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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阡     南宋风烟路txt下载     南宋风烟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828章 聚魂关上

    第828章 聚魂关上

    就像苏慕梓苏慕然不配给越野写结局一样,吟儿心里,越野也没可能终结洪瀚抒更不可能够得着林阡!越野,撑死了只到她凤箫吟这个级别……

    便在千钧一发之际,吟儿拼足力气冲上前去,整个人完全朝着越野猛扑,浑忘了这是悬崖边上不留神粉身碎骨,也罢,她本就抱着必死之心!

    越野原已将这千斤巨石掌控在手,一旦力道一提再一松,便足可将它抛下战局,届时真可谓一石二鸟,谁料恰在这提力之初,会有个女人不要命地向他撞来……那女人被缚手脚不便,便索性以身体做武器,这躯壳中爆发出的精神力,哪一点拼不过他越野了?!

    越野始料不及,速力尽被干扰,眼睁睁看着这巨石脱手而落,斜斜顺着坡度滚下去拖泥带尘,入是入得了战局可哪砸得伤人?!白茫茫一片灰粉,徒给了林阡洪瀚抒提醒,弄巧成拙,打草惊蛇。

    越野缓过神来,早被这凤箫吟扑后了两步,没站稳仰倒在地,大势已去功亏一篑,不禁发狂暴怒,一掌打在吟儿肩胛,直将她扔开老远。无暇管她死活,他冲回崖边看山下战况,实怕林阡和洪瀚抒发现——洪瀚抒就算了,凭林阡的明察秋毫……

    果不其然,巨石一旦滚落,林、洪立即停止干戈,一边下令军兵后撤,一边往这可疑的高处望。他们,看不到这里的阴谋,却未必推测不到。

    “寨主,有魔人上来了,我们……该如何是好?”不刻宋丞慌张地上得山来,告知越野魔兵已有一支往山顶行来。

    “哼,如何是好?!”那时吟儿卧在地面尚在喘息,越野无计可施,气得冲上前来,一脚凶狠踹在她后心上。吟儿哑声只叫出开头,生生被踢出一大口血。

    慕二惊见这幕情景,几乎是出于本能阻拦:“越野,住手!”亏得慕二这一喊帮吟儿转移了杀机,越野再一脚踢来时突然方向一变,直将慕二踢翻了过去。慕二被这一脚踢得只觉全身骨骼都散了架,喉头一甜,也是一口鲜血呛出来。

    越野再一脚停在他胸口,强力笼罩之下,慕二越来越痛苦,越野就一直踩往下踩不松开。他也不看慕二悲喜,冷笑着更像自言自语:“他们上来了?不怕我扔尸体下去么。”

    王冕之紧跟着宋丞从另一个方向而来:“寨主,林阡的人,已经……”话声刚落,越野神色一变,猛然出手,于王冕之耳侧截停一支利箭。说时迟那时快,王冕之脸皮已然被箭矢擦出血渍,这才意识到死亡仅差毫厘。停了一瞬,无声之间,他右侧头发,一下子当中断成两截,齐刷刷散落满地。那一箭技艺之精、力道之猛,难以言喻。转眼之间,射箭者已到身前,一马当先,原是沈钧。

    越野一刀直指凤箫吟,面朝沈钧放话:“你还不配,叫林阡来!”

    沈钧看主母果然在此,又惊又喜,不敢妄动,急忙命人去禀主公,便那时魔人们也接二连三上到山巅,看慕二被越野踩在脚底下又气又怒又是担心。两路人马,却一概无法得手。此地虽不陡峭,却不甚开阔,故无法实现多面合围;稍不留心,便会从高处摔下;投鼠忌器,亦更怕越野带着人质脚底不留神。

    一阵沉默,盟军和魔人都以为越野在等交涉,殊不知越野冲王冕之、宋丞一人一个眼色,他二人立刻会意,提刀携剑往最近的一列兵大开杀戒,随即冲入其中迅疾夺去了两匹战马,王冕之高呼一声:“寨主先走,我来殿后!”宋丞则默契驰至越野身边,一手接过他递来的半死慕二,同时越野也带同吟儿一并跃上另一匹,交睫之间,驰遥绝尘。魔人们见此变故尽皆哑然,得而复失泪都快落下来,而沈钧虽然有机会反应却按捺住焦急没下令追赶,是出于主母的安全考虑,待到王冕之殿后,沈钧才亲自应战——拖住了此人,就算为主公拖住了越野的尾。

    惊呼声中只见沈王两人两骑并驾齐驱,于这条险长狭路上越打越远,兵械之间急急喷溅出好几丈远的火花。而无需下令,沈钧追开几步,沈氏兵马就井然有序跟上几步,一干人等,势要为林阡按图索骥。

    “主公!”半刻后林阡闻讯赶赴,留守于此盟军,全然喜不自禁。那紫龙驹风驰电骋,刚到场便掠过数十人,脚力如神。

    玄色身影还未淡去,众人视线中便又一骑火红,亦步亦趋,不是洪山主又哪一个。他也到了,是为救人还是纠缠?是要纠缠林阡还是要纠缠吟儿?不得而知……

    林阡刚一到场便一览无余:自这峰顶由上而下由近及远,众将士一字长龙排开,气魄雄伟,亦尽显赤胆忠心!他便循着这无尽战路、沿着这无穷军兵,极快逾越了两峰一谷,再有几十步,就到达沈钧所在。

    “主公,他们就在前面!”沈钧喜道。当此时,沈钧和王冕之已处于下阴山的“乱石窟”前,彼处山石不稳,平常只要有微小异动,都会激得地动山摇,绝不可能容千军万马通过,越野选择此地作为后路,用意一目了然。沈钧只是喊了一声罢了,便惹得正前方山壁乱石脱落,狂风一吹砾如雨下,迎面横扫王冕之沈钧。沈钧当然分得清轻重,一旦临近乱石窟,随行将士都被他遣散。

    果然,不出十丈路程,林莽中忽隐忽现,正是越野宋丞影踪。

    林阡一喜,不假思索,驾驭紫龙驹横穿乱石窟。身临其境动静越大就越凶险,林阡原是知道也刻意避免的——奈何洪山主他不知道……一边策马奔腾一边往前大吼:“越野,有种就莫跑!老子抓住你把你千刀万剐……”林阡制止不及,乱石窟立竿见影、石如雨下,跟在洪瀚抒后面的魔人魔马全被石之旋风呼一声卷走了,一时飞沙走石人仰马翻,恶性循环反复扩增,乱石窟好一副乱撕鹅毛之景象……

    这等凶险,饶是林阡饮恨刀在手,也需左劈右砍方能闯关,洪瀚抒猝不及防手忙脚乱,不刻就被伤得满脸是伤,战马更乱性失控直接在乱石窟里打起转。连他二人都自顾不暇,等闲之辈自不待言。

    林阡却岂能放过吟儿!眼睛不放过,言行亦不放过!

    历尽凶险,终出了乱石窟地界,再追出一段林路,前方有急湍之声,依稀是前川飞瀑……聚魂关!林阡看那一道铁索桥凌空而架,直通往又一座峰,正是下阴山的一道鬼门关。之所以命名聚魂,是因那座峰在下阴山最是惊悚,由于坡度极大平常人很难从下攀援,唯一到达的方法,就是从乱石窟穿过后经铁索桥到达彼端,堪称绝顶中的绝顶。换句话说,如果谁被困在了彼端而铁索桥被砍断,那那人就很难由上面下去……

    其实林阡看出那是聚魂关时,已经意识到会有怎样的后果,却哪里还容得下任何顾虑,任由着自己刚随越野宋丞经过铁索桥而沈钧等人还不及过来,来处铁链便被王冕之挥刀砍断。听到那一声巨响,铁索桥轰然坍塌,林阡闭上双眼,不后悔——没有别的原因,吟儿在那里,回不去也要跟去!

    “主公!”沈钧大惊失色,眼看着那一段长链铁桥生生坠入万丈深渊,岂不知聚魂关难上难下!

    沈钧吃惊地盯着王冕之,这才知越野是故意安排了王冕之拖尾,存心要把林阡引去绝险死战!彼处就算有路下山,也只有越野一个人知道……或者,越野决定的是,同归于尽,谁都下不去!

    与此同时听得一声大吼,原来跟在林阡后面耽误了几步的洪瀚抒,还没来得及完全过桥突然桥就塌方,洪山主还没从乱石窟的余悸中缓过来,就又因为铁索桥一惊一乍,小命要紧赶忙提马腾空而跃,亏得他反应敏锐战马也很给力,终于赶上了……

    “好一个……心狠手辣的越野寨主……”沈钧含泪瞪着王冕之,虽说林阡武功盖世,此去也必然凶多吉少。心猿意马再拆数招,沈钧没生擒王冕之也根本无心擒他了。

    聚魂关上,唯余林阡、越野、洪瀚抒、宋丞、慕二、凤箫吟六人。

    不,当中有一个不是人,那是个凶神恶鬼——

    越野冷笑:“不错得很,都来给我垫棺材。”

    “放开她!”洪瀚抒的精力真是无人堪比,历经了两次的性命之忧战马已经奄奄一息了,他倒好,仿若一点伤都没受一样,一到场就往越野挥钩。经过宋丞和慕二时,他眼睛都没眨一眨,浑忘了他是慕二的主。慕二命悬一线,乍见瀚抒拼命赶来,先是一喜,忽而一凉,洪瀚抒他,不是不爱部将,却是把某些人,看得比部将更重。

    慕二正自绝望,忽听宋丞啊一声惨叫,刚刚还紧抓着自己的手,这时却竟然吃痛松开,再一道罡风袭来,宋丞更直接从马上摔了下去,慕二失去支持正要从马上落坠,忽而被另一只手迅猛捞回。

    宋丞臂上、肩上连中两刀,虽下手不狠,却招招难敌,别说挡他,宋丞瘫坐在地之时,才看清楚那雪光何来——饮恨刀……像烈酒一样,喝时烈,后劲更大,宋丞刚要坐起,就眼前一黑、昏厥倒地。

    慕二冷笑一声,绝望之至,这不是救命,更像是羞辱。林阡是夺走林美材、抢去魔王、杀了慕三的人,是自己的不共戴天之仇。慕二的心理,原和苏氏、郭氏是一样的,不否认林阡最强,但此生绝不从他……

    “乘我紫龙驹,即刻赶回去。”林阡运了些真气给慕二,同时低声对他说。

    “什……什么?”慕二不解,也存疑。

    “你的族人,今晨已开始有死伤。聚魂关的铁桥已被砍断,唯有这紫龙驹可以带你跃回去。”林阡说,他适才看到洪瀚抒战马求生,心知凭紫龙驹一定可以,人命关天,无论如何都要赌一场。

    “你……”慕二一怔,又惭愧又难过。

    “慕二,回去之后,切勿轻举妄动。”林阡俯首一笑,笑中无限慑服。慕二一凛,忽想起那个遥远的桃源村村口,有人说过一句“慕二,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下面,却为了多少例……

    林阡跃下马去的同时,反手就给了紫龙驹一鞭:“过去!”紫龙驹长嘶一声,四蹄一蹬霹雳惊弦,对面万众瞩目下,竟真驮载着一个人横越过近十丈阔的裂谷,腾云驾雾如神如灵……

    “好马!”“怎么是他!”沈钧等人先喜后惊,看紫龙驹气力耗竭,显然机会仅有一次。

    沈氏众人皆以审问态度围上想为难慕二,被沈钧伸手拦住了,沈钧抑制悲恸对麾下说:“主公嘱咐过,慕二至上,其次是他和主母。”

    慕二听罢此句,一惊更甚,耳边响起的,是凤箫吟曾经在桃源村的劝降:“若是你对我联盟归降、成为我凤箫吟的手下,我也可以为了你不顾身份、牺牲自己性命!”慕二鼻子一酸,怎可能连这点良心都没有,一声不吭走向他们身后魔人,心里面百转千回。那边看见他回来,如久旱逢甘霖般欢呼雀跃。

    再说聚魂关上,瀚抒和越野只交锋了十个回合左右,战马就都不支倒毙、而换作欺身搏斗,彼时林阡也已上得前来,吟儿被越野挟在腋下,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一旦洪瀚抒招式强些,越野运力过猛,便害得她内伤咳血,此情此景,教人心痛不已,林阡察言观色,知她又遭逢火毒内伤并存,尽管解药随身带着,也一时救不得她。

    “越野,你放了她,放了她听到没有!她若是死了,我将你碎尸万段!”洪瀚抒越打偏招式还越强。

    “够了洪瀚抒!给我闭嘴!”林阡厉声喝止,洪瀚抒这样只会适得其反。越野阴笑,果然不受恐吓,伤得吟儿更重。洪瀚抒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竟一时不敢再说。

    林阡道:“越野,既然我跟他都来陪你死了,临死前还不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么!?”

    “好!怎么打?!”越野本性豪放,听得这话,才动了心。

    “三个人,两两互斗。”洪瀚抒道。

    “瀚抒……你很少有好提议……”越野尚在踟蹰,吟儿吃力地说笑起来。

    越野心念一动,虽一路追逃险象环生,凭凤箫吟的聪明也必然看出自己是要洪瀚抒林阡陪葬、不可能不担心他们,但她虽然担心,却没有说一句累似你别过来的话,那是因为——相信。越野想,如此见识,如此胆气,也难怪林阡洪瀚抒都为之癫狂了。那么,即便林阡说他们四个人注定都死在这里了,越野也绝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女人还到林阡手上。

    “打!”于是臂一运力,将洪瀚抒震开两步,越野带凤箫吟一起退后数步,右手金刀防御林、洪上前,左手将凤箫吟放在悬崖绝地。这块山石,伸出了悬崖一半,悬于半空之上,只要越野一直占着这个方位,林阡洪瀚抒就不可能过来救她。

第829章 魂飞魄眩

    第829章 魂飞魄眩

    天寒地冻,穷途末路。

    一个是凶神恶煞,一个是热血霸王,一个已舍身忘死,越野、洪瀚抒、林阡,三个人此刻战力一般高,敌意一般重,杀气澎湃直笼向聚魂关的凌空石,震得吟儿身底下土地不停发颤。这,才是真正的决一死战。

    饮恨刀、火从钩、越家金刀,三枭雄龙腾虎跃,四兵械两两互斗,杀伐节奏融为一体,绝对半刻不容错过。吟儿家伙,却暴殄天物、只听不看……然而,那抑扬顿挫,那铿锵有力,饶是她少了份视觉冲击,都能体验到荡气回肠。

    前有击声,后是切响,招招式式皆有定音。妙极。吟儿想。

    兵械,是将军们的精神铁骨。

    如果说两人之战尚存在一定程度的变数,那两两互斗实在是更体现真实水准了——因为多一个人考验。更巧这三个人水平相近,难免相互掣肘,于是在初始近六百回合中,三人连站立方位都无法转移。每个人的腿脚,都被另两个挤压地难以动弹!

    越家金刀三十六路刀法力大无穷、纵横捭阖,强劲掀簸,平地惊雷,豪迈藐然有睥睨群雄之威严。

    九分天下之钩深致远名不虚传,一对兵刃如赤焰烈火狼烟血红,烧热了脚下山岩熏黑了头上云层,舍我其谁,唯我独尊。

    饮恨刀,如雾似雪翻涌,兼容三山五岳,并蓄潇湘汉水,横亘古今战史,此厚重谁能匹敌。

    日已西移,约是申时。吟儿偏过头去,看向不远处激烈——剔除了越野洪瀚抒,凝视着她唯一的归属,十天,又害他担忧了十天……

    现在,千军万马都被阻拦在这孤峰以外,撇去了责任、担负、国仇家恨,林阡实际真的只为她一个人。

    泪水顷刻模糊了双眼,她知道,换做以前的林阡,不可能跟洪瀚抒、越野走到这一步。后人谈论起来,或还以为林阡因一个女人就抹杀了兄弟情义,或还以为,林阡为一个金国公主屡次掀起内战……

    认识阡的时候她就知道,阡最喜欢的是结交五都之雄、海内之英,洪瀚抒、越野全是他由衷爱护的知己良朋,若不是她的缘故,洪瀚抒一定不会叛离,而说实话,越野也未必近墨者黑沦落至身败名裂。

    “啊——”她忽然大叫一声,正责备自己是祸水,就干出了一件祸水的事,原来,刚睁开眼转过头,就发现乱石间匿藏着一条长蛇,已到达她身边正自吐信。吟儿向来怕蛇虫,一惊之下哪可能不叫。

    不叫还好,这一叫,惊得洪瀚抒马上手忙脚乱,挡得了左手林阡,避不过右面越野,哧一声袖子撕开手差点作断。

    越野虽不知她究竟出了何事,但看见洪瀚抒惶恐、也察出林阡神色有异,心知他二人皆为了她有所分神。越野却岂容他二人过去,于是加大力度阻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偏不肯让洪林任何一个去救吟儿。

    “越野,她……那边有条毒蛇!”洪瀚抒惊得脸都变绿了。洪瀚抒述说、越野聆听之时,林阡神色亦愈发凝重,饮恨刀速力陡然提升,依稀要强行冲破金刀,越野心念一动:看来洪瀚抒此言非虚。

    洪瀚抒突然停下不比,真令林阡省了不少心,于是以不变应万变,所有力气都转往越野狠灌。而眼看洪瀚抒撤回力道,越野岂能还纠缠于他,立刻抽身、专注回防林阡。缓得一缓,红影擦身急掠,竟然要趁虚过去。

    越野大吼一声,只道林、洪二人串通,硬是在斥开林阡之后,转身一脚勾向洪瀚抒,直把高速行走中的洪山主绊倒在地重重跌晕……

    越野要吟儿心切,毫不停歇大步流星,先于林阡赶至崖边,一面挥刀斩断那长蛇,一面就再度扼紧了吟儿命脉。正待要挟林阡,忽觉脚下泥沙松滑——越野林阡皆是大惊:才发现适才越野冲得过猛,不知不觉竟已站到了粉碎边缘!

    害人害己的越野寨主,万料不到他此刻和凤箫吟一起站在绝险,越野带着这人质一动都不能动,退一步堕下万丈深渊,而进一步……进一步之前需要抬起脚来,这一抬脚就很容易失足!

    “越野,把手给我!”林阡紧随而前,见此情景收刀出手。既然如此,越野和吟儿就一并先救回来!

    越野却非但不出手,还笑着作出要仰倒的姿势,林阡发现他心中所想,不由得脸色大变。越野心头大悦,他要看到的,就是林阡脸上出现洪瀚抒一样的神色:“这就对了,林阡,我一直在想,你真正害怕起来,会是怎样的一副模样。”侧过头来,看着气息微弱的凤箫吟,笑,“有这样一个绝代佳人陪葬,越野此生也可算无憾。”说罢便扭过头去,一失足便教林阡千古恨。

    “吟儿!”林阡大惊失色,那电光火石之间,越野已经对吟儿松手,林阡脑中一片空白,无意识便冲到崖边,伸手追掠这一袭白衣。

    但,越野却没有一起堕下。

    吟儿听他说陪葬时发现他神色不自然,就已经猜出个一两分来:越野寨主怎可能愿意死,他扔开她只是为了借力反冲重回安全之地、继而和这个痛失所爱悲恸欲绝的林阡再战……

    可越野预料得到吗?林阡没在原地接受事实,而是不思量就冲上前来,在吟儿下落的最起始,便纵身跃下直抓住了吟儿的衣角——为了她,他连性命都不要。

    越野预料不到,但吟儿早猜到。猜到阡会不顾一切要她活,猜到阡会枉顾他背后这个心狠手辣的魔鬼。

    这样一来林阡会很危险没错,但她没制止他是因为,阡一定会化险为夷……他是所向披靡的英雄,而她是他的战地女神。

    却无法辩驳,这一刻,她害他一同命悬一线。

    便那时凌空石上出现一个身影,越野,真趁着林阡无法转身之机,一刀狠狠往林阡的手臂斩下,越野疯了一样丧心病狂,其时只给了林阡两个选择——他的手臂,还是吟儿的命?!

    不,万一他的手臂断了,那吟儿的命还是没有了啊……吟儿看金光铺天盖地,预知今次很可能难逃一死……凤箫吟啊凤箫吟,死了还要拖林阡一条手臂。

    “眼睛闭上!”危难关头,林阡却只对吟儿命令了一句,吟儿慌忙从命,也不知此举何意。

    倏忽一声巨响,吟儿刚把眼睛闭上,便觉得无数碎石当空扫落,脸上身上到处泥灰。同时身子腾空而起,转瞬回到林阡怀中,站定睁开双眼,不禁惊心动魄,原就在越野偷袭林阡之时,林阡正眼都没瞧他一眼,也根本没选择反身打他或避开放弃援救,而是——饮恨刀一旦蓄满战力,竟径自把越野所站之处削去!

