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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双面人     红楼小婢txt下载     红楼小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6第十六章

    即使是旧东西得看是谁的旧东西,若是衣服还罢了,不值钱,可是贾母戴过的首饰,纵然旧了些,那也是极好的东西,现在新打的未必能比得上。

    别人都明白了贾母之意,雪雁如何不懂,遂老老实实地磕头谢恩。不容易,除了刚回来时的荷包和簪子,熬了这大半年,终于得到除了黛玉以外的第一件赏赐。

    她可不清高,恨不得这些赏赐多多益善,反正荣国府花了林黛玉那么多钱。

    东西拿了,还未退下,又听贾母对赖嬷嬷道:“你家孙女儿今年几岁了?”

    赖嬷嬷乃是贾母的心腹,最是明白贾母的想法,今日又是被贾母特特叫来的,心中察觉出几分其意,忙笑道:“难为老太太还惦记着,欣荣今年十三岁了。”

    贾母笑道:“我记得比雪雁还大一个月,好孩子,现今过得跟小姐似的,日后有一段大福呢,我再送你一个孙女可好?你有了两个孙女,明儿就能吃上两个孙女婿敬的酒了!”

    一言既出,众人无不吃惊,贾母这是让雪雁认干亲?

    不说别人怎么想,赖嬷嬷心底却是迅速思量开来。

    自己是贾母的心腹,年轻主子们都得给让座,端的体面;儿子赖大是荣国府的大总管,管着府里大小事务,不说在下人中威风赫赫,就是在主子跟前也有十分颜面;大孙子赖尚荣蒙了恩典放出去,二十岁时又捐了官儿,如今虽未有实缺,却已经晋身官员,自己家里有房有地有园子有下人,寻常官宦人家还不如他们家体面呢!

    自己若是认了雪雁做孙女,雪雁有了大总管做干爹,在下人中的地位水涨船高,比别的家生子体面,而且她服侍的林姑娘,自己家不得不十分拥护,自己家既拥护了,那么别的下人自然也不反对,下人不反对,就等于贾母将林姑娘在下人中的路铺平了。

    王夫人不想要黛玉做媳妇,总得想想黛玉贴身丫鬟的干爹赖大总管的好处。

    若是黛玉能平安嫁给宝玉,他们赖家少不得更进一步,反之,即使姻缘不成,雪雁不过是个女孩儿,他们还是府里的大总管,没有什么损失。

    微微抬眼瞥过房中众人面色,王夫人姐妹和宝钗虽然依旧神色自若,但是放在膝上的双手都攥紧了手帕子,赖嬷嬷心里叹了一口气,虽然他们不想搀和金玉良缘和木石姻缘的角逐,可是事到如今,贾母已经开了口,容不得她不答应,于是脸上堆满了笑容,起身道:“老太太的眼光自然不错,就不知道老奴能有多少福分,得个什么样的好孙女。”

    说着目光轻轻一转,从房里诸位丫鬟身上掠过,颇有几个丫鬟很是紧张了一下。

    唯有鸳鸯昨日已经知道贾母的口风,神色自若,微笑看着雪雁。

    贾母笑道:“你瞧雪雁这孩子如何?我爱这孩子为人忠厚,偏是孤零零地在这里,我心里觉得很过不去,给你做了孙女,你就是她的亲祖母,赖大和赖大媳妇就是她的亲爹娘。”

    不等赖嬷嬷开口,雪雁已经是惊得神魂飞到天外了。

    她不知道贾母暗中度量了她半年多,观其举止,看其手段心性,见她确实长进了才有此举,若是一如从前,贾母是决计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就算如此,也由不得雪雁不惊讶,原著中可没有这一段故事。

    赖嬷嬷是谁?赖家是什么人家?那是下人中的宝塔尖,官宦中的新荣之家,家里的花园子十分齐整,有好几处惊人骇目,哪里是她一个小丫头能平白无故高攀上的?

    荣国府是世家,世家正在迅速败落,赖家是奴才,奴才却在步步高升,这是一种很明显的对比。荣国府子孙不肖,寅吃卯粮,赖家赖嬷嬷却是持家有道,教养儿女眼光长远,一家虽有园林宅居下人,却不似荣国府奢靡浪费,探春改革都是跟他们家女儿学的。

    这样的人家,已经脱离了奴才的行列,正在向主子阶级晋身,赖尚荣兄妹两个能和宝玉探春等人平起平坐,怎么会认一个小丫头做女儿?

    雪雁还没回过神,只听赖嬷嬷笑道:“我就说老太太的眼光好,果然是个好姑娘。”

    说着拉起雪雁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回头对贾母道:“模样儿齐整不说了,咱们家的孩子就没有长得不好的,只是难得这份气度和忠心,林姑娘不愧是老太太嫡亲的骨肉,调理人儿的本事和老太太一模一样,听说还识文断字,倒比欣荣还强些,我喜欢得不得了。”

    赖嬷嬷从前不曾留意过雪雁,今日越看越觉得标致,肌肤白腻如脂,晶莹胜雪,不愧是水乡人物,比早几年自己孝敬给贾母的晴雯有过之而无不及,晴雯之美在于灵巧,为人虽念旧性子却让人不敢恭维,雪雁之秀在于清雅,不会目中无人。

    贾母笑得合不拢嘴,对雪雁嗔道:“你祖母喜欢你得很,你还不赶紧给你祖母磕头。”

    黛玉早已想得透彻,忙道:“这如何使得?”

    贾母却道:“怎么使不得?一切有我呢。雪雁,怎么还呆站着?别是喜欢傻了?”

    雪雁心道:“把欣欣向荣的赖家扯进一滩浑水,人家还得满口谢恩,他们不敢恨你,可是会恨我呀,既然恨了我,认了又能如何?又不会真心实意待我好。”可是贾母既有此意,她一个丫头不能反对,只得顺势给赖嬷嬷磕了头,叫了一声祖母。

    但愿赖嬷嬷明廓事,不要迁怒到她身上才好。

    见到这等境况,黛玉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别人都不知如何道喜。

    邢夫人不大在意这些事,黛玉房里近日颇敬自己,乐得雪雁认亲,雪雁这孩子是明理人,又懂事,以后办事方便,自己房里纵没有好处,也没有坏处。她瞥了王夫人一眼,心里暗笑,老太太逐渐给黛玉加重身份,她心里不痛快,自己心里就觉得舒畅。

    王夫人目光微动,却仍旧是一副木头人的模样,没有丝毫失态,况且她想起宝玉房里传来的消息,因这丫头读书识字,黛玉与宝玉渐行渐远,知道后,让她如何不欢喜?于是含笑道:“雪雁这孩子懂事,才得了老太太的恩典,有了这样的造化,我瞧着,单是这份懂规矩知进退,也只她配给赖嬷嬷做孙女。”

    听了王夫人的话,众人不禁大为惊奇,连贾母都有些侧目。

    迎春是个木头人,惜春年纪小,唯有宝钗探春忍不住看了雪雁一眼,却看不出和鸳鸯袭人等人有什么不同之处,倒是宝玉抚掌称赞不已。

    赖嬷嬷距离雪雁很近,见她眼底似乎闪过一丝苦笑,三分歉意,心底不觉诧异,旋即一想就明白了,这样一个丫头,怎能不知贾母的打算,想来是在对自家感到抱歉偏自己无法自主才有这等神色,又想到她是黛玉之婢,竟能得到王夫人这般言语,可见不是个简单的丫头,赖嬷嬷先前的不快略消散了几分,目光中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赞许,道:“好孩子,你既认了我做祖母,就是我的孙女,明儿欣荣有的,也有你的。”

    雪雁低眉顺眼,规规矩矩地道:“欣荣姐姐知书达理,情性谦和,雪雁蒲柳弱质,如何能和欣荣姐姐相提并论?祖母肯疼我几分,让我学得欣荣姐姐三分本事,便是我的福分了。”

    赖嬷嬷听了这话,心中满意了两分,难怪贾母会让自己认她,果然是个能说会道的,她从褪下腕上戴的一个翡翠镯子,套在雪雁左手上,道:“好伶俐孩子,我越发爱得不行。这是老太太从前赏给我的,今儿给了你,是咱们祖孙的缘分。”

    雪雁极有眼力,这镯子正阳浓匀四品皆具,通透无瑕,翠滴欲流,绝非凡品。赖嬷嬷给的见面礼,她不能推辞,遂再三谢过,方收了下来,依旧戴在腕上。

    贾母心满意足,道:“十八的日子好,我做主让赖大两口子摆酒,正正经经地认亲。”

    赖嬷嬷忙道:“一切都听老太太的吩咐。”

    宝玉乐不可支,几乎手舞足蹈起来,他若是乖觉时,礼数言语比大人都周全,笑嘻嘻地道:“这下可好,我常说雪雁这样伶俐灵动的女孩儿,偏命苦得很,不记得家乡父母,如今赖嬷嬷多了个孙女孝顺,雪雁也有了爹娘祖母疼爱,岂不是两全其美?”

    贾母宠溺地看着他,慈爱一笑。

    众人见此事已定,无可更改,忙都过来向赖嬷嬷和雪雁道喜。

    赖嬷嬷满脸笑容地道:“都是主子的恩典,我才能白得一个伶俐标致的孙女儿。”

    雪雁一面含羞带怯地接受众人调侃的言语,一面悄悄打量着诸人表情,除了宝玉是真心欢喜外,贾母是满意,邢夫人是不在乎,王夫人是莫测高深,薛姨妈是面无表情,迎春是木然,惜春是讶然,探春是悻然,唯有黛玉眼底蕴以三分歉意。

    雪雁可以确定,在宝玉的婚事上,贾母非常属意黛玉,不惜借自己为她铺路。

17第十七章

    在贾母房中应酬完了出来,一干婆子下人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不管心中如何想法,都脚不沾地地上来道贺。雪雁心中苦笑,面上却一点儿都不敢露出来,好在她很有分寸知道进退,又不是那等轻狂之人,认了亲恨不得人尽皆知眼珠子都能放到天上去,因此别人见她还和从前一样文雅斯文,心气略平,饶是这么着,雪雁还是经过好一番周旋方回到房里。

    从贾母上房到黛玉居住的西厢房,这短短几步路,雪雁的速度是前所未有的艰难。

    紫鹃刚收拾完房间,迎着黛玉进来入座倒茶,见她她疲惫不堪,略有愁容,好笑道:“别人盼都盼不来的好事,你愁什么?”

    雪雁横她一眼,道:“姐姐难道想不明白?还来问我?”

    紫鹃笑容微微一敛,轻轻叹息出声,道:“我知道你的心,怕给姑娘惹事,可是事已如此,老太太有意,太太似乎也没反对,可见并不会为赖嬷嬷家惹来烦恼,你认了这门干亲,你既有了依靠,咱们姑娘过得更好些也未可知。”

    显而易见,有紫鹃在时,行事已十分便宜,何况赖大家的干女儿,更有体面些。

    说到赖家人的品性,紫鹃比雪雁清楚,安慰道:“赖嬷嬷不说了,最是懂规矩有体面的人,有老太太,赖嬷嬷绝不会对你如何不好。况赖大总管和赖大娘子极有眼色心机,虽然待你不如赖大姑娘,却也不会失了该有的礼数,你三节两寿去送礼磕头,他们也不会不回礼,你莫忘记了,你是姑娘身边的大丫头,若真受了委屈,老太太不会不管。”

    黛玉道:“事已至此,愁也无用,只是我觉得愧对赖家,被老太太几句话扯进这些事情里。雪雁,既然你认了赖嬷嬷做祖母,就好好孝顺她老人家和赖大夫妻,别把老太太的想法放在心上,你真心实意待他们,人心都是肉长的,见你无欲无求,他们心里自然高看你。”

    经过她们的解劝,雪雁心里略有所慰,脆生生地应是。

    黛玉待人以诚,市侩如她,绝不能玷辱了黛玉的这份心态。

    黛玉又道:“认亲时穿的衣裳得先预备起来,你让我瞧瞧老太太给了你什么首饰,比着首饰配衣服,总不能丢了咱们房里的身份。还有,你给赖大夫妻和赖嬷嬷做的东西也得预备妥当,等闲他们看不上眼,东西须得好的,以免届时失礼。”

    雪雁闻言开盒,只见贾母赏给她的是一套绿宝石头面,赤金累丝镶祖母绿宝石的丹凤朝阳钗,说是旧的却灿然如新,金子虽软,可用在此处越发显得凤尾鲜活非常,还有配套的赤金镶嵌绿宝石的压鬓、挑心、篦子、对镯、戒指和耳坠,托在红锦上,华贵却不俗气。

    紫鹃啧啧称赞,道是好东西。

    黛玉道:“金子还罢了,统共没有几两重,宝石还略看得过去,想是能入赖家的眼。”

    雪雁心道我的姑娘哟,上等的绿宝石你还只是能略看得过去,到底什么好东西才能入眼?当然,雪雁想到了林如海留给黛玉的东西,其中稀世珍品不少,她见过比这首饰上头更匀净的宝石,自小见惯了自家的好东西,不怪黛玉会有如此说法。

    紫鹃笑道:“赖嬷嬷可比我认得这个呢!从前我服侍老太太时见过,据说是老太太陪嫁的头面,老太太并没有戴过,倒有两回拿出来炸了炸。”

    随即,黛玉又道:“东西虽不差,却不宜佩戴,太张扬了些,倒显得咱们迫不及待了。”

    雪雁也不喜欢张扬累赘的首饰,她更喜欢翡翠玉石珍珠一类天然低调的华贵,无奈地道:“老太太赏的东西,正日子不戴,岂不是对老太太不敬?”偏偏老太太极爱富丽,更要一个面子,喜欢身边人打扮得花团锦簇,所以才赏赐雪雁如此华丽的首饰。

    黛玉捧着茶碗,侧头道:“你很不必全部上头,仔细压弯了脖子!况且人是主,衣裳首饰是次。我瞧着,你只戴钗子和挑心、耳坠、戒指这几样尽够了,多了反而累赘,别人只顾得看衣裳首饰了,哪里还留意你的模样气度如何。”

    紫鹃也笑道:“别的还罢了,镯子不能不戴,腕上空荡荡的不好看。”

    雪雁听了,扬了扬手,祖母绿的翡翠镯子在黛玉跟前划出一道碧色光芒,道:“我就戴这个镯子。”赖嬷嬷给她的见面礼,戴上以示自己对赖嬷嬷的尊重。

    “颜色配得上,余者皆不用佩戴,一个手戴三四个镯子也不怕累得慌,咱们简单些就好。”黛玉端详一番道,她极热衷穿着打扮,眼光最是不俗,往往于细微之处见清雅,本性也爱鲜亮颜色,只是孝中不能穿,便喜欢给身边的丫鬟配色,“衣裳你就穿前儿新做的松花弹墨绫的银鼠袄儿,配着桃红撒花百褶裙。”

    回想雪雁素日的衣裳,黛玉眉头一蹙,转头问紫鹃道:“今儿送的东西你收了不曾?”

    对于这些事情紫鹃已是驾轻就熟,忙道:“已经收了叫人归置妥当,赏钱也给了,米粮炭火放在咱们的小伙房里,银箱和首饰绸缎皮子都锁在姑娘卧室旁边的小库房里。”

    黛玉起身去了库房,叫她和雪雁都跟上。

    紫鹃开了库房里放东西的箱子,黛玉瞧了两眼,随手挑出一卷齐整的貂皮,指尖摸了摸,满意地点点头,对雪雁道:“我记得咱们的布料中有几匹雪缎,你去拿一匹,用这貂皮做褂子到时候穿,面上就绣喜鹊登梅的花样儿,下剩的给我做件袄儿,倒不必绣花了。”

    又对紫鹃道:“我记得似乎还有一张熊腹皮,你找出来让雪雁给赖大总管做暖帽。”

    雪雁叹气,她见过那张熊腹皮,是林如海留给黛玉皮子中的,毛发根根锃亮,极为珍贵,这林妹妹出手实在是太散漫了,什么样的人家经得起她这样花费?

    她却不知黛玉对于荣国府里的事情十分明白,心知自己无依无靠,自家的银钱有去无回,没人做主,府里又没半分进账的营生,假以时日,自己手里的东西不知道能否保住,不给自己亲近的人,只怕会白白便宜别人,因此对自己人特别大方。

    雪雁认亲是大事,黛玉和紫鹃不遗余力地为她张罗,认亲需要的礼物很快预备齐全了。

    十月十八这一日,天降瑞雪,冷得彻骨。

    清早起来,窗外梅花开得正好,胭脂一般的颜色经冰雪一裹,分外鲜艳。

    贾母笑道:“今儿天好,瑞雪兆丰年。”

    因雪雁并无父母,遂由黛玉预备认亲宴,却是贾母出的银子,在贾母正房后面大花厅的偏厅里设宴,这是极难得的体面。

    无他,黛玉本就是住在贾母的院子里,总不能在黛玉厢房设宴。

    一大早,赖嬷嬷就带着一家人过来给贾母磕头,贾母上了年纪,并不避讳见赖尚荣父子,余者却都不好出面了,只隔着屏风给邢王夫人等请安。因见贾母有兴致要做主,虽说是奴才的认亲宴,但是凤姐李纨三春宝钗宝玉等人都跟着邢王夫人过来了。

    外面不断往里张望的丫头婆子看着里头花团锦簇的景象,不觉又羡又妒,都道:“雪雁姑娘好造化,这样的体面不是谁都能有的。”

    “可不是,做了大总管的女儿,和赖大姑娘一样了,也能和咱们家姑娘平起平坐。”

    在贾母的见证下,雪雁认认真真地给赖嬷嬷和赖大夫妻磕了头,并奉上应该送上的礼物,赖嬷嬷的抹额、赖大的暖帽、赖大媳妇的鞋子并好几匹上用衣料,针线是雪雁做的,衣料是黛玉从自己带来的衣料中挑出来的,匹匹精美绝伦,在荣国府里都难得一见。

    赖嬷嬷和赖大媳妇平常都见过雪雁模样标致,今日见她送的礼物又好又体面,尤其给赖大做的暖帽,其皮极是罕见,心里十分满意。

    赖大不进内院,却是初次见到她,心底暗暗赞叹一声,不愧是黛玉的贴身丫头,回了一副银碗银筷、一把赤金点翠嵌宝石的长命锁并一套衣裳鞋袜。以赖家的本事,更贵重的东西也能拿得出手,只是于礼节上不符,雪雁又不贪图物事,故只按着规矩预备了回礼。

    赖大媳妇拍了拍雪雁的手,面上一团和气,道:“家里给你收拾好了房间,不知合不合你的心意,若是不合意明儿家来了自己再收拾,还配了两个丫头和两个粗使的婆子,等你闲了,打发人回家说一声,家里接你家去过两日。”

    雪雁忙道:“有劳祖母和爹娘费心,祖母和爹娘不嫌弃女儿打扰清净就好。”

    赖大媳妇嗔道:“一家人说什么打扰?我平常只有欣荣一个丫头,今儿多个女儿孝顺,心里巴不得呢!快去见你哥哥嫂子和姐姐。”

    雪雁方拜见了干哥哥赖尚荣及其妻李氏,干姐姐赖欣荣。

    李氏是外面耕读之家的小姐,虽是小家碧玉,斯文秀美,但是见识经历未必及得上荣国府里主子姑娘身边的贴身大丫头,好在她是正经的良家女子,又是在赖尚荣捐官后求娶进门的,经过赖嬷嬷和赖大媳妇多年教导,应酬交际,已非吴下阿蒙,她收了雪雁送上的一对精致荷包,回了一对赤金累丝芙蓉镯,温婉道:“常回家看看,咱们也好说说话。”

    因是同辈,送礼回礼不拘一格,不必按着规矩来,故赖欣荣送了雪雁一对白玉坠子并两方绣帕,笑道:“都说妹妹针线做得好,等家去也叫我学得心灵手巧些。”

    赖欣荣平常见到迎探惜等人时不卑不亢,自己也有一群丫头婆子服侍,然而她自家是奴才出身,自己祖母娘亲都是贾母的丫头,自己和哥哥得了恩典放出去,虽然对于多了一个干妹妹觉得有些不乐意,但并没有看不起雪雁,只是觉得她高攀了自己而已。

    因此,认亲宴上没出什么差错,也没人给雪雁使脸色。

    雪雁明知这些都是看在贾母面上才如此,心里到底松了一口气。

18第十八章

    有了赖大总管做干爹,得到的好处很明显。虽然雪雁早就知道荣国府下人见风使舵的功夫,但是她亲身经历后,还是被惊住了,她觉得自己现在过的不是丫头生活,是千金日子。

    首先,她给谁送东西,立刻有小丫头和婆子们争相跑腿,出来进去见到都向她问好;其次她要洗脸洗头洗脚洗澡,不必开口,热水香皂鸡卵等物下面就齐备了,连端水搓澡的小丫头都有;然后她的份例菜比以前高了两个档次不止,数目如旧,但吃的是红稻米粥碧粳米饭风腌果子狸;还有入冬府里给下人做衣裳时,她的衣裳是官用的绸缎,首饰是实打实的金珠,这些待遇都是以前的雪雁所没有的,只有鸳鸯袭人平儿才有。

    雪雁看着府里刚送过来的两套冬衣并两根簪子,两个镯子,苦笑道:“这是怎么说?”

    “你只管受用,不必觉得过意不去。在咱们府里,除了老太太和宝玉,最体面的可不是主子们,是赖大总管这样的大管事,赖大总管管着他们的营生,后廊那边的年轻爷们都喊一声赖爷爷,能不奉承你?”紫鹃一面说,一面收好下面小丫头们交上来的衣裳首饰。

    府里规矩,小丫头的衣裳头面赏钱都由大丫鬟收着,紫鹃当仁不让,每天光料理这些就花费许多时间,好在雪雁汀兰几个都是各自收着自己的东西,不必她费心。

    雪雁愁眉苦脸道:“我一个丫头得到如此待遇,总觉得身上不自在。”

    黛玉看完了府里给自己做的衣裳首饰,蹙着眉走过来看丫鬟们得的,闻言道:“你若不自在,就出门去顽一会子,总拘在府里终究没什么好处。”深锁于闺阁中,其实黛玉很向往外面的风景,可是她自打进了荣国府就没出过门,以往雪雁出门回来都会说给她听,“我记得你提起,你认得一个挺可怜的小公公,眼瞅着快入冬了,你就去看看,送件冬衣。”

    雪雁并不避讳将外面的民生疾苦告诉她,瞧,你虽然父母双亡,可是你依旧锦衣玉食,比外面的贩夫小卒候补太监过得好多了,他们为了生存付出的代价是你想象不到的,没想到此举颇为有效,引得黛玉大为同情,逐渐减少了自伤身世的次数。

    提到于连生,距离上次见面差不多有半年了,雪雁道:“不知道于大哥现在如何了。”

    “那你就去看看,横竖是个小公公,牵扯不到不好的名声。”黛玉直接为她做主,叫紫鹃道:“抓两把锞子给雪雁带过去,在宫里打点人,这个不打眼,又轻巧。”

    冬衣是紫鹃汀兰等人帮着雪雁一同做的,棉布里青缎面,絮着新棉花,厚底青布棉鞋。她们房里做什么活计,外头一概不知,等做好了,雪雁用包袱皮一裹,向凤姐告假。

    凤姐百忙之中抽出空来问明缘故,闻得是雪雁旧友,又是将进宫当差的候补小太监,听到这一点,凤姐眼前一亮,立时便允了,因雪雁如今身份不同了,派了两个小丫头和两个婆子跟着,又打发两个有年纪跟车的,雪雁坐一辆车,丫头婆子坐一辆车。

    如此排场,不愧是荣国府。

    雪雁苦笑不已。

    到了于连生居住的棚子,雪雁正要下车,跟她出来的婆子忙道:“外头冷得很,姑娘在车上等着,我去瞧瞧。”凤姐为人颇为圆滑有眼色,虽然派人跟着她出门,小丫头和婆子却是黛玉房里的,素来与雪雁亲厚,又免了旁人闲言碎语。

    雪雁点头道:“有劳金妈妈问问于连生在不在。”

    金婆子下车过去一问,回来道:“棚子里并没有姑娘找的这个人,听挤挤挨挨住在里头的人说,于哥儿一个月前就搬出去了。”

    雪雁听了,虽在她意料之中,到底有些失落。

    “咱们回去罢。”于连生既不在,想来是有了新的去处,横竖他身上银钱充足,不会吃苦受罪,雪雁招呼金婆子上车,正欲放下帘子叫车夫调转方向,忽一眼瞥见于连生踏雪而来,不禁惊喜交集,叫道:“于大哥!”

    于连生心头一动,抬头看到雪雁端坐在马车上,上身微微前倾,脸上满是关切。

    不及看完,于连生大步上前,笑道:“妹妹来了。”

    雪雁忙扶着婆子下车,拢了拢头上的雪帽,道:“正想着不知大哥搬去哪里了,怕是无缘再见了,不想大哥竟然还会回来。”

    “我怕妹妹回来找我,搬去收容所后,每日过来一趟。”于连生很重视雪雁这个不是亲妹子胜似亲妹子的姑娘,认真解释道,“冬天太冷了,在棚子里我怕冻着,故花了一吊钱在收容所里得了一间小房间,简陋了些,好在能挡风避雪。”

    一阵暖意袭上心头,雪雁眼中微酸,不禁端详了于连生一番,只见他个头高了些,穿着粗布棉袄,没有补丁,脸色养得白里透红,不是以往那种面黄肌瘦的悲凉。

    “大哥很该如此,我心里正在想,大哥若住在这里,不知如何过冬呢。”雪雁拿出包袱递给他,因小丫头和婆子都紧紧跟在身边,不好说明黛玉送的金银锞子,好在都包在了棉袄里头,只道:“这是我们姑娘吩咐我们姐妹们合力做的一套冬衣,大哥别嫌粗糙,能着穿罢。年下府里忙得很,我下一回出门,少说得出了正月,不知是否还能见到大哥。”

    于连生挑了挑眉,雪雁不会做好事不留名,所以上次见面时,她就告诉于连生她在荣国府里当差,是跟着表姑娘一同住在府里的。

    于连生为人极为机变,他用雪雁给的钱置办了家当,这半年来,经常穿街过巷卖泥人儿和面人儿等等,除去本钱,净赚了四五吊钱攒下来,他也打听过关于荣国府的事情,知道他们府里出了一位娘娘,正在建省亲别墅。

    “怕是不能同妹妹告别了,一出正月,上头就来选人,前前后后得花费好些时候。”于连生也感到有些遗憾,又觉不舍,“一旦进了宫,再相见,更不知何年何月了。”

    “大哥千万保重,宫里规矩可大着呢。”雪雁听出他语气里的一丝迷茫和彷徨,是了,一入宫门深似海,谁知他是能步步高升,还是转眼间送了小命?可是自己也不懂宫里的生存规则,只能强笑着安慰道:“该打点的时候大哥别不舍得,先站稳脚跟要紧。”

    于连生点头一笑,一肚子的话只转化为一句:“放心!”

    又说了些话,在丫头婆子的催促下,雪雁方告辞离开,于连生站在雪地上看着地上的轱辘印儿,良久良久,蓦地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时光如流水,展眼到了年下,容不得雪雁胡思乱想。

    黛玉提醒雪雁道:“别忘记给赖嬷嬷和赖大总管夫妻送礼磕头。”

    “一个月前姑娘就提醒了,没见她熬得眼珠子都红了,给赖嬷嬷他们做的衣裳,一针一线她都是亲手做的,真是精致得不得了。”紫鹃用雕漆托盘托着才熬的红稻米粥进来。

    愈近年下,府里的饮食愈加油腻,黛玉口味清淡,既吃不惯,又气恼无人记得自己还在孝中,因此十次中有八次不去吃,只在自己房里喝点粥汤,配着厨房送过来的清淡小菜,奇的是厨房里从不推脱,总是立刻送来。

    对于她们的麻利劲儿黛玉起先略有不解,紫鹃却道:“她们恨不得巴结奉承咱们呢,偏我和雪雁从来不去点菜,所以偶一为之,就把她们喜得什么似的,认为有机会讨好。若是咱们房里日日都有人去点菜,瞧她们还这么麻利不麻利,怕还得说伺候主子不够还得伺候二层主子。府里只老太太和宝玉房里的大丫鬟去点菜,才有这等待遇。”她们没这等福气。

    雪雁也笑道:“不被咱们房里的小丫头指使,只姑娘一人娇贵些,偏姑娘胃口又小,省下的肥鸡大鸭子都是她们的,她们可不乐得奉承?”

