昨,亡羊补牢,犹未晚矣,“何况,我若被贬谪,却去了环庆,林阡他可敢不去?”

    “圣上他……”圣上他会听从王爷心愿,刚巧把王爷贬到环庆去?

    “陇右这十万大军,终究不是我的,而是他的。”完颜璟若真胆敢把金宋之战交给那个平庸至极的郢王打,至少也要榨干曹王价值,帮郢王消除南宋最强的一部分战斗力;在兴高采烈地利用郢王降职曹王的同时,更必须屏息凝神盯着郢王随时准备重新擢升曹王。

    

    云雾山比武第一、抗金联盟盟主、南宋短刀谷义军主母、惜音剑剑主林念昔,竟然就是二十五年前陇南之役的罪魁祸首、完颜永琏遍寻不着导致血流漂杵的女儿、令短刀谷无数英雄战死南宋江湖出现断代一片凋敝的完颜暮烟……

    如此轰动的消息,岂止惊骇人心,足使天下震颤,谁能想,有人身份身世能对立到这种程度。却很显然地,真相在公诸于世之初,不同程度上打击了金军宋军之人心,使林阡和完颜永琏就都因她就此告别风顺步履维艰。从前的她,是为了林阡才一步步变强,最终却是这样的后果,强大得举足轻重,牵一发而动全局。

    金军愤怒和无法接受在于,这些年死在她和她丈夫林阡手中的精兵强将不计其数,纵然不敢像郢王那样猜忌王爷和林阡勾结图谋不轨,也难以对她有原谅或存在一丝的包容。

    宋军惊疑和两相抵触在于,几乎每个人的父辈出师未捷身先死都因为她和她父亲,纵然不敢像吴曦那样猜忌主公和王爷勾结篡宋自立,也足够对她敬爱之外平添了一丝排斥。

    她唯一的归宿,似乎只能和那个无法融入江湖、很难再在金宋有立场的林陌,结为夫妇。刚好林陌有心、扶风不敢多言,完颜永琏带暮烟离开静宁前往环庆的九月,已然决定等她恢复便将她风光嫁予林陌,此后隐于江湖,闲云野鹤,倒也不错。虽然她还未醒转,但他相信,她不会再对他无情,不会再公然忤逆,因为心照不宣她先前那些冷淡都是装出来,关于对她的软化,凌大杰功不可没。

    因完颜永琏被贬,凌大杰、岳离、楚风流、轩辕九烨、黄鹤去等心腹武将,俱受牵连,同遭降职处分,情节严重者罢免。

    仅有司马隆、移剌蒲阿、完颜瞻、蒲察秉铉得以保全,尚在局中,与完颜纲、完颜璘、完颜承裕、羌王青宜可、术虎高琪、石抹仲温共事,以郢王完颜永功马首是瞻。

    陇陕金军在后来的一个月里,初期还能维持一二,久矣战斗力每况愈下,最终如抽去扯线的木偶无精打采,输赢全由南宋定夺。

    南宋初始却也有数支官军以“父亲死于陇南之役”为由罢战,这一点凌大杰倒是只料对一半:吴曦确实没有调开林阡的胆量和权力,但官军竟是自发众志成城,官军义军摩擦久矣,眼看要因凤箫吟身世爆发矛盾,于战不利,其情其境早已在川东之战演过,林阡选择釜底抽薪全盘推翻,暂时放下身份离开盟军,与寒泽叶在环庆的职责相换。其后,由寒泽叶带领宋军在静宁屡战屡胜。

    于公于私都必须离开静宁,林阡却和完颜永琏一样,离开前对麾下着重交代了吴曦。

    完颜永琏嘱托完颜纲,招降吴曦的活动仍然依靠吴端穿针引线,也由此人向吴曦送呈完颜璟所写的诏书。此外,第二场静宁会战中遭到林阡处分的吴晛,据说最近已经回川,可以协助吴端向吴曦吹耳边风。

    吴曦自从听闻凤箫吟竟是金国公主,那心情果然和完颜璟听闻时无异,神思魂绕,数夜不得安枕,睡梦中叱咤四顾。完颜璟怕的是完颜永琏居心叵测取而代之,吴曦何尝不怕林阡吞噬了他继续向上侵蚀!

    不得不说,林阡虽走,余威犹在。即便如此,吴曦对吴晛的怂恿仍然不敢听从,数次将其呵斥不可因私废公;尽管吴端已通过姚淮源向他接近并递上金帝诏书,仍是万万不敢读。

    自然亏得林阡在他身边的卧底曹玄,继续按住了他吴曦的脉搏:“金军色厉内荏,方才出此下策,如今乘胜追击,林阡又不在场,正是我吴家军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曹大人,你说得对。对面曹王换了郢王,应该好打得很了。”吴曦忽然找回了主心骨,对曹玄愈发信任依赖,望着曹玄背影,热泪盈眶。

    曹玄转身,脸色沉静,心中悸动:好在主公警觉,也好在掩日的情报及时,否则我都不知这诏书的存在,静宁如火如荼,险些忽略后方。

    这些日子,掩日借着轩辕九烨分身乏术又重新活跃,虽然轩辕九烨留了眼线盯他,却显然比轩辕九烨自己好对付得多了。

第1402章 相顾不相识,长歌怀采薇

    说到郢王得势后的这一整个九月,身为“掩日”的莫非,除了继续在金军暗访以外,委实也没闲着,生活丰富多彩。

    曹王及其心腹被贬去环庆思过,降职者有楚风流、凌大杰、岳离,罢官者有黄鹤去、轩辕九烨……仔细琢磨,黄鹤去和轩辕九烨的情节严重程度哪里追得上楚风流?很显然他俩是因为楼阁中站错队被郢王秋后算账了。

    虽然曹王没带走多少兵马,却引去了林阡这个强敌,陇陕前线留下的金军阵容,乍看之下不输于南宋,倒是用不着为了个吴曦和初来乍到的寒泽叶多费心神。然而,曹王和他的女儿,合伙把郢王府高手排名的三四五六一战全消,郢王怎能不在王府侍卫里拔擢新人、看家护院?!要知道,他带来陇陕的高手只剩第一和七八了,第一还常在战场拼杀,七八则轮流护卫雪舞和雨祈,总不至于要把小豫王身边的段亦心和齐良臣挪来护他老人家?

    父王要选拔新人、举办比武,雨祈一听马上就感了兴趣,心思火热开始舞刀弄枪,莫非陪练时,表面淡定内心比她还激动,他知道他必须抓住这个向上爬的好机会——郢王现在是静宁秦州的金军总指挥,若能潜伏在他身边对盟军有百利而无一害。

    然而,选拔比武那日,一路过关斩将杀出重围的莫非,意外没看到准备已久的雨祈,满怀疑虑地回来找她,终在雪舞的帐外不远驻足,依稀听到了她姐妹俩争执的只言片语。

    “就因为他是‘劲勇得众’?可是黄明哲也可以啊!”雨祈提到莫非,但前一个“他”不知指代谁?

    “听我说,雨祈,他雄踞叠州多年,是陇南蕃族中的雄强,将会对父王……”雪舞说的,好像是羌王青宜可。莫非理清脉络,这些日子雪舞一直在安抚羌人,才导致了莫非被雨祈霸占……不对,用霸占这词好像不大好。

    怎么?安抚着安抚着,察觉到对方军势重大,要与他进一步建立交往,培养和巩固郢王在陇陕的势力?是的,陇陕一带尤其边境,近三十年都是曹王势力深植,郢王必须随风潜入夜地在脉络里换血。

    “可是对姐姐你呢?”雨祈问,“姐姐自己的终身幸福?”

    莫非一怔,原来是想这样进一步建交?是了,和当年洛知焉对林阡一样,外托战义,内结姻亲,组合才能颠扑不破。不过,雪舞和羌王,无论是年龄、身份,似乎都不般配,如何可以委屈?

    “身为公主,怎能只顾自身。”雪舞眼底一丝惆怅,莫非远远隔帘偷望,想,该不会是郢王逼迫?不,不对,不是逼迫,经过这么久的观察,莫非发现郢王很宠爱他的两个女儿;雪舞是个懂事识大体又聪明的女子,是自发要为她父王分忧,那么这惆怅……该不会是为了他吧?为了那个传闻中已经牺牲的莫非?

    “那么,当初自告奋勇要来陇陕是为何?!”雨祈急问。

    “我只是想看一看……”雪舞面带忧郁。

    “姐姐难道不想爱一爱!”雨祈将她打断,气势上直接压倒。

    “他已不在,只是个面貌相似之人罢了。”所以雪舞从未主动来找雨祈要人。

    “岂不知,那个叫莫非的并不是你的缘分,只不过牵引了你和他的相见?我若是你,不会嫁除他以外任何人。”雨祈坚决说。莫非听得愣在原地,这个他该不会是黄明哲吧。

    “那就你嫁。”雪舞噙泪说,“倒也愿以我的中规中矩,衬你一辈子无忧无虑。”

    “姐姐……”

    她两人相对而立,本该是对方的镜子,一样的清秀鼻唇、白皙面容,却是截然不同的性格脾气、为人处世。莫非一时失神,想起同是双胞胎、面貌略有不同、气质有所相似、命途完全相反的林阡和林陌……可是,雪舞为什么会对雨祈这样好?

    “喂!”一恍惚,雨祈已跳到他身前,拍他肩膀,“在想什么?!哎呀不好了,本公主忘了比武的事了!”

    “早比完了……”他黑着脸,一把将她拉住,装作不知情,“你去哪里了?”

    “唉,劝我姐姐去了,她真固执,那个羌族人,有哪点配得上她?哎哎哎,不谈也罢!”雨祈举起袖子,一边挥一边先行一步。

    莫非一愣,从这句话可以听出,雨祈虽然天真无邪毫无心机,却有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种族之分。反观雪舞,好像就没那么多等级观念,一直致力于促成各族“致一”,理想和莫非不谋而合,加之雪舞是他的救命恩人,这两姐妹里,他还是对她更敬重些,也盼望她能有个好的归宿。

    “雨祈,等等啊,上哪去?!”他远远见雨祈扳鞍认蹬,急忙跟过去。

    “心情不好,出去遛马,散心吧!”她目光狡黠,笑。

    “不行,这里靠近‘边镇’了。”莫非提醒她别惹祸。

    “有你在呢!”她迫不及待的语气,“快点啊!”

    “小的……不太会骑……”他余光扫及轩辕九烨的某个妻舅正在路过,“虽会些拳脚功夫,但骑马不甚精通。”

    “啊,那你在庆阳是怎么来的……哦,是马车,对。”她一笑,拉他上来,按在她身前,“上来,本公主教你!驾!”

    这一路她都在手把手地教他怎么骑马,他非常虚心地学习了一遍又一遍。

    

    九月上旬,由于雅州战火完全消隐、而静宁方面、凤箫吟身世揭穿使林阡受到波及,故此川蜀陇陕等地,宋军亦有诸多调度。

    首先是林阡与寒泽叶职责互换;其次,风鸣涧留守短刀谷而徐辕北上环庆相助;其三,听闻肖逝下天山也往环庆来,独孤清绝前往拜谒恩师,杨致信洛轻衣则赴平凉代守;其四,莫如、吴仕、王钺和吴曦麾下冯、杨、李几个官将都往秦州增补。

    还有大约半日,便会到秦州本营,这些日子两军交界不定,由于听闻金军常常出没于此“边镇”,为防节外生枝,众武将分批潜行如水入沙地,稍作乔装之后,由王钺护送莫如和吴仕这一队“商旅”,正午时候行过一片郊野总算遇到个竹寮,怕少主口渴王钺便提议稍作休憩,吴仕倒好,差点没代这家店的小二给莫如把端茶递水的活全揽了。

    “吴大人,谢谢……”对方没有表露心迹,莫如不知有否会错意,但直觉还是有稍许暧昧。虽然无法开口明示,但还是应该与他避嫌,故而莫如诸多感谢、退却、疏离,吴仕仍然好像不懂、步步紧逼,莫如只得继续暗示:“看见眼前层林尽染秋色,忽而想起夫君第一次教我骑马的情景……”

    原是转移话题,倏然沉浸回忆,眼前浮现出的是莫非手把手地教她策马的情境,绿意盎然的林子里,一男一女,少年情侣,亲密无间,欢声笑语……触景生情,鼻子一酸,赶紧醒来,不对,莫如你要坚强,怎能无端流起泪来,尴尬接过吴仕递来的手帕,不知何故回忆里的场景竟成了真——

    不远处,竟真的有一男一女,同乘一马,谈笑风生,往这边来。是她眼花?其中一人,正是她牺牲了两个多月的丈夫,莫非!哥哥,我是太想你了所以幻觉捏造出了一个你?可为何,那个与你有说有笑的人,不是我?

    越临越近,那十四五岁的少女笑盈盈地:“明哲,这里有家竹寮,咱们一起喝酒去!”

    “眼花么!这么大的一个‘茶’!”皮肤黝黑,身材魁伟,虽比莫非少了几分英气,但五官、轮廓无一不是他!