    难怪,适才有一川碎石大如斗。吟儿惊的不是林阡的气魄和力量,惊的是这凌空石上原还站着他和她二人,却只有越野的那半边被削落倒塌坠入深渊,而他们站立处截然相反,毫无损伤极度坚牢。同一块石,如此狭长,竟还能当中划分斫成两半,除了林阡,谁能办到。

    越野,适才还活生生的一个乱世枭雄,此刻竟摔下了山崖无影无踪……不,应该说,是连人带山崖地摔下去了。

    危险过去吟儿抱紧了林阡胳膊还未说话,难料想背后竟又一道强风杀来,防不胜防——

    洪瀚抒,那个添乱的主,他刚刚醒转,本是看见越野要杀阡吟,想冲过来阻止越野的……但冲到此处惊见变故,呆了一呆,双钩不肯收回,继续往林阡处刺。

    好,假设林阡确实是铜头铁臂,可人家两口子刚刚破镜重圆还在对视、反应再快也根本没站稳呢,而洪山主你又这么大的力气,火旋风一样,正常人肯定都被吹灰般吹跑了……阡吟虽然不是正常人,可好歹也是肉做的啊……

    被这等惊天蛮力一撞,阡吟一起栽下了聚魂关,当然,同行的还有洪山主自己。

    要命的洪山主。

    所幸峭壁上还有藤蔓救命,林阡以此为绳抓握下行数步,却察觉这些植物多半枯损,根本撑不了多重、支持不了多久。于是顺着藤蔓欲上却下。与此同时,林阡心里隐隐出现一个念头,越野他,很可能……还没死……

    幸好洪山主把阡吟也推了下来,不然林阡又差点以为,越野已经死了,再被他置之死地而后生。有些境地,不亲自历经,哪知道个中奥秘。

    然此刻洪瀚抒也乘势滑行到林阡身旁,不由分说提钩猛打,林阡右手持绳同时给吟儿抱住,左手则接洪瀚抒火从钩之招。

    狂沙间,两个人不停下降不停激斗,战局仍腾挪转移,刀钩亦起伏转折。那古藤本就脆弱,哪经得起他二人折腾,久之,行将断裂。

    “别打了……”吟儿深知凶险,泪已盈眶,瀚抒次次拼命急攻,宛然把林阡当越野对待。这一路下滑,不知尽头是什么虎穴龙潭,互耗战力,有什么必要。

    “反正越野已经死了……”洪瀚抒笑着继续打,正好说中阡的顾虑,正当时听得上方嘿嘿一声笑,令人毛骨悚然盖过了洪瀚抒,洪瀚抒正自惊疑突然身躯一沉,整个人失控往下落去,原是他所握绳索被人从上砍断。

    “越野?!”吟儿倒吸一口冷气,说时迟那时快,瀚抒刚一沉下,林阡已奋力出刀将他腰带一拉,洪瀚抒惊魂未定,被他饮恨刀强势往上扔了回去!

    这力道究竟要如何之大?!洪瀚抒一个大男人,竟可以被林阡硬生生扔回聚魂关去!换做苍梧山时期的越野,恐怕也自愧不如。

    只是这向上投掷必然会引起自身下降,加之林阡本还携带着一个吟儿哪怕她再轻,急坠在所难免。

    而且别忘了,越野砍断了洪瀚抒的绳索荡了过来下一刀的目标必然林阡!

    “林阡,以后每年今日,我会带十斤好酒,回到这里祭你。”越野哈哈大笑,同时挥刀急砍,笑毕,却脸色陡转,竟于林阡之前坠下!

    越野万万想不到,他依赖的绳索,跟林阡的那一根原是同一根,是由同一个顶点垂下来的两边……人做事,天在看,他砍断了自己绳索的另一端,先前又没有防备始料不及,哪可能不先于阡吟掉下去?这一次,越野不死也重伤,阡吟都亲眼所见。

    然而阡吟,也是一样……

    就在这一瞬之间,吟儿只觉得自己的重心紧随着林阡一沉,随刻亦跟他一起剧烈地滑向深渊里去,不去看脚底下风云变幻,不是因为不敢,而是不想再浪费时间,跟阡在一起的每一刻,哪怕共赴黄泉,都应该好好地珍惜……他此刻也与她同样的神色,正满怀柔情地凝视着她,不再管身边风起云涌、飞砂走石。那不是一瞬之间,那根本历经了千秋万代,沧海桑田,直到时间把周围一切的喧嚣都消音……吟儿微笑着更抱紧了他,在心里说,我不喝孟婆汤,在奈何桥赖着。

    死寂里,却忽听得一声刺耳的尖锐,云中谁寄一道急电,突然撕破了阡吟置身的黑雾,吟儿一惊,回过神来,竟见林阡笑容一敛,左手已将她从他右臂拉开,她初始还不信他要将她分开,可是蓦地就想通了他要做什么,坚持了这么久他一直在找着力点不是为了享受跟她的每时每刻,而是他不想她死他要她活着,洪瀚抒他都可以扔上去要扔她还不轻易?!可是,可是胜南,我不要和你分开!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让我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吟儿撕心裂肺,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可是凄恻的面容和痛苦的眼神阡他不可能没看见,他,却忍心将她从他身上抽离……

    不,不要,不要……吟儿死死抱住阡的臂不放,眼睛里霎时噙满了泪水,却那时,听林阡温柔着说了一句:“吟儿,听话。”吟儿被这一句温和彻底打败,竟短暂地失去意识令行禁止,只是手刚一松,便被他用力抛开,吟儿暗叫不好为时已晚,狂风大作,吟儿逆天而上长发全然疯乱……

    被他这重重一扔,却轻轻落在适才掉落之处,吟儿不及收拾这满脸泪水,连滚带爬地挣扎到崖边,可山下面空留黑云雷电,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哪还有林阡的影子,悲从中来,吟儿不住抽泣亦不断呕血,滞留在崖上动也不动,反复呢喃着只一句:“不要……不要……”好似这个人间,已不属于她,她的魂魄,早随着林阡一起掉了下去……

    “小吟……他死了,我来照顾你。”洪瀚抒出现在她身后,说。

    洪山主虽然平常嘴贱,但遇到这种事情,还是良心发现的,这句话好心好意,是对吟儿承诺,林阡死了,我帮他照顾你,可是到了万念俱灰的吟儿这里,哪里听得!吟儿顿时大发脾气,冲着他大呼小叫:“滚!你给我滚远点!他是你害的,是你害他掉下去的!”一边哭一边抽出剑来往他打,可打了几招就筋疲力尽瘫坐在地,不住地流泪说“你怎么舍得”“我不要一个人”……

    洪瀚抒听的一愣一愣,这才晓得,这家伙连带着把满腔对林阡的怨恨都发泄到他身上了。

    看着吟儿楚楚可怜的模样,洪瀚抒心里生疼,情不自禁地上前抱住她说,“不会的,不会让你一个人……”她怎允许他来侵犯,试图一把将他推开,他却失心般意想不到地抱着她就吻,与适才判若两人。

    “啊……”吟儿身心俱伤,哪还可能留一丝气力,被他搂住的同时生无可恋,想哭却只能发出这种声音。

第830章 上一起,下一起

    第830章 上一起,下一起

    “不,不要……”吟儿心力交瘁,顺着瀚抒的身躯软倒下来。

    绝望,其实在林阡拉开她的时候就已经吞没了吟儿。这一句“不,不要”,只是机械性的抗拒,而并非对洪瀚抒的惊恐——世间还有什么,比和林阡分开,更教吟儿惧怕?!吟儿半昏半醒之间,非但没有继续推开瀚抒,更还抓紧了他的衣袖哭求:“把他换来,宁可你死……”

    洪瀚抒听到这句,先是一怔,抓狂崩溃:“凤箫吟,世上怎么有你这么歹毒的女人!”下意识地揽她更紧,就不死,怎么着!

    “放开她。”这时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放!”洪瀚抒还没缓过神,本能回答,短促决绝。一瞬之后,忽而一震,这绝顶之上,还有哪个熟人在?

    想通的时候已经晚了,那人出现在身后,使刀对着他当头一砸,手段忒狠,直将他击倒在地,洪瀚抒再度跌晕之前,看清楚了这张化成灰他都认得的脸:“林……林阡……你……”

    “这家伙是我的。”林阡微笑重现凌空石上,看着洪瀚抒如是宣判。原来他抛回吟儿后就立即攀了回来,尽管只差一点就真掉下去——众所周知,林阡的命一直很硬,即便这次是恰如其分的鬼门关、只差毫厘真能要他的命。

    眼看林阡代替自己搂着吟儿,洪瀚抒咬牙切齿指着他们,一边想骂一边知觉流失。

    那时吟儿大悲之下已近昏迷,恍惚间看见林阡身影,误以为随着他一起死了,只呆呆地看着他流眼泪。也不知过了多久,林阡都没说一句话,使得这情境更像虚幻。可叹这结拜兄妹三人,一个嘴贱,一个嘴硬,一个嘴笨……

    陡然间,吟儿看见他二人都有影子投射地上,乍惊乍喜,醒转过来,一把揪住他衣衫,高兴地差点跳起,你没死,你原来没死!庆祝的话刚到嘴边,却换成了无穷无尽的怨恨,她提起他手臂、狠狠咬了一口,直将他臂上咬出血来。哼什么铜头铁臂!

    “吟儿。这不是梦。”盟王他老人家,误解吟儿以为身处梦境才咬他,所以微露痛感提示她尚处现实。

    吟儿解气地松开他,看见那醒目的牙印,估计他半辈子都消不掉,又愤怒又心疼,哭起来:“不带那样的,把我推开你独死,你怎可以那样做!”

    林阡这才知道吟儿气的是什么,心头微微颤动着一丝疚,“对不起、是我没说清楚。”拨了拨她头顶的发,他语带爱怜,笑,“傻吟儿……我怎舍得一个人去地狱而不带上你。”

    吟儿听得这句才破涕为笑,然而身子摇了两下,站不稳便要后倾,林阡急忙将她扶好。吟儿本就有多日未服解药,加之那越野丧心病狂,竟将她踢成内伤;聚魂关上短短一个时辰,更教她经历了惊心动魄和生离死别,本就破败的身体,哪可能还承受得住。

    林阡将她放倒在地,同时急切探她脉搏。她微惊,笑而仰头:“何时竟学会了切脉?”

    他一边从身上取出相应程度的寒毒,一边揽紧了她回答:“嗯,是跟樊井请教的。”

    她眸子里闪出一丝惊奇,愣了片刻,微笑抚着他面庞:“樊井大夫一定很欣慰,你竟主动去找他了……”

    说的同时她接受他的对症下药,躺在他怀内感觉天下都已销凝。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天已然向西迁行。洪瀚抒三次要醒,都被林阡打晕了。吟儿看着这一幕幕情景,就像个师父管教不听话的徒弟似的,本想劝阻,但转念想反正也不伤他性命,纯当做对瀚抒的教训吧……是以不曾制止。

    而林阡,既是不想洪瀚抒再添乱破坏,也发自肺腑地憎恶着他。若非昔日深交之情,杀他三次也不够抵恨。

    转身来看这个勉强站起的吟儿,林阡心中不免痛苦,每一次去而复返,她总是添一身的伤病,别说跟云雾山时期比了,就算跟失踪前比,都消瘦了太多,一时情难自禁:“吟儿……”

    “怎么?”吟儿的视线从瀚抒身上移开,回到他。

    他心一恸,强颜一笑,若无其事地拍她肩膀:“好像长高了!”

    她一喜,赶紧靠着他比,果然能到他肩膀以上了,正自高兴,忽然大怒,打了他一拳:“还说我高,你明明弯着腰好不好!”作弊的盟王,可真是讨厌!

    “上来吧。”他笑着,指着自己的背。

    “怎么?”她一愣,不解何故。

    “背你下去。”他转过头来,俘获一笑。

    她一怔,不是不想下山,但适才经历峭壁的生死一线,她诚知这座聚魂关真的名不虚传。纵然林阡,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攀越。而当坡度陡峭时,下山其实比上山更难。因为不想死。

    这回他可不能把她直接扔下山然后跟来了,那就成谋杀亲妻再跳崖殉情了。

    她笑着爬上他的背脊:“这才对,碧落黄泉,都该一起。”说罢伏在他身后乐呵呵的,完全不像还未脱险,整一个幸福的小女人。

    林阡之幸,找到个可以一起下地狱的女人。他在心中感慨。

    “那瀚抒……?”她却如此善良,到这时还在顾念瀚抒。

    “我下得去,他自然就下得去。”他话中却有另一层涵义,吟儿,我和你都未必下得去。

    沿峭壁而下惊险重重、磨难与浩劫时时刻刻,一路上空见尸骸白骨,纵横交错于石穴罅间,应都来自于古往今来被困此峰的英雄豪杰,可见那铁索桥的历史也并不悠久,不知天梯石栈由谁钩连。

    吟儿还好只要抱紧林阡就可以,林阡却不过半刻便双手都受了伤,下山之艰险,可想而知。阡吟二人,唯能一路向下一路见缝插针就歇。

    壁立千仞,实不知这条路尽头何处。往下看,看到的是无穷无尽黑云墨雾。抬起头,转眼已满天星光。

    浮生若梦,这应是林阡头一回跟自己的伴侣,倚在峭壁上立足一点、却能揽深渊而赏宇宙……

    “给你讲个故事,我从书里读来的。”黑暗中一直往下,他嗅着吟儿的发香,觉得无限安谧。

    “咦!”她眼睛一亮:林阡会讲故事啊!真难得!

    “从前有一帮江湖中人,相约比武决出武林盟主,于是共赴高处论剑……”林阡讲,吟儿听,插嘴:“不就是我们吗?”

    “别打岔!最后有个人技压群雄,把所有人都打下了高台,得到了盟主之位,可那些人却都不服他,在他大喜过望在擂台上享受之际,将高台的梯子给偷偷搬走了。于是乎这个盟主,就在台上下不来了。”林阡讲,吟儿一愣:“怎么这么坏。那后来呢?”

    “后来过了几天,盟主还是没能下来。天下第一高手,就这么活活饿死了。”林阡笑着说。吟儿攥紧拳:“这是什么书!还带这样写盟主的?!”

    林阡笑了起来,吟儿也敛了怒:“不过我不会被困在高台上的,云雾山比武你们若将我困死,我有天骄帮我撑腰呢,你们卑鄙,他可是个正人君子。”

    林阡一怔,忽想起了徐辕,一旦想起一个,记忆就不可开交了。

    “哎,饿死也无妨,适才聚魂关外,王冕之砍断了铁索桥,情境跟你那故事里的高台是一样的。我当时就想,有你在身旁,就算老死在这里,也真不错呢。”吟儿说。林阡却因想起徐辕而不得不想到沈钧等人,如今宋军三方主帅都于聚魂关被困,可想而知最便宜的其实是轩辕九烨等金人。半个下午因为吟儿性命堪忧他将其余一切都抛诸脑后,直到现在才觉得考虑欠妥,然而信弹还在腰间,自己尚在下行。正待唤吟儿来取,却不想打扰吟儿兴致。

    “不过,你我要是老死在这里了,盟军谁来领啊。”吟儿笑了起来,心有灵犀地在他腰间将信弹搜出,立刻往白碌方向的天空发去,对沈钧沈钊等人通报平安、要他们万勿担忧。

    爱这个人,不单要懂得占有他,更该爱他所爱。现在她再看见越风,也许就不会说抗金的理想是她的了。以前是,现在,纯然因为爱,因为不想离开这个,足以摧毁她家国的大魔头啊……

第831章 阿蛮与国手

    风雪时,霜华漫天,柳絮梨花,沙中舞转。

    吟儿恹恹欲睡,听阡的劝阖眼先困一觉,说若是到山下了就让他叫醒她的,等到真被他推醒的时候,发现果不其然,林阡就是值得信赖,只一夜的功夫便下得了聚魂关了!

    “什么只一夜的功夫。你这丫头,睡了三天三夜,整个定西的雪看来都化了。”他摇头,才不要她称赞他武功多好。

    “啊……”她估计他又沉默了三天三夜,自是觉得很对不起他,转头四顾,却发现她与他同在一竹筏之上漂流,旭日初升,应是朝东,这条大河襟山连江,煞是辽阔,好像还曾经来过……

    “关川河?!”吟儿一怔,忆了起来。当日阡把她从叶碾城带出来后,借小青杏立足击败洪瀚抒,正是通过关川河夺占风水,何勐将军也是因那战立威――“可是……为什么朝东?”

    若是直接朝南走,就是叶碾城和小青杏,越风、沈延、何勐都在彼处。更往南,便是穆子滕、海逐浪对垒的韦营。阡却往东、难不成见楚风流啊?

    莫不是,林阡想要去谋会宁?吟儿猜。

    “能治你的药都差不多了,叶碾城和小青杏的全被送去了白碌乱沟,只能再往会宁去找。”林阡答。

    吟儿一怔,红了红脸:“拆东墙补西墙……”心中一暖,原来阡是为了她。坐起身来,只觉前胸后背都堵得慌。

    “内伤只能先置之不管,先找到寒毒克制再说。”林阡看她捂着心,立即对她解释。

    “明白。”她努力一笑,却极是辛苦。

    过了关川河,往东行了一段路,终开始有人烟,此值腊月廿四,定西与会宁交界热闹非凡。上次心魔还在,阡绝不会再松开吟儿的手。

    “咦,是那个……几年前流行起来的蜜弹……这里竟有!”吟儿一路都昏昏欲睡,这时却眼放异彩、垂涎三尺。保管是为了吃的。

    林阡循声看去,只见一小贩扛着只串插山楂果的木棍,叫卖着“蜜弹弹”,那名曰蜜弹的葫芦串,原是前几年从宋廷中流传出的一种糖球,红彤彤的按大小排列穿在竹签上,外面裹着晶莹透明的糖稀。

    吟儿刚拜纪景为师那会儿,江西的市面上就已经开始有了,师兄们疼她老给她买,因此记忆深刻――不过,当年还在山东境内的林阡,没听说过,更没吃过。一路随吟儿跑过去,那小贩如扛着棵结满硕果的小树。

    “要吃?”林阡低头问吟儿。

    “嗯……”吟儿很馋地看着它们。

    “伯伯好,姐姐好!”这小贩十几岁的样子,竟然叫林阡伯伯。唉,白头发惹的祸。

    “嗯。买了。怎么卖?”林阡问时,那小贩准备给吟儿挑一串,冷不防林阡已经把整棵树都拿了过去,问多少钱。这出手,够阔绰……

    “啊……?”吟儿还没来得及阻止,那小贩已经在欢天喜地地收钱……

    “我,我只要一串……!”吟儿无语,鄙视!当晚投宿时,当着林阡的面把一串从棍子上摘下来,他啊了一声,才发现这个是可以摘的,赧然一笑:“吟儿,那这个,当暗器实在是不错啊。只要这么一转,全都出去了……”吟儿倒!

    小住几天,吟儿就把当地的寒毒都耗完了。因林阡出手豪爽从不讨价还价,故当地人都很快认识了他。闲暇时,却听得风言风语,原来有人很蹊跷这对年龄差距两辈的老夫少妻,背后议论说一定是这女子爱慕虚荣、谋夺这老头子万贯家财云云。他们背后议论,声音再小阡吟都肯定听得见,当此时,林阡还不动声色,吟儿已经快气死了,伸手按住他筷子,郁闷地瞪着他。都怪他,干嘛生白发!

    林阡忽然咳嗽了一声:“娘子啊,想不到,这里七十年都没什么变化。七十年前我带你到这里的时候,你还抱在我手上,就这么点大呢。”那帮人全然大惊失色,原来年龄差距还不止两辈?七十年前,差三四辈啦……一时之间,有掐指算的,有瞠目结舌的。

    吟儿呵呵笑,坏心思上来,说:“是啊官人,我长了三百年,才长出这么个形状。”

    林阡一听,噗一声笑喷了,那帮议论的人,一下子全都被吓跑。这个敢情是妖啊!?

    虽一路同行插科打诨,吟儿体力却越来越差。紧张多日一旦松弛,她病情就一定趋于严重。临近新年到处是节庆气氛,林阡心情却越来越糟。

    屋漏偏遭连夜雨,行至会宁县境,药铺的伙计告知他:“大爷,你这药方上的某一味药,看来本镇乃至整个会宁都没有了。”

    “哪一味?”林阡一惊,彼时吟儿在他背上还不省人事,任何一味药的缺失,都救不得她。

    “川芎。”那伙计说。

    林阡一怔,川芎是樊井的药方中最常见的一种中药,陇陕一带广泛栽培,虽在对抗火毒的过程中起到的功效不大,但却因其活血祛瘀行气开郁而不可或缺。

    “都去了何处?”阡问。

    “全然被官府搜刮去了。”那伙计低声,“很可能是王妃她要……”

    林阡一惊,楚风流……是了,他最近也在研读医药,知道川芎对女子的作用如何。楚风流之所以要川芎,显然不可能是为了害吟儿命,而是因她自己身体需要。

    然而,楚风流应和林阡同一种人,哪怕急需都不可能垄断,再怎么都要留一些给民间。所以“全然搜刮”的行为,该是那位紧张楚风流的二王爷做的。

    实在是不巧得很……林阡心念一动,已决定前去金营找楚风流,然而,转头看背上奄奄一息的吟儿。林阡怕她经不起连夜奔波,但放下她他又实在不放心。

    “吟儿,没有药,先坚持一晚。”他轻声耳语。

    “唔……”她已经开始糊涂。林阡心被一揪,一时间竟不知决定是对是错。他试过带她连夜赶路,却发现那样只会加重她身体内伤。最近几晚,她更因前后心疼痛而只能侧身卧床,辛苦难忍长时间无法入睡。

    看到吟儿的痛苦状,林阡是心如刀绞。今夜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睡,找了间客栈投宿之后,林阡便守在她床边时刻看护。

    她睡到一半,没良心地笑起来:“还老夫少妻呢……怎倒了过来!?”吃力抬手、拍拍林阡的胳膊,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只是忧伤地盯着她。

    “唉,你这胳膊……怎么青一块紫一块?”她发现林阡胳膊上有瘀伤,一定是极大的作用力导致。他却仍然不说话。

    “不像是下山磕的,一定是瀚抒碰的,哼,什么‘钩深致远’啊,干脆叫他‘阿蛮’算了,贴切。”虚弱到这个地步,她还有力气给人起绰号。

    他哭笑不得,看向自己的胳膊:“不是瀚抒碰的。是有一天在悬崖边上,一个名叫阿蛮的姑娘,死死地抱着我胳膊不肯放,说什么都要赖在我身上不走。”

    “啊……”她惊得合不拢嘴,怎么绰号起到自己头上来了!面上一红:“果真是我干的?”