    了解来龙去脉后,黛玉便不在意了。

    因此今日雪雁听了黛玉和紫鹃的话,笑道:“姑娘别为我费心,我叫小酒儿让厨房用油盐清炒一道绿豆芽送来,咱们自个儿熬了粥,十分干净,姑娘且吃一点儿。”

    话音一落,小酒儿已提着食盒过来,汀兰接手摆在炕桌上。

    今日的小菜却是清炒绿豆芽、醋溜菘菜两样,并一碟鸡蛋菠菜饼、一碟四个小馒头,菠菜有个别名叫红嘴绿鹦哥,不是还珠格格里紫薇起的红嘴绿鹦哥,而是古人早就有了这个别称,黛玉见了只觉得满目清爽,就着小菜,她竟吃了一碗粥和一个小馒头。

    喜得紫鹃直念佛,道:“姑娘爱吃,明儿还叫她们做这些小菜。”

    雪雁笑道:“姑娘平时少吃一碗药,就能多吃一碗饭。依我说,五谷杂粮最是养身,比什么都强,姑娘的胃口就那么一点子,吃了药哪里还吃得下饭?况且是药三分毒,姑娘多走动走动,多思饮食少吃药,气血自然而然就足了。”

    黛玉听了有些意动,半日方点头道:“就照你说的办,我可不爱吃药。我虽自小从会吃饭时就开始吃药,平常穿得厚实些,可是除了每逢春分秋分得了旧疾请大夫吃药外,只吃滋补的人参养荣丸,偏在下人嘴里我竟成了药罐子。”

    历经悲欢离合,知晓过外面的事情,黛玉从雪雁嘴里知道,多愁多病身不是什么好名声,她亦想有所改变。她总觉得雪雁说的有道理,这些该注意的地方从未有人教过她。

    紫鹃咬牙切齿地道:“都是那起小人多嘴多舌,什么话都往外传!说起这个,我就不服,别人生病怎么不说,偏姑娘咳嗽一声,就传得人尽皆知,都说姑娘身子不好风一吹就倒?年轻娇嫩的哥儿姐儿哪一年不病两回?二姑娘哪年不吃几次药?大姐儿打小也吃药,琏二奶奶更是外强中干,史大姑娘住在这里几年哪年没请过大夫?还有那位宝姑娘的病可不比姑娘轻,只是瞧着强壮罢了,也不知道那冷香丸吃完了去哪里再配第二副去!”

    雪雁听得好笑,随即觉得心酸,叹道:“你既明白,咱们更该约束房里其他人等,好生照料姑娘,养好身子,然后潜移默化,争取姑娘出了孝后,让外头都知道咱们姑娘已经调理得十分好了,如此一来,病秧子药罐子这些名声就不在咱们姑娘头上了。”

    必须的,必须要养好黛玉的身体,看到她红润润的脸色,纵然纤瘦如旧,别人也知道她是健康的,这样才有人求亲,她若一直都是病怏怏的名声,哪家也不肯求娶。

19第十九章

    林黛玉此时的病症远没有原著上严重,原著上的她先天气血不足,后天调理不当,忧思伤肺,抑郁伤肝,失眠多梦,经常不吃饭,平时不锻炼,这些都在不断加重病情,可以说已经到了晚期,恶化为痨症,所以原著上后半部分的她确实是个药罐子。

    但是现在的林黛玉绝对不是。

    她生病请大夫的次数和迎春、史湘云、大姐儿等人不相上下,不能因为原著上详细写过她的药她的病就说她是个药罐子,至少原著上在元春省亲之前她不是。

    现实中据雪雁观察,不止姑娘们容易患时疾,就是贾宝玉一年也有几次生病的时候,动不动就是十天半个月才痊愈,只是原著上没有详细描述,原著上写的两次一次是被魇,一次是被打,都不是病,可是尤三姐等人死后贾宝玉却病了足足几十日呢!

    再有,就是她自恃强壮,也着过凉,染过风寒,吃过药。

    所以说,现在说身体健康与否,大家半斤八两,顶多黛玉有先天不足。

    在扬州时,雪雁问过给林如海诊病的大夫,这大夫特地为黛玉诊过脉,说她能调养好。

    雪雁向他请教了许多关于黛玉病情的问题,下定决心,绝不能让黛玉明明可以调养好的身体恶化到原著后半部分那么严重,到了那时,她可就真的不是媳妇人选了。

    这也是林如海会那么容易地将一半家产托付给她的缘故。

    雪雁原本就懂得一些养生之道,这些都是极寻常的养生方法,前世生活中日积月累下来的,正好用在黛玉身上。

    现在黛玉虽然在名声上是多愁多病,但是三餐正常,行动有时,主要是她还没有为爱情忧伤,没有为归宿焦虑到绝望的地步,所以病情非但没有继续恶化,反而有逐渐好转的迹象,今年秋分就没复发,只是黛玉毕竟底子薄,没三五年的调理,很难健康如常人,不过就算花费的时间长一些,可是有希望痊愈就好,所以雪雁更加有信心了。

    好不容易听到黛玉担忧起自己多病的名声,雪雁告诉她锻炼需多走多动,饮食少油少盐尽量清淡,调理多吃燕窝红枣莲子等滋阴益气补血之物等等,末了鼓励道:“姑娘,我问过大夫了,咱们照这个法儿好好养个三五年,姑娘就能和常人一样,不必再吃药了。”

    黛玉眼睛染上一份明亮的光彩,道:“真的?我果然能如常人一般?”

    病人的意志力很奇怪,患同一种病的人,认为自己一定能痊愈的人比意志消沉认为自己快死了的人会多出三分生机,所以雪雁从来不在黛玉跟前摆出一副你病情很严重治不好了前途一片黯淡的神色,而是慢慢帮她调理有了效果后立刻给她增添信心。

    看着黛玉满是冀望的眼神,雪雁点头笑道:“当然,不过姑娘得听话,按着我说的照做,好生调理,一日比一日好,三五年后姑娘比谁都康健。”

    谁不愿意拥有健康的身体?原著上的黛玉爱情破灭,家产尽无,没了生存的希望,所以作践自身罢了。她现在有林如海安排的退路,有祖宅,有商铺,有田庄,有家人,有故旧,她不是独自一人,所以处境远比原著上要好,殷切期盼自己能赶快好起来。

    一旦有了精气神,黛玉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和以往的娇袭一僧病大为不同。

    当然,雪雁不会告诉她,即使她痊愈了,总也有着凉染风寒发热咳嗽的时候,不过这些常人都有,并不算什么大病。

    紫鹃欢喜非常,道:“若姑娘不听话,有我看着呢!”

    又对雪雁道:“你索性拟一张单子出来,姑娘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一应禁忌都写全了,我好照着单子提醒姑娘。”

    被贴身丫鬟无微不至地关怀着,黛玉心似蜜糖,嘴里却嗔道:“我哪里那么不听话了?这些日子里雪雁要我吃什么,我何曾不吃了?正经叫她先拟好自己去赖家送礼的单子,今年头一回送礼,须得慎重些,不能叫人小看了咱们,忙完了这些再说我的事情不迟。”

    雪雁微微一笑,望着紫鹃急切的眼神道:“姐姐别急,给姑娘的禁忌单子有一指厚呢,我早写好了,回头拿给你。”

    紫鹃顿时放下心来。

    雪雁方将拟的单子递给黛玉,道:“姑娘看着可好?若妥当,明儿我请假出门去采买。”送礼总要问过黛玉,她对管家理事实有极高的天赋,几乎是无师自通。

    雪雁给赖嬷嬷和赖大夫妻各做了一身衣裳鞋袜,单子上又拟了六匹绸子,六匹缎子,六盒糕点,六坛酒,是给赖嬷嬷的,赖大夫妻略减一等,依次是四匹绸子,四匹缎子,四色糕点,四坛酒,赖尚荣夫妻再减一等,只有两匹缎子和两盒糕点,又有给赖欣荣的衣料荷包绣帕,给赖尚荣两个儿子的见面礼,金项圈一对,尺头二匹。

    雪雁算过,送这一笔年礼,她一半的积蓄就没了。

    好在,她送了礼,赖家会回礼。

    黛玉看罢,道:“很不必你去采买,外头的东西人家未必能看得上。横竖咱们年下也往各处送礼了,节礼采买回来时都多了一成,我瞧了,都极好,你拿去送就是了。”

    “这如何使得?我自己送干爹干娘家的礼,没有让姑娘给出的道理。”虽说雪雁手里确实没什么钱,但是够买礼物。

    黛玉不以为意,道:“府里何等情况,咱们何等处境,你我心知肚明,今儿有的明儿未必还有,能用一日是一日,你祖母爹娘三节两寿的东西虽不值什么,却非你所能置办,你何必替我俭省?”黛玉虽清高,却非不懂世俗经济之人,心里自有一笔账。

    雪雁微微犹豫了一下,便接受了黛玉给的好处。

    确实,不花白不花,为什么要替荣国府省钱?明明都是黛玉自己的。自己花了黛玉的钱,还会为她打算,帮她脱离泥潭,荣国府花了黛玉的钱会为她做什么?除了贾母宝玉并姐妹们寥寥几个人,很是有些人巴不得黛玉一死了之,这样不但不用归还林家的财产,还能收了黛玉身边的珍贵东西,连那笔仅剩的嫁妆都不必送出去。

    虽然雪雁觉得自己揣测的人心太过险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后人说谋财害命什么的不是没有道理,真正见识过黛玉身边东西的珍贵之后。

    临去赖家时,黛玉叫紫鹃找出一套珍珠头面给她,虽然这套头面并不繁复,只有最简单的一枝梅花钗和一对珍珠坠子、一挂珍珠手串,但是那珍珠一颗颗滴溜溜的圆润光洁,足有小指头大小,最难得的是一般大小,没有任何瑕疵,散发出淡淡光晕。

    雪雁戴着这套珍珠头面,珠光明媚,映衬得人淡如菊,清丽非凡。

    赖嬷嬷不禁连声赞叹不绝,娘儿们围着熏笼闲话时,不过都说些衣裳首饰,因赖大媳妇仍在府里当差不在,便只李氏和赖欣荣陪着赖嬷嬷,赖嬷嬷瞅着雪雁头上的首饰道:“人常说人老珠黄,凭是如何名贵的珍珠,搁置的时间久了,颜色就变了。我瞧着你这珠子不像是老东西,仿佛是近几年新做的,是太湖珠罢?”

    雪雁道:“是姑娘在扬州时,老爷给姑娘新打的首饰,姑娘赏了给我。”

    “林姑娘倒疼你,只是可惜了。”依照赖嬷嬷和赖大夫妻在荣国府里的地位,赖尚荣自然知道荣国府里的隐秘事情,很是有些惋惜。

    雪雁脸上浮现一抹无奈,叹道:“只盼老太太能给我们姑娘做主,保我们姑娘平安康泰。”

    她不知赖家人是什么心态,不敢说什么太过出格的话。

    众人知黛玉的可怜之处,但他们是下人,又都趁着建园子捞了不少油水,当然不肯说什么,转移话题说起首饰钗钏并家常琐事来,赖尚荣坐在雪雁身边看她的首饰,见那梅花钗就是以银打造出一枝蟠曲花枝来,上头零星点缀着珍珠攒的梅花儿,有全开的,有半开的,远看仿佛一枝白梅插在青丝上,端的巧妙绝伦,不禁赞道:“好心思。”

    雪雁笑道:“姐姐若是喜欢,我还有一枝红梅的,是金枝镶红宝石的梅花,并没有上过头,明儿打发人送给姐姐,姐姐莫要嫌弃才好。”

    那钗子是在扬州时过节时,林如海赏的,她一枝梅花的,紫鹃一枝玫瑰的。

    赖欣荣见她如此大方,心里不觉高看三分,握着嘴笑道:“罢哟,我不缺首饰,只是觉得这式样好,明儿叫人打来就是,何苦要你的东西?你留着自己年下戴罢,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儿,很该在衣裳首饰上舍得一二,总不能叫外人瞧着不像。”

    雪雁道:“这都是沾了祖母和干爹干娘的光儿,今年入冬时府里给我打的就是金珠,想必过年的衣裳首饰也不差,不知府里得支出多少银子呢!”一年除了四季衣裳各两套,贾母过寿时两套,过年时还能得两套衣裳,所以说荣国府日子过得奢靡至极。

    欣荣嘴角一撇,道:“这算什么?不过给你们做几件衣裳首饰你就觉得花费多了?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我听我娘说,今年单是东府里的金锞子就打了二三百个,银锞子不计其数,铜钱用红绳串着,堆满了好几个大畚箕,你们府里年下打的金银锞子比他们多一倍不止,又是娘娘的喜事儿,散出去的手笔就更阔绰了。”

20第二十章

    雪雁比谁都明白荣国府的奢靡,她心里算过一笔账,荣国府光年礼出去的就是一两千两上下,但是过年的大头却不是年礼,因为荣国府收进来的比送出去的多,所以主要是下人的衣裳首饰,过年的打赏,酒宴的用度,戏子的赏钱等等,单是这些就是几千两的花费。

    听赖欣荣说荣国府打造的金锞子,就算五百个罢,六钱一个,足足三百两黄金,等同于三千两银子,还没算银锞子铜钱,当然,这其中还包括了本家爷们姑娘的压岁钱。

    荣国府过个年,没个万儿八千,是过不下去的。

    雪雁想到这里,更心疼黛玉了,这孩子真不容易,林家的财产全喂了这群饿狼,偏他们对她还不好,落得一死的结局,幸亏黛玉还有一半家产,处境也比原著上好得多。

    如果说之前她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才想帮黛玉的话,现在她是真心实意地想照顾她。

    见雪雁半日没有言语,赖嬷嬷心知肚明,黛玉为人聪明,雪雁又是极伶俐的人,如何不知道底细,遂嗔了欣荣一眼,道:“你小孩儿家,多嘴多舌什么?”

    欣荣道:“我只是觉得府里太奢靡了些,明明可以俭省的,非得弄出这么大的排场,家里上下上千口子下人,光年下得散出去多少钱?雪雁,你说是不是?”

    雪雁点头赞同道:“姐姐说的是,勤俭节约方是长久之道。”

    虽然她只是符合赖欣荣所说的话,但是赖嬷嬷听了,看了她一眼,想起认了雪雁后自己叫儿媳详细打探来的消息,他们家在府里根深蒂固,再隐秘的事情都能打探出来,知道黛玉房里紫鹃是管事大丫头,真正主事的却是雪雁,行事周全,既没有目中无人,也不会随意打骂小丫头,也没有生出对宝玉的别样心思,端的是个明白的好女子。

    赖嬷嬷年轻时是贾母的陪嫁丫头,别的陪嫁丫头想着当姨娘,她却求了恩典嫁给当初的大管事,果然,她夫妻和睦,子孙有为,自己在家也当了老封君,那几个陪嫁丫头却都不在了,即使当了姨娘,也没有一个生下儿子,倒是贾敏前头的三个姐姐是她们所出。

    宝玉是贾母的心肝儿肉,模样生得好,性情又温柔,姐姐做了贵妃,比别的王孙公子好十倍,哪个丫头不盼着在他身边占有一席之地,袭人、晴雯暗地里争得不可开交,双玉姻缘是贾母心之所向,若是姻缘能成的话,雪雁便是陪嫁丫头,较之别人更有希望做宝玉的姨娘,偏偏她竟然对宝玉避而远之,单是这份见识就足以使赖嬷嬷高看她了。

    而今,她竟然能说出勤俭节约方是长久之道的话,赖嬷嬷十分诧异,说实话,府里上到贾母老爷太太,下到哥儿姑娘们,哪个不是只顾着眼前的繁华,只想着更奢靡更体面,谁能想得到俭省二字?想罢,赖嬷嬷问道:“这是怎么说?”

    雪雁机灵非常,这一句话她就察觉到赖嬷嬷对她态度的变化,虽不知其中缘故,但却实话实说,道:“我们姑娘常说,府里出的多进的少,若不将就俭省,必至后手不接。偏我们姑娘是亲戚,客居在此,没有指手画脚的道理。和姐姐说的可不是同一个意思?”

    赖嬷嬷经历世事,说谎言必定瞒不过她,她索性就拿着原著上黛玉的言语来回答,横竖她都是要让别人知道黛玉不是一无是处,她懂得管家理事,并且目光长远。

    听了这话,赖嬷嬷道:“你们姑娘真是不简单!”

    语气中充满了赞叹之意。

    赖嬷嬷是真真正正辅佐丈夫,教导儿孙成就今日一番家业的人物,这是她经过多少年的历练方做到如此地步,清醒地认识到俭省的重要性,没想到黛玉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就能看透世事。当然,她不知道黛玉现在并没有这等见识,一二年后才有。

    “林姑娘倒好,难得的明白人。”之前对于认下这个孙女赖嬷嬷心里总有那么一点子不自在,在明白她们主仆的见识后,心想自己有福,得了这么个干孙女,不似别人目光短浅,忍不住提点道:“你们姑娘既明白,就别想其他事,正经养好自己的身体,比什么都强。”

    雪雁站起来,垂手听着,满口答应,却又道:“我也这么想,天天劝着我们姑娘,我们姑娘近年来越发稳重了,身子骨比旧年大好了,饭也能吃一碗了。只是我却有些忧心,祖母知道,下头小子们嘴没个把门的,没有的事情也说得跟真的似的,倒传得不好了。”

    远在府外的赖嬷嬷都明白名声的重要性,为何府里就没人在意,没人为黛玉着想呢?

    黛玉不在意,是没人教她,她不懂,可别人呢?

    贾母是年老执拗,一心想撮合双玉,认为这是黛玉最好的归宿。其他人有赞同的,有反对的,赞同的是知道贾母的心思,希望水到渠成,不赞同的大概在想横竖影响不到宝玉,顶多落得一个风流的名声罢了,谁在意黛玉的死路一条?

    在原著上,黛玉和宝玉虽然情动,却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平素极为自尊自重,明明宝钗解衣露金锁,三更半夜逗留怡红院,坐床绣鸳鸯,偏偏传出来的名声却是宝玉和黛玉的。

    和黛玉的性子相比,她只怕外面的流言蜚语。

    “有你干娘呢,明儿我嘱咐她一声,好生约束下头,你在里头注意行动分寸。”赖嬷嬷见雪雁聪敏,很快就明白自己的苦心,脸上不禁露出几分笑容,“你是个好孩子,和常人不同,心思又清明,有你的好处呢!”

    府里的事情瞒不过赖嬷嬷,她比贾母过得明白,眼光又毒,王夫人仗着元春封妃地位稳步上升,袭人亲钗远黛,又和宝玉成就了好事,在宝玉心里必然极有地位,黛玉嫁给宝玉的可能性极小,唯一的希望就是贾母,可是贾母年近八十,还能护着黛玉几年?黛玉如今和宝玉并没有什么,已被下人说得两人亲密无间,幼年无妨,长此以往,人尽皆知,到时金玉缘成,她的名声亦毁了,只有死路一条,作为她的丫鬟,雪雁名声也差,还会影响自家。

    赖嬷嬷主要顾念到自己家的名声,她虽有心奉承主子,却不想别人认为他们赖家有意让雪雁这个干女儿做宝玉的姨娘,不愿因黛玉之故连累到雪雁,进而连累自家。既然雪雁远着宝玉,黛玉近年与宝玉也是渐行渐远,何不彻底些,留得清白名声在,不愁没人求娶。

    幸亏黛玉回南前两人年纪还小,纵然亲密些,不过是兄妹情分,想不到别的上头,回来后不曾去宝玉房中,亦未闹过是非,日后再多加留心便好了。

    而且,如此一来,金玉良缘和木石姻缘之争影响不到自家。

    虽然是隐晦地建议黛玉远着宝玉,但是如果双玉姻缘真的成了,黛玉这样自尊自重,反而更有利于她在荣国府里立足,不会让人看轻了她。

    可以说,这是进可攻退可守的招数。

    真是太好了,有了赖家的帮忙,很轻易地就能控制下人的流言蜚语,雪雁心中感激不尽,拜谢道:“我代我们姑娘多谢祖母的指点。”

    赖嬷嬷年高服侍过长辈,年轻主子们都极敬重她,当得起这一句指点。

    赖嬷嬷和她说话的时候,李氏和赖欣荣都不敢插嘴,直到此时,欣荣方露出微微的笑容,道:“你若有心,明儿再给祖母做身衣裳罢!祖母见了你做的衣裳,爱得跟什么似的,满嘴里只怪我不好生做针线,没有你做的好。”

    雪雁听了笑道:“姐姐该学的是管家理事,平常做些针线是那么个意思罢了,何苦劳累自己?若衣裳鞋袜都由姐姐自个儿做了,要身边的丫头婆子做什么?”

    说得众人都笑了,欣荣心里很有些儿自家翻身做主的得意。

    晌午雪雁留在赖家吃饭,过一时方告辞。

    李氏将早已预备好的回礼送上,握着她的手道:“眼瞅着快过年了,林姑娘的身边事情多,我们不好留你住下,等元宵时,打发人去接你,正经在家过几日。”

    雪雁应是,拜别赖嬷嬷等人,带着两个丫头两个婆子坐车回去。

    等她离开后,李氏迫不及待地问赖嬷嬷道:“老太太为何叫我将回礼加厚三分?”原来在吃饭前,李氏吩咐人设宴款待雪雁,房内只有赖欣荣和雪雁说话时,赖嬷嬷借口出来,叫了李氏到跟前,重新备了回礼。

    欣荣看向祖母,她收了雪雁的衣料手帕荷包等物,回的却是四个沉甸甸的金镯子,是贾母从前赏她的,一个足有二两,本来打算回两个,经赖嬷嬷之命,就将四个都给她了。那镯子沉甸甸的她虽然不爱戴出去,但也有八两重,足足八十两银子呢!

    赖嬷嬷坐在炕上,倚着靠枕,扶了扶头上雪雁做的抹额,道:“雪雁这孩子不简单,咱们家不图她什么,宁可待她好些,也别看轻了她。”

    李氏和欣荣见她有这么大的转变,均面露不解,连刚进来听着的赖大媳妇也觉得有些奇怪,她忙着府里的事情,所以只在早上见了雪雁一面,受了她的礼就去府里忙活了,好容易才回来,只是现在已到了掌灯时分,雪雁早回去了。

    赖嬷嬷不理会,只问道:“你们觉得府里哪个丫头最好?”

    府里的丫头哪个最好?李氏不知道,欣荣也不甚清楚,都看向赖大媳妇,赖大媳妇想了想,道:“要说哪个丫头最好,我也说不上来,只觉得里头的大丫头们个个都不错,拔尖儿的必然是鸳鸯、袭人、平儿三个,别人都比不得。”

    赖嬷嬷却道:“我瞧这几个都不如雪雁。”

    婆媳母女三个各自诧异,看着她们的神色,赖嬷嬷悠悠一叹,道:“我不过白嘱咐你们几句,今日善待她,将来自有好处。鸳鸯她们几个的造化可比不上雪雁。”

    若雪雁听了这话,必然感慨一声姜是老的辣,这赖嬷嬷的眼光真是绝了。

    从赖大家出来回到荣国府,雪雁换了衣裳,将赖家的回礼拿给黛玉看,又将在赖家听说的事情告诉她,黛玉本来正瞧着回礼和紫鹃说赖家果然会做人,听到两府里的用度,不觉一怔,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长长叹息一声,道:“照这么看,府里出的多进的少,虽只是过一个年下,但是恐怕庄子上的出息都不够,长此以往,必然后手不接。”

21第二十一章

    黛玉说完,亦忍不住脸现清泪点点。

    世事对于黛玉而言,残酷之极,荣国府的事情她越是了解一分,情分就淡薄一分。

    原著上的黛玉心知肚明却因一无所有而自欺欺人,在这里雪雁绝不允许如此。

    紫鹃忙不迭地递上手帕给黛玉擦眼泪,转头嗔怒地看着雪雁,道:“你不能好好儿地跟姑娘说话?偏说这些让姑娘伤心的话。”

    雪雁却道:“姑娘都该明白的,若是一直自欺欺人,如何对得起老爷?”

    提起别人没什么用处,一说到林如海,黛玉立时止住了眼泪,经过眼泪洗过的眼睛愈加晶莹澄澈,道:“雪雁说的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忘记爹爹临终前的谆谆教导和种种安排。爹爹要我好好过下去,我要听话。”将来这里住不得了,她就回家。

    雪雁心中一酸,这女孩子一直被迫着长大。

    “我看赖家的回礼倒丰厚,姑娘瞧瞧有什么喜欢的。”雪雁干脆的转移话题,将放在炕上的回礼往黛玉跟前推了推,“另外,我还听说了一个故事,讲给姑娘听可好?”

    黛玉刚洗了脸,重新坐回炕上,拿起李氏回给雪雁的一对金镶玛瑙蜻蜓簪,往雪雁头上比了比,不是很满意地放回原处,道:“这些东西我都不能戴,你自己留着罢。我倒是想听听是什么故事,值得你说给我听。”

    雪雁刚要开口,偏有贾母打发人来叫黛玉去上房吃晚饭。

    黛玉只得起身,道:“雪雁,你等着晚上我回来后再仔细说给我听。”只叫汀兰和淡菊跟着她过去,让雪雁留在家里歇息。

    雪雁满口答应,回房收拾自己的东西。

    看完赖家给她的回礼,主要是赖嬷嬷给的一套金头面并尺头若干,头面包括发钗、压鬓簪、耳坠、镯子和戒指五样,极为小巧别致;赖大媳妇给的一身小毛衣裳并尺头蜜饯点心若干,李氏回的是一对金簪和两匹尺头,欣荣回的是四个金镯子,雪雁一看就知道这是府里打造的素面金镯,因体面丫鬟下人都嫌弃重而俗,遂弃而不戴。

    这份回礼重得有些不可思议了,当然,雪雁自己送的礼也厚。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今年是头一回送礼,又是年礼,根本不必如此丰厚。

    雪雁可没忘记凤姐初次见秦钟,给的表礼不过就是一个小金锞子和一匹尺头,尺头便是衣料,不是成匹的,而是一匹布料上裁剪下来的。南安太妃和北静王妃她们送给黛玉宝钗宝琴探春史湘云几个人的表礼也只是金玉戒指和腕香珠,那样才是合适的表礼。

    雪雁的豪气也就这么一回,头一次不能让赖家小看了,日后的三节两寿,只需送些酒水点心尺头和自己做的衣裳鞋袜荷包即可,不然每次都送这么厚的礼物,卖了她都不够。

    雪雁看罢,喜滋滋地想到算上贾母给的绿宝石头面,黛玉给的珍珠头面,贾敏的丧礼和林如海的丧礼时置办的两套银头面,她现在有五套头面了,余者金珠簪环也有不少,为了女儿林如海给了她很大一笔呢,前面两套头面有钱都未必能买到,逢年过节佩戴出去很能压得住场面,难怪荣国府里的贴身丫头打死都不想出去,这份收入真是让人眼红。

    贾母和赖嬷嬷都是为了撑面子,所以出手很阔气,大大便宜了雪雁,可她没有信心再得第二次,黛玉是丝毫不在意,而且骨子里也有点儿贾母的好面子,不能让身边人失了身份,所以那套珍珠头面一出场,其珍贵直追贾母给的绿宝石头面。

    雪雁想了想,找出一个小锦盒,将她跟欣荣说的金枝红宝梅花钗装进去,打算过两日打发人给她送去,虽然她之前说不肯要,但是人家既然夸赞过,自己也说给了,就不能不给。

    一枝梅花钗和四个金镯子相比,前者一点宝石稀罕,后者分量重些,价值不相上下。

    雪雁把玩了片刻,为了离开后更好的生活,黄金白银攒得越多越好。

    晚间她陪着黛玉一处睡,只因黛玉要听故事,紫鹃便暂且挪了出来,搬铺盖时道:“雪雁,你可得长话短说,别叫姑娘睡得太晚了。”

    雪雁笑着应了。

    放下帐子,两人并头睡在炕上,黛玉催促道:“你快将你那故事讲给我听。”

    “在这之前,我还有话告诉姑娘呢。”雪雁不急不缓地将赖嬷嬷的交代告诉她,末了侧头盯着黛玉的脸,道:“我觉得我们应该记在心里,毕竟这世上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多少人明明清清白白,皆因这名声被人传得坏了,不得不去寻死。”

    黛玉一脸疑惑地道:“这和我有什么瓜葛?值得赖嬷嬷如此郑重其事?”