    莫如大惊之下本能站起:“哥……”

    “莫女侠?”吴仕第一次看到她瞪直了眼睛一脸痴相,一边环顾一边奇问。

    与她仅仅数步之遥的莫非,明明不可能看不见她,却只是作为黄明哲对那少女鞍前马后,就像吴仕此刻对她一样,就像莫非曾对她一样……重要的不是他对那女子怎样好,而是他听到她声音并没有回头应她。

    难道,只是个面貌相似之人!?她泪在眼角,无暇去擦,只呆呆望着擦肩嬉笑的这对璧人,是的,哥哥他,怎么可能认不出如儿。

    伫立良久,手脚冰凉,都不知那对男女是什么时候走。

    而他,莫非,擦肩不认,背道而驰,如何不是手臂发麻,腿脚灌铅!

    “如此接近南面,倒想看看,那个大散关呢。”雨祈兴致勃勃。

    “咦,你也知道大散关?”莫非强作笑颜。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马儿不停地往北行,风景不断地往南退,“记得你爹教你的那首《泊船瓜洲》么?写的就是这里啊!”“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怎么?想回去了?”“当然要回去,哼,爹说得不错,男人家花心,看见一个就喜欢一个。”遥远的淮南争霸,忽然就映现眼前,连一个字都没记乱。

    如儿,等我,这场举国北伐胜利后,必然回到你和莫忘的身边,陪你母子去江南的老家。我今日与你对面不识,是为了我的家国,能少几对夫妻像你我这般。他在心里默默说。

    “当然知道咯,父王最想的便是马踏大散关。”思绪回归,听雨祈一边霸气地说,一边继续手把手教他。

    

    老人带新人,手把手地教,策马如是,战场亦然。

    八月上旬就已着手往静宁调兵的寒泽叶,本意是想到此辅助主公林阡,谁知会遇上“主母是金国公主”这样一个八百年难遇的奇闻,这意味着,继林陌当了金国驸马之后,林阡也……就算寒泽叶,忠于主公、敬爱主母,也一时间难以接受事实,毕竟他父亲寒恩的死也受陇南之役的间接牵连。

    便连寒泽叶都有那么一段时间的晴天霹雳难掩介怀,更何况包括官军在内的直接相关者?他们的父亲兄弟,全是正面死在完颜永琏铁骑之下,愤慨罢战,情有可原,对此林阡自然是只教人平息事态而不予责怪。

    要解决这一祸事的方法倒也简单,郭澄麾下有谋士对林阡献策,为他排忧解难:“盟王只需对三军将士言明,先前蒙在鼓里、不知完颜永琏向您身边安插细作,如今恍然大悟被骗,与完颜暮烟的婚姻不作数,休了她!”

    “这也叫谋士?卷铺盖滚蛋。”林阡冷冷开口,那谋士还以为自己听错。

    “我林阡再如何头昏眼花,都不可能被枕边人蒙在鼓里,我娶她之前便清楚知她身世,娶她七年,只羡鸳鸯不羡仙。”林阡轰他出去,永远不识好人心。

    “师父!师娘她,怎可能是……?”静宁众将,孙寄啸赫品章百里飘云宋恒,庆幸都和陇南之役没什么联系,唯独这个表情繁复的辜听弦,到他身边时带着不可思议的口气和支离破碎的表情,他和师父关系最近,也和师娘感情最亲,万料不到才把杀兄之仇放下,现在杀父之仇也报不了了?

    “对不起众位,瞒了这样久。七年前我便知道,五年前她才知道。”林阡不得不对他们坦白所有真相,众将这才知道,他为何川东之战会理亏地与吟儿私奔,原来那个时候,天骄就已经知情,他为何黔西魔门会与盟军反目,原来那个时候,他以为天骄已经揭穿了吟儿身世。

    那么,林念昔是完颜暮烟会产生怎样的后果,早在七年前就已经在川东和黔西上演,主公和天骄早就知道会这样,竟还顺着云蓝的初衷,一起把她凤箫吟磨砺成南宋的不可或缺……

    “无需对不起,主公没有瞒。众将所见,只有林念昔,没有完颜暮烟。”寒泽叶虽介怀过,却很快就放下,对他说,在川东和黔西上演过的那些是错的,七年前的主母,虽然也曾为盟军身先士卒杀敌,到底不像后来为短刀谷披肝沥胆。陇南之役,最大的受害者是短刀谷,七年来,主母给短刀谷带来怎样的太平盛世。

    “师父……”辜听弦坐在山道的阶下想了半天抓耳挠腮,被路过的虫子蛰了一下忽然疼得茅塞顿开,相似场景令他想到了师娘这些年在他每次受伤生病或误入歧途时给予的关爱,急急忙忙回来找林阡说,“我想通了,为何师娘每次出事,师父和我们都这样急躁、惊慌,那不是因为我们胆子小,也不是因为她多重要,而是因为她值得。”为何她值得师父这样甘心牺牲林阡之名也要维护她?因为,身世不能选择,身份却可以,师娘她,早就用行动向世人宣告,她从始至终站在师父身边!

    七年前的川东和黔西发生什么,寒泽叶和辜听弦都是道听途说,因为那时候寒泽叶尚未归顺,辜听弦还是敌人,换而言之,他们甚至不如十三翼知道的内情多,只看到了阡吟在婚后的相互扶持,没看见他们在婚前就生死相依。但盟军的元老们,目前身在秦州的莫非、西山寨的杨致诚、龙门关的厉风行,都清楚记得往事,当时一头雾水,如今恍然大悟。

    “没有原因,为什么一定要有原因?”那是林阡人生中唯一一次无理取闹,换来的是天骄徐辕对他彻底失望:“今日我徐辕看得清清楚楚,你林阡,不是英雄,是佣兵!”——林阡为何对徐辕理屈词穷?

    当天骄问凤箫吟:“如果将来回过头来看,现在的林阡根本是一意孤行的,甚至是在对不起你的情形下,给你和他一起挖掘了一个坟墓,你……还会跟着他一起吗?”吟儿义无反顾说:“会,因为是他给的,就算是坟墓,我也跳。就算这一天要众叛亲离,也会站在他这一边。”——徐辕为何对吟儿问出林阡会众叛亲离?

    全部都有了答案!

    “结束了。”瞰筑塔下,当金国公主的身世被“揭穿”,天骄一声令下,整个盟军要置吟儿于死地,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林阡毫不犹豫地挡在塔下,哪怕围攻人群把他逼去了万分凶险的夺魂柩,“吟儿的敌人,那就全部是我林阡的敌人!谁要杀她,先过我饮恨刀!”那不是初涉江湖少年意气才会说的话,那句话即使放到现在他身经百战了他也一样说得出做得到。后来他疯魔一样命令她从塔上跳下来,紧紧揽住她,一刻不肯放:“要高一起高,要低一起低。你做不了盟主,我也做不得盟王!”最终在断崖上天骄率领八大高手围攻凤箫吟,他宁可将饮恨刀和他的命一起挥之出来保她:“她的罪,也由我来偿。”

    林阡对吟儿不负,那吟儿对林阡呢,得知身世前的她,为了救盟军身受重伤命悬一线,眼看林阡要为她再做逃兵,拼尽力气把林阡推了回去:“吟儿虽然最爱黔灵峰,但希望林阡最爱短刀谷……”得知身世后的她,山东之战处于和林阡的长期分离状态,孤军奋战对面的哪一个不是她的亲族恩人:“故国印象一脉相承,先辈志向薪尽火传,血中就有,脊梁在扛。如何没有资格?”她以一个尴尬至极的身份,替宋向金作出如是宣言……她那样一个单纯善良、爱笑阳光的人,是如何做得出来这数典忘祖、是如何甘当这两面不是人!

    “告诉主公,致诚不用原谅她,因为她根本不欠我杨致诚什么。上一代是罪,下一代是情。”其它的话,致诚早在寒棺被杨家人围攻时说完了。

    “你俩的路会很难走,但是,一定是你俩的路,那就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厉风行隔空对林阡说。

    “都怨我没有救得出她。”莫非对他回信时,竟然还觉得自责。

    然而,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通融,尤其是对吟儿并不相熟甚至本就忌恨的那些……林阡执意不和吟儿断绝关系的直接结果,必然是吴曦麾下官军的不忿不满和不乐意,眼看着新仇旧恨交叠、完颜永琏又去意叵测,林阡不得不暂离盟军,把静宁秦州全权托付给寒泽叶。

    他的原则一如既往:若林阡战能止战,则林阡战;若林阡退能止战,则林阡退。“吟儿,你我又一次成为了矛盾的起源。所以,不该留。”认清定位,必须离开。

    “我才刚来,主公便走……”寒泽叶虽然遗憾不能和林阡并肩作战,却明白这可能是暂时勾销矛盾的方法,而且环庆那边……怎这么巧,他才刚来,完颜永琏就去了?必有阴谋。

    “师父,先将师娘带回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思雨那边,我会叫她好好保护沂儿他们。”辜听弦拍胸脯保证。

    送林阡去环庆之后,静宁秦州的重担就都压在寒泽叶身上,好在他已习惯,做主公在天骄以外的第二后盾。辜听弦、孙寄啸等人也全是他在陇右便驾轻就熟的。

    倒是还有一个不陌生的新人……林阡临走前,交代最多是吴曦,交代最重的却是他,寒泽叶心念一动,已经看到他背影,驻足——“宋恒。过来。”

    “何事?”宋恒正在带兵操练,转过头来满头大汗,倒是十分投入和认真。

    “打完颜承裕,多操练锥形阵。”寒泽叶淡淡说。

    “哦。”宋恒言简意赅,“好。”

    那几日战斗集中在秦州静宁交界的秦安,多以寒泽叶为主、宋恒为副将,分工恰似雅州之战的王钺和风鸣涧,初次合作,对战完颜承裕和完颜璘,竟然出乎意料顺风顺水。

    尽管,他俩私底下相交淡如水。

    

    日暮。

    无论向东南西北哪个方向看,漫天遍地都是血色渐染,天幕上的日月星辰,好像要被那些杀伐声震落下来。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林陌策马东行,望着这夕阳西下,忽而想起唐人王绩的《野望》,这首诗既应景也像透了他,与身旁这些称呼他驸马的人相对无言互不相识,他自己的命途则徘徊不定不知归依何方。

    像透了我也像透了你,念昔,这世上,我们竟成了最像的人。

    “少爷,生辰快乐。”崇力那个鬼灵精,还知道去跟后面就地休息的厨子们要了一碗长寿面,此刻捧着热乎乎的长寿面追上前面马不停蹄的兵马。

    “谢谢。崇力。”他难掩感动地接过。

    “别谢我,谢谢扶风吧!我忘了日子,亏得她提醒呢。”崇力笑着指着后面。

    “她……可醒了吗。”他问的她却显然不是扶风,囫囵吃了两口面,面容里全然关切之意。

    “少爷……”崇力略带不满,“为何!对你好的不搭理,那个该死的女人却……”

    “别说了。”他知道他被贺思远说中了,这一生都吊死在一棵树上,或许,差点得到又意外失去的永远是最好的……九年前,险些到手却不翼而飞的爱情,情到浓时却戛然而止的苦悲,悲冷生活里忽然闯入的欢乐,从此混淆了年岁,能令他动容的每个人都像她,眼角眉毛,嘴唇鼻子,总有一处是像她的,不过,只是动容而已,不曾动过心,心早给了她。

    “那么,老爷的仇,就不报了吗!”崇力怒其不争,“她杀了老爷啊!”

    他那时只看着这碗里的面条失神,九年前在淮南,她王婆卖瓜说她煮面好吃,在她师兄开的店里给他献宝,夹了一筷子面却越吃越长,最后才发现原来和他碗里的连在一起,顺带着把他那份也吃了大半,差点没让他尝到她的手艺。

    可是,沧海桑田,淮南的人都来了陇陕,却是来体验这一出出物是人非。他忽然再也吃不下,想起那足以要她命的一剑竟然出自她大师兄之手,想到这人世几回伤往事,着实伤魂。

    “驸马!扶风公主说,暮烟公主醒了。”扶风,实在是个贤惠的好妻子。

    他来不及去感谢扶风,喜不自禁:“真是个再好不过的生辰礼物。”

    “唉。”崇力摇头,长叹一声,望着他的背影。

    

    吟儿清醒后,听到侍女们七嘴八舌,才知自己闯下怎样的大祸,

    追悔莫及,她怎能向完颜永琏伸手?竟然引得他忘情失态,当众揭穿她是他的小牛犊!

    事实上,中剑后发生了什么她都不大清楚,昏睡了足足八天八夜,原本记得的也快忘光了。

    甚而至于问自己,怎么胜南没有来?我明明见到了他……

    

    胜南怎么没有来?他显然跟来了环庆,可惜今年的九月初六,陪在他身边的又不是她。

    日夜兼程向环庆去,到九月中旬,终于与程凌霄和独孤清绝见面、亦等到天骄徐辕来会合。吟儿身世揭穿那几日徐辕刚好在边境准备送风鸣涧出征,闻讯便知这是林阡命途的一劫,当即将短刀谷交托给风鸣涧镇守,继而亲身北上襄助林阡。

    转魄的情报中称:轩辕九烨将原计划在静宁的婚礼照搬到了环庆。

    “必须把主母抢回来!”胡弄玉闻言,二话不说给林阡出谋划策,她见不得有情人难成眷属。

    “如此急迫?会否有诈?”独孤清绝因这娇妻在畔,增长了不少警觉性,见他们好像要谈如何抢亲,示意隔墙有耳进帐再谈。

    “念昔伤势未愈,就如此着急嫁娶,恐怕是看穿了你会心急抢亲。金军既张网设伏、又高手如云,若去,不仅死路一条,而且环庆盟军必被谋夺,你的人手够吗。”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林阡略带惊喜转头:“云前辈,竟也来了环庆?”