    林阡微笑,不置可否,目中却透着一缕哀伤。

    吟儿叹了一声,不支回到枕上:“那时我想,你若死了,我不会独活……将心比心,我不会让你承受我那时的心情。”噙泪看着林阡,吟儿认真地说:“虽然现在很痛苦,可是若我死了,你会痛苦……我向你承诺,一定会坚持到最后,你只需答应我,不要总为我难过……”

    她说时虽断断续续,面上却全然坚决,他听得这话心头大震,点头:“你先睡,我一直在你身边。”

    她看他手里握着一卷书,心里一酸,泣不成声:“真的,别难过……你……你别再玩火……”

    他一愣,笑着抚着她鬓发:“不是要烧它,我是要读它。”

    “真的?”她身上如同火烧,却担心他抑郁去烧书策。她怕他伪装,她总看不穿他。

    “这是叶神医给我的,针灸祛热之书。”他说,笑着举起书给她看,打消她的忧愁。

    吟儿一愣,终破涕为笑,“看来我身边这个,就快成国手了……”

    闭上眼睛转过身来,吟儿背对着他才敢流泪,短短一载,戒了酗酒,戒了玩火,学会切脉,学会医书,这就是她的男人,不会想如果她死了他会怎样,而只会尽他所能让她活下去。

第832章 尘归尘,土归土

    第832章 尘归尘,土归土

    这晚一直到子时左右,累极了的吟儿才终于沉沉睡去,林阡于窗前挑灯夜读,钻研那针灸祛热之术。每隔半柱香回身去看吟儿一次,她病情不容乐观,脉象紊乱,高烧不退。

    被他重金求助的此镇最好大夫,不久就被掌柜小二带引过来,各自抖下整整一斗笠的雪,才教林阡发现屋外早已是大雪纷飞。

    医术上,林阡无论如何也刚入门,吟儿又是个极端棘手的案例,哪可能不先找大夫来未雨绸缪、以防万一?虽说今夜本是除夕,大多店铺都已闭门,林阡却管不了那么多,一掷千金将那大夫搬来一起过年。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大夫虽也认可樊井药方,却苦于没有川芎行气开郁,林阡再把叶阑珊的针灸书递给他请教,他瞪大了眼连连说“神书啊神书”,竟好似没有看过!林阡当时就心里一沉。

    那个磨人至极的丫头,果然没安稳地睡到天亮,下半夜不知是被疼的还是被烧得受不了,啊一声哭叫醒来垂倒在床头急喘,脸色灰白而发紫,呕吐的同时鼻腔里也在冒血。

    此情此景,像极了当年的大散关前、兴州城外,甚至比那时还要严重。吟儿虚弱地控制不住她的眼泪,许是因为疼痛,许是因为舍不得他,许是因为她意识到她连半夜前的承诺都守不住。在一阵又一阵愈加剧烈的咳嗽之后,吟儿每一次呼吸都伴着喉咙的干涩,哮鸣声难听得撕心裂肺,拼命捉住林阡的衣袖可是拼了命力气都那么微弱……

    大夫说,毒性急剧扩散,伤势病情恶化……废话!他怎么不知道,他要的不是这些!他只要他的吟儿活着,健健康康地活下去……他林阡不明白,这样一个晶莹剔透的女孩子,老天爷怎么忍心如此对待她,先让个越野把所有的药材都销毁,再送个楚风流来那么凑巧地带走一味!他决定往会宁走,真的是大错特错,可是这一瞬之间,谁还能救吟儿的命!他真的已经不忍心再给吟儿力量说,吟儿你活下来留在我身边,看着吟儿痛苦地瞪大了双眼、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只在那一双如水眼眸里面,可是强忍着不吐血的结果,将会是连这双眼里都会流出血来……林阡怎能还要求她活着,怎能那么残忍地要求她遵守诺言……

    新春的烟火爆竹,逆着雪平地而起。吟儿被他紧紧地揽在怀里,三魂七魄却都快要散了,曾那么喜欢说话的一个人,现在连说一句话都声嘶力竭:“过年了……”

    “嗯。”林阡强忍悲痛,自身也近虚脱。

    “你……的礼物呢。我要看啊……”她轻轻地笑着。阡这才想起,她被越野掳走之前,他在白碌给她挑的那一对戒指。若非那对戒指,她也不可能丢、不可能被越野折腾,不可能内伤火毒抵触而病危……呼吸一重,泪已盈眶:“我千不该万不该,去买这对祸首。”

    “怎么这么说……这对戒指,是胜南用心挑的……呵呵,从没见哪个傻小子,为了给人送礼物,把身边人都忘了……”她边笑边落泪吐血不止,不刻床边已落了一堆染红的纱布,林阡替她擦拭的手整个都在颤:“别说,别说了……我拿给你便是。”从怀中将那戒指取了出来,这新年礼物立即也沾上了血。他要给她戴上,却发现她手指细得根本不能撑,一时之间,心胆俱碎。

    “唔……很漂亮……等我以后再长胖了,就能戴了。”她眼睛里充溢着泪水,“你……你要,负责……养胖……”

    他痛彻心腑,不忍她气绝而死,于是狠下心来,立刻给她运气治内伤:“会的,会胖回来。”气一旦通畅,那火毒见势也凶猛,林阡掉转头去,看向那诧异多时还在翻书的大夫:“大夫!立刻施针!”

    他打定主意,先以针灸代替川芎,如此才有机会吊住吟儿的命,可是那大夫一呆一震,书都丢到了地上去:“不,不,太危险了,行不通啊!”虽他们这一行也算精通针灸,但叶阑珊的那本医书上记载方法,因针对的都是垂死之人,故兵行险招涉及不少要害穴位。

    “怕医死人,还做什么医生?!”林阡厉声喝,如对着他麾下的兵一般,军令如山。说到底,大夫和征人,还不是一样。

    “啊……”那大夫一惊,赶紧拾书。

    “怕医死人的医生,不是好医生……”吟儿气稍通些,火却更旺,微笑接茬,转头看阡,“只有敢杀人的,才敢救人不是?”

    那大夫觉得有理,立马上得前来,死马当成活马医。

    两个时辰,林阡给吟儿运气疗伤之后,那大夫便立即刺络祛热。过程一直都还算顺利,吟儿也始终安静接纳。却就在针刺到心俞穴时,吟儿忽然身子一歪,直接向侧倒了下来,林阡猝不及防,扶住她时探她鼻息,已根本没有呼吸。

    “吟儿——”林阡完全无法接受,一口血也跟着喷涌而出,一霎嘴角边满是鲜血,他哪还顾得上自身安危,吟儿在他怀中,心跳已经停了。

    “唉……还是行不通啊……”那大夫垂头丧气,缓缓退了出去。林阡却不放弃,将吟儿从床上抱到桌子上,按樊井教过他的方法,两手压迫着吟儿胸骨,刺激以迫使她血液复苏。

    数次以后,吟儿却仍一动不动,他才知措施全都无效,呆呆地看着几个时辰前还在跟他嬉笑的这张脸,悲从中来,不愿离开,伸手托住她下颌,情不自禁地对她亲吻下去。隐忍了多年的眼泪,也失控地流下脸颊,落在她苍白无血的唇边。没有吟儿,他忘了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也不知天亮之后该往哪去。

    “咳……”唇下却忽出现一种反弹,吟儿的脸往侧一移,咳出一口血瘀,原适才是被堵住了气。他嘴边残存腥热,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这一刻,他完全成为了聚魂关上的吟儿,只痴痴地瞪着吟儿默默流泪不说话,紧紧攥着她就算明知是梦也不放开,缓得一缓,他还想确定是梦是现实,于是以牙还牙,狠狠咬在这可恶的女人手腕上,她啊一声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啊,疼,疼……”

    他伏在她胸口仔细地感应——这心脏,曾停止过两次,又两次为他恢复跳动……

    “樊井,叶阑珊,真不愧神医!哈哈哈哈。”他大喜大悲,抱住吟儿又哭又笑,行为疯癫不可一世。

    “客官?”屋外面掌柜小二和大夫一起进来,见此情景,都又惊又喜。林阡大悦之下失去理智,把身上所有银子都送给了他们,也答应这大夫把针灸术给他抄一本,自此以后,会宁乃至整个陇右的第一大夫,必然是此人无疑。

    下阴山,聚魂关。

    经过十多天来的昼夜搜救,越野山寨祁连山诸方人马,分别在山脚下和山沟沟里,发现了他们的最高统帅越野、洪瀚抒。甚而至于那个宋丞,虽然衣衫褴褛只剩下一口气,倒也保住了一条性命、伤得还是最轻。可想而知宋丞确然是越派人物的佼佼者了。

    而越野洪瀚抒两个,被王冕之和祁连九客分别抬回岘坪和彭湾之后,都昏迷了好几天才醒,好在醒过来正好还能过了小年。洪瀚抒的伤甭提了,被林阡敲昏过去的,越野呢,自作自受,欲害林阡却自己摔下深渊,跌得是人不像人。军医先来诊断时,说他是跌伤受了震荡,可过了几天军医又推翻自己结论,说好像还不止震荡,寨主的脑子里似乎长了东西。以前没发现,现在却……

    值得一提的是,在整个下阴山地带一团糟的时期内,所幸沈钧沈钊柳闻因等人看到林阡的信弹而不曾慌乱,故不曾给金人以可趁之机,他三人率领古洞庄义士,轻而易举夺下下庄、乱沟、白碌,而洪瀚抒则退到彭湾,王冕之却算彪悍,将岘坪据地抢了回去,但无论如何,若将定西划分成十五块,林阡便占了八处,正好超出一半。越野却,只剩岘坪与天池峡,天池峡还是苏氏人马被软禁的……

    越野想,不是,还有韦营呢,韦营还在絮如和子滕的手上,仗打了那么久了,作为林阡麾下最精锐的一支,林美材和海逐浪死活拿不下韦营,可见这是我越野最后的固若金汤。

    越野强撑着病体从床上起来,写了封书信给心腹要他们传达韦营。却不知这一转身,书信就被心腹藏匿,石沉大海了。

    “一派胡言!”“无稽之谈!”“没用的东西,不给我开出药方来,你们一个都别想活命,滚!”越野因头疼欲裂而愈发暴躁,大呼小叫着摔物打人试图转移痛苦,惊得寨子里的士兵奴仆们连连奔躲:“寨主息怒!寨主饶命!”

    这些军医,见他走不动了试图逃跑,却只要被他抓到就当众砍杀,时间一久,越来越想逃跑却越来越不敢逃,岘坪当地,人心涣散。

    “寨……寨主……药方……”终于,一个越派的老军医,颤巍巍地把药方递呈给越野,越野只看了一眼,便即刻扔给宋丞:“给我找!全部都找来!”

    宋丞接在手里,却只看了一眼,就面色大变:“寨……寨主……这……这药……”

    “什么!?”越野的脸教他不敢看。

    “寨主,这药方里的川芎,是您上次要我毁的……定西境内,能毁则毁……”宋丞语声发颤。

    “定西境内的没有了,境外就不会有吗!?”越野大怒。

    “可是……这一来一回,不知寨主还……”宋丞关心备至,泪流满面。

    “快去给我找!找不回来就别回来!”越野怒极,发号施令。

    宋丞几乎被他驱赶出帐,抹了眼泪,上马要去寻药,一鼓作气驰开老远,经过道旁那些受伤的老弱病残,忽想到多年前寨子里各位兄弟一起流血流汗打拼受伤了互相抚慰的场景,伤到极致,策马疾驰之时,顿然觉得生无可恋,流着眼泪挥剑自刎:“寨主……来生再见了!”

    一剑锋的血倾洒而下,战马带着死去的宋丞越跑越远,融入远处群山之间。

    “没用的东西!”越野不知宋丞已死,还在帐中骂他依赖,转头看向王冕之,目前他最看重的是这个为他重得岘坪的好手。

    “寨主,切勿动怒,身体要紧。”王冕之恭敬将他扶回床上。

    “不,给我备马,我要杀敌!杀敌!”他有心无力,不肯应言休息。

    “夫人。”却听得帐外声音洪亮,那些士兵,看见从前的寨主夫人驾临,齐齐迎候,终有了些活气。

    “絮……絮如……”他艰难地侧过头去,看着这个结发妻子,是时王冕之已然离去。

    沈絮如黯然看着她跟从多年的良人,因病痛与伤势折磨,他胡须已然发白,憔悴仿佛年过花甲,如果说,这就是白头偕老。

    “啊……”他忽然惨叫一声扶住头顶,脸色难看得与死人无异,她心里一恸即刻上前扶他,没想到他竟疼得直接滚到床下,“絮如……救……救我……”

    他床边案上,是一碗未必能救他的药,要是此刻有川芎,有那个最是常见的川芎,他都不至于这么痛楚、无物以相。

    他倒在地上不住翻滚,屡次试图要够那碗药——他终于体会到了失药的痛苦么,当初又为何要去害别人……

    这不是越野,不是她心里崇拜了多年的大英雄。

    出嫁前,母亲曾经告诉过她,在丈夫强大的时候,你应该薄弱;而在他脆弱的时候,你就该坚强。

    谨遵着这样的三从四德,她进了越家门的第一天就对自己说,一生一世,都为这个男人活,而他,一代雄主,戎马叱咤,从不曾有脆弱的时候,至少没给她看过。

    如今她看到的时候,她一点都不敢相信,也半刻都不忍再看!他现在,就在她面前如一滩烂泥,不停地翻滚不住地嘶叫,如兽!

    她知道,他可以卑鄙,也可以失败,但他不能当弱者。她既然爱他,就要为他保持最后的体面,他是战士,是武者,是将帅,不应被别人羞辱,甚至不该被别人同情!

    死,就该死得尊严,哪怕并不壮烈,至少,越野他曾经是个英雄——那就该以一个英雄的死法!

    沈絮如手起潇湘竹落,直朝着越野的胸口刺下。血如崩喷,溅得她满身都是,他因吃惊而睚眦尽裂、凶恶地看着她仿佛要吃了她,挣扎了两下而无济于事,终于,带血的手笑着抚上她的脸,就好比回到了新婚之夜、各自年少:“絮如……最了解我的人……还是你啊……”那瞬间,两个人才恩怨尽泯,他身躯在她怀中逐渐冷却,死却瞑目。

    “厚葬寨主。”一日夫妻百日恩,临走时,絮如嘱咐王冕之,眼眶通红。寨中诸多兄弟,自愿跟她走了,起码韦营还是过去的越野山寨。

    王冕之回到帐中,怜悯地看这越野尸体,默了半晌,提刀斩下:“对不起了寨主。”刹那,越野身首异处。

第833章 后越野时代

    第833章 后越野时代

    最淡定和最疯狂,可否统一于一人身上?

    可以,盟王林阡实现了。

    只因为吟儿在鬼门关溜了一圈又转回来,他就把身上的财物全都给送了人——可都送人了,他俩怎么办!?

    眼看着已经步入会宁县境,阡决定不改原定计划、继续向楚风流找川芎,毕竟针灸术只能救急不救本……但一路上吟儿都因为这个不淡定的壮举鄙视死他了……

    还能怎么办?欲千金散尽还复来,唯有靠吟儿老本行——

    行军打仗为人处世林阡要收她做徒弟,但鸡鸣狗盗偷天换日……嘿,林阡得拜她作师父。

    早几年那个一听她说要偷金陵家橘子就低声教训“注意影响,你可是个盟主啊”的人,现在被她给彻彻底底带坏了。拜师学艺亲自出手,堕落到了这个地步……唉,吟儿重重叹了口气,还不是为了她的小命?!

    “怎样?”茶寮里,他顺手牵羊式把一纨绔的钱袋拿来,递给吟儿的同时笑问,“我的动作够快吧?阿蛮?”

    “去!”她本想夸他一番,听他戏谑她阿蛮,赶紧改口嘲讽,“冲你这么钝的身手,通缉令早就满大街了!”

    阡背着吟儿走半路再给她自己下来走片刻,会宁县城很快就近在咫尺。城墙上零落贴着通缉令,有新有旧,有高有低。

    “飞天大盗、玉面佛、金菩萨、罗刹王……赏金都好高啊……”吟儿仰头一个劲地往上找,找哪一张贴得最高,忽看见两张画像并排在最上面,一男一女,煞是眼熟,看名字,是“黑寡妇”和“通天魔”,画得倒是人模狗样的,可是名字起得也忒惊悚了……

    吟儿哇了一声赞叹,金国的画师真是名不虚传,能在通缉令上画出个惟妙惟肖的林阡来,通天魔可不就是他!什么飞天大盗根本是沈延,罗刹王是越野,玉面佛是穆子滕,金菩萨是越风了……那么,黑寡妇……

    “怎么我成黑寡妇了!”吟儿气躁,蹦上去就要揭榜。

    林阡的通缉令,历来只有楚风流敢贴。但楚风流在会宁县如此张贴和宣传,显然不可能是为了抓他们,而只是为了向百姓警示,这些人的可怕与不可信,林阡心中暗暗吃惊,楚风流在他们到来之前就杜绝他们在百姓心中建立威信,手段何其高深也。

    “黑寡妇!”这时路过的全都冲上来围观,发现她正是画中赏金万两的通缉犯,即刻都想来抓她归案,可又怕她太难打,于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那轰动效应是瞬间的,差点把林阡给挤出去。

    林阡急中生智,一把捂住吟儿的口:“谁都别跟我抢!她是我先发现的!赏金是我的!”立即就把那些人都喊定住、因见赏金有主而一哄而散。待一瞬之后他们意识到这个原来是通天魔再转过身时,通天魔早把黑寡妇带跑了……

    “哼,黑寡妇……楚姑娘给人起绰号也不看人面子的。”吟儿攥紧了拳,忿忿在巷子里走。

    “哈哈。”他看着吟儿那么在意的神情,笑了起来,“可知道戴宗先生被你起戴高帽的心情了?”报应!

    “也不知当地的妇人会否对小孩这样讲:快吃饭,再不吃黑寡妇就要来吃你了!”她苦着脸,气。

    “哈哈哈哈,别管那么多,咱俩来了就走,只是要川芎而已。”他挽着她的臂,“你是怎样就怎样,不必管他人看法。”

    “哦……”她耷拉着脑袋,又难免好奇,“楚姑娘怎么了,为何也要川芎?”

    “川芎本是女子调养之要药。试想楚将军从十七八岁开始,就不停地奔波操劳于前线后方,难免要落下一身的病。”林阡语带一丝敬佩,“当年红袄寨与大王爷的最后一战,她便是抱病打的。据说是刚把大王爷救回去,她便倒下了,还流失了一个不足三月的孩子。都是陈年旧事了。”

    “啊……”吟儿听得震惊,“若是这样,大王爷他,为何还不要楚姑娘了?应该更加疼惜她才对。”

    “想来是他觉得配不上。”林阡叹了一声,心知泰安红袄寨一役,必是完颜君附挥之不去的一个心结。那一役,他不仅丢了体面与荣耀,更输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真不明白。唉,所幸楚姑娘还有二王爷疼她……”吟儿轻声说的同时,低下头来,眼圈一红,“嗯……”欲言又止。

    林阡知她要说什么,轻笼吟儿肩,微笑:“你这位二哥,虽说打仗二流,疼起人来,却教人自愧不如。只因为楚将军需要,他二话不说,就扫荡了会宁境内所有药铺。”她听他说出二哥这个称谓,知他已看穿她心理活动。

    “我这种身世,虽然很希望你们开心欢喜地生活在一起、不打仗改成其乐融融唱歌跳舞……但说实话,明知道那些是不可能的。当谁都不能对谁臣服的时候,就只能决一死战。”吟儿攥紧了林阡衣袖,“可是,无论是云蓝师父,还是单行紫雨,或是瀚抒越风,甚至整个盟军……这些感情上的筹码,全都摆在你对立面过,还是被你一并压倒了,在我心里,你就是比谁都重……这一次关系到家国,比以前抉择要难,我只能对自己说,就当川东之战的时候我已经死了,或者说昨夜已经死了,这条命是你林阡给的。如此,才好过些。像二哥说的那样,我走这条路,都是我自己自找……只要能站在你的身边就好,哪怕我什么建树都没有。”

    “能站在我的身边,已经是你最大的建树。”他淡然一笑,听她讲完心里话,点头允诺,“吟儿,他们如今,也不纯粹是我的仇敌。你是我的女人,你的家人便也是我的家人。若然冲突、必将你考虑于首,若然俘虏、也必先听取你意见。我也希望,战争和血腥能少些。”

    “是了,早些将他们视作家人,战胜得也可以快一些。”吟儿微笑想,联盟什么都好,就是金宋不容的原则不好,若然金国公主嫁给林阡,不也从根本上预示着两国可以融合么。

    关于陇陕金宋的战史,吟儿也全然连贯了起来。

    二十三年前,因她的母亲柳月惨死,完颜永琏封剑离去、不愿再涉足半步。自那以后,整片陇陕,都曾属越野山寨辉煌,这种辉煌,沉淀在越野与沈絮如十几年的夫唱妇随里,羡煞旁人。

    可惜从庆元二年开始,越野背义军而与苏降雪勾结,逐渐走上不归之路,到嘉泰二年,已完全被她的大哥二哥夹击迫出陕西境内,流落陇右定西。

    那时,林阡正巧稳定南宋战局,为救越野性命与基业,巧然安插单行、吕之阳、海逐浪、向清风前来陇右,欲同越野形成掎角之势。林阡本意是要救越野于危难,奈何被金人斥为跨境抄掠,引起越野误解猜忌,加之苏郭将吟儿掳去,越野心中有鬼,便不免与林阡疏离。之后,因金北前十苦苦相逼,越野地盘锐减,却看渭源陇西兵力充沛,而心生掠夺吞并之感。于是,诱发吕之阳、单行先后叛变。

    然而天不遂人愿,屡屡失败使越野心理日趋不平,其身边诸如苏慕梓章邈等小人密布,亦不可避免将他推向险诈。韬晦多年终于暴露机谋,凤箫吟在其中也自然功不可没。林阡初衷完全被扭曲,一场救援急剧转成内战,个中道理谁能说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苏慕梓引狼入室,洪瀚抒反客为主,更迫得多方战势完全绷紧,林阡对定西,亦从最先的袖手,成为步步取代。

    吟儿心里清楚,现在的林阡,已经对外宣称他要定定西了。他没有否认他现在就是来收越野山寨的,因他认清楚了越野没有资格引领抗金的义军。游仗剑和肖忆,其实是林阡最后的通融,和越野最大的机会,可惜越野没有珍惜。

    然而林阡的种种作为,表面看来又那么像他真的就是个掠夺者——安稳了南宋还不罢休,还要骚扰和侵吞陇陕……

    没错,不仅要陇,还会得陕。越野山寨的所有人马,都希望回到当年的格局与地盘。林阡既来收服他们,便需同时承负起他们的希冀——帮他们回到陕西老家去。

    而另一方面,抗金联盟,也不可否认脚步不能局限于宋境以内。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对宋人来说无可厚非。宋人觉得这些国土都还是他们的,他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收复失地,所以抗金联盟理应遍布金宋。要将金王朝整体包围,务必形成西有越野山寨东有红袄寨的格局……回到完颜永琏出现之前的如火如荼,这一切的一切,或可谓之曰“恢复原状”。

    故,林阡得越野山寨而向陕西扩张势在必行,未来与山东红袄寨的融合也箭在弦上。但对金人来说,这就是彻头彻尾的侵略。既然被侵略,当然要捍卫。注定了她的亲人们不会投降、不可能和解,他们都是金朝的王孙贵族,骨子里流着完颜氏的血。

    她却记得他的原则,深知他的为人,相信他的魄力,认识他至今已满七年,七年的风云战路他从来都尽他所能在克制饮恨刀战念,尽一切努力达到最少的后患、最小的牺牲、最平衡的大局,也杀人,也有罪,也承担骂声,也确实不可能于谁都正义,但他无愧于心,更从不曾有负于她。

    正因如此,吟儿早已决定,抛开那些陌生的骨肉亲情,做他征战天下并肩一生的女人。尽管在抛弃的第一刻起,她就要负起数典忘祖的恶名。那便担负吧,宋王朝忌林阡,金王朝忌她,很配啊。其余人,就全当她是祸水也无妨,世上好人那么多,坏人总要有人做,阡虽然有当坏人的潜质,可她舍不得,还是她来做吧。

    若真如此,可算有了些许建树了。吟儿心里漾着一丝甜。

    也是到正月初一的会宁县内,林阡与重返金营的陈铸巧遇街头,才知越野死于沈絮如之潇湘竹事,叹息这一代雄主竟如此落幕之际,不免要追问陈铸越野葬于何处,得到的答复更加惊人,“王冕之割了越野的头颅,带岘坪当地人马对天骄大人投诚。”

    “王冕之?!”阡吟皆惊,王冕之?不是越野众叛亲离后还誓死效忠的人吗,不是越野在最后关头最看重的人吗?