    雪雁闻言一愣,随即正色道:“怎么和姑娘没有瓜葛?我倒觉得祖母说的是金玉良言。姑娘你想,虽说是兄妹,到底是中碑亲,比不得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是宝二爷本家的姐妹,年纪小时同吃同睡还罢了,如今渐渐的大了,宝二爷起居坐卧又没个避讳,常常在姑娘睡觉不请而入,若不是我们拦着不知道进来多少次了,知道的怎么说?不知道的又怎么说?宝二爷是个爷们,传将出去不过落得一句风流,可姑娘呢?可不是逼得姑娘去死?”

    黛玉怔怔地望着她,问道:“宝玉常常和我们一处顽,对我们不好?可是却没有跟我说过,小时候住在外祖母房里时,一床睡一桌吃地长大,也没见谁说不好。纵是宝姐姐,平常说远着宝玉,去房里的次数还比我多呢!”

    雪雁叹了一口气,她一点儿都不怪黛玉,而是确实没有人教导过她关于这些该避讳的事情,只能缓缓地道:“这是自然。姑娘听听我那个故事如何?”

    “你说,我倒是真想听听。”原本黛玉只是觉得无趣才想听的,现在却想知道雪雁为什么跟她说应该远着宝玉,为什么如此赞同赖嬷嬷的提醒。黛玉此时虽未对宝玉情动,但是宝玉本捎灵毓秀,温柔体贴,是荣国府里除了贾母之外对她最好的人,因此每次看到他和宝钗说笑,黛玉就觉得心里一酸,十分生气。

    雪雁道:“从前,有个女孩子和姑娘一样,出自书香之族,钟鼎之家。可惜命不好,自小没了娘,在外祖母家住了几年,结果不久她父亲也病故了,在她父亲去世前,因她外祖母和她父亲信中有约,将她许给她的表哥,所以死后的家产都被她外祖母家派人带进京。因为她外祖母和她舅母有嫌隙,婚事没有明确订下。她外祖母极疼她,仅次于她表哥,常常吃穿坐卧都在一处,上上下下都知道他们是一对,连下人对外面说起时,也说他们是一对儿。”

    黛玉毕竟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打断道:“这样岂不好?她无依无靠,若嫁给别人,没有娘家给她撑腰别人未必看得起她,嫁到她外祖母家,有外祖母,有舅舅,不会怠慢她。”黛玉觉得这女孩子很幸福,有外祖母疼爱,有舅舅依靠,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做丈夫。

    “姑娘听我说完。”雪雁继续道,“可是她舅母却不喜欢那个女孩子,和她相比,她舅母更喜欢自己的外甥女,于是关于她表哥的姻缘开始了角逐。不久,她的表姐做了贵人,家里需要花很大一笔银子,就和现在建造省亲别墅差不多,可是他们家没有那么多钱,就用了那个女孩子的家产,又因为那个女孩子的父亲没有任何安排,进京时也很低调,所以他们对外宣称那个女孩子一无所有地来投奔,一草一纸用的都是他们家的。”

    “怎么会如此?那女孩子的外祖母呢?为什么不给她做主?”黛玉心头一颤,原先的感觉随之破碎,不知怎地,她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命运一样,那么怵目惊心。

    雪雁放低声音,叹道:“那个女孩子的家产本就托给府上料理,自己无法做主,和他们家的荣耀相比,她的外祖母心中疼的就不是她了,无奈默认了府里的动作,认为家里花了那女孩子的家产,就一定会让她进门,所以明确表示自己看好孙子和外孙女的婚姻。虽然这位老太太几次三番打击舅母的外甥女,但是人家迟迟不肯外嫁,就住在府上不走,老太太毕竟年老力衰,贵人又偏向自己的亲娘,没过几年老太太去了,再也保护不了那个女孩子了。”

    她讲的就是原著上黛玉的命运和结局。

    黛玉蓦地抓住雪雁的手,问道:“后来呢?后来那个女孩子的命运如何?”

    雪雁凝视着她,毫不客气地道:“那个女孩子因为知道两家的约定,而且她表兄是外祖母之外对她最好的人,又没有人教导她关于名声的重要性,所以平常都不避讳,任由表哥在她睡觉时进出卧室。结果她外祖母死后,她舅母聘了自己的外甥女做媳妇,她自己心思落空,没有了名声,没有了家产,没有人来求娶,无处可去,很快所以就郁郁而终了。因为她的舅母绝不会让她活着嫁出去,她嫁出去就代表府里要归还属于她家的财产,可是银子已经花光了,哪里有能力归还?所以就算没有为名声所累,她也必死无疑。”

    话音一落,雪雁只觉得手腕一紧,看到黛玉双眼通红,粉唇微颤,道:“不可能!不可能!人心怎么那么狠?就这样逼死一个可怜的女孩子?他们不是有婚约吗?”

    “婚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证,单是书信中的约定能作什么数?而且老太太去了,谁承认有那么一纸约定?”雪雁说完,问道:“姑娘觉得她可怜?”

    “是。”黛玉缓缓地点了点头,心里的恐惧难以形容,“为什么她外祖母不为她着想,不教她规矩?不制止流言?不告诉她男女有别?为什么没有早早给他们定亲?如果他们订了亲,她舅母不就不能反对了吗?”

    雪雁叹道:“谈何容易?古来婆媳是天敌,都认为婆婆苛待媳妇是天经地义的,舅母不愿意,老太太不敢强求,怕舅母做了婆婆对她不好,只能慢慢周旋,希望舅母能答应这桩婚事。而且,老太太年纪大了,只想孙子孙女外孙女在眼前陪她吃喝玩乐,没有精神教导管家理事的手段、应酬交际的规矩,下人知道老太太的心思,当然认为两人是一对,对外面说的时候也这样说,兼之两人从来都不避讳,于是人尽皆知。最后没有在一起,但是名声已经传出去了,她表哥依旧可以娶妻生子,可她却没了活路,只因为世道本就对女子不公。”

    说完,她轻轻道:“姑娘,你告诉我,你想落得和那个女孩子一样的下场吗?”

    “我不想!”黛玉蓦地掀开被子投到她怀里共用一个被窝,汲取她怀里的温暖,她比雪雁小了三岁,却显得格外纤瘦娇弱,“我不是她,雪雁,我不是她对不对?爹给我安排好了后路,我还有你们,我还有家,我和她不一样,我不是一无所有。”

    “对,姑娘不是她。”雪雁轻轻拍着她颤抖的身躯,“姑娘的处境比她好得多。但是我最担心的就是老太太为了撮合姑娘和宝二爷,任由下人乱嚼舌根,婚事若成还罢了,若是不成,委屈的可是姑娘!毕竟老爷说过,老太太在书信中有联姻之意,老爷才放心相托。”

    因为雪雁的突然告状,所以这件在原著上黛玉应该知道的事情林如海没有告诉黛玉。

    “我怎么不知道爹爹和外祖母有这个约定?”黛玉顿时吃了一惊,眼里尚带点点清泪,随即紧张极了,“那我怎么办?难道我竟如此命苦?”

    雪雁听得她说命苦二字,大大松了一口气,不枉她说出这段故事来警示黛玉,遂安慰道:“姑娘还小呢,且等几年再说罢。我冷眼瞧着,虽说老太太一意孤行地撮合姑娘和宝二爷的婚事,但是二太太却不愿意,何况还有娘娘,极有可能金玉缘成,所以姑娘咱们只需平时谨慎些,避讳些容易生口舌是非的事情就好。”

    提到宝玉和她的婚事,黛玉不禁晕生双颊,随即脸色复又十分苍白,低声泣道:“雪雁,听了你的故事,我心里很害怕,害怕我和那个女孩子一样,落得最后不得不死的境地。”

22第二十二章

    听出黛玉语气中的担忧和彷徨之意,雪雁柔声安慰道:“姑娘自己不是说了,咱们和她不一样,咱们还有自己的后路,只要姑娘好好儿的心里有数,一定会平安康泰一生。”

    “真的?”黛玉抬头看着她,目光中祈求她的确定。

    “当然!”雪雁用力点头,给她增添了无穷的信心,“姑娘别怨我多嘴多舌,这些没人告诉姑娘,我说给姑娘听,是想让姑娘心中有数。”

    黛玉本性极之聪颖,一味瞒着她绝非好事。

    倒不如让她将这些事都在心里过一遍,自己判断孰是孰非。

    黛玉含泪点头,眼神多了一抹坚毅之色,虽有泪光亦难掩其志,道:“雪雁,母亲去得早,我没有学到什么,又离开父亲多年,我有许多事情不懂,如果我有什么做错的,或者做了什么不该的,你多提醒我几句,千万别瞒着我,我虽没有人教导规矩体统,却不能丢了咱们家的名声体面,不能辜负爹爹在临终前呕心沥血的安排。”

    雪雁早知黛玉脾性,但今日看她虚心地接受自己的劝诫,不禁有些感慨万千,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笑道:“姑娘放心,明儿姑娘做得不好了,我头一个说姑娘的不是,只盼着姑娘别嫌我妄自尊大才好。”

    黛玉叹道:“我倒盼着有人教我这些该知道该留心的事情。”

    接着,她迟疑了一下,问道:“你适才说,婆媳不睦,难道古来婆媳真的是天敌?你故事中那个女孩子的表哥呢?为什么没有帮她?宝玉,宝玉他总是不同的。”

    “只说天敌二字太简便了,外头那些做婆婆的,纵然儿媳妇是自己中意的,若是儿子媳妇夫妻情深,略亲厚些儿,就认为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然后自己坐着媳妇站着,自己吃着媳妇饿着,自己躺着媳妇给捶腿,这还是满意的媳妇呢。若是不喜欢的媳妇,不知道有多少手段折磨!”雪雁知道她是担心王夫人的态度,毕竟她还是很相信父亲和外祖母的约定。

    就着帐子外的灯光,瞅着黛玉小脸煞白,雪雁硬着心肠,道:“那个女孩子的表哥虽然心地善良,但平时性情十分软弱,不知多少丫头为他所累,他却没有一点儿担当,那个女孩子死的时候,他也没有丝毫作为,只知痛哭不已。后来那女孩子的舅母做主娶自己的外甥女,那表哥老老实实地听话娶了,生儿育女,并没有任何反对。”

    关于宝玉婚后出家,很多人说他情深意重,雪雁可不这样认为。

    宝玉的想法是,即使原配死了,他也得过得好好的,然后再找一个,只把这个原配放在心里就行了,这种想法不错,他也是这么做的,娶了宝钗。

    可是他之所以出家,其实是因为贾家被抄,他不惯世态炎凉,吃不了雪夜围破毡寒冬噎酸齑的苦处,然后才弃宝钗之妻麝月之婢悬崖撒手出家去了,他出家的原因之一当然也有黛玉之死,可是黛玉之死却不是他出家的主要原因,不然为什么他不在黛玉死后宝钗结婚之前就出家?那样不是更能形容出他对爱情的失望和心如死灰么?还不用毁了宝钗的一生。

    只可怜黛玉,死了还得背负着因她之死导致宝玉出家的名声,惹得生者怨恨。

    所以雪雁对黛玉讲的故事只说到表哥娶妻生子,道:“那女孩子的表哥尚且如此,何况宝二爷?二太太对待姑娘的态度十分明显,由不得咱们自欺欺人,只是老太太看不透,总认为自己能迫使二太太妥协罢了。还有我前儿听说了一件事,事关宝二爷,不知姑娘可晓得?”

    黛玉听到那表哥在那女孩子孤苦无依时无所为,已是面色苍白,待得说到宝玉,脸上又微微一红,旋即眼露好奇,道:“何事?我并没有听过。”

    雪雁轻声道:“就是和宝二爷十分交好的小秦相公。我听说两人好得外面很是传了一番不好听的风言风语,而且东府里小蓉大奶奶送殡的时候,他们歇在尼姑庵里,小秦相公竟和小尼姑智能儿幽会,染了风寒,回来就病了,不想智能儿进城来探望,被秦老爷知道了撵出去,打了小秦相公一顿,自己也气死了,后来小秦相公伤于气死老父,遂也跟着死了。”

    听到幽会二字,黛玉已是羞得拉着被子遮脸,嘴里悄悄嘟囔道:“好没羞,这些话也是你能从外面带进来说给我听的?仔细别人知道,反打你一顿!”

    雪雁笑道:“这件事只有姑娘知道,难不成姑娘还告诉别人打杀我不成?”黛玉的好处就是能听得进别人的话,哪怕这个人是个丫头,若她没有将身边的贴身丫鬟视作姐妹,紫鹃焉能对她推心置腹?原著上真正小姐丫鬟情同姐妹的,只有她们这一对。

    因此雪雁正色道:“姑娘想想,小蓉大奶奶刚死,小秦相公就做出那等事情,为人品性如何?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他交好帮他瞒着甚至觉得没有丝毫不妥的宝二爷又如何?”

    黛玉闻言一怔,道:“宝玉也知道?”

    她是个孝女,几次三番见到荣国府不着自己父母着素,心里早就不满了,只是秉性厚道,不肯记恨,如今一听宝玉竟然任由秦钟在长姐的丧礼上如此胡闹,不禁十分失望。

    “听说是知道的,还帮忙瞒着众人。据说小秦相公在老太太房里抱着智能儿,宝二爷一点儿都没露出,也没劝解。姑娘听听,这到底算什么?那可是老太太的房间。”雪雁沉声道,她将事实告诉黛玉,是是非非全靠黛玉自己分辨,她不予置评。

    不知黑暗之污秽,哪知光明之美好?

    黛玉只需知道宝玉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必自己说什么宝玉不为良配等语,她自己就知道应该远着宝玉了,毕竟她在原著上看到的尽是宝玉的好处,不知其纨绔的一面。

    果然,黛玉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有些儿晚了,熄灯睡罢。”

    雪雁方坐起身,披着黛玉家常起夜时穿的狐腋满襟的暖袄,撩开帐子探身吹熄了灯,重新回身放下帐子脱了袄,与黛玉同被而眠。

    黛玉闭上眼,静静地想着雪雁说的故事,那么令人胆战心惊。

    她从来都没想过,如果父亲没有给自己安排田庄商铺和几房家人,如果没有托给雪雁的自家一半家产,如果没有雪雁诉说委屈争取自己从仪门进府让别人知道自己带着家产,自己会有怎么样的结局。她隐隐约约地觉得,故事里的女孩子就是她的影子,她的人生。

    她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处境,艰难险阻,比那个女孩子强不到哪里去,虽然自己一直告诉自己,在这里过得不如意就回家去,可是她现在明白了,荣国府绝不会放自己回家。

    被挪用的家产,和那个女孩子一样,这也是她不能离开的理由。

    至于书信中的约定,黛玉嘴角微露苦涩,听了雪雁一番话,宝玉那如同美玉一般的形象已经出现了裂纹,有了裂纹的美玉,就不再无暇了。

    在她知道那个女孩子的下场后,不敢再对这份约定报以希望。难怪父亲说,如果在荣国府里过不下去了就回家,想必父亲也没有十分希望,才对她有如此言语,不然怎会不告诉自己他老人家和贾母在书信中的约定?

    本来她在贾母透露出来的意思下,隐约有点儿欢喜,觉得天底下的人再没有比宝玉更好的人了,而且自小青梅竹马,他对自己非常好,贾母更是流露出非常乐见其成的态度,你薛宝钗有金玉良缘又如何?宝玉对我比你好,老太太满意我不满意你。

    可是当她清楚地认识到婆媳的矛盾,元春的意思,流言的威力以及宝玉的为人后,她就知道,她必须面对现实,贾母已经快八十岁了,她不能依靠贾母一辈子。

    雪雁只比自己大三岁而已,为了自己事事操心,而自己待她却一直不如紫鹃。

    黛玉不觉不禁十分羞愧,第二天一早起来,尚未梳洗,就将林如海给她的玉佛打开,抽出其中的卖身契递给雪雁,看着雪雁震惊的眼神道:“我瞧你行事很周全,你的卖身契自己收着,免得哪一日我不小心将玉佛丢了,倒不好。”

    雪雁又惊又喜,所惊者乃是黛玉居然会将卖身契给她,所喜者却是有了这张卖身契,日后她拿去衙门消了奴籍,她就是正经的良民,不再任由别人宰割了。

    “姑娘不怕我拿着卖身契跑了?”惊喜过后,雪雁很快就冷静下来,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这世上人心最难测,何况我手里还有要紧东西呢!”

    黛玉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轻声道:“我早就想给你了,只是事后忘记了。况且,你我之间的情分,何必非要用一张卖身契来维持?若是你真心为我,没有这卖身契你依旧会为我打算,若是你无心为我,你就远走高飞,省得跟我一起陷入如此处境,不知前程。”

    “姑娘如此待我,我必定不会辜负姑娘的心,一定会给姑娘一个说法。”得到自己的卖身契后,雪雁原本就待黛玉格外真诚的心更多添了十二分,“咱们处境如此,姑娘千万得自己打起精神才好。”光靠自己努力是不行的,也得黛玉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在社会上打滚那么多年,她很难对谁敞开心扉,然而这一次却真真切切被黛玉感动了,不过虽然感动非常,却依旧没有将须弥芥子的秘密告诉她。

    关于须弥芥子,雪雁从来没想过告诉任何人,若不是林如海快死了,眼瞅着黛玉即将一无所有,她也不会告诉林如海。就好像林如海因为自己快死了,在她一个小丫头跟前说话肆无忌惮一样,她很明显地察觉到林如海对于新帝的怨气。

    若不是为了保住黛玉的家产,雪雁根本就没打算依靠须弥芥子。

    靠天靠地,靠人靠山,都不如靠自己。

    黛玉目光看向窗外,瞅着遥远的江南,点头道:“这是自然。你快收起来,明儿有机会了我也将紫鹃的身契从外祖母那里要过来。”

23第二十三章

    黛玉其实知道自己的处境,也可以预料到这府里的人像故事中一样露出狰狞的爪牙,但是越是明白,心里就越是痛苦而悲怆,所以一直自欺欺人,雪雁知道她什么都明白,以此故事来警示她,非是开导,而是让她不要再继续粉饰太平。

    微微叹了一口气,黛玉苦笑,即使正视了自己的处境又能如何?

    她只是个女孩子,必须依附荣国府而活。

    离了荣国府和外祖母,纵有房舍仆从,但是她恐怕连生存二字如何书写都不知道。

    到了除夕却下起了大雪,撕棉扯絮一般,纷纷扰扰,迷蒙了视线,不但未熄过年的兴致,反而多了十分喜气,都说瑞雪兆丰年。

    贾母早带着阖府子弟女妇去宁国府了,黛玉因是外人,没有跟去,只同雪雁等人看书练字取乐,然见到荣国府里一片繁华热闹,心里到底有些伤感,每逢林如海和贾敏的忌日贾母还能安排她私祭一下,可是她住在荣国府里,怎么祭祀林家祖先?又不能摆出自己的苦闷于众人跟前,因此呆在房里不出门,临窗写了几首小诗,仍是难解愁绪。

    接下来七八日,王夫人和凤姐天天请人吃年酒,府里整日价张灯结彩,亲友络绎不绝。

    黛玉身上有孝,不去给人添晦气,荣国府里的规矩姑娘们一概不见客,遂同宝钗宝玉等赶围棋抹骨牌做戏,或随薛姨妈在贾母正房后面花厅里看戏说话。

    荣禧堂那边前厅后堂里宴请贵客,薛姨妈也不得去的,故在这里看着姐妹们。

    这一日请的乃是皇亲驸马王公诸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夫人等,皆是京城中第一等人家,亦是贾家世交公侯应袭,贾母忙带着邢王夫人等作陪,酒过三巡,忽有永昌公主问道:“前盐课御史林大人家的千金可是住在府上?”

    贾母闻言一怔,她不曾听过林家和永昌公主府上有什么瓜葛,忖度再三,仍不知永昌公主的用意,遂笑道:“我那外孙女没了父母依靠,我便接在身边教养。”

    永昌公主笑道:“老太君教出来的孩子必然一等一的好,何不叫出来一见?”

    乐善郡王妃素与永昌公主交好,见她有此兴致,亦笑道:“正是,连同府上的几位小姐也一同叫来让我们瞧瞧,水灵灵的姑娘家,老太君何必藏着掖着?”

    贾母只得道:“她们小的小,弱的弱,更兼身上不好,恐冲撞了。”

    永昌公主不以为然地道:“算算时间林大人已经一年多了,小孩子家家的咱们又不忌讳什么,何必拘着?快带出来叫我见见。”

    贾母听了,命凤姐去把黛玉和迎探惜三人带来,想了想,又道:“也叫你薛妹妹过来。”

    凤姐答应了一声,及至到了贾母后院花厅,说了来意,唬得众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雪雁不管别人如何避到里间整装,指挥汀兰捧来梳妆匣,取出一套珍珠头面迅速换掉黛玉头上原先佩戴的素白银器,又叫淡菊另拿了衣裳给黛玉换上,月白缎子银鼠袄儿,白绫绣花灰鼠皮棉裙,外罩丁香紫的对襟褙子,领口和袖口镶滚着白狐狸风毛,雅致却不素净。

    雪雁端详一番,又取了一件鹅黄缎面的狐皮大氅给黛玉披上,以免途中迎风沾雪。

    凤姐见须臾之间,黛玉已经收拾得妥妥帖帖,连雪帽手炉都十分齐备,而三春并宝钗身边仍有些手忙脚乱,不觉心中一叹。

    好在三春并宝钗等人不似黛玉见客须得更换衣裳首饰,片刻间便已妥当。

    五人随着凤姐来到宴上,大家见了,不过都是请安问好让座等等,除了几家极亲密的亲戚或见过一二个外,余者皆未曾见过,她们本非草木之人,见这五人个个出挑,通身说不出的好看,言谈举止又极出色,不觉满口称叹不已。

    永昌公主先拉着宝钗迎春两个问话,松了手又问探春惜春,最后方拉着黛玉的手,着实打量了一番,极夸猛赞,道:“府上的小姐个个都好,竟叫我不知道夸哪个好了。”

    又问黛玉道:“住在你外祖母府上几年了?带了几个人来?”

    黛玉不知她何出此言,忖度片刻,方答道:“自先慈去后住在外祖母家三年,先严去后至今又住了将及一载。先严怜小女年幼,留了五六房忠仆跟着服侍。”

    永昌公主听罢,点头感慨了半日,对贾母叹道:“人常说,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我原不信这话,如今我那亲家太太求到我跟前,我才算是信了。林大人活着去后不知为女儿打算了多少事,真真称得上是呕心沥血,叫我不得不感动非常。”

    贾母纳闷道:“公主这是何意?我竟听不懂。”

    黛玉满心亦是不解,然而她本性极敏,心头忽然一跳,莫不是父亲又有所安排?

    想到这里,黛玉忙看向永昌公主,果然听她笑道:“还不是我那老亲家做的好事儿!一二年前老亲家应承了林大人为女请教习嬷嬷的事儿,当时亲家太太原想问我要个教习嬷嬷送去,不想林大人病了,不久又去了,此事只得耽搁下来。然君子重诺,一言九鼎,我那老亲家既然应了林大人的请求,纵林大人已去,却也得将这件事体体面面地办好,闻得林姑娘住在府上,故遣亲家太太来求我挑两个教习嬷嬷好送给林姑娘使唤。”

    黛玉听了,心中酸楚无限,然面对众客,虽眼眶微红,却不能失礼,向着永昌公主深深拜下,道:“小女多谢公主费心,张世伯同伯母之心意,小女亦感激涕零。”因为有节礼往来,所以她知道永昌公主的亲家是张璇,因为永昌公主只有长子娶妇,女儿却没嫁人。

    而张璇身为翰林院掌院学士,不说位高权重,单是在清流中的名声也是极好。

    雪雁随着黛玉过来见客,闻听此事当真是大喜过望。

    她就说,林如海既知荣国府门风不正,怎能不为爱女筹措,没想到他竟然有本事给黛玉请到宫里出来的教习嬷嬷,而且在自己和黛玉跟前一丝儿口风都没露。有了这样的教习嬷嬷在身边指点黛玉,既加重了黛玉婚事的筹码,也没人再拿黛玉的规矩来说事。

    有这么一次安排,想必林如海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安排在后头。

    太明白黛玉处境艰难的雪雁心神顿时为之一松。

    迎春不理事,惜春不知事,钗探二人听得林如海竟为黛玉费心请两个教习嬷嬷,看向黛玉的眼神不禁十分羡慕,府里虽有教引嬷嬷,可怎么能比得上宫里出来的体面?

    永昌公主拍了拍黛玉手背,对贾母笑道:“我听了这么件事,立时便挑了两个常伴我左右的嬷嬷给我那亲家太太送去了,不知可送到府上了?”

    雪雁听到这里,隐隐约约觉得永昌公主似乎是故意这么说的。

    永昌公主府里的教习嬷嬷有没有送到黛玉身边,精明如她怎能不知道?张夫人若送了人来,必然也要告诉她一声的,毕竟是她府上出来的。偏她在贾母跟前说出如此言语,莫不是因为张学士夫人没有借口送人,所以她过来做个先锋?

    贾母虽觉得这事太过突然,倒也为黛玉欢喜,道:“若不是公主说,我还不知道这事呢!并没有见张学士夫人送教习嬷嬷过来,倒是每逢年节常送些东西给我这外孙女。”

    永昌公主想了想,笑道:“是了,我那亲家太太不好意思上门呢!毕竟老太君教养出来的姑娘规矩都是极好,她送了两个教习嬷嬷来班门弄斧,岂不是笑掉了大牙?我也笑话她多事,偏她说到底是林大人所托,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贾母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懂的,含笑道:“公主过誉了,我这一点子小见识哪能比得公主府上的尊贵,这样的嬷嬷我求都求不来呢。我正嫌我那外孙女身边的教引嬷嬷上了年纪,张学士夫人若送了两位教习嬷嬷来,我只有欢喜的,万万不会拒之门外。”

    永昌公主抚掌一笑,道:“等我见了她,就告诉她,是她多想了,谁不知道老太君最疼爱外孙女儿,又是林大人为了爱女特特求来的嬷嬷,怎能不要?偏她还在乎这点子名声,真真是迂腐之极!只可惜现今是正月,出了正月,她才能将人送来呢!”

    等宴席散后,诸客尽去,贾母方缓过神来,叫黛玉到跟前。

    黛玉心里微微有些忐忑不安,父亲忽然给自己请教习嬷嬷,会不会惹得外祖母不高兴?她现在经历世事,对于面子和名声的要紧再明白不过了。

    她有些明白为什么是永昌公主先开口了,因为张学士夫人送教习嬷嬷名不正言不顺。

    贾母见状一叹,知道黛玉恐她难过,故如此小心谨慎,温言道:“张学士夫人既有这样的好意,你只管受着,一会子回去叫人先收拾两间房间出来,等教习嬷嬷到了,你好生相待,宫里的嬷嬷不比咱们家里的,千万不能怠慢了。”

    黛玉一一应是。

    回到房里,黛玉立即叫紫鹃带人收拾房间,一应陈设都是贾母叫琥珀送来的。

    雪雁道:“姑娘很不必忙,没听永昌公主说得出了正月才能来呢!”