    云蓝一如既往,面色漠然地站定。

    吟儿的行踪,虽不至于像遇刺前那般“绝密”,却因为她身体虚弱、而完颜永琏又铁了心要拴住她的关系,“飘忽不定”。只有在和林陌的婚礼上她才可能出现,对,那也只是“可能”而已,礼成之后却终将隐入江湖、踪迹难觅。稳操胜券的完颜永琏,不管是下明棋还是设骗局,都只问林阡一句你敢不敢来。

    “但若不去,却会令他夫妻二人永不再见,终至抱憾终身。”程凌霄作为吟儿的另一个师父,和云蓝互相见礼,都为对方气质所惊。

    “请你三思,孰轻孰重。如何决定,我皆听从。”一起进到帐内,徐辕对林阡如是说。

    往事今朝重震,关于身世和理想的对立,徐辕却早就已经抛弃了偏见。

    那女子,是他在云雾山亲手选定、在泰山内心承认的武林盟主。

    做盟主时,意气风发,刀山火海都敢闯。

    做主母时,策马扬剑,指天下谁人可挡。

    他早知道林阡会做什么决定,无条件支持的同时,却必须提醒林阡,此行慎重,不得辜负盟军。

第1403章 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

    尽管吟儿和盟军诸将大多都相隔千里、消息闭塞,但对于大家对她功过相抵的评判,还是能够心有灵犀、有所感应。

    “十年来她在盟军树立的威信,便如辛苦筑起的高楼。威信是崩塌还是延续,取决于这楼的根基,是沼泽还是坚石。”这句话隐约于梦中入耳,其实是对盟军所有人说,却不是出自林阡口中以强硬威慑,而是出自天骄口中以循循善诱。

    盟军愿意迎她回头、冒险,金军却只能帮她隐遁、逃避,后者扬扬止沸,前者釜底抽薪,但后者可能帮她完成一定程度的救赎,前者却必定将她对金朝的罪孽继续加深……她早已做出了那唯一的选择,不是因为父亲不如林阡,而是因为她体验过了,她身在宋营心在宋、身在金营心仍在宋。

    然而,她终究不能像赫品章一样,明明醒了还继续装睡。虽然她在发现自己要害被刺居然没死、回忆起韩莺和大师兄不知何故先后离世、再听侍女们说原来她身世竟已揭穿天下皆知、更听闻前两日得知她脱离危险才离开的王爷先前不眠不休在她旁边守着……将诸如此类的事件全部串联以后,她确实晴天霹雳百感交集难堪承受地昏了过去,故而没看见林陌欣喜若狂的样子,却在重新睁开眼睛的第一刻,又看见那个名叫父亲的男人,他,闻讯也放下一切赶了回来,此刻正眼含慈爱、面露关切地望着她:“总算醒了。”

    她一时不知戴上哪种面具去对着他?对付他?对抗他?心中千回百转,身体机械性地由他亲自扶起,眼睛只傻愣愣地盯着他看没留意他在说什么,下一刻,他接过侍女们递呈的药碗,不是那样熟练地抬起勺子要给她喂,她一怔,努力回忆起他适才说的是:“暮烟,二十五年了,为父都没有好好地照顾你。”

    无法再伪装,欲语泪先流。就那么一瞬的功夫她好像记起来了,她昏迷时似乎有一只粗糙的手,轻柔拂过她脸颊却避开她脸上的伤口,她错觉那是林阡原来是父亲在爱怜。

    流泪,不仅是伤口的疼痛和被照顾的感动,更是不能相认又想相认的矛盾,还是得知天下大势之后对父亲和林阡的愧疚,或是期待已久梦想成真的喜悦……这二十五年来尤其这五年来的酸甜苦辣齐齐涌上心头和舌根。人说舌根最能感知的是苦,果然是这样,她忘乎所以,不自觉地说:“好苦。”时间就停在这一刻好吗,没有惨烈残酷的金宋之战,只是盛世寻常人家的父女,父亲负责地照顾女儿,女儿本能向父亲撒娇。

    “她嫌苦,蜂浆之类,可找得到?”完颜永琏急忙转头问凌大杰,他们这些征战天下的,平素怎可能会嫌药苦,基本不会随身带着甜的东西。最先和轩辕九烨的妻子要到一点,军医却摇头说,这东西寒性,不利于公主,于是只能作罢。

    “查到是谁下毒了吗?”凌大杰借着送那军医出去的机会,询问负责侦查此案的副将,这件事,完颜永琏不可能不追究。

    “这两个月来接近过公主的,只有王爷身边心腹、郢王府侍卫、驸马府的人,还有狱卒们了。”副将回答,目标其实不大,但锁定需要时间。

    “中毒较浅,说明时间不长,但满江红剑上并未淬毒。”凌大杰叹了口气,王爷和林阡各自的敌人与亲信,竟然全部都有杀她的动机!眼眶一湿,不想回帐,不忍见小牛犊吃一点苦,这哪是王爷和王妃想给她的生活。

    “暮烟,良药苦口利于病。”完颜永琏的声音,再低沉,也苦悲。很显然,凌大杰此刻的心情只有他万分之一。

    吟儿慌忙从那停滞的时间里清醒:“没关系,比这苦的药我也喝过,算不了什么!”只是这敷衍的一笑和仓促的一句话,令完颜永琏见到听到更加心痛:“你,何以会碰见那个薄情人?”见她拼力想要将药碗抢过去、似乎要强行给她自己灌,他没有允许:“药烫,父亲喂。”

    “哪个……薄情人?”她听到前半句,已脸色微变,僵在那里,听到后半句,僵硬的身体险些像冰融化成水。

    “十年来,从来都将你当作他攻城拔寨的借口,明知你想念亲族,还自私将你绑缚。”完颜永琏清楚,林阡不是用强行逼迫,而是用他的虚情假意将女儿缠得死心塌地,完颜永琏必须将她当头喝醒,“危难关头,表面未与你断绝关系,实际却派死士将你暗杀!”

    “那应当只是意外……”她不确定韩莺是否崇力所杀,但肯定大师兄杀她绝非林阡授意,“他不可能害我。这些年来,早已与我历尽生死,从来和我志同道合……”父亲当然没看过林阡的真心,他和林阡,只是两条都与她有交点的却注定背道而驰的线。

    “志同道合,‘抗金’之志?”他问时,面不改色,也不停止喂药,但眼神中透现出一丝失望。

    “我的志向,早在山东,对弈之前就说过。”她不再像先前那样冷漠,却还是告诉自己要坚硬。

    他回忆起她在山东与他对弈前说,“之所以一心复国,并非纯粹因你们是外族,只因你们多年前犯下的屠戮行径,和多年后理所当然的凌驾态度。”“中原北伐,是为民众,是为家国,但不是为了什么朝廷,跟现在的赵宋没有关系——不管是女真是汉或是契丹,或是其余,若有强者,真能消灭过去的一切不堪,给天下人一视同仁、安居乐业、光明前景、同时倾尽全力庇佑他们,天下人愿意跟就一定跟从,不愿服从那么千百年都还会抗争下去,永无止境!”“有朝一日,会教宋与金,尽皆不存在。”

    其实,那属于林阡的理想,和完颜永琏是殊途同归的,但主体不同,仇恨不一样——屠戮?凌驾?不堪?这些罪林阡难道没有犯过?以杀止杀,完颜永琏第一个要除掉的就算林阡,那样才能消灭天下大同最大的阻力——可对方想的是除掉你完颜永琏!

    “那些,都是他强行灌输你的。”他不忍去窥探,问她现在还觉得那个主体是林阡吗。

    “都是我心甘情愿,是我从小到大的意念。”她说话时努力告诫自己,那个主体仍然是林阡,只是父亲不一定还是仇恨。

    “前期你认贼作父、不知身世、也便罢了,后期却明知抵触、身份矛盾、处境尴尬,你如何还是心甘情愿?怎会不是被林阡灌输?”他继续给她喂药和说服,“真正值得你爱之人,岂能教你两难至此?”

    “他已经在尽力平衡,奈何……总有顾及不到。”吟儿噙泪望着他,难道您当年对母亲不是这样?

    “总有顾及不到?我只听说你这将近十年的九死一生。”他好像也想起了自己对柳月,但他当时给柳月选的路是完全隐遁,已经实现了足足一年,只不过遇到意外戛然而止罢了;但林阡,给吟儿选定的是后续七年的不懈元戎。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吟儿喝完他给的所有药,继续昧着良心引述离骚。连她都不相信自己可以这样决绝,这样决绝那你可以不喝药啊,可不喝、不伤害父亲,你怎么再见林阡啊。

    时隔多年他总算重新见到了亡妻,当初她在南宋群雄逼迫她不嫁他时也是说了这样一句,可是现在他竟成了当年的南宋群雄……心中一颤,冷笑一声:“所以,还是要同他一起?”

    “……”她不想再将他伤害,只能低头,声音很轻,“是。”

    “可惜你终究在我手上。”他淡然站起,举手投足都是王者风范,却说着一句霸道无理的话,“你与谁一起,该受父母之命,先前的全都不算。”

    因为吟儿脾气倔强,完颜永琏别无他法,只能以最高规格将她软禁着。父女之间,厌憎全已消除,隔阂却仍存在。为了林阡,狠心的吟儿仍然一句父王也不曾称呼,但因为父母天生欠儿女的债,他对吟儿已经不可能有半点的狠辣。

    于是教一众侍女都破天荒地看见了,向来威严的曹王竟是能轻声柔语的。

    他们之所以不能破冰,底线是林阡或林陌。

    对于完颜永琏而言,女儿的最佳归宿确实是林陌,他们,是两个金宋不容的多余人。

    但对于吟儿来说,来处和去向都只有林阡无误,她理所当然地想,柳月的出身是南宋细作,不是照样当了金国王妃,金人不都服从了王爷?而她是宋军的盟主,十年来为了盟军万死不辞,她的威信叠加在林阡之上,一定会教宋军慢慢地不再介意。

    “然而,王妃当细作时所害的金人,有你陇南之役害的宋人那样多吗?”凌大杰闻知她还是想回去,想要进一步将她感化,于是游说。

    “但她后来救的金人,有我这十年救的宋人那样多?”吟儿反问时,竟是一副胜过她母亲的气势。

    完颜永琏却仍然执意要将她嫁予林陌,那是因为,固执的父亲,舍不得女儿负罪。

    

    最初,完颜永琏怕旧事重演,严禁闲杂人等靠近吟儿,便连林陌都甚少得以与她相见。

    然而吟儿终究还是得知,当晚最先到狱中救她一命的,原是那个曾跟她争执不休的林陌。他,原是那样的口不对心、外冷内热。

    加之听闻侍女说起,林陌娶的公主是扶风,她才意识到她可能误会了林陌,他真的像林阡和她想过的那样,他“降金”有苦衷……

    “对不起。”她终于在环庆再次与他相见,曾几何时,这三个字她对他竟已说成习惯。

    “你总算承认。”林陌先是一喜,以为她为错杀秦向朝而致歉,那是当晚他去狱中见她的目的……然而很快他眼神一黯,察觉到她仍然没有对此认错。

    “我只是对不起你,不曾对不起旁人。”吟儿叹道,“秦向朝是控弦庄细作,我已说过不下千遍。”

    “我不怪你,是有人骗你这般轻信。”林陌见她不像先前虚弱,总算放下了心来。

    “你又为何轻信他是好人?”吟儿不解。

    “以心感知,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十多年的朝夕相对,我自以为比你了解他要深刻。”林陌认真地说。

    这几个月来,他日夜见到母亲为了养父伤感、掉泪、感慨养父在的时候她没有好好珍惜;秦向朝是一个极好的丈夫,对玉紫烟恩爱有加,也是一个极好的父亲,哪怕林陌不是亲子,却看得比亲子还重;自幼便给予林陌无穷父爱,在他睡觉踢被之时,会爱怜地替他盖好,长大后虽无共同语言,但会在他故作不屑或离经叛道之时,费心为他四下奔走、张罗仕途。

    父爱是深沉的,二十多年来虽然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大事,可是却通过相处过程中的零零碎碎,点点滴滴渗透进了林陌的心里化成了羁绊,用心去看,怎可能错?

    秦淮河上他被宇文白行刺,秦向朝爱子心切,几乎将他从上到下都检查了一遍,连声问:“儿啊,没事啊,没伤着吧……”秦府监狱他被吟儿剑伤了喉咙引发感染,秦向朝很担心地直握着大夫的手:“川宇怎样了?”他因为梦见轮回世却没做完梦而吐血,秦向朝原还带着怒气忽而大惊:“川……川宇,你……你怎样?”

    更是因为顾念林陌和玉紫烟,才强忍着丧子之痛,没有追究秦日丰被林阡砍死在建康街头……

    吟儿却将他从回忆中唤醒:“对你好的人,不一定就是好人,其实他是在谋求你,企图有一日谋害你。”

    “那我现在对你好,算谋求?那你曾经对抗金联盟的好,算谋害?你存着这样的念,如何指望抗金联盟能记着你的好来原谅你?”林陌将吟儿一时问住,察觉她脸色有异,不敢把话说得太重,话锋一转,“你却如何认定,你看到的那些才是真?”