    “唉,你们或许想不到,越野的最后一个追随者,只不过是要提着他的头颅,到我们这里投降请功罢了。”陈铸带着过来人的语气说。

    “如此,岘坪已落在轩辕九烨手上。”林阡点头。

    “定西十五城,八分在你手,三分洪瀚抒,两分穆子滕,一分苏慕梓,一分天骄大人。”陈铸说。

    那八分,原是榆中、上梁、高崖清水驿、乱沟下庄、白碌下阴山、叶碾城、石峡湾、阳阴河,洪瀚抒,得夏官营、红柳、彭湾,穆子滕居御风营、韦营,苏氏占天池峡,轩辕收岘坪。

    陇陕境界,终在这嘉泰四年伊始,进入了后越野时代。

第834章 及时雨陈铸

    第834章 及时雨陈铸

    陈铸原是和部将们一起从临洮回到会宁,一旦于道旁巧遇阡吟之后,便二话不说把随行全部都遣走。为了能和他俩叙旧他特地翻马而下,牵着它与他俩走了好长的一段路。

    可陈将军的速度实在是快啊,吟儿哪里跟得上,不是她不济,真的是陈将军步伐神速……林阡觉察出来,于是一边听陈铸说话,一边毫不顾忌地把吟儿负到背上。整个过程,自然而然。

    陈铸见此情景忽而一怔,嘴角一动,呵呵笑起来:“好,好。”

    “陈兄,可知楚将军她在何处?”林阡不耽误,立即问。

    “怎么?”陈铸问了才知道,林阡到会宁来是为了川芎,不巧先一步遭二王爷垄断。

    “换平时你倒是可以直接去,不过最近王妃正卧病,怕是不那么容易见到。”陈铸说,“正巧二王爷也到了此地,对王妃的病情看得太紧,你们要川芎,只怕很难得……”

    林阡暗忖,楚风流病情比想象中重,既然这里川芎缺失,则不是个长留之地。

    “这样,你们先住我府上。我去要药,比你们顺手。”陈铸提议。

    “陈兄,感激不尽。”林阡抱拳相谢,陈铸可真算他俩的及时雨。原先,林阡是想直接去见楚风流寻获川芎,遇见陈铸才知道会宁事已全然由完颜君随作主、还思忖过如若紫茸军守卫森严大不了自己巧取或硬夺。陈铸却在第一时间就说,你俩先住我府上,我去给你们要些。如此,也杜绝了一些没必要的干戈,给吟儿争得了四五天的恢复时间。

    这几天吟儿一直卧病休养,林阡多半时间都与她一起,间或出去见些武者侠客,询问他们会宁当地之事。虽那些通天魔黑寡妇的肖像贴得满天飞,却只吓得了寻常百姓而不至于影响这些人对他们的久仰。会宁当地,几天内就有不少有志之士、盗寇土匪与他结交。吟儿心中有时也觉奇怪,何以他这样的人,可以同时吸引寒泽叶那型,驾驭祝孟尝那种,控制郭子建那款……这会儿结交不喝酒了,改喝茶,一帮粗人附庸风雅,倒也能喝出酒的痛快来。

    唉,坐不住的男人,和爱乱跑的女人,绝配。吟儿笑着想。

    事实上,就算吟儿不是公主,出于和林阡的交情,陈铸也会给她容身之所。向来陈铸就觉得,男人家的争斗,不该牵扯进弱质女流,若想与林阡公平较量,就不应像越野那般绑架凤箫吟,而该先安置好她排除她的干扰才是。家是家,国是国。陈铸分得很清楚。对林阡,虽欣赏,虽投缘,他日若然对峙沙场,陈铸绝不可能不顾大局。

    这些天内,有关林阡行踪,陈铸从不过问,也未派人监视;而因陈铸职责所在是会宁县境治安,林阡亦绝无破坏民间秩序之举动,不可能受陈铸恩惠还给他生乱。林陈二人之间,存在着一种极端微妙的平衡,亦敌亦友。

    陈铸隐隐却有预感:定西已经留不住林阡。越野山寨大势已去,陇右大半落在了林阡手上,要扫除其余散兵游勇,根本是火乘风势。借着这个势头往东吞陕西,志在必得。如此看来,会宁县很快就会有盟军据点。

    而白碌之战终结之前,就已有盟军被林阡植入临洮,那是林阡远程调控了向清风。一旦会宁和临洮据点完全成熟,将连接定西、渭源、陇西、通渭、漳县、天水、秦安、甘谷,届时整个临洮路以及部分凤翔路,全都是由林阡所有,继而迅速以关山一带成为他扫荡凤翔路的起点。陈铸的脑子转得飞快:临洮路凤翔路都在囊中了,那庆原路还会远吗?这三路,都是完颜永琏崛起之地……

    陈铸了解却无法阻止,人心这东西如何控制。何况陈铸最近懈怠得很:眼看着二王爷的事业刚上路子,却因为楚风流一场小病就无心军务——主心骨都倒下了,做下属的岂能不被传递到沮丧心态?!陈铸恨铁不成钢得很,按说完颜永琏也是个情种,可他哪会痴到这个地步,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就不理正事的?陈铸看林阡这种,才是真正的人主作风,处理了大事回来,照样可以对自己女人关怀……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天陈铸正好也闲着,陪吟儿在花园里一起等林阡,闲聊了几句之后吟儿忽然就撇下他,笑逐颜开地飞奔向园外。

    好家伙,一下子把“你回来了”这句话都覆盖过去,直接回答林阡她的身体情况,同时她开心地扑进他怀里,那架势,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

    陈铸在旁边瞠目结舌,这才分开几个时辰?跑过去的时候还带翻了好几盆花,顿时气恼:凤箫吟!赔我花!

    “陈兄,吟儿的命,已被你救了两次。”林阡抱住吟儿却看向陈铸,脸上全然笑意。

    “没关系应该的。”陈铸听出他俩有要走的意思,“她可以就住在这里,川芎之类多的是,府衙中奴仆也会伺候得井井有条。”

    “陈兄。”林阡摇头,吟儿也知不宜久留,岂能让陈铸难做人。再者,她和林阡,也该尽快回到盟军中去,在敌境终归危险,又不可能避世隐居。

    “唉,我也是这么说说。哈哈。”陈铸笑,其实他说完就觉得不实际,吩咐下去给阡吟收拾行装,心里暗暗觉得有一股失落。

    “能遇见陈将军,真是我俩的福气。”吟儿说。她还没让陈铸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身世。

    “是。”林阡欣慰点头,揽着她一步步往回走。

    “对了你结交了哪些人?是不是都对你说,久仰盟王大名,如雷贯耳,滔滔江水流之不绝,拍得你心里阵阵窃喜?”吟儿笑着打趣,眸子里闪着狡黠。

    “差不多都是这么说。不过,都先这样问了,怎不见盟主亲赴?真崇拜她的一剑十式和点苍剑法……”林阡笑说。

    “假!”吟儿红着脸捶他,“好在,听起来很满足……”

    回到屋内,林阡将几包川芎放入行囊,这些都是陈铸跟二王爷要到的,加上陈铸刚叫人收拾的那些,足够吟儿从会宁去韦营了——整个定西距此最近的,应只有韦营还有川芎。

    因知明晨要走,吟儿很早便睡了,过了这几天舒心的日子,吟儿心里很满足,很幸福。林阡轻轻抚着她脸颊,看得见这种甘之如饴。

    “吟儿,要一直好好的。”林阡握着掌中这只温热的小手,微笑,低声。

    “嗯……”她转过来,应还沉浸于梦乡之中。

    他鬼使神差也存了分坏心思,埋下头悄悄地在她左脸亲了亲,无意识之中,胡子微微扎到了她……惊悚的是,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吟儿陡然睁开眼——一动不动却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中充满了惊疑和惧怕,半刻之后她含泪转过头来,又一次仿佛不认得他一样,丢魂落魄……

    “吟儿?!”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轻摇她躯体。

    她魂这才回来,啊一声看着他。

    “这到底怎么回事?”他急问,其实这么微小的干扰,对于睡觉踏实雷打不动的吟儿来说,根本不足以唤醒,何况是这么大的反应!

    “我……”她情知瞒不住他,说好坦诚相对,却还是难以启齿,“在红柳……”

    “瀚抒他?!”他大怒,又想起当时红樱报信,说瀚抒强暴吟儿还几乎要了她的命。

    “不,不是瀚抒……”她泪水夺眶而出,原不想去回忆当夜之事,“是苏慕岩……我那时,在做梦,梦里面是你,可现实是他……我推开他,我喊救命,瀚抒他,原是救了我的……从那以后,苏慕岩那种大胡子,我见了心里会发悸,更不能被碰到脸……我告诉自己,时刻都不能松懈,不能乱做梦,甚至不能想你……”

    “吟儿……”他又何尝想听,痛心与愧疚之下,将吟儿紧紧搂在怀里。

    “不过,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吟儿轻轻一笑,拭干了眼泪坚强。

    不,没有过去,至少让林阡知道,苏慕岩此人绝对不能轻饶,跟洪瀚抒一样必须伏罪。

    恰在那时,听得屋外喧嚷,大半夜黑灯瞎火,却听得出那人声音熟悉:“陈铸!果然是你干的!”

    阡吟对视一眼,一起听了出来——完颜君随?他怎会来?

    林阡镇定将窗推开,看见对面走廊火把燃起、战意也完全亮了。

    阡吟隔着一道花坛,看得出廊上是哪两路兵马狭路相逢:二王爷与陈铸,各自带领一队人剑拔弩张。但看阵容,又不像是为了他俩来——真若是知道他俩在此,二王爷带十倍兵才保险。

    饶是如此,二王爷的排场也足够大了。吟儿看到陈铸府上的奴仆在花坛侧跪倒一片,猜出个一二分:“原是为了楚姑娘。”

    林阡一怔,循着她手指看去,那些奴仆是陈铸吩咐帮他们打点行装的,正巧刚收拾到川芎。林阡心念一动,紫茸军已有人上前,将那些川芎抢夺。

    “完颜君随,你怎可以如此野蛮!”陈铸怒极。

    “陈铸,你明知风流需要它!”完颜君随如护着宝一样亲自过来接川芎,纵使是陈铸也难以冒犯。

    “楚风流,她病了脑子也坏了么,全天下就她一个女人?别人不用川芎了?”陈铸无礼顶撞。

    “陈铸!你!”完颜君随知他指桑骂槐,怒不可遏,“我偏不管!对我而言,全天下就她一个女人!”

    “唔……”吟儿听时,既感动又想笑。

    林阡却俨然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陈兄没经过你二哥同意,便直接拿来了这些药。”

    “唉?”吟儿一愣,回过头来。是啊,不然二王爷现在也不会来这儿讨了。

    “陈兄了解你二哥,知道向他要是要不到的,故而直接拿来了。”林阡低声。

    于是,现在的陈铸,遭遇了不经规定程序办事的后果——被领导兴师问罪。可是,陈铸啊陈铸,越顶撞,越吃亏,因为你最后还是会低头的。

    果不其然,陈铸渐渐有守不住的趋势,因为二王爷提到了林阡,此刻正苦口婆心对陈铸说:“你最近可没再去找林阡吧?”陈铸一来心虚,二来要保护阡吟,三来这个是陈铸死穴,所以一碰到就软了下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盟王了……”

    “是了,哼,你要是再敢见他,小心……小心我采取措施!”二王爷气呼呼的。领导都是这样,不可能就事论事,逮到机会数落你另一件事的小辫子,这样的话这件事没理也能说得过你。

    当然下属也是阳奉阴违的:“那是,那是。不敢,不敢。”陈铸心里却嘀咕:你有本事就说一句“你要是再敢见他,小心我死给你看”,想到那个场景,陈铸差点笑出来。

    二王爷掉转头:“你这什么怪表情!?”陈铸使劲憋住笑,只能继续维持怪表情,说:“我真很久没见过盟王了!”赶紧转移话题:“对了,王妃她怎样了?”

    陈铸本来是想转移话题的,哪想到二王爷的脸骤然更黑,一掌直接往陈铸劈下:“你什么意思!叫他盟王,叫她王妃?!”

    一时间,陈铸那么快的脑子都没转过来……

    突然,才明白,自己把林阡叫盟王,把楚风流叫王妃,正好这个是二王爷曾经的在意……陈铸啊了一声,我冤啊,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吟儿会过意来,笑得肚子疼。林阡这傻小子,还没弄明白。

第835章 碍事者君随

    过程中林阡没有笑,一直凝神看着陈铸,不得不为之折服。其实陈铸在最初遇到他俩得知他俩需要川芎时,还并不清楚吟儿必须定时定量服药,故而带回来的有些少了,然而一听林阡说不够,陈铸二话没说,立马给他们再带了些回来,看上去是那么的轻易,实则……陈铸虽然没有赴汤蹈火,却真是为他们劳心劳肺。

    加之吟儿对阡说过,陈铸去高崖救她的点点滴滴,包括越俎代庖、以下犯上、私通外敌……甚而至于,陈铸会把完颜永琏都言语藐视了,说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陈兄大恩,林阡和吟儿无以为报。”危机过去,林阡对陈铸如是说。他很少感激人,今次却是由衷的。

    “别报了,你们俩好好活着就行。”陈铸笑着拍他肩膀,叹了一声,“其实我真宁可你没有背负这么多的事,搞得自己那么辛苦……不过想想,人生在世,最重要是图活个实在。苦不苦,有什么所谓。”

    “陈将军,没想到你还是对自家少主那副模样,不识抬举得很。这次怎么不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吟儿还在笑着,真没良心。

    陈铸对她敷衍笑了笑,转过头来,郑重看着林阡:“军之令,有不受,君之约,不可违。”

    林阡心头一震,世间最无私最重情最有义气的,其实是这位号称诡绝的陈铸将军啊。

    吟儿也敛了笑,听懂了,感动不已。

    眼看那些川芎被完颜君随车马运走――其实他府上哪可能缺药?但碰到跟自己挚爱相关,难免是这样锱铢必较。

    于是乎一大帮紫茸军,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护送着十几包川芎回去了。

    没关系,这十几包药,待会儿还要被林阡偷回来。

    这十几包药,是倒霉呢,还是荣幸。

    之所以不在当场就现身强夺,自然是林阡不想害陈铸。而为免完颜君随被抢药大动干戈节外生枝,怎么说林阡都要等这药归位了再悄然偷。

    届时,尚被完颜君随派人留下监视的陈铸,可就没有二次作案的嫌疑了。

    因陈铸为人处世可靠,林阡愿将吟儿暂托给他,吟儿自己,也极是放心,打扮成个家奴,就在后花园里剪剪树养养花,意思意思。冬天的树和花实在不多,但在监视下若想得到陈铸保护,吟儿就必须这样,方能出现在他左右。何况,也确实得赔他几盆……

    陈铸于是也就一大清早便在花园里看天、喝茶、吃饭、翻书,除此之外,半点事情也没干。

    然则林阡这一走不过一个时辰,这帮紫茸军就陆续被调动了回去。自打第一个兵卒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跟某个领头的耳语之后,吟儿和陈铸的心就都是一抖,不用问,一定是那边出了事。出了什么事?谁出了事?且静观其变。

    陈铸比吟儿要清晰点,他知道,最近二王爷身边的紫茸军多了不少,他一直觉得,是二王爷太紧张楚风流所致,直到此刻,也没有第二个思路――

    轩辕九烨不在二王爷的身边,完颜君随就只不过是一个很爱老婆的王爷罢了。而楚风流,陈铸很了解她,行军打仗她是一把手,但不至于装病请君入瓮什么的,出暗招不是她风格。最关键的一点是:没有多少人知道,林阡来会宁是为了川芎……

    所以陈铸的思路绕了个弯回来,和吟儿殊途同归:要出事的话,有可能是林阡在盗药的时候失手,然后在二王爷府上引起了天下大乱,金兵措手不及自乱阵脚,出事的是他们。

    “他自己,倒应该没出什么事……”陈铸吟儿对视一眼,各自吁了一口气。

    “咱们赌赌,赫连大人的掷斧,两位完颜大人的凶刀,秦大人的雕龙画戟,哪个可以将那林阡撂倒?”这时有兵卒说,陈铸不禁一惊――十二元神?!

    十二元神的人,怎会也在这里?会否是疑兵之计?会否只是他们对我的圈套……陈铸登时心乱如麻。

    “好!怎么赌?”“我也赌,赌多大?”这帮紫茸军,一旦有人起头,就闹哄了,丝毫不把陈铸放眼里,许是因为觉得他还是二王爷的嫌犯,许是刻意说给他听,看他是救还是不救?陈铸的心和头发一起,风中凌乱……

    “我押两位完颜大人,他们的凶刀阵我见过,可绝了,凤翔路之前有十位高手,都死在这凶刀阵里!”

    “瞎!他们在渭水之战里输给过林阡!我赌秦大人,他的雕龙画戟,当时可算困住了林阡!”

    “渭水之战之所以输,是分开对付了林阡,不曾合力用凶刀阵。而秦大人的雕龙画戟,之所以困住林阡,只怕还是因为银月庄主那时还在林阡手上,与之协作对付了林阡。”

    “这么说来,他三人曾经一起打过林阡?!”

    “是啊是啊,还有仆散将军,当时也在楼船上。”“独厚鞭仆散安德?!”“林阡需要四个十二元神才行么?”

    “……”

    “那就只能看赫连大人了!至少他的战力,在十二元神中是甲等。”“切,谁是乙等?”

    他们越往下聊,陈铸就越发毛。

    这么说,秦狮、赫连华岳、完颜瞻、完颜望,都在会宁?没道理啊。他们应该都在关山一带牵制祝孟尝、辜听弦、杨致信以及后来来到的寒泽叶。他们怎么会来会宁?是大王爷来看楚风流?不太可能……大王爷是怎样的人陈铸清楚,楚风流是他过去的姻缘,是无法愈合的裂痕,是不能触碰的伤,他不可能回来,再者,当着他二弟的面,即使回来,也应是一个人私下来,把四位将军留在关山战地。四位将军一起来会宁,那关山怎么办?!

    不可能!不合情,不合理……

    陈铸心似狂潮,无法找到说得通的解释,却看林阡迟迟不回,关心则乱,而起身决定前去看个究竟。

    “啊,陈将军……”吟儿没法唤住他,眼看紫茸军将领们跟着陈铸一起退出了后花园……其实吟儿心里认定了,林阡能有什么危险!陈铸真是心窍多自己吓自己。

    她郁闷不已,心想陈铸心里把林阡看太重了吧,都忘了要保护我的。不过陈铸心里的轻重缓急,世间有几个人可以调控?