    黛玉正看着人摆花,闻言道:“先打扫安置好了,嬷嬷们几时入住都使得,这方能显出咱们的诚心诚意。”

    雪雁一顿,十分赞同。

    想当初黛玉初次进荣国府时,明明贾母早就打发人去接她,还执意务必接来,偏偏她抵达府邸时,却没有安置之所,直到晚饭后才草草住在碧纱橱内。

    还没收拾完,就见三春并宝钗过来,黛玉只得先过去。

    雪雁不禁有些好笑,平常除了宝玉会过来探望黛玉一二外,只有宝钗偶尔会随着宝玉后脚过来,三春姐妹可从来没过来一次,今儿不知是谁提议的,三人竟然都来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叹气,难怪原著上黛玉满心满肺只有一个宝玉。

24第二十四章

    却说永昌公主从荣国府里回来,第二日去张学士府上吃酒。

    她比别人早来了几步,张夫人陪她坐在里间说话,几句话过,就问起事情办得如何。

    张学士是清流之首,虽是世家子弟,事实上却与四王八公没什么来往,也瞧不上他们糜烂的生活,逢年过节双方没什么来往,黛玉又在守孝,张夫人思来想去没有借口直接上门送人,故托了永昌公主先在贾母跟前微露口风,然后才好登门。

    也算是暂借永昌公主之势。

    永昌公主掩口笑道:“我说你忒多心了些,人家倒不在乎呢!”

    说着,将在荣国府宴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她。

    张夫人听完,叹道:“我何曾多心?只是怕我冷不丁地送人去,名不正言不顺,反惹得别人对她不好。你不知道,这大半年来,我悄悄使人打听了,难怪林大人放心不下,若是咱们家的女孩儿遭人如此对待,怕心都疼得掉了。”

    永昌公主问是何事,引得张夫人诧异道:“你不知道?”

    “我们家驸马虽和他们家是世交,可说到底我和他们家没什么交情,哪里知道他们府上的事情,只知他们忙着建造省亲别墅罢了。”永昌驸马没有实权,当今乐得给这位大姐姐体面,故赐了永昌驸马一个虚职,所以永昌公主和哪家都有来往,却不会惹上头忌惮。

    “就是这么个省亲别墅惹出来的事儿呢!”张夫人和她乃是自幼的手帕交,情分极好,如今又结了儿女亲家,言谈上从不避讳,“说起来,但凡有些根基年代的人家都心知肚明,不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罢了。”

    张夫人有些可怜黛玉,想必林如海早已预见到了,所以给张璇的书信上尽是斑斑血泪。

    张璇本来还觉得自己多事,暗笑林如海想得太多,结果听到这些消息后,心中十分气愤,他秉性刚直,见到荣国府挪用一个女孩子的嫁妆,如何不怒?

    黛玉父母俱亡,唯一的底气就是她拥有大笔的嫁妆,作为从二品大员的嫡长女,依靠世家出身的名声,加上这份嫁妆,纵然不能嫁得十全十美,却也能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虽说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大多都是双方势力的联姻,但是没有娘家的姑娘不代表就真的一无是处,没有娘家人夫家就不用担心他们惹是生非,他们很乐意迎娶。

    所以有家产傍身的黛玉仍是一个香饽饽。

    当然,没有荣国府,黛玉一个女孩子无依无靠的只能任人欺凌,根本保不住家产,所以当荣国府接了黛玉过来教养时,张璇对此还颇为赞赏。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黛玉在荣国府的处境比别处根本没有两样,甚至更为艰难。若是荣国府挪用少数,再加以说明借用也还罢了,谁家没急着用钱的时候?可是他们居然狼心狗肺到用了其中的十之八、九还闷不做声,简直就是要了黛玉的命。

    张璇这么说,张夫人跟着对荣国府缺少好感,品行不好,再大的权势也不值得相交。

    永昌公主思索片刻,蓦地福至心灵,问道:“你说的可是建造省亲别墅的银子?我也纳闷呢,他们家虽有打仗时得的东西,但是子孙繁,排场大,花费多,百来年挥霍得差不多了,哪里来的钱去建造如此恢弘的省亲别墅?据说才建了一半,其搜神夺奇在京城里已是第一流了,没个百儿八十万两银子是堆砌不出来的。莫不是挪用了林大人留给林姑娘的家产?”

    说到最后一句,永昌公主右拳捶左掌,愈加肯定了自己的揣测,“我就说,他们哪来那么多银子淌海水似的花出去,原来是用了人家的绝户财!”

    永昌驸马也是世家子弟,百年传家,其内囊如何永昌公主再清楚不过了,何况林家传到林如海是第五代,到黛玉是第六代,正经比驸马家还多出几十年来,别的世家枝繁叶茂将家产分薄了,饶是这般也有十分积蓄,而林家五代单传,只娶媳未嫁女,有进无出,人口简单花费极少,其家产积累只多不少,永昌公主估摸着至少得有二三百万的家产。

    并不是说林家有二三百万两银子,而是现银、房屋、田庄、商铺、古董并家具陈设下人仆从的总数目。也许有人说林家莫不是贪污所得?可是永昌公主是谁?见识过多少世家?怎么不算算林家积累了多少年?她很清楚林家的财产来历,不然圣人第一个就会清算了。

    侵吞一个幼女二三百万的绝户财,亏荣国府还大张旗鼓地建造省亲别墅!永昌公主撇撇嘴,原本还觉得荣国府里几个姑娘不错,现今只觉得他们家真是无耻。

    如果雪雁知道了永昌公主的想法,一定会偷笑,谁让你们荣国府侵吞黛玉的财产不吱声,活该让人误会你们,背着得到二三百万财富的黑锅,一点儿都不冤枉。

    其实京城中不止林如海的故交,别的略有些权势的哪个不是人精,都知道荣国府侵吞了孤女的家产,不然为何有发绝户财这一说,只是不像张夫人这样宣之以口罢了。

    张夫人见永昌公主猜出了缘故,不禁微微点头,叹道:“可怜这个孩子,竟没个人给她做主。我和老爷虽看不过去,可我们是外人,哪里能管得他们的事情?而且荣国府是名正言顺抚养她的人家,没有比荣国府更亲的人了,若是别人抚养她,有这么一笔巨财,待她未必比荣国府强到哪里去,说到底,财帛动人心,谁养她,她都是差不多一个下场,端的看是否能大发善心罢了。只可惜林大人一世英名,爱女却落得如此境地。”

    说完,问道:“你见了那孩子,觉得如何?我还没见过她呢!”

    永昌公主想起昨日见到的黛玉,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道:“天底下什么样的人物我没见过?可却没见过这样灵秀逼人的孩子,聪明伶俐,进退有度。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用这句话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

    张夫人听了,在对黛玉的怜悯之后又添了一些喜欢,她一直都相信永昌公主的眼光,道:“听说这孩子身体很不好,你瞧着脸色如何?”

    荣国府下人嘴碎,所以张家打探消息十分迅速,但同时也知道了黛玉体弱多病的名声。

    想到这里,张夫人皱了皱眉头,一个女孩儿家传出这样的名声对于以后的婚事不好,恐怕只有三分娇弱也传出十分病症来,怎么荣国府里就没人在意?

    好在,这半个月以来隐隐有着抑制下人乱嚼舌根的迹象。

    虽然因为只有半个月所以效果不大,但是长此以往,总会杜绝这些流言蜚语。

    永昌公主挑了挑眉,道:“谁说她身体不好的?我瞧她虽然有些不足之症,但是面色红润,精神极好,不像有大症候,而且南北地域水土不同,女孩儿身段各有差异,江南一向以风流袅娜为美,所以瞧起来有些纤弱罢了。”

    张夫人放下心来,刚出了正月,她便递了帖子去荣国府,带着两个教养嬷嬷登门。

    贾母早有预备,命邢王夫人亲自迎了进去。

    一干人也在宫中大宴上见过,虽没交情,可面上总是十分柔和,互相恭维了一番。

    寒暄过后,张夫人提出要见黛玉,待她亲眼见过黛玉后,顿时相信了永昌公主对她的称赞,拉着她的手不住夸赞,又命人预备了上等的表礼,与之相同的,还有给迎探惜三春的表礼,毕竟上门一趟,她不能只见黛玉一个。

    黛玉屈膝谢过。

    张夫人道:“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日了,我也没什么东西给你,所幸永昌公主给了我两个常伴左右的嬷嬷,今儿给了你,权作使唤。”

    教习嬷嬷虽然值得尊重,但是在宫里仍是服侍人的,属于地位略高的奴才。

    张夫人送来的两位教习嬷嬷一位姓容,约莫五十来岁,圆脸杏眼,一团和气,乃是自幼伴随着永昌公主长大的贴身大宫女,据说与家中继母不睦,不愿由继母安排嫁给自己的娘家侄子,便求了永昌公主的恩典,自梳做教习嬷嬷,永昌公主的两位女儿都是她教导出来的。

    另一位教习嬷嬷姓张,是宫里正经的教习嬷嬷,比容嬷嬷略小几岁,长相颇有几分刻薄严厉,令人生怖,但是一双眼睛却极是慈祥,黛玉倒也不怕她,谢过张夫人后,立刻便叫紫鹃雪雁好生招呼两位老人家入住早已收拾妥当的房间,又叫人搬运安插两人带来的箱笼东西,又打发两个小丫头和两个粗使婆子供二人使唤。

    张夫人见她行事严谨有度,暗暗点头,虽无人教导,但似乎洞彻人心明晓世事。

    二月十二虽是黛玉的生日,但是一是荣国府忙碌,二是她还在孝期,便没有摆酒唱戏地做生日,只受了丫头婆子磕头,并收了各处送的寿面衣裳等物。

    容嬷嬷和张嬷嬷到了黛玉身边,不过三五日便觉察出来,黛玉其人玲珑剔透,对于什么事情都明明白白,言行举止几乎无可挑剔,御下之道十全十美,只是所处环境不同,她又是客居如此,所以不能说、不能拒罢了,而这些不尽人意的地方,恰恰最需要她们出面。

    两位嬷嬷一合计,面恶心善的张嬷嬷坐镇黛玉闺房,平常容嬷嬷随着黛玉出去走动,与几位忠心耿耿的丫头一起,围绕在黛玉身边,力求水泄不通。

    黛玉却觉得自己见识浅薄,毕恭毕敬地请教两位嬷嬷。

    容嬷嬷和张嬷嬷见她虚心求教,便将世家千金应学的礼仪等等倾囊传授,礼仪二字简单,其中却包罗万象,途中也会告诉她一些内院明争暗斗的手段,只是她尚未出嫁,便省略了嫁人后该知道的阴私以及如何与丈夫相处,打算等她许了人家后再教。

    二人本就是求个轻便的活儿才自荐而来,来之前永昌公主和张夫人都有言在先,须得她们教导黛玉到出嫁,不能堕了二人的名声,因此二人十分尽心。

    在黛玉学习的时候,雪雁和紫鹃等人在一旁服侍,不免亦学到许多东西。

    雪雁发现,这两位嬷嬷并非一味刻板迂腐,相反,她们行为举止颇有意趣,从不提什么男尊女卑三从四德,亦不阻拦黛玉和自己读书识字,也不约束黛玉的天然本性,只教黛玉该学的礼仪和手段,另外唯一严谨到几乎苛刻的便是男女之别,使得宝玉暗暗叫苦不迭。

    这样就好,算得上是两全其美,她虽然不想让黛玉受到流言蜚语之苦,但也不想世外仙姝林妹妹变成世俗庸碌女子,开口三从四德闭口男尊女卑。

    想罢,雪雁道:“听说女孩子家不该读书识字,应该多做针黹女工?”她可不想黛玉以后受人指指点点,说她横针不动竖针不拈。

    张嬷嬷诧异反问道:“谁说的?快忘了这话!”

    雪雁一听似乎和平常宝钗所说不同,忙问道:“嬷嬷,这是怎么说?”

    黛玉也搁下书本,望向张嬷嬷。

    张嬷嬷道:“世家千金没有不读书识字的,针黹女工才是小道,怎么你本末倒置了?世家千金读书识字有三个极要紧的缘故呢,是以十之八、九都通读诗书。”

    黛玉和雪雁齐声道:“愿闻其详。”

25第二十五章

    见主仆二人目光炯炯,张嬷嬷略有惊奇,想了想,遂肃容道:“其一,俗话说言传身教,世家千金读书识字,乃为明廓事,以免目光短浅,只顾着眼前的蝇头小利,做出祸及全家的事情来,误了子孙后代。因此但凡是有门第有根基有见识的世家都会让小姐上学读书。”

    雪雁听到这里,暗暗点头,的确,读过书的人和大字不识的人目光确是两样,凤姐本事虽强,到底不识字,不懂律例,视人命为儿戏,或者她是懂国法只是仍旧胆大妄为,荣国府女眷私匿甄家财物也是大罪名之一,皆因目光短浅之故。

    黛玉似有所悟,原来素日姐妹们都自误了。

    只听张嬷嬷又道:“其二,大户人家的主母主持中馈,管家算账,应酬交际,若是不识字,账上叫下头欺瞒了都不知道,岂不坏事?其三便是姑娘们待字闺中是最天真烂漫的时候,几乎可算得上是无忧无虑,或是吟诗作画,或是簪花扑蝶,若是姑娘们做客,结了诗社开了花宴,唯独一人不懂诗书,不知棋画,哪家的姑娘还愿意再下帖子相邀花宴诗社?”

    雪雁见她说得口干舌燥,忙递上一杯清茶,黛玉在一旁听得很是认真。

    张嬷嬷接过来喝了一口,缓了一缓,道:“至于针黹女工,自然要紧,却不是正事,姑娘在闺阁中做几回针线,是个会做的意思就罢了,等明儿出了门子管家理事了,哪有精神来做这些,若是奶奶姑娘们都做了,要针线上的人做什么?倒不如打发了。针线好不过是穷人家贴补家境的举动,世家小姐再没一个传出去说女工极好的。”

    就是世家挑选媳妇,多是注重为人品性管家本事是否通明礼义,不在意女方针线好不好,大多都是能做即可,看得过去,因已经说到婚配了,张嬷嬷便没在黛玉跟前说出来。

    紫鹃静静听完,不住点头道:“嬷嬷说的是,咱们姑娘才是大家子的气派呢,偏有那些嘴碎的人背地里常常抱怨说姑娘一年到头不做活,没的恶心人!”

    雪雁瞅着她直笑,道:“这些话你从哪里听来的?你总不出门,消息倒灵通。”

    她没记错的话,背地里这样说黛玉的只有袭人一个,原著上她就是这么跟史湘云说的。

    难道现在她就已经跟别人抱怨过了?

    应该不会,从南边回来后,黛玉就没有给宝玉做过荷包香袋,还有什么值得她抱怨?

    她留心过,贾家上下真正做针线的主子几乎没有,凤姐别提了,李纨也少见,原著上没有写过迎春做,没有写过惜春做,只有探春给宝玉做过鞋。与她们相比,黛玉做的针线算是比较多了,宝玉佩戴的荷包,绞了的香袋儿,还有原著中明写黛玉和紫鹃一同做过针线。

    可见袭人不是抱怨黛玉不做活,而是因为黛玉做的活计佩戴在宝玉身上被他珍视,那个做了一年的香袋儿必然是给宝玉的。向史湘云说黛玉剪了她给宝玉做的扇套,郑重表示贾母非常疼爱黛玉,一年做个香袋儿还怕她劳碌着,莫怪史湘云几次三番针对黛玉,剪了她精心给宝玉做的扇套,然后又比她在荣国府里受宠,半年不动针线,她能给黛玉好脸色才怪!

    和史湘云抱怨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对别人抱怨有什么好处?这可不是袭人为人。

    所以雪雁有点好奇紫鹃从哪里听来的。

    和钗云二者做到三更半夜相比,黛玉可以说是不做活,可是人家是千金小姐,不会像宝钗那样自己做不够还替袭人给宝玉做鞋,也不会像史湘云一样,去做下人该做的活计。

    宝玉的扇套、结子、鞋袜等等,这些都是袭人该做的活计,而且极费工夫,宝玉房里那么多丫头包括还有针线第一人晴雯,她偏偏不交给她们做,反而去烦劳亲戚家的姑娘,真正的拿大。除了宝钗替袭人给宝玉做鞋外,谁也没像史湘云那样巴巴儿地接手那么齐全的针线活儿,然后跟宝钗抱怨自己累得很,说婶娘待她不好,半夜三更做活。

    史家为了俭省,所以不用针线上的人,一是说明史家已经开始家道中落,二是史家已经注意到了奢靡的坏处,不得不开始勤俭节约,一般的活计都是娘儿们能着做,也就是说史湘云的婶娘堂姐妹都做,并不只有她一个人做,偏她还在外面败坏他们府里的名声,自己私下接活,这样的活计她敢在白天当着别人面做么?当然是忙到半夜三更了。

    雪雁觉得史家两位侯夫人对史湘云够好了,至少比黛玉的处境好得多,早早定了才貌仙郎,有机会出去应酬交际拓展人脉,这些该做的史家一点儿都没含糊,若是不好,史湘云过得小心谨慎还来不及,怎能养出那么一副心直口快的性子?

    紫鹃不知这一瞬间雪雁就想到了许多事情,只是不以为然地道:“他们那屋里处处隔墙有耳,哪里瞒得过人?夜间私语屏风外头还有婆子听着呢,闲言碎语哪一日少听了。”

    黛玉听到这里方知宝玉房里有人抱怨自己不做针线,微一沉吟,已知是谁,到底没意思追究,转头问张嬷嬷道:“那为何世人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总觉得姐妹们说的和我在书上看的理解不同,可是常有人语,倒显得我读书识字是个罪过似的。”

    张嬷嬷笑道:“世人庸俗,不过断章取义罢了。”

    雪雁心中一动,率先道:“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固为贤德,然不可多得;其它便喜看曲本小说,挑动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做出无丑事,反不如不识字,守拙安分之为愈也。陈眉公云:女子无才便是德。事实上,上面还有一句,即男子有德便是才。”

    古人重德胜才,这个德可不是三从四德的德,而是为人品德,不分男女。

    雪雁想,其实都是后人曲解了博大精深的原话。

    果然,只见张嬷嬷点头笑道:“正是如此!所谓无才,乃是有才之女自视若无,不炫耀其才,这是极崇高极谦逊的品德,并非约束女子不读书识字的妇德,可见没说女子不能读书识字。才亦包罗万象,而非单指文采,可惜世人大误,曲解其意。姑娘别管他们怎么说,正经学该学的便是,单是我知道的闺阁女子,吟诗作画的好多着,只是不外传罢了。”

    黛玉先是一怔,随即一喜,她极好诗书文章,恨不得读尽天下书卷,愿做易安,但和张嬷嬷说的一样,不赞同闺阁笔墨外传,瞧来她做的并没有错。

    容嬷嬷也插口道:“正是,讲究世俗规矩,并非不知变通,那未免太过迂腐,姑娘为人行事,要学会如何运用世俗规矩来让自己过得好过得舒适,而不是被条条框框约束住了,一旦被其约束,不过就是个木偶,称不上是活人了。”

    雪雁觉得新鲜,这古人挺开明啊,哪里像后人所说的迂腐不知变通,满嘴男尊女卑。

    她哪里知道这两位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服侍公主的,在公主跟前,驸马讲究男尊女卑?笑话!所以她们受到永昌公主的影响,骨子里就缺少了这份世俗的男尊女卑,平常讲究的也是如何应酬交际等等,大户人家的来往应酬可不讲究什么男尊女卑。

    自从两位嬷嬷过来以后,即使教导黛玉女四书,她也觉得十分愉快,因为两位嬷嬷和别人的教导不同,她们将女四书放在成书的年代结合当时的风气来讲解,并不让她一味尊崇。就像班昭的女诫,放在班昭所处的汉代,一个被人成为脏唐臭汉的淫逸时代,就会明白班昭曲线劝谏当时的骄奢淫逸和外戚专权,只是愿望落空,反被后人利用,成为约束女子的枷锁。

    容嬷嬷告诉她道:“女诫用在汉代是极恰当的,能遏制当时的风气,但是用在眼下却有些不妥,毕竟时隔已千年,许多风俗都变了。所以女四书里的教导,讲究针对何人何事,不能一味遵守。俗话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姑娘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方是上策。”

    黛玉本来就对女四书中许多言论颇不赞同,闻听此语,立时点头,谨记在心。

    雪雁跟着学习也是大开眼界。

    她觉得自己真是小看了古人的智慧,哪怕在这样的封建社会下,被士大夫读书人打压着属于女子的天性,但是身为女子的智慧她们不容小觑,她们并不是拘泥不化,她们经历过许多自己所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每一件事情都会留给她们足够的人生经验,然后面对事情时各有手段应对,这每一份经验都是晚辈后生的人生导师。

    怪不得都说宫里的教习嬷嬷极难请到,单是这份见识就足以凌驾于众人之上。

    教导礼仪时,两位教习嬷嬷也会告诉黛玉外面的事情,地域风俗,人情世故等等。

    雪雁不禁有些羞愧,亏得她还认为自己经历很多事情,心性本事都是一流,甫一穿越便自视甚高,认为自己能保护好黛玉,认为自己离开荣国府也能活得更好,可是却没有想过外面世事难测,一个女孩子如何立户?哪里来的户籍路引?会不会引起别人谋财害命?

    这些她都没有想过,暗暗庆幸自己没有早早离开。

    她凭什么自傲呢?冰雪聪明不及黛玉,人生经验不及容嬷嬷和张嬷嬷,博览群书不如宝钗,才思敏捷不如湘云,棋艺不比迎春,书法不比探春,丹青不比惜春,针黹女工不及原来的雪雁,忠肝义胆不及紫鹃,她们各有各的好处都胜过自己十倍。

    自己唯一的长处就是对人心的理解,对后事的预料,这份预料却来自于原著。

    黛玉丝毫不知雪雁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她每天很自在地跟随两位嬷嬷学习,心胸视野为之一宽,这下不用雪雁找事给她做,她也没时间去伤春悲秋了。

    雪雁练字更加勤谨,黛玉的藏书有数千卷册,不知多少时间她才能读完。

    不知岁月几何,这日刚读完书,黛玉忽然拉着她去省亲别墅里游玩,原来大观园已经竣工,昨日贾政带着门下清客并宝玉等人游赏了一番,还题了许多对额,得到许多称赞,喜得贾母高兴得不得了,赏了报信的小厮许多钱,又叫宝玉领着姐妹们同去园中游玩。

    因园林落成,原先的小厮工匠皆已清出,姐妹们叽叽呱呱,一片莺声燕语,分外喜悦。

    雪雁扶着黛玉的左臂,一面观光,一面点评,另有容嬷嬷和汀兰淡菊清荷润竹分布在黛玉周围,步伐悠然,几乎将黛玉围得严严实实。

    走了大半个园子,黛玉驻足歇息时,忽道:“怎么还有大半匾额未题?”

    宝玉跑回来答道:“妹妹才思极好,不若题上两个如何?叫老爷知道了,必然欢喜。”

    黛玉自恃其才,忍不住有些跃跃欲试,容嬷嬷也并不拦着她大展其才,便由着她抬头看风景,低头题匾额,她才思敏捷,一路行来,果然题了滴翠亭、芦雪广、穿云度月的暖香坞、凹晶溪馆、凸碧山庄等处,余下诸钗也各有所题,匾额对联诗词俱全。

    雪雁诧异之极,原来除了凹晶溪馆和凸碧山庄,滴翠亭、芦雪广、暖香坞也是她题的。

    亭,停也,歇脚之处。

    广,音琰,因岩架成之屋,小屋,有韩愈诗曰:“剖竹走泉源,开廊架崖广”为证,又有袁桷诗曰:“土屋危可缘,草广突如峙”,而芦雪广恰是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草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

    因此贾政得知后,不禁跌足长叹,道:“果然取得极妙,若知她们姐妹如此才情,该让她们姐妹们一同题额才是。”

    贾母听了他对黛玉的赞叹,十分喜悦。

    雪雁暗想,贾政虽是亲舅舅,在原著上貌似除了赞叹过黛玉题的匾额外,再没有对黛玉任何另眼相看,何以有些读者认为贾政对黛玉好呢?她记得香菱说过,宝钗做的诗连贾政都称赞的,不知宝钗做的诗为什么贾政会看到,可见不能以此证明他在宝玉婚事上偏向黛玉。

    在封建社会的礼教下,宝钗的为人处事言谈举止似乎更符合贾政的观点。

    犹未想完,果然又听贾政称赞宝钗匾额对联题得好,而宝钗坦然自若,极为矜持,不似黛玉得到称赞便面露欢喜,雪雁抬头一看,只见贾母眼里的笑意淡了些,王夫人嘴角勾了勾,只是婆媳两人都有身份,神情隐晦得几乎看不见,若不是雪雁时时留意,她也瞧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清代出了很多名传今世的女诗人,女词人,而且都是大家闺秀,譬如乌云珠,冰月,兆佳氏,熙春,高景芳,顾太清等等,都是非常之著名的才女,所以闺阁中是不禁读书作诗的。

26第二十六章

    题好园子里的匾额,荣国府里的戏子、道姑尼姑买全了,薛姨妈挪出了梨香院,另迁到东北上一所幽静院落居住,梨香院重新修缮后留给小戏子们居住,不但请了教习采买了行头,还有宁荣国府当年唱戏的女人们,现今都是白发苍苍的老妪了,前来教导小戏子。

    又有十八岁的绝色女尼法名妙玉者文墨极通,还有嬷嬷和丫头服侍,由府里下了帖子郑重其事地请过来坐镇栊翠庵,黛玉从王夫人听说回来说给雪雁知道,叹道:“听说是姑苏人氏,和咱们是同乡,明儿见了,许能聊起姑苏山水也未可知。”

    可巧被容嬷嬷听到了,道:“既是出家人,何以还带着俗家的老嬷嬷和小丫头服侍?想来是似僧非僧,似俗非俗,不过是借空门避祸,心思仍在红尘罢了。”

    黛玉却道:“她原是因病方不得已遁入空门,若有雅趣源自天性,何必太过强求?”

    随即眼眶儿一红,又道:“倘若我三岁那年父母舍了我,怕我和她一样呢!只是我父母比别人不同,不信和尚道士的话,方留我于红尘之中。”

    雪雁等人忙又安慰不迭。

    府里忙碌到了十月里,才将该预备的东西都准备齐全了,贾政忙上本启奏。

    据说贤德妃省亲的日子定了次年上元节,真是人人忙乱,事事烦扰,连年事都顾不得了,外人知道这是荣国府的喜事,倒不在意他们一时懈怠,外人尚且如此,何况黛玉哉?哪里有人记得腊月初三是黛玉出孝的日子。

    雪雁瞅着府里没有一点动静,不觉暗暗叹气,黛玉出孝算得上是一件大事,偏偏当家主事的没一个记得。贾母年老健忘,谁家生日谁家办事都得身边的丫鬟提醒,雪雁常听琥珀说过,但是现在却没有任何表示,必然是没有人提醒她,因为雪雁记得入冬的时候在贾母房里听她说给黛玉留了两件极好的大氅,因是鲜艳的红色,等出孝大办时给她。

    出孝是极大的事情,必须得有长辈出面设宴,并宴请亲友,脱去孝服,代表黛玉孝期已过,可以出门应酬了,黛玉在这等处境之上,更该同诸世交亲友有所来往,所以这次宴会对于黛玉而言十分重要。

    雪雁思索了两日,看着早已写好的帖子,忽然间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和紫鹃商议,先合力给黛玉做一身鲜艳的衣裳鞋袜,预备出孝那日穿,然后六个大丫鬟一人拿出二两银子,凑出十二两银子,到时候置办几桌酒席。

    一桌上等席面差不多花费二两左右,十二两银子能置办六桌。

    容嬷嬷和张嬷嬷得知缘故后,暗暗鄙弃荣国府当家主母的凉薄,她们倒没苛责贾母,毕竟上了年纪这些事都得下面提醒的,私下道:“林姑娘倒是有福气,单是这几个丫头个个都好。”遂各自凑了份子,一并交给雪雁。

    雪雁捧着二老拿出来的十两银子,忙推辞道:“怎能劳烦两位嬷嬷出钱?”