    林陌没看见贺兰山惨死,吟儿同样也没看见秦府遭灭门!林陌为何对秦向朝深信不疑,为何不肯相信众口一词把秦向朝指作奸细的抗金联盟?因为,血溅婚宴、火烧秦府、大散岭偷袭,都是林陌亲眼所见,都是盟军逼着林陌身败名裂、执意置他和玉紫烟于死地的!“没有一件被林阡认了,他全部都推给了细作,你难道不觉得,这未免也太巧合?!”

    “本来就全是细作!”她知道,这些,本来就都是天在做局。

    “何必维护他!”林陌冷笑,“即使全是细作,他也一样有失察、不能管束下属之罪,同样要赎。”

    她仿佛看到若干年前江西瓢泉面对辛弃疾时也曾放不下私仇的林阡,噙泪质问:“可逼他赎罪的方法,哪是由你去降金?”

    “我怎会因为要他赎罪去降金?我本意就是要金阵败,要他背一辈子杀害亲生弟弟的罪责!”他一时气愤,如实对她道出那藏了许久的苦衷。

    “凭你那般聪明,岂不知掀天匿地阵不是你想败就败?!岂不知你完全可以在阵外设计被他杀害?”她半信半疑,依然咄咄逼人。

    “是轩辕九烨,在我睡梦时对我攻心,骗我以为那阵法是非入不可……”他继续澄清真相,一旦开口,迫不及待说完。

    她陡然愣在原地,醍醐灌顶,无话可说,林陌,他真的太可怜了,她现在知道来龙去脉又如何,起因再清白,结果都是他被骗入阵而不可辨驳地抹黑了他自己!

    人心芜杂,难分善恶,她没料到中间会有这样多曲折,竟还放弃过对他的理解和信任,到今日才明白,林陌和黄鹤去降金的苦衷相似,但黄鹤去是自愿,林陌却是被骗。

    相似的苦衷,存在私恨,尽力克制,更想对付的是某几个人而不是国家,虽然不看好南宋前景,却对故土还存在眷恋:父母之仇是林陌私人的心结,都是林阡和吟儿的错,但南宋家国又不能与他俩拆裂,他不可能和林阡正面对决,那就只能他林陌死,用命去玷污林阡之名。

    但林陌却被骗,由于对阵时上升为公,他太难补救,无法抽身——掀天匿地阵里有那么多金人为了他死伤,而与此同时也有不少宋人因为他受伤,所以对阵结束他就注定了已无回头路——回南宋、辅佐林阡、用行动证明一切、就可以洗白?天真,吟儿当然太天真了,一切的原罪是他和林阡命格相同,他在南宋能走的每一条路都被堵死,江湖、刀法、志向、爱人,全被那人取代并且根深蒂固!

    洗不白,回不来,

    只是,他又怎可能一错再错、继续帮助金人灭宋?背叛国家,违背父志,敌对亲兄,戕害同胞,他一样都不愿!十年前的初衷,绝不可能改变!所以他到现在也还是徐庶,他恨不得立即就站到北疆战场去,与这些故人永无交集,却偏偏,又被她凤箫吟束缚向南!

    像崇力说的那样,夹在中间,无法有立场,有苦没处诉,

    于是只能如此痛苦地、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你我尴尬处境,竟是同病相怜……”她和他把话说清楚后,过去的误会便完全释怀,对他诚恳地表示歉意。

    他听她讲到这句话,一扫阴霾,整个人都变得明亮。

    她听闻婚期已定、已近,不曾再拒绝父亲,一则不忍,二则无用,三则,她知道那是林阡最佳靠近时机,所以假装自己的伤病已经大好,每次见到完颜永琏和凌大杰总是强撑着身体,为的,只是让他不去用一个假新娘出现于人前。

    因为她明白,唯有她回去了,把真相对阡说出,陌才有依靠她回去的机会,不用这样痛苦和尴尬。可以说,吟儿是为了林陌才下定了这个对父亲欲拒先迎的决心。

    那几日林陌也活得很高兴,一则她身体渐渐好转,二则婚期日益临近,看见她对他微笑,仿佛回到了少年时,更因为她提及“同病相怜”而会错了意,念昔,感谢你是你,庆幸我是我,这命途,你只有依靠我才能一起逃离、互相解救,从此北疆都不必去,高揖七州外,拂衣五湖里。

    

    将要发生在兴隆山魁星峁的这场婚礼,照旧由轩辕九烨筹备,老实说,这方面能力他远不及洪瀚抒。

    当然,洪瀚抒是独霸一方的霸王,可以随意支配婚礼,宣扬其铺张奢华,轩辕九烨一则受限于习俗,二则受制于经费,三则受囿于官职,即便名正言顺以公主身份嫁出,也尽可能省去了各种繁文缛节。

    不过,幔盖伞扇虽削砍,旗锣车马却翻倍。一则要给王爷看见,江山为聘,军兵为礼,何等壮观,二则每一面旗、每一匹马的前后左右,都藏着足以教林阡死万次的刀枪剑戟。

    尽管完颜永琏已遭贬谪,但数十年来积累的声威犹在,自九月上旬传出王爷要嫁女儿以后,环庆周边敬仰爱戴他的、或受过他恩惠的、或是君子之交不惧受他牵连的、或对林陌和公主都极尽好奇的王公贵族、官员将领,纷纷涌至或派人送礼道贺。来人当中,武功低微者尽量安排离主位远些,高手尤其绝顶高手却是求之不得。

    譬如,高手堂之一、与岳离合称“天尊地魔”的封寒,近期由北疆回朝务政,刚好上个月身在河东,特地赶来与王爷重逢,顺便捎带了圣上的礼物,原是圣上亲手所作书画,乍一看去笔迹和宋徽宗的瘦金体十分相像。

    “完颜璟喜书法、精绘画、知音律、善属文、还写过诗词,宛然汉家天子。”林陌把书画给吟儿时,吟儿看着那堆成山的贺礼,想起的是若干年前的川东……却就在那时,忽然历史重演,也不知是哪个官员那么不小心,赠给吟儿的饰物盒里,竟然夹带着一块玉玦。

    她激动万分,只因认出那是林阡的,为了不教她难做人,那之中当然不会有任何情报,却只是林阡在对她明志:我就快来了,你站着别动。

    她欣喜若狂却必须镇静不乱,趁陌不注意,将那玉玦藏进胸口,紧紧捂着不松开,泪水霎时盈了眶。

    除了那些不实用的礼物之外,到有一个远在秦州的高风雷,给她送还了惜音剑和王者之刀,令她对他的好感度倍增。

    九月十五,魁星峁满山喜气洋溢,喜气后到处杀机四伏,在场大多数人都兼具宾客与防御力双重身份,婚宴外围更是有无穷兵马巡视或驻扎。

    待到吉时,鼓锣鸣起如沙场点兵,包括新郎林陌在内的一干人等全都翘首以盼,盖着盖头的新娘由几个贴身侍女簇拥而出,和淮南的尉迟雪、延安府的扶风一样,盛装华服、凤冠霞帔。

    “慢着。”突然?不突然,就在这一拜天地之际,不远处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正是那个他们严阵以待的林阡,他竟穿了一身红衣,若非银发飘然,还以为是那个为爱疯魔的洪山主来了,不过,他身上的死神气息俨然比洪瀚抒还要重。

    轩辕九烨微勾唇角,克制着内心喜悦:“胆子不小,敢闹婚礼。”

    “当然要来,新郎错了。”林阡远远望着林陌身边的新娘,脸上浮现一抹笃定的笑,不由分说就从低处斜冲而上。

    霎时礼乐声停,群鸟惊飞,魁星峁上全体剑拔弩张,林阡饮恨刀边拔边陷阵,与此同时轩辕九烨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第1404章 魁星峁飞骑,玉皇山论剑(1)抢婚

    环县兴隆,仙山圣境,气候温润,清气飘然,苍松翠柏,四季常青。

    梁峁交错,松风观于云雾中若隐若现;沟壑纵横,魁星峁和玉皇山,东西蜿蜒相遇,宛若二龙戏珠。

    每一日的申时前后,天地灵气都要这般,于山水间静谧聚散,唯独这一日,如何静?更不敢动!

    猝然魁星峁金军有万箭齐发居高而下,比那更早的是饮恨刀挟持万物逆势而上,汹涌激烈的两波攻杀于半道轰然相撞,激起兴隆山乃至环县境内一瞬的地动山摇、电闪雷鸣,有此错觉者无一例外震耳欲聋、魂飞魄眩。

    手起刀落,饮恨的任何对手,从来都是四分五散,奈何箭阵攻势一轮紧接着一轮,防御充足,有备无患,林阡靠单枪匹马必定不可能再接近多少,“射住阵脚!”金军齐心协力将他挡在了数丈开外,迫他短时间不得再将战线向上推移,然而不容喘息,忽然发现他们本能喊出那个词阵脚,阵脚?他一个人竟然也能成阵……

    趁着林阡增援未到,轩辕九烨亲自弯弓搭箭,三支齐扣,朝着激战中的林阡猛射。万众围攻之际,哪分得清谁主谁次,待这三道最远的杀气径直灌向林阡眉睫,料峭刺骨,非比寻常,林阡觉察凶险倏然应变,长刀横劈其二,短刀纵斩其一,漫天遍地原本距离更近的矢石,被他留在了第二刻持刀击荡。刀中山,以宇为峰,刀中水,以天为堤,不似握于林阡之手,更如刀阵悬于金军头顶,混茫浩渺,不可名状。

    这一瞬,薛焕不可能再惜才,意识到林阡难有余力,他心念一动,手中箭也紧随轩辕九烨那三箭离弦,若干年前,从金北前十成立的第一刻起,他和轩辕九烨就一直是掎角之势。

    眼见那一箭即将得手、林阡难以闪避,千钧一发之时,一人一剑飞落而下,径直挡在林阡身前将箭砍断,那不是五毒教主何慧如所以不能以一敌千,金军兵将似乎还能松一口气?然而认识这紫衣女子的看到她时不经意就后退半步,此女岂止以一敌千,最可怕的不是她手上无影剑,而是她现在从斜路反打薛焕的剧毒:“敬我主公一尺,我回敬你一丈!”女魔头胡弄玉,你说完这句话可千万别笑啊。

    当初参与荒山围攻的金南前十麾下,活口留的不多,却都记得他们差点被她以笑意控制的“摄魂斩”活埋。林阡当然不是单枪匹马来的,胡弄玉一个人的战力都能给他信心百倍,别忘了,技能虽相近,慧如主守,弄玉主攻,只攻不守——

    不过,此战魁星峁上的金军,怎可能都是等闲之辈被摧枯拉朽?胡弄玉刚使出摄魂斩帮林阡开道,对面岳离就平推一掌高屋建瓴,裹挟日月星辰,指掌天地万象,乍看之下,胡弄玉经行处风风火火势如破竹,山上面花树虫石全被掀起,但岳离掌风过处轻描淡写同样势不可挡,将那些原本混乱飞旋的乱象全都摆平了回去。于是就望着胡弄玉一路斩岳离一路控,毒术和内力竟也斗得激烈非常,在推力和阻力的拉扯下林阡幸运地又离吟儿近了数十步。

    吟儿?

    “主公,是主母吗?”胡弄玉急切地问。渭河之上也曾如此,气急败坏前来夺人,可是正中央的人质蒙着面纱最后证明不是吟儿。

    婚礼主位,林陌身边的新娘衣着华丽,不似吟儿平素一袭白衣,虽然同样娇小,却比吟儿要瘦得多,这般情景还盖着盖头纹丝不动,是被点哑穴喊不出声,还是被林陌握紧动弹不得?“不必怀疑,就是她。”林阡笃定说就是吟儿,不曾停止过半步进攻,与他并肩冲阵的胡弄玉突然间彻悟:独孤哥哥,我才知你对玉儿的心情,和主公此刻对主母一样,宁错勿漏!

    帮助林阡乘风破浪不下十步,阻力却越来越多处境也越来越凶险,胡弄玉虽比何慧如势头凶恶,却不及其毒障稳定持久,加之隔空交战的乃是天尊岳离“逆光碎世”之手,故而进展到此处消耗过多一时难以为继,好在她刚显颓势落后半步,林阡身侧的辅助位置便有人跃前填补,这车轮阵承接得真是严丝合缝,那个人适才在外围狠扫,如今已率众进入婚宴范畴,当先而来,百步穿杨,“神鬼之箭”!

    近十年来,南宋武林,一直由林阡开疆辟土而那人坐断后方,堪称最佳战友,正是天骄徐辕。

    “玉儿,怎样?哪儿受伤了?”当是时,徐辕正和岳离尽力制衡,而独孤清绝紧张奔到胡弄玉身边,激战关头还不忘问长问短,真不知道要不要骂他,竟对敌人这样不屑,胡弄玉一脸甜蜜,借着给他打开流矢的机会主动挽住他右手,便连最后的一丝芥蒂都烟消云散。

    四面八方杀气澎湃,怎及核心战意爆沸。

    除了林阡、徐辕、独孤清绝、胡弄玉之外,还有青城程凌霄及其座下四弟子,甚而至于天山石磐,他们,哪个不是南宋联盟绝顶高手?