    没办法,吟儿只能自己保护自己了――恨不得找棵树挡在前面隐身,默念着别有人来掳我别有人来掳我……其实也是自己吓自己了,陈铸敢把她留下,也是认定了紫茸军撤走后这里毫无凶险。

    正一边栽树一边默念,冷不防在土里面碰到个什么硬物,吟儿心里好奇,用脚去试它棱角,试探不出这是个什么东西,蹲下身用力去摸,不摸还不打紧,这一摸,她脚底陡然一空,直接连人带铁锹摔了进去。

第836章 凤箫吟历奇

    “啊……”掉下去的一刹那,吟儿以为下面有深渊,心惊胆战故尖叫起来。叫声未落,却已与最低点接触。什么深渊啊!原不过两个人的高度、摔不死人。只是这重重一跌,吟儿屁股吃痛,一边起身一边揉,气极:“怎么……”

    怎么还有人在花园底下藏陷阱呀!?

    说的同时吟儿预备扶壁爬上去――哪晓得轻轻一靠壁,这句“怎么”还没说完,不幸的事就发生了――“壁”它竟被推开了!吟儿被这石门带着转过去,尚未站稳,脚底一空,又摔往下一层。

    又是两个人的高度,也摔不死人。这次吟儿不是仰着摔下来的,是脸先着地了……

    什么意思!谁安排的机关?本想上去的,结果反倒下了一层!

    吟儿这次可真不敢再爬墙了,略运轻功,准备直接跳上去。呼吸吐纳,运力,起步,跳……却在起步和跳之间,插入了一个过程――地板松动……

    蓦地,“地面”被吟儿意图假借的弹跳力抽空。其实那个力很小,但这地面更脆弱,甚至它本来就中空……

    吟儿这次不是屁股先着地也不是脸,是双脚接地然后一弯曲……差点跪下。

    “哎哟,疼……”吟儿发觉现在已经离上面很远了,光线越来越差空气越来越湿。四境死寂,四肢酸疼,不禁心生一股寒意。

    这连环机关是谁设置?一关关看破了人的潜意识并利用,个中的每一个现象都是不可逆,直教人先本能反应后追悔莫及!

    吟儿心灰意冷之时,冷不防脚下一擦,像被什么拽着似的,顺着那斜坡径自滑行下去。

    原以为是结局,不过是个开始――这脚底一滑之后,却竟然一发不可收……

    这斜坡不算陡峭,因此显得极为漫长。一路往下,蜿蜒曲折,拐弯抹角,无惊无险,吟儿一颗心却无法轻松,警惕着路过身边的某一道光线,大气都不敢出――怕略微一扰动,稍不按照设阵者的规矩来,就没法回去了……

    直到那斜坡的末梢,已不知何年何月何时何地,吟儿呆呆站起身来,僵在这豁然开朗的道口――眼前横亘着的,竟是一汹涌澎湃的湍流!色泽偏黄淤积着些许泥沙,那或可谓之曰地下黄河水?

    这,这是在哪里?吟儿登时色变,抬头四望,因不见天日,这还属地道范畴,只是四壁由特殊玉石所砌,显得极其光亮。吟儿清楚现在已回不了头了,唯能硬着头皮,卷起裤腿,涉足这条地下水,顺着这河流的方向走走看!

    约走了个五里路,水流越来越弱,这条路却还未有尽头。眼前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曲水流觞,茂林修竹,农舍栈桥,梨雨曲径。云雾缭绕,百鸟集会,绿茵缤纷,采菱舟横。只是走近看了,才知大多都是石雕玉刻,或是借地气表达,或是与河流辉映。却是谁人所造,巧夺天工,栩栩如生,千载万世,永垂不朽。

    美到极限是简约。吟儿看这地方不必大兴土木,却是比很多贵族王孙刻意追求的更加精致还显得清雅。一时之间,又叹世之壮丽瑰怪之观……

    田园似棋,黄河如带,远处似还有崇山峻岭,静谧中统揽巍峨磅礴,吟儿怔怔看着不禁呆了,眼前情景,像一幅邀她融入的画卷,博大精深,又内藏玄机。吟儿却怕破坏了那份完整,纠结了片刻终于不曾进入,唉,要是林阡在就好了……

    转身刚走,忽发现道旁有花好像是真的,于是低下身来凝神细致去看。原来曲径上的梨雨是这种小白花铺成的,这气味,香得浓烈,闻得熏醉,恰在这时,吟儿觉得脸被一扎,这花看似娇弱,却带刺扎人!吟儿又怒又惊,正待打它,又不忍打,于是站在路中央,兀自发愣。

    “你还是这般残忍,二十三年、才肯入梦。”在这种无预知的情况下,陡然于身后响起了这样的一个声音,吟儿惊得差点跳起来,不及去想是人是鬼,后背猛爬上一股森冷,心立即悬到了嗓子眼,想拔腿就跑,可那个声音的主人,步子比鬼还轻,动作比神还快,话声刚落,他的手已触到吟儿衣袖,吟儿大惊之下动弹不得,他手掌温热依稀是人,语声低沉饱含惆怅,惆怅中掺杂了一丝宠溺:“早知你不会去别处、只愿赖在这陇陕不走……你这丫头、终究还是赢了我。”

    吟儿吃惊地转过头去,看见一张正自伤怀的陌生的脸,那一双深邃的眼中隐约还有一丝湿润,令她想起了只有对她才脉脉含情的林阡……正自动情的这个男人,陡然发现了他捉住的这一袭白衣并非他话中之人,如梦初醒眼神一变,骤然掠过严厉与杀气,更加像煞了林阡,但他的心情应该和吟儿是一样的,所以现在也凝视着她似惊非惊:

    这到底是谁,从未见过,却似曾相识,熟悉到心手相连?!

    这男人五十多岁,脸如坚石,鼻梁直挺,剑眉入鬓,朗朗星目,兼备帅气与王气,年轻时应前者居多,如今由岁月沉淀出的是后者,器宇轩昂,人中之龙。

    这少女二十三四,像极了他一直想梦见却从来都魂魄缥缈的女人,那女人走进他生命时也是这个年纪、这副花奴的打扮、这种掩不住的精灵般的气质、还有这依稀如昨七八分像的眉目。

    “你是谁?!”他与她同时发问,各自厉声,音却发颤,她是害怕,他却期待,一样是为了验证……

    久之,沉默。吟儿心理作用觉得时间到了、该喝药了,忽而开始发晕,站不住险险倒下,那男人眼疾手快将她扶住的同时已为她切脉。她一惊,生怕他察出她中火毒而暴露身份,因此忙不迭地抽身避让。那男人仅是碰触她手腕便察觉她身体滚烫,继而若有所思自言自语:“不是。你不是……”

    她不是他等的那个人,吟儿却明白,冲这身手,这气度,他十有**就是自己想了二十多年的那个人。

    他等的那个人,因为中过寒毒所以身体该是冷的,那才是他熟悉的温度。

    而她想了二十多年的那个人,在大金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迄今为止已经有三四十年,战场上旌麾所指攻无不克,独履至尊情路却孑然一身,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在连陈铸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就轻易调动了十二元神从关山到会宁……吟儿霎时懂了,林阡碰上十二元神之四是为何,紫茸军近期人数的增广是为何。这样巧,这样不巧。

    “谁准你进来?”瞬间,他语气如斯冷漠,不怒自威。

    “我……我……我来……不是……”吟儿因动情而语塞,傻傻地盯着亲生父亲,万料不到会在此地重逢,结巴的同时泪盈于睫。

第837章 执迷而不悔

    第837章 执迷而不悔

    “怎么?哭什么?”猫尿这东西,真是女人天生的武器,便就算他这样的王者,看见她这小婢女眼圈通红,都收敛了愠怒转成不忍和怜恤。

    那时吟儿仰着头咧着嘴姿态全无哭得像个孩子,有什么过分,她本来就是个孩子,就是眼前人的孩子啊……他带给她生命,却没有亲眼看着她长大,错过她人生每一个重要的时刻、时时刻刻……她原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向父亲撒娇的孩子,活蹦乱跳的,哭哭笑笑的,哪怕无理取闹的,在父亲那里,都是对的,即便已经二十三岁了,被无数人尊为盟主或主母,在父亲那里,还是个长不大的小女儿。

    完颜永琏,传说已久从未谋面名叫父亲的枭雄,他此刻近在咫尺吟儿有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可知道这地方是会宁府禁地,擅入者以死罪论处?”他顿了一顿,看她体弱多病的模样,怎可能以重罪处罚,于是拂袖转身,“你出去后,向陈铸领个杖击的罚便是。”

    吟儿见他要走,急忙跟随一步,泪还僵在眼角未干:“我,我出不去……”他适才言辞之中,提醒了吟儿这地方原有另一个入口,这入口在会宁府还是一个禁地……可惜,吟儿却由今天这个鲜为人知的地道来了。

    “我……我是在花园里种树,踩到东西……不小心掉下来的……”所幸她乔装成家奴,惜音剑也未佩戴,否则岂能瞒过他的眼,然而她说的这席话,又都是实话。“我……该怎么出去?”吟儿黯然垂眸,感伤不已,声音越来越小。

    她不是不想认他,这个小时候做梦都想相见的男人,这一声三岁婴孩都能唤出来的“爹”,在此刻远离人间很远很久的黄泉幽冥,足可迫她忘却盟军的很多人很多事、纯然被他一个人的气质吸引,这也许,就是骨肉亲情最深最切的感应……但吟儿,牢牢地记得,还有另一个男人,林阡……他才是她的依存和归属,他才是她活下去的动力和理由,是他见证了她的成长成熟、每一次悲喜和得失,是他与她风风雨雨行了一千一万里路。那个傻小子,此刻正为她屈尊盗药,此刻正迎战陇陕的十二元神,此刻正经历一些本不该经历的事、一场本不该如此发展的人生……

    “是啊,竟忘了这丫头的伎俩。”完颜永琏听吟儿说花园里还有机关,恍然悟,微笑忆,仿佛时间还停在二十年前。

    他口中丫头,是母亲吗?吟儿霎时懂了,这机关,这通道,这地下的格局,全然是她的母亲柳月所造,匠心独运,叹为观止。所以,冥冥之中,是柳月在牵引他父女二人相见。

    然而相见又如何?还是个迟钝的父亲,和一个狠心的女儿……

    他相信了她的话,于是带着她往出口去——原来,只需逆着这条溪河往上游走即可,期间并无多少岔路或阻障,和吟儿想象中完全不同。除了最后水流过猛不易跋涉之外,再无别的难处。

    但恐怕就是因这瀑流数丈极难攀援,他才亲自带她往此地来吧。吟儿见他堂堂一个王爷,权倾朝野,把握天下,却连一个小小的家奴都能亲善对待,心中隐隐震撼。

    可是吟儿也察觉出一个细节,就是无论这条路再怎么泥泞、水势再如何凶急,他与她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最多只容许她本能抱住他的臂,临近出口,吟儿紧紧靠着他走,一边喘气一边想,他或许也答应过母亲,以后,这一辈子,就只背她一个人……

    “捉紧我。”他说。吟儿看见眼前这浩瀚飞瀑,不自禁抱住他的胳膊,刚嗯了一声,就见他飞身腾空,交睫之间,已踏水跃行十余步,身虽倾斜,势却向上,驾轻就熟,轻松自如。好漂亮的轻功,吟儿再修十年,只怕也没到他皮毛。

    称绝之际,吟儿忽然想起了母亲,当年对于母亲来说,这个武功卓绝却来自金国立场敌对的男人,是否也对母亲承诺过,“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

    正自失神,忽听他开口说了一句话,她没听到,以为他在问她来历,啊了一声搪塞:“我……我是陈将军的家奴,养花,养花……”

    “小花奴,是在问你多大的年纪?”他笑起来,明明很温和,却难掩威严。

    “我,我,二十三岁……”她据实回答。他一怔,沉思,到平地上并行了片刻,他看着她摇了摇头。

    “老管家,你呢?多大的年纪?”她要装作不认得他,甚至她要装成她不知道他是王爷,所以鬼使神差这样问。

    他陡然一震,一刹眼神变得那样……浓烈的温柔:“月儿?!”

    吟儿自是不知,完颜永琏比柳月年长十四岁,昔年柳月与完颜永琏嬉戏之时,恰好一个称对方是小花奴,一个笑对方是老管家。

    “……”吟儿登时语塞,完颜永琏的面容里,究竟存了怎样的欣喜与惊疑!然而这笑容,终于稍纵即逝。情境再相仿,她也到底不是柳月。

    他因这句月儿脱口而出而无法掩藏,怅然微笑,对吟儿讲,“二十三岁……月儿她在这个年纪,已经给我添了个小牛犊。”

    “嗯……月儿……是你最喜欢的姑娘……?”她轻声问,眼眶一湿,小牛犊,原来人生中的第一个绰号,是爹娘给她起的。

    “是啊。那小牛犊,就是在这里出生的。时间一晃,已经又二十三年。”他说时,她一惊,原来自己竟出生在这里么?他转头看她,叹息一句,“若是长大了,应和你是同一个年纪。却不知漂流去了何处,无论怎样都找不到。”

    叙说时,他根本就不像是个统领千军万人之上的王爷,他面对着亲生女儿的失踪无能为力束手无策。该找的地方,他应都找过了,柳月最后出现的湖南洞庭,他可能把地都掀翻了江都倒覆了,他却难料柳月最后被宋军围剿之前,见过的自己人有哪些、可能交托给了谁。他更加不清楚诸如云蓝、林楚江、柳湘蓝至梁以及柳月的心态……

    小牛犊没有胎记,没有信物,唯一的线索,是她自到来到出生,柳月都身中寒毒不能祛除,所以完颜永琏清楚,暮烟这孩子,应该和柳月一样,身体是至寒之性——身边少女,几乎在相遇的第一刻,就完全被排除在外。

    吟儿,也终于明白了么,为什么身上中火毒几年多都没有恢复?是因祸得福?是命中注定?相逢而不识,证据已全消。她现在改头换血,等于已判若两人!他如何还能认得了她!?

    倏忽眼前大亮,这暗道终于到了尽头,出了一口枯井,果然是会宁府的禁地。后门口,陈铸已领兵在侧等候了多时,脸上全然是焦灼。

    他当然是去了才知道,十二元神的到来跟完颜永琏有关,一听说王爷在禁地重游,立即领军到这里来迎候。

    但陈铸的焦灼,却是为了吟儿。

    哪能不焦灼?原想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陈铸更关心的是林阡。哪想到这一走不过片刻,凤箫吟就失了影踪。虽这回没击掌发誓只是暂托,毕竟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陈铸真意想不到,凤箫吟此人在一个极端安全的环境里都能人间蒸发!

    那边林阡身陷苦战,这里凤箫吟丢了,加之王爷竟会到来,陈铸急得是焦头烂额,既不想迎候又不得不来。此刻看王爷驾到正自欣喜,忽看到凤箫吟这个要命的家伙——陈铸豁然开朗那个神清气爽啊!飞一般地奔过来差点忘了是迎她还是迎王爷,缓得一缓,陈铸蓦地停住了,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何故王爷会和她在一起?他……他们!?他们……

    陈铸大惊,失魂落魄般站在一隅,脑袋里罕见竟一片空白,与此同时,身边陆陆续续已经跪下了一大片兵卒“参见王爷”。声音响彻云霄,军容整肃威武。

    好一个多谋快断的陈铸,立即调整了心态抢前一步,是了,在他心中吟儿尚不知晓身世,不可能跟王爷相认,何况还有林阡牵制:“你这混账奴才,好大胆子跑到禁地来!”训斥的口吻,宛然吟儿是他奴婢。

    完颜永琏衣袖一抬,陈铸被迫站停。“匹夫,稍安勿躁。她只是误入,你且从轻发落。”对陈铸的口吻,恰似林阡对海逐浪一样。吟儿傻傻听着,怔怔攥着他手臂没松开。

    “是,王爷。”陈铸见王爷果然不知情,心里一喜,蓦然回首,再看凤箫吟——此刻站在王爷身旁的她,就如棵幼苗靠着遮天大树……

    陈铸不知怎的,心里的喜全然转化为酸,本想就势把凤箫吟拉开的,这当儿脑筋急转,伸手过来把吟儿按跪下:“你这奴才,王爷救了你性命,还不给王爷磕头!?”

    当是时,吟儿还没有缓过神来,依旧攥着完颜永琏的臂不放,觉察完颜永琏有放开她的趋势,她泪水顿时满了眼眶。像当日在聚魂关死赖着林阡一样,为何现在又万分舍不得父亲?凤箫吟啊凤箫吟,你,你实在是个优柔寡断的女人……

    吟儿一狠心,松开手,陡然意识到陈铸说这话的用意,陈铸要她磕头,是要她对父亲跪拜啊。可是,吟儿跪下的那一刻,知道自己不是在对父亲行礼,而是在向父亲道别。道别……

    “谢……谢王爷……”不是谢王爷的救命之恩,而是谢谢他,给了她人生的起点,给了她机会认识林阡、爱上林阡、陪伴林阡。吟儿抽泣的同时磕头认错,错在这不孝不悌,错在这可怜可恨,错在这难进难退。

    那时已接近午时,她体内火毒稍事发作,已疼得后心发麻,借跪倒在地掩盖了过去,待王爷率大军走后,还伏在地上起不来,陈铸慌忙来扶她时,她已汗流浃背,却咬紧牙关,绝口不提一个疼字。

    “你放心,林阡他还在打,一时半刻败不掉……王爷也还不知道这回事,他来会宁,并非为了张网设伏。”陈铸说的同时,吟儿看见他目中含泪,自是为适才的那一幕吧……

    吟儿惨淡一笑:想不到,那样一个铁骨铮铮的陈铸将军,他心里也有温柔感伤的角落吗……

    眼前一黑,又尝到失药之苦,不知林阡与十二元神争斗到了何种境地。吟儿设想,他是冲着川芎去的,恰好失手被十二元神撞破,继而几个人缠斗了起来,从清晨到午后三四个时辰,一直维持平手。然而,这里是金兵的地盘,金兵会有增援,加之,完颜永琏他就算不知情,现在也已然知情……

    “陈将军,府中……可还有药喝?”她强撑住身体,要陈铸带她回去,回去喝药,回去等林阡。

    “回将军,最后那一包药,早上就已经喝完。”府上的下人却如是禀报。陈铸没见过吟儿病危时的样子,还以为林阡说她被他救命是夸张。此时此刻才算见识一二。

    “陈将军……”吟儿侧卧榻上,痛苦不堪,却将他唤到近前。

    “怎地?”陈铸看见她体力不支,内心难免煎熬。

    “陈将军老大不小啦。该娶一个媳妇……好好地过日子了……”吟儿微笑。

    “唉?这关头了,还插科打诨!”陈铸的脸骤然一红,又气又涩。

    “是该好好地过日子……”吟儿敛了笑意,噙泪认真,“陈将军这么好的男人,不该为了所谓的军国大事误了终身。像你说的,人生最重要是图活个实在,人生得意须尽欢……千万别等到如我现在这个地步了,再来悔恨……”

    “少瞎说八道!你以后会好起来!”陈铸闻言色变。

    “以后会好起来。这不是现在在悔恨吗?”她一边咳一边笑着,情知口误却诡辩。

    便那时听得一声微响,有人从窗户外跳了进来,不是林阡又是何人?

    “怎样!”陈铸慌忙冲上前去,先将窗户关上了,吟儿欲下床去迎他,但有心无力。

    “先去煎药。”林阡将一包川芎给予家仆,声音短促有力中气却不足,他一旦靠近,便有奴婢吓着跑远了。吟儿听音便知他负了伤。果不其然,陈铸说道:“你受了伤。”

    “无碍。”林阡说完,迟迟不肯靠近,定然是怕他血腥加重她火毒,如斯细心。

    “我先找大夫来看!”陈铸急匆匆出去了。隔着屏风,吟儿只隐隐看见林阡的身影,轮廓还是那般深刻而鲜明。他似是臂上中了一箭?却听得一声闷哼,他自己先将箭扯断了。

    “唉!你别自己动手啊!”吟儿忙不迭地叫出声来。

    “放心,我懂医术。”林阡说。

    “你……你那什么三脚猫的医术……!”吟儿哭笑不得。以前讳疾忌医教人担心得很,现在可好,变成个自以为是的大庸医更加教人担心!

    “适才陈将军去观战的时候你还没中箭……”吟儿担心,这一箭会否是完颜永琏所射。

    “我一看时间不早了,赶着从战局抽身,一不小心……是支流矢罢了。”林阡解释说。

    是了,若是完颜永琏,这一箭显然致命。看样子,完颜永琏没有去参与此战。吟儿低下头来,什么一看时间不早了赶着抽身啊,还不是因为他怕她耽误了喝药?

    “吟儿,喝了这药,我俩立刻就走。如何?”他将血止住也包扎好了,端着煎好的药走到吟儿榻旁。

    “嗯,好。”她点头。他说什么她都答应。

    “十二元神全城搜捕,天黑以前一定会搜到这里,届时可不能让陈兄为难。”他说的时候,脸色苍白,显然经过损耗战力已经极低了。

    “咦……”吟儿忽然想起了只有自己才晓得的那条地道,“倒是有个地方,可以暂且躲起来避一避。他们不会想到我们会去那里,也万万不会敢进去。”

第838章 半刻鸳侣梦

    第838章 半刻鸳侣梦

    林阡听吟儿讲毕那地道之事,才知她今日竟独身一人见过了完颜永琏,震惊之下,不免生出一丝欣慰:面临着突如其来和进退两难、吟儿最终选择的仍然是他……他虽有把握吟儿会选择他,但却怕吟儿纠结、担心她抑郁,然此刻她复述之时面容里全是不悔,此情此爱,不得不教他感慨万千。

    他心里委实了解,吟儿之所以提议进地道,除了暂避的目的之外,更想要做的,是探寻她父母的往事,如此重要,他岂能不陪她一起。再者他战力确实需要时间恢复,想要在自己受伤的情况下还保护吟儿妥当,暂避是最好的选择。“隐居几日也好。”林阡点头,按住吟儿的脑袋轻拍,语气一转折,“不过,得预先备齐你的药。”

    她听他讲“不过”时,尚以为他会战意沸腾不愿收手,诚然,他战力低了,十二元神跟他折耗过不也一样低了?冲他不服输的个性,冲饮恨刀中的热血,他都本应该选择浴血杀出重围……可这“不过”的后面,是预先备齐她的药。是了,是了,丈夫能屈能伸,一切选择都是要看情境的,为了她彻底安全,他岂可能逞一时之快。

    心里头不免泛起一丝甜,因见到完颜永琏而愧疚悲郁的心情,其实在得知他跳窗而入、和听到他说“我医术很好”的时候已经一扫而光。她爱极了这个大庸医,爱到她觉得做错了事自责地快哭出来时、一遇上他就笑。

    这个大庸医,同时还是个惯偷……

    “怎么会被人发现?为师传授的经验不够?”她笑语,轻抚他臂上的伤口。

    “唉。原不该贪心。一次偷两包动静还比较小,前几次都带去安全地点藏妥了,第五次多偷了一包出来,结果掉出了手散落得满地都是。”眼前这傻小子,他还是林阡吗。越野在九泉之下,估计都要笑他——比我还龌龊。

    当然啦,他本不可能动作这么笨拙,听上去笨拙是因为口拙。吟儿微笑,想,如此嘴笨的男人,我要是不在你身边……我怎忍心不在你身边……

    随身携带的药品只够两日,其余多数都被林阡置于安处,预示着他们只能暂避两日、离开会宁府之前更要先取回其余的十几包川芎。陈铸很担心:“十几大包的东西,会否太惹眼?”吟儿笑着说:“打扮成一个卖假药的。如何?”林阡亦笑骂这丫头:“卖药就够了,还假药!”