    随后跟二人解释道:“我们姑娘手里有零花的银子,若是置办酒席原不必我们几个小丫头凑钱,只是我们想着没有姑娘自己给自己置办宴席出孝的道理,这才凑了银子。”

    容嬷嬷笑道:“你快收着,你们有心意给姑娘,难道偏不要我们的?平素姑娘待我们两个十分礼遇,吃穿用度都是上上等的,我们也没处花钱,索性你收了这银子,吩咐厨房里多做几桌酒席,让我们多吃两杯酒就是了。”

    雪雁听了,十分感谢。

    张嬷嬷见她收了,面上便带出三分笑意来,悄声道:“你有什么主意没有?”

    现在都知道雪雁在黛玉身边主事,雪雁也不隐瞒,轻声回道:“老太太记性不好,甭管什么日子往年都是由身边人提醒,入冬时原说给我们姑娘大办,偏如今竟忘记了似的。俗话说,上有所好,下必效焉,老太太到底不是管家的主母。我想着凑齐了银子,送到老太太跟前,就说是我们给姑娘的一点儿心意,不算在府里头。”

    容嬷嬷和张嬷嬷皆是黛玉的人,常常教导黛玉内宅诸事,雪雁的心思手段从不瞒她们。

    张嬷嬷闻言一笑,赞许道:“极好,既提醒了老太太姑娘的好日子,又表了你们这些孩子的忠心,不会失礼于府上。”当然,张嬷嬷明白雪雁主要目的就是提醒贾母。

    荣国府是忙碌不已,可是你们既花了他们林家的钱,就不能怠慢他们林家的姑娘。

    雪雁竭尽所能地给黛玉争取一切属于她的福利,决不允许任何人蒙混过关,若是黛玉出孝的宴会不办,以后就别指望他们以后会在别处善待黛玉,譬如生日宴什么的。

    雪雁摸透了荣国府的行事规则,你越是沉默,他们越是忽视,倘若你当面提出,为了面子,荣国府就不会拒绝。

    所以捧着一包银子到贾母房里时,雪雁笑容可掬,半点不提府里忽视黛玉出孝之事,道:“腊月初三是我们姑娘出孝的日子,老太太原说给我们姑娘大办,我们想着我们吃住在这里,没什么大的花销,容嬷嬷和张嬷嬷同我们姐妹们便凑了二十多两银子,算是尽了我们对姑娘的一点儿心意。只不知道哪位太太奶奶给我们姑娘料理酒席,我们好把银子送过去。”

    因为府里诸事皆已齐备,故邢王夫人并李纨凤姐三春宝玉和薛姨妈母女俱在房中奉承。

    闻得雪雁一番话,众人面色皆是一变。

    雪雁心中暗暗冷笑,脸上变色又如何?一点儿羞愧之意都没有,想必都是被自己说破了有些恼羞成怒罢了。房中挤挤挨挨那么多人,除了贾母外,有谁真正在意黛玉?可惜贾母年纪已大,王夫人势盛,不然怎么会没有人提醒贾母黛玉几月几日出孝。

    这是何等大事,尤其黛玉自从二次进京以后和各家都有节礼往来,不曾断过,若是这次不请他们来观礼脱孝,只怕他们都会认为黛玉不是真心重视他们,日后再难修好。

    贾母忘记了,雪雁真不怪她,因为事情太过繁琐难记,所以才需要执事丫头,就是黛玉自己也不记得许多,谁家过生日,谁家办红白事,谁家该送礼等等都是雪雁提醒黛玉。

    宝玉听了,蓦地跳起身,顿足道:“正是,正是,腊月初三是妹妹的好日子,我这脑子怎么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呢?真该敲开我这脑子瞧瞧里头都装了什么!妹妹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这里,原就是十分寂寞,偏这样的日子也没人记得,可见都没将妹妹放在心上。”

    这句话说得着实好!雪雁难得对他刮目相看,虽然她不甚喜欢宝玉之为人,可是这些日子以来,除了贾母,的的确确只有一个宝玉把黛玉放在心上。

    房里一时寂静,雪雁低眉顺眼,手里依旧捧着用红绸子包着的碎银子。

    “你又不管事,怨你做什么?你是个爷们,还管内宅里的事情不成?只是你这心倒好,比别人强。”贾母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寒意,瞬息间就消失不见了,却不是针对雪雁的,而雪雁也听出了贾母的言下之意,不怨宝玉,当然怨管事之人了。

    雪雁微微侧目,见房内许多人面上都是强颜欢笑。

    到底是贾母,一句话就将该敲打的人敲打了一番,不露声色喜怒,而且还不能说她敲打了谁,她并没有明指,就算王夫人贵为贤德妃之母,可是也和她无关不是?

    贾母不理宝玉自顾自地后悔,对雪雁道:“你这孩子,快把银子拿回去,难道给玉儿大办,还叫你们掏银子不成?倒叫容嬷嬷和张嬷嬷笑话了。府里花销再大,置办酒席的几两银子还是有的,就是没有,还有我这个老婆子呢!”

    雪雁既然拿过来了,怎能收回去,含笑道:“府里是府里的银子,老太太给的是老太太疼姑娘,我们这些却是我们对姑娘的一番心意呢,虽不够酒席的钱,但是哪怕在席面上给老太太多添一个菜,也是我们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贾母笑道:“听听你这张嘴,叫我爱得什么似的。”遂命琥珀收下。

    雪雁嘴里继续笑道:“我们面皮儿薄,不好意思,只有我们是厚脸皮的不怕臊,替我们姑娘讨老太太的好,老太太原许了我们姑娘的两件大毛衣裳,我们姑娘可盼着呢,明儿老太太吃了我们孝敬的菜,可别小气不给了。”

    笑得贾母腿上的毯子都掉在地上了,指着琥珀道:“你先别接银子,她们这银子分量可重着呢,只孝敬了我一道菜,就想弄了我两件贡品大氅去!”

    琥珀没有听话,接了雪雁手里的银子包儿,道:“我还是拿了这银子的好,别是老太太的大氅给出去了,连一道菜都没吃上,岂不是更便宜了她们?”

    凤姐见贾母心情渐好,方上来凑趣道:“可不是!蚊子再小也是肉,老祖宗只管收了,再添些银子,腊月初三的酒席交给我,必定给老祖宗办得妥妥当当。”

    贾母不听犹可,一听就有了许多话,立刻转向她,道:“亏得你这会子来讨好卖乖?该打!你这个做嫂子的,怎么连妹妹的好日子都记不住,也不提醒我?怎么管的家?险些让我这老婆子在亲戚朋友跟前出了丑,还来问我要银子!”

    “老祖宗这可冤枉我了,我哪敢忘记呢?”凤姐巧舌如簧,说得天花乱坠,“我早想着了,连给林妹妹做衣裳的衣料都预备妥当了,都是上用的新鲜花样,原想这两日送过去,偏雪雁这丫头比我快了一步,倒先拿了银子来讨老祖宗的好!”

    贾母脸上方露出三分笑意,虽然她亦知凤姐为人,但是面子上齐全了,且自己该敲打的亦敲打了,再追究下去反对黛玉不好,遂点头道:“我就说你是个好孩子,怎么能忘记。这样罢,我出二百两银子,不必动用公中的,你好生置办酒席,并请一班小戏,就在我后院大花厅里,热热闹闹地给你妹妹办好了,另外,得请哪些人,你去问问你妹妹,赶紧拿了帖子送去,眼下快过年了,再不快些,人家到时候不得空来反不好。”

    凤姐满口答应,好容易屋里人散了,她抽空回房,吩咐平儿道:“快将我前儿才得的六匹上用好绸缎锦绣拿出来,不必收起来了,再配上我嫁妆里带来的赤金累丝红宝石的五凤朝阳挂珠钗,一并给林妹妹送过去,你亲自去。”

    平儿今日身上略有不好,没陪着凤姐去上房,见她匆匆忙忙,不解道:“怎么回事?”

    凤姐冷笑一声,呷了一口茶,将茶碗往桌子上一撂,道:“还能怎么一回事?咱们家把林妹妹出孝的日子忘记了呗!我在老太太跟前已夸了海口,东西自然少不得。我早说过,叫你们精心些,你们倒好,这么大的事情偏忘记了不提醒我,叫我不知道如何跟老太太交代,亏得娘娘省亲在即府里忙得脚不沾地,老太太不好发火,才混过去了。”

    平儿叹了一口气,道:“也怨不得都忘记了,虽然老太太疼林姑娘,可府里上下谁将林姑娘当做咱们家正经的主子?没听三姑娘和袭人嘴里一口一个不是咱们家的人!”

    凤姐诧异道:“几时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平儿一面叫人收拾衣料首饰,一面答道:“底下的话如何能叫奶奶知道?可不就是露出了太太的意思?奶奶且瞧着,不过一两年,都能敢当着林姑娘的面儿说。”

    凤姐知她素习与袭人鸳鸯交好,既然有此言语,必然不是空穴来风,她低头想了一想,半日方道:“娘娘省亲就在眼前,下面谁不奉承太太?都想着老太太上了年纪,熬不过太太,倒不如先投奔了太太,讨太太的好。别人再怎么着我也不奇怪,只是老太太跟前的鸳鸯是怎么一回事?老太太疼她那样狠,她能不知道老太太的心意?连这事都忘记提醒了?”

    平儿道:“怨她做什么?她管着老太太房里的梯己,哪里记得清这些小事?实话说,纵是老太太跟前第一人,这么些年,奶奶几时看到过鸳鸯亲近林姑娘房里?但凡有一点子亲近之意,在老太太跟前说两句,林姑娘也不至于在这府里受那么多委屈。”

    凤姐听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们素来是极好的,怎么反说这话?”

    平儿横了她一眼,道:“想来奶奶是想听谎话儿?若是我说了谎,头一个不饶我的还不是奶奶?人家对你一片忠肝义胆实话实说,你倒先来怀疑我!”

    凤姐忙拉着她手笑道:“你这小蹄子,气性倒大,我问这么一句,你就急了。”

    平儿道:“我去林姑娘那里,等二爷来了,奶奶同二爷商议腊月初三究竟怎么办,是按例呢,还是另外再添东西。我估摸着林姑娘若下帖子,必然有张学士这些人家,他们同咱们家不同,可不能办得太差,叫人看着不像,传将出去抹了府上的脸面。”

    凤姐挥挥手叫她先去给黛玉送东西。

    平儿走后,凤姐立时垂下头来。

    原来她终于想起林家所交多是书香门第贵族世家,其实权皆在本家之上,读书人家的眼光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不由得有些发愁,好在贾母给了二百两银子,尽够一日上等戏酒了。

    晚间与贾琏商议时,贾琏道:“在旧例上再添些东西便是,必得体体面面,若叫人瞧着咱们怠慢了林妹妹,就等着被外头的唾沫星子淹死罢!”

    凤姐翻身看他,奇道:“这是从何说起?”

    不知贾琏如何回答,且听下

27第二十七章

    上回凤姐听贾琏说须得办得极热闹极体面,问起缘故,贾琏便没瞒她,道:“听说张学士明年又要往上升了,林妹妹跟前两个嬷嬷是张家送来的,到时候能不请张学士太太?”

    凤姐惊道:“张学士又升了?那可是一品大员了!”

    贾琏斜了她一眼,道:“可不是!张学士眼瞅着就是大学士了,张太太即将封为一品夫人,在她跟前失礼,可就抹了咱们家的脸面!还有一件就是,我才听说龙禁尉里的三品昭勇将军桑青乃是林妹妹的倍儿,特特叫了蓉儿过去问,想来很快就会递了帖子来。”

    凤姐顿时大吃一惊,道:“三品昭勇将军?那不是桑家的长房长孙?有三十多岁了吧?怎么竟是林妹妹的倍儿?不但不曾听林妹妹说过,也没听老太太提起。”

    贾琏淡淡地道:“桑家于林妹妹家,正如史家对咱们家,咱们家若不是老太太在,能和史家有多少来往?饶是如此,史家和咱们家也不是十分亲近,只有一个云丫头常来住。”

    凤姐极其聪明机变,闻听此言,便有所悟,道:“你是说林妹妹的祖母就是桑家的老姑太太?桑家镇守粤海的桑昆大将军就是林妹妹的表兄,戍守东北的桑老元帅就是林妹妹的表舅?怨不得我不知道,林家老太太没了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只是怎么没听林妹妹说起过?”

    贾琏冷笑道:“桑将军年纪虽大,到底是晚辈,自古以来哪有长辈给晚辈送礼的道理?所以林妹妹送礼的单子上没有桑将军家,怕是林妹妹也不知道呢。只是人家到底知道了林妹妹这个姑姑,既知道了就没有不上门的道理。”

    提到桑家,贾琏心里直犯嘀咕,以往黛玉在这里住了几年,没和什么桑家张家来往,怎么林如海一去,反而来往得勤快了?

    凤姐不觉皱眉,道:“不过是一门穷亲戚罢了,又远得很,还当正经亲戚走动不成?我只愁和林妹妹来往的人家越来越多,今年因两个教养嬷嬷的事情,每逢过节得另外备一份礼送到公主府,那礼可薄不得,现今又来一个桑家,桑家人多,得送多少礼才够?”

    贾琏连忙喝止道:“什么穷亲戚?这是你能说的?桑家随便拿出一个将军来,实权都比咱家高,到了你嘴里,倒成打抽丰的了!桑家原本比咱们家还强呢,六七十年来因子孙多,嚼用多,分两次家,不免分薄了财产,在京城这个地界里未免显得朴素些。纵是比不得咱们家有钱,但是人家几代打仗,军功之赏十分丰厚,不缺吃不缺穿,哪里需要打抽丰?”

    凤姐几时被贾琏如此说过,心里不禁有些难堪,面上亦带出三分委屈来。

    贾琏素喜这位娇妻,见状放低了声音,柔声道:“桑家权势极重,桑老元帅更是三朝元老,你道他们家是容易任人讥讽嘲笑的?不过送几份礼物,能花多少钱?”

    凤姐心头一颤,失声道:“你是怕桑家?”

    接下来的话她没有说出口,无法说出口,但是贾琏听明白了,他毕竟心中有鬼,轻轻颔首道:“桑家不是好惹的,那位老元帅是姑父的亲表哥,姑父在世时来往一直殷勤,若真是要为林妹妹做主,咱们家终究得掂量三分。”

    凤姐脸上登时掠过一丝慌乱。

    贾琏安慰道:“你别怕,我想大概林妹妹不知道这门亲戚,日后未必亲近得起来,不然送礼的时候怎么偏就漏下了桑家,从前也没提起过桑家。”

    凤姐听了方微微放下心来。

    如贾琏所言,黛玉的确不知道桑青是她的倍儿。

    当初林如海告诉她自家的亲戚时,关于她曾外祖母家,只说到了与林家来往比较亲密些的黛玉镇守东北山海关的的大表舅桑隆和长房的几位表兄,那几位恰好都不在京城中,至于其他房里的表舅表兄和晚辈人数太多,既无来往,又没有来得及提起,林如海就去世了,因此黛玉虽知曾外祖母家子孙满堂,但困于荣国府中,不知桑家到底有多少子孙旁支。

    所以这日收到桑家的拜帖和礼物时,黛玉十分诧异,面上也带了出来。

    幸得容嬷嬷和张嬷嬷于京城中大概世家都了解得七七八八,忙向她说起桑家的事情,从桑隆老元帅说到桑昆大将军,最后到桑青将军,说得口干舌燥。

    这么一说,黛玉立时便想起了自己的大表舅就是桑隆,大表兄就是桑昆,“如此说来,桑青将军便是我的倍儿了?”

    桑家的子孙实在是极多,雪雁跟着听得头晕眼花,暗暗埋怨林如海没有交代清楚。

    听容嬷嬷说,桑家是武将世家,传承下来几近百年了,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们家枝繁叶茂,子孙之多骇人听闻,黛玉的祖母上面有六个兄长,长兄又有四子,长子即桑隆,年长林如海二十余岁,今年已经六十八高龄了,老当益壮,仍旧镇守山海关。桑隆有五子,长子即桑昆,年五十,戍守粤海,长孙桑青已过而立,在龙禁尉中身居要职,阖家并大部分嫡支堂族留与京都。桑青有七个兄弟姐妹,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桑越和宝玉同岁。

    桑隆和桑昆父子并妻子都是一同上任,留在京城当家主事的便是桑青之妻徐氏。

    这一点当初黛玉说林如海没有提起,现在容嬷嬷也没有详细明说为什么作为妻子反而不用留在京城,而是跟着丈夫一同到边疆,雪雁决定以后再问。

    这门亲戚虽然位高权重,可是不得不说,血缘距离黛玉实在是太远了,难怪林如海说他们家没有近亲。的确,除了荣国府,最近的就是桑家,而这个最近也是相对于别家而言。尤其桑家和黛玉同辈的年龄跨度又太大,根本就不好来往,就像史家,当初若不是黛玉先送了节礼,看他们逢年过节会不会搭理黛玉。

    黛玉见机得快,既知其来历,忙命人快请桑家打发来的女人。

    桑家打发了两个女人过来,先见了贾母才到黛玉这里来,荣国府和桑家虽然同是出自武将之家,但素无往来,贾母也不如何在意桑家,皆因贾敏婆婆桑氏的缘故。

    桑氏出嫁时长兄尚未分家,那时桑家家境极好,十里红妆嫁到林家,贾敏的嫁妆比她只多不少,偏偏婚后送给桑家和贾家两处的礼物总有高低之分,桑家每次得的都比贾家多得多,而且贾敏和婆婆情分极好,称得上是情同母女。贾母一生只有贾敏一个女儿,虽然欣喜于女儿在林家的地位,到底心里过不去,兼之贾敏婚后与娘家渐行渐远,故有些不喜桑氏。

    因此今日桑家来人,贾母神色淡淡的,见黛玉打发人来请,就命人带过去了。

    若是雪雁知道她的想法,知道这段来历,心中必然感慨万千,就说原著上贾敏怎么几次三番在黛玉跟前批评宝玉顽劣不堪,似乎十分不喜,原来她的确与娘家不是十分亲密,也不是许多人以为的亲娘家而远夫家。

    其实贾敏待娘家从未失礼,送礼是按着身份人数送的,桑家人多,单是林如海的亲舅舅就有六个,而贾敏只有两位兄长,送的礼自然就比荣国府里的多了,而且桑家子孙有为,十个人能成才七个,不似贾家子孙不肖,唯知斗鸡走狗不知读书上进,贾敏和桑氏婆媳都盼望桑家能扶持林家的一根独苗,晓得桑家家业日薄,有意多贴补他们一些,故比贾家厚些。

    逝者已矣,可惜这些往事已经不为人知了。

    雪雁举目望向进来的两个女人,均是三十上下年纪,银簪青衣,并不奢华。

    两个女人恭恭敬敬地给黛玉磕头行礼,黛玉忙命人设坐倒茶。

    看着坐在上面的黛玉,两个女人不觉暗暗惊叹,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气度,一点儿都不像是自幼丧母无人教导,反而当世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稍及她者。

    其中一个女人道了谢,斜签着坐在脚踏上,笑道:“我们奶奶早该来拜见姑娘了,只是府上忙碌娘娘的喜事,姑娘又不便见客,偏我们奶奶身上又重,故蹉跎了一年有余,算得再过几日便是姑娘的大喜,遂派奴才过来给姑娘请安,到那日我们奶奶过来给姑娘道喜。”

    另一个女人也笑道:“我们奶奶说,世上的好东西想来姑娘都见过了,我们家却没什么好的献丑,只有些轻巧玩意儿孝敬姑娘,姑娘或顽,或赏人都使得。”

    “有劳你们奶奶惦记着,到那日我就扫雪以待。”黛玉心知她这话不尽不实,若真是知道她这个姑姑,就算人不能过来,节礼也能送过来,既然没有,想必从前就没想过和自己来往,或者也不知道自己,只是不明白他们这次为何突然上门。

    黛玉再聪明,事情终究不是发生在自己眼前,几番揣测不得要点。

    送走桑家来人后,雪雁见她垂目沉思,忍不住道:“姑娘别想了,他们既然好意登门,咱们以礼相待便是。我料想,必是老爷所为。”她现在觉得林如海一旦知道女儿处境不好,极有可能安排得面面俱到,而自己不知。

    黛玉猛的抬头看着她,道:“你说是爹爹的安排?”

    容嬷嬷和张嬷嬷看紫鹃剪纸花儿,闻言一怔,相继看向雪雁,倒是容嬷嬷若有所思。

    “姑娘别忘记两位嬷嬷,老爷给姑娘寻教习嬷嬷的事情,可曾告知姑娘?”雪雁点了点头,分析给她听,“从前桑家同姑娘没什么来往,姑娘又不知道这些晚辈,如今他们忽然登门,我想定是老爷有书信送到表舅老爷那里,一来一回,可不得一年的工夫?许是得了表舅老爷的意思,桑将军家才打发人来给姑娘请安送礼也未可知。”

    容嬷嬷抚掌道:“姑娘,雪雁说的极有可能呢!常听人说林大人极富才情谋略,必然会安排妥当。如今和桑家来往倒好,姑娘出了孝,也多了几处走动。”

    提到林如海,黛玉长叹一声,静静无语。

    转眼间到了腊月初三,凤姐办得十分热闹,因元春尚未省亲,家里的戏子不好先用,便在外面请了一班小戏进来,其嗓清越悠扬,动听不已。

    雪雁跟着黛玉迎客,忙得团团转,迎客时亦是目不暇接,心中粗略一数,凡是和黛玉有过节礼来往的故交女眷都过来了,其中以张夫人的地位最高,余者即便永昌公主没来,也命长媳张氏过来,可以说给了黛玉极重的体面。

    除了张夫人外,其他人都没见过黛玉,少不得一一拜见,各有表礼送上。

    其中张氏忍不住看了雪雁几眼,被她母亲暗暗一瞪,才收回目光。

    雪雁一无所觉,随着黛玉再去拜见被人时,张夫人方轻轻斥责道:“你也是有见识有身份的人,死盯着一个丫头看做什么?仔细失了礼。”

    张氏悄声笑道:“偶然一次听我婆婆说闲话,说林姑娘身边有个柳眉凤眼的丫头面相有些熟,所以我才多看两眼,别说,还真有几分面善,只是到底记不起来长得像谁。”

    张夫人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少见多怪作甚?世上非亲非故长得像的好多着呢!”

    张氏听了,方不言语。

    这些话雪雁并不知道,只含笑看着桑青之妻徐氏上来拜见兼贺喜。

    徐氏虽是黛玉之晚辈,然终究是三品诰命夫人,年长二十岁,又非近亲,黛玉哪敢受礼,不等她拜见就先亲手扶了起来。

    徐氏见她知礼懂事,面上露出三分笑容,笑道:“怪道我们老太爷夸姑姑好,果然如此。”

    黛玉闻言怔了怔神,往雪雁处望了望,难道真如她所言,是父亲给表舅通了书信?不等她细问,又有人来,黛玉忙告罪两声,亲迎出大厅。

28第二十八章

    脱去孝服,换上红衣,这次宴会办得极尽热闹,称得上是宾主尽欢。

    凤姐一脸笑容周旋其中,总算放下心来。

    那些人家都是消息灵通者,原先有些担心黛玉,如今见荣国府给黛玉大办,倒有些改观,张夫人含笑恭维贾母道:“怪道都说老太君疼外孙女,把姑娘养得比谁都强,瞧这场面就知道了。”先前她还担心荣国府不把黛玉当自家姑娘不给她办,若是真的不办,那就在京城里臭名远扬了。

    荣国府接了黛玉过来,就必须既教且养,闺阁女儿该有的待遇一样不能少,譬如今日的酒席就应该大办,将来还得给黛玉寻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那人家有一点不好,荣国府就无法对世人交代。当然,要是他们真的不要颜面了,其他人也无计可施。

    这也是林如海为什么从前不托付老友照应反而在临死前突然送信的缘故。

    所以张夫人想着对黛玉最好的方法就是既要寻求外援,还要让荣国府顾忌颜面不得不对她好,即使不像对待自家女儿那样的十分尽心,也得面上过得去才行。

    贾母忙道:“我这外孙女儿没有依靠,我才略疼她些儿,只是我到底上了年纪,总不出门,又不大管事,也不大记事,恐让这孩子受委屈。如今她出了孝,明儿登门给各位夫人太太请安,还请各位夫人太太多照应些儿,老身在这里就先行谢过了。”

    张夫人笑道:“老太君言重了,我也爱林姑娘为人呢。”

    徐氏坐在一旁听着,笑道:“我们老太爷心里也记挂着林姑姑,若不是老太爷和我们老太太都在东北,早接林姑姑去家里住两日了,如今特特吩咐我们多多孝敬林姑姑,老太君只管放心,我们虽是晚辈,到底比林姑姑大几岁,难道还让林姑姑受了委屈不成?”

    说得众人都笑了,张氏道:“亲戚多走动才好。”

    贾母问起永昌公主,张氏忙道:“公主嫌京城里冷,去温泉庄子上住两日,故不曾在家。”

    贾母笑道:“公主好自在。”

    张氏听了一笑,黛玉一个女孩儿出孝,和公主府没什么瓜葛,公主叫她过来,已经是给了黛玉天大的颜面,也是听了张夫人说起心里怜悯黛玉才叫她来的。

    宴毕更衣,皆有早已预备妥当的退居之地。

    吃过茶,又论了些闲话,张夫人便先告辞了,贾母命邢王夫人送出二门,少时,张氏亦告辞,其他人或有留下一时半会的,或有随着告辞的,渐渐曲终人散。

    徐氏临走前对黛玉道:“眼下府里太忙,我也不好打搅,等过了府上娘娘的喜事,我就亲自来接姑姑家去赏花,咱们家别的不好,倒有几株梅花正月里开得鲜艳。”

    黛玉听了自然欢喜,满口应了。

    晚间雪雁收拾东西时,忍不住喜上眉梢,道:“等过了年,咱们姑娘就可以登门走动了。”

    黛玉忙活一日,早已疲乏不已,正歪在炕上,闻言缓缓摇了摇头,发髻间赤金累丝小凤钗嘴里衔着的一串红玛瑙珠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

    雪雁见状不解,欲待问时,却听容嬷嬷叹道:“哪里那么容易就出门走动?哪个世家千金不是由府里年长女眷带着出门的?我冷眼瞅着,老太太不爱出门,与各府往来都是二太太带着琏二奶奶去的,自家姑娘都不带,怎会带姑娘一个外姓人?”

    雪雁一呆,原来大家小姐要出门,还得有女性长辈带着才能出门?

    要真是这样,黛玉怎么办?

    难道徐氏亲自来接黛玉,黛玉也不能过去?

    雪雁不禁着急起来,跟前黛玉今天得的东西也顾不得收拾了,道:“嬷嬷,这可如何是好?姑娘不出门,可怎么应酬?怎么和各家姑娘们来往?自打姑娘住在这府里,可从来都没出过一次门,若真如嬷嬷说的,从前没有,现今就更没有了。”

    应酬交际,可是黛玉拓展人脉关系最重要的途径。

    大户人家择媳,也要看人脉多寡。

    黛玉没有父母依靠,雪雁只能一条一条帮她加重筹码,希望她能嫁个好人家。

    容嬷嬷皱眉不答,觉得有些难办,黛玉学的礼仪再好,为人再出色,家里旧日的故交再多,偏没个长辈带她出门应酬一切都是枉然,又不能巴巴儿地跑到王夫人跟前让她带黛玉出门,容嬷嬷也算看清楚了府里的形势,不认为王夫人会这样善待黛玉。

    贾母倒是真正疼黛玉的,可惜她不肯出门。

    张嬷嬷见二人愁得很,乃笑道:“你们愁什么?桑家大奶奶既然说亲自来请姑娘,难道府里还拦着不叫姑娘出门不成?就是姑娘不得出门,不妨多花几两银子置办几桌酒席,下了帖子请各家的千金,走动多了,自然熟惯了,情分也就亲密了,各家千金下帖子来请姑娘时就是姑娘出门的时机,就和桑家大奶奶一样,还能拒绝不成?”

