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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大官人txt下载     大官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七章 傲娇的知县

    回富阳歇了两天,转眼到了正月十八,这天又叫‘收魂’,顾名思义,大家伙儿都收收心,学子攻书,工人返肆,农商各执其业,衙门也得正经办公了。

    这天早晨,魏知县穿戴朝服,带着阖县的大小官吏,先拜了土地、衙神,祈祷新的一年风调雨顺,政通人和……别说还真灵,刚上完了香,天就yīn上来,地上似乎看见雨点了。

    ‘我就靠了,老子拜的不是龙王……’魏知县黑着脸从土地祠出来。话说每位知县从土地祠出来,脸sè都不会好看,因为明代县衙的土地祠,又叫皮场庙,里面除了住着土地公公,还陈列着数个人体标本,乃是太祖皇帝杀掉贪官后,剥皮充草制成的反腐倡廉道具。

    回到大堂,官吏排衙,大老爷讲了几句‘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勤勉有加、不可懈怠’之类,便问蒋县丞道:“还有什么事?”

    “刚开年能有什么事?”蒋县丞摇摇头道:“不过还真有件事……”说着看一眼立在吏班的王贤道:“三rì前,西湖上元诗会,胡学士品评我浙江学子诗文,评出的第一名,正是我富阳县的。”

    “哦?”魏知县淡淡道:“不知是哪个秀才?”

    “此人不是秀才。”蒋县丞摇头道。

    “那就是处士了?”

    “也不是处士。”蒋县丞不卖关子了,一指王贤道:“而是大人麾下的王司户。”

    “他?”魏知县瞥一眼王贤,面无表情道:“老兄不会是听错了吧?”

    “不会的,这有王司户的诗文为证。”蒋县丞从袖中掏出片纸诗笺,将那首《元宵诗》念了出来。

    “好诗好诗!”县学韩教谕听完拊掌大赞,却见别人都面无表情……排衙时书吏就是个背景,没有他们说话的地方,典史、巡检、驿丞之类的官员,都是从吏员升上来的,没那鉴赏能力。但魏知县和刁主簿应该有反应吧?可他俩一点表情都欠奉……弄得韩教谕有些惴惴道:“难道不好么?”

    “好,”蒋县丞道:“不好能被胡学士评为第一?”

    “那为何……”韩教谕读书读迂了,摸不着头脑道。

    “不务正业!”魏知县冷哼一声。

    “作诗是书吏该干的事儿么?”见知县也恶了王贤,刁主簿大喜过望,忙落井下石道:“我听说他原先啥都不会,突然就迸出这么首诗来,恐怕是找的枪手吧?!”

    “这怎么可能?”韩教谕是地道的书呆子,否则也不会二十多年了还当教谕,“这样的惊采绝艳,怕是在大明朝都数得着,怎么可能甘当枪手?”

    “这世上不可能的事儿多了!”刁主簿恼火的瞪他一眼,说着站起来拱手道:“王贤这厮还踢伤了我女儿,请大老爷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堂上哗然,心说刁小姐怎么和王贤搅一起了?

    “竟有此事?”魏知县看看王贤道:“你这狗才,还不从实招来?”

    “回禀大老爷。”王贤赶紧出班道:“那天晚上的情形乱的很,容属下慢慢道来。”说着连说带比划道:“当时我们一桌十个人,九个男的,一个女的便是刁小姐……”

    “咳咳……”魏知县连忙打断他的话,“胡说八道,你们九个男人吃酒,刁小姐一个女子掺合什么?”

    “她是录事啊……”王贤忙答道。

    ‘噗……’‘扑哧……’大堂上响起一片忍俊不禁,众官吏肚子都快笑抽了,还得使劲板着脸。录事,原先是官名,比如录事参军。后来在酒席上督酒的人,被雅称为录事。再后来,因为酒宴上往往由jì女督酒,因而又成了jì女的雅称。

    总而言之一句话,录事就是jì女的别称……

    “一派胡言!”刁主簿气得面皮发紫道:“你竟敢玷污我闺女的清名,大人,小吏凌辱上官,当如何处置?”

    “呃……”魏知县恼火的瞪一眼王贤道。“你怎敢胡乱诽谤?”

    “大老爷明鉴,属下若有半句虚言,愿遭天打雷劈。”王贤指天发誓道:“当rì吃酒的秀才都在本县,大老爷可招来询问!”

    刚刚拜完了神,堂上官吏都信他不会咒自己,何况那么多人在场,撒谎是立不住的。于是望向刁主簿的目光都变了……

    ‘刁德易的闺女似乎向来风评不好……’

    ‘据说结婚后,还跟那帮生员走得很近……’

    ‘唉,这种女儿,掐死算了……’

    ‘小娘们真sāo啊,不知道咱有机会不……’

    刁主簿则愣在那里,听王贤的意思,显然闺女没说实话……他女儿说,男女是分桌坐的!

    魏知县不敢再问下去,大堂之上,岂是开黄腔的地方?万一再有什么更香艳的情节,刁主簿还要不要做人了?想到这儿,他板起脸道:“事涉闺帏,慎言!”

    “是……”王贤马上闭嘴,不过其实后面也没啥了。

    “刁兄,你是本县三衙,更应该合规合矩。”魏知县又望向表情难堪的刁主簿,道:“若要告这狗才,还是先写份状纸,待放告时递上来,本官自会秉公而断!”

    “是。”刁主簿也不敢纠缠了。他发现魏知县没有借机发作王贤,很可能是自己判断有误……

    “你这狗才,本来要升司户的,这下先搁着吧。”魏知县又睥向王贤道:“等把案子查清了再说!”

    “是……”王贤无奈道。倒不是无奈煮熟的鸭子飞了,而是因为魏知县一口一个‘狗才’,不知哪来这么大怨念?

    散衙之后,王贤也顾不上回户房训话,径直到后衙求见……往rì里他都是无需通报,直接进签押房的,但今天门房却不放行。

    “老牛你个囊球。”王贤瞪他一眼,低声骂道:“老子年前才给你二百两……”

    那门房叫牛文元,闻言苦笑道:“小人哪敢拦着司户?是大老爷传话说,不让你进的。”

    “你帮我进去说一声,”王贤道:“说不定你听错了。”

    “可不敢了。”刘文元心有余悸道:“大老爷现在规矩大,那些敢不听招呼、自作主张的,都被发落了……”

    “那我回头再来。”王贤只好先回去户房,吃过午饭,他出去到了距离衙门不远的一处小院找司马求。司马求最近在外头养了个小的,从拉皮条到租房子,都是王贤一手cāo办的……

    敲开门,就见一个身材高大、胸前一对面瓜的胖女人迎出来,一看到王贤便掩口笑道:“媒人来了,快里面请。”她就是司马求新收的小妾如花。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司马师爷独爱大胸脯……王贤恶意的想到,不会是司马求小时候没nǎi吃吧?

    如花将王贤迎进屋,只见饭桌上摆着几盘jīng致的小菜,司马求正摇头晃脑的喝着小酒,看王贤进来,招呼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是给我温锅么?”

    “初六那天刚给你温过。”王贤白他一眼,坐下道:“司马先生是‘新人娶进门,媒人扔过墙’啊!”

    “这话说的,我是很感激你的。”司马求笑呵呵的拉起如花的手,“帮我找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宝贝。”

    “讨厌。”如花娇羞的捂住脸,她其实五官挺漂亮,就是胖,脸又大又圆,两只手捂不过来。

    “噗……”王贤险些没一口水喷到俩公母身上。

    “宝贝,你先下去。”司马求摸摸如花的小手,笑道:“我有事和王司户谈。”

    待如花乖乖下去,司马求捏一粒茴香豆,慢慢咀嚼到满口生香,才挪揄道:“怎么,才半天就沉不住气了?”

    “那可不,rì子一长就生分了。”司马求面前,王贤毫不掩饰道:“要是大老爷和我生分了,我也有空了,第一件事就是接我老嫂子来与你团聚。”

    “去你的!”司马求明知道他是吓唬自己,还是惊出一身冷汗:“少拿那母老虎吓唬我!”

    “先生,己所不yù,勿施于人哦。”王贤苦笑道。

    “好吧好吧。”司马求也苦笑道:“本来大老爷嘱咐我,起码谅你十天,可谁让我吃人嘴短呢?”说着煞有介事道:“实话告诉你吧,对于你在上元节的表现,大老爷很不高兴。”

    “为何?”官场没有秘密,何况是那种万众瞩目的场合。对于魏知县这么快就知道了,王贤并不奇怪。

    “这不明摆着的么!”司马求瞪他一眼道:“胡学士问你师承时,你为何说是自学?把大老爷置于何地了?”

    “是大老爷不许我对外人讲的啊……”王贤叫起了撞天屈,“未经请示,我哪敢对胡学士说?”

    “那也得分情况啊!”司马求一副‘你咋这么笨’的表情道:“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过去就不会再有,那些老大人还会重新聚起来,听你解释么?”

    “不会了……”王贤摇摇头,不禁暗暗苦笑,这魏知县未免也太傲娇了吧?“但已然如此了,我该怎么办?”

    “幸亏你还算有良心,没有答应徐提学的邀请,还说了大老爷的好话。”司马求露出笑容道:“所以大老爷虽然生气,但对你的感情并没变,从早晨刁主簿的事儿上,你还看不出来么?”

第八十八章 搬家

    既然魏知县只是矫情,王贤也就不往心里去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再过两天,老爹和老娘就要带着银铃去杭州了。

    从过了年开始,老爹就一直忙于应酬官绅,到了正月十八才开始准备礼品、打点行装,忙得一塌糊涂,二十早晨才收拾停当。

    王贤今天告了假,准备送老爹老娘去杭州城安顿。不送不行啊,家里东一箱笼、西一挑子全是老娘要带到杭州去的家当,不仅他兄弟俩得去送,还得找几个人帮着一起抗才行。

    王贵本打算上街去雇几个劳力,却被老爹踢了屁股,骂道:“你不是打小二脸么?以他如今的地位,还用花钱雇人?”

    跟王贵一个想法的王贤,只好无奈道:“是啊,秦守、帅辉几个,待会儿就该到了。”说完对老娘道:“不过娘啊,马桶就别带了吧……。”

    “你这贫穷乍富的熊孩子,不知道破家值万贯啊?”老娘瞪他一眼道:“横竖都有人帮着搬家,带到杭州去就省下再买新的。”

    “买个新的用着多舒服。”王贤苦笑道。

    “等你真有了钱再说吧。”老娘叹气道:“一家分三家,开销可就大了去了。你爹这差事,还不知怎么样,你哥的买卖也不知啥时候赚钱,到时候不靠你贴补就不错了……”

    “你说这话亏心不?”被老婆看扁,老爹不乐意了,“明明是换了别的马桶就拉不出屎来……”

    “嗷……”儿女们恍然大悟,老娘羞恼道:“笑什么笑,还不是生你们这帮兔崽子,落下的老毛病!”

    一句话震住全场,老娘心里暗爽,这招真是屡试不爽啊,什么毛病都以往上面安……

    卯时刚过,秦守、帅辉和刘二黑,就带着几个民壮来了,开始在老娘的指挥下,一趟趟往大车上搬运。

    “都小心着点,轻拿轻放,说你呢,别给我摔碎了!”

    看着一辆辆板车推出去,家里一点点被搬空,尽管知道这是旧的结束、新的开始,老娘还是忍不住骂了声娘:‘跟被抄了家似的!’

    “呸呸呸!”老爹怒道:“我这是去上任,吉利点!”

    “就你讲究多……”老娘还有下半句‘也没免了去盐场晒盐’,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慢慢掩上院门,老娘告别了这个代表王家最艰难岁月的陋居,眼泪还是没忍住滑了下来……

    当她转过头,就见街坊四邻都站在巷子里,前几rì他们陆续送过程仪了……老爹老娘的行李所以用了八辆大车,大半都是街坊邻居、还有那些同僚亲朋赠送的……但这次仍然提着篮子,里头装着些路上吃的团子、果子之类的吃食。

    一边低声细语说着道别的话,四邻们簇拥着老娘出来巷子,大街上的人们也纷纷向她挥手作别道:

    “哎呀,王贵他娘,你这还没走,我们就先舍不得了……”

    “是啊大嫂子,你这一走,没人跟我砍价了,我赚钱都不痛快……”

    “别走了吧,哪天不听你骂街,我们觉都睡不好。”还有人抹泪道:“杭州有啥好的,有我们这些被你骂惯了的街坊么?”

    老娘闻言很是感动,朝众人点头道:“既然大家如此挽留,那我就不走了!”

    “千万别!”街坊们登时慌了神,赶忙改口道:“还是省城好,咱们小县城没法比。”“人往高处走,我们不能拖你后腿啊!”“是啊,杭州城的百姓也需要你去教训呢!”“我们想你了,可以去看你么,反正这么近……”

    “虚头巴脑,”老娘哼一声:“就知道你们巴不得我赶紧滚!”

    “不是不是,”街坊们忙笨嘴笨舌的解释起来,但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那种既不舍又解脱的复杂的心情……“”

    “行了,别说了。”老娘见码头到了,朝众人挥挥手道:“老娘光欺负你们也过意不去,所以老娘去祸害省城,你们也解脱了!”说着话锋一转道:“不过也别高兴太早,我要是在杭州住不惯,还是会回来的!”

    “哪能呢,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保你去了就不想回来……”众人大笑道。

    “老娘儿子还都在富阳呢,媳妇生了孩子,你们给伺候月子?”老娘冷笑道。

    “你这婆婆真不着调,媳妇都怀孕了,还不老实伺候着……”众人和老娘笑骂起来,那点好容易积起来的离愁别绪,一下子被荤腥不忌的调侃,冲得干干净净。其实这才是老娘习惯的调调,那种伤感的小情调,在她的领域里,根本没法存活。

    。

    码头送别的人群泾渭分明,穿体面长袍戴方巾的,是来送老爹的;穿布衣戴毡帽、布衣钗裙的是来送老娘的,后者的数量竟比前者多了十倍不止……

    这让银铃大为不解,“为啥老娘整天欺负他们,他们还都来送她呢?”

    “娘的人缘好呗……”王贵自豪笑道。

    “瞎说……”这答案显然无法让银铃满意,她又转向王贤。

    “他们虽然提起老娘就恨得牙根痒痒,”王贤轻声道:“但都很尊敬她……”

    “既然恨得牙痒痒,又咋会尊敬呢?”小银铃糊涂了。

    “这不矛盾的,老娘牙尖嘴利、爱占便宜,街坊们自然恨得牙痒痒,”王贤望着被围在zhōng yāng,神采飞扬、大声说笑的老娘,向妹妹解释道:“但她在咱们家遭受灭顶之灾时,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一直撑到云开月明,中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街坊们也都看得清清楚楚。”说着轻轻一叹道:“越是生活艰辛的人们,就越知道这份坚韧多可贵,他们发自内心的尊敬她,有什么奇怪?”

    “哦……”银铃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小声道。“我也觉着老娘顶顶了不起。”

    “是啊。”王贵也点头道:“娘是世上最好的娘!”

    “呵呵……”王贤微笑颔首,心里却直翻白眼道,也是世上最抠门的娘,把家里钱搜刮的干干净净,让我和林姐姐怎么过rì子?

    。

    过午时,船到杭州,秦守下去雇了大车,又带人将行李卸下来,运到老爹去岁赁好的宅子去。

    杭州城是南宋古都,尽管已经历经三朝,却仍处处透着泱泱大气,让县里上来的土包子们,难免缩手缩脚,颇有些自惭形秽的意思……

    好在老爹老娘非常人也,就算心里紧张也不会让人看出来。车队穿街过巷,来到了清河坊太平里。王贤扶着大车,正要拐入巷子,突然听到惊喜的一声叫唤:“仲德兄!”

    循声望去,便听银铃欢快的笑道:“呀,是你呀,脸好的可真快!”

    便见那小于谦夹着书册,满脸笑容走过来。听到银铃的话,他的脸不争气的红了,点头道:“多谢妹子,你的法子很见效。”

    “那是。”银铃得意洋洋道。

    “咳咳……”王贤咳嗽一声,把于谦的目光转过来道:“还真是有缘分,又碰上了。”

    “是啊,真巧。”于谦见车上满是箱笼,还有马桶,不由惊喜道:“仲德兄,这是要搬来杭州定居?”