    “陈兄,后会有期。”阡随着吟儿来到这花园里,预知他们返回后再见陈铸的可能性不大了。

    “有期。”陈铸惜字如金。

    “陈将军,这些天来……辛苦你啦。”吟儿微笑对他讲。相遇至今好几天了,她都没什么契机对陈铸说她已经知道身世,故而陈铸还把她当个什么都不知的孩子,或者说陈铸的潜意识希望她不知道希望她开心无忧无虑。分别之时,吟儿想,告不告诉他,都已经无所谓了。大恩不言谢。

    “好,你俩小心为上。”陈铸没多的话。

    同样是陷阱,同样是机关,同样是险旅奇遇,因为这次经历的人是陈铸口中的“你俩”,所以不再惊险,不再恐惧,不再觉长路漫漫。惊险的那些使人荡气回肠,恐怖的那些使人生死相依,曲折的那些使人两情久长。早晨,她就是被她母亲的连环机关算尽了心思,缓慢地却不停地往地狱一层层地下。傍晚,她的男人,抱住她直冲着最底面来,一刻不肯耽搁,这速度,简直要藐视这过程。

    从那段蜿蜒的斜坡上一路滑行而下,想象着他二人此刻正置身一参天大树群中,顺着一树枝轻易地往下滑,偶尔经过某两枝的交汇点,更可借势过度到另一棵的枝节上去,于是在浩瀚的树海中纵横随叶逐风,倒也别有一番趣味。她长发随风飘扬,转过头带笑看他:“不一样。”

    “什么?”他一怔,吟儿的话有几人听得懂。

    “这次是我的谋,你履行。跟以往不一样。”吟儿笑。

    “小人,谁跟你抢。”林阡朗声笑起来,地道里陆续回响。

    吟儿的谋,注定有她的特点,不缜密。比如说,两个入口,这一个鲜为人知没关系,那一个众所周知却是禁地,是完颜永琏严令禁止的地域,注定连十二元神都进不来。但完颜永琏本身……

    林阡却为吟儿排除了这个不缜密:两天之内,完颜永琏应不会连赴同一地两次,那个威震金宋的王者枭雄,他之所以时隔二十年重返陇陕,怎会简简单单为了缅怀柳月。

    “你爹他到临洮府来,很可能是为了黑山渊声。”林阡说。

    “唉……我还道是冥冥之中,娘牵引着我们重遇……”吟儿叹了口气,点头。

    “那个名叫渊声的魔鬼,他的重返人世,不可能不引起你爹的重视。”林阡道。

    “渊声那家伙,想来也是楚姑娘这场大病的诱因啊。”吟儿说。渊声的失落民间,不可能不教楚风流殚精竭虑因此累病,何况楚风流还带着对薛无情的种种负疚。

    吟儿话音刚落,两个人就已到了斜坡末梢,重临那地下的黄河水,才不过片刻功夫罢了。咦,时间怎么这么短?她记得早晨自己一个人来时,这条路明明深不见底。

    那是啊!早晨她历险的时候,还需掳起裤管慢慢地趟过去,过程中尤其担心被水冲卷,现在呢,身边人一言不发已再一次将她背负。怪不得不一样的感觉了,两个人的路,注定不寂寞。

    “明明是因为渊声病的,女眷们却都嚼舌头,背后说楚姑娘的病会令她不能生育,无不无聊?”她伏在他背上,带着不信与鄙夷,继续讲楚风流的事。

    林阡一怔,叹了口气:“若真如此,人生真是有得必有失。她那样好强的性子,注定需付出代价。”

    “怎么?你竟信么?!”吟儿听出阡的语气,不禁一惊,既是为楚风流难过,又给自己敲了一记警钟。论兵法韬略,自己当然不及楚风流,但论“好强的性子”,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吟儿登时心里一紧:林阡和自己的年纪都摆在这里,能蹉跎得起几年光阴?战儿现在都已经五岁了,他俩和天哥陵儿落了这么大的距离!可是,这个残喘了多年发烧吐血已成习惯的身体真的还能好么,自己在跟陈铸说笑的时候下意识的已经有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感觉……

    吟儿清楚,非但这身体很难恢复了,而且现在对林阡而言,自己是碰都不能碰、一碰就怕碎的花瓶——拜洪瀚抒、苏慕岩所赐,林阡不可能再主动地要她,甚至被动都很难了。所以阡说,有得必有失……?吟儿希望是自己想多。

    眼眶一湿,骤然无语,其实那晚她差点没命的时候真舍不得林阡,她不想把他一个人孤单地撇在这个人世,可是,死不死不是她能决定的,也不是每次都那么好运死不掉的,搞不好下次又是哪一味药缺失连针灸都救不了急,真一命呜呼了林阡以后该怎么活……除非,除非给他又一个小猴子……有个小猴子陪他,就算她死了,他虽然会难过,但肯定不孤单了……

    不经意间,察觉林阡的脚步放慢,吟儿从沉思中回神,原来已走到了那专属于完颜永琏和柳月的世界,这一刻,且当他二人重返昔年。

    亲临才知,眼前影像,绝大多数都是玉砌、石削、或千年木榫搭建,分明仿制,却以假乱真,至少在涉足之初,林阡还感叹这地下之物保留完善,触摸时方才彻悟,原是被构筑的假象。

    “除了地气和水流之外,竟全是你母亲造就。”饶是林阡,也不免称奇。玉石雕刻之能人他不是没有见过,江西八怪里就有西江月擅长,但要再结合园林构造、描绘渲染之术,使得种种事物融为一体、层次分明、色泽自然、毫不突兀,就须下好大一番心思了。好一个柳月,竟将所得素材如纸张一般任意裁剪拼接,创造出这样高超的一张画卷,除了接触感无法改变之外,堪称完美到天衣无缝。

    “没有,还有这花,也是真的。”吟儿指着路边的小白花,见林阡弯腰要碰,赶紧劝阻:“它有刺,会扎人。”

    “嗯。原是酴醾。”他闻见那香气,在陇陕的很多酒水里都出现过。

    “酴醾……”吟儿一怔。不知怎的想到四个字——“酴醾事了”,暗觉伤感。

    “这样大的工程,你母亲竟能一个人独自完成,她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天才。”林阡由衷称赞。

    “她确实是个天才,不过一定不是独自完成的。”吟儿笑,“这些素材,得找一头牛,帮她运来、帮她搬。”

    笑语时,已行到那栈桥,吟儿见水流淡去,已从林阡背上跳下,两个人一并过去。石板路边,依稀有柳枝飞舞,所以桥上翻滚的酴醾花,像极了柳絮如雪。

    二十年前的石板路上,相依相伴的,原是另一对神仙眷侣……林阡思及那柳月已死去二十三年、完颜永琏却仍不能认回吟儿,百感交集,触景生情:

    “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吟儿脚步放慢落后了林阡几步,一直都静静听着,忽而抢上了几步,轻抱住林阡的腰站停在桥上:“可说好了,别让咱们的孩子们,用这句诗来形容爹娘。”

    林阡一怔,微微笑起来:“是。说好了。”

    她既是真心说这句约定,更借此试探出他的心情,发觉他并无抗拒“孩子”的意思,心中一喜,想自己真是庸人自扰,阡一定更相信她会恢复健康,相信她会给他带来又一个小猴子,不,该是小老鼠了……

    执手正待前行,忽然林阡强拉住她,两人一起往后退了半步,说时迟那时快,桥尾不知何处飞来两支利箭,一左一右速如霹雳,刷刷两声对心撞在一起,若非林阡眼疾手快,这两箭定然阴狠,一箭横穿一人。

第839章 残忆追旧年

    第839章 残忆追旧年

    初始,吟儿望着眼前这幕邈然深远的画卷,还不自禁地感叹情境贴心心道原来爹娘和自己是一样的,越在血雨腥风里久了的人,越向往着那种永恒的恬静,所以吟儿面对着流水花香、薄霭淡雾,会联想起黔灵峰和曾经与云烟的约定、继而陷入遐思失去警惕……冷不防出现这两支飞来响箭、并引起前后左右上下一轮又一轮的枪刀攻击,吟儿始料未及,手忙脚乱,若非林阡在侧,恐怕已死千次。

    这些暗箭明枪,并非来自别的任何敌人——正是柳月一早就安排在桥尾的机关,不触则深藏不露,一碰即开启接连引发后续……实在是破坏了初始吟儿的心绪,也完全改变了吟儿原先对她的印象:母亲确实会跟自己一样追随王者的同时向往安谧,但那在母亲的性子里只不过万分之一。

    如林阡说的,柳月是个了不起的天才,即便她有再多的特点——任何特点都盖不过她的聪明。木石雕刻,何让以此为业的西江月;以假乱真,连诸葛其谁都要自愧弗如;机关陷阱,设计高超无半分破绽,连林阡都是到了才躲、大理的蓝府地道可学到皮毛?而吟儿更心知,凭父亲那般传说中的无上王者,都很难捉摸到母亲的全部心思。父亲称呼母亲作“丫头”,除了父亲比她年长十四岁以外,更多的不过是表达一种对她聪明的无可奈何吧。

    这种聪明,却是大聪明,不是吟儿的小聪明。吟儿歪着脑袋想,不明白得很,为什么母亲能构筑这样的旷世巨作、女儿却只能挖挖坑呢……

    脱离栈桥险境,一切恢复宁定,就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吟儿才明白,探寻往事不是这么轻易的,篱笆门后面的世界,可能是爹和娘最爱的天堂,却是外人们必须历经的地狱——院舍中,很可能与桥尾一样机关密布、陷阱环绕。那是自然,他二人的地方,怎可以轻易被谁打扰。冲这一点,心门紧锁的除了柳月死后的完颜永琏之外,更有当年就自我保护意识极重的柳月。她是细作,应该的。

    “这地方,怎好像来过?”林阡环顾四周,隐约觉得熟悉。

    “这地方……?我就出生在这地方啊。”吟儿一怔,你怎可能来过?

    “会否是从地狱到阳间的路上,我俩原是一起来的,结果你喜欢这地方,故而停下了,我继续往川蜀去,你的魂就一直在这里飘?”林阡托腮,自以为幽默地说。

    吟儿……直冒冷汗,一边鸡皮疙瘩,一边毛骨悚然,睥睨着林阡一句话都讲不出来。真要命,盟王他最近被谁附身了?总说一些不是他风格的话……

    “所幸吟儿喜欢这地方停下了,否则……这一生未必相遇,何来相知相许。”林阡的语气倏忽却恢复平和,吟儿一愣,视线便模糊住了,攥紧了他的臂,头也靠着他的肘、轻轻地埋进去,微笑:“那为你多飘了两年,也是值得的。”

    这一刻,多想时间停住、人事凝固,用这一双手,借着林阡的力气,挽住流光不许动。

    推开篱笆门,缓步走入这地下农园。

    修竹满庭,芳枝绕境。青石板铺成的小路,自然素雅。

    越往内行,越觉惊奇,原来这当中景象,竟会随着视角的不同呈现出色泽、排列、乃至构造的转变,亦真亦幻、半实半虚、光怪陆离。前一刻看还是遍山发翠,走一步远峦已呈深蓝,若进个半步的分寸,则正好是翠、蓝之间。颇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之感,又好像更胜一筹。

    这个仰借头顶玉石可达永昼的幻世宇宙,这些远借地中岩层表现出的山峦线条,这一系列堪称应时借的五彩斑斓变幻无穷的浮光掠影……如果真像吟儿是出生在里面后来再也没出去,会否就成了井底之蛙以为世界就是这样的?会吧,至少看起来和真的一样,迷人眼……

    但,开满了曲径的酴醾花,却始终不变是纯白。令人不住喟叹,世间假象可千万,唯独不变是真相。

    林阡一瞬揽紧了吟儿。所幸,这个险诈莫测的世界里,有她在。

    此刻她笑着说,真假还不好分辨?不该出现的都是假的,该出现的全是真的。哈哈,是啊,吟儿的道理总是这么简单易懂。不过,对他而言,只要有可能威胁吟儿安全的,真与假都一样要紧。决不准她随随便便碰任何一件物。每一步路,都必须他先走。

    终抵达第一间居室,农舍石屋人家,简朴略存古风。

    “‘何陋之有’?!”吟儿发现那屋宅门额有横批,瞪了足足一刻才读出来。因为这四个字太难分辨了,吟儿边读边带点愤懑,却恰好把这四字的气势表达到位。

    林阡循声看去,那四字龙飞凤舞,笔势连绵环绕,气度放纵不羁,若归类到书法字体,应是狂草,难怪吟儿极难才读出来了。从一个人的字体,可以看出那个人的气度,笔力这般雄壮,更有龙跳天门、虎卧凰阁之风,必然是完颜永琏所写。

    林阡想,平常人在自家门上,顶多写个“斯是陋室”来彰显“惟吾德馨”,可柳月却偏选用这四字,因小见大。吟儿很多情况下做事张扬,应就是源自柳月的我行我素。

    “嘿,若换成我,才不这样写横批。”吟儿却大有篡改之意。

    “那你要怎样写?”林阡好奇,追问。

    “嘻嘻,写‘孔子曰’。”吟儿狡黠一笑,调皮得很,其实还不是一个意思?

    “哈哈。”林阡笑起来,“不正经。”心道,偏此一项,吟儿就比她妈难收拾得多了。

    忽而敛笑,凝神看着吟儿,林阡其实真希望吟儿能遗传到柳月对世事的不屑态度,总好过如今这般外强中干,越不正经,就越是在乎。

    “别光笑我,你也从那《陋室铭》里,取些字来做这屋子的横批。我可限死了,不准太俗,不准太雅,最好是符合此情此景。一炷香内,你且说来。”吟儿说。

    “用不着,我现在就有一个,绝对应景。”林阡笑。

    “咦?”吟儿一怔。

    “‘往来无白丁’。”林阡戏谑着吟儿,“可符合此情此境?”

    “去!”她红了红脸,知他既是讽刺她卖弄,又是在笑当年那个风七芜,明明自己不懂事还笑主公附庸风雅。

    此刻林阡去读那对子,仍然是狂草字体,一气呵成、左驰右鹜:“享老农与老圃之乐,品丘丘及壑壑风流。”

    沉吟片刻,林阡点头:“若然如此,‘何陋之有’就对了,‘孔子曰’只能盖前半句。”

    “嗯……”对牛弹琴,吟儿还在研究这些字呢。柳月的才女气质,多半传给了蓝玉泽去。

    推开门进得这间屋舍,倒是有一些意料之外,如果说外围再怎样僻静,都未刻意匿藏柳月和完颜永琏的才情,那这屋子的内部构造,却真真正正是寻常农家的,没有任何特色可言——简简单单一桌、两凳、一纺车,再配上个陈旧的碗橱,返璞归真到男耕女织,教人怎样也不会相信,住在这里的是号令天下的王爷和王妃。

    “果然一边品丘壑,一边在当老农老圃。”林阡叹。

    “那是,再风雅的人物,也是要吃饭睡觉的。”吟儿……确定是属牛的。

    “锯浪顶上,依稀也是如此摆设。”林阡忆起自己父母的生活,虽然玉紫烟有可能只是云蓝的填空。

    “不,这里比锯浪顶少了件东西啊。”吟儿奸笑,摇头。

    “什么?”林阡一愣,察觉她一脸淫荡。

    “少了张床。”吟儿邪恶地笑。

    “嗯?何必要床?”林阡自顾自地说——你们两个大俗人大淫人,你们能不能不要破坏这意境!

    那时吟儿还没听出林阡的意思,拉着他直接往后门走:“傻子,必然不止一处,再往后探索看看!”

    吟儿适才看见这里幅员辽阔,想坐落在这里的屋宅肯定不止一间,不可能每间都是一个风格,那么单调住在里面肯定会被闷死。再者你外面写了对联横批,里面却不放点琴棋书画,“调素琴、阅金经”,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于是拉着林阡从后门走出,一口气经行了随后相邻的好些屋舍,不过令吟儿失望的是,这些屋舍都平淡无奇,除了比第一间稍微修缮些没那么破陋之外,内部的格局都和第一间是一模一样的。

    林阡心中暗暗警觉,这十几间屋舍摆设近乎一致,很可能是柳月有心为之。稍不留神,就可能迷失其中。故而从第三间开始,林阡就已经在默记方位与布局。

    好在每一间屋舍所坐落的院子风格稍有相异,且各自都有楹联对应着门前景象,如“奇石尽含千古秀,异花香动万山秋”的庭院内,必然山石、花卉比其它多一些;而写着“坐石可品泉,凭栏能赏花”的小园,则假山中开有渊潭,洞壑幽深,泉水明净少许,那间园子里,也在角落处多了一只紫砂壶,供以品茗之用,不仔细看,根本意识不到。再走到一处写“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走进那院子豁然开朗,果然是诗中风景,连光线也恰如其分。远处布景如立体,近处空间似诗画。柳月啊柳月,真乃神仙也。

    林阡把这些楹联的次序熟记于心,如此路径也就不会出错了。初时吟儿看他背诵还不明白,后来才懂——要是她一个人现在再往回走,保管会走岔了路鬼打墙。毕竟,第一次来,景色的不同点太少太微妙,地底下方位感又差……

    “好在你也是个细作、熟知我娘的心理。否则我一定在里面绕圈子,休想找到爹娘的情事。”吟儿笑靥如花。那时林阡想,就算前面是龙潭虎穴,他也是要陪吟儿去的。吟儿因为他已经无法认祖归宗了,怎可以连这点小小的想法都不能满足她,哪怕她现在是出于没良心的八卦心态,何况她不是。

    辗转了约莫一里路,院落风光与前面迥然,竹树花石少了些许,却有更合远景的田园风情,配置有渔舟、水车、梯田等等,使人大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意境。吟儿咦了一声,这是她刚刚看见在画卷里的,想不到就片刻功夫而已,她现在已经和林阡一起在融入画中了。

    随着路径的越走越深,那门联上的字迹也逐渐不那么潦草,只怕是融于情境,笔锋婉转含蓄起来。但仍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你爹他,竟能精通这许多字体,冶于一炉,犹拍古人之肩。”林阡由衷赞,可见完颜永琏,是怎样的精通汉人文化。

    “怎么?”吟儿不解。

    “他的字,着实有大家风范,配上你娘挖池堆山、叠石理水的本事,这地方俨然不是简单地道了,实在是一座地下宫殿、微缩园林。”林阡说。

    “嗯……庭院确实都很美,景色也借得很到位。可不足的是,屋舍的内部构造,每间都是一模一样的,单调了些啊。”吟儿叹,“世人皆如此,喜欢塑造些光鲜的景观,却忘了旮旯里还一塌糊涂。娘她一定不是那么俗,可能是为了设置迷宫,不得以吧……”自顾自地说着,看眼前这一幅对联,“‘你共人女边着子,争知我门里挑心’……咦?这个对子,是什么意思?”

    林阡一怔,悟了出来,笑:“你娘她,预知到了你此刻的心思。这个对联,是个谜语。”

    “谜语……”吟儿默念。

    “上联是‘好’,下联是‘闷’。”

    “好闷……?”吟儿一愣,笑了起来,可真说中了她现在的心思。

    “看来从这间屋子开始,就内外一样充实了。”林阡说时,吟儿抬头看这屋宇,确实比先前见过的一些要高敞得多,不知是因为接近边缘,还是周围乱石山林掩映,总之一眼还没看到边。

    林阡上前两步,本是存了十二分的警戒,正待打开门带吟儿一起进去,突然之间,缩回手来,满头冷汗……

    “怎么?”吟儿一怔,察觉出他的异样。

    “这……这不是……”林阡中邪一般,吟儿一惊,代他来推门,忽然也定在原地,这哪里是什么屋舍啊,这……明明是……晾在这园子里的一幅画罢了!

    这园子里,除了假山,水池,曲径,拱桥之外——没有屋舍。

    有只有这种经久不坏的画纸,而已。

    就仿佛柳月在这里叹了句“好闷”之后,出一幅画戏耍了一番二十年后的来客一样。林阡和吟儿对视一眼,惊诧不已,是思维定势觉得这一间肯定是屋舍吗。不然为什么站得这么近,存了这么多防备,都没看清楚这屋舍原是被画出来的?!