    雪雁笑道:“瞧我竟糊涂了,连这一点子都没想到!”

    黛玉坐起身,慢慢地道:“你素日伶俐得很,今儿也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快过来帮我卸了这劳什子钗钏,松松头发,那些东西你留着让紫鹃收拾。”

    雪雁忙侧身给她卸妆,并换下今天刚上身的大红衣裳。

    雪雁发现黛玉穿鲜艳的衣裳有一种说不出的娇姿美态,她是真正的淡妆浓抹总相宜,并不是别人认为的她喜欢素色,实际上喜欢朴素的是宝钗,即使衣着朴素,但是宝钗的穿着也很符合大家闺秀,只是少戴珠宝而衣裳半新不旧,面料却是比较华贵繁复的。

    黛玉穿素色的时候,恰是贾敏和林如海的孝期,所以原著上两次着重描写了黛玉的衣着,乃是明写黛玉已经出了孝期,并不是说她不懂规矩,在孝期穿大红衣裳并和宝玉谈情说爱。雪地红衣是明年才发生的事情,但是元春省亲宣她觐见,可以说明她是在元春省亲前出孝的,正是今年,否则她不能去拜见元春,就算她不在意,荣国府的人不可能不忌讳。

    雪雁的思绪飘了老远,暗叹曹公笔力之精巧,将卸下来的钗钏放在妆奁里,只听黛玉道:“刚刚我看了一下今儿下面孝敬的礼物,你干娘特特送了两匹大红缎子和两盆腊梅、两盆水仙过来,说是孝敬我的,你去给赖家送年礼时替我谢一声儿。”

    雪雁回过神,道:“我腊月十八才去送礼呢,还有半个月,到时候再说罢。况且我干娘素来会做人,哪年不送哥儿姐儿许多好轻巧玩意鲜花盆景儿,姑娘只管收着。”

    赖大媳妇是真的会做人,原著上就写过给宝琴送腊梅水仙什么的,当时宝琴很得贾母喜欢,现在姑娘中贾母最疼黛玉,他们家当然要好好巴结对待了,这也是为什么赖大家在荣国府上上下下名声都很好的原因。

    黛玉道:“赖大媳妇会做人是她的好处,我谢她是我的心,你可不许不放在心上。”

    雪雁笑着应了。

    这一年来她真心对待赖家上下,三节两寿没断过,衣裳鞋袜也常有,很少过问赖家的事情,也从来不仗势欺人,赖家见状,自然投桃报李,时常告诉她些外面的消息,或者下人间的厉害关系,彼此间感情更亲密了几分。

    黛玉换了家常衣裳,外面裹着贾母才给的大红羽缎面玄狐腿皮里的鹤氅,头上用红头绳松松地挽着慵妆髻,不戴任何花饰,坐在炕上吩咐紫鹃道:“今儿的表礼得了不少金玉戒指金银锞子香珠玩意儿,我用不了许多,给我留些过年时赏人,其余的自己分了罢。”

    今天来贺的女眷除了桑家徐氏,其余的都算得上是黛玉长辈,再不济也是成过亲的平辈,除了张夫人已经见过外,其他人都是初见,表礼给了不少,另外还没算各家给的贺礼,或是绸缎尺头,或是金玉首饰,多是鲜艳颜色,适合黛玉出孝后穿戴。

    所以黛玉分下来的那些东西,每样雪雁都得了好几件,堆满了床头的小匣子。

    这些东西虽小,却都十分精致,用来送人极是体面。

    雪雁今年除了府里做的衣裳首饰外,没额外得过上头什么赏赐,只有黛玉逢年过节或多或少给了些东西,今天算是极大的一笔了,光金锞子就得了七八个。

    雪雁喜欢数钱藏东西,黛玉房中人所共知,常以此取笑,果然,看到她这么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黛玉又笑道:“紫鹃,她既爱这个,下剩的那几个锞子戒指儿都给她,横竖留着无用,年下我还能得好些呢!”

    紫鹃便将剩下的金银锞子金玉戒指抓起,统共抓了两把才抓尽,一并放进雪雁的匣子。

    雪雁登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黛玉每年得到的压岁钱在荣国府里一直都是首屈一指,仅次于宝玉,毕竟宝玉要去外面走动,所以得的比黛玉多,黛玉房里光金银锞子就攒了好大一匣子,雪雁紫鹃时常都从那个匣子里拿出来打点上下,有时候黛玉在旁边的话,一抓就是一把给她们拿去顽。

    黛玉丝毫不在意金银财物,手里一向散漫,就是打赏下人也不是为了有目的的收买,逢年过节或者来送东西时,都赏人,所以熟悉的小丫头最喜送东西来她们房里。

    紫鹃也不在意这些,她每年得的赏赐不仅比雪雁多,进项也多,皆因她父母是府里的管事,自家有房子有地,她爹娘去年用她历年积攒的钱,其中大半是林如海在世赏的,加上家里凑的银子买了一所院子和一百亩地,都放在她名下,年年光房租地租就是几百两。

    雪雁羡慕得不行,她特别想买房置地增加进项,可是没人给她做主。

    虽然她可以托赖家帮忙,但是毕竟才认亲一年多,赖家不提,她不好烦劳人家,再者,她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攒的梯己数目。

    不过,她想先买一所房子,不必太大,因为她不知道荣国府具体是几时抄家,也不知道黛玉能不能在贾家抄家前出嫁,若是能固然好,若是贾家抄家了还没给黛玉定下人家,自己不准备住宅的话,到时候他们主仆十几口人可往哪里住去?

    林家在京城里的宅子,多年没有居住,林如海没留下房契,早被荣国府处理了。

    好在还有时间筹划这件事,所以雪雁暂时不急。

    不想去赖家磕头送礼时,雪雁向赖大媳妇表达谢意,赖大媳妇笑道:“除了你们姑娘,谁还正经当一回事道谢?你们姑娘太客套了。你们姑娘现今越发比旧年好了,林姑老爷的故交这么多,又有表舅舅家的侄儿媳妇照应,倒是你有什么打算?”

    雪雁道:“我能有什么打算?我年轻不知事,干娘给我出个主意。”

    赖大媳妇很喜欢雪雁明理懂事,没给自家添过烦恼,很愿意帮她一些忙,想了想,说道:“我记得去年紫鹃她爹娘给她买房子置地,今年的进项足足有二三百两,羡慕死了一干人,连年轻主子都羡慕呢,也是他们家精明。这些府里不管,你跟了林姑娘那么多年,梯己想必攒了几个,纵是不够买地,大约够买一套房子,赁出去一年有五十两的进项呢。”

    雪雁听了,眼睛顿时闪闪生光,真是刚打瞌睡就送来了枕头。

    她极力压抑住心中的喜悦,面上却带了一点犹豫,道:“我对外头两眼一抹黑,没有什么主意,又恐太过劳烦干娘。”

    赖大媳妇嗔道:“什么劳烦?一家人倒生分了。况且这些事我不出面,不过吩咐家里的管家给你置办。我昨儿得知了一处不错的房子要脱手,才想起你来。那房子于咱们家太小,没什么用,于你倒是划算。”

    雪雁心里明白赖大家这一二年从建造省亲别墅的工程中捞了许多油水,荣国府建造了省亲别墅,他们家的小花园子也扩建了,十分齐整,颇有几处惊人骇目之处,所以不把小房子放在眼里,遂问是什么房子,价值几何。

    赖大媳妇道:“就在咱们府后头的小花枝巷子内,约莫十六七间,前厅后舍俱全,才盖了两年,处处都新着呢,作价二百两银子,连同家具一起,可不是极便宜?原先的房主是个候缺的举子,虽有两个钱,却没势力,一年不曾谋得职缺,求到了你大哥哥跟前,引见了老爷,正说着明年使使力气谋个职缺,不想他娘前儿一病死了,要扶灵回乡,一去三年,便要卖房子,我叫人给你留着了,你若是要,我就叫人给你过户,你若是不要,我再让给别人。”

    雪雁忙道:“二百两我倒拿得出来,也想买一套房子,只是我在府里常常不出来,买下来了还得托干娘帮我赁出去。”她想亲眼看看房子如何,可是想到人家是举子,自己女孩子家上门不好,再者就是她相信赖家不会哄她,赖家哄了她没什么好处。

    赖大媳妇笑道:“都有管家料理呢,不值什么!你若要,我这就打发人去说一声。”

    雪雁道:“我这就回去拿银子。”

    赖大媳妇忙阻止道:“忙什么?我给你先垫着,叫人把房子过户了,房契到你手里了,你再把银子给我不迟。倒是你的户籍得先送来,叫人去衙门打点了好过户。”

    雪雁知道赖大媳妇想得周全,笑道:“户籍倒是放在妆奁里带着呢。”

    她虽然已经从黛玉手里得到了自己的卖身契,但是并没有去衙门消籍,连同户籍都放在须弥芥子里,户籍是挂在林家的,她跟赖大媳妇说完,回房打开妆奁假装翻找,实际上则是悄悄把户籍从须弥芥子里拿出来交给赖大媳妇。

    赖家给她收拾的房间极是阔朗,陈设精雅,面儿上不比赖欣荣的差什么,平常赖欣荣有什么赖大媳妇也常送府里给她,在这里时还有两个小丫头两个婆子服侍,再加上自己出门带来的丫头婆子,人数不少,自己真正是个千金小姐样儿了。

    在赖家住了一晚,第二日房契连同户籍就送来了。

    雪雁暗叹赖家办事简洁迅速。

    赖大媳妇拿给她看,道:“白契不必交税银,拿了房契就能收房子,我倒觉得不好。这是红契,红契就是纳税交银,在衙门记了文档的,纵是丢了房契,只要去衙门走一趟,这房子还是你的,且会给你另外再置办一份房契,别人拿着房契也不能霸占你的房子。”

    雪雁细细看了一遍,见上头详细写明了小花枝巷子二年新居十六间半并家具若干,以及自己的名字和房款、纳税银子、过户日期、地址等等,不觉心中喜悦。

    她现在算是有房之人了。

    郑重谢过赖大媳妇,雪雁回去后立即倒腾出自己的积蓄,黛玉好奇一问,听她说要买房子,就在荣国府后头,立刻就叫紫鹃从银箱子里拿出十锭五两的银子给她,林如海想得很周全,恐怕锭子太大不好用,所以给黛玉留的金银箱子里最大的就是五两一锭,道:“紫鹃买房置地时我给了她五十两银子,今儿也给你五十两。”

    雪雁一怔,没有拒绝,然后拣那些零碎的金银锞子、金银角子凑了二百两有余,零头是纳税的银子和请管家中人吃酒的钱,亲自捧到赖大媳妇跟前。

    赖大媳妇含笑收了,道:“那举子得办完他娘的丧事,出了正月才能搬走,等他们家搬走了,再晾几天,我叫你出来看看房子,然后赁出去。咱们府后头这一带的房子极容易赁出去,像这样的房子,一年少说五六十两银子,三四年你就回本了。”

    雪雁心中感激,再三谢过。

    然而赖大媳妇接下来是毫无时间料理此事,因为府里的事情已是繁杂到了十二分上,连主子们的年都没过好,雪雁毫不在意,只在房里陪伴黛玉。

    黛玉现在出孝了,时常出门走动,府里的忙碌丝毫影响不到她,凤姐如今虽和她好,但是黛玉不打扰她,知道凤姐最忙,因此最常去的反而是李纨处,李纨除了照顾贾兰,可谓寂寞,很欢迎黛玉过去,可巧三春都住在她那边的抱厦中,所以黛玉经常碰到她们。

    雪雁很赞同黛玉和李纨交好,在原著上李纨也是有个胸有成算的人。

    黛玉身怀巨才,出身又清贵,正经学过四书的,李纨不能教贾兰的东西,她都明白,每次来了,贾兰都要拿四书来请教,这日忽道:“家塾里乱得很,老太爷还没有姑姑教得好!”

    李纨听得心酸,忍不住拿着手帕拭泪。

    黛玉拿着书坐在炕上,闻言不解,问道:“家塾是一族之根基,若是乱将起来,将毁子弟一生,老太爷为何不管?”她自小是林如海启蒙,五岁单独聘了西席先生来教,虽然知道世家族中的家塾是重中之重,但是却不知道荣国府的家塾乌烟瘴气。

    贾兰比黛玉小三岁,还是个幼童,见黛玉教他用心,他很是感激,便不隐瞒黛玉,实话实说道:“从前瑞大爷在时,老太爷还有两分精神来管,就是那时,也乱得不像话,瑞大爷常常勒索家塾里的学生给他买酒买肉,另外还有好几个小学生都不是好的,仗着模样儿标致和薛大爷十分相契,几年前二叔和小秦相公一起上学时,也和他们好,就为了这个和后廊下璜大奶奶的侄儿打了好大一架!不久瑞大爷死了,老太爷灰了心,教导就不用心了。”

    黛玉听得眉头越皱越紧,雪雁在一旁听着却是暗暗叫好,她总算又知宝玉另一面了。

    李纨见状,忙轻斥爱子道:“你小小年纪,学的什么话来说给你姑姑听,仔细老太太老爷知道了,反揭了你的皮!”

    贾兰将脖子一梗,道:“妈和姑姑不说,老太太和老爷怎么知道?再说,除了逢年过节时,我也不大出现在老太太和老爷跟前。”

    李纨听了,心中愈加酸楚无限。

    黛玉忙安慰道:“兰哥儿,为了你妈,这话不能说叫外人知道。”

    贾兰闷闷地点了点头,道:“除了妈和姑姑,我从不在外人跟前说这个,姑姑放心。”

    黛玉微微放下心,看了李纨一眼,乃劝道:“嫂子别伤心了,兰哥儿这样用功,四书读得也好,将来给嫂子挣个凤冠霞帔来,嫂子的日子就好了。”

    这话说得李纨心里很舒坦,她守寡多年,心里憋着一股气,就是想教导贾兰将来成才好扬眉吐气,可是这些话却不能跟黛玉说,叹道:“我只盼着他平平安安罢了,不能像你大哥哥挣命似的读书,反坏了自己的身子,因此他每每读书累了,我就叫他去练习骑射,只是没有人教导,不像个样子,现今家塾又那样,我夜里愁得都睡不着。”

    黛玉蹙眉道:“家塾里不好?嫂子怎么不跟舅舅说?舅舅最盼着子孙上进,嫂子说了,必然会整顿家塾风气,纵然不会,大约也能给兰哥儿请个西席先生。”

    李纨苦笑,打发贾兰先去温习黛玉方才教导过的功课,方悄悄道:“我的好妹妹,我一个寡媳,如何能见公公?这话也不能跟太太说,你知道,宝玉素来不爱读书,若为了这个,老爷想起宝玉不爱读书的事情来对宝玉非打即骂,岂不是我和兰哥儿的罪过?”

    他们母子一个丧夫,一个丧父,不知底下多少人说他们命硬克夫克父,使得二人在府里本就艰难,王夫人一点额外关照都没有,多亏贾母怜悯,一个月才有二十两银子的月钱,除了年例月例,其他进项一概皆无,她又是寡妇不能管事,下面自然不大将他们母子两个放在眼里,他们的处境也就是比贾环略好几分罢了。

    她纵有教导儿子成才的心,奈何家塾太乱,又无先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黛玉不悦道:“嫂子忒怕事儿,就为宝玉一个,耽误其他子孙上进不成?”

    她从来不劝宝玉立身扬名,皆因她了解宝玉脾性,况且自己又是外人,没有资格劝谏,所以从来不说这些话,宝玉因此深敬于她,但是她父亲林如海是曾经跨马游街风光无限的探花郎,她自己也读了四书五经,怎么可能真的鄙弃读书上进?

    李纨摇头,脸上泪痕未干,又添新迹。

    黛玉想了想,抬头看着雪雁,想起她主意比较多,问道:“你有什么好法子?”

    雪雁一愣,好笑道:“姑娘问我?我却没什么好主意,毕竟事关兰哥儿一辈子的前程,咱们都做不得主,大奶奶也做不得主,请西席先生必须得二老爷出面才行。”

    给贾兰请西席先生,可不是她们女眷们能做的。

    黛玉毕竟想得太过天真,雪雁又道:“若叫兰哥儿到外面求学自然极好,可是外面的学堂就一定好么?咱们都不清楚。况且兰哥儿出去读书,叫外头知道了,怎么看府里?府里若是知道了,丢了这颜面,能不怨大奶奶和兰哥儿?”

    黛玉急道:“难道就真的一筹莫展了?大奶奶自己拿钱给兰哥儿请先生也不成?”

    雪雁叹了一口气,道:“请先生得拿府里的帖子去请,大奶奶哪来府里的帖子?第二,请了先生来,得有上课的书房,大奶奶这里自然是不成的,若放在老爷的书房那边,老爷焉能不知道?何况老爷每日都和清客鉴赏古玩书画,书房里可没有兰哥儿读书的地儿。”

    雪雁说的越多,黛玉的脑袋垂得越低,半日方道:“竟真是没有半点法子了?”

    李纨强笑道:“既然无法,就先烦劳林妹妹多来几回,教教兰儿的功课,那些书我虽然也认得字,到底比不得妹妹经过姑父的教导。”

    黛玉正要答应,雪雁却道:“倒有一个法子,只是不知是否有成效。”

    黛玉和李纨忙问端的。

    雪雁道:“横竖二老爷不去衙门时,在家不管家里的庶务,清闲得很,不然哪里有精神和清客同饮共赏?不如叫兰哥儿常往二老爷跟前走动,请教功课,如此数次,再寻个机会诉诉苦,别说得太过清楚,似真似假容易引起二老爷疑心就行,若二老爷有心,只需去家塾里走一趟,见了家塾里的乱象,二老爷心疼孙子,自然会给兰哥儿一个说法,或是整顿家塾风气另请大儒来管,或是给兰哥儿另聘先生教导。”

    贾政那样要颜面,必定不会不管。

    对于贾政此人,雪雁一直不知道如何评价。说他会读书,他不是正经科举晋身;从贾代善死后的六品主事之衔,到现在一二十年了,才堪堪升为从五品员外郎,可见真没有半点本事;就是建造大观园,也不管任何事,都是贾赦贾珍贾琏并赖大赖二等人料理的,各项工程中大有藏掖之处,被贪墨了大笔银子他也不知道,丝毫庶务不懂;说他性格刚直,不是轻薄膏粱,可是却住在荣禧堂,是的,荣禧堂五间大房正室,不住在这正室的是王夫人,王夫人住在荣禧堂东边的三间耳房,而贾赦则偏安一隅,住在荣国府的东南角,外面就是马棚。

    虽然很多人说,贾母在,不分家,长辈跟小儿子住,算得上是名正言顺,所以荣禧堂让贾政住,但是要知道贾母并不是跟着贾政住的,如果贾母住在荣禧堂贾政跟着住还真算得上正常,可是贾母住的是荣禧堂正院西边的大院落,就像是皇宫里慈宁宫的那个位置。

    不过文武殊途,行伍出身的大多规矩粗疏,荣国府虽然传了几代,仍未脱离粗野的武将风气,所以雪雁觉得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们府里不太在意长幼嫡庶。

    不管是否如此,雪雁都认为贾政是个假正经。想想原著里居然早已为宝玉和贾环看准了屋里人,不知道是如何看准的,除非是王夫人院里的丫头还说得过去,要不是王夫人身边的而是宝玉或者其他人身边的,那就真成了笑话了,做父亲的去观察儿子身边的贴身丫鬟?

    另外,能生出探春那样美丽的女儿,赵姨娘的容貌的确十分出色,但是经过雪雁几次三番的观察,绝对比不上王夫人的容貌和气度。生出贾宝玉、贾元春这样的人物,包括下人提起贾珠都说模样清俊,王夫人又是凤姐的姑姑,薛宝钗的姨妈,凤姐薛宝钗的容貌一流,王夫人能差到哪里去?就算现在快五十岁了,仍旧风韵犹存。

    王夫人和赵姨娘同样美丽,贾政现在最喜欢的却是赵姨娘这样黑心烂肠子的下流人物,别说王夫人是菩萨没有情趣,人家王夫人能在三十多岁生下贾宝玉,绝对不是没有情趣的木头人,当然,她不如赵姨娘之处就是赵姨娘比她年轻,现在还不到三十岁。

    不得不说,赵姨娘是真的极端鄙贱卑劣,心肠极狠,又没有头脑,虽然还没做出原著上的种种举动,但是雪雁见识过此人的所作所为,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一张脸。

    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在贾政得宠,在原著中在贾母跟前说凤姐和宝玉的棺材衣裳都准备好了,被贾母啐了一脸唾沫,但没得到贾政丝毫斥责,不觉得奇怪吗?记得宝玉和凤姐被魇的时候贾政都放弃了,人家贾赦还忙乱不堪地想方设法呢!

    雪雁想,贾政现在比较宠爱赵姨娘唯一的原因大概就是嫌弃王夫人年老色衰了,再美丽的女人再风韵犹存,到底是个快五十岁的老太婆。

    所以,雪雁极不喜欢贾政之为人,他本人一定不是外人评论的那么正直。

    有读者认为贾政比较疼黛玉,所以黛玉在原著上说找舅舅告状,可是雪雁觉得黛玉是知道宝玉怕贾政才这么说的。而且雪雁跟在黛玉身边这么久,没见过贾政对这个亲外甥女有一丁点儿地额外照应。还有就是黛玉初次进贾府没有见到面,事后也没有任何表示,还不如当初贾赦说的那番话漂亮呢!贾赦的确也没见黛玉,但是那番话很符合身份。

    贾政唯一的有优点大概就是他凡事讲究体面,讲究名声,不会做出仗势欺人草菅人命强要丫头做妾的事儿,光是这一点,就胜过贾赦许多了,谁让贾赦为了几把扇子弄死人命呢!纵然不是贾赦亲手做的,但是上行下效,官官相护,到底是他贪欲作祟。

    雪雁之所以出的这个法子,就是因为贾政讲究名声和体面的缘故,若贾兰依照此法施行,倒是有极大的可能摆脱家塾的不良风气。

    当然,雪雁也不认为一定能达到目的。

    李纨和黛玉若有所思,半日李纨问道:“若是两样都没有结论呢?”

    雪雁摊开双手,道:“若是二老爷不顾兰哥儿的前程,咱们就真的束手无策了。”

    她倒希望贾兰能到外面去上学,见识见识外面和府里与众不同的风景,听听荣国府在外面的名声如何又臭又烂,心胸放得豁达了,或许将来不会对于巧姐之事袖手旁观。

    很多人都说贾兰是狠舅奸兄中的奸兄,其实雪雁是不太认同的,前面虽然那么想过一回,但是真正熟悉了李纨母子两个,也就改变了想法,李纨吝啬是真,就这么一个儿子,又不像凤姐管家财源广进,能不为自己儿子攒钱好打点以后?就好比判词所云,她最后被封为诰命,穿了凤冠霞帔,可惜的是儿子死得早,所以白白辜负当初的一腔心思。

    贾兰取了个名字叫兰,兰花乃是高洁之物,未尝没有品性之赞誉,倒是宁国府里贾蓉贾蔷也称得上是巧姐的哥哥。原著里没说贾兰是凤姐的亲侄儿,也没提过他们的矛盾,李纨虽然借着平儿说过凤姐一顿,不过含酸而已,称不上大恩怨,但是原著里却提过贾蓉才是凤姐的亲侄儿,经历过尤二姐尤三姐的事情,凤姐大闹宁国府,贾珍尤氏和贾蓉就真的一点不恨风机诶?而且贾蓉那样的品性,黑心烂肠子的,在凤姐跟前吃了亏能不报复在巧姐头上?

    所以,雪雁更倾向于李纨也许会袖手旁观,但是贾兰绝不是狠舅奸兄中的奸兄。

    李纨哪知雪雁想到了这些事情,她听了雪雁的话,想了半日,虽然有些忐忑,但还是开口道:“为了兰儿,我少不得搏一搏了。”

    言下之意是打算用雪雁说的方法了。

    黛玉听了这话,道:“大嫂子不妨缓一缓,娘娘省亲过后再说不迟。”

    李纨点头道:“妹妹放心,在这时候我自然不会叫兰哥儿没眼色地去打扰老爷,等出了正月再说,到那时府里大事忙完了,老爷也清闲了。”

    转眼间就到了上元节,府里自从正月初八起就开始肃穆庄严起来,上头早有吩咐,不许任何人乱跑乱走,好容易到了上元节这一日,因黛玉不是贾家的人,不必和三春一样跟着贾母邢王夫人并凤姐等人在外面等候迎接,而是在自己房里看书,虽然不用去等候,但是衣裳首饰都穿戴齐整了,以防元春召见。

    雪雁笑道:“这样冷的天,姑娘若在外面等上半日岂不是冻坏了?咱们如此倒自在。”

    黛玉听了亦是一笑。

    她原就不甚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自然没有贾府中人的与有荣焉。

    一时薛姨妈和宝钗过来,黛玉只得起身让座倒茶。

    雪雁趁着倒茶时细细打量了几眼,见薛姨妈和宝钗打扮得与平日不同,脸上也洋溢着灿烂的笑容,隐约带了一点儿兴奋,但是宝钗和黛玉相比,仍是不显奢华,一个朴素中带着鲜艳妩媚,一个鲜艳中透着风流袅娜,端的是姣花软玉,无人能比。

    是了,贾母疼黛玉,王夫人重宝钗,今天必然会让元春见见这姐妹两个的。

    外面乐声大响,薛姨妈猛地坐直身子,道:“娘娘已经驾临了!”

    黛玉听了抿嘴一笑。

    雪雁道:“娘娘驾临,得先去省亲别墅,进了行宫,用茶更衣,方能到老太太正室这里。”

    黛玉嗔道:“就你明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贾母院中热闹了起来,但是外面一声嘈杂之音都听不到,又过半日,雪雁等得已有些不耐烦了,方有人来宣薛姨妈、宝钗和黛玉去拜见贵妃娘娘。

    黛玉站着听完,少不得整了整妆容,扶着雪雁的手,随着薛姨妈母女过去。

29第二十九章

    为了元春省亲这一日,贾母的正房正院特特收拾了一番,内外一片奢华风流气象,其珠宝之辉,琉璃之明,花蕊之香,雪雁纵读得一肚诗书,亦难以形容得尽。

    雪雁送黛玉到上房门口帘外,便与莺儿退了下去,同琥珀等人一处静候。

    除了鸳鸯、金钏、金宝并平儿等人在内伺候外,只有三春之婢在此处,都不敢高声说话,唯有入画年纪小,悄声道:“你没跟着林姑娘在外面看着那场面,哎哟哟,真真是说不出的尊贵!宫娥彩嫔太监总得有好几百人,一队队的执事,一列列的灯笼,一行行的彩乐,竟是一眼望不到头,怪道都说咱们娘娘天生的大福,可不应在这里了!”

    雪雁确实不曾出门,未敢胡乱张望,便悄然问道:“果然?”

    入画拉着她坐下,笑道:“我还能哄你不成?里里外外称得上是人山人海了。你说,这一个娘娘省亲就是几百个人跟着,宫里得有多少人才够使唤?”