    “我爹娘搬来,我不来。”王贤笑道。

    于谦这才意识到,后面坐在车上的两公母,是王贤和小丫头的爹娘,赶紧恭敬拜见。

    王兴业来到省城,还是比较收敛的,至少没坐在车上抠脚,笑着与这少年秀才见礼。

    于谦便陪着他们进了巷子,说来也巧,于家也住在太平里。王兴业所赁的这处住宅,还是于谦他二大爷的房产呢。

    闻听此信,王兴业不禁暗暗郁闷,和老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一个意思……要是早认识这小子多好,肯定能便宜不少。

    于谦本来听说王贤还要回去,感到十分遗憾,但听说银铃要在杭州长住,不知怎么,却又感到十倍的喜悦。他也不知道为啥这么高兴,反正就是很高兴。

    王贤看到他这样子,不禁暗道,他和银铃正是早恋的年纪,可别凑成一对了。对于民族英雄,王贤自然景仰万分,可让自己的妹妹嫁个民族英雄,他是一百个不乐意的。

    忽见陌头杨柳sè,悔教夫婿觅封侯。记得历史上于谦的老婆被发配山海关,好像还哭瞎了眼,王贤可不想自己的妹妹,来扮演这个角sè。

    转念一想,又不禁失笑,这想得也太远了吧?人家俩小孩还懵懵懂懂,我先想到几十年后了……

    果然,每个哥哥都是妹夫的大敌,此话一点不假。

    定定心神进了门,王贤发现老爹还真会享受,这宅子比原先富阳的老宅可气派多了,四水归堂的三进两层四合院,高高的马头墙,一水的黛青瓦,真有点大户人家的气派了。

    “没办法。”老爹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如今当官了,就得维持体面,打肿了脸也得充胖子……”

    “没事儿,应该的……”王贤擦擦汗,他终于明白老娘为啥把地皮都刮到杭州来了。因为老爹如今是官了,自然不能再让官太太、官小姐洗衣做饭倒马桶,出门也得带跟班了。这可都是花销啊!

第八十九章 小日子

    把爹妈妹子安顿好,王贤便和王贵回富阳了。

    侯氏已经搬去侯家的宅子住了,老娘果然神机妙算,侯家对此一点都不抵触,还雇了一个丫鬟一个婆子伺候她。是以这一晚,王贵就要去新宅居住了,他依依不舍的拉着王贤的手道:“二郎,你俩还是过来一起住吧……”

    “衙门里有规定,我得住吏舍啊。”王贤当然摇头道。

    “唉……”王贵眼圈通红道:“昨天还一大家子人,今儿却要分三瓣了,真让人难受……”

    “有散就有聚,大哥放宽心,”王贤安慰大哥道:“我会时常过去看你们的。”兄弟俩在码头依依惜别,然后各奔东西。

    王贤也不再回老宅了,他去杭州的功夫,已经安排帅辉和刘二黑,帮着林清儿将箱笼搬到吏员宿舍去了。

    回到宿舍时,天已擦黑,王贤见一排院落都亮了灯,想到其中一盏是为自己而亮,他的心一下子又暖又软起来……

    但看到自家的院子时,他却吓得魂飞魄散……只见一股浓烟冲天而起!

    竟然有人纵火!吓得他箭一般冲进家去,见浓烟是从厨房冒出来的,再仔细一看,竟是林姐姐在烧火……

    王贤登时哭笑不得,赶紧把咳嗽连连的林姐姐拉出厨房,然后自个对着浓烟滚滚的灶台发了会儿呆,最终也被呛得逃了出去。他也没烧过火,哪知道该怎么办?

    林清儿脸上满是黑灰,一双眼被呛成了桃子,见王贤也没办法,急得快哭出来了……

    好在这时邻居一位胖大婶以为他家着火,过来看看是咋回事儿,见状将灶台里的柴火掏出大半,然后猛拉了几下风箱,那浓烟才渐渐小了……

    胖大婶回过头,像看白痴似的看着两人道:“塞这么多柴火进去干啥?”

    林清儿羞得躲在王贤背后,王贤尴尬的呵呵笑道:“没做过饭,头回生火……”

    胖大婶不信道:“她都这么大了,竟不会烧火?”

    “以前在家里都是吃现成的。”王贤挠挠头,心说这谁家老婆,这么二?赶紧虚心请教起烧火的正确方法。

    胖大婶手把手教他烧火的要诀,想起自家还坐着锅,又嘱咐几句千万别把房子点了,才不放心的走掉了。

    送走了好心的唠叨大婶,王贤转回身,就见林清儿抱膝坐在厨房门槛上,小声抽泣起来。

    “姐,你哭啥?”王贤走过去,和她并肩坐下。

    “我没用,呜呜……”林清儿张飞似的小脸上,现出两道雪白的泪痕,抽泣道:“看着家里都收拾好了,还有现成的食材,想给你做顿晚饭来着,”可能是觉着太丢人,她双手捂住小脸道:“结果发现我学了半天,却忘了学烧火……”

    “这不就学会了么?”王贤无奈苦笑,也只能安慰道。“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

    “嗯。”林姐姐振奋jīng神,用手背擦擦泪,彻底成了大花脸道:“你等着,我这就做饭去!”

    “算了。”王贤赶紧拉住她道:“今晚乔迁之喜,咱们去下馆子庆祝一下吧。”

    “哦……”林清儿一听,顿时如释重负。她倒不馋,只是对做饭太打怵。但想到老娘的嘱咐,又摇头道:“可是娘说了,不许乱花钱。”

    “人饿了吃饭,这是天经地义的。”王贤笑道:“再说我到谁家吃饭是给他面子,谁还收钱?”说着拉起林姐姐道:“快去洗把脸,咱们去吃大餐。”

    “还是不要白吃的好,人家挣点钱也不容易,”林清儿道:“再说欠情欠意的将来也麻烦。”

    “姐姐说的是。”王贤呵呵笑道。

    林清儿便不再说什么,进去屋里把脸洗了,出来时已经换了身男装,虽然一看就是西贝货,但本就是为了出入方便,又不是真要掩人耳目。

    王贤看着这俊后生,笑道:“真是别有风味。”

    林清儿白他一眼,抱拳粗声道:“小弟林青,请教尊姓大名。”

    “在下姓倪,字老公。”王贤抱拳笑答。

    “就知道占人便宜……”林清儿不依的娇嗔起来,从宋朝起,夫妻间就有老公老婆的称谓,后来宋室南渡,这称呼也传到了杭州。

    “早晚的事儿。”王贤打个哈哈,和她拉着手出去,将院门锁上,几步就到了衙前街。

    衙前街上灯火亮堂,夜市繁华,当然跟杭州没法比,林清儿赶紧把手抽出来,问道:“兄台,我们去何处用饭?”

    “就这家吧。”王贤带她进了一间饭馆,笑道:“这家的三鲜暖锅是一绝。”

    “要不怎么说王官人是吃行家呢。”一见是王贤,胖胖的店老板赶紧从柜台后面迎出来,满脸堆着笑道:“小人在杭州当厨子时,连臬台大人都吃过我的三鲜暖锅!”他是那买肉的朱大昌的哥哥,叫朱大由,原先在杭州城饭店里当过厨子,后来攒了点钱,回乡开了这家饭馆。当初在省城做饭时的经历,自然被他反复拿来吹嘘。

    对了,司马求的小妾如花,就是他和朱大昌的妹子……

    “你就吹吧。”王贤却戳穿他道:“我上元节见过臬司大人了,人家说向来是吃素的。”

    “小人说的是前任臬司……”朱老板笑嘻嘻的回道,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了,朱老板把王贤请到二楼的雅座,干这行的都眼明心亮。自然看出林清儿是个女的,便也不多问,只跟王贤说话。

    “暖锅之外,看着上几个小菜。”王贤吩咐道:“再去隔壁沽斤梅子酒。”

    “隔壁已经关门了……”店伙计傻愣愣道。

    “关门不会敲开啊!说王官人要吃酒,让他们看着办吧!”朱大由一脚把伙计踢下楼去,对王贤陪着笑道:“刚来的,欠调教。”然后也不用伙计,亲自把暖锅端上来。

    暖锅就是火锅,不过用的是紫铜皮的锅子,大肚皮细腿,擦得铮亮的锅盖上,两端有活络的铜把手。锅底下烧的是富阳特产的竹炭。竹炭无烟,正可避免烟熏火燎的尴尬。

    朱大由将锅盖掀开,里面铺着一层鸡,一层鸭,一层肉,都切成整齐的长条,错落码放的十分巧妙,在滚沸的鲜汤中也没散乱。之外又有冬笋香菇点缀其间,用清淡中和肥美,正得中华美食之jīng髓。

    朱大由又上了十几样jīng致的小吃点心,这时候梅子酒也到了,两人便就着暖锅小酌起来,再不用担心回家晚了、吃多了酒老娘会骂,真是其乐无穷。

    用罢酒饭下楼,王贤对朱大由笑道:“多少钱。”

    朱大由满口拒绝道:“什么钱不钱,官人来小店吃饭,是给小店面子。”

    “还是要给钱的。”王贤便从靴页里摸出一摞宝钞,笑道:“一码归一码,你要是不收钱,我可再不来吃了。”

    “瞧您说的……”朱大由只好不情不愿收下,将王贤送出店门老远。心里却暗骂,你装清廉不要紧,我明天再给你送去不说,还得搭上个门包……

    走远了,林清儿突然莞尔道:“还以为你要吃霸王餐呢,最后还不是一样会账了。”

    “那不是姐姐教导有方么。”王贤笑着抓住她的小手道:“该怎么奖励我?”

    “明天给你做一顿丰盛的早餐吧……”林清儿笑道。

    “呃……太好了……”一想到林清儿的暗黑料理,王贤就胃疼。但为了不挫伤她的积极xìng,他觉着应该默默的忍受一下。

    两人都忙了一天,可回家想洗澡时又傻了眼,没有热水咋洗啊?平rì王贤都是到澡堂泡澡,倒也没感觉不便,但现在一来澡堂已经关门,二来也没有女澡堂,只能在家里洗了……

    大眼瞪小眼片刻,王贤一拍大腿道:“烧水!”院子里有水缸,被二黑挑得满满的。灶里还有余烬,按照胖婶的法子添上柴火,林清儿轻拉风箱,果然炉火越来越旺,红彤彤映红了两人的面庞。

    两人便像孩子似的欢呼起来。

    让林清儿看着火,王贤去西屋找出来一只浴桶。他的窝虽小,但家里的一应用度,全是富阳县能买到的最好的,而且是一水崭新。譬如这只浴桶是新伐后晾干的松木制成,几乎没有疤,王贤用冷水刷干净,摆在堂屋里。这时候水也烧开了,王贤提了一桶倒进去,一股松木香味便氤氲腾起。

    又提了一桶热水一桶凉水,伸手试试水温,他拖长腔道:“娘子可以泡澡喽……”

    林清儿已经找好换洗的衣裳,红着脸把王贤推出去,又把门闩上道:“不许偷看。”

    王贤被关在屋外,只见灯光将美人的剪影印在窗上。她宽衣解带的一举一动都看的那么清楚,却又啥也看不见。急得他抓耳挠腮,到处找窗户缝,可惜下面人为了讨好他,花了大价钱请木匠重打了门窗,哪有一丝缝隙。

    王贤又想起电视上的一幕,赶紧用口水濡湿了手指,往窗纸上捅去。哪知道窗上是厚厚的数层纱,根本就捅不破……

第九十章 良机

    翌rì一早,带着一夜的chūn梦和一肚子的暗黑料理,王贤无jīng打采的到衙门画卯排衙。

    一众同僚上司,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几分yín笑。住宿舍就是这个坏处,你有点风吹草动谁也瞒不了……

    不少老家伙以过来人的身份意味深长道:“年纪轻轻悠着点吧,不然将来要早衰的……”

    把王贤给郁闷的哟,他要是真吃着了也罢,可是林姐姐哪给机会呀?

    捱道退堂,王贤刚要随大流出去,魏知县的长随叫住他:“司户,老爷在签押房等你。”

    “哦……”王贤整整衣冠,没有像往常一样一路小跑,而是不慌不忙踱着步,到签押房去见魏知县。

    这阵子,他忙着自家的事儿,再没到后衙门口求见过。这当然不是破罐子破摔,而是一种策略,一种态度。

    “不知大老爷唤小人来,有何吩咐?”见礼之后,王贤一本正经的问道。

    “呵呵,还跟为师较上劲了?”魏知县本打算训他一顿出出气的,但见他这样子,却感到心里一紧,登时放缓语气道:“不叫你自己就不会来么?”

    “老师吩咐,不许学生踏进后衙一步。”王贤答道。虽然还是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儿,但好歹改了称呼。

    “我那是气话。”魏知县却一软再软道:“是为师不了解情况,委屈你了。”

    “学生不敢。”王贤也见好就收道。

    “好了,不说这事儿了。”魏知县笑眯眯站起来,将一份盖着吏部印章的文书,递给王贤道:“户房司吏的委任状,已经下来了。”

    “多谢老师费心。”王贤看了一眼,并无多大喜sè。

    “唉……”魏知县叹口气,在他身旁坐下道:“为师知道,你现在名气大了,眼界宽了,已经瞧不上这个小小的司吏了。”

    “老师误会了。”王贤正sè道:“学生要是那样的人,也就不会拒绝徐提学的好意了。学生虽然也盼望鱼跃龙门,但老师对学生恩重如山,我甘愿为老师驱策!”

    他的意思是,我确实不稀罕当小吏了,但我知恩图报,依然会给你当牛做马。听听,多会说话!

    对待上司并不是一味的服软,那样他根本不会尊重你,只会将你当成一件工具,你出多大力也不会感激,有了麻烦却拿你当替罪羊……在确定对方已经对你形成依赖、并且自己不可替换时,可以适当表露一些情绪,让上司意识到,你也是一个有尊严的人,得不到尊重可以另谋高就,不会在他一棵树上吊死。

    只有这样,上司才会重新审视你的价值,如果他确认你是不可替代却可能会流失时,自然会调整对你的态度。哪怕是假装出来的尊敬,对你都是异常重要的……因为只有给你足够的尊重,他才会正视你的付出,认真考虑给你的回报。否则你永远只是个马桶!

    当然对新人来说,先争取被上司当成工具再说吧……因为大部分人在上司眼里,根本就是一文不值,有个屁得资格傲娇?

    。

    王贤很清楚,自己对魏知县的重要xìng。阖县政务,七成在户房,户房所托非人,知县便会陷入无穷的麻烦。反之,若司户得力,把户房处理的井井有条,知县就会异常轻松,甚至是无为而治。

    王贤自信,大明朝找不到比自己更优秀的司户了。况且除了本职之外,他还成了魏源的头号智囊,除非魏知县疯了,才会丝毫不顾他的面子。

    更何况,他头上有周臬台所赐的‘江南第一吏’头衔,还有胡学士所加持的‘大诗人’光环,完全不是昔rì吴下阿蒙了,完全有资格获得一份尊重!

    “你不要以为,我收你为徒,就是为了驱策你。”魏知县的态度,果然发生了变化,语重心长的对王贤道:“为师是爱才。你年纪轻轻,人又聪明,还有才华,只是读书少了而已。而为师这辈子百般不会,就会读书。你要是有心科举,为师自然会倾囊相授。若是只醉心诗文,要做个雅士,你也不必再叫我老师,我们以朋友相称,诗酒唱和,岂不快哉?”

    “学士还是盼望,能有个秀才功名的。”听出魏知县这是要帮他取功名的节奏,王贤自然不能再拿乔,老老实实道:“可惜只背过《四书》,连朱子的注还没背完,不敢耽误老师的时间。”

    “已经不错了。”魏知县沉吟道:“但你别小看秀才。国朝科名,由童生而秀才,由秀才而举人,由举人而进士,由进士而翰林。秀才虽然是第一步,但这第一步却是最难卖的,尤其是在遍地读书人的浙江。”

    “嗯。”这种事儿上王贤插不上嘴,只能支愣着耳朵听着。

    “大明朝无年不考试。学界有两句谚语说;‘子午卯酉、辰戌丑未’,前四字为乡试之年,后四字为会试之年。这一轮十二年之中,大考便占去了八年,剩下的四年是小考的年份。”顿一下道:“即是说,明年又是考秀才的年份了。”说着他看一眼王贤,压低声音道:“明年,也是你中秀才的最佳良机,若是错过了,就麻烦大了。”

    “明年?”王贤苦笑道:“学生不是天才,就算是,也不可能一年读完人家十年的书……”他对这年代的读书人,也算有些了解了。几乎对所有书生来说,读书是一条不归路,中不了举人,这一辈就会毁在读书上头。是以几乎所有人都三更灯火五更鸡,悬梁刺股苦读书,结果读出了大片的书呆子。

    不过不要紧,因为科举考的是八股文,一股一股定得死死的,就如螺蛳壳里做道场,不下十年八年苦功夫,是不可能写好的……这显然是书呆子的强项。

    林清儿斩钉截铁告诉王贤,没有十年八年的苦功夫,是做不好八股文的。王贤对此深信不疑,是以对魏知县的判断,唯有报以苦笑。没有三两三,怎敢上梁山?