    或是作画的人得天独厚、画技已臻入化境?直找到这幅画的边界看落款,原是“凌云笔”这个画师所留。

第840章 从来良宵短

    第840章 从来良宵短

    半刻前吟儿还说,区别真假很容易,该存在的就是真的,不该存在就是假的。

    半刻后,她的母亲柳月,信手拈来一张图画,巧借布景光线安插于前,轻而易举就推翻了她的言论,令这个口舌伶俐的吟儿、失色哑口无言。

    若适才,那是机关,不是纸张……林阡每一步路都先走能如何?林阡当过细作谨而慎之又怎样?冷汗淋漓,既是叹柳月造诣,又是忧彼此前景,不错,他和吟儿适才路过的只是迷宫,但林阡心知肚明,之所以“只是迷宫”,是因为他目前只能看出那是迷宫!

    柳月,这个女人强悍之处在于,你明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座迷宫,却猜不透她规划的更深一层用意。林阡尚且如此,更别说粗心的人跑进里面还不知道这儿有迷宫了……

    “凌云笔,落款如此,当是你娘。”林阡唯能将话题引开,不希望吟儿紧张。

    “嗯,原来这是娘的笔名……”吟儿果然上了心,饶有兴致地琢磨着。

    掀开这震惊一画,才悉此冰川一角。其后原有个密闭山洞,林阡携吟儿这一路过去,两侧墙上挂满了画作,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这应该堪称‘画墙’了。原来娘是个大画家!”吟儿看这些画的落款,无一例外都是“凌云笔”,画如其名,笔法一流。最初有几幅花鸟虫鱼,颇有一番自然情致,神闲意浓,气韵不俗,后见几张描摹瘦竹,嶙峋中见出劲节,比花鸟虫鱼看出进步得多,再多行几步墙壁上张贴的内容多是山水江河,技艺之精,教人如临其境。特别是有一幅钱塘江潮水图,虽是静态的一幅画而已,却竟能彰显出“声驱千骑急,气卷万山来”的声与气,到此刻,技术卓绝已不值得赞叹了,此气魄与意境,天下间几人能及。林阡忽然觉得不对:凌云笔不应是柳月,而该是完颜永琏。

    还未开口,就听吟儿咦了一声:“不对,这凌云笔,是我爹,不是娘。”林阡一怔回过神来,见吟儿指着落款读着年代:“大定四年作。金大定四年,是宋隆兴二年,娘才五岁大,再神童,也画不出这么好的画啊!”

    “对,是了是了!”林阡点头,先前的画作一直没有年代,但从技艺来看,都该早于这个大定四年。

    说来也奇,之前的那些画,不仅一阶段一阶段的境界有提高,而且每个阶段都有许多张,加在一起成百上千、拥挤而繁复。然则在大定四年之后的一段日子里,随着造诣的大幅提升,画墙上数量却反而锐减。林阡掐指一算,应就是在弱冠之龄,完颜永琏开始了他的征战生涯。

    “爹小的时候,应是一个通汉文、工书画的小王爷,满腹经纶,儒雅风流。”吟儿转头看这漫长的一路,回味无穷。

    “难怪他后来成立的‘盛京七修’全然是金朝一流的书画家、医学家……我原还以为他附庸,现在想来,真是惭愧。”林阡点头,叹息。

    “王孙贵族,没办法,非学不可。”吟儿笑。如她所说,完颜永琏毕竟是个王爷,常年征伐被磨练出的野心战志以及掠夺欲之外,他身上毕竟还有着皇室血统贵族气息,与出身草莽的阡非常不同。

    却是在满墙的山水江河中,突兀地插进了一幅风格迥异、技术也生硬的仕女图,特别像个顽童涂鸦,纸质也较凌云笔用的差了不少,当然连笔名也没有,阡吟立刻就明白过来,这必然是柳月童年所作,正好接上这完颜永琏的青年时期。

    “哈哈,娘是从仕女图开始起步的么。”吟儿兴致更高,于是拉着阡恨不得一路小跑,这一段完颜永琏的沉淀期显然一直都在打仗,而柳月,则是从童年过渡到亭亭玉立的少女时代,作画的水准当谓之突飞猛进,数量当然也不胜枚举。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一点都没错,阡吟走几步路的工夫,柳月不知要费多少的笔墨。她年少时应经历的也都是才子佳人、自由自在,所以除了仕女图外,多的是山山水水,线条勾勒则轻灵细腻,自是与完颜永琏能够区分。且个中山水,多以巫峡潇湘景色为主,渔舟唱晚、洞庭烟云,尽入其间,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泰安云蓝,洞庭柳月”,并称多年,想来正因如此,才让天南地北的两个人,有过照面、惺惺相惜,从而给吟儿指引了这一条人生路……

    听林阡叹起这并称的两个人,吟儿眼圈一红:“娘画了这么多的洞庭湖,最后,却溺毙那里……”林阡按住她的肩安慰:“或许你娘她就是洞庭湖的仙女,来人间走了一遭,最后又去往彼处。”吟儿破涕为笑:“跟神神鬼鬼的联系在一起,确实也不那么难受了。”

    转过头去,柳月的画作终于开始有落款,名字却出乎意料,叫做“江湖一倦客”。

    林阡曾以为,柳月生性轻狂、不屑,才会起那个“凌云笔”,后来想完颜永琏当然也会有自负的少年时,故而说服自己凌云笔是完颜了——可纵然如此,也没想到柳月的名字会是倦客。

    “倦客。小小少女,为赋新词强说愁。”吟儿笑着说,走了很长一段的通道,终又来到个比较宽敞的地带,这里的画都是晾在半空中展示的,可能是因为特别多的缘故,不可能一一张贴、占地方。

    “画作如此之多,灵感或情趣,显然来自对方。”林阡从萧条处来,看见此地壮观热烈,登时感触万千。

    绕着这地段先一个正半圈后一个反半圈,凌云笔和江湖一倦客的画间隔排列,此起彼落,纠缠不休,从一而终既在斗画,又在交融。林阡看得出这段时期的他二人,真正是如鱼得水,很可能常常厮磨在一块、把酒而歌畅快淋漓。此值大定十九年,即南宋淳熙六年,林阡正好刚刚出生,短刀谷内斗最激烈时期,也是完颜永琏第一任妻子逝世后封笔了几年后终于打开心扉。

    而柳月,不知是不是被训练为细作而导致,她的画在此间呈现出了一种很惊人的淡定从容,并一直保留与深化,随着人开始藏秘,画也渐次深沉。画水上横舟,“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油然而出,而绘月下溪流,更透出“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一丝禅意,耐人寻味。

    完颜永琏的画,也重点转移到写实上来,多数情况都蕴含着俗世之爱恨情仇、生老病死,或又是征人之苦、百姓之流离。期间最长一幅,兼具烽火、刀光、败马、号角、乌鸢、枯枝、死尸、残骸,以及画面尽头,一位将领孤峭的背影。阡大为震惊,看着这幅宛如看着自己的心态一样,完颜永琏他,没有为了任何功利的目的去东征西讨,他在一次次的掠夺和攻伐后并没有埋没良心,他知道自己的双手沾满了血也知道以战止战的结果仍然是血流成河、无家可归……

    林阡重重叹了口气,短刀谷、抗金联盟,都完全将完颜永琏想岔,他的出发点,其实也该是拯救天下危亡。

    “嗯?叹什么?”吟儿问。

    “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悲天悯人、忧国忧民。”林阡转头,凝视着吟儿,“不,其实本该想到的,他给你起名‘暮烟’,就是在惋惜战争给百姓带来的苦难。”

    “战争与百姓,有些时候,可能真的只能择选其一……”吟儿低下头来,此事古难全。

    “岂止百姓。”林阡带着吟儿继续往前。渐渐柳月的画开始少、完颜永琏的风格则稍事明快起来。从柳月和完颜永琏的画作纪年可以看出,他二人有时会用宋之年号,有时则会用金之年号,根本无关紧要,明显不分胡汉。这种境界,是时至今日都未必有人达得到的,林阡暗自钦佩。

    “咦?淳熙八年,怎么娘那时候不作画了?向爹认输了?”吟儿意犹未尽,林阡笑而不语。

    “哼,你又知道,又不告诉我。”吟儿撅起嘴。

    “那段时间她鲜有画作,应是专注孕育起一个小生命了。”林阡笑看吟儿,略带爱怜。

    “……”吟儿忽然想起,那年正是自己出生……不禁一笑,林阡竟用小生命来形容她。

    那时候的自己,可真是幸福啊,耳濡目染着这种情调,搞不好长大了也是一代才女……但是,现在也很幸福啊……现在一晃已经这么大年纪了,也很想为眼前的男人,孕育一个小生命呢……“娘她二十三岁时,已经生下了我。我要加把力气,不能落后于她。”吟儿继续试探林阡。

    大约看完了这半圈画,林阡带她走往下一处通道,令她失落地没有回答她。她不知他到底是没有听懂还是装没听懂,又不好随意重复显得那么刻意,于是心里面百转千回不停地绕来绕去。纠结时,忽听林阡道:“奇了。”

    吟儿循声望去,通道内仍然是两侧皆画,却在淳熙八年秋季之后,留下一幅柳月绝笔,之后完颜永琏也再无作品。林阡奇的不是这些,是这一条冗长的通道后面似是有好几里路,两侧都还挂着好多张白纸像是等待书写一般。

    “这条路,原来他们也希望走不完……”吟儿泪盈于睫,母亲的突然出事,显然是父亲始料未及,一场旷世的爱恋戛然而止,时间的长度竟然只是不到两年,父亲和母亲,却通过书画而神交了各自的前半生,也不约而同定下了后半生的生活。那就是在金宋间无法断绝的兵戈中,继续以诗情画意互相抚慰。

    奈何……当这世上,只有他两人无视金宋之分,那他两人,就是错的。

    地下仿佛才过了半刻工夫,上面已经从傍晚熬到了半夜。为了奉二王爷的命令缉拿林阡,会宁府从上到下全体官军都度日如年。

    夜晚,大街小巷灯火通明。每一队在城里面巡逻的金兵,相遇时领头的打个招呼,都说没有消息然后擦肩而过继续小跑,整个会宁县城都好一副兵荒马乱之象。

    负责巡逻搜捕的,是魑魅魍魉以及琵琶,而在林阡负伤离开的第一时间,东西南北四城门,便已经被十二元神之秦狮、赫连华岳、完颜瞻、完颜望封锁,按理说林阡还在城内,却找了整整半夜杳无音信。

    “启禀赫连大人/完颜将军/秦将军,林匪仍然没有踪影!”“这不可能!”十二元神都知道,这是他们最好的抓林阡的机会!

    “一定还有地方你们没有搜查。”秦狮冷冷说。

    “还有,王妃和陈大人的府邸……小的们不敢冒犯。”

    “王妃府邸先不谈,‘戮戥戕截’都在彼处。陈铸的府邸……文章就大了。”赫连华岳沉思,“去东城、北城、南城,分别告诉其他几位将军,随我一起,去陈铸府上搜查!”

    同一时间,完颜望也在城楼动脑筋:“陈铸……传言他和林阡私交甚笃。”

    完颜瞻望着城中风云最静的两处,蹙眉。

    几乎同时,四个十二元神一起到达陈铸府外。地位上,十二元神其实与金南前十等同,然而陈铸毕竟属于前辈,又是完颜永琏的面前红人,不得不兴师动众。

    “陈铸将军,窝藏钦犯,可是死罪!你可要好好掂量项上脑袋!”完颜望无礼恐吓之际,秦狮面无表情地瞪着陈铸似要将他看穿,赫连华岳似笑非笑未言未语,完颜瞻态度认真明显深思熟虑:“陈将军,得罪了。”

    “搜不到,该当如何?!”陈铸冷笑一声,按剑威风赫赫。

    “搜不到,完颜望自会负荆请罪,对陈将军磕一百个响头!”另三个十二元神没来得及阻止,任凭完颜望说了这么个丢人惩罚,还连带了他们三个人。

    “好,好得很!”陈铸大笑三声,自认为花园中的机关不可能再有人找到,若强硬阻止,反而欲盖弥彰。

    果不其然,一干人等,在陈将军府内搜寻了一个多时辰,汗流浃背,一无所获。十二元神怏怏要走,完颜望倒也实诚,真给陈铸磕起头来。

    “够了,够了,知错就好。”陈铸面带笑容扶起他,内心却笑说:你这孙子。

    众人一并往陈将军府外走,拐了个弯,正巧碰见又一队兵马,却不属于楚风流绝杀、不归于二王爷紫茸军,亦非十二元神部下,而是完颜永琏身边亲信,护**第一高手凌大杰。

    “凌将军怎么回来了?不是要跟随王爷身边么?”十二元神赶紧上去行礼拜见,完颜望问道。

    “哦,是这样的。会宁府禁地今天早上被陈将军的奴才跑进去了,虽说只是意外,王爷仍觉不妥,故而命我回头,到陈将军府上彻查另个通道。”凌大杰脾气温和,没什么架子,“你们若有工夫,也可以跟我一起去。”

    “现在可真是没有工夫。”完颜望摸着后脑勺,说了他们现在的任务。完颜瞻和赫连华岳都隐隐觉得,这两件事有点联系。

    “也罢,咱们走吧。”秦狮仍然心系林阡。

    “慢着,会宁府的禁地,是那口进者必按死罪论处的枯井?”完颜瞻记得那口井,坐落于陈铸与楚风流的府邸之间,由于完颜永琏的威严存在,只需一两队紫茸军把守,便教谁都不敢进入。然而,偏是陈铸的府上,存在另一个通道?看凌大杰点头,完颜瞻明白,完颜望的头白磕了。

    “我跟你们一起去。”完颜瞻说,完颜望立马跟着兄弟一起。

    秦狮见赫连华岳既不随完颜兄弟重返将军府,又似是不想回城门去把守,心知他定有策略,于是跟着他并肩:“怎么,赫连大人要去何处?”

    “林阡必在枯井之下。”赫连华岳说。他看出完颜瞻也是一样的想法,所以才答应跟凌大杰一起去找另个通道,趁着那通道目前还不算禁地进入——可是,还要费时间找,何必呢?现成的通道不用。

    “然而,那是会宁府的禁地……”秦狮一愣。

    “谁看见了我和秦大人走进禁地?”赫连华岳笑着看向身后的一众亲信,被问到的全然连连摇头。秦狮一愣,郑重点头:“好,一起下去。”

    当务之急便是抓林阡。那一两队把守枯井的紫茸军——他们当然不可能准许任何人进去因为怕获罪,可是如果有比如赫连华岳这样的上级进去了他们一定不敢乱讲同样是因为怕获罪、而且还是既得罪赫连华岳又触犯完颜永琏!赫连华岳太清楚这一点,搞定他们还不轻易?!

    最难搞定的其实是让秦狮一起走进去。所以赫连华岳第一句话就是,谁看见了我和秦大人走进禁地,不由分说就让秦狮站在了统一战线上,两个十二元神,会使紫茸军闭嘴更快。好一个秦狮,为了捉林阡,竟也不顾王爷号令了。

第841章 如雾亦如电

    第841章 如雾亦如电

    沿着这两侧二十年来都空空如也的画墙,林阡和吟儿深怀遗憾走到路的末尾。光线越来越差,足下河流渐急。

    “是否需要再沿着这河流走走看?或许下游还有。”吟儿说,一时都忘了她是来避难的。

    林阡应允,再度背起她往下游走,沿岸果然还有完颜永琏和柳月的痕迹,但不再是画的比拼,而是字的交流,且并非挥毫造就,却是以判官笔刻石。

    “斗画之后,再切磋书法,且是和着黄河水的韵律,想来是很令人兴奋的一件事。”吟儿说时,林阡凝神看,左侧有《兰亭集序》《丧乱帖》,右侧为《黄庭经》,行书当是完颜永琏写,楷书则是柳月作,左右风格不一,无法去分高下,但论观者感受,又觉平分秋色。完颜永琏的字掣电万变、遒劲有力,尤精草书、行书,而柳月的则更爱楷书、隶书,笔法自然婉转含蓄了些许,遒美俊秀但绝不弱。名捕门里靠笔吃饭的的孟令醒,若是有幸看见了王爷和王妃的判官笔,不知还有没有胆量再称自己是当世无出其右了。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林阡读到这句,自是觉一语成谶,完颜永琏书刻这一段时,可想过这个他曾最爱的天堂,短短两年便成为他不忍再涉足的梦魇,以至于二十年后他再回来时……只怕要痛苦地抚壁心裂、痛彻肺腑……

    此刻再回忆那些屋舍门前的楹联,就很可能不全是完颜永琏写的了,显然也有柳月所书,然则被完颜永琏一裹挟,根本看不出哪些是她的,各种字体,或昂藏郁拔,或法严气逸,他们都相互渗透,早融为一体。

    林阡想着想着,忽发觉背上吟儿正自默默流泪,一惊回神:“怎么哭了?”

    “我……是在想,爹和娘的感情,一定是很深很深的……”吟儿拭泪,深吸一口气,“他们已经不仅仅是夫妻、伴侣了,他们找到了世上另一个自己啊……”

    “这世上越美好、越雅致的事物和感情,越易碎。”林阡叹,背上的吟儿,就是这份已碎感情唯一的产物,一样的易碎。他哪里不知道适才丫头屡次提及孩子的用意,之所以沉默不回应,完全是无法回应。他又怎可能不喜欢孩子,奈何他不想失去吟儿!

    “呀,小心……”从这个角度,吟儿恰好看到前上方石柱低垂,林阡的身高非得弯腰才不会碰到,他却视若无睹地还在往前走,撞到头上必定要起个大包。

    “哎……”林阡却还是撞了上去,拜光线太差所赐。

    “呵呵……突然发现,个子矮还是有好处的。”吟儿虽然心疼,还是边揉边笑侃。

    林阡不语,弯下身负着她继续前行。石柱越压越低,水流却仍然湍急,光线则愈发幽黑。此情此境,已不可能再涉足。

    “回去吧,前面太黑,别再走了……”自林阡被撞到之后,吟儿一直都在讲这句话,表面是打退堂鼓,其实是在关心他。一连说了七八次,他却都一意孤行,直到此刻,才终于决定回去。这种性子,典型不撞南墙不回头。吟儿在心里怨他自讨苦吃,可是又觉得暖暖的,他这么做,还不是在满足她的探索?

    回到那山洞画墙之间,林阡再次放下吟儿,借光她看到林阡脑袋上的包,一时百感交集,连连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爹娘的往事了,不必再探索啦……”

    “不行,得继续找。偌大的一处地下宫殿,他二人当年要生活此处,怎可以不带齐了物品。”林阡却摇头,肃然四顾。比她更有探索欲?吟儿一怔,不解道:“怎么?你要找什么?”

    “你爹娘当年定然也会伤病,所以煎药的工具、喝水的器皿,该一应俱全、甚至绰绰有余才是。”林阡说罢,她这才懂了,他一开始答应探索是因为宠她愧疚她,比她还锲而不舍还心急如焚却是因为爱她,所以他一定要在她毒性发作之前安排好一切……不管怎样,都是为了她……吟儿鼻子一塞,动情。

    “不过我唯一的担心,就是你娘当年中的是寒毒。所以某些目前还未涉及的地界,很可能是气候很热的。”林阡还在认真说着他的顾虑。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男人每说一句话,她就每感动一次呢,是不是因为最近的两年一直在遭遇各种屈辱、残虐,所以竟忘记了他以前对自己也就是这么好。以前的她,却没感动如现在这样,吟儿的泪水禁不住在眶里打转:“没关系,不一定要找那些工具、器皿什么的……我们现在可是在落难啊。实在不行,直接干嚼着、咽下去,也成。”

    “……你是说,像当年在寒潭那样,我吃一口,喂你一口么?”林阡坏笑着问。明明她本来说的是她自己干吃,他却故意曲解成以口哺药,只想看她笑而已。

    “去……”吟儿脸上一红,又气又窘,哭笑不得。

    林阡确实也觉得奇怪,只要和吟儿在一起的时候,为了能看到她开心,他常常会说出些自己没想过会启齿的句子还出口成章,甚至有时候会故意去逗她还油嘴滑舌……心里却倏忽一悲,其实认识吟儿之后他就已经打开心扉了,就已经走出自闭的过去了,为什么,这样一个值得热爱的好女子,这样一个根本非她不可的伴侣,他非得在认识了两年后才发现还差点错过,他真的是硬生生浪费了整整两年!两年,完颜永琏和柳月总共不过两年,上天对他林阡何其厚待,让他愚蠢地浪费了两年后还有机会弥补……

    既然一时间找不到那些物品了,当务之急自是要把吟儿安顿,林阡估计现在接近天明,吟儿又需定时服药,还是先回到某间农舍再说。

    于是带着吟儿走回头路,谨小慎微如他,按后画墙、两个顺反画圈、前画墙依次走,确定了年代是倒序、时间是逆行,而路两侧的风景往后退去,跟刚才一点都没有变过……待走到那大定四年的画墙以后,又回归到那张以假乱真被吟儿冠名曰“震惊一画”的图纸旁,掀开它再朝来时路走,正是田园风光、渔舟水车梯田。约莫一里路的光景,楹联群重新映入眼帘。

    循“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坐石可品泉,凭栏能赏花”——“奇石尽含千古秀,异花香动万山秋”路线,林阡思忖,既要离真实世界较近,又最好是节省时间给吟儿休息,所以折中选择了“坐石可品泉”的那处宅院,他细心看了一眼园林一隅的石桌上,果然放着只紫砂壶,跟来的时候一模一样。至此,走错路的可能性,基本被阡杜绝。

    他实不愿吟儿以吃干粮的方式,来服食这些带下来的药材,是以就地取水,喝过确定无毒后给吟儿烧来。吟儿那时毒性始有发作,于是卧在桌子上凝神看着他生火,看着看着忽然就痴痴笑了起来,他一愣:“怎么?”她回应说:“这事情,原是我给你做的。”是啊,当年在川北之战,他曾数次食物中毒,那段时间验毒和做菜,都被吟儿一手揽下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已经四年多。”他感慨,这些年来,一直聚少离多,像如今这般只有两个人的经历,屈指可数,反而还不如结为夫妻之前被蹉跎的时光。

    “四年多。”吟儿垂下眼帘,心道,当年还是猴年,如今已经鼠年……

    勉强把药吃喝完,吟儿暂且休息,林阡先将现场清理,确定这里从来就没人烧过水。

    正自动手收拾,不经意碰到地上,林阡察觉地面石质,似和来时有些变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惜他再谨慎,记性再好,也断然不可能只游一次方方面面都记牢,现如今触到石板路材质的异样,一时也无法说清到底是不是自己多心。

    站起身,看见吟儿坐在石凳上轻闲地晃着腿,她身后的几缕光线,于是按着这个频率,不停地出、入林阡视野,摇摆不定,变幻莫测。是视角转变,还是心理作用?林阡分明可以看见,这光线时而聚合,时而分散,以一变七,以七合一,像极了某种阵法,又似是而非。

    这时吟儿察觉他在看她,于是稍稍怔了怔,也冲他嫣然一笑,在他眼中,景物也因为她而陡然有了层次感,明者一暗,暗者一明,他心念一动,轻声道:“吟儿,别动。”吟儿一愣,尚未知情,林阡已沉下心来,凭直觉剔除了那些多余的景物——

    映现眼中的,原契合着两仪门、四象台、八卦阵,摆得这般天然,根本难以发觉!可是——半夜之前阡吟来时,明明未有任何阵法存在,如今却俨然酝酿成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瞬,林阡感应到四周有强大的能量在流动,暗叫不好,不及开口,背后还有又一个不凑巧的劲敌忽然袭至!