    雪雁想起于连生,他进宫将近一年了,也不知是否在省亲队伍之列。

    正想着,忽有丫头引着跟随元春进宫的丫鬟抱琴过来,众人忙迎上去问好,尤其是司棋侍书入画三人,年纪虽同抱琴相差极多,名字却是当日贾母所取,故极新雅,又觉亲密,琴棋书画四婢也算今日齐聚了。

    司棋又向抱琴介绍莺儿、雪雁二人,说是宝钗黛玉之婢。

    抱琴坐在上面,她对莺儿并无二样,倒瞅了雪雁两眼,见她穿着银红织金的褙子,系着白绫绣梅细折裙,粉面朱唇,雪肌玉肤,笑问道:“你是跟林姑娘来的?”

    雪雁心中暗暗纳罕,看了一眼莺儿,含笑称是。

    抱琴道:“像是在那里见过似的,你父母家人可跟着林姑娘一同进京了?”

    抱琴既是元春之婢,容貌自然出色,眉眼妍丽,在宫内耳熏目染多年,年纪又比众人大许多,自比荣国府内诸婢多了一种雍容之意,引得众人十分钦羡。

    雪雁淡淡地道:“自小跟我们姑娘,并不记得家乡父母。”

    天底下长相相似的人多得很,雪雁不认为自己一个被卖进林家的小丫头能巧合地碰到血亲,就是府里头谁不说香菱长得像秦可卿?说晴雯眉眼像黛玉?这一回进荣国府后,雪雁气度大改,府里常有人说她眉眼上有几分像凤姐,故此对于抱琴所言并不在意。

    雪雁此时此刻不知道永昌公主曾与张氏说过看她有些面善,张氏亦有此观感,抱琴已是第三个如此说了,不然她心中早有疑虑,不至于错过多年才得知真相。

    抱琴听了,不禁有些叹息怜悯。

    雪雁低头坐在下头拈果子,她有什么值得叹息的,不记得家乡父母倒落个干净自在,世人重男轻女,她自小被卖,想来不得父母之疼。倒是抱琴如今在丫鬟中高高在上,只觉得容光焕发,无人能比,却想不到将来元春薨后,她这个丫头不知道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一时抱琴的爹娘来院外见抱琴,抱琴忙出去,不免一阵抱头痛哭,众人忙解劝不迭。

    雪雁在里间没有跟出去,轻声道:“原来她父母还在家中。”

    司棋留在屋里叫小丫头舀热水来预备抱琴一会子洗脸,叹息回答她道:“这是自然,她父母兄弟在府里,父母又是管事,在老太太跟前也体面,她在宫里服侍姑娘自然尽心尽力。”

    雪雁一听,了然不语,又是一场骨头分离的场面,抱琴父母留在荣国府,她在宫里对于元春必然不敢有所背叛,这些老人精,真是一言一行都有所计算。

    过了一会儿,抱琴进来,司棋忙起身带小丫头帮她重新梳头净面,收拾妆容。

    抱琴笑道:“失了礼,叫妹妹们见笑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黛玉等人进了贾母正室,皆以国礼拜见贵妃。

    元春端坐上方,忙命快起,各叙阔别寒温,见钗黛二人生得一如娇花,一若纤柳,非自己姐妹所及,不禁赞叹不绝。黛玉偷偷打量元春,只见她气度高贵,宫装华丽,在灯光之下更显雍容非常,别人瞧着羡慕,黛玉却是伤感,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是宫门。

    抱琴等上来磕头后出去后,余者宫娥彩嫔执事太监都有宁国府和贾赦之院招待,元春命只留三四个小太监答应,母女姐妹们深叙离别情景,家庭事务私情。

    元春先问起宝钗年纪岁数几何,夸赞了一番,又问黛玉的,末了道:“听说妹妹身边有两个永昌公主府出来的教习嬷嬷,我在宫里早听说了,亦见过,这两位嬷嬷礼仪极好,连皇太后都称赞,妹妹好好跟两位嬷嬷学,多善待她们些。”

    黛玉起身应是。容嬷嬷和张嬷嬷待她极好,就算元春不说,她亦会善待之。

    贾政带着阖府子弟隔帘请安,黛玉忙退到一边,安静地听着女父对答,一个是情深意切宁享天伦的女儿,一个是兢兢业业满口忠君的臣子。

    行过礼后,贾政等退出,接下来筵宴游园,做完诗,听完了戏,赏完金银锞子新书等物,已经到了元春起驾回宫之时,黛玉瞧着元春含泪上舆,回来与雪雁道:“瞧娘娘的形容意思,宫里怕不自在呢!”

    外面无数热闹,雪雁都不在意,只看着元春赏下来的东西,宝玉钗黛三春皆是一样,丫鬟中只有贾母、王夫人和诸姐妹房中有,一共表礼二十四端,清钱一百串,分到她们房里的只有表礼二端和几串钱,听了黛玉的话,道:“一言一行都有人留心,哪里像在家里?”

    黛玉听了,不由得一阵长吁短叹。

    雪雁道:“听说姑娘们在里头做的诗,娘娘叫三姑娘誊抄出来给老爷们看了,老爷都赞姑娘做的诗好呢,还说那首杏帘在望的诗不像是宝二爷的口气,前三首倒罢了。”她知道原著上稻香村的诗是黛玉替做的,不知这里是否依然。

    诗词誊抄出去时,贾赦贾政等人身边还有清客族人,只怕会传出去。

    雪雁倒是不甚在意,清代许多女词人女诗人第一才女什么的诗词歌赋若没有外人传抄,怎会流传后世,她们个个都是大家闺秀呢,看来大户世家似乎于此不是十分严谨,她毕竟没有这个时代深刻的烙印,挺希望黛玉能做第二个李易安。

    黛玉扑哧一笑,面上有些得意,道:“你没见他那个可怜样儿,急得一头是汗,脖子上青筋都挣出来了,越看越觉得他已经后继无力了,我遂替他做了这一首杏帘在望。”

    雪雁笑道:“竟是这样?”

    虽说黛玉现在未曾与宝玉情投意合,但是毕竟多年兄妹情分,哪里真不在意宝玉之忧。

    黛玉换了衣裳,通了头发,又回头对她笑道:“不止我帮他做了诗,宝姐姐也指点他了呢!我听得清清楚楚,说娘娘不喜红香绿玉,才改了怡红快绿,偏他诗中又写绿玉,岂不是与娘娘作对,于是宝姐姐便提议宝玉改了绿蜡二字。你说我是外人,若因不喜欢这玉字还说得过去,可宝玉名中也带个玉字,又有天生的通灵宝玉,娘娘如何反不喜呢?”

    黛玉生性敏感,一点风吹草动便要揣测一番,雪雁被她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也是,有读者看了原著认为元春不喜黛玉,所以改了红香绿玉为怡红快绿,明确表示不支持双玉,可是宝玉才是真正的玉,难道元春不喜欢自己爱若至宝的兄弟?

    雪雁想了半日,犹未有解,遂道:“许和姑娘的名字没什么瓜葛,娘娘不是不喜欢玉,怕是觉得俗才改的,难道姑娘不觉得怡红快绿比红香绿玉更为别致?”

    黛玉一听,果然还是怡红快绿更好。

    雪雁道:“宝二爷原也聪明,一肚子才气,偏到了跟前写不出来了。”

    黛玉却道:“谁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人,他哪里是到跟前写不出来?不过是不喜这应制诗罢了,我也是胡乱应付过去的。实话说,宝玉倒比别人看得透彻些,只可惜世人都说他性子奇诡,反误了他。想来他是看得愈透,心里就愈苦。”

    雪雁看着她,暗暗叹息。

    虽然现在的黛玉比原著上疏远宝玉,可是精神上的共鸣真不是虚的。宝玉身上虽然不乏纨绔习气,可是很多想法喝很多举止,远远超越了这个时代的思想,可能是因为曹公找不到出路,所以宝玉也就迷茫无措,不说去想方设法解决,而是选择逃避,过于软弱没有担当。如果宝玉思想和行动一致,洁身自好,又没有王夫人之嫌,说不定和黛玉真是天生一对。

    世事难两全,就算他们思想上再契合,现实终究是个悲剧,她是个现实的人,不想黛玉落得那样下场,只能选择帮助黛玉不继续沉溺于悲剧,虽然自己觉得好,黛玉未必觉得好。

    宝玉的性子,更适合当个闺蜜好姐妹,可惜又是个男的,黛玉和他不能太过亲近。

    “我见了上头赏的礼,不知姑娘知道不知道?”雪雁皱了皱眉,有些不解作为族长的贾珍和作为荣国府长房长子的贾琏居然和贾环贾蓉一样的例,表礼一份,金锞一双,比所有人都少,“咱们房里人多,这么一点子东西,不知给谁好。”

    黛玉揉了揉眼睛,笑道:“我知你的意思,只是人有亲疏,自然礼有轻重。那些赏赐图个意思罢了,谁还正经当宝贝不成?咱们又都不缺。”

    雪雁叹了一口气。

    紫鹃弯腰铺了床,摸了摸被窝里已被烫得十分暖和,回身道:“今儿个忙得人人神疲体倦,姑娘最熬不得夜,快歇息罢,有什么话明儿再说,仔细缓不过神来。”

    黛玉由她服侍洗了脚,顺势往被里一躺,口内道:“忙完这一遭,就没什么事儿了。”

    雪雁一面卸下头上的几枝金珠簪环,一面道:“谁说没事?二十一是宝姑娘的生日,少不得要过一回,咱们得先预备了寿礼才好,别到了跟前手忙脚乱,一点敬意都没。”

    黛玉奇道:“我怎么不知道?”

    雪雁净完手脸,又洗了脚,抽空答道:“宝姑娘来了这里好几年,这两年忙着省亲,一回生日都没过,姑娘怎么会知道?今年是及笄之年,老太太必然要给办的。”

    黛玉伸手出被,屈指在眼前一算,道:“宝姐姐这生日古怪,竟是地穿节。”

    雪雁倒了水回来,上了床方笑道:“有什么古怪?我瞧着这府里的生日个个都有来历呢!娘娘是大年初一,又是国公爷的好日子,姑娘是花朝节,三姑娘是清明节,宝二爷是饯花节,与之相比,宝姑娘的地穿节就算不得特别古怪了。”

    地穿节是在补天节后一日,偏巧通灵宝玉的来历是补天不成的石头,曾有笑云,补天不成不如填地,想必这其中必有缘故,不然原著上不会是宝钗两次说佛,令宝玉有所悟道。

    雪雁觉得曹公的笔法颇具讽刺意义,宝玉看破红尘的启蒙者,居然是宝钗!

    黛玉想了想,道:“姐妹们过生日,没有过于丰厚的寿礼,不过或诗或画,或是一扇一纸,将我做的两色针线拿出来,再配上一些笔墨,颇过得去了,平常给姐妹们都是这样。”

    雪雁答应了,谁说黛玉不做针线?原著上薛姨妈生日还有两色针线送呢!

    次日她便将寿礼预备妥当了,等着到时候送过去。

    因元春省亲,府里人人疲乏之极,雪雁却是精神健旺得很,偶然一回路过院子门口,可巧遇到凤姐带人收拾园内陈设等物搬出来,她便上前请安,一眼瞅见凤姐身后众人抬着的东西中有好几件紫檀器具金银家伙和一件铜绿斑斓的鼎颇为眼熟,不禁一怔。

    这是林家的东西!她一下子反应过来,她跟林如海在库房时见到过。

    尤其是那个青铜鼎,乃是周朝古物,她记得最清楚。

    大观园里的陈设器具固然大多都是采买来的,但是正殿中的古董书画紫檀器具金玉玩意一时采买不到,纵能买到,也未必有那么多的现银去买,买来的还不一定能比上林家积累了一百多年的好东西,因此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挪用了林家带过来的东西。

    这些东西当初一时卖不出去,卖出去也怕被人压价,贾琏就没有全部变卖,只是变卖了田庄地产房院和笨重的大家具大家伙,剩下的好东西都运了回来。

    雪雁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凤姐骤然见到雪雁出现在园子门口,登时吃了一惊,很快定下心来,含笑道:“你不跟着你们姑娘,怎么有空去园子里来顽?”

    雪雁面上不动声色,笑道:“我们姑娘夸栊翠庵的梅花好,我想去求一枝来给姑娘插瓶。”

    凤姐忙道:“那妙玉素来乖僻,你快别去,没的梅花求不得,倒惹一番闲气。你们姑娘若是想要梅花,一会子我叫平儿给你们送去,别去园子瞎逛,仔细撞到搬运家伙的人。”

    雪雁笑着答应了,转身离去。

    凤姐放略略松了一口气,虽然她不认为雪雁能认出这些东西,但是毕竟得小心。

    雪雁本打算回来说给黛玉听,好叫黛玉圆谎,不料遇到司棋拉她去给迎春画样子,只得过去,途中叫了一个小丫头道:“替我回去告诉我们姑娘一声,姑娘说的梅花,我竟没求到,一会子琏二奶奶打发人送去。”

    小丫头记在心里,跑过去告诉了黛玉。

    黛玉正在屋里看书,听了这话十分不解,叫紫鹃抓了一把钱给来人买果子吃,仍在不住思索,没过一盏茶工夫,就见平儿送了一对联珠瓶过来,瓶内插着两枝鲜艳梅花,色若胭脂,香欺兰蕙,不禁赞道:“好俊梅花,你们奶奶怎么打发你亲自来?”

    平儿往屋内看了看,不见雪雁踪迹,便回答黛玉的话道:“我们奶奶说在园子门口碰到雪雁去栊翠庵想给姑娘折两枝梅花,说是姑娘要的,奶奶因说妙玉脾气不合群,就没让雪雁过去,特特打发我给姑娘送来。”

    黛玉忙笑道:“怎么劳烦你们奶奶费心?我不过白夸一句,谁知雪雁倒记在心里了。”

    平儿闻听雪雁确是为了黛玉去折梅花,心神一松,放下梅花便即告辞去回凤姐。

    至晚间雪雁回来,黛玉立刻便拉着她到里间,叫紫鹃在外面看着,方开口道:“你拿着我在琏二嫂子跟前当幌子了?不然她怎么巴巴儿地打发人送两枝梅花来?亏得你记得先告诉我,我便说是我遣你去的。只是我瞧着还不如你干娘年后送的两盆红梅盆景好。”

    雪雁叹气道:“这是来试探咱们呢!”说着将在园子门口的所见所闻告诉黛玉。

    黛玉叹道:“琏二嫂子疑心太过了些。咱们家库房里的东西,随便拿出一件来,我都未必认得,若是我去,她必然不会如此,只是怎么疑到你了?”虽然自己父亲留了东西只有雪雁知道在哪里,但是她也不该认得库房里的东西才是,凤姐的举动倒有些做贼心虚了。

    雪雁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想是我瞧起来比姑娘显得精明些?”

    黛玉扑哧一笑,道:“你倒夸赞起自己来了。”

    说完,放低声音问道:“你瞧得清楚,果然是咱们家的东西?你怎么认得?”

    “怎么不认得?那回老爷给姑娘找孤本时,我随着老爷去了一趟库房,亲眼见了。”雪雁说话半真半假,没有把藏东西之事告诉她,“那几件紫檀家具因式样不同京城和江南,我记得真真儿的,老爷说是咱们家祖上老太爷在粤南当差时得的,金银家伙倒是炸过了,比在库房里鲜亮,所以我只觉得眼熟,不能确认是否也是咱们家的,但青铜鼎我记得极清楚。”

    黛玉听了幽幽一叹,道:“你我早已心中有底,那些我原就没想过他们能还给我,何必再计较?越是计较,越是显得精神不好了。”

    雪雁闻言一笑,道:“论及豁达,我不及姑娘远矣。”

    她倒是想替黛玉要回来,可是一来银钱大部分被贾家花了,二来房产地亩都被卖了,下剩的古董玩意虽然很值钱,但是在大观园里摆过明显当是自己的,日后他们经济危机上来时能不变卖?到手的机会太小了。所以,自此以后,她再不想这些未必要回来的银钱东西了。

    园子里的陈设收拾了两三日方完,雪雁再没有机会看一眼,因正月里不能动针线,她便跟着黛玉或去寻李纨,或在屋里躲懒,不想十八日徐氏亲自来接,贾母不愿出门,又想本家和桑家没什么来往亲戚,便叫凤姐打点车轿,送黛玉过去。

    黛玉自打进京,头一回出门,神色间有些紧张,更多的却是兴奋。

    仍留紫鹃和张嬷嬷在家留守,容嬷嬷和王嬷嬷带着雪雁并汀兰淡菊清荷润竹等人过去。

    及至到了桑家,徐氏又叫长子桑越、长女桑婉、次女桑媛过来拜见黛玉,黛玉同桑媛年纪相仿,桑越比她大一岁,桑婉大两岁,奈何辈分好,受了礼,忙命雪雁送上表礼,每人尺头四匹,金银锞子各一对,新书二部,宝墨一匣。

    游园赏景,雪雁留心观察,谁说桑家分薄了家产?外面看着不大显,里头瞧着一山一水,一楼一阁,并不比贾家逊色,只是多了几分粗犷豪放。

    雪雁恍然想起桑家初次送礼时的礼单,上头有桑隆给黛玉的东西,其中貂皮鹿茸人参样样俱全,哪一样都是好东西,想来是桑隆随着书信一并捎带来的,随随便便就送出那样一份厚礼,桑家绝非外人认为的家产日薄。想来桑家子孙三代都是行伍出身,桑老元帅和桑将军更是镇守边关,一南一北,北通东北,南通海道,都有极大的进项。

    吃过酒席,更衣后吃茶,徐氏与黛玉对坐,桑婉和桑媛在下面作陪。

    徐氏又备了两桌酒席请容嬷嬷王嬷嬷和诸位丫头去吃,眼前只留雪雁一人,说了一会子江南时兴的花样儿,方开口问道:“姑姑平常在府里都做些什么?”

    “先前守制,不曾做什么,只跟两位嬷嬷学礼仪。现今仍在学礼仪,并读些诗书。”黛玉实话实说,顽了半日,颇为尽兴,在荣国府赴宴时,别人是不会顾及到她的情绪和喜好,然而徐氏却面面俱到,正经将她视为上宾,俗话说以客为尊,可见桑家礼节极是周全。

    徐氏暗暗点头,道:“先前姑姑守制,咱们不敢打搅,如今除了服,下回我再去接姑姑,姑姑可别说不来。我们老太爷说,咱们两家是几十年的老亲,老太爷又是姑姑的亲表舅,很该多多走动,万万不能生分了。”

    徐氏说桑隆老元帅的话时,黛玉立即站起身听着,道:“大表舅舅一番苦心,黛玉铭记在心,只怕你们府上太忙,我反而不好太过打搅。”

    别人虽有好意,但是黛玉终究要以别人家的行动为重,不能为了走动反而给人添烦恼。

    徐氏一怔,倒是有些心疼黛玉的小心翼翼,真不知道贾家是如何待她的,竟谨慎到这个份上,怪道祖父信中大不放心。想罢,忙请黛玉入座,笑道:“姑姑太小心了,老太爷和老太太若是知道,定然怨我不曾款待好姑姑。”

    黛玉道:“今儿我来,就觉得宾至如归,表舅舅和表舅母若说你,我替你分辨。”

    说得众人一笑。

    徐氏又道:“姑姑日后有什么打算?”

    黛玉微微一怔,然后道:“我一个女孩儿家,能如何打算?由着外祖母做主罢了。”她不知道她将来终身如何,她也无法自己给自己拿主意,名正言顺能为她做主的只有贾母一人,等贾母去了,轮到的是贾赦夫妇和贾政夫妇,不是桑家。

    雪雁曾经跟她说过,暂且熬两年,虽然贾母过于偏执认定了她和宝玉,但是幸亏有她在上面压着,不然其他人随便给她说一门亲,不知好坏,怕那时她的处境反比现在还不如。

    现在她知道父亲都为她打算好了,可是她以前终究不敢报以十分希望。

    徐氏沉吟半晌,知道她的意思,遂道:“我们老太爷说,姑姑放心在那里住,日后常来咱们家走动,有老太爷在,不会叫姑姑吃了亏。”

    黛玉又站了起来,听完后,面上带了一点踌躇,问道:“不知表舅舅是否受了先父之托?”

    徐氏眼里添了三分赞许,好聪慧的姑娘!

    然后她便点头道:“老太爷说是受了表叔之托,叫姑姑只管放心。”

    雪雁吃了一颗定心丸,黛玉又多了一份助力,这份助力不同于两位嬷嬷,这位老元帅可是林如海的亲表哥,黛玉的亲表舅,虽然比荣国府远,可到底还有血缘在,若真是有林如海的书信所托,荣国府给黛玉说的亲事不好,嫁妆不够,桑老元帅绝对有资格插手。

    眼下只盼着桑老元帅能活得长长久久,至少要比贾母活得寿命长才行。

    黛玉亦是感激不尽。

    徐氏接她赏花是次,让她放心是主。

    她和雪雁都不知道林如海有哪些安排,也不知道林如海是如何托桑隆老元帅的,但是听了徐氏的话,主仆二人的的确确是放下了大半的心,黛玉亦渐渐生出几分希冀来。

    雪雁暗暗放心,黛玉本性不弱,有了希望,就会为自己打算了,之前花钱散漫,全然是因为不知林如海的后续安排,对以后有了八分绝望,现在一桩桩一件件林如海都想得妥当周全,想来黛玉明白其苦心后,定会振作起来,不再自怨自怜,沉溺于绝望之中。

    因此回到荣国府的时候,二人面上仍旧带着残余的轻松和笑容。

    不想史湘云恰好来了,黛玉忙换了衣裳过去,姐妹相见,自有一番喜悦,听到湘云满嘴一个爱哥哥,黛玉便打趣道:“你又不是在金陵长大的,偏爱咬着舌头说金陵话儿,连个二哥哥都叫不出来,只管爱哥哥、爱哥哥的,一会子赶围棋作耍,可不就是幺爱三四五了?”

    湘云道:“你还是这么个性子,专爱挑别人的不是。你纵然比世人都好,又有两个嬷嬷教着,也用不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她,我就伏你。”

    黛玉心中已经知道是谁,嘴里仍旧问是谁。

    湘云便提出宝钗来,黛玉听了便笑道:“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她,我可不敢挑她的不是!”

    湘云笑道:“我这一辈子是比不得你了,不过我只盼着有一个爱咬舌头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这才现在我眼里头。”说完,转身就跑。

    可巧雪雁掀了帘子进来,迎面撞上,连连后退了两步。

    黛玉正追上来,见状忙问道:“可撞坏了不曾?云丫头,快过来我瞧瞧。”又问雪雁。

    雪雁摇头道:“哪里就撞坏了?”忙来看史湘云。

    史湘云定了定神,道:“我也不曾撞坏。只怪林姐姐,偏爱打趣人,人家说她,她又不依了。雪雁,你若是撞坏了,就找你们姑娘花钱请大夫给你瞧。”

    雪雁听了,方想起原著上咬舌头这一段故事来。

    她见黛玉虽然追上来了,却没拿湘云如何,便知她不是真心找史湘云算账,只是玩闹,便笑道:“若因我这么一下子,使得我们姑娘和史大姑娘两相罢手,我就没白撞这一下子。”

    湘云瞅着黛玉,手指头在脸上划过羞她,道:“听听,你身边的人就是向着你!”

    黛玉笑道:“我身边的人不向着我,难道还向着你不成?”

    一旁的雪雁含笑不语。

    她细细打量着这位原著中不曾直接描写过容貌的史湘云,虽然记忆里也见过史湘云,但是到底没有亲眼见过来得清楚,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原著会写史湘云的娇憨活泼,也写史湘云的鹤势螂形,独独不描写五官长相了。

    原来史湘云的容貌不止比不上钗黛二人,连迎探惜三人亦有所不及。

    她一双浓眉分得很宽,姿态俊秀,看起来爽朗而灵活。

    逊在容貌,胜在身姿气度。

    金陵十二钗,果然是各个不同。

    晚间史湘云安置时,按着惯例住在黛玉房里,不料贾母却道:“你姐姐那里人多,竟是住不下,你仍旧住在我这边暖阁里罢,已经叫琥珀给你收拾妥当了。”

    史湘云听了,看着黛玉道:“哟,到底是侯门千金,我们这些贫民的丫头比不上。”

    黛玉笑道:“都说我不让人,我瞧妹妹比我也不遑多让!妹妹可千万别自贬身价,你若是贫民丫头,咱们姐妹中谁还是侯门千金呢?”

    说得众人一笑,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天明时分,雪雁早早起来,先将红梅移到窗外,重新放下窗屉,碧纱映着红梅,显得格外精神好看,抬眼见宝玉披衣靸鞋过来,忙上前道:“我们姑娘还没起,二爷先回去梳洗,一会子在老太太房里有见的时候呢!”

    宝玉驻足听完,道:“那我去瞧瞧云妹妹。”说完,果然去了贾母暖阁里。

    雪雁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他一溜烟进去。

    这时,黛玉在房里叫人,雪雁忙进去服侍她梳洗,说起宝玉往姑娘闺房里如入无人之境,暗叹道:“若不是自己时时刻刻防着,宝玉进来的可就是林姑娘你的房间。”

    黛玉皱了皱眉头,道:“什么毛病,还不改!”

    梳洗完,两人出来立在廊下,只见宝玉也从湘云房中出来,梳洗过了。

    一时又见袭人过来,见宝玉已经在史湘云房里梳洗完毕,只得气呼呼地回去自己梳洗,雪雁暗暗庆幸,这次不关黛玉的事儿啊,因又见宝钗进了宝玉房里,便道:“袭人恼了,宝二爷还不回去哄哄她?宝姑娘去了,你做主人也得待客呢!”

    宝玉很不好意思,道:“哪里就有那样的气性了。”遂假装不在意,可是到底心里还记挂着,说了没两句话,就匆匆告辞回房了。他回去了,反见宝钗出来了。

    容嬷嬷在身后笑道:“这个丫头倒是个有手段的,将宝二爷拿捏得妥帖无比。”

    黛玉不以为然,道:“自小服侍宝二哥哥的,自然与别人不同。”

    容嬷嬷和张嬷嬷相视一眼,笑而不语,没有告诉黛玉袭人早已非清白之身,只想着以后劝黛玉离袭人远些,这样的人物,可不是黛玉能应付得了的,而且作为表妹,和表哥的房里人结交,终究风气不好。

    少时,黛玉去贾母房里吃饭,碰到湘云说了几句话,只见宝玉胡乱吃了半碗饭就回去,脸上声色与平素不同,黛玉不甚在意,湘云倒是有些纳罕,因问道:“瞧爱哥哥今儿个精神不大好,早上我给他梳头时还好好的呢!”

    黛玉却笑道:“就是你梳头惹的祸呢!”往宝玉房里努了努嘴。

    她是极聪慧的女子,想起袭人之怒,便知端的。

    湘云便觉得有些没意思,过了两日就要回去,贾母却留她住下,道:“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湘云听了,只得住下,打发人回去取自己的两色针线来做寿礼。

    闻得贾母要给宝钗过生日,黛玉私下瞅着雪雁道:“你竟是个算子。”

    雪雁一笑,不语。

    黛玉道:“老太太说了,宝姐姐才过头一个生日,又是及笄之年,所以蠲资二十两,叫琏二嫂子置办酒戏。你去把咱们准备好的礼物给宝姐姐送去。”

    雪雁轻轻咳嗽了一声,二十两银子,这老太太打脸的举动一如既往地犀利。想想黛玉出孝时的场面,甩手就是二百两银子,现今宝钗过生日,虽然都是自家人,只有湘云和薛姨妈母女是客,但是二十两怎么拿得出手啊?