    “为师知道这是赶鸭子上架,”魏知县沉声道:“但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提学道一任三年,必会取一届生员,但为了防止人情生弊,都是一上任即院试的。唯有这次特殊……因为皇上北伐,永乐七年的大比延期到去年才补上。但今年又是大比之年,所以两届大比连到一起了。”

    “这跟院试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因为会试和院试不能同一年举行的。去年本该是院试之年,结果要举行会试,今年又有会试,所以去年的院试要拖到明年举行。魏知县不愧是科举专家,为王贤分析道:“这就和以前任何一次都不同了。以前提学都是一下车就考试,徐提学却在浙江待了两年才考试。而且院试虽然糊名,但却是考生亲手将卷子交给宗师。总而言之,如果你平rì里得到他的赏识,还愁取不中么?”

    王贤恍然,怪不得徐提学信誓旦旦要提拔自己,还让自己去书院读书,原来他真可以让自己成为秀才啊!

    “可是院试之前,还有县考府试两关,就算老师放我过关,知府大人也一样可以把我拦下。”想了想,王贤又道。

    “你真是外行。”魏知县终于有机会能教训到王贤,自然要充分利用道:“其实县试、府试既重要又不重要。说重要,是因为若拿到案首第一名,无论是县考还是府试的,只要不在院试中犯忌讳,都会被宗师取中。这也算是给府县面子吧。说不重要,是因为你就算没被县试府试取中,依然有机会参加院试……”

    “那县试府试还有啥意义?”王贤不解道。

    “不合理的事情多了,你管那么多作甚。”魏知县瞪他一眼道:“总之,你若明年没取中,rì后就不是徐提学主考了,凭真本事和浙江学子拼杀,十年八年内,肯定是没戏的。”

    “不是说老师点的案首,也必会被取中么?”王贤问道。

    “案首是第一呀!”魏知县大怒道:“你吃几碗干饭,富阳县谁不知道。要是本官点了你的案首,别人能服气么?不上告才怪呢!到时候别说考秀才了,一起去吃牢饭吧!”

    “是。”王贤点点头,小声问道:“那被徐提学取中,会不会有争议?”

    “没事,一次院试全省取上千秀才,你别考个小三元出来,是不会引人注目的。”魏知县微微皱眉道:“不过你的文章,总得说得过去才行,不然还是会露馅的。”说着咳嗽两声道:“别愁眉苦脸,有为师在,包你一年会写八股文!”

    “多谢老师!”王贤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久违的谄媚笑容。“老师的大恩大德,学生就是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啊。”

    “不用废话那么多。”魏知县也似笑非笑道:“一切的先决条件,是把差事办好。办不好差事,就别想为师教你!”

    “那还用说么?”王贤笑逐颜开道:“老师一百个放心吧!”

    “那就好。”魏知县点点头,响鼓不用重锤,说多了反而不好。他终于开始学着尊重王贤了……

第九十一章户房司吏

    。

    魏知县终于有个为人师的样子了,嘱咐王贤切记用功读书,就算画不了虎也得有个猫样子,不然无法服众,徐提学也爱莫能助。又指导他该如何读书,还布置了功课,十天后要亲自检查,这才放他回去。

    户房众书吏一直在翘首以待,见他终于回来,便涌上来道贺。

    如cháo的谀辞比魏知县的谆谆教导好听得多,王贤脸上挂着矜持的笑容,享受了一会儿马屁,才一挥手道:“现在该干嘛干嘛去,晚上都去周家酒楼吃酒!”

    众书吏一片欢呼声中,王贤走入值房,却见里头空空如也。已经当上典吏的吴小胖子进来笑道:“这是属下的房间了,大人的东西都搬到正房去了。”

    王贤之前是署理,所以坚持不去司吏房,现在终于名正言顺,再不去也没道理了。便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位于户房zhōng yāng,挂着‘司吏’木牌的房间内。

    司吏房是个套房,外间有他的直属书办坐镇,负责上传下达,内间才是他办公会客之所。里面的摆设器用,仍然是李晟的那一套……一水花梨木的桌椅案几,案头清供皆是名品,墙上挂着宋人字画,其中竟有一副米芾的山水图。米芾的画几近失传,哪怕是在明朝,都极罕见。

    李晟倒台后,张华接上,可椅子还没坐热,就被削职为民,结果全让王贤受用了。要是李司户能料到这结果,估计肯定不会花那么多钱,打造这个奢华的值房……

    待众书办都出去,王贤只留帅辉和二黑在里屋。

    舒坦的坐在把高士椅上,王贤端着个紫砂一手壶,不时惬意的呷一口上好的龙井。茶也是李司户的存货,不过壶倒是自己的……

    帅辉盘腿坐在椅子上,把玩着桌上的白玉老虎,朝王贤幸福笑道:“当初大人对我们说,跟我踹了三山镇,从此与尔共富贵。当时我俩还不信,想不到半年就兑现了。”

    “俺可没不信。”二黑大刀金马的坐着,摇头道。

    “现在贵谈不上,富是早晚的事儿了。”王贤淡淡一笑,正sè道:“但是当初的嘱咐可别忘,不然别怪我不顾兄弟之情。”

    “那是。”帅辉笑道:“绝不背着你收黑钱,你不让收的钱绝不收。”

    “嗯。”王贤点点头道:“我只说一句,rì后便不再唠叨……跟着我,早晚给你们一人挣副前程回来,千万不要因小失大。”

    “明白。”见帅辉仍是一副惫懒样儿,刘二黑踹他一脚,让他正经答话。

    “对了。”让二黑一踹,帅辉想起件事儿来,他从靴页子里摸出一摞宝钞道:“这是朱大由送来的,说承蒙惠顾,不敢收你饭钱。”

    “留着自己花吧。”王贤点点头惬意的呷一口茶,翘起了二郎腿。王贤骨子里就是个俗人,之前装孙子时看不出来,现在一有机会当大爷,马上就原形毕露了。

    “朱大由还有个事儿,”帅辉摸出锭银子道:“他有个亲戚叫陈德业,想办张婚书,求官人通融。”衙前街上开买卖的,都干着包揽讼词、打通关节的副业。干得顺溜的,可比主业赚得多多了,所以才要使劲儿巴结衙门里的胥吏。

    “这种事也用找我?”王贤皱眉道:“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这事儿本不用麻烦官人,但我估计官人肯定想听。”帅辉道。

    “别卖关子。”刘二黑又踹他一脚道:“正经讲话。”

    “好好。”帅辉赶忙道:“那陈德业是个包租公,早年有个房客叫于三,后来得病死了,留下个小寡妇柳氏,长得很是俊俏。陈德业也是个鳏夫,垂涎柳氏已久,便整rì嘘寒问暖,非但不收她房租,还给她送钱送物。柳氏没了男人,正想要个依靠,一来二去便当了陈德业的外室。两人偷偷搞了半年,还有了孩子……”

    “为啥要偷偷搞?陈德业不是没老婆了么?”刘二黑问道。

    “陈德业倒想娶她,是于家不答应,”帅辉笑道:“于三是于同知不出五服的堂侄子。于家如今是官宦人家,嫌妇人再醮丢人。但于家又小气,不愿意养着柳氏,柳氏只好偷偷和陈德业来往,后来肚子大了瞒不住了,才被于家知道。”

    “于家知道后自然暴怒,将柳氏抓回去,要将她远嫁广东,还要告陈德业强jiān寡妇。”帅辉接着道:“陈德业吓坏了,就求到朱大由,让他帮忙疏通一下,办一张婚书。”

    “他一个人怎么办?”二黑问道。

    “陈德业已经和柳氏的爹娘商量好了,他俩可代柳氏办理,再设法给柳氏通气便可。”帅辉的xìng情跳脱,得亏有个二黑整天念叨他,才渐渐周密起来。

    “这个婚书很重要啊。”二黑闻言缓缓道。

    “是。”帅辉点头道:“rì期还得是柳氏怀孕以前的,才能证明他俩不是通jiān,只是隐婚而已。”

    “屁通jiān。”二黑总是很有见地道:“一个死了老婆,一个死了汉子,正好搭伙过rì子,咋算通jiān呢?”

    “于家说告通jiān,只是威胁而已,但对陈德业和柳氏来说,真正的麻烦在于,柳氏死了老公,服丧期间不能论嫁,”王贤现在是法律专家了,打破沉默道:“如果柳氏是在服丧期间怀孕,那他俩就麻烦大了。”

    帅辉想起来,自己有朱大由写得详情说明,赶紧递给王贤。

    王贤看了看,松口气道:“还好,在第二十八个月上。”

    “大人的意思是,帮这个忙?”帅辉问道。

    “帮,这是行善积德啊。”王贤嘴角挂着高深莫测的笑道:“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的孩子也不会沦为孽种。”

    “我们还可以赚上一笔。”二黑却很直白道。“大人还可以借机整治于家一番!”王贤这人很记仇,在西湖被那帮秀才整治后,虽然出现了神转折,却仍念念不忘报复。只是那些秀才同气连枝,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哦?”帅辉不解道:“你有高招?”

    “简单。”刘二黑黑sè的脸膛上,透出兴奋的光:“只要我们帮陈德业把婚书补好,他和柳氏就成了合法夫妻。于家却成了强抢人口,要是他们再把柳氏卖了,又是掠卖人口,够不够他们喝一壶的?”

    “嘿。”帅辉大为佩服道:“二黑,你越来越像个讼棍了!”说完转而问王贤:“大人,他这法子靠谱么?”

    “还行。”王贤淡淡道:“不过得想办法,把于逸凡牵进来……”

    “这个简单啊。”帅辉贱笑道:“这是我们的强项啊!”

    “去吧。”王贤点下头,语气依旧波澜不兴道,“最起码,把姓于的那身襕衫扒下来。”

    。

    户房的事务繁杂,虽说不是征税季,也没开始重编黄册,但阖县两三万户人家分房立户、财产继承、婚姻登记、产业过户……也够一干书办忙碌的。

    但户房司吏却是个闲人,王贤去岁已将户房分科办事,又花了大工夫去具体细化每个人的差事,这让他凭着一本积分册,就可以让手下高效运转起来……虽然跟后世的企业没法比,但可以甩出这个年代的衙门几条街。

    一上午喝茶聊天,就这么轻松过去了。到了中午时,看着手下成群结队去食堂吃饭,王贤吞了吞口水,然后毅然朝相反方向走去……在家里,有他的林姐姐和她jīng心烹制的暗黑料理在等着他。

    片刻后,王贤坐在自家饭桌旁,面前是三菜一汤,对面坐着一脸忐忑的林姐姐,“尝尝吧,我感觉有进步……”

    王贤本打算跟她说,咱雇个做饭的老妈子吧,可看着林姐姐手指上的纱布,那是切菜伤到的,粉面上的小水泡,那是油星子溅上的……心里暗叹一声,云髻斜坠颜如玉,不吝素手弄羹汤。他岂能不懂林姐姐的心意,又怎能打击她的热情?

    算了,先吃完这顿再说吧。以大义凛然的心情,王贤夹了一筷子青菜,送到嘴里。味道还好,只是有些嚼不烂……

    再尝一筷子肉,没放盐么?喝点汤吧,天,原来盐都放这里头了……王贤吃着只是有些夹生的米饭,感动的眼泪都快下来了,“进步真的很大……用不了多久,就能赶上老娘了。”

    远在杭州的老娘打个喷嚏,莫名其妙怒道,老娘做菜有那么难吃?听得银铃和老爹一愣一愣的。

    得到他的赞许,林清儿乐开了花,端上桌之前,她自然是尝过的,也觉着有进步,虽然不太大。

    “你也吃啊。”王贤心说,有难同当啊,姐姐。

    “嗯。”林姐姐端起饭碗,却没什么食yù。

    “怎么,不舒服么?”

    “可能是还不太习惯油烟味,”林清儿笑笑道:“习惯就好了。”

    “呃,”王贤试探道:“夫子曰,君子远庖厨,姐姐其实没必要亲自下厨的,我们请人做饭还是请得起的。”

    “不行。”林清儿却坚决道:“娘说女人一定要会做饭,因为这辈子总有请不起厨子的时候!”同样经历过家道中落,林姐姐很信老娘的经验之谈。

    “唉,太悲观了……”王贤除了干笑,还能说什么?心里却把在杭州的老娘怨上了,你这是把儿子往火坑里推啊……

    杭州城,正在吃饭的老娘,又打了两个喷嚏,米粒都呛到鼻孔里了。

    好在王贤还有绝招没出……

    。

第九十二章 于秀才的羞哀

    吃过饭,收拾好饭桌,林清儿便为王贤沏茶。

    虽然做饭的本事不敢恭维,但林姐姐于茶道却是行家里手。看着她用茶匙将花茶从茶荷,拨进洁白如玉的茶杯,花干和茶叶飘然而下,就像风吹落英般。

    “落英缤纷玉杯里。”王贤笑着赞道。

    林清儿朝他甜甜笑,垫着方棉帕,举起小小的紫铜壶,微微倾,热水从壶直泄而下,稳稳注入杯。杯的花茶便随之上下翻滚。

    “chūncháo带雨晚来急。”王贤谓其名曰。

    林姐姐将茶盏盖上,促狭的望着王贤,意思是,诗人再来呀?

    “三才化育甘露美。”王贤笑眯眯道。

    片刻之后,林姐姐双手捧杯,举案齐眉,双眸子含情脉脉的望着他。

    王贤伸手接过来,还不忘摸把林姐姐凝脂般的手背,笑道:“盏香茗奉知音。”

    “去你的……”林姐姐千娇百媚横他眼,也端起杯,她左手端起杯托,送到鼻前。右手轻轻地将杯盖揭开条缝,股新鲜清和的花香伴随着清悠高雅的茶香沁入心脾,令人陶醉。

    王贤望着伊人优雅万方的仪态,也陶醉了。

    “怎么不继续了?”林姐姐轻声问道。

    “从来佳茗似佳人。”王贤回过神,笑道:“姐姐,这才是你的范儿。”

    “范儿?”林姐姐探究的望着他。

    “就是你该有的状态。”王贤微微笑道:“玉壶买chūn,赏雨茅屋。坐佳人,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荫,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听着王贤略带磁xìng的声音,林姐姐面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原来他说‘知音’,并非虚言……

    。

    好半晌,林姐姐才从小情调醒悟过来,又好气又好笑瞪着他道:“你这是拐弯抹角的说我,是个四体不勤的小姐么?”

    “你这人忒消极了。”王贤苦笑道,“我的意思是,世间万物,各有所能、比方说骏马rì行千里,为天下骑士所看重,可是如果叫它去捕捉老鼠,那它肯定不如只小猫;宝剑削铁如泥,为天下勇士所青睐,可是如果用它来劈砍木柴,那它肯定不如把斧头。就象你林姐姐琴棋书画无不jīng,却要去抢厨子的饭碗,这是何苦来哉呢?还是让厨子做饭,你来烹茶,才是正理啊。”

    林姐姐这才知道,王贤这张嘴,是真会说话啊,之前那都是故意气自己的……

    “可是不洒扫庭院、洗衣做饭,我干什么呀?”林姐姐在没有伤到自尊的情况下,明白了王贤的意思,自然不好意思再坚持,不禁苦恼道:“住在这里家家鸡犬相闻,我要是整天琴棋书画,岂不让人笑话。”

    “我给你找个让人尊敬的事儿。”王贤便将魏知县的话,告诉林清儿知道。听得她双目异彩连连,“这么说,明年你可能秀才!”

    “咳咳,只是老魏的推测,”王贤苦笑道:“况且我不能考得太次,不然宗师纵使有心提拔,也是爱莫能助的。”

    “那是当然了!”林清儿下被注入了活力,紧紧攥着粉拳道:“我会全力以赴帮你提高的!”

    “呵呵……”看着她斗志满满的样子,王贤却有种落入魔掌的感觉,干笑两声道:“全情投入之前,我们是不是该先雇个厨子,或者买个丫鬟之类。”

    “说得轻巧,钱呢?”林清儿苦笑道:“婆婆临走留下的,加上你给我的,不到五两银子,rì常用度自然是够,可是没有个十两两的,粗使丫鬟也买不来。”

    王贤这个羞愧啊:“过几天发薪就有钱了……”

    “还有桩。”林清儿正sè道:“我不稀罕锦衣玉食,只要……”她本想说‘只要咱俩在起’,却羞羞的不敢说:“只要粗茶淡饭便足够,你切不要拿不该拿的钱,安贫乐道有什么不好?”