    不过,应战者,完颜永琏、岳离、封寒、凌大杰、轩辕九烨、薛焕,谁也都是大金的剑圣刀王!

    势均力敌,一触即发。

    与此同时,天山、青城、岷山等各派其余弟子,在点苍云蓝的带领下,对阵以黄鹤去、完颜丰枭、徒禅月清为首的一干金军一流高手。

    距离渐近,眼见主帅即将迎敌,金军箭势由此减弱,却未完全偃旗息鼓。故而短兵相接,乱局中不改险象环生,整个过程无异辗转于悬崖峭壁。

    值得一提的是,青城大师兄这几个月来一直身处环庆,岷山派有高手在此间活跃也毫不稀奇,倒是天山派继任掌门的出现和云蓝一样教林阡欣喜,石磐,他在云雾山虽然排名十二,却很显然当时他是抱着相当随意的态度参赛的,不计名利如他,在凤箫吟和独孤清绝那几个好战者的眼里从来都是神秘高手,“说不准比我强”,难免要把他当成个假想敌摩拳擦掌哪天能决一雌雄。

    想不到,未曾拜谒到肖逝,反而先遇到了天山剑派中人,他们向来都属于抗金联盟,所以二话不说参与营救盟主,时间仓促,尚未告诉林阡他们为何正巧也在环庆。林阡大约猜出一二:应该和肖逝有关。

    黄鹤去远远看着这个学有所成的儿子,既羡慕又恨:得石磐相助,林阡更是如虎添翼……

    无需发号施令,群雄自行分工:青城四大弟子挥剑集结,以“立春木旺水绝,立夏火旺木绝,立秋金旺火绝、立冬水旺金绝”四绝剑阵将薛焕先行围堵;薛焕持楚狂刀迅猛突围,爽利粗放,浪淘风簸,有“万里触山动,毂转秦地雷”之震撼,亦有“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之飘逸。薛焕以一敌四,初还可以平衡,眼见脱困却总是功亏一篑,久矣,仍勘不破这四序的相生相克,渐渐落到下风——他刀中速力滚雪再快,也快不过剑阵能量的流动加强。

    那四剑有柔有刚,或雄或幽,同行并济,相辅相成,传言曾正面应对薛无情而不惧!轩辕九烨看薛焕涉险,当即决意从外破拆,一剑奔袭,浩然正气,玄色锋芒直往大师兄头顶压,剑风透澈澄清得教人难以置信,更恐怖是他眼力出色一击即中,险些对阵法的四序流转当中切断!好在大师兄自救及时,及时回剑截断才未中招,缓得一缓阵法骤停,使得薛焕逃出生天,化险为夷。

    “继续。”大师兄毫不慌乱,意思是阵法不换、继续围攻,围攻对象却变成轩辕九烨。这四绝阵虽然可能被压制或被各个击破,但只要敌人身在此山就甚少破得了,轩辕九烨猝不及防,这么快就得到现世报被围在中央,他至少要及得上高手堂水平,否则今日必定受制于人。

    薛焕呢?甫一回身来救,就被一道寒刃阻隔,不见人不见剑,只见“追风”“寒涛”到“须弥”连环一百余式,攻守合一,收放自如,正是来自高昌天山。“好剑法。”薛焕不吝欣赏,刀中流光与石磐剑中银光虚实相交,不相伯仲,刀中内力与石磐剑中内力上下相撞,旗鼓相当。“名不虚传。”石磐也很久没这么过瘾,与他被彼此吸引和牵制。

    完颜丰枭、徒禅月清等人,此刻愧称高手,只能在外层调兵遣将、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并指挥对谁放箭。

    重重兵阵之中,黄鹤去的绝漠刀单打独斗的对手,竟是那个年轻时无论理想或感情都曾魂牵梦绕的云蓝,不过,到底也已经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虽对她还存着一点旧爱,却不可能给她半丝突破封锁的机会。“绝漠之宽,控他人之长,陷对手自失方向”,他的绝漠刀法,特色便是害对手的特色失色、短处频繁暴露最终走向绝路。

    然而可惜,云蓝是个性情寡淡之人,她手中的点苍剑法,是比吟儿灵动不足却沉稳三分的风花雪月,如果说吟儿的风花雪月还有江湖自在和沙场凌厉,那云蓝阅历使然,剑法淡泊得仿佛在把从耿京义军组建开始的抗金历史娓娓道来,丹青史册里的风花雪月,谁能切断谁能篡!

    在这冲阵伊始,徐辕胡弄玉御敌扫外围,青城四剑同石磐打前锋,云蓝处于殿后位置,中坚却是宋军公认最强的独孤清绝无疑。

    能者多劳他也是最辛苦的一位。不同于旁人的以多欺少或单打独斗,他一把残情剑而已,就要挑凌大杰、岳离两个高手堂。

    不,三个。

    他对长钺戟和九天剑的战法和弱点都已相当熟悉,故而以一敌二都毫不怯色,直到斜路忽然有第三把武器径取,好像是一杆枪——力道角度都很棘手便也罢了,再棘手哪有断了剑还能同化反控的岳离厉害,再棘手膂力也低了以戟法凶猛著称的凌大杰一筹?然而可怕的是他一旦入局,转眼功夫独孤清绝找不出任何原因居然在那个方向有再多的力量都施展不出!

    或许此人和黄鹤去、岳离都是异曲同工的,就是在心法和刀法的作用下,战斗中以干扰或反控的本事,把同级甚至高一级的对手压制到发挥失常,然而黄鹤去的前提是对方有心魔,岳离的前提是对方心念不坚,此人,竟无需任何前提,只要你对他的那一式做出反应见招拆招,你在那个方向便毫无攻防之力。而那时他只需正常发挥,便能够长驱直入,一举将你击溃!

    “他应该是……封寒。”观千剑而后识器。就凭这堪称神将克星的独门秘诀,他便足以与天尊比肩,实战中他俩不必刻意配合都是珠联璧合,一个反控之术,一个湮灭之道。

    外加一个“戟中阎罗”凌大杰,戟法刚硬,开合间排山倒海,独孤清绝的上风稍纵即逝,纵然如此,还是靠他的回阳心法和独孤轻诀以一敌三,心念稳而步伐轻,前者压岳离,后者拒封寒,左手层出不穷的“残情弄玉”“西风残照”“从此送残山”,挥霍群龙,怒卷残月下天山,即使过程中遇到数次逆境,都是狂笑引剑、意气满溢、静思突破、度过难关,若问他何以藐视眼前高手堂的天尊地魔与人杰?就凭这剑境通明,当然能所向披靡!

    一通百顺,步步攀升,那时岳离忽然心生不祥念头,先前数遍金宋,也没一个能达到甚至接近渊声的存在,如今,出现了……

    轩辕九烨事先也不曾想到,这个到达巅峰还一日千里的独孤清绝,居然要三个高手堂还久攻不下。

    

    身处敌国千军万马,宋方却不到百人,再武功高强也敌众我寡,尤其混战里箭矢乱飞,难免有人流血受伤。虽说他们戎马半生,都有过万军中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的经历,但毕竟,今次的棋盘,不是囊而是剧毒之瓮!

    由于金军本就是设伏款待他们,婚礼地点并未刻意藏匿;婚宴布局,却是靠海上升明月打探汇总,据此筹划了撤退路线。但因为转魄和灭魂的下线们多半身处局外,对宾客细节并不是多么的知己知彼。这是林阡人生中难得一次没有先胜而后求战,胜算连五成都达不到。

    然而,金军对他,不也是难知难测、不也觉变数无穷?就在盟军众将帮忙之下,他与程凌霄一刀一剑并驾齐驱已到最前,在一片“保护驸马”“保护公主”声中,林阡看见林陌身旁的新娘身形一动,情之所至,不惜一切代价,直往宴席主位上冲,但那一处身份最尊贵的人当然不是林陌和吟儿,却为何没有一句“保护王爷”?因为那是金军战力的无人能及,完颜永琏!

    他的身影,即刻横亘在林阡和陌吟之间,与此同时一剑排宕,大道至简,无迹可求,意境超脱,浓墨重彩。

    恶斗,岂能有所保留?林阡毫不迟疑,左手“峡束沧江,危楼千丈”,右手“乱云急雨,倒立江湖”,饮恨刀齐齐反击,决然砍回冥灭剑去。那一剑仍旧是表面简单、内涵无解,几乎才被刀触碰,便骤然消失于原处,电光火石间转到林阡身侧,一剑凌风,气蕴阴阳,法度谨严,神妙雄迈。林阡猛然回身,双刀以“镜谧”相抗,竟逼着自己这么快就入了最强意境的最佳状态,而完颜永琏应当也意识到了这一招旨在害敌人首尾不相顾而断剑,端的是武学大家,既不像岳离那般中计,也不像孤独泪那般弃剑,竟好像要发动剑势构筑剑局将林阡刀法收容,恩威并济,软硬兼施,对旁人尚可,却偏是林阡……

    稍一迟缓,唯能靠他更精湛的剑招和更纯厚的内力将林阡强硬制止,奈何林阡是个不服输不低头之人,也是要拼尽全力将他剑招拆解,执念所在,内力飙升,刀法好像被他临场推翻又重新组合,进步神速竟直追独孤清绝。

    主位旁霎时宾客四散,唯见刀剑内外雷辊电霍,恍然有鲲背垂云、鲸牙喷雪之象。

    程凌霄眼见林阡微处劣势而不得突破、思及凤箫吟已近在咫尺,加快打退周围众敌后,立即施展御剑术飘降到他身边,协助他与完颜永琏交战。

    云影功护体,同时以“七星剑阵”进攻,宽袍大袖之下原本只是一道寒芒,但在战局中纵横游走的却是万道剑影,龙虎、玄门、劈空、松风、纯阳、紫蝶、凌虚,虚虚实实,层出不穷,铺天盖地朝完颜永琏狠打,他自身则带剑浮走,不时变换方位使得这剑阵也不停更改来路。

    完颜永琏被迫提速,程凌霄与林阡当即追赶。一旦战斗加急,便见到东南西北到处有山川湖海、风云雷电全然朝完颜永琏刺,亦师亦友的程林二人,给众人呈现出一幕幕的长空万里、须臾变灭。

    平素程凌霄和薛无情实力相当,总要比完颜永琏差一个档次,今次他与林阡联手,怎么看都会逆转去上风。不过,不得不佩服完颜永琏的处之泰然,即便是林阡和程凌霄这两个直奔他的战力叠加,他对他俩的刀招剑招也全接得下,至少,接了二十回合都不觉困难。

    一众侍卫保护公主驸马,愣是一个都不敢近前,近前必然会被内力之风波及,口吐鲜血而亡。宾客里却有个贵妇未走,居然还没脑子地往那边爬,众人心悬战斗,谁都没能阻止,到这第三十回合,完颜永琏终于稍显倦意,林阡见机而上一刀进击,不料刀行中途竟然遭遇无辜,本能驱使立刻撤回,只是一念之间,那贵妇突然眼神一厉,赫然扑前袖中祭出一把飞刀。

    “盟王小心!”那力道,断然不比凌大杰逊色多少!林阡在心中细数高手堂人物,知道这应该是其中一个,竟是个女子,还是个暗卫。以完颜永琏的武功,恐怕这辈子她都注定躲在暗处的。

    这飞刀却注定没有藏得生锈,林阡经程凌霄提醒,堪堪滚了一转闪避,那贵妇鞘中还有长剑,追上前来几乎碾着林阡斫,亏得程凌霄从后阻断,才给了林阡重新调整的契机,这一分心,程凌霄却被完颜永琏内力震伤稍许。

    “程掌门怎样?”林阡急问。“无妨。”程凌霄中气却不再足。无暇对话,两人继续合战,以二打二。由于敌我各有消耗,生生战了二百回合平手,后期大半都集中在了林阡和那贵妇刀光剑影里。“快雪时晴?‘忧吾思’是你的谁?!”那贵妇神态急切,竟好像和他的师父孤独泪有渊源。果不其然,林阡和孤独泪所学招法全被她逐一击破,暗叫不好,用错招式后面只能被她把控着战局节奏。

    可叹,金宋互相都并不知己知彼,林阡知道封寒作为完颜璟的贺使来,却完全没算过又一个高手堂的存在,正如轩辕九烨等人也万万没想到,林阡带的高手这么多……然而林阡是疯了吗,不知道宋军高手会被此役一战全消,整合了全部精锐羊入虎口?

    彼时,最严重的后果已然出现,困局猝然降落,继而祸不单行——

    继程凌霄受伤、林阡被克之后,先是岳离和封寒开启了多年未用的“天尊地魔阵”封锁了独孤清绝,他俩一个以剑拖慢独孤脚步,一个以枪急绘重重死路,合作无间,天衣无缝,即便是独孤清绝也难免受困,只觉自己身边的光线都黯然失色、四围空气渐次碎裂,天尊碎世,地魔破尘,名不虚传,独孤只恨剑锋不快……其后,轩辕九烨,竟凭着雄厚而温瑞的真气,打破了青城派四大弟子的四绝剑阵!