    倏忽身后面窜出一道阴风,瞬间便对着自己绕行了一周之多,速如鬼魅,形似蝙蝠,不是那雕龙画戟秦狮是谁?不过一夜时间,十二元神终于发现了他俩避居此处,林阡心忖陈铸危险,生生抵了秦狮一戟。刚一应战,两人兵刃一接,同时手臂一震。

    这位名叫秦狮的十二元神,当年陈仓之战的楼船上,就曾将林阡留在战局之内,后河桥大战前夕,更因冯光亮事件于凤翔府与林阡刀戟相争,其战力其实不低于阡,无奈从未有过正式较量。昨天清晨林阡盗药失手,名义上是以一敌四,但那四个人里却有个名叫完颜望的捣乱……

    “果然在此。”秦狮脸上全然崇武者的在意。他制止了他的士兵近前一步,也没有打着捉拿林阡的旗号,一心一意追寻一次单打独斗罢了。

    吟儿不知此地存在阵法,阡让她别动她就不动,乍见敌人到来,她心思就全系在了战局里,此刻坐在石凳上打量着秦狮——据说此人平时不屑和对手说话,大抵是因为个性自负的干系,然而,他对阡却这么主动……吟儿一笑,代阡回答他:“是啊,便就在这里等你呢。”

    林秦二人闻言,不曾啰嗦半句,只一刻就陷在交锋里,刀光戟影如雾如电,气冲霄汉,响声动地。转眼便对冲了五十回合,各自内力皆雄浑凌厉,彷如在兵刃明击时,还有双股气流游走于中暗斗。吟儿观局心惊,好一个秦狮,戟法犹在纪景师父之上!林阡亦审度:我武功虽比他强一些,但可能一时也甩不掉他。

    紧咬林阡不放的秦狮,手中长戟之强,速可泣鬼神,势能惊风雷,至于内涵,不愧其名,扎刺挑啄,蛟龙出海。他的存在,令林阡只能选择快打模式,战局渐渐眼花缭乱竟不得看!

    吟儿闭上双眼感应,只觉置身黄沙疆场,城楼上下黑云翻滚,闪电战鼓隆隆轰鸣,所有的紧张节奏全是秦狮铺展……只是没过多久,整个人就被带进了当中一丝安宁,韵味悠扬,平静悦耳,然内在张力难以言喻,吟儿心内一安,知这节奏是饮恨刀专属,于是凝神静气挽住了那一道沉稳战意,捉紧了,不放开。片刻,那战意带着她心境一同走高、逐渐飞跃,铿锵恢弘,荡气回肠,一开始的一丝,不知何时膨胀到满耳都是。烈焰蒸腾,直往天上盖,沧浪翻涌,一洗人间乱。如此从容不迫、厚积薄发,一切都可以荡涤干净,岂不能埋没了秦狮小小的张牙舞爪?吟儿不禁叫出一声好来,睁开双眼,胜负已然不远。

    秦狮见百招之内、林阡竟能从最开始的被迫快打,反转成此刻的占据主导支配战势,不禁有所折服,但还没有认输。而林阡,也未有丝毫怠慢。他虽暂时压住了秦狮,但适才一百招内,有近十招几乎被秦狮所伤,回溯战史,实属罕见。雕龙画戟秦狮,身影撤换不让完颜猛烈、接刃之快不下叶文暄、力道之猛直追越野,最重要一点是他武器够杀伤,招式够刁钻,攻势够张紧。纪景便对自己说过,戟这东西功能多,使用方法细致,不仅要求体力还要求脑力,与秦狮实战时方能体会,直刃横刃皆有奇用,逃过割伤又遇其刺……

    如此难求的一个对手,真教前些日子和越野、洪瀚抒战战停停的林阡觉得痛快,秦狮何尝不觉满足?!双方又交击个百十回合,攻防来回旷世绝伦。鏖战不歇,骇得一干围观兵卒全部都忘记助威,瞠目结舌——或许,已经失聪了、瞎眼了、被点穴了吧……

    便那时,胜负水到渠成,饮恨刀一刀闪开画戟,猛闯破秦狮内力直指其心。秦狮一惊之下汗流浃背,乃是败中求全画戟回防,出尽平生之力,再杀出一戟“青干断”绝招,只听当啷一声,刀戟惨烈对撞,光影惊天动地,战局如爆炸般令得地动山摇,林阡和秦狮的身影都被砂石掩住,吟儿一惊,却听从不动,待到烟雾消散,才看林阡秦狮各自退后了数步,饮恨雕龙,两件神兵双双有伤。那秦狮捂胸脸色苍白,嘴角鲜血不断,显是调用内力过急所致,而林阡被他巨力一震,臂上箭伤早已裂开,当下也是鲜血淋漓。

    吟儿尚不及说话,忽感到身下石凳摇动,就好似适才的地震又引起余震似的……与此同时,林阡秦狮等人所站之地,也都有类似震动,林阡心念一动,知刚刚还处于酝酿中的阵法,被秦狮的搏命一击催促,有加速开启之势,刹那只觉脚下地面一偏,力量大得连他也几乎被带着斜过去,勉勉强强才站稳脚步,而他与吟儿之间,尚有**步远……

    陡然石凳好像一歪,吟儿也跟着往左边一摔,根本不能自控——仿佛,仿佛这个世界突然失去平衡,一齐往左边栽一样,吟儿心理作用就这么一移,抬头一看石凳却还在原地没动,而自己却实实在在倒在了地上,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肘刚一接地,地底下突然就被激出一簇烈火,像极了地底岩浆喷发,吟儿急忙挥剑去打,方一接招,那岩浆就蓦地落下原是虚影飞扬,只是吟儿不容喘息,岩浆出口又迸出一把利剑来,飞速往吟儿脖子抹,吟儿这么快的身手都差点叫娘——是啊,确实该叫娘,这阵法和机关的设计,不就是她娘柳月干的?!

    因秦狮开启的阵法、被吟儿撞出的机关,使他们十几人都瞬时置身倾斜立场、历经剑林刀雨。一时之间,较之金军兵将的纠缠,柳月的阵法更加难防。亏得这地宫极大需要分流,否则若十二元神一起到来,林阡定会被古人今人合力制伏。

    危难关头,林阡深知秦狮重伤不支,当下自己最重要的任务,是越过这**步的距离,赶回到吟儿的身边。轻而易举打散了这群自身难保的金兵,他留三分防御对金军,七分心意给吟儿,身冒矢石往跌在石凳旁的她行去。这丫头,真是败给了她娘的阵法,惜音剑打得再无章法,都敌不过层出不穷的各种暗器,何况她现在的重心还没调整过来。

    所幸,只有八步距离……离吟儿越来越近,林阡早忽略了救她之外的一切,直到又一次握住了她的手,才完全放下了心也露出舒心一笑……

    当此时,吟儿一剑砍断了一支袖箭,而头顶又遭遇暗器危机,所幸林阡来得及时,长刀急挥如风旋,多轮飞匕尽震碎,无论已出或将出。吟儿正自庆幸跟他团聚,忽然之间神色大变,只见这阵法中的灯光一亮再一灭,陡然地,侧路插入战局又一把劈斧,刺眼到炫目,刺心到剧痛……

    这劈斧,不属阵法中,而来自极远,所以尚在面对机关的阡吟始料不及。始料不及,所以这劈斧横斩向刚刚拥在一起的他俩,比袖箭和飞匕的速力更猛……

    雪亮的斧锋,闪射着森冷的杀气。她都看见了,林阡又怎能没有看见?那时因阵法限制她根本没角度躲但林阡有的、他绝对可以闪开,然而他,终于没有避让……

    这向来喜欢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跟外界凶险隔离的风氅啊,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再度埋进了她。阡以他宽厚的肩膀,给她彻底拦下了这一斧,吟儿的心,怎能不剧痛。

    饮恨刀出手虽晚了一刻,却还是准确擦过了此斧轨迹,林阡试图强硬将它挑飞或斩断。换做等闲,应也够了,奈何这掷斧的主人,名叫做赫连华岳……

    林阡这孤注一掷,斥开了斧却没能够抵住斧之劲力,竟和他拼命护着的吟儿一起,同被赫连华岳的斧击飞了出去,他左肩已被完全砍中,内伤外伤皆是不轻。加之他左臂本就流血,一时半个身躯都是血,看得众金兵都以为他这次死定了。

    纵然吟儿,也吓得失了神色,看赫连华岳掷斧刚罢、其麾下那一群不要命的金兵也结阵掷斧,远程攻杀他们当然不惧怕此院暗藏的阵法!吟儿扶着一身血的林阡站好,可每走一步都首先要顾柳月的机关阵法……吟儿一时手忙脚乱,这真是前所未见的危机!因他受伤,万念俱灰,打不下去……

    “吟儿,你的重心错了……贴着我走。”昏暗中,终于又听到他的声音,她大喜,力量倏归:“你还好么!”

    “所有的劫难,要一起度过去。”林阡微笑,左手攥住她臂,转过身换成右手握刀,如此与她且行且战,帮她一边打机关暗器,一边防阵外掷斧。她按他说的调整重心走这阵法,也忽略了灯光效应惜音剑越打越好。每一次赫连军整齐划一的钢斧攻势,都被她和他合力拦截与化解。这么多年来,他和她,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啊……

    眼看着就要冲出阵法,却还有一大群赫连军、秦军等着,不喜欢多说半句话的他,左肩的血悄无声息地淌进了她的衣袖,伤势看来很重……

    吟儿呼吸一凝:这斧伤,是为了救我,却又是拜母亲所赐。如若这样,可否认为这个男人,已向母亲领了拐走我的惩罚。

    心肠一硬,已决定要和阡尽快摆脱这些阴魂,所以毫不犹豫一剑十式,挥斩向她的家族、她的同胞和国人,趁前后两排掷斧手换撤交接,她捉住一个绝妙的破绽,剑气泼洒,纵横缭乱,一剑便晃过了十余等闲,迅疾从赫连军中杀开了一条生路。

    林阡见吟儿这般发威,既喜又惊,实没想到会在赫连华岳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吟儿就可以带着他选准破绽离开险境,是了,论战伐之机灵,又有谁超得过她。这样自信剑指天下的吟儿,真希望一辈子都看见,就算是多受几斧,几箭,几戟,也心甘。

    乱局中他二人再度十指紧扣,甚至各自手心里,都握着对方的血。默然凝眸,共沐无悔。

第842章 此间有画阵

    第842章 此间有画阵

    化险为夷,全归功于这个重新发威的吟儿——当林阡原以为需要和赫连华岳再战一场所以决定好搏命一击,当赫连华岳也摩拳擦掌翘首以待着将林阡绳之以法,吟儿的一手好剑法虽不在巅峰期但对付等闲绰绰有余!割草一般地、连打开她身边十几把钢斧,精准无匹,凌厉至极,最重要的,是她将受了伤的阡带出了重围!赫连华岳缓过神来,急忙叫出一声“追”,却仍然慢了几步。掷斧手们的几步,是林阡吟儿的几十步。

    但因赫连军出现破绽的这十几掷斧手方位限制,阡吟的方向不得已只能是地宫的深处。再度往地宫的深处走,也预示着离人间越来越远……

    喊杀和追赶的脚步声里,他二人默然凝视久矣、执手相顾久矣、情意交融久矣,忽然间林阡就爽朗地大笑了几声打破了静谧。“盟王是没尝过被追杀的滋味怎的,竟这么高兴地笑?”吟儿看见他耳朵在动,笑问的同时不免纳闷。

    “我的吟儿,总是在我无意识的情况下,给我以最大的惊喜。”林阡由衷感叹,“惜音剑的战力,终有一天会复原。”吟儿面上微微一热,信心十足嗯了一声。

    对话时楹联群再度走完,两人又来到“震惊一画”旁,重新经过那大定四年的“前画墙”,冥冥中,林阡仍能感到之前的那种不对劲:不对劲,实在有很多地方,都存有蹊跷和诡异……

    走通了这段“前画墙”后,重遇上“顺反画圈”,然后,会是那段二十年来空空如也的“后画墙”,最后将是书刻、石柱和地下河。别说林阡了,连吟儿都对这条路驾轻就熟。通过画圈时,吟儿听后面人声渐近,深知赫连军已然追赶上来,所以准备带着林阡从画底下直接钻过去了事,林阡看她弯腰就知道她要做什么,赶紧拉住她衣袖制止。

    “怎么?”吟儿不解。林阡指着画轴底下遍地缭绕的白雾,凭他一贯的经验他知道这是毒瘴:“不能钻过去——下面是瘴气。”

    “啊?”吟儿一怔,会意,“这么说,只能沿着画圈走了?”

    “不错。甚至不能刺破了这些画,个中必定藏毒或机关。”林阡点头。柳月会这么设计,他已经见怪不怪。

    “这倒是,娘真是个不省心的!”吟儿琢磨着,“娘既规定了我们必须沿着画走,会否这画圈本身就嵌着阵法?否则规定何用?”

    林阡一凛,是啊,这条被柳月限死、只能沿着画圈的轨迹走的路,难道轨迹本身就嵌着阵法!否则规定何用?!

    柳月要防的第一类人是粗心的、看见画就想刺破、或者图个省事从画轴下钻过去的……这一类人,通常活不了;但她要对付的第二类人,则是谨慎的,不会陷在第一类陷阱里的,如吟儿所说,这看来是个“画阵”啊。

    但奇怪的是,之前阡吟来回走过了两次这个画圈,这已经是第三次入内了,没被这个画圈耽误过时间或性命,这看来也根本不是个画阵……

    林阡当时心里就堵了,明明觉得不对劲,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画圈里,两侧的墨宝次序从始至终没有变化过、使他确定不可能走错路。错不了,这地方总共就一条路……等等——

    陡然间一个非常大的疑点闯入林阡心田:这地方总共就一条路,为什么他俩在往回走的时候,金兵金将会从他们的背后出现?除非金人们是事先在里面的,但他们不可能预知阡吟会来此地、如何会来这里守株待兔?况且阡吟适才进到最里面也没看见他们的存在,他们这些人根本是后到的……但他们既然是后到,不该和折返的阡吟迎面撞上吗?怎么会没有相遇、反而从后面冒出来了!?

    这个疑点,因为秦狮向来神出鬼没所以林阡起先是没管它的,现在回想,却连赫连华岳及其到场的军兵也是——他们无一例外,第一时间全都是出现在自己的身后,他们来得这么快,看样子并没有在迷宫里鬼打墙过,而和阡吟一样属于折返!

    除非,地宫里存在两条路线……

    但,楹联群的出口就是震惊一画,掀开那画就是这秘密山洞,前画墙的石壁坚实,没有空虚径的存在,唯一的变数,只可能是这处画圈,这个比较宽敞却雾气缭绕的地界。然而,这些金兵金将在十二元神的带领下,没可能由画底下直接钻,更出于对完颜永琏的敬畏而不敢伤害字画,所以,他们也必然会跟阡吟一样,走了这唯一一条被限死的路线。

    既然只有一条路线,问题就又绕回来了:不同时间出发的两队人,由同一个起点走同一路线,怎样才能还没相遇过呢前队就被后队从终点过来给追上了?

    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了错。林阡心中反复纠结的还有另一点:楹联群里,何以会存在八卦两仪阵?他记得半夜前他和吟儿路过时根本没有!!半夜之后,怎就有了?

    林阡正自扰心,忽而步速过快、几近一个踉跄跌朝前,所幸有吟儿给他撑着,当他正庆幸没有一时手错去抓画扯动它们时,突然脑海中划过一道灵光——原来如此!

    确实他的路没有走错,按着来时路的逆序走回头路怎可能走错?但这条不是普通的路啊,它是由画排成的,它会动,会一幅带着一幅地移动,将从局部传递整体,量变引发质变……

    “路线没有错,但路错了——路自己会动!会扭曲……所以,它对应的入口,变了……”林阡倒吸一口凉气。

    吟儿一愣,起先还没听懂:“这……什么跟什么?”

    “吟儿,我们上当了。我们适才走的不是回头路,而是……另一条一模一样的。”林阡恍然。

    顺反画圈里的画,它们是晾在空中的,上面封顶,下面瘴气,互为前后左右。身在此山中的人,很可能心思全被画吸引了,有谁能察觉这些画正在做一个微弱的侧移?当阡吟从画圈的入口历经了成百上千幅字画走到出口,怎能想到,此时入口接通的,已不再是他们来时的那段“前画墙”,而是……另一个排布近乎一致的、精心伪造的、也是“前画墙”?!

    是了,因为柳月完颜永琏相识之前,彼此的画作都算高产,所以“前画墙”内成千上万张图,有许多水平都差不离风格也重复单调简一,林阡以为这是繁琐,此刻才发现,这不过是柳月布局里的一环。柳月利用两个一模一样的前画墙在骗他们,让他们从出口再回到入口走进假世界时,误以为这个他们实际第一次来的地方、还是他们来时的那一处,而不幸的是,他们走的并不是回头路,从这里开始就已经错了。

    沿着这个假的前画墙往下走,当然越走越错。什么震惊一画,什么农舍梯田,什么楹联群,它们全都不是来时的那一些,而是,跟来时外表相同、对称摆设、却暗藏机关陷阱、可以置人于死地的绝路!阡吟一直以为,他俩在走回头路、他俩离真实世界越来越近了,不,越来越远……!他们实际走入了一个梦镜!

    画墙的意义、迷宫的内涵、柳月的企图,这一刻也再清晰不过,楹联群里,所谓迷宫不过是个障眼法,其终极的用意,不过是让林阡这种谨慎行事的人,相信了自己谨慎得到的判断,确定自己没有走错路。越坚信,就迷失得越快。两个相同楹联群的构建,哪怕缩略到一个细节,柳月也做得非常完美,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

    林阡把这些告诉吟儿,吟儿不解地问他:“娘何以算计到了你不会自己留记号、你不会动她的这些细节?”

    没错,柳月算计到了阡不会动她的细节、阡不会自己留记号,因为细作的第一要点,就是尽量不动任何一件事物免得危险,也尽量保留原状装作自己根本没有来过……别忘了,柳月当年最要防的,就是她的同行,细作!

    所以,今时今日,柳月只害两类人的阵法,正巧针对了林阡和吟儿,天意何其弄人。

    “照你说的,原来这地下,有两个楹联群,两个震惊一画,两道前画墙……画阵的入口先接通着真实世界,待我们进来后,它开始朝假世界移,所以我们从进入这个画圈的时候,就已经上了娘的当了……”吟儿隐隐约约懂了。

    画阵开启的前提很可能就是,一个人或一群人进入。因此,在阡吟都误入假世界后,画阵的入口会转回到真世界去,以供下一个或下一群人中计。换句话说,如果有人刚入画阵还没进假世界,那这阵法的入口,便还连接着假世界,直等到他们进去为止,而这时从真暧昧世界来的一群人,只会面对着遍地白雾束手无策,暂时无法进入。

    “只有当入阵的人全都按着你娘的意思进了假世界里,入口才会重新转回去。”林阡道。

    那么这画阵,是存心设置得让人回不去的,因为只要你进入了这画阵,画阵就只能跟假世界接轨。你若赖着不进假世界去,那画阵就永远不会移向真实世界。

    “意思是说,我们进了这阵法,就出不去了……”吟儿点头,叹了一声,眼眸里闪着一丝智慧,“不过,只要我们再也不进假世界里去,那么画阵的入口永远对准的是假世界——真暧昧世界更多的敌人们就无论如何也进不来?!”

    “没错。”林阡笑而点头,“孺子可教也。”

    “说白了,也就是秦狮和赫连华岳这些人,陪我们一并老死这里。”吟儿一笑。

    “不止他们。后画墙里必然还有另一群。”林阡指着画圈的出口说。

    “怎么?”

    “因为我们回来的时候画阵接通着假世界,就意味着有一群人刚进画阵还没折返,他们一定就在后画墙里。”林阡说,吟儿想了片刻,会意,笑:“前有绝路,后有追兵。妙哉。”

    “那么聪颖厉害的母亲,可想过她有个视凶险为无物的女儿。”他与她相互搀扶行到出口、后画墙近在咫尺,杀气也等待多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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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999/ 第一时间欣赏南宋风烟路最新章节! 作者:林阡所写的《南宋风烟路》为转载作品,南宋风烟路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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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风烟路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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