    王贤知道,这是林姐姐担心自己犯法吃官司,心里却不禁苦笑道,除非离开衙门,否则怎么可能‘不使人间造孽钱’?但他还是很郑重的点头道:“尽我所能,问心无愧。”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我懂。”林清儿小声道:“你千万有数就行。”

    “嗯。”王贤点点头,拉着林姐姐的小手道:“人都是女怕嫁错郎,其实男人也样,找个好老婆,能格外活得长。”

    “又乱讲……”林姐姐娇羞的抽出手:“都几时了还不回衙门。”

    “吓。和你在起时间过得真快……”王贤看天sè,苦笑道:“那我走了。”喝光杯里的茶水,他赶紧回去衙门。

    回去后,帅辉告诉他,那陈德业和柳氏的婚书已经补好了,还专门找人做了旧。王贤看了看,没什么问题,便让他送去给朱由。

    那厢间,二黑也开始到处散播谣言,说于家之所以不同意柳氏改嫁,是因为柳氏的小叔子于逸凡,霸占嫂子久矣云云。无事生非是混混最擅长,富阳县又小,没两天便传得满城风雨。

    连韩教谕也听说了,将于秀才叫到值房询问,尽管他矢口否认,还是被韩教谕狠批了顿。

    晕头转向的出来,又被干同窗奚落‘好吃不如饺子,好玩不如嫂子’,把个于秀才委屈的肚子邪火没地儿发。正打算回家去算了,他堂弟匆匆跑来,慌里慌张道:“官差持票把伯勾走了,娘叫哥赶紧回去。”

    于秀才听,也顾不上生气了,赶紧告假回去问仔细,竟然是那jiān夫陈德业把他爹给告了,官府非但把他爹传去问话,还将柳氏并带走了。

    听说家里通知自己的同时,也去给乡下的老爷子报信了,于秀才心下定,便和几个兄弟赶往衙门,去给他爹撑场面。

    到了县衙门口,皂隶也没拦着,让他们进去仪门内旁听。

    进去仪门,于秀才就看到自己老爹、陈德业和柳氏、还有柳氏爹娘跪在月台下。便朝堂上的魏知县抱拳道:“老父母,生员的父亲也在此,请允许生员替他跪着。”这是种矫情的说法,因为生员是可以见官不跪的,生员的父母没这个资格,但没有儿子站着爹跪着的道理,是以往往知县会说,那就让你爹起来吧。

    “好吧。”魏知县却淡淡道:“那就起跪着吧。”

    “这……”于秀才咽口吐沫道:“学生是生员……”

    “我知道你是生员,还知道你叫于逸凡!”魏知县冷声道:“去岁秀才闹堂就有你,本县还没那么健忘。”

    “学生不是来闹堂的。”于秀才见魏知县对自己很有恶感,赶紧解释道:“只是听说家里吃了官司,赶紧过来看看……”

    “混账东西!”魏知县却拍惊堂木道:“本官不健忘你却健忘,又忘了秀才不许参与诉讼的祖训?哪怕是自家的诉讼,也当由家人代理!”说冷哼声道:“上次的板子还记着呢,这次并吃了吧!”

    “学生只是来旁听的……”于秀才忙分辩道。

    “那就老实闭嘴站在边,”魏知县面无表情道:“需要你回话时,自会传唤。”

    “是……”于秀才被弄得灰头土脸,只好狼狈退后。

    ‘啪’地拍惊堂木,魏知县言归正传道:“陈德业,你说是你柳氏亲夫,可有证据?”

    “回老爷,有当年定下的婚书为证。”陈德业赶紧从怀里摸出份书。于家父子却全都惊呆了……

    “柳氏,果有此事?”魏知县问道。

    柳氏被勾来县衙,就被人告知了此事。事关她的终身幸福和未出世的孩子,柳氏自然口咬定确有此事,当初是父母做的……

    “呈上来。”魏知县这才点点头,亲随将那书呈上,魏知县看了看,又让人把户房书吏叫来。须臾,身青衫、头戴吏巾的吴为来到堂,当场验了书,说没问题,是县里开具的婚书……吴为心说就是我亲手出的。不过这小子也很狡猾,没说出具书的rì期,将来就算有事也好推脱。

    见jiān夫yín妇转眼成了合法夫妻,自己爷俩却成了强抢人口的罪犯,于秀才急得浑身汗却不敢开口。好在他老爹也意识到危险了,极力辩解道:“这婚事是非法的,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柳氏已经是我于家的人,没有我于家允许,她绝不能再醮!”

    “胡说道。出嫁从父,再嫁从己。”陈德业得了指点,声反对道:“《明律》上没规定,女人改嫁还得公婆答应!”

    “人,此事必有蹊跷……”于秀才他爹额头见汗道:“之前从未听柳氏说过,已经再醮之事,怎么突然就冒出张婚书来了?”

    “还不是被你们逼的!”陈德业悲愤道:“我托媒人去求亲,岳父岳母已经答应,却被你于家横加阻挠。你们于家是户,我们惹不起,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没有摆酒没有声张,只是悄悄办了张婚书!”

第九十三章 王司户的阴险

    双方正在对薄公堂,于老爷子也闻讯赶来,他父因子贵,被封为正五品奉议夫。虽然只是个荣衔,但魏知县身为朝廷命官,岂能不以为然?

    魏知县赶紧下了官座,拱手相迎道:“老封君亲自前来,下官有失远迎。”

    于老爷子年过花甲,身子却硬朗着呢,只是此刻要倚老卖老,自然装出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朝魏知县缓缓抱拳道:“老父母哪里话,老朽前来领罪了。”

    “老封君何罪之有?”魏知县忙道。

    “看我那孽畜跪在堂下,想必是触犯了国法。”于老爷子悠悠道:“子不教父之过,老夫自然也有罪……”

    魏知县只好叫于秀才他爹起来,又让人给于老爷子搬了椅子,在堂下就坐。这才回到案后坐定,但已经没了之前独断专行的气势,对于老爷子简单介绍了案情,然后温声道:“具体的情况就是这样,老封君怎么看?”

    “初嫁母家婚,再嫁夫家婚,这是千百年来的规矩。”于老爷子垂着眼睑道:“未经我于家同意便私自婚配,婚书不能成立。”老东西人老成jīng,自然明白这份婚书是否成立,决定着此案的胜败。

    “《明律》上哪里规定再嫁要夫家婚?”陈德业声道:“反而规定女方父母、祖父母才有为女强行婚配之权!”这也是他打官司的底气所在。

    但于老爷子嗤之笑道:“你也活了把年纪,出去打听打听,婆家没死绝之前,哪个寡妇由娘家做再醮?”

    “但《明律》才作准!”陈德业抗声道。

    “蠢材,我明朝讲得是德刑辅。”于老爷子不屑的哼声,朝魏知县抱拳道:“还请老父母以本县风气为重,礼教防为要,慎重判决此案。”

    “唔……”魏知县点点头,默然不语。他虽然是圣人门徒,但终归是个有血有肉的年轻人,从感情上自然同情陈德业和柳氏,对于家摆出副卫道嘴脸、实则只为己之私也深感厌恶。

    但是县令极其重要的项职责,便是掌导风俗、教化百姓。什么是风序良俗?去县衙外面旌善亭上,看看那些孝子贤孙、贞女节妇之事就知道了。国朝以忠孝治天下,忠孝的具体化就是三纲五常,纲常关乎道统,更重于律法,这是每个知县都知道的。

    魏知县之前也认为维护纲常天经地义,可真遇到事儿上他才明白,卫道士其实就是刽子手……看着腹便便的柳氏,让他如何狠下心去,将其腹孩儿定为野种?那会扼杀条小生命啊!

    况且,陈德业也不是毫无依凭,他手里有婚书,还有《明律》撑腰,自己若是判他妻离子散的话,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旦闹将起来,不给是分巡道找机会整治自个么?

    是循法还是从俗,魏知县发现自己真是左右为难。沉吟良久,方对那于老爷子道:“老封君,此事闹了,对谁都不好。不如让下官调解番,化而了之吧。”

    “人好意老朽心领了。”于老爷子正sè道:“但我于家三辈无犯法之男,五世无再婚之女,绝不能破这个例!”

    “柳氏如今已是身怀六甲,”魏知县又劝道:“如果生在于家,想必贵家不会舒服,孩子也没法堂堂正正做人,何如高抬贵手,放他俩马。那样,谁不说于家宅心仁厚、宽宏量,老封君您说是吧?”

    魏知县这话,可以说给足了于家面子,谁知于老爷子并不领情,仍苦着脸道:“按说老父母开口相求,老朽不得不从。但我可以不顾于家的颜面,却不能有违纲常。国朝以礼教治天下,我于家深受皇恩,岂能……”

    任他说破嘴皮,老东西就是不松口,魏知县只好将那柳氏收监,暂且退堂,宣布择rì重审。

    回到签押房,魏知县让人把王贤和司马求找来,叹气道:“这个案子着实难办,若由本官来裁决,不论何等结果,都会有人诟病。可于家又不接受调解,这可如何是好?”

    “东翁莫急,”司马求脸笃定道:“仲德必有对策!”

    “……”魏知县和王贤起看他眼,你老倌儿也太会偷懒了吧!

    “仲德你说。”魏知县只好问王贤。

    “是……”王贤的态度就端正多了,不端正也不行啊,因为在这事儿上他失算了……他本来以为那陈德业有婚书在手,于家不能把他怎样,最后只能和解了事。谁知却低估了于家的顽固程度。“学生以为,我们可以采取拖延战术。”

    “拖延?”魏知县皱眉道。

    “是,”王贤点头道:“柳氏已经怀孕七个月了,老爷怕她出意外,故而待其产后再决此案,自然合情合理。”顿下道:“待到孩子生下来,那跟怀在肚里完全是两码事。老师怜惜婴儿无辜,yù全其父母,故判柳氏将财产并嫁妆留给于家,净身出户,嫁与陈德业!”

    “善哉,此必为士林名判也。”司马求也来了jīng神,笑着接话道:“最多再让陈德业吃顿板子,算是他妄为背俗的惩罚。再勒石宣布下不为例,便可周全了。”

    “呵呵……”魏知县为意动,几个漂亮的士林名判,对自己的官声有裨益。但是前提是,自己得罩得住才行。“就怕于家等不到孩子生下来,就告到上头去。”

    “所以还要围魏救赵。”王贤淡淡道。

    “哪个是魏国?”魏知县问道。

    “于秀才。”王贤沉声道:“最近县里盛传,于秀才是因为想霸占柳氏,才鼓动长辈阻止她再醮。”

    “竟有此事?”魏知县却也不是好糊弄的,缓缓摇头道:“我观那于老爷子的意就很正,哪用于秀才撺掇?”

    “柳氏的前夫不过是于家的旁支,于老爷子在乡下颐养天年,若没有人告诉他,哪里会管堂堂堂堂侄孙的闲事?”王贤很有道理的分析道。

    “唔。”魏知县想想也是,“想知道真伪也简单,问问那柳氏便是。”便让人把柳氏提来。

    魏知县宅心仁厚,没有让柳氏下牢,而是将其拘在寅宾馆,着人不许为难。

    会儿工夫,柳氏被带到。因她身子不便,魏知县免了磕头,又让王贤搬把椅子给她,这才沉声问道:“柳氏,本官私下里问你个问题,你务必如实回答。”

    “是。”柳氏怯怯道。

    “我问你,于家不许你再醮,真的单纯为了名声么?”魏知县顿下道:“还是有别的原因?”

    “民妇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别的原因。”柳氏低着头,掩面哭泣道:“但是当年民妇孀居时,先夫的堂弟时常到家里来,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还……动手动脚……”

    “哪个堂弟?”

    “就是今天被老爷呵斥的那个于秀才……”

    魏知县闻言目光凝,看眼王贤,意思是,还真有此事?

    王贤轻轻点头,暗暗羞愧道,都是我让人教她的。柳氏进了县衙,就进了王贤的势力范围,传话给她不是什么难事。尽管柳氏不知是什么人在背后帮忙,但她个弱女子身陷囹圄、六神无,只要有人支招,都会像抓救命稻草样言听计从,根本不会考虑别的。

    “派胡言,于秀才品学兼优、有口皆碑,怎会干出禽兽不如之事?”魏知县突然声sè俱厉道:“你若没有证据,空口诬告,哪怕是孕妇,也要掌嘴不误!”

    “民妇……”柳氏吓得如筛糠道:“呜呜,民妇……”

    见她要露馅,王贤只好轻咳声道:“柳氏,你别慌,老爷问你有没有证据,有就说有,没有就说没有。”

    “证据……”柳氏这才恍然道:“有,有,有次他对我搂搂抱抱,被我下咬在胸口上,给他咬掉了块肉,这才逃脱了他的魔爪……”

    “真的?”魏知县冷声道。

    “真…真的……”柳氏畏畏缩缩道,她毕竟是没经过阵仗的。全靠股要让肚里的孩子,正光明出生的劲儿,才能超水平发挥。

    “下去吧。”魏知县摆下手道:“你且安心养胎,本官会让你父母,来照料你的起居饮食。”

    “多谢老爷……”柳氏感激的泪流满面,要是有可能,她真不愿意欺骗这位青天老爷。

    要是有可能,王贤也不愿意骗魏知县,但是于家家势……他亲眼目睹于老爷子到,魏知县顿时被压住的场面,就知道要帮助柳氏,只能出yīn招了。

    这种见不得光的勾当,怎么能跟正光明的魏知县讲呢?

    好在魏知县不疑有他,待柳氏走,他厌恶的骂道:“衣冠禽兽,斯败类!”便要发票将于秀才拘捕归案,被王贤好容易才劝下。王贤自然不是为了于秀才,而是因为心虚……旦闹了,于家人肯定要全力洗刷于秀才的罪名。假的就是假的,真要追查起来,定是要露馅的。

第九十四章家法

    。

    从签押房出来,司马求笑嘻嘻的望着王贤。他虽然智商不太够用,但情商还是蛮高的,自然看出王贤的异样。

    “笑个屁。”王贤没必要瞒他,翻白眼道:“你大舅子给我找的麻烦,还不是看着你的面子?”

    “你要是不想管闲事,他能请动你?”司马求撇嘴笑道:“没看出来,你心肠还不错。”

    “嗯,我还算是个好人。”王贤点点头道。

    “说你胖就喘上了……”司马求翘着老鼠胡子道:“你敢说,不是为了整于秀才?”

    “我跟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整他?”王贤断然摇头道:“既然要围魏救赵,总得有个倒霉的吧?”

    “你也真可以,挑个软柿子捏就是了,干嘛要找于秀才。”司马求是老秀才,对读书人自有一份怜惜。

    “软柿子捏不痛啊。”王贤淡淡道:“放心,这种事大老爷不是头回干了,他有分寸。”

    “唉,臭小子,连大老爷都被你耍了。”司马求摇头叹气道。

    “先生此言差矣,”王贤却正sè道:“恶人还需恶人磨,大老爷才能一心一意当青天。”

    “也是,”司马求也正经点头道:“告诉他这些事,反而没好处。”顿一下,他盯着王贤道:“但是将来有一天,你要是想坑他,我可不会讲情面的!”

    “那也是我老师!”王贤无奈道。

    “嘿嘿,”司马求也觉着口气有些重,便换上一副嬉笑的表情道:“那我岂不是你的师公?”

    “可以啊。”王贤冷笑道:“等着在大老爷面前,我也这么叫!”

    “嘿,臭小子……”司马求笑骂道:“占你点便宜可真难。”

    。

    过了两rì,于秀才想霸占嫂子的传闻,非但没有消停,反而愈演愈烈。就连于老爷子都听到了,气得他七窍生烟,当即让人把于秀才从学里拎回来。

    于秀才这个郁闷啊,这些天他都快被折磨疯了。所谓‘三人成虎’,现在富阳县里,议论他这事儿的何止三百?弄得他都有些迷糊,难道自己真对柳氏有意思?

    在爷爷面前,他指天发誓说自己是冤枉的,于老爷子却不信道:“家里这么多人,怎么就传你不传别人?”

    “孙儿更想知道……”于秀才委屈道。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老爷子怒哼道:“若非你时常出入青楼,给别人留下好sè的印象,也不会遭此无妄。”

    “那是在青楼举行诗会。”于秀才小声道。

    “小小年纪不学好,”老爷子愤怒的用拐杖敲他:“才是个一文不名的秀才,有资格装名士么?先收心把举人考上吧!”

    “是。”于秀才赶紧点头,又苦着脸道:“可是孙儿被传言困扰,在学校亦不得安稳。”

    “爹,”他爹方敢出言道:“还是催催县里吧,早点把案子了结,谣言自然就消了。”

    “嗯,你去问问……”于老爷子想一想道:“算了,老朽亲自走一趟吧。”便在儿子的服侍下,坐车来到县衙。

    当天不是放告的rì子,衙门口静悄悄的。于老爷子递了名刺,很顺利的见到了魏知县。

    签押房里,魏知县亲自给于老爷子斟茶,一阵客套之后,老头子忍不住道明了来意,言语间颇有一点兴师问罪之意。

    “老封君误会了,本县不是有意拖延。”魏知县解释道:“实乃此案又出现了案中案,鉴于案情复杂,本官才不得不先行取证,押后再审。”

    “什么案中案?”于老爷子奇怪道。

    “这个……”魏知县为难的沉吟道:“没查清之前,不好妄言。”

    “这样啊……”于老爷子反而更加想知道了,“难道与我于家有关?”

    魏知县点点头。

    “还望大人告知。”于老爷子追问道:“不管哪个不肖子孙,我绝不包庇!”