    局势完全由金军操纵,本来就是据险而守、以逸待劳,本来就是多算者胜、少算者输,然而,林阡你是疯了吗,你为何要来?

    因为风险与机遇并行。死地,示之以不活,不得已则斗,投之死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换而言之,不是没机会,不是已经走到这么高、这么远?!

    林阡余光扫及,腾挪辗转过后,他和吟儿之间只差不到七步。

    六月中旬秦安一别,至今已有两个多月,他曾走火入魔,她也命悬一线,思念之情,狂热激越,哪是区区七步可以拦截,所以盟军本是一起来的他却破天荒比程凌霄和独孤清绝还快,所以他现在明明身陷完颜永琏及其暗卫的双重剑网居然能对他们的剑招直接识别、及时斩断、不管不顾地弃他们而去!这些,都是人因为迫不得已而爆发出的潜能!

    战局虽被切割成多个战圈大多平手或金军占优,谁料会在这一刻被林阡莫名其妙就打破?“这一刀……‘蜉蝣’?”暗卫血流如注,庆幸王爷毫发无损,这一刀太快,囫囵地就在程凌霄基础上把完颜永琏及其暗卫一同击退,林阡根本没意识到是怎么打出来,对他而言那只是神游的同分异构。

    一刹,程凌霄为他殿后、他则直冲吟儿而去,酷冷刀光在后,侠骨柔肠在前:“吟儿……”即将牵住吟儿的手,三步,两步……却看见另一个人,把新娘整个人都护在身后,那个人,和他有着相似眉眼,相似神情,相似执着。

    “让开。”他不知自己还能保证多久不疯魔,但吟儿近在咫尺,哪怕对方是亲弟弟、就算亲生母亲在旁噙泪道出一声“阡儿。”他也全然不可能听他们的误解、辩解或劝解,没有吟儿,就不能解!

    “你已将念昔侵占十年,始终是要还给我的。”林陌也是一身红衣,一双永劫斩,一丝绝不放过的念。

    “我何时侵占?她本来就是我的!”林阡冷笑一声,体力不济,大汗淋漓,却是提携双刀要继续过关斩将。

    “本来?本来应该我是林阡,我拥有念昔,我拥有饮恨刀,我拥有南宋江湖,为何偏要有你出现,夺走属于我的一切!”林陌鲜有的眼眶通红,拔刀相向。

    “若非娘亲丢失了我,原本是林阡的那个也不是你!”林阡只有说到娘亲的时候没底气,因为他不知道玉紫烟站在哪边,而且他愧对她脸上的烧伤。

    “是我,为了你放弃一切,替代你在江湖上心甘情愿奋战十五年,结果把一切拱手相让却换回了当下一切!”林陌刀法如山崩地裂,却制得了林阡刀法的山天一色,只要林陌不遗余力地干扰,林阡随时有难以控刀的征兆,林陌冷笑,义正言辞:“我什么都可以不追究,只要念昔一个便可消解。”

    “什么都不能给你,她更不能!”谁都告诉林阡娶个金国公主路不好走,他偏要走。谁都预言林阡抢回的一定是个祸水,抢抢看!

    林阡虽然双刀难控,内力却远在林陌之上,所以这场武斗眼看就要两败俱伤,蓦地从中间横出一把剑来,剑招依稀是“无边落木”,那一剑和两对双刀擦在一处,金铁交鸣,闪出明亮刺眼的光线,原是玉紫烟不顾危险冲前制止,林阡和林陌如今再怎样一呼百应万人敬仰,在她眼中,也不过是抢着心爱玩物的两个儿子。

    可是,毕竟林陌弱小,她本能地挡在林陌前面,同时也是想多望几眼林阡,忘情之际,泪盈于睫,僵持时面对林阡劝阻:“阡儿,别再战了,娘亲不想见你们手足相残……”

    平心而论,林阡对他们都有负疚,尤其母亲,那张美丽温柔的脸,虽然在他人生中出现的次数唯一仅有,却是他刻骨铭心无论如何都忘不掉的,此刻,却有大半都烧得面目全非!

    但就算要道歉,或是要相认,也不在这里,这里只能是抢婚、辜负和继续伤害。

    吟儿为他割舍的亲情,他在这里也为她全部决裂,命途上,阡吟是一样的残忍和冷血:“我的女人等着我救,不战不足以为人夫。避免手足相残,大可以劝他退散!”

    “可是……”玉紫烟剑锋微移,却仍然指着林阡。母亲她,永远是站在弟弟那里的,林阡克制心伤抓紧战机,狠心一刀斥开她剑,急往新娘那边大步流星,全然不顾林陌双刀追击。驸马府侍卫也一同涌上,玉紫烟无法喝止,脸色苍白。

    新娘终于有了反应,应该是先前被封了穴道,到这个时辰终于有所恢复,能够跪下拜天地和高堂的。

    “上来。”他持刀掠到她身前,当即把所有忧虑都抛远。他和她之间的暗号太多,此刻她只需绕道上他的背。

    她虽行动缓慢,连掀开盖头的力气都没有,闻言却立即了然,在他和林陌等人拼杀之际,轻轻到他的身后。

    是的,就是吟儿没错!

    林阡只觉痛快,大笑:“盟主,今日接你回家。”

    林阡与林陌等人杀伐正激,苦于找不到可以弯腰背她的间隙,其实与她还差一步。那时,外围一层,则是徐辕近前以冯虚刀补位,和程凌霄共打完颜永琏。完颜永琏闻听这句,冷厉开口:“你南宋草莽,如何给金国公主以家。”

    “完颜永琏,何必执着,金宋之间的深仇大恨,其实早就已经化解。”彼时云蓝击退黄鹤去,将这场宿命之战的责任全揽,“我在接受柳月托孤、带念昔到点苍山的第一刻起,就已经化解了。”

    众人难以停战,却不得不聆听之。

    “柳月临死前对我说过,她后悔自己悖逆使命,只希望她的暮烟,能够远离纷争、无忧无虑长大,便纯粹做一个闯荡江湖的女侠也罢。是因为她想回归她在金国潜伏的初心,我才给念昔选了这样的一条路。”

    听到柳月,完颜永琏怎能不动容:“她这番话,只是在算计你,伺机向你们这些善恶不分的南宋盟军复仇。”

    “‘整日活在仇恨的阴影里,从小到大都不开心啊。’‘人活着,难道仅仅为了报仇。’这些,我不觉得都是假话。她固然心思玲珑,固然临死前有过偏激想法,但一个人的本性绝不会变,她是那样的向往山水田园,怎么可能草菅人命。”云蓝凭她对柳月的理解,肃然对完颜永琏反驳,“她殚精竭虑为你遗计的陇南之役,要求你给她陪葬的只不过是诬陷她、围攻她的仇人,不包括那些无辜民众。她是真的觉得愧对抗金、使命和责任。”

    “所以就这样残忍,将你的所有想法,强加在暮烟她一个人的身上?!”完颜永琏痛心地望了一眼此刻连站都站不稳的女儿。

    “她是金人,也是宋人,不必强加,天定之责。王爷难道没有想过,在当时金宋之争日趋激烈的情况下,她的出生是怎样的意义重大?虽然一时造成了战祸,但长久来看分明可以勾销,如今林阡膝下三个子女,全然也留着完颜氏的血,这难道不是一种融合?从此后,金即是宋,宋即是金。”云蓝说时,众人脸色全变,这其实也是一种程度上的暗通款曲……

    “我的初衷,正是用饮恨刀来消除她身上关于战祸的罪孽,希冀她能走上勾销金宋之分的漫漫长路。‘从前的盟军,她不能容,但可以容于日后的,由她改变的。’”云蓝微笑,继续回忆,“曾经,我怀疑过念昔能否实现,七年前的她,非但没有消除她自己的罪,反而消极地影响了饮恨刀,令我一度十分失望。不过,我觉得现在她已经做到了,欠南宋军民的债早已还清,既包括她自己的、也包括你夫妇二人的。”

    吟儿远远听着师父对她的肯定,竟比林阡和天骄的肯定还教她觉得不枉。

    “也便是说,你觉得南宋联盟与王爷之间,不应有这般激烈的仇恨?王爷因为她还债的关系,对南宋军民的屠杀都可以被谅解?”岳离以为抓住她话中把柄,立即以此作为漏洞攻击,谁料云蓝竟然点头说是:“我就是这样觉得。”

    “云盟主,恐怕是这天下间唯一一个这样想的。”岳离笑了。

    “有何可笑,开禧二年有一人这样想,三年便有十人,四年就有百人。”云蓝道。

    “那么南宋联盟欠王爷的,又由谁来还?!”封寒怒问,受害者包括吟儿,那就不可能还是吟儿还。

    “南宋联盟对不起你们金人的,我云蓝用了这一辈子与我使命、我盟军、我心爱之人的离分来还!还不够吗!”盟军众人对云盟主的魄力都只限于传说,还蹊跷过为什么云蓝那样早就退隐江湖成为传说。徐辕记得,他在川东问过云蓝,收养吟儿的初衷:“为什么,云前辈不可能这许多年都偏居大理,明明云前辈矢志抗金一生都没有停止过,有什么原因一定要和师父他硬生生地分离?”“萱萱,萱萱,会理解的,会理解……”

    为了赎罪!即使没有陇南之役、没有玉紫烟,她也还是会一个人走,盟军因为一时脑热犯错,造成完颜永琏和柳月、吟儿的死别生离,那她身为盟主赎罪,用与林楚江父女的生离来还。

    “这便是你们想继续拆散我父女二人的理由?”完颜永琏虽然动容,却没有立即认可云蓝。

    风飙扬尘起,白日忽已冥。

    夜幕降临,却就在那时,忽闻环庆远近杀声激,尤其靠近盟军据点的方向,烽燧四起,鸣镝到处。

    “到底不能恩怨两清,旧恨未平新仇又起,环庆之罪又该谁赎?”轩辕九烨微笑,问。

    环县千军万马剑拔弩张的同时,庆阳就已经魑魅魍魉波云诡谲,林阡来时,已知楚风流、万演、解涛不在此间,完颜永琏果然一如云蓝所担心的,表面瓮中捉鳖实际调虎离山,图的是盟军在环庆的大本营,争取在拆开盟军将兵的基础上,一晚就把宋军覆灭。兵贵神速,教盛世措手不及难以援手,继而唇亡齿寒俯首称臣。

    那真是盟军最险的时候,尽管独孤清绝等人在云蓝与完颜永琏对峙的间隙,勉强又将险些超过他们的敌人们压制,但由于徐辕前去与程凌霄合攻完颜永琏,胡弄玉摄魂斩责任便重得多,对流矢的防御力远不及先前,缓得一缓,听得侍女们一同惊呼,不知何处射来一箭,风力劲猛直朝着难以移动的吟儿。

    徐辕就在近前,甘心冒着被贵妇剑伤的风险,反手一箭正打在这偷袭之箭将其折断,危难关头,林阡双刀急退其身前十人,闪电般回头立即将吟儿背了上来,才刚站定,想不到又有第二箭裹挟千钧,林阡当即带吟儿后退半步,知道暗处有人存心要杀吟儿,但一定不是完颜永琏指使,完颜永琏到哪里都是先保护吟儿的——

    因为这第二箭,是完颜永琏从与程凌霄的鏖战里抽身,一剑干净利落地劈开了,剑势争如风沙铁骑、飒然浮空,林阡放下心来正要继续迎战林陌,却听得吟儿惨呼一声“爹”,还未回神,只见那第三根箭,射在了为救吟儿分心的完颜永琏肩上。

第1404章 魁星峁飞骑,玉皇山论剑(2)高堂

    好在完颜永琏是肩部中箭,及时止血不会有生命危险,林阡庆幸地想。他委实不愿见到一代枭雄折于暗杀,何况那还是吟儿的父亲、是为了救吟儿才分心受伤……冷不防脖子后面一片湿凉,意识到吟儿情难自控泪如雨下,他一愣,赶紧将她放下身来,给她掀开了新娘盖头并费力把她所有穴道都推揉顺畅。吟儿她,怎可能没有良心?感情太强烈,非得抑制着。

    那时金军一片混乱,王爷遇袭,多半不敢恋战,一部分朝前移近关心,一部分去抓那放暗箭者。乱局中,却有轩辕九烨处变不惊、尽职尽责,率众把才刚会合到林阡身边的宋军百人全部围堵。尽管,想要趁乱逃离的群雄只差几步就能踏上事先筹谋的退路,终究是行百里路半九十。

    群雄,也包括那个步履蹒跚却一步三回头担心至极的吟儿。林阡没有强行背她走,是因为不确定她要不要走、王爷受伤了她还走不走得脱,果然吟儿矛盾纠结越走越慢,所以两个人一起落到了殿后位置……一边父爱如山,一边情深似海,易地而处,连他都不知道要怎么选,于是不打扰她思绪也不给她力气,只是默然作着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的陪伴。像当年尊重云烟、适才尊重玉紫烟一样,他尊重吟儿听凭内心的抉择。

    吟儿那声“爹”出口,根本是关心则乱、覆水难收,完颜永琏冷漠的脸上难掩欣喜,多年付出总算得到回报,她终于肯认他这个父亲她当然不是铁石心肠!