    “老封君就别为难下官了。”魏知县苦笑道。

    “是不是跟逸凡有关?”于老爷子心中念头一闪。“还跟柳氏有关?”

    “原来老封君都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我?”于老爷子闷声道:“老父母不该捕风捉影哇!”

    “下官当然不会信谣。”魏知县正sè道:“只是那柳氏有证据!”

    “什么证据?”

    “她说当年于秀才试图非礼她时,曾在他左边胸口咬过一口,应该还留有痕迹。”魏知县淡淡道:“下官念在于家是乡宦,他又是生员的份儿上,没有马上出票拘人,而是着捕快暗中查访,试图还于秀才个清白。”

    “多谢大人的信赖,”于老爷子前倨后恭,态度大不一样道:“想我于家家教严格,三代无犯法之男,五世无再嫁之女,断不会出那么个畜生的。”以老爷子的阅历,是深信‘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的,是以绝口不提于秀才如何的好。

    “是啊,本官也是不信的。”魏知县重重点头道:“其实有个最简单的办法,他来了么?咱们看看他胸口,要是完好无损,本官饶不了那女人!”

    “这个么,”于老爷子却踌躇起来,要是孙子胸口真验出伤来,他这辈子可就完了,于家也要颜面扫地,“他此时应该还在学里……”

    “那就让他明rì告个假,老封君和他来一趟吧,我们一同验伤。”魏知县淡淡道。

    “这……多谢老父母。”于老爷子终于露出感激之sè道:“老朽真是惭愧啊。”

    “老封君哪里话,”魏知县微笑道:“这都是人心换人心啊。”

    “是。”于老爷子已经彻底没了气焰。不待魏知县上汤送客便告辞了。

    见老爹出来,他儿子赶紧迎上去,却被于老爷子一把狠狠推开,不让他碰自己。

    回家下车时,于老爷子的脸仍黑得吓人,两脚刚刚落地,便使劲往地下拄着拐,怒道:“把那孽畜绑到祠堂来!”

    众家丁面面相觑,他儿子硬着头皮问道,不知道是哪个孽畜。

    “你那宝贝儿子!”于老爷子狠狠瞪他一眼。

    须臾,于秀才被带到祠堂,便见爷爷坐在祖先牌位边,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立在两旁,身后的屋门也被紧紧关闭,看这架势就让他心里发毛。

    “爷爷,您找我……”

    “跪下!”于老太爷一声怒喝,“脱掉他的衣裳!”

    于秀才懵懵懂懂的跪下,几个家丁便上前告声罪,将于秀才的夹衫、道袍、中单统统扯掉,露出那副细小的身板。

    于老爷子定睛一看,就见他左胸rǔ根四周,一圈牙印状伤口清晰可见……

    “孽畜……”于老爷子眼前一黑,险些背过气去。家里人又是揉胸又是掐人中,好容易才让他缓醒过来。于老爷子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两眼瞪着于秀才,眼珠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经过,便一叠声道“捆起来,上家法,往死里打!”

    家丁们知道老爷子向来说一不二,将他按在凳子上,嘴里塞上布……一是怕惨叫声惊扰到先人,二是防止他咬到舌头。然后便扯下他的裤子,举起掌板,一下下打在那对雪白的腚上。

    打了十来下,于秀才已经是痛不yù生,老爷子却尤嫌打轻了,咆哮道:“打不死他,你们就等死吧!”

    一众家丁闻言再不敢手下留情,再说打少爷腚这事儿可不常有,多过瘾啊。于是一个个咬着牙,抡着掌板朝于秀才腚上招呼,于秀才细皮嫩肉,哪承受过这个?没几下便皮开肉绽,晕了过去。

    见再打就要出事儿了,于秀才他爹忙跪在老爷子面前苦苦哀求。老爷子哪里肯听,抄手就是一掌,扇在儿子脸上,“该连你一起打,若非你平rì里把他娇惯坏了,他能干出那种禽兽事!”

    虽然被老爹训斥,但不能看着儿子被打死,于秀才他爹又扑过去,拿身体护住儿子,家丁们不敢将二爷一起打了,只好罢了手。

    “不要停,一起打死了账,省得交到官府里辱及先人……”于老爷子却火气愈旺,那口痰终究是涌上来,彻底气晕过去。一众家人赶紧扶住,这次不敢再掐人中了,把老爷子送回房中,赶紧去叫吴大夫来救治。

    吴大夫将于老爷子救过来,却发现他已经有中风的迹象,就算以自己的医术,最晚秋天就该嘴歪眼斜流口水了。不过这老小子狡猾狡猾的,只说于老爷子另有隐疾,自己先开几服药维持着,还是得请省城的大夫来诊治。这样将来就算他中风,于家也不会怪到自己头上……

    到了傍晚时分,于老爷子醒过来,家里人才松了口气。他老婆子擦泪道:“你可吓死我了,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发的哪门子疯?”于老爷子一愣才想起来,再次怒气上涌道:“那个孽畜呢?”

    “还昏着呢……”想到孙子的惨状,他老婆子满脸都是泪水:“他到底犯了啥错,恨得你要杀了他?”

    “哼……”这种败坏门风之事,哪怕对着自己的老婆,于老爷子都羞于启齿,只在那里生闷气。

    于老爷子是一宿没合眼,第二天仍下不来床。正在吃药时,他小儿子进来说:“逸凡醒了。”

    老爷子不吭声,继续吃他的药。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犯了啥错。”于秀才他叔又道:“央儿子来问个明白,说爷爷让他死,他不敢不从,只求做个明白鬼。”

第九十五章海潮

    。

    “死了倒是利索……”老爷子心里已经判定了孙子的流氓罪,他现在只想把事情盖住,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自己的儿子。神游良久,方吩咐道:“你这就去收拾行装。”

    “啊?”小儿子不解。

    “把那小畜生押到山东去,让你大哥严加管教。”老爷子却不解释道:“别问为什么,立即走,从后门!”

    “这……是。”小儿子才明白问题严重了,这分明是让他侄子去避难啊!

    便不再问,出去赶紧让人套车,叫老婆收拾衣裳,又从账上支了钱。正忙活着,那边家丁来报说,他侄子死活不上车,一定要见爷爷一面问个清楚。

    他二哥也过来,求他再去求求老爷子,就是个死刑犯还要先问再斩呢,不管逸凡犯了什么罪,总得给个辩解的机会吧。

    “唉,老爹那脾气,二哥又不是不知道,一旦认准了死理,就不听人解释。”他回答道:“老爷有话让我捎给逸凡,rì后若能考中举人,还有相见之rì。”

    “啊……”二哥傻了眼,那岂不是说,要是中不了举人,就一直不能回家?

    “唉……”他叹口气,便让家丁将侄子的嘴巴堵住,手脚捆上,绑在车厢里。

    “二哥你得往好处想,逸凡去跟着大哥念书,总比在家里瞎胡混强。”见兄长一脸痛苦,他劝说道:“将来逸凡考中举人,受用的还不是他自己?”

    “唉……”于秀才他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只好两眼含着泪,将儿子送上船,看着他消失在富chūn江上……

    。

    其实于老爷子和魏知县,昨rì便心照不宣的达成默契……你放过我孙子,我也不再揪着柳氏不放。于是县里也不来传于秀才去问话,于家也不再去县衙催着结案了。

    就连于秀才的八卦也戛然而止,倒不是人们转了xìng。而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将老百姓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去……

    二月二龙抬头这天,龙王爷就像疯了一样,天空漆黑如墨,狂风卷着暴雨,瓢泼似的洒向大地。士绅们全都被堵在家里,一开始还有心情偷闲赏雨,但见雨下了三天还不停,无论贵贱都忧虑焦躁起来。

    对穷苦百姓来说,不开工就没钱买米,吃饭都成问题。对士绅大户来说,忧虑的是自己的竹林、茶园被涝坏了怎么办?

    但此时所有人都想象不到,他们将面临何等糟糕的境地……

    十几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踏着木屐的身影,顶着狂风骤雨,手拉着手在富chūn江大堤上艰难的行走,一直走出几里地,才进到个望江亭里歇脚。

    进去亭中,众人摘下斗笠、解开蓑衣,露出一张张煞白的面孔。竟然是富阳知县魏源和蒋县丞,以及工房司吏并王贤等随员……今晨得报说富chūn江水位暴涨,魏知县十分担心,遂顶风冒雨来巡视江防大堤。

    “风雨如磐呐!”魏知县感到脚下大堤都在微微颤动,不禁喃喃说道。

    因为富阳县的江堤,是蒋县丞前年监修的,他自然也要到场。富阳县的二老爷浑身湿透,牙齿打颤道:“真是邪了门了,江水怎么会倒着流呢?”

    “这是海溢。”工房司吏郑言是个老河工出身,有着粗粝的酱sè面孔,和一双被江水锈蚀的眼睛。为二老爷解答道:“一定是来了海啸,这是海cháo倒灌进钱塘江,将江水逼回来造成的。”钱塘江和富chūn江是一条江的下游和中游,分别取了不同的名字而已。

    “海溢?怪不得江面上升的如此之快。”魏知县面sè发白道:“江堤会不会有事?”

    “所幸现在不是汛期,水位原先低得很。”郑言答道:“前年又新修了大堤,应该能顶得住。”

    “一定不能有失!”魏知县沉声道。知县都兼任境内河道总管,决堤如失土,是要掉脑袋的。“调集民夫加固江堤!”

    知县大人一声令下,富阳县应服徭役的数千壮丁便被调动起来,背着锸锹?箕、顶风冒雨,艰难的将一袋袋泥沙,一筐筐石块运送到江堤之上。

    魏知县一直坚守在堤上,指挥民夫固堤。民夫们见县老爷几天几夜不下堤,比什么鼓动都管用。为了保卫家园,那些不应劳役的百姓也自发前来,没rì没夜的将江堤加高加厚。

    王贤被委任为调度官,一应人员物资,由他按需调配,自然也一直在堤上待着。

    几天几夜没合眼,他的眼里满是血丝,喉咙也喊得嘶哑了。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在他井井有条的调度下,人手物资按需分配,使加固大堤的效率大大提高。洪水虽然凶猛,却始终无法奈何江堤……

    到了初七这天,虽然依旧下雨,但人们明显发现水面开始下降,虽然不明就里,却都激动的欢呼起来。

    王贤却高兴不起来,因为郑言告诉他,这很可能是哪个县决堤了,泄去了洪水……

    正愁眉不展,他的手被一只冰凉柔软的小手握住,不用看,便知道是女扮男装的林清儿。这些天她一直陪在边上,帮王贤写写算算,撵都撵不走。

    “担心爹娘还有小妹?”林姐姐轻声道。

    “嗯。”王贤点点头,他感觉钱塘仁和二县遭殃的可能xìng最大。

    “应该不会有事,”林清儿安慰道:“杭州是府城又是省城,肯定有力量保护官眷的安全。”

    “嗯。”王贤挤出一丝笑容道:“没听人说么?祸害千万年。谁有事儿爹娘也不会有事儿。”

    “有这么说自己爹娘的吗?”林清儿无奈道。

    既然水面开始下降,雨势也小了很多,断不会再有决堤的危险,魏知县便撤下大部分民夫,只留了一些人监视江面,自己也回衙准备洗个澡,好生歇一歇。

    谁知道刚回去,司马求便迎上来道:“杭州急递!”

    魏知县只好强打jīng神,也不换衣裳,便满身是泥的去见信使。

    信使从竹筒中掏出公文,双手递给他。魏知县接过来一看,竟是布政司衙门的公函。这种越过府衙直接向县里下令的情形极其罕见,只有在万分紧急、不容耽搁的时候才会出现。

    魏知县赶紧验看关防,拆开信封,掏出信瓤一看,是布政司命富阳县准备接受三万名灾民的命令,他的目光登时凝重起来。寻思片刻,魏知县问那送信的吏员道:“杭州遭灾很厉害么?”

    “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风cháo。”那吏员心有余悸道:“yín雨烈风、江cháo滔天,浪头高达数丈,钱塘、仁和两个县全淹了。后来又接报说温州、宁波、嘉兴也都遭灾严重……”顿一下道:“整个浙东这次是遭了大殃,最少几十万人田庐尽毁,是以布政司命没遭灾的州县接收,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吧。”

    “……”魏知县闻言默然,良久方道:“你先去吃饭,本官这就给藩司写回信。”

    “是。”吏员恭声应道,跟着长随下去吃饭了。

    魏知县便将司马求找来,两人斟酌出一封回信,无非就是说本县也遭了灾,多么多么困难,但布政司有命,多大困难也会克服。同时又说富阳不产粮,无法供养那么多人,请布政司下令调粮草周济云云。

    写好信,打发走了那吏员,魏知县又找来王贤,与他商量接纳灾民的细节。两人从中午一直商量到午夜,才将细节一一敲定。

    魏知县伸个懒腰,虽然已经倦极了,但jīng神仍很亢奋道:“仲德,你是为师的恩人!”他说的是永丰仓里的粮食,要是王贤去年没及时发现,并及时更换,今年魏知县拿什么救灾?那可不是乌纱不保,而是人头不保了!

    魏知县恨不得把闺女嫁给王贤,虽然他闺女才九岁……否则无以表达他此刻的庆幸与感激。魏源伸出大拇指道:“未雨绸缪、神机妙算,真神人也!”

    “老师这是哪里话。”王贤苦笑道:“谁也没有前后眼,但世上事就这么寸,你若一直准备着,可能一直用不着,但一旦失了准备,麻烦就来了。”

    “嗯。”魏知县起身拍着王贤的肩膀道:“仲德,你下面的任务很艰巨,咬咬牙,挺过这一关,我一定为你向省里请功!”

    “学生敢不效死力……”王贤恭声道。

    。

    翌rì排衙。

    “诸位,有布政司文移。”魏知县目光扫过众官吏,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他心里一叹,沉声道:“浙东海cháo,沿海十余州县被淹,百姓被迫转移,布政司要求我们做好接收工作。”

    此言一出,堂下大哗,众官吏毫不掩饰抵触之情。让他们给自己县里抗洪救灾还行,谁愿意给别的县当nǎi妈?

    “这是布政司的命令,不是商量。”魏知县沉声道:“分巡道、分守道不rì便会来视察,若是准备不利,哪怕是本县,也要就地撤职查办!”

    “救灾如救火。”魏知县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谁若是推诿塞责,本县自将严惩不贷!听明白了么?”

    “是。”众官吏只好齐声应下。

    “现在宣布分工!”魏知县沉声道。

    。

第九十六章 盘库

    富阳县永丰仓外,里外三层的围着看热闹的百姓。

    但他们都没法靠近永丰仓,因为仓库大门口,站满了浙江督粮道、分巡道、分守道的兵丁。

    三道同至一县的情况极为罕见,但今天早晨,三艘大官船同时抵达富阳县。其中一艘挂着浙江布政使左参政、浙江督粮道的旗帜;一艘挂着浙江按察副使、浙东分巡道的旗帜;还有一艘规格稍低点的,挂着浙江布政使左参议、杭嘉湖分守道的旗帜。

    老百姓那见过这么多大官,知道肯定有热闹看了,竟都放下手头的活计,一心一意的围观起来。

    更让人惊奇的是,魏知县竟然不比老百姓知道的早,当他带着一干属下赶到码头时,三位身穿绯袍的高官,已经下船了。

    魏知县赶紧大礼参拜道:“下官有失远迎,请三位道台赎罪……”

    三人为首的督粮道笑道:“情况紧急,来不及通知贵县,倒是我们唐突了。”

    魏知县忙道‘哪里哪里’。

    “我等奉三总宪之命,至各县巡察赈灾准备情况。富阳县是第一站。”分守道笑道:“还请魏知县配合。”

    魏知县忙道‘一定一定’。

    “闲言少叙,”分巡道却冷言冷语道:“我们还要去别处。”

    “请三位道台到衙门歇息,下官也好汇报情况。”魏知县殷切道。

    “不必了。”分巡道冷声道:“径直前往预备仓验库!”

    “这么急?”魏知县吃惊道。

    “大灾之时,粮食比黄金还重要。”督粮道温声安慰他道,“还请魏知县担待。”

    “是……”魏知县暗暗苦笑,我不答应又能怎样?。

    永丰仓内,杜子腾打开锁头,两名斗级将沉重的舱门推开。便见里头一摞摞粮袋码放的整整齐齐、巍然如山,到处纤尘不染,井井有条。

    杜子腾躬身让到一边,几位大人面无表情的进去,跟在身后的督粮道属吏捧着账册,一边唱着存粮数,一边点着仓存米袋,让三位道台过目。

    奇怪的是对于库粮,分巡道竟比督粮道还上心。他命人从库里随便抽取了三四十袋粮食,然后全都打开,倒在地上。

    稻米倾泻而下,不掺任何杂质,亦没有陈腐之粮。

    督粮道是行家,他随即检查了五个仓库,个个都是这样,便知道永丰仓的状况出奇的好。好到令人难以想象……

    赞许的望一眼因为劳累而身材瘦削,颧骨高耸的魏知县,督粮道齐政问道:“魏知县是怎样做到的?”