    在她的棋盘,中这一箭之前,他和林阡博弈的机会都没有。他不像林陌那样自以为说服了吟儿;他早知道吟儿是故意装成伤势大好也要出现在婚宴上,就跟她先前在楼阁里明明好了还装虚弱一样,都是为了等林阡;他为什么给她点穴,因为他清楚她想要出逃;他一眼就识破了她所有的计谋却还是给林阡降低了抢婚难度,是因为他虽然存心要置林阡于死地,却不忍忤逆这个敢于算计他的小牛犊,就给她在场看林阡最后一眼也罢,哪怕她会恨他这个父亲一辈子……潜意识里,他放弃了对她认祖归宗的期望,却万料不到那丫头比她母亲要容易动情,越走越慢,寸步难行,终停下来,此刻眼中全是泪水满脸都是对他伤势的担忧,更多的话她遥望着他隔着人群抽泣着问不出声。

    “这样的伤受过不下千回,却是第一次为了暮烟受。”完颜永琏知道只需对她说出朴实的真情实意,就能比凌大杰轻易万倍地将她感化,这是他最后的劝她回头的机会,必须紧握。

    不曾刻意表现,却是真的脸色苍白、血流不止,这样的伤他在成为剑圣之后从未受过,因为他完颜永琏没有软肋。

    “爹……”如果不是此情此境,他为了救她中箭,她真不知道会否被他感化,可此时此刻,因为云蓝刚刚代盟军说过对她的期望,还有林阡就在她身边孤苦伶仃地守候……父女之间仅十多步,却如横着断崖鸿沟。

    仍站在林阡身侧,没有离开过半步,只是和以往不同,她主动地朝着父亲的方向跪下,以不孝女的身份对他磕头、以完颜暮烟的姓名明志:“爹,对不起,暮烟想奉行初衷不改,今日必须与盟军同进同退……”

    “吟儿……”林阡脸色微变,既喜出望外,又惊心动魄,她比他想象中还坚定,虽然感情上接受了王爷,但是如果一定要选,王爷只是父亲,盟军却是同道。是的,这场抢婚,是盟军不惜一切朝她伸出手,前途未卜,她一定要给他们同生共死的回应。

    “你……”“这是说的哪门子话?你怎能这样对王爷?!”有人欢喜,便有人震怒。岳离和凌大杰等人听她喊爹见她回望看她跪下还觉欣喜,在她说出对不起后全都始料未及,原以为危难时刻真情流露遇到转圜,怎料想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尤其凌大杰,他脸色骤然由晴转阴,悲伤痛苦愤怒却哪及得上王爷分毫!

    完颜永琏心如死灰,那感觉,便像落叶沉积在土里腐烂,掩埋在尘下消亡,簇拥着汹涌的无奈,蓄积着疯狂的绝望——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甚至会怀疑,狱中关锁牢门,此刻称呼他爹,都是她心机至深的谋算。心机至深,难道不能这样理解吗,她为什么偏要在此刻认父还非得加上这句话?这句宣告她永远站在林阡身边的话,是要将她的安危与林阡时刻捆绑,想借着父亲对她的宽容和怜惜,避免林阡此战的有来无回……可是暮烟,你为何宁可承受这样的误解!

    你明明不是那样的女子,你是分清了轻重缓急,两边情一样不可割舍,谁弱那谁天生就占理,此刻,宋军需要你支撑,方能勠力同心,度过这四面胶着的困局,所以完颜暮烟,你是非逼着父亲死在这里才肯罢休?!

    吟儿咬紧牙关,继续用拜天地的力气来拜高堂:“暮烟与盟军众将,相识相知近十年,阻险艰难皆共罹。养育之恩,袍泽之情,尽皆不能相负,然而血浓于水,暮烟也实在不想愧对爹……”

    字字句句真情,竟也在握紧和他冰释前嫌的机会,原来,原来是这样啊,她是想紧接着云蓝的话,以她自己为交集,给金宋求一个握手言和的可能。她的初衷——两边情一样不可割舍,两边志一样可以融合!

    然而,融合之前呢,你不照样选择站在林阡那边,割舍家国?不还是会有无数的摩擦流血?今日不还是要将我给你安排的婚宴弃之不顾?如果要有权宜的恩断义绝那你也是对我、不是对林阡!

    涉及林阡,是完颜永琏的底线,绝对不会再让,听不下去,双目一凛:“众将听令,不必为我对她留情,说了那样多为南宋鼓舞的话,还妄想在我大金占到什么便宜?”凌大杰当先应了一声“是”,瞪着吟儿,睚眦尽裂:“为了给她凝魂聚魄而甘愿折损的十年寿命,只希望老天开眼能立即还给王爷!!”

    吟儿伤魂不已,却因为和遇刺前如出一辙的对立,忽然想起了完颜永功和完颜璟,一惊而醒,现在绝对不是和父亲动情的时候,不管未来如何此刻金宋仍然死敌,两边不言和不可能两边都获利,她既决定回到林阡身边,只有暂时的决裂才不会将父亲祸害……本来是劝说,结果成伤害,父亲不接受,那只能愈发痛苦,长痛不如短痛,就当遇刺遇袭都是意外——

    所以强行收起泪水,既磕完头谢了恩道过愧,确定他不会绝望到影响身体,她便站直了身,笑着高声决绝:“那便还!”“放箭!”凌大杰比她更狠,不仅是恨她谋算失败后的原形毕露,更是要保护王爷不再被她欺骗心血付诸东流。

    眼看双方高手不再犬牙交错,而又不用对公主投鼠忌器,金军得令便再对林阡等人弯弓扣箭,连声激响,首当其冲都是吟儿,每时每刻每一箭,林阡都挡在吟儿身前:“妻债夫还,便冲我来!”凌空而下死亡威胁密如蝗集,盟军刀枪剑戟即刻迎战各显神通,既有近距砍箭的,又有远程反打箭主的,漫天遍地霎时血雨腥风。

    当是时,宋军完全是破釜沉舟、同归于尽的凶恶架势,虽然难免出现死伤,金军却有成倍遭殃。

    “岳父,我今日必定将她娶走,您却是嫌我聘礼不够。然而,林阡只有这一身战力拿得出手,既然如此,不妨公平决斗、限招比武,我若胜了,盟军全身而退。几十招为限,岳父说了算。”尽管早先就有岷山高手战死,临死时说,救盟主不算无谓伤亡,但林阡不想再在这里打持久战,有必要从围得最紧的此地,把盟军带上事先策划的退路——那条由转魄和灭魂各自为他铺展的后撤之道。

    “公平决斗?王爷身受重伤,如何与你公平。”只有岳离心知,完颜永琏其实伤得很重,那一箭刚好打在昔年他为柳月受的箭伤上,分明是个极好的对公主动之以情的契机,那个比公主还要倔强的枭雄偏偏半点软都不肯再示:“不算重伤,别叫岳父,本王没有女儿,亦无需与你谈判。”

    林阡接过一根流矢立即反手插在肩上:“这样可公平了?”视线从岳离转到王爷,既痛又痛快地笑了声:“曹王爷,普天之下除您之外,无人配做林阡岳父。”林阡想,吟儿称呼他爹,必会被南宋有心者大做文章,那就我也抹黑自己、称他岳父好了,反正完颜永琏不认、影响不得他的命途,是我林阡愿意、舔着脸硬要叫的。

    如果说,她心的天平上,盟军和王爷其实持衡,那么一锤定音压在宋的,当然是林阡这个人,王爷只是父亲,盟军却是同道,林阡更是无垠。吟儿当着一个受重伤的王爷的面选了他,既然如此林阡也就什么脸都不要了,他高兴又难过,真有人是时时刻刻都站自己,不是说说而已的。

    将吟儿暂且托付给云蓝照顾,林阡一边拔箭一边上前继续求战,吟儿视线顿时模糊,适才他从山下历经千军万马直冲到这魁星顶上,怎可能没受过伤,他早料到会是决一死战,这傻子,之所以穿红衣,是因为可以藏住血腥不让她看到担心……

    限招,多少招?山东初战,林阡只能接父亲十招,平凉决战,却已能够有数十招震撼,静宁会战,据说马打盘旋八十回合,环庆死战,难道不要百式千招?吟儿看父亲和丈夫都伤痕累累,不忍再见他俩互耗,哪怕切磋、点到为止……

    “想要他们全身而退,至少你先将命留下,其余免谈。”完颜永琏冷冷回应。林阡妄想着限招打赢他他就把盟军和吟儿一起放出,林阡是哪来的脸有什么资格身处劣势还和他谈条件?

    林阡知道类似山东之战那般单打独斗的谈判无望、完颜永琏是铁了心要将众将一举歼灭,叹只叹金军战力比自己想得还要强厚得多,事先计算好的退路竟近在咫尺偏偏遥不可及。身边盟军大多筋疲力尽不能再战,此情此景金军箭矢仍铺天盖地,唯有靠寥寥几人武力强撑着等候变数出现。

    等候变数?不对,是寻求、引导、打出变数!

    “寻求”、第一场变:务必将这箭矢围攻、变回私人武斗,完颜永琏不肯那他就拖别人。

    “岳父见笑,林阡既然来了,便已是豁出性命不要,放在这魁星顶上,且看谁敢拿了它!”慨然求战,谁人敢应;岂能不应,饮恨双刀!?

    话音未落,林阡已然出刀,径直朝一众金军挥斥,对数百弓箭手连箭带人扫出一道巨型弧光,身手之厉,叹为观止,魁星峁满山的兵阵,一瞬都因他起了变化,从表到里,从外到内,好战者,多得是——“无需王爷出手!”“交给我来对付!”岳离封寒默契之至,岳离向来是金军战力的中坚、他不入地狱谁入,封寒的存在则可避免林阡的走火入魔、继而消解金军的后顾之忧……他二人心念等同,这是个除去林阡的好机会,说什么都不能将他放过!

    独孤清绝奋力左冲右突,及时到林阡身侧站定,豪爽笑:“天尊地魔,还没被我打怕?”剑出鞘,履山河,引群龙呼啸,天下间的残风暮雨都好像被他只手缚去,留下的全是浩浩长风、汤汤洪潮。

    “年轻人,爆发力强,耐力如何?”岳离冷笑,所言非虚,平素盟军诸将打一流高手还能感觉力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这紧要关头与绝顶高手捉对厮杀,尤其独孤刚才还意气风发拼了个以一敌三,此刻显然是先声夺人的后遗症开始发作。

    “哪里年轻,发比你白。”“爆发力强,耐力更强!”几乎同时,林阡和独孤一人答岳离半句。

    “还活得了几时,又狂得了几时?”封寒对他俩久仰大名,知他们在南宋群雄中,一个是进阶最快,一个是实力最劲,故而手上不敢怠慢,嘴里却禁不住嘲讽。封寒在高手堂年纪最小,也是脾气最大的那个。

    “哈哈哈哈。”碰上脾气更大的两个了,那两个异口同声笑起来,“活几时狂几时!”

    九天剑与逆鳞枪齐出,饮恨刀与残情剑合璧,正面冲突,雷驱电炽,真气四窜,眼看又是一场拉锯,却是成功以私人武斗把金军主帅拖进了弓箭射程——

    拖完颜永琏谈判可以釜底抽薪,拖任何一个高手堂,都能把这泾渭分明打回犬牙交错,重新找到金兵弓箭手们投鼠忌的器,把宋军其余人拦在锋芒外得以喘息!

    “林阡他,果然是想保全众人,强撑着等候他的第二场变数:外援王冢虎。他,正等着和王冢虎里应外合……不过,王冢虎不可能进得来了。”一切尽在轩辕九烨掌握,林阡今日的抢婚,显然事先知会过同在环庆的盛世。

    到环庆岂能不考虑“盛世”王冢虎?林阡一定会找他帮忙他也很可能搅浑局面,所以此地金军的战备,完全敌得过第三方闯入,或者说本来就等着把林阡和王冢虎一网打尽。

    他巴不得林阡把全部精锐都整合了带进来被他消灭,不过也没想到围绕着林阡的绝顶高手有这么多……“唉,倒是比想象中费神啊。”

    时空犹如静止,唯余光线转动,临近战局的金宋军兵皆屏气凝息,稍远地带箭矢似流星般不时擦过,更远处战火于山中飘零如雨。

    最有威胁的,莫过于草茂林密的半山腰,隐约有数点星火、断续连接、形如长蛇、很明显有人正静观其变、伺机而动。轩辕九烨早已留意,不动声色调动黄鹤去给罗冽增添布防:别说王冢虎,一只苍蝇都飞不进。

    

    一束强烈燃烧的火把,在这时映入吟儿的眼帘,林陌,他站在战局之侧,前所未见的一副迷惘神态。

    吟儿心念一动,差点忘了他……如果盟军侥幸逃脱,万万不可将他弃下。

    “去哪里。”云蓝如影随形,先前对吟儿放暗箭的金兵,是个才被逮捕就立即自尽的死士,幕后主使者不得而知,虽然出自陕北军但显然不属于海上升明月,云蓝怀疑那是郢王甚至完颜璟,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目的就是要王爷分心受伤,趁王爷落难置他于死地。但无论如何,此刻吟儿仍然危险,不可擅自离开她视线。

    “去拉林陌回来。”吟儿回答云蓝,“他的路不能错。”

    吟儿觉得,秦向朝,玉紫烟,那是私恨,那是苦衷。

    可是,对林陌来说,正是这私恨,这苦衷,使他已无回头之路。

    陌不可能相信他养父是细作,亦不会对母亲的毁容置之不理,但他对吟儿无法再恨。如果一定要有错误的承担者,他只能将责任全部推给林阡。陌不可能与阡共存,不可能和吟儿想象中的一样。

    “饮恨刀和念昔,他林阡若有一个丢弃,或照顾不好,都值得我林陌反击……”夺回饮恨刀,由我林陌来承载南宋家国?早已被华一方柳五津等人证实那是空想。那就这样好了,夺回念昔,刚好她受难,我娶她,与她相互解救,两全其美。

    为何迷惘?自然迷惘,念昔前几日还对他笑,还对他温柔,原来对他表面好内心却在谋求他?那几日,到底是谁在说服谁?一句“同病相怜”,就是她因为对他歉疚而被感化?林陌以为自己成功了,错了林陌你真糊涂。

    为什么你那么聪明都看不透?是这个女人的笑容有魔力,是这个女人的眼泪能感染?