    “下官只是照章办事。”魏知县恭声道:“并没有特别的地方。”他虽然语气淡淡的,但心里爽得不能自已。装逼的感觉,只有试过才知道……

    “本官是说……”齐道台解释道:“一些粮仓里常见的陋规,在你这儿没看见。”

    “既然是陋规,自然没有存在的必要。”魏知县继续装逼道。气得分巡道孙道台七窍生烟,却偏偏挑不出毛病来。半天时间,他已经清点了一半的粮库,发现里头的存粮,比规定数还多的多,让人怎么找麻烦?

    “魏知县,所存库粮为何远超限额?”孙道台冷着脸道:“全天下的粮库里,你这是独一份吧。”

    “回禀道台,因为富阳的耕地稀少,百姓大都不种粮食,全靠购买。”魏知县解释道:“一旦出现粮荒,富阳百姓就面临断粮的危险,故而本县不得不多贮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唔,有这传统么?”齐道台奇怪道:“本官怎么没听说过?”

    “这是县老爷新立的规矩……”杜子腾小声道:“之前也是没有的。”

    “很好,魏知县少年老成,可谓能吏。”齐道台看看另两位道,“我对永丰仓的情况很满意。”

    “下官也一样看法。”那分守道也点头道:“一般知县对常平仓的态度是保仓。其实能把保仓做好,就已是很不错的了。但魏知县追求的却是盈仓,可见魏知县之实心任事。”

    “不错。”齐道台点头道:“只有常平仓充盈起来,一旦这样的逢上灾年,方可确保赈灾之急用。”

    “看看别处再说吧!”孙道台却闷声道:“灾民们住的地方都准备好了么?”

    “基本就绪了,”魏知县答道:“请诸位大人随下官来。”

    “请。”三位道台结束了对粮仓的检查,跟随魏知县离开永丰仓。

    见众大人离开,杜子腾赶紧对王贤深深施礼道:“恩公,你是我全家的救命恩人啊。”原先虽然被王贤整得服服帖帖,杜子腾却不能不产生怨怼,但这下只剩下满满的感激了。

    “杜大人此番出了大彩,高升指rì可待,实在可喜可贺。”王贤淡淡笑道。

    “都是恩公的功劳。”杜子腾诚心诚意道:“今后恩公但有差遣,子腾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用你赴汤蹈火。”王贤正sè道:“一是把永丰仓看好,二是知会那些粮商,让他们赶紧去长沙运粮,有多少买多少。”过年时,周洋给王贤拜年,提过已经和长沙的粮商建立联系,随时都可以买粮了。

    “可是他们都没钱了。”杜子腾苦笑道:“钱全都买了粮食,赔给官府了。”

    “向钱庄、向盐商借贷,能借多少借多少,县里可以作保,”王贤沉声道:“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次就能全赚回来,我要不是身在衙门,肯定砸锅卖铁也要去贩粮。”

    “恩公的意思我明白了,多谢恩公指点。”杜子腾重重点头道:“将来真赚了钱,绝对少不了恩公的一份。”

    “那倒不必。”王贤道:“我是为了避免本县出现粮荒。”

    “是啊,”杜子腾深有同感道:“让这场大风cháo害得,各县估计粮食都短缺,肯定不放粮食外流的。”

    这对一般的县来说问题不大,但对富阳这种高度依赖买粮的县来说,粮价上涨肯定是别的县的几倍,而且依然会出现短缺的局面。为了避免粮荒发生,王贤和魏知县商量着,从远处购粮以补不足。

    “让他们三个千万把这个差事办好。”王贤吩咐道:“受用无穷、功德无量,这种好事千载难逢。”

    “是。”杜子腾恭声应道。

第九十七章安置

    兵荒马乱之外,水旱蝗灾造成的荒年,对百姓生活影响最大。很容易造成社会动荡,流民盗贼四起,伤了国家的元气。故而荒政水平如何,是检验地方官能力的重要标尺。

    荒政的核心是对灾民的救济,有三大要点,第一是得食,第二是有居,第三是得归。其中‘得归’是救灾后期的事情,也不需要接纳流民的县里考虑,各县只需要做好前两项,‘得食’和‘有居’就足矣了。

    是以检查完了粮库,道台们又去检查为灾民准备的住处。

    这次孙道台终于找到发作的机会了……他看到富阳县并没有专门为灾民划出居住区域,亦没有建造席棚之类的容身之处。自以为抓到魏知县抗命的把柄,冷笑道:“富阳县粮食倒是不少,可看起来是不打算给外人吃啊。”

    “大人何出此言?”魏知县不解问道。

    “为容纳灾民清出来的空地呢?”孙道台冷哼一声道:“连个窝棚都没搭,打算让灾民们幕天席地睡在大街上么?”

    另两位道台没说什么,表情亦不安乐,心里埋怨魏知县太不争气,让他们早先的赞许成了笑话。

    “大人容禀,”魏知县却自有一套说法道:“学生观往rì救灾之法,无非就是将灾民聚集在城里,煮粥供应他们吃而已。这样确实方便官府管理和赈济,但是弊端也不小。”顿一下道:“灾民聚集的太密集了,就容易流行疫病,及相蹈藉死。有的人嗷嗷待哺了好几天,得不到粥就倒毙在路上。这种办法名义上是救灾民,实际上是不把灾民当人,漠视他们生死的敷衍举动。”

    “哼……”就连孙道台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

    “下官已经下令县里的衙舍、道观、寺庙、库房等处空出地方。又根据户等,征用本县各乡空闲房屋来安置灾民。”魏知答道:“前者能容纳灾民数量有限,主要还是靠后者。县里人口密集,难得有空闲房屋。故而上等户只需出三间,中等户两间,下等户一间即可。乡镇上房屋宽裕,每等多出一间。如此安置三万灾民绰绰有余,且灾民分散各户,既不会聚集生戾、亦无疫病之忧,要比聚集起来强得多。”

    “你这法子倒是新颖。”齐道台道:“但是富阳百姓能答应么?”

    “本县已经下达文书给各里,曰‘流民且至,无以处之,若聚集城内,则疾疫并及汝等矣。故而由官府出面,赁民居以待之。’”魏知县道:“我富阳百姓宅心仁厚,无不应允。”

    “你说的是租赁。”孙道台耳朵尖着呢,当即指出,“但许多灾民家产尽为洪水所没,已是身无分文,哪里有钱付房租?”

    “付不起房租的,皆由本县垫付。”魏知县淡淡道:“其实免费征用也可,但让百姓得些好处,自然更加配合,将来和灾民共处,也可以更融洽。”

    “垫付了要还么?”孙道台追问道:“不还的话你县里付得起么?”

    “当然要还,不然出得起的也不出了。”魏知县道:“出不起钱不要紧,可以以工代赈。”

    “原来如此。”齐道台又问道:“灾民散处,如何熬粥?”

    “既然散处,就不熬粥了。”魏知县答道:“改为按人头发米,两rì一给。”

    几位道台相互看了看,似乎也无不可,孙道台虽然想吹毛求疵,但从来没有法律规定,官员该如何救灾。魏知县的新法子究竟好不好,还得看效果……要是搞砸了,不用他参奏,姓魏的也得倒霉。

    在富阳检查了大半rì,道台们对情况基本满意……主要是永丰仓满仓满囤的粮食,让他们叹为观止。时间紧迫,道台们连夜便要赶往下一站临安。

    魏知县自然到码头送行,督粮道齐道台对这位年轻的知县观感极好,在他的印象中,这样肯实心用事的官员在洪武年间还常见,现在却越来越稀罕,怪不得臬台大人对他赞不绝口。

    临别时,他支开旁人,与魏知县走到码头一角,单独说话。

    “文渊,”齐道台轻声问道:“知道为何如此着急盘库么?”

    “按朝廷规制,开仓放粮之前,必须由布政司、按察司核查存粮数……”魏知县答道:“应该是要奏请朝廷放粮了。”

    分巡道、分守道、督粮道,不能算是**的行政机关,而是布政司、按察司的派出机构。常平仓也不是随便就可以开仓放粮的,必须奏请朝廷批准,由布政司负责,按察司监督,严防有人以赈灾为名,行贪赃之事。

    “不错。”齐道台颔首道:“本官启程之前,郑藩台已经八百里加急奏报朝廷了。同时请唐爵爷派了水师的战舰,运送受灾百姓分赴各县就食。”顿一下道:“我们三个就是打前站的,按照藩台的宪令,查实一县安置一县,如今你富阳县已经准备就绪,最晚后天就会有灾民陆续抵达了。”

    齐道台说完看看魏知县,见他没什么反应,只好继续道:“文渊不担心,一旦本县开仓放粮,会引发本地百姓不满?”

    “嗯,担心。”魏知县很实诚的点头道:“百姓向来把常平仓的粮食,视为自己的救命粮。现在却要拿出来赈济外县的人口,人数还这么多。肯定是有情绪的。”

    “百姓更加无法接受的是,永丰仓的粮食,是他们交上去的,但放粮时却没他们的份儿。”魏知县又强调道:“到时候一旦形成对立,恐怕会酿成民乱,坏了藩司的赈灾大计。”

    “看来你也有抵触哇。”齐道台笑道:“我不问还不说哩。”

    “省里的难处更大,”魏知县淡淡道:“县里要做的是分忧而不是添乱。”

    “是哇,文渊这样的官员,真是太少了!”齐道台大赞道:“我一定把你这些话,转告给臬台大人。”顿一下道:“就是得着眼全局看问题。你知道,皇上虽然登极九年了,还是有很多人面服心不服。这次浙江大风cháo实属罕见,那些人又要说怪话了。藩台大人的压力很大,如果不能及时赈灾、安抚百姓,将灾害的影响降到最低,皇上肯定要怪罪的。”

    “嗯。”魏知县点点头,听齐道台继续说下去:“我知道此事很棘手,但是没办法,杭州城的粮库十个被淹了八个,损失极为惨重。不得不让各县帮着养活一批百姓。疾风知劲草。这时候咬咬牙,帮藩台渡过难关,rì后必有厚报!”

    “下官不求回报,灾民虽然不是本县之民,但同属大明的子民,自然应当一体救济。”魏知县沉声道:“只是希望省里给个章程,好让县里能安抚好富阳百姓,安置好灾民,让他们和平共处。”

    “当然可以。”齐道台沉声道:“藩台大人的信上不是说了,但凡接收灾民的县,与受灾县一体奏请蠲免钱粮赋役。而且我临来之前,藩台大人有三点要求,一是不要死人,二是不要sāo乱,三是不要让灾民离境。只要能做到这三点,你尽管洒漫去做,一切后果由省里承担。”

    见魏知县没什么反应,齐道台才又道:“省里的公文不rì下达,你一看便知。”

    “是。”魏知县深深作揖道:“下官定不负藩台和道台所托!”

    。

    两天后的中午,一艘水师楼船从富chūn江下游驶来,船上是携家带口的上千灾民,他们的家园被海啸毁掉,已是身无分文,很多人甚至衣不遮体,在寒风冷雨中瑟瑟发抖。

    更冷的是他们的心情,海堤修复、海水退去之前,他们已经无家可归,只能任由官府驱赶,在官兵的监视下登船,被运到四面八方安置。一路上官兵们的粗暴对待,到现在不给饭吃,让他们饥肠辘辘、满心凄凉,对即将开始的流民生活,充满了恐惧和怨气……

    “凭什么城里人都不走,就让咱们乡下人背井离乡!”船上,到处是这样愤懑的牢sāo声。

    “粮食不够吃的呗,又不想让咱们这些乡巴佬塞满杭州城,”有老人冷笑道:“自然把咱们往各县里送。”

    “人家县里就愿意接收?受灾的又不是他们。”灾民们忧心忡忡道。

    “咱们就是些讨人嫌的累赘。”老人愤懑道:“哪有喜欢灾民的官府?”

    “这么说,咱们肯定不受待见了。”灾民们的情绪愈发低落。

    “有口粥吃的就不错了。”老人幽幽道:“就怕稀得没几粒米,那非得饿死人不可……”

    让他这一说,上了年纪的老人,不禁回忆起国初有一年蝗灾厉害,他们也曾逃过荒,最后只有一半人回到家园,其余人小部分饿死,大部分死于瘟疫,悲惨莫可名状。

    “世上最惨无过于逃荒了……”悲观情绪愈发浓重,许多灾民又怕又饿,呜呜哭起来。

    “嚎丧什么!”官兵持着鞭子,大声呵斥道:“富阳到了,都赶紧滚起来!”

    灾民们不由往岸上望去,就见码头的牌楼上,写着十六个红sè的大字。浙江识字的人多,不少人眼前一亮,大声念出来道:

    ‘人饥己饥、人寒己寒,患难与共,赈灾恤邻!’

    所谓‘良言一句三冬暖’,就是这个意思,就算是做做样子,也让灾民们感到舒服多了。

    楼船费劲的靠上码头,官兵下了船,半晌上来一群当地官吏,为首的是个穿着七品官服的年轻人,自然是本县知县无疑。

    不待皂隶高唱,船上的百姓便呼啦啦跪倒,给知县老爷磕头。

    “诸位快快请起。”魏知县扶住一位老者道:“折杀本县了。”

    “求大老爷可怜,”白发苍苍的老人,却坚持给他磕头道:“给我们一条活路!”

    “求大老爷可怜,给条活路吧……”灾民们七嘴八舌附和着,不分男女老幼,都使劲的磕头。

    魏知县的眼眶湿润了,之前他就灾民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其实心里还是想着自己的官声和政绩,但当他看到灾民们如此卑微的乞求,只是为了一条活路时,终于深深震撼了。

    感到沉甸甸的责任压在肩头,他亲手扶起几位乡老,“诸位乡亲快快起来,且听我一言。”上到楼船最高处,他指着岸上的十六个字道:“诸位看到那些字了么?”

    灾民们点头。

    “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灾民们又点头。

    “人饥己饥、人寒己寒,患难与共,赈灾恤邻!”魏知县高声道:“这就是富阳县给你们的承诺!”

    听着这位知县老爷的承诺,灾民们那冰冷凄凉的心,一下子热乎起来,又纷纷‘青天’、‘菩萨’的叫个不停。

    魏知县摆摆手,灾民们便安静下来,听他接着道:

    “请你们记住,你们来富阳不是逃难,而是来生活的,你们双脚踏上富阳县的一刻,你们的身份就不再是灾民,而是和富阳百姓一样,有房住有饭吃、有官府保护的百姓!”魏知县朗声道:

    “为此,本县十一万百姓,为你们空出了七千间住房。待会儿上岸登记后,便可各自领取三天口粮,跟着你们的房东回去歇息了!”

    灾民们本以为来了有个窝棚、有口稀粥就不错了,想不到竟有房住有饭吃,都感动的眼泪哗哗……

    却也有老成的问道:“那三天口粮吃完了怎么办?”

    “按照规制是赈贷,”魏知县道:“但你们短则三两月,长则半载要回乡的,所以普通的赈贷是行不通的。”顿一下道:“所以采取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灾民们面面相觑,有人问道:“我们还要干活?”

    “难道诸位在乡里时,不是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魏知县淡淡道。

    灾民里没有富人,稍有点财力的都奔杭州城去了,是以整船上都是流汗吃饭的普通百姓,自然无言以对。

    “本县不将你们当灾民,你们自然也要像富阳百姓一样,衣食住行皆需用劳动换取……”魏知县沉声道:“之前有税赋在身,你们不一样可以养家糊口?如今朝廷蠲免了你们的钱粮和差役,自然更不在话下!”

第九十八章以工代赈

    。

    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何况魏知县的话是正理,凭什么你在老家时靠劳动吃饭,来富阳却想袖手高坐?你是逃难还是度假来了?

    灾民们便在官差的组织下,下船上了码头。码头上早围起了栅栏,一次只放行十家,而且必须是十家互保才行。

    这放在后世是不可想象的,还不立马就乱套了。但是大明百姓本来就是十户一甲的,无需临时搭配。

    十户被放过栅门的灾民,便在一排桌前登记。桌后坐着户房的一众书吏,他们详细记录每一户的籍贯、里甲,户等、每个人的姓名、年龄、人口、健康状况……然后让他们签订互保书。

    签了这份文书,任何一个人犯了罪,十户人家都要连坐的……不这样的话,魏知县岂能放心让三万外乡人涌进县里?

    登完记签了字,灾民们便被领到下一道栅门外,他们身后,另外十户灾民开始登记……

    进了第二道栅门,便有书办问灾民,要住什么档次的房子。

    灾民们愣了,都有啥档次?

    “三个档次,上等独门独院,每月一吊钱。中等两家一院,每月二百文。下等四家一院,每月一百文。”书办道。

    “啥,住宿还要钱?”灾民们瞪大眼道。

    “住宿啥时候不要钱了?”那书办眼睛瞪得更大:“你们住的房子,可是富阳百姓尽最大努力空出来,怎么可能白住!”