    此刻她竟然到他身边来怂恿,信你哥哥的魄力,只要你愿意回去,他一定会有方法,最坏的后果也是隐居在宋,何况,你不会比我还难洗白……

    她,搬出她自己来劝他,你看,出现一个比你更黑的人了。如此坚定,如此准备充足。所以,不是云蓝鼓励才这样,不是林阡求战才这样,事实证明,确实是她自己,很早以前就是这立场!

    他真是绞尽脑汁都没想到,他和王爷做了那么多说了那么多,她给他们以宽慰和报答的目的,是紧赶慢赶着要离开他们去与林阡同甘共苦!

    他没有移动,只与她静默对立,想好好审视着她的内心,林念昔,你考虑过所有的立场吗,你在构想婚礼上你要走还带走我的时候,到底有未想过主办婚礼的你的父亲会受到波及?难道你不知道“阡陌之伤”是他为你用我对完颜璟的最后一道屏障?你什么都没考虑,未想过,不知道,因为你只有为了林阡的时候,才会心思缜密、无懈可击。

    适才他在林阡面前对她的捍卫,是他难得一次地挺身而出,主动去抢,现在回想,实在是、太可笑了……云蓝、念昔今夜的话和表现,都对她们的从前食言!“饮恨刀归他,念昔是你的。”“你我尴尬处境,竟是同病相怜……”是的谁都排在林阡之下,他,林陌,作为她们的棋子,更加不值一提,不堪一击。

    好一个可笑的林念昔,到那时都没发现他的不对劲,不是她不会察言观色,而是林阡在战,她心不在陌!

    

    观战不觉时间飞逝,一晃已是亥时左右。

    “主公身边不知何时从独孤大侠换成了石磐掌门,天尊地魔阵的后劲还真是名不虚传……”

    完颜丰枭审时度势,在心中说,他早就暗中着手安排空虚之处,给主公制造一条较为顺利的退路,可惜主公一直无从靠近。久而久之一直暴露虚处不是办法,日后万一被追究起来可大可小,是时候拖徒禅月清下水混淆视听……

    未曾想到这么巧,他还没暗害徒禅月清,那家伙的麾下阵容竟明显开始松垮,心念一动,倾耳听远,原来是有一道战报传达:“我军战败!”“解公子和万演将军皆不慎遭到祝孟尝俘虏……”“宋匪群情激烈,要求我方释放主帅!”

    “怎会败?”轩辕九烨颇觉意料之外,那时他正接替岳离来与徐辕交锋,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前去庆阳剿匪的金军会遭如此惨败,尤其是这一晚上从见到林阡伊始,林阡就一直忘乎所以不管不顾形似疯癫,虽未走火入魔,亦是为情所困,不太可能正常地斗智,难道自己算心又算错了。

    “只要不忘防御,强攻亦无所谓;只要不负盟军,闯祸我也由他。”徐辕看出轩辕九烨的心态,一边调匀气息随时加入战团,一边在旁微笑给轩辕九烨释疑。

    “所以林阡他听了你的话,即使脑热也没忘部署……”轩辕九烨明白了,林阡确实脑热得差点忘记盟军,但是徐辕提醒他莫忘记双肩挑担。

    “金军攻城,自然要比我军守城难,据险居高,以逸待劳,战备充裕,祝孟尝一人足矣。”徐辕不必说金军也算得到,留守的将领只有一个祝孟尝。

    “然而这些,全都在我的计划可控范围之内——楚将军即使打的是一个防御充足的祝孟尝,也是牛刀杀鸡、泰山压卵。”轩辕九烨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祝孟尝再怎么神奇也不可能以一打三其中一个还是百战不殆楚风流!

    战报里,庆阳府战事相当激烈,祝孟尝在必经之路埋伏,楚风流识破诡计迂回反杀,楚风流以云梯强攻,祝孟尝以火箭焚烧,楚风流从废旧地道挖掘,祝孟尝及时发现立即挖沟阻拦,楚风流命高手攀城而上展开背后突袭,祝孟尝眼看手忙脚乱就要失败……

    “王爷,宋匪有信使,和盛世的信使一同来!”羽檄飞驰,结果已知。

    盛世?盛世的先锋应该伺机来援林阡才对!但现在为什么出现的只是盛世的信使?不言自明,林阡虽然提醒过王冢虎关注前方的抢婚,却把这个强悍的外援留给了他在后方的盟军,把王冢虎及其精锐都交付了祝孟尝!

    甚至,林阡预计轩辕九烨要对他调虎离山,反打一招刚好也是调虎离山,就用他把金军注意力全吸在了魁星峁,才导致王冢虎前去和祝孟尝夹攻楚风流之际,环县金军来不及反应因为他们还在婚宴上防着这个王冢虎……最终,万演和解涛在攀城时被俘。轩辕九烨恍然,望着半山星火,那根本只是虚张声势,是林阡用来迷惑他的盛世“先锋”。

    林阡算到了轩辕九烨对王冢虎的设防,算到了他所筹备的婚宴伏兵足以把王冢虎都算计在内地对付,算到了轩辕九烨要派人去攻打祝孟尝只是林阡事先不知道派谁……但是,无论祝孟尝需不需要,王冢虎都应该避实击虚,当然虚晃一招,明着正中下怀,暗中闪电剪尾。

    可是,轩辕九烨为何排除林阡会将王冢虎如此安排?因为这太铤而走险了,这需要把他林阡所有精锐陷在前方的金军腹地,走不出去看不到光长达半日,不停战斗,从申时到亥时,油尽灯枯,林阡唯一的希望只是王冢虎参战救他,虽然难,可以一试,才不至于全军覆没。

    林阡却成竹在胸,疯了?甘心冒着南宋江湖绝顶高手被此役一战全消的危险?不,轩辕九烨你听好了,“天骄徐辕,点苍云蓝,天山石磐,青城程凌霄,太行胡弄玉,京口独孤清绝,今日我林阡除了新娘之外,也要将在场所有豪杰全部毫发无损地带走!”

    他强撑到此刻,不是为了等候、而是为了“引导”、第二场变,那变数确实是王冢虎,但不是环县而是庆阳的王冢虎:计谋虽险,只需等到宋军和盛世合作打赢,派信使来就能解围……

    是吗,派信使来就能解围?说几句豪言壮语就能乱我之心?林阡你怕是不知道轻重缓急,哪个俘虏能与你交换,轩辕九烨冷冷弃子:“解涛和万演,皆以身殉国,必将奏请圣上,对他们的亲族抚恤封赏……”

    林阡一笑:轩辕九烨,我又岂是交换俘虏,要的是这败仗先攻你军心,再伺机给他们曝晒的心上再放一把烈火而已。

    这机会,俨然被我找到了……那时林阡身边人从独孤到石磐又到徐辕,对战之人,一个从岳离到轩辕又到薛焕,另一个却一直是封寒,林阡自身刀经数战、筋疲力尽,封寒却还能点撩崩缠、变化多端,是的,封寒的枪专门给旁人放出关卡和障碍,封寒自己又不需要费多大气力,当然是耐力最久的那个,如何突破?

    虽林阡与徐辕没有直说,徐辕参战之后,明着是和薛焕缠斗,却一直为他寻找着封寒的破解机会,功夫不负有心人的一个错手,林阡和薛焕刀法相搏之际,徐辕至柔的归空诀所到之处,将封寒的数道湮灭之气消解,再一个错身回来,饮恨刀刚好借着这间隙不再有力量被封寒阻碍释放……

    原来如此,封寒这湮灭手段,对至柔真气不完全有效!

    过程稍纵即逝,配合天衣无缝,君子也,善假于物也,他向来借饮恨刀中意,也曾借独孤清绝内力,此刻,果断借徐辕这至柔真气对封寒的稍许压制,施展出那不知是叫蜉蝣还是叫神游的双刀刀法,兔起鹘落之间,封寒一枪直取林阡胸腹,凶狠无比,到中途才发现未锁住他刀中气势磅礴、意境混茫,一惊之下,唯能硬拼,刀枪与内力一同轰然相撞,封寒径直退后一步,林阡虽一动不动却已喉咙一甜。

    “主公,这一刀,叫什么?”徐辕会心一笑,明知故问,这一刀,是冯虚停留在原地的气,烘托着饮恨一往无前的锋。

    “逆天!”林阡蓦然就像渊声附体一般,大吼出这个令他们魂不附体的招式名,“逆天了!”举着他手中饮恨双刀,霎时风激电骇,令人毛骨悚然,谁不知封寒原是负责克制他入魔的?封寒一旦退却,证实林阡已入魔,一时间以为渊声再现,又道是血洗陈仓重演,在场金军、全体军心动摇!除了徐辕之外,宋军也全都以为他走火入魔,尤其吟儿,实在难辨当中真假,险些也为他吓破了胆。

    无论是祝孟尝打赢了也好,抑或林阡入魔也好,在平素都不会这么快害得金军自乱阵脚,然而当两者同时发生,如何使得?林阡竟真的在王冢虎出其不意的基础上凭武斗“打出”了第三场变,内外盟军与吟儿全然不负——

    一旦闻知祝孟尝和王冢虎的捷报,他就计划好了要把封寒打走装走火入魔恐吓金兵,没想到封寒耐力这样好死活不退开,好在徐辕心有灵犀不点就通,归空诀对症下药切中肯綮。

    说时迟,那时快,察觉金军无法承受这多重变故的徐辕,果断抓紧战机,神鬼之箭笼走一半金兵:“撤!”

    

    吟儿原还呆在原地,想不到林阡会突然从渊声状态抽身,跃到她身旁即刻将她负在背上飞奔而走。

    “唉。”她被这疯子一把背起,云里雾里就逃离了婚礼,误解他为了她再次入魔现在没有人性,故而没有和他交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听着他脚下一路风云动荡,她静静撕开她新装给他裹伤。

    不管是云敛晴空、冰轮乍涌,抑或萧萧谷风、黯黯路阴,不管是山脉岭梁、丘陵掌区,抑或川道沟台、零碎残塬,不管是魔王混沌、草莽公主,抑或盟王盟主、主公主母,他们都在一起,那就别无所求。是的,只要一同面对,即使是烽火连天、阴风怒号的处境,也有仰观鸟翔、俯身钓鲤的心情。

    她伸手轻抚他的眉头,指尖轻量着他的大胡子,忽然觉得这也就够了,所以扬眉淡笑、从容应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

    他一路没说话,其实是省着力,一口气奔去半山寻找坐骑,加之盟军高手们自撤离开始便立即四散,他很担心众人安全,一时便忘了对吟儿说明情况,所以不知吟儿这一路的百转千回。

    快要到平缓地带,发现后面追兵没赶上来,也留意到此地战马和记号,他才终于放松心情,怕她疲累放慢脚步,将她轻轻往上抬了一抬,回头看她,微笑柔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嗯?”她一愣,不知他走火入魔为何还能平心静气?缓得一缓,才意识到他原来是装的,破涕为笑,“何时和陵儿学会了急中生智演戏?倒是惟妙惟肖、青出于蓝!”

    他掂量得出她又轻了不少,不忍看她的眉眼,看了心里都是她,就会忘记了看路,却怎能不看她,看她这将近三个月来,为他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吟儿……再给我时间,养胖你。”

    这场景有些眼熟,要风餐露宿在深林一隅……那是遥远的稻香村里,她被胡弄玉的网兜着,一路被林阡驮在后背,林阡夸胡弄玉长得美还聪明,她一时气愤骂了一句——

    “……采花贼!”此刻她含泪笑嗔,伏在他的肩上。

    才刚对话几句,后方就传马蹄,穷追不舍、一马当先的,未必是要将他们捉拿回去或赶尽杀绝的,或许是转魄、灭魂,但或许是王爷、凌大杰……又或许,是玉紫烟、林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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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风烟路介绍:
如果天要给我们安排命运,那么首先就该问一问命运的主人我。
只是,当一个名字无可奈何地被两个人共用,命运是不是也会在刹那逆转?
故事开始于公元1196年,被辱人才荒芜的南宋江湖。闻名天下的抗金宝刀饮恨刀丢失,武林动荡,争端不竭,五湖四海,九州八荒,但为此刀,群雄逐鹿。
而,他的出现改变了一切,金人的计划,义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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