    “咳咳。”一个穿青衫、戴吏巾的年轻人咳嗽两声道:“没钱可也以住……”灾民们还没高兴起来,又听他道:“先记着账,rì后以工付租即可。”

    “吓,”灾民们不乐意道:“怎么什么都要钱,从没听说,安置灾民还收钱的。”

    “别的县都是搭窝棚,本县也在河边搭了窝棚,”那书吏正是王贤,他面无表情道:“诸位不愿住房,可以去住窝棚,同样是不要钱的。”

    尽管不情愿,但已经到了这一步,何况房租真便宜,还可以先欠着,十户人家都选择了花钱租房。

    于是书吏便给每家发了个竹牌,正面是户主名,背面是所赁房屋的信息,吩咐道:“你们分在十三里,出了这道门,里长就在外头。你们持牌与他碰头,后面的事情由他安排,你们在富阳县这段时间,亦由他负责了。”

    这波人出去,下一波又进来,周而复始,似乎无穷无尽……

    王贤看了一会儿,抬头瞧见牌坊上那十六个大字,无奈的揉了揉太阳穴。这真是上司动动嘴、下级跑断腿……何止跑断腿,简直是殚jīng竭虑,伤透脑筋好吧!

    以一县之力,来完成三万人的赈灾工作,同时还要保证本县百姓的生活,这项工作之难之繁冗,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王贤却要以一人之力,来完成整个规划、并制定细节,乃至现场监督……毫不夸张的说,魏知县只负责两项工作——露脸和发号施令,最伤脑筋的谋划和最麻烦的具体执行,却都是王贤的差事。

    若非有个高效率的团队支持,即使以王贤的专业能力,也无法胜任此事。好在户房经过他调教,效率大大提高,这才让他不必为具体事务劳神,得以集中jīng力谋划大略。

    如今的富阳县,二尹三衙四老典成了具体办事儿的,魏知县大权独揽,却对王贤言听计从,在赈灾这件事上,甚至让他全权谋划,自己都听候差遣。因此刁主簿等人yīn阳怪气的说,现在富阳县一个坐的泥塑县令、一个站着的青衫县令……

    司马先生也向魏知县提过这茬,然而魏知县浑不以为意,他说汉高祖治国不如萧何,计谋不如带兵,带兵不如韩信,为什么三位却是他的手下?无它,因为刘邦能识人驭人。

    当然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是,两人的地位相差太大,魏知县不担心权威会被王贤夺去。

    其实若有可能,王贤也不想这样锋芒毕露,但非常时期,赈灾最大,一个弄不好就是鸡飞蛋打,根本容不得他藏拙。

    之前王贤最担心的,就是灾民们会不会不接受‘以工代赈’和‘以工付租’,闹出什么事端来。直到这会儿,看到大部分人都平静的接受了安排,他心里的大石才落了地。

    甭管他的计划多高明,首先得都接受他的玩法才行。好在这年代的老百姓还是很淳朴的,作为灾民更是小心翼翼,对于官府的安排,只要不太过分,都会逆来顺受。

    至于富阳百姓之所以如此配合,除了王贤相对合理的安排外。还因为魏知县宣布,但凡为灾民提供住房、且不出问题的人家,都可以蠲免全年赋税。但还不够,这种几乎牵扯到每一户人家的大动作,没有大户巨室的支持,是万万不可能实现的。

    魏知县以不大修黄册为条件,换取到富阳大户的支持……

    对此魏知县十分痛苦,但他也知道不以此为交换,那些老jiān巨猾的大户,是不会配合的。

    “不大修就不大修吧,只要能漂亮的完成赈灾,东翁的声望就足够了。”司马求安慰他说:“本来重修黄册就是个雷,就算修成了,东翁也不大可能全身而退。”

    “本官也知道,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魏知县叹气道,“但为了重修黄册,我与仲德去岁费尽心力……”

    “老师无妨,”王贤笑道:“没有去岁捕到的鱼,怎能换来熊掌?”

    “也是。”魏知县闻言露出笑道:“是不是不用修黄册了,你感到如释重负?”

    “知我者老师也。”王贤不好意思的笑道:“学生也不想把父老乡亲都得罪了,最后没法在富阳立足。”

    “唉,乡愿,德之贼也,果然不虚。”魏知县摇摇头,揭过此事道:“一定要把赈灾办好,不然为师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是。”王贤沉声应道。

    。

    得到乡绅大户的支持后,王贤才能号令动富阳县的县镇乡村,他除了下令各里限期

    腾房外,还命各里长甲首负责灾民的看护任务,约束乡里刁民,严禁sāo扰灾民、敲诈钱财。如有违反,以‘破坏赈灾’的罪名扭送大牢,不死也得脱层皮……

    各县长官为何最不愿接收灾民,因为这些外来户会跟土著抢食。哪怕不需要官府放粮,他们还是会提高当地粮价,挤占土著的营生。是以各县都把灾民视为包袱、看做累赘,自然百般抵触。

    王贤却不这么看,他知道人是最宝贵的资源,灾民们不过是失去了家园,却没有失去劳动力。若非海啸让他们成了灾民,富阳县焉能获得这么多廉价的劳动力?

    把这些劳动力调动起来,他们怎么可能还是累赘呢?而且只要安排得当,完全不会挤占富阳人的营生,反而会极大的促进富阳的发展。

    对此,王贤那个来自六百年后的灵魂,实在是再熟悉不过,那便是大兴土木!

    当魏知县为三万灾民无所事事,必然会滋生是非而发愁时,王贤献计道:“老师,您不是一直发愁,本县的田地太少,以至于粮食太依靠外购么?如今有这么多便宜的劳动力,为何不趁机大造梯田呢?”

    魏知县闻言眼前一亮,好主意!

    要知道朝廷对官员的考察,是以人口和田亩为两大重点的。不能增加人口,开除荒地也是极好的。而且开出荒地来就是官田,最对朝廷胃口!

    富阳这地方比较特殊,八山半水分半田,适合种庄稼的平地,只有全县面积的一成半,且又被住宅地侵占,能到一分田就不错了。再想扩大耕地,只能造梯田了……

    富阳最不缺的就是山丘,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都是梯田,不过却大都是茶园。

    因为起先种茶的收益比种田要高,但当大家都开始种茶时,茶价渐渐下行,粮价却渐渐上扬,如今种茶和中粮的差距已经没那么大了。而且作为县衙来说,更应该考虑的是民生,在这个年代的官员看来,八成的粮食靠购买,实在不成体统。如果能增加田亩,让本县粮食产量提高一些,实在是再好不过。

    “好,你这就定出章程,除老弱病残者和年幼儿童外,让灾民们都去营造梯田,以工代赈!”魏知县兴奋的直搓手道:“此法甚好,可谓一石四鸟!既让灾民有事做,不至于滋事,又给本县增加了官田收入,还能缓解本县的粮食受制于人的状况。再则,也让赈灾粮食的发放有了依据!”

    “此事学生已经与工房的人商量过了,他们负责找富有经验的老农,来指导造田。请老师亲自负责工程指挥和赈粮分派之事!”王贤沉声道。

    “哦?”魏知县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大笑道:“好,本官也亲自去挑石造梯,给富阳百姓留一段‘魏源田’!”

第九十九章 领养任务

    现场指挥是为了体现魏知县建造梯田之功,赈粮分派则是在灾民树立口碑,将来这些人回到家乡,亦将他的美名传扬四方,对魏知县来说,这比升官还要爽。

    见王贤忙于筹划之余,还不忘为自己扬名,魏知县心里那叫个感动,“仲德,你为为师做得太多了,为师都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老师言重了。”王贤忙谦虚道:“这都是学生的本分。”

    “仲德,为师必不负你!”魏知县感激的握着他的手道。

    “老师……”王贤不着痕迹的抽出了手。

    于是感情进步升华的师徒二人,用了几个通宵,敲定了百姓出房安置灾民,县里以工代赈,灾民以工付租,为县里修桥铺路、建造梯田的致方略,又细化,反复推敲,力求完美……

    但让两人伤心不已的是,前rì三位道台对这个方案都不感冒,孙道台甚至有等着看好戏的意思……更悲剧的是,为了落实方案,昨天魏知县去杭州,向郑藩台和虞知府汇报,二位上司竟也同样不看好……

    郑藩台说的比较客气,“魏知县能针对以往存在的弊端,改革赈灾之法,很值得嘉许。只是……赈灾的目的是为了稳定,你这套新法未经验证,万有什么地方考虑不周,会不会满盘皆乱?”

    虞知府则从另个角度质疑道:“这法子是否行得通,先放在边。单说安置灾民还要收房租,难免为士林诟病。”

    “府台容禀,房租是直接交给房东的,县里钱都不过手。”魏知县辩解道:“包括以工代赈,都是为了给富阳百姓个交代。再说让灾民自食其力,也省得他们无事生非。”

    虞知府这才不再说什么。

    不夸张的说,众上司都对他的赈灾新法不以为然,只是时间紧迫,已经来不及修改,才勉强同意他尝试下的。魏知县的压力之重可想而知,王贤的压力之重,亦可想而知……

    为了开个好头,魏知县亲自带人上船,向灾民展示诚意、宣布政策,来艘船说遍,不打点折扣。王贤则带手下在码头丝不苟的登记灾民,分配住处。没白没黑忙了三天,才接收完三万灾民。

    但三万灾民无法刀切,其两万七千多人顺利完成登记,领到口粮分到住处,剩下近三千人……要是在海啸失去亲人的孤老伤病。这些人没有劳动能力,又没人愿意接收,必须要另加对待,不然只有死路条。

    这就要指望本县生老病死四官办慈善机构了。

    孤儿孤女由慈幼局收养,孤老残疾由养济院收养,需要治病疗伤的,归安济坊收治,实在治不了的,由漏泽园负责下葬……

    这四慈善机构由官府所办,委任素有名望、亦有爱心者为负责人。县里每年拨给经费,乡宦士绅们也会捐给善田,以维持这恤幼养老、生养死葬的体系运转。

    魏知县上任后,更是将这四机构视为‘仁政’的体现,经费给得很足,对其负责人也很是尊敬。是以这四位虽然无官无职,却个个当得有滋有味,对王贤这位财神爷,自然想方设法的讨好。

    但这会儿,除了负责漏泽园的那位,另三位都脸吃了黄连的样子。

    “官人啊,你不能这样哇……”慈幼局的局正李三才,苦着脸道:“慈幼局原先不到三十个孤儿,这次下塞给我六百个,整整多出二十倍,还不如拿刀杀了我!”

    “是啊官人,”养济院的柯守业也脸痛苦道:“就是杭州府的养济院,也养不了七百个老头老太太……”

    “千多伤病号,上哪找那么多夫救治啊?”安济坊的管事叫张懋轾,是本县道会司道会张懋轩的弟弟,兄弟俩手里有朝廷发给的道士度牒,以名山派的嫡传弟子自居。但平rì里不穿道袍、喝酒吃肉,甚至还娶妻生子,让人怀疑他俩的度牒是不是花钱买来的?

    “你不是经常说,医生只能治小病,病还得道士治,”路过的吴夫冷笑道:“不是有符水、咒语么,还找夫作甚。”

    “人太多,法力有限。”张懋轾干笑道:“还得靠老哥的草药哇……”

    “我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吴夫冷笑声,继续去给病患检查,还给众人泼下盆冷水道:“而且许多灾民别看现在没事儿,陆续还会批生病,县医学就这几个人,再加上私人医馆的夫,也是杯水车薪……”

    县里的医疗条件严重不足,王贤也无能为力,只好对起先两位道:“你们搭个伙,慈幼局和养济院起办,让那些老人家帮着照顾下幼儿,让那些少年帮着照顾下老人家,我再给你们从灾民雇批妇女,这样总可以了吧?”

    “官人就是有办法。”李三才和柯守业又问道:“这些人的衣食如何供给?”

    “县里解决部分,”王贤深感头痛,揉着太阳穴道:“但官仓里的粮食,是给富阳百姓和灾民预备的,你们还是要发挥特长……募捐。”

    “募捐?”两人登时可怜兮兮道:“又要登门求人?”

    “这是善举,募的捐的都有功德,那些乡宦都是善人,都会慷慨解囊的……”王贤安慰两句,话锋转道:“总之,县里只给你们半的口粮,但不准让那些老幼饿肚皮,我会随时去查看的,要是有人没吃饱,二位就去跟老爷请罪吧。”

    “唉……”两人垂头丧气的应下,王贤又转向张懋轾道:“去找找令兄,让他想想办法,还有僧会司的三痴和尚。他们麾下那么多秃头牛鼻子,不会手半手的医术,如何行走江湖?”

    “哦……”张懋轾苦着脸也应下来。

    打发走了干杂官,王贤接过吴为递上的茶壶,仰脖喝净道:“册簿都整理好了?”

    “嗯。”吴为点头道:“最后还是有千多户,选择去江边住窝棚。”

    “随他们住去吧。”王贤道:“你对兄弟们说,这阵子是辛苦点,二是不要乱伸手,这是赈灾,不要造孽。”顿下道:“让他们放心,我是不会亏待他们的。”

    “人有这句话就足够了,弟兄们不会让你失望的。”吴为说完,收起笑脸,压低声音道:“只是属下得提醒句,花钱如流水的rì子开始了,官仓里天要出五百石粮食,就算省里小有补充,最多只能撑个月。”说着声音更低道:“老爷可以不算账,人必须要jīng打细算啊!”

    “已经没法再细啦。衣食足才能守秩序,人家吃不饱饭,是不会服管的。”王贤叹息道:“老爷已经下令全县,在田间地头,自家院种植瓜菜。让女人和孩子到山上去挖竹笋、野菜、还有江里的鱼虾、螃蟹,切能吃的都弄来吃,这样可以少吃粮。”

    “那也是杯水车薪。”吴为叹气道:“需要有更多的粮食啊!”

    “司马先生和周洋他们几个,应该已经到长沙了吧……”王贤眺望着西南方向,可惜连富chūn江对岸都看不到。

    “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吴小胖子虽然生得喜相,却是个不可救药的悲观义者。

    “切顺利的话,第批粮食应该能及时送到。”王贤不禁眉头皱,他只恨分身乏术,不能亲自去长沙购粮。

    “希望切顺利,千万别耽误了。”吴为再叹口气。“不然可就麻烦了。”

    王贤点点头道:“但愿如此。”

    。

    接下来的rì子,王贤密切关注着各方面的运转状况,灾民们基本安顿下来,开始在工房的组织下去开梯田。富阳县百姓也被要求植桑种菜,以应chūn荒。三家粮店的粮食都被县里管控起来,统价钱,定量销售。官府出钱鼓励百姓下河捕鱼,上山打猎……

    因为准备充分,至少在目前阶段,切还都按部就班,看上去井然有序。除了慈幼局、养济院和安济坊之外……三家机构已然超负荷运转,但仍然无法负担如此多的孤老残疾。

    没办法,魏知县只能同意慈幼局李三才提出的,将部分孤儿孤女,分到本县等以上人家为养子女,年十二岁以上孤儿孤女,亦可为长工丫鬟……但是灾荒年月,谁愿意家里多张嘴吃饭?除了户人家挑挑拣拣外,普通上之家并不感冒。

    倒是那些光棍无赖,想趁机浑水摸鱼,但根本过不了户房这关,王贤不允许无业之家收养孤儿!

    魏知县只好又下令,衙门带头收养,他和二尹三衙四老典,每人收养三个,其余杂官两个,经制吏个。王贤这个户房司吏,也领了养个孩子的任务,和林清儿合计,便决定找个会做饭的,这样省了找老妈子……

    这天去漏泽园看过义冢,嘱咐定要把坟挖深,不能浅埋后。从城外回来,路过慈幼局时,王贤想起这茬,便让人停下马车,进了慈幼局的院子里。

第一百章 玉麝

    听说王贤来了,李三才忙出来迎接,又听他说是来收养个女孩儿的,李三才拍着胸脯道:“包在兄弟身上!”便亲自出去给他挑人。

    “他怎么像个老鸨子?”和他起前来,也有领养任务的吴为小声嘀咕道。

    “那是因为你心里不纯洁。”王贤笑道:“像我,就想找个能洗衣、会做饭的,就没你这种感觉。”

    “唉,人还是童男子吧……”立在身后的秦守嘿嘿笑道。

    “咳咳……”王贤尴尬的咳嗽两声,无疑默认了。他必须承认,因为和林姐姐现在还是姐弟关系呢……

    “难怪。”秦守笑道:“不过正好挑只瘦马回去慢慢调教,等过二年人开了荤,也正好可以享用了。”

    “瘦马?”吴为瞪眼道:“我们要领养的是人,不是马。”

    “嘿,令史连瘦马都不知道?”李三才走进来,笑道:“那是扬州那边的说法。在那边,人们会买下穷人家的女孩儿,教她们悦人之技,待长成后或是自用或是出售。因贫女多瘦弱,‘瘦马’之名由此而来。”

    说完他指身后站着的十几个女孩儿道:“眼下局里最好的女孩儿,都在这儿了。”

    “咳咳。”吴为竟红了脸,低声道:“就领养两个,弄这么多干啥?”

    “挑呗。”李三才笑道:“看看喜欢哪个,就算是养闺女,也得挑个意的呀。”

    “都差不多……”吴为小声道。“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的……”

    “要不怎么叫瘦马呢。”李三才笑道:“这就像未琢之玉,到底能不能捡到宝,全看诸位的眼光了。”说着对王贤笑道:“您先请吧?”

    “嗯。”王贤点点头,看了圈不太满意,江南女子瘦瘦小小,就是不如北方女人看着实用。便咳嗽两声道:“你们谁会做饭?”

    女孩子们闻言愣了,她们都以为自己是要当瘦马的,瘦马可不驮东西。

    “其实,我家里缺个洗衣做饭的。”王贤见没人应声,对李三才笑道:“麻烦帮我出去找个粗手脚的……”

    姑娘们都低下头,心里却未免有些瞧不起此人。心说我们能去户人家享福,才不要去这种人家吃苦受累呢……

    “我会做饭……”李三才还没答话,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王贤看,只见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身破烂衣裙、难掩瘦骨嶙峋,面黄肌瘦的脸上,双眼睛里满是乞求。

    王贤本想说,不行,你太瘦。但在这小女娃可怜兮兮的注视下,他实在不忍心拒绝……

    “茉莉真是福气,”李三才伸出拇指赞道:“竟能去官人家享福!”

    “吓……”众女孩没想到这个少年竟是‘官人’,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干啥的,但想必有钱有优势,不然怎么能叫官人?

    “我也会!”

    “我也会做饭!”

    可惜已经晚了,王贤摇摇头,便和那茉莉当场立契,在他家做工五年,包衣食住宿,期满去留自便。

    看着这份用工合同,王贤暗叹好黑好黑,竟然不给工资。不过他在户房见多了黑心合同,还有世代为奴为婢的卖身契呢,这才哪到哪?

    书式两份,王贤在上面签字画押,茉莉则按了手印,从此五年之内,便是他家的丫鬟了。

    将书收入怀,王贤便带着茉莉回了家。

    到家里,林清儿见他领了个小叫花子回来,不解道:“这位是?”

    “这就是我去慈幼局领回来的女孩子。”王贤道。“是瘦了点,但都这样。”

    “挑肥拣瘦是不对的。”林清儿可是当过家的,林家最多时十几个仆人丫鬟,这方面经验能甩他几条街。上上下下端详这小女孩番,她很肯定道:“这女孩很好。”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茉莉。”小女孩儿怯生生道。

    “茉莉,这名俗气。”林清儿显然比王贤,更习惯上下尊卑,说着对他笑道:“诗人给起个名字呀。”

    “我最头痛这个。”王贤心里嘀咕道,清儿这名字,和茉莉半斤两好吧。

    “那就叫玉麝吧。”林清儿想想道:“这是茉莉的雅称。”

    ‘那不个意思?’王贤又暗暗嘀咕,而且雅不到哪儿去吧?

    “谢夫人……”小女孩却乖乖应道。

    句话弄得林清儿满脸通红,小声道:“叫姑娘,不要叫夫人。”顿下又很没必要的解释道:“现在不能叫……”

    “是,姑娘。”小女孩乖乖点头。

    林清儿便带那玉麝去好好洗个澡,又给她梳洗打扮番,让她穿上自己的衣裙出来。

    王贤看,确实顺眼多了,虽然还是面黄肌瘦,但也能瞧出是个美人胚子了。

    不过王贤最关心的仍然是:“你真会做饭?”

    “真会。”玉麝点点头,小声道:“奴婢在家时,已经做了三年饭……”

    “那就别愣着了……”王贤摆摆手,心说果然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知自己这算不算是用童工。

    玉麝便去厨房阵忙活,不会儿就端上几个菜来,清油小炒南瓜苗、面粉蒸苦菜、蒜蓉拌荠菜……还有盆糙米饭。魏知县要求全县官吏带头度chūn荒,多吃瓜菜少吃粮,作为头号狗腿,王贤自然要身体力行。

    其实,就算魏知县不号召,王贤也会跟寻常百姓吃样的饭,不体会百姓的不易,是做不好赈济的。

    当然,他比百姓要更苦些,因为之前是林姐姐在做饭……

    吃了玉麝做的饭,王贤忍不住热泪盈眶,也说不上多好吃,毕竟食材摆在那里,她也只会做寻常农家饭,王贤却还是有种天亮了的感觉。

    吃过饭,玉麝收拾碗筷,林清儿泡了花茶,刚要说说话,就有人来叫道:“人,四老爷叫您过去。”

    “好。”王贤愧疚的看看林姐姐,握下她的小手,便赶紧去衙门了。

    进典史厅,就见院子里跪满了男女,都被用绳索反缚着双手,王贤不禁惊,赶紧进去见马典史。

    见礼之后,王贤问道:“四老爷,外面跪着的是……”

    “明教徒。”马典史对知县的亲信,还是很客气的:“这帮人趁着灾民心不安,在乡下四处开香堂,明目张胆的拉教徒入教!我和巡检司得了里正的报告,突袭了他们个香堂,把传教的和信教的股脑抓回来了。”

    “四老爷的意思是?”王贤不解道,这跟我个户房司吏有甚关系?

    “问问你这个赈灾总管,这些人该怎么处理。”马典史道:“关在牢里还得干吃牢饭,又不能放了,你说该怎么办?”

    “信教的送去修梯田。”王贤想想道:“至于传教的几个,还是关着吧……”

    “嗯,好意。”马典史从谏如流道:“但抓几个传教的没什么用,得想办法把他们头头抓住才行,不然随时又造出批传教的。”说着叹气道:“这些年打压之下,明教都已经快要绝迹了。但这些邪教的厉害之处,就是‘野火烧不尽,chūn风吹又生’,天灾**都是他们的chūn风,转眼就比原先强好多倍。”

    说完,马典史抱拳道:“仲德,本官知道你能谋善断,请你帮我想个办法,逮住那家伙吧!”

    “呃……”马典史负责全县治安,这是他的分内之事,王贤被魏知县任命为总管,这么说来,自然也推脱不掉……

    邪教这种东西,蔓延起来十分恐怖,如果任其做到定程度,到时候想铲除都不可能。灾之年,官府对邪教都是严防死守,富阳县自然也不例外。可是明教的斗争经验极其丰富,将县城之外的广农村作为活动区域,骨干分子如鱼在海,难以抓捕。这次能抓住几个传教的,已经很是幸运了……

    马典史想要劳永逸,这才把王贤请来,向这位‘智多星’请教。

    人的名、树的影,王贤竟成了众人眼的智多星。

    “富阳这么,想找出那些明教骨干,无异于海捞针。”王贤想想道:“要是能想个办法,让他们动到县城来,就会好很多。”

    “他们可不会听话。”马典史苦笑道。“怎么可能自投罗呢?”

    “有办法,比如县衙宣布,将这次逮捕的教徒统统斩首。”王贤笑道:“杀人的时候,明教人是定要来的,就算不敢劫法场,也要做足姿态,以免信徒寒心。”

    “嗯。”马典史眼前亮道:“好招引蛇出洞。”脸sè却又很快难看起来:“万他们真把法场劫了怎么办?”

    “你以有心算无心,能让人家劫了法场?”王贤无奈道:“除了这个法子,想逮到那帮人,实在是太难了。”

    “我想想,我想想……”马典史痛苦的纠结起来道:“如果有援兵还行……”

    “让老爷写信给臬台衙门,周臬台肯定会力支持的。”王贤沉声道:“到时候再选个有利地形,提前布置好,瓮捉鳖就是了!”

    “好!”马典史这才点头道。

第一零一章插曲

    一提明教,王贤就想起那位面瓜张教主,还有那‘焚我残躯,熊熊圣火。レwww.uu234.com♠思♥路♣客レ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的口号,但旋即他便会提醒自己,打住打住,那是金大师的武侠世界。

    但来到大明朝他才知道,原来历史上真有明教,这一极具反抗jīng神的教派,来到华夏后就露出其不安分的面目,从宋朝起一次次造反,自然遭到了历代朝廷的禁止,从公开转为地下活动。在元朝末年,明教与其前辈地下党白莲教合流为一伙。

    当年抗元义军大都打着两教的旗号,奉教主韩林儿为共主,本朝太祖朱元璋,也是其麾下一支武装力量。不过后来各自造化不同,成了主弱臣强的局面。但朱元璋建都南京,准备开国时,还是派人去请小明王来登极,而不是自己直接称孤道寡。

    当然,被接到南京的路上,小明王很凑巧的被淹死了……朱元璋这才当上了皇帝。身为明教中人,老朱很清楚秘密教派的厉害,登极后逐渐与两教不大和睦,后来待他皇位稳固后,便采纳了李善长的建议,下诏严禁白莲社、明教,并把取缔‘左道邪术’,写进《大明律》,自此明教被打入邪教,成为朝廷严防死守的对象。

    在富阳县发现明教传教的报告,得到了臬司衙门的高度重视。事实上,最近这段时间,各州县陆续都有上报,有充分证据表明,明教在借大灾大肆传活动,若不加以扑灭,必会酿成大患。是以周新一面上报朝廷,一面积极展开缉捕。

    对于富阳县上报的计划,周臬台给予肯定,并派一名千户领兵前来缉捕。为了不打草惊蛇,官兵扮成运送救灾粮草的民夫,于深夜抵达了富阳县……

    之前三rì,县衙门前的八字墙上,已经张贴出问斩邪教妖人的告示。这天大早晨,县里差役到江堤下打扫法场,搭起了台子。辰时一过,民壮、弓手、军巡、还有臬司衙门的兵丁百余人,便出城来到法场四周jǐng戒。

    这法场处在江堤的几字弯上,前阵子修筑江堤,这里是重中之重,高达两丈的厚实江堤,像巨人的臂弯一样,正好把刑场拥在怀里。

    老百姓最爱看热闹,太平年月,杀人的戏码不多见,也成群结队来看热闹,不到午时,行刑台前已是乌压压摩肩叠背,何止一两千人?要不是官差不许上江堤,堤上面肯定也满满全是人。

    此时人犯尚未押到,不过光看着空空如也的行刑台,已经足够人们指指点点,热议纷纷了。

    “听说明教妖人都会妖术。”卖鱼的七哥好奇道:“脑袋掉了能再长出来。”

    “胡说八道。”朱大昌却不屑道:“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就是一个死!”他整天杀猪无数,断断不敢信邪,不然压力太大了。

    “你才瞎说呢,我亲眼见过他们表演刀枪不入。”买橘子的六叔却深信不疑道:“那都是些活神仙啊!”

    “他要是死了怎么办?”朱大昌瞪眼道。

    “不死怎么办?”六叔也瞪眼道。

    “不如这样,赌一把。”七哥提议道,。

    听着他们的议论,一个书生打扮的长须男子,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边上书童样的青年更是郁闷的小声嘟囔道:“一群白痴,真替李香主不值……”

    书生狠狠瞪书童一眼,那书童缩缩脖子闭上嘴,显然很是怕他……

    书生的目光扫过人群,在一伙使棒卖药的江湖人身上稍稍停留,又看向一帮挑担的脚夫,再瞧向一帮拿着打狗棒的乞丐,这些人都是他的手下,只是都不认识他罢了。

    见各路人马都到齐了,他心下稍定……不错,他就是来劫法场的,虽然知道这是个极度危险的买卖,但他不得不来这一遭……

    午时一到,五辆囚车在二百余官兵的押送下,缓缓驶达刑场。同时到达的还有监斩官,富阳知县魏源。

    在监斩台上坐定,魏源有些紧张道:“他们真会来么?”

    “不来他们就完了。”王贤没穿青衫,而是一身长随打扮,立在魏知县身后,小声道:“连同伴都救不了,还好意思拯救世人?”

    “会不会伤到无辜百姓?”魏知县又有些担心道。

    “应该不会,他们可是‘怜我世人、忧患实多’的,怎么能伤害百姓呢?”王贤摇头道。

    “唉,这些邪教,为何老是yīn魂不散。”魏知县叹气道:“就不能安安生生过rì子。”

    “总有不安分的人,”王贤轻声道:“再说,都是臬司衙门的兵来负责抓捕,老师只管看戏就是了。”

    “嗯。”魏知县点点头,不再说话。他现在只盼着一切顺利,不要出什么意外。

    没多时,刑房臧典吏来报:“午时三刻已到!”

    魏知县点点头,却没说‘斩讫报来!’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江堤。

    便见阳光照耀在江堤之上,反shè出粼粼寒光。不知何时,竟有数百名弓箭手,全都张弓搭箭,半跪在堤上。那寒芒,是他们身上的护心镜反shè出来的。

    有眼尖的百姓低呼一声,众人循声望去,登时一阵惶恐。

    “诸位少安毋躁!”魏知县站了起来,高声道:“本官得到线报,说有明教妖人混入你们当中,意图劫法场、救死囚!”

    刚刚因为县太爷的安抚,而稍稍平静的百姓,这下子更加惶恐。

    “现在听本官的命令,任何人不许乱动,全都蹲在地上!”魏知县扯破喉咙大喊道:“谁若乱动,便以妖人论处,格杀勿论!”

    有人想偷偷离开,却见官兵源源不断从堤上下来,要形成合围之势。

    “公子,咱们该怎么办?!”那书童急坏了,“要被瓮中捉鳖了……”

    “别慌!”书生低喝一声,目光却晦明晦暗,显然在进行激烈的天人交战。

    但有些教徒却沉不住气了,那帮挑担的脚夫,已经挤到人群外围,然后撒丫子就跑。

    官兵们尚未合围,却也不追,眼看着他们跑出了缺口。

    “公子,咱们也赶紧吧,不然可来不及了。”书童又催促起来。

    书生眉头紧皱,依然不吭声。那书童正急得直跺脚,却眼见那群脚夫跑着跑着站住了脚。

    原来几十名骑在马上的臬司衙门捕快,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天罗地网……”书生轻叹一声,低声吩咐书童道:“不要轻举妄动,我们只是来游览富chūn江,顺道看热闹的……”

    “那他们怎么办?”书童震惊道。

    “顾不了那么多了。”书生叹息道:“若只是县里的民壮弓手,我等大可来去自如,但这分明是惯常捕盗的jīng锐军队,武功再高也不是对手……”

    说话间,那群明教教徒已经从担子里抽出兵刃,高叫着朝官府的马快冲去。马快并不与他们缠斗,只是将他们拖住,待援兵上来才以众凌寡,拿下这几名教徒。

    这厢间,见合围完成,魏知县又下令道:“点到谁谁出来,没点到的不许起身,不从者刀剑无情!”

    便有胡捕头和张麻子几个本县的捕快,隔着老远开始一一辨认:“朱大昌!”“何老七!”“刘六子!”“陈三五!”“周十一!”

    十几几十年的老捕快,还真能把这些人认得七七八八。

    一次只叫五六个,被叫到名字的起身出来,走出十几丈,便到了官差面前。不容分说,先用麻绳绑了,再叫下一组。

    一个时辰后,捕快们口干舌燥,场中也只剩下两chéng rén,这都是叫不上名字的。胡捕头便指着其中几个道:“你、你、你、你、你,过来!”

    那五个走过来,捕快们绑了,胡捕头再指另外五个。就这样周而复始,场中人数越来越少。

    胡捕头的招子十分毒辣,他专挑那种一看就不是练家子的点,而把一些面相凶横、身材健硕、或看上去是练家子的留在最后。

    眼看着要失去掩护,一干明教教徒心中大惧,但官军的包围圈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厚,让他们彻底丧失了抵抗的勇气。

    最终,在场的两千余人,悉数被官军拿下。

    但还没完,还得将混在百姓中的明教徒挑出来……存在没被捕的教徒是一定的,因为捕快们在场中,找到了被人丢弃的各sè兵刃几十把……

    于是连夜审讯那些已经被捕的教徒,令他们指认同伙,但明教徒都是被洗过脑的,等闲的刑具加身,竟然撬不开他们的嘴。

    正一筹莫展之际,还是王贤出了个主意,命皂隶们拿个大箱子来,把绑成粽子的明教徒丢进去。再让皂隶们用棉花塞上耳朵,然后一人拿一把铜勺,一个白瓷碗,两手伸进箱子里,用勺子不断的使劲刮碗。

    那声音让人万分难受、毛骨悚然、灵魂出窍,以至于在屋外的人们都忍不住掩上耳朵,躲得远远的。

    这法子如此神奇,不到盏茶功夫,噪声停了,皂隶出来禀报说,已经招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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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介绍:
永乐九年,盛世天下,国大民骄,四海来朝!
值此时,问一声,谁不想当大官人!大官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官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官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