    凤姐在贾母房里打趣完,回到自己房里愁眉苦脸地看着眼前的二十两银子,这二十两银子才够几桌酒席?还要戏,怎么可能够呢?只得另外堂些银子。

    雪雁将黛玉的礼物送到薛宝钗那里回来,碰见平儿便站住说笑了两句。

    平儿安慰了凤姐几句,有王夫人在上面看着,总不能办得寒酸。

    好容易到了二十一这一日,戏酒皆备,宝钗总是依照贾母的喜好点戏,惹得宝玉十分不悦她的讨好之举,因说了几句,宝钗便说起寄生草来,宝玉听了,立时赞赏不已。

    雪雁在一旁听着看着,暗暗叹息,宝姑娘你真是宝二爷看破红尘的启蒙者。

    她今儿时时刻刻跟在黛玉身边,寸步不离,就是没忘记凤姐提出那个戏子的事情,谁家的宝贝谁家疼,雪雁真心疼黛玉爱黛玉,哪里能由着别人比着戏子取笑,虽然是无意之举,但是影响很大,就好比现代社会拿正经人比小姐,必须坚决反击!

    听到凤姐说戏子扮起来活似一个人,雪雁眸光顿时一冷。

    人人都说凤姐和黛玉好,其实雪雁觉得至少在这之前凤姐和黛玉不是那么好,从黛玉第一次上门就华丽张扬到了极致,当面为王夫人的下马威圆谎,并表现出自己管家的手段本事等等,没有给黛玉准备房舍,也是一项失职,就算王夫人不喜黛玉,可是作为管家奶奶就真的不知准备或者提醒?再加上这一回比戏子脱口而出,哪里看出她和黛玉感情好?

    倒是此事之后凤姐的的确确是和黛玉的感情好了起来,和宝钗一直都很疏离,坚定拥护贾母的意愿。也许这其中有林家家产的缘故,也许有贾母的意思,也许是凤姐自己觉得黛玉嫁给宝玉对她有益无害,比不上宝钗来的威胁大。

    凤姐话音一落,宝钗心里知道她说的是谁,一笑不语,宝玉猜到了也不敢说,只有史湘云心直口快,接口道:“倒像是林姐姐的模样儿。”

    宝玉吓了一跳,赶紧对她连使眼色。

    众人听了,留神一看,果然如此,都笑了起来,连道果然不错。

    贾母脸色微微一沉,再看向史湘云的时候笑容已变得极淡,充满了失望之色。

    黛玉起先听到凤姐湘云二人一唱一和时,脸上已涨得通红,再看宝玉的神色、众人的赞同,以及附和的笑声和言语,更觉得自己在这里形单影只,可是贾母坐在上头,她为了贾母,也不能离席失礼,泪光只在眼眶里打转。

    雪雁知道贾母不能在这里护着黛玉,因为这是小儿女口角,她作为最高长辈,若是护着黛玉,对黛玉有害无益,不过原著里自从这件事出来以后,贾母就像忘记了史湘云似的,直到五月里史湘云才过来,还不是接来的,此后没贾宝玉提醒也不叫人去接她。

    而那时史湘云过来时,却知道送戒指打点贾母身边的鸳鸯,王夫人身边的金钏,凤姐身边的平儿,和宝玉身边的袭人,可见她是真正懂一点世故人情了,所以希望这些大丫头得了她的东西,然后替她说一点好话。

    雪雁眼里含怒,正欲开口,忽然衣袖一紧,却被张嬷嬷捉住了。

    她不解地看向张嬷嬷,面上十分焦急,难道看着别人都赞同史湘云拿黛玉比戏子么?

    犹未想罢,便见容嬷嬷上前两步,从黛玉身后转出,朝众人微微一福,然后笑意盈盈地道:“容老奴多嘴问一句,不知琏二奶奶和史大姑娘可知道三教九流如何划分?”

    凤姐此时此刻已经反应过来了,暗自后悔不迭。

    湘云毕竟年幼,却还没反应过来,问道:“嬷嬷问这个做什么?”

    容嬷嬷笑道:“奶奶和姑娘若是不知道,老奴就倚老卖老地教导两句,免得以后口无遮拦得罪了人而不自知,毕竟比侯门千金身份高贵的大有人在,她们可不比我们姑娘好性儿,心疼老太太,不愿和别人一般见识。若是奶奶和姑娘知道,老奴就无话可说了。”

30第三十章

    容嬷嬷的话看似平平无奇,细细思量,却觉得酣畅淋漓。

    雪雁终于放心了,虽然她今日没有用武之地,但是她们家林姑娘也不是好欺负的不是?而且容嬷嬷正好是教导礼仪的教习嬷嬷,非荣国府管辖之内,说起这话更加名正言顺。

    凤姐比湘云更知世事,早已羞得脸上作烧,然而她是管家奶奶,不得不表态,只得先湘云一步挽着容嬷嬷的手臂,弯着柳眉凤眼,满脸堆笑,讨饶道:“好嬷嬷,快饶了我罢!我原是口没遮拦才叫林妹妹受了委屈。如今听了嬷嬷的教导,明儿再不敢了。”

    贾母见容嬷嬷护着黛玉圆场,神色略缓,又不喜众人都随着赞同,于是在听了凤姐这话后,便高声道:“嬷嬷就该替我好生教导教导凤丫头,看她还牙尖嘴利讨人嫌不!”

    凤姐是自己人,贾母方有此语,丝毫不必顾忌,与凤姐相比,湘云毕竟是客人,贾母是史家嫁出去的老太太,就是训斥也轮不到自己,心里只想着这一回送湘云回去后叫史家两位侯夫人早点儿给史湘云定个人家,好学些规矩知道些进退。

    说完,贾母回身又搂着黛玉:“我的玉儿,你可受委屈了,一会子去打你二嫂子一顿!”

    黛玉一面感动于容嬷嬷倾心相护,一面又感慨贾母的一番苦心,遂将脸埋于贾母怀中,笑道:“我已不小了,和二嫂子计较什么?外祖母不是已经说了二嫂子给我出气了?”

    她也知道自己在贾母眼里是自己人,史湘云是客,所以随着贾母只提凤姐不说湘云。

    凤姐听了黛玉的话,忙松了容嬷嬷上来对黛玉作揖,笑道:“好妹妹,我就知道你是个心胸豁达的人,快替我向老祖宗求求情,请老祖母宽恕我罢!”

    黛玉扑哧一笑,贾母看到跟着一笑,众人也都笑了。

    大家散了,雪雁回来叫小荷去打探消息。

    小荷是黛玉房里的小丫头,虽然模样生得十分俏丽,性情伶俐非常,但是年纪却是极小,今年只有九岁,黛玉便给她取名为小荷,意为小荷才露尖尖角。

    见小荷出去后,黛玉不解道:“打探什么消息?好没意思。”随即又恼了宝玉,抱怨道:“我若和云丫头一般见识,我反自轻自贱了,宝玉什么意思?偏给云丫头使眼色?莫不是我就是告诉世人我是爱尖酸刻薄记恨不让人的?”

    容嬷嬷听了,很有几分同仇敌忾,道:“可不是,姑娘原没计较,被宝二爷这么一弄,倒显得姑娘小性儿恼了史大姑娘似的。”

    雪雁笑道:“所以姑娘恼了宝二爷,那边史大姑娘也恼了。”

    她倒不讨厌湘云拿戏子比黛玉,毕竟是凤姐先开的头,要怪就怪凤姐,她所厌恶者乃是湘云自己做错了却不知悔改,反而恶人先告状,说黛玉的不是。

    黛玉并没有如原著上一样去找宝玉,所以不知史湘云和宝玉此时正在争吵,因此诧异道:“你如何知道?莫不是又是你算到的?你竟真是个算子了,每每被你说中。”

    雪雁抿嘴一笑,招手叫小荷到跟前,道:“你打听到什么了?”

    小荷跑得脸上红通通的,气还没喘匀,就先开口道:“回姐姐,史大姑娘叫翠缕姐姐收拾东西要回去呢,宝玉拦着,又生气和宝玉拌嘴,弄得他们房内里里外外都听到了,如今史大姑娘已去老太太房里躺着了。”说着将湘云和宝玉的争吵学给众人听,语气形容学得极像。

    容嬷嬷原本还在笑雪雁的说法,现在听了小荷之语,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七七八八,皱眉道:“我们姑娘还没恼呢,史大姑娘倒恶人先告状了,莫不是觉得我们姑娘好欺负?若跟她计较就是小性儿刻薄讨人厌了?她这样的举动这样的气性,难道就不是心胸狭窄?”

    雪雁插口道:“嬷嬷有所不知,他们从来不觉得自己的不是,哪怕自己是雷霆之怒打骂大小丫头也觉得理所当然,但凡姑娘和别人计较一两回就是心性尖酸爱刻薄人。”

    雪雁越说越是火大,越心疼黛玉在荣国府的处境。

    史湘云自己失言不知反省,反而先发制人,恶人先告状,若是只恼宝玉护着黛玉还罢了,可是却抱怨黛玉的不是,似乎一切都是黛玉之错,贾母对宝琴略好她就赞同琥珀说黛玉嫉妒宝琴,偏偏没人说她心胸狭窄,反而赞她心胸阔朗。宝钗在原著上指桑骂槐对找扇子的小丫鬟靛儿发一通火,宝琴得了贾母青睐她心里不舒服,也没人说她有气性,反而赞她端庄大方不计较。

    史湘云可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人,送戒指就可以看出了,她只针对黛玉一人,无非是嫉妒黛玉寄人篱下比她得宠。到宝钗身上就赞宝钗待她厚道,对于宝钗所做出格的事情就不心直口快了,可笑的是,抄检大观园后,人家宝钗一声不吭地搬走了,根本就没告诉她一声。

    说黛玉尖酸刻薄,而黛玉几次三番都没有和湘云计较过,事后待湘云一如往日。

    多么具有讽刺意义的对比。

    果然,她话音一落,黛玉就道:“事情都过去了,我都不气了,你还计较什么?我若为了这个恼了琏二嫂子和云丫头,我成了什么人了?”

    雪雁接过汀兰茶盘上的茶,转而递到黛玉跟前,叹道:“我哪里是计较这个?我只是心疼姑娘,明明揭过此事,反倒是别人还记着,又传出姑娘不好的名声。若是姑娘正经恼了,这名声还算名副其实,现在算什么?白担负了这么个虚名儿!”

    黛玉喝了一口茶,笑道:“你为了这个,更不必如此,我难道还是为了别人的眼光说法活着不成?我活着原是为了我自己的心,为你们这些真心为我好的人。”

    放下茶碗,她脸上浮现着淡淡的笑意,觉得自己比谁都幸运,有身边真心袒护她的人。

    雪雁见她豁达如斯,便也不在意了。

    次日,宝钗忽然携着字帖和偈语过来找黛玉分享,同行的还有史湘云,道:“都是我的不是,昨儿一支曲子惹的祸,倒叫他悟了。”

    黛玉犹可,雪雁瞪着眼睛,难道还得听宝钗讲述五祖六祖的语录?

    正思量间,就听黛玉看罢帖子,笑道:“姐姐怎么有这个?宝玉昨儿参禅了不成?”

    宝钗道:“昨儿袭人拿来给我瞧,说是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我看了,云丫头也看了,今儿与你看看,看罢就烧了,免得他明儿再说这些疯话认了真,我可就是罪魁祸首了。”

    雪雁心想:“你可不就是罪魁祸首么?”

    黛玉听笑道:“袭人倒和姐姐好。不该撕了,等我问他,保管叫他收了这些痴心疯话。”

    尚未抬脚,就见宝玉过来探望,黛玉便先问起来。

    雪雁带人倒茶上来,听黛玉续了两句,把宝玉问得哑口无言,不禁拍案叫绝,又听宝钗说起五祖六祖的语录,暗道:“难怪原著上批语说宝钗博学宏览,胜诸才人,黛玉却是聪慧灵智,非学力所致。说到底,皆是举世无双人,宝玉不及,世人亦不及。”

    见四人复旧如初,雪雁亦笑自己果然过于小气,倒不如他们豁达。

    忽然听说元春打发小太监来送个灯谜,叫大家都猜,然后再做一个送进去,四人听说,忙都带着各自的丫鬟,往贾母房中去。

    雪雁正欲过去,容嬷嬷却道:“让紫鹃跟姑娘去,雪雁你留下,我有话说。”

    紫鹃忙放下手里的针线,跟了上去。

    雪雁留下,给容嬷嬷倒了茶,道:“我平素有很多做得不够好,嬷嬷有什么话只管教导我,”她知道自己有很多不足,也知道容嬷嬷如果没有事情的话绝不会留下自己。

    她不是听不见别人建议的人,她经常给黛玉提意见,自然也受得了别人的教导。

    容嬷嬷闻言一愣,脸上带了一点笑意,叫她坐下,拍了拍她的手,道:“你知道自己的不足,我就放心了。就拿昨儿的事情来说,琏二奶奶和史大姑娘再怎么说都是主子,有些话姑娘能反击,我亦能说,独独你不能。你要知道,做奴才的,一身一命都是主子的,若记恨了你,日后有千百种法子治你,根本不问缘由,你连苦求讨饶的时候都没有。”

    雪雁登时一身冷汗。

    一样的人偏有高低贵贱之分,有的是主子,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有的是奴才,不但低人一等,连生命都无法做主,纵然也有插金戴银的时候,可是不过是少数,大部分还是过得辛苦,同样的是一生好歹全看主子的心情。

    所以她才希望赎身出去,她不想一辈子靠主子的心情来左右她的生命和未来。

    说实话,她虽然是丫头,但在心里从来不认为自己低人一等,所以隐隐有些自傲,今天容嬷嬷的话算是彻底把她打醒了,她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就算她心里认为人人平等,脸上也不能丝毫表露出来,这是为这个时代所不容的。

    适者生存,她必须试着遵守这个时代的规则,以免被规则抹杀。

    想到这里,不禁羞愧道:“嬷嬷教导得极是。”她虽然明白这个时代的主仆之分,奴才的命运,可是很多事情终究不太深刻,或许是没有经历过,所以总是粗心忘记。

    容嬷嬷道:“我知道你是护主心切,这也是你的好处,可是你终究得明白尊卑之别。这是我吃了无数的苦头才晓得的道理,你年轻气盛,许多事情忍不住,我劝你不忍也得忍,不能到了吃苦受罪的时候才知道后悔。”

    雪雁听了,深深拜谢,感激道:“我从小跟着姑娘,来时年纪不大,这里又不太教导规矩,以后我有什么不对的,嬷嬷只管教导,我心里感激不尽。”

    容嬷嬷欣慰一笑,道:“日后你服侍完姑娘就去我那里,我将其中的厉害一一教你。”

    雪雁急忙点头,自此以后,她便又多了一项任务,除了跟黛玉学礼仪和读书认字外,便是乘机找空跟容嬷嬷学习大户人家后院里的各种手段,她比黛玉更能接受,容嬷嬷也希望黛玉身边多一个人提点,十分用心地教她。

    过一天,不管史湘云如何不舍得离开,贾母还是叫人送她回去了,顺便回去的还有一封措辞婉转的书信,信中说的什么除了贾母外别人都不知道。雪雁纳闷了一会子,她记得原著上没写史湘云什么时候回去,反正姐妹们搬进大观园时,她就已经不在了。

    离开倒好,免得时时刻刻都针对黛玉,偏黛玉又不好跟她计较。

    不知又过了几日,元春忽然命夏太监下了一道谕来。

    原来元春游幸过大观园后,将那日做的诗词命探春誊抄后自己编次,叙其优劣,然后命人在大观园中勒石镌刻,为千古风流雅事。事后,恐怕大观园自从自己游玩过后锁上,不如叫姐妹们住进去,以免导致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又想着宝玉自小在姐妹从中长大,不叫他进去恐他冷清,又怕贾母和王夫人忧虑,便也叫他住进去。

    雪雁听黛玉说完,不觉一笑,道:“这谕下得有趣。”

    紫鹃不解,便问道:“何以见得?”

    雪雁向她笑道:“姐姐没有觉察出来不成?我们姑娘还罢了,毕竟姓林,可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却是姓贾,是本家的正经姑娘,虽说论年纪宝姑娘年纪最大,可说到底,不过是二太太的外甥女,如何在谕上明指,本家的姑娘反倒靠后?”

    紫鹃一听,果然察觉出几分不妥来。

    雪雁漫不经心地道:“省亲那日娘娘待我们姑娘和宝姑娘是一样的,才过几日,就变了。”

    容嬷嬷在一旁点头道:“看似有理,实则无理。论亲戚,终究是姑娘比宝姑娘近。”然后,看着沉吟的黛玉,问道:“姑娘别怨老奴多嘴,姑娘可也要住进去?”

    黛玉一愣,道:“方才在外祖母房里听了这谕,我还没说住不住,心里正盘算着,只是觉得*馆里几竿翠竹隐着曲栏,极是幽静,是个读书的好去处,我极爱之。”

    雪雁听了忙道:“我却觉得*馆姑娘住不得。”

    容嬷嬷见雪雁第一个反驳,微微放心,面露赞许,难怪去桑家时,徐氏只留雪雁一人在跟前,果然是一心一意为黛玉,再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

    黛玉问道:“如何住不得?还是别人先占了?不曾听说。”

    雪雁伸出三根手指头,道:“我说姑娘住不得*馆,其中原因有三。”

    黛玉忍不住笑道:“那你就一个个说来听听,我虽喜欢*馆的幽静,到底也得看你们的意思,若是只我一人喜欢,你们不喜欢,住进去了,终究没什么意思。”

    雪雁道:“其一,*馆虽好,到底太小了,统共就是小小的三明两暗,地处狭窄,家具都是按着地角打的,咱们房里有两位教习嬷嬷,四个教引嬷嬷,一个奶娘,六个大丫鬟,六个小丫鬟,这二十来个人如何住?就是挤挤挨挨也住不过来呢!”

    黛玉若有所思,点头道:“你说得很是,咱们二十个人可住不下呢!”

    雪雁再接再厉地道:“其二,姑娘大了,平素最该留心男女之别,若是宝二爷不曾住在园子中还罢了,如今偏也住进去了,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是本家的姑娘,并无妨碍,可是姑娘姓林,若叫外人知道,如何看待姑娘的声名体面?姑娘如何对得起老爷的安排?”

    一席话不啻雷霆之震,几欲轰去黛玉之魂魄。

    她细细一想,越想越觉有理,再看容嬷嬷听完雪雁的话一脸赞许,就知自己想得不周。

    容嬷嬷叹道:“雪雁说得到底不错,姑娘今年十二岁了,若是别人家的小姐,早已相看人家了,只是姑娘在这里无人做主,才仍旧待字闺中。清白名声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就是没有什么,只要姑娘住在园子里,就有无尽的闲话可供外人嚼舌。”

    黛玉缓缓点了点头,看着雪雁问道:“你说有三个缘故,那一个是什么?”

    雪雁道:“我知道姑娘看中了*馆中的翠竹清泉,芭蕉梨花,粉墙修舍,那如诗如画的秀美赫然就是咱们江南烟雨中的景儿,竹节心虚,乃为君子,姑娘听着风过竹林和水激碎玉之声,倚着茜纱窗看书观花,再养一只鹦鹉在窗外,的确是人间仙境。可是姑娘素来体虚气弱,不惯凉意,那地方只能摆几案床榻,不能设炕,竟不适合姑娘住呢!”

    最美*馆,她明白北方干冷,黛玉习惯居住在水汽缭绕龙吟细细的湿润之地,和江南仿佛的*馆就成了首选,但是毕竟黛玉身体不好,即使喜欢也不能长居久住。

    容嬷嬷在一旁点头赞同,雪雁字字句句说得都有条有理,全为黛玉着想。

    黛玉当然明白雪雁说的有理,可是心中十分不舍,脸上就流露出来,挣扎半日,低声道:“我实在是喜欢*馆,住在那里,就像是回到了家乡似的。况且娘娘下了谕,我若不住,岂不是与之相悖?反让这里人说我轻狂?”

    容嬷嬷却道:“姑娘不必怕人说,这谕上只说让宝姑娘等进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又命宝二爷随着进去读书,哪有提起过姑娘只言片语?因此姑娘说不去,也是理所当然。”

    雪雁赞同道:“我和嬷嬷一样的想法,横竖娘娘又没有特特指明姑娘必须进去住,姑娘去可,不去亦可。再说了,老太太疼姑娘,姑娘求老太太把*馆留给姑娘做书房,难道老太太不答应不成?*馆既是读书的好去处,那就留作读书之地,岂不甚好?”

    除了黛玉,别人确实不配住在*馆里。

    黛玉思索了一番,欢喜道:“你说的很是,我这就跟外祖母说去。”

    匆匆到了贾母房里,只见宝玉刚从贾政房中回来,立即问她道:“妹妹住在哪里?”

    黛玉不答反问道:“二哥哥打算住在哪里?”

    宝玉笑道:“我住怡红院,妹妹就住*馆里如何?那里只妹妹配住,咱们又近又都清幽。”说完,不禁手舞足蹈起来,遥想大好前景。

    贾母坐在上头听了,面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黛玉一听宝玉住在怡红院,就知道自己绝对不能住在*馆里了,便没有回答宝玉的话,只依到贾母身边,道:“我舍不得外祖母,我要留在外祖母身边,至于*馆,好外祖母,留给我做书房可使得?每常闲了,倒是可以去园子里逛逛。”

    宝玉一怔,随即焦急道:“大姐姐都下谕了,妹妹如何反不去呢?”

    贾母亦是同样诧异,摩挲着黛玉的脖颈道:“正是,你怎么不愿意去?可是受了委屈?”

    黛玉笑道:“外祖母这样疼我,谁给我委屈受呢?我只是舍不得外祖母,想陪着外祖母一起住,难不成外祖母不肯我留下?何况大夫常说,我若想调理好,最好别住在阴凉之处,*馆太湿润了些。再有一点就是我房里人数众多,*馆太小住不下。”

    贾母忙道:“傻孩子,我当然也舍不得你,只是姐妹们都在园子里住,你一个人留在我这里像什么话?*馆对你身体不好,你就住在别处。蘅芜苑,稻香村,你爱住哪里都行,先紧着你挑,不止*馆一个选择。”

    宝玉在一旁点头道:“老太太说得是,妹妹既嫌*馆太潮,就住蘅芜苑,蘅芜苑里皆是香草,又极阔朗,和我看中的怡红院一样是大观园里最大的地方,够妹妹房里人住的。”

    凤姐因先前愧对黛玉,想着事后百般描补,听了这话,也笑道:“宝兄弟说的是,我瞧蘅芜苑也使得,里头都是极清香极名贵的香草,就是离得远了些,靠近后门子了。妹妹若说人多,我带人去给妹妹收拾,保管又敞亮又暖和又够住的。”

    虽然众人相劝,黛玉因尊重容嬷嬷和雪雁等人的看法,遂摇头不应。

    三春从贾政房中回来,听完来龙去脉,探春笑道:“娘娘既下了谕,林姐姐不去倒不好。”

    黛玉看了她一眼,微笑道:“娘娘谕里虽说叫姐妹进去住,到底没有提到我,也没说非住不可,宝姐姐和宝二哥哥都去住了,并没有违了娘娘谕。何况我只喜欢*馆一处,别的地方虽好,偏我不爱住。既住不得,做个书房却极恰当,我留在外祖母这里陪外祖母住,外祖母既解了寂寞,我亦尽了孝心,姐妹们住在园子里,我一样能天天进去顽。”

    宝玉苦劝不得,气得跳脚。

    李纨听到这里,看着宝玉的举止神情,忽然明白了黛玉不住在大观园里的用意,到底有教习嬷嬷看着,这样倒好,因此李纨不似别人一个劲地劝解黛玉。

    大观园里的风光再好,哪里比得黛玉的声名体面要紧?

    正欲开口替黛玉说话劝解众人,忽然贾政打发婆子过来说二月十二的日子好,叫姑娘们搬进去,叫人先行安置家具等物。

    黛玉便先问起姐妹们的住处,大家只好各自思索择地。

    不知怎么黛玉不愿意住进园子里的事情传到了王夫人那里,晚间服侍贾母用饭后,听贾母劝黛玉去园子里住,王夫人低头想了想,乃笑道:“老爷常说那里是读书的好地方,既然大姑娘想要*馆做书房,老太太依了又何妨?”

    贾母听了,瞅着了她一眼,沉默不语。

    宝玉见王夫人赞同黛玉的决定,心里纵然不满,亦不敢出口反对,只得呆呆坐在一旁。

    黛玉被宝玉扰了半日,心中早已厌烦,闻得王夫人之语,如得了凤凰一般,笑道:“二舅母说的是,我说*馆做书房合适,做卧室反不好,偏外祖母疼我,恐我跟着外祖母太过寂寞,不舍我离了姐妹,二舅母快帮我劝劝老太太,让我留在外祖母身边尽心罢!”

    王夫人立即道:“既然大姑娘喜欢,*馆就留给大姑娘做书房罢,横竖黑天白日的姐妹们都在老太太这里用饭,仍能一处吃一处顽。”对于黛玉选择不住在大观园里,王夫人讶异之余,十分满意,她原先还怕宝玉和她住得太近呢!

    李纨走上来笑道:“老太太怕林妹妹独个儿住在这里寂寞,可是林妹妹喜欢跟老太太一起住,未尝不是担心老太太寂寞,祖孙两个你想着我我想着你,真真是嫡亲的骨肉!”

    黛玉笑道:“还是嫂子知道我。”

    贾母见黛玉执意不住,不忍责她,只得道:“你既跟着我,明儿觉得寂寞了,可不许哭!”

    她语气微一松动,黛玉立即笑道:“我跟着外祖母里,哪里会哭呢!”

    王夫人脸上露出笑容,剩下姐妹们有不舍的,有遗憾的,有叹惋的,也有不在意的,独有宝玉闷闷不乐,听了这话说道:“虽不去园子里住,可也得常去园子里找我们顽!”

    黛玉自己也喜欢看花取乐,便笑着应了。

    贾母不放心,再三叮嘱凤姐道:“*馆留给你妹妹做书房,打扫看屋子的丫头都选好了,房间须得收拾得精致些,也得设一处歇息之所,若是读书累了,可以歇在里头,别舍不得给东西,若缺了什么摆设,只管来找我。”

    凤姐一样一样地道:“知道了,老祖宗只管放心,缺了东西,我必然来问老祖宗要!”

    于是,进园一事就定下来了。

    宝玉住在怡红院,宝钗住在蘅芜苑,稻香村由李纨带着贾兰一同住,迎春则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每处添两个嬷嬷,四个丫头,除了他们本身亲随的奶娘丫头外,另外还有专管收拾打扫的。

    回房后,黛玉将结果告知雪雁,雪雁忍不住十分喜悦,虽然大观园是女儿的世外桃源,天堂一样的仙境,但是不住其中,对黛玉身体好,名声好,那一点子遗憾就不算什么了。

    别人都忙着收拾东西准备搬家,独黛玉房中一如既往,平静如水。

    黛玉因要收拾书房,就叫雪雁搬书,雪雁可舍不得黛玉身边的前朝孤本名家书画不放在眼前,便道:“姑娘急什么?等琏二奶奶把*馆收拾好了,咱们再送些书去也不迟,现在搬去了,咱们在家可看什么?再说了,有些孤本真迹放在那里我可不放心。”

    林家积累了几辈子的书籍画作于黛玉是物尽其用,爱若至宝,于他们就是作践了。

    黛玉嗤笑一声,道:“凭是什么孤本真迹,也不过是给人看的书本子画面儿,论什么珍贵与否,世人也忒俗了些,当着宝贝似的藏着。你这么一副脾气随了谁?”

    雪雁撇嘴道:“我就是小心眼儿会算计,怎样?”

    说完,径自同紫鹃商议道:“搬进园子里的吉日离现在好远着呢,我只记着再过半个月就是咱们姑娘的生日,给姑娘过完生日再收拾笔墨纸砚罢,出了正月给姑娘做衣裳可还来得及?这是姑娘除服后第一个生日,衣裳鲜艳些。”

    虽然原著上只明写了宝钗的生日,而不写黛玉的生日,但是黛玉守孝时贾母都打发人送衣裳首饰寿面过来,今年除了服,必然不会不办,再有宝钗的生日在前,凤姐湘云的言语在后,黛玉的这次生日贾母一定会给她做的。

    雪雁觉得大概黛玉这次生日规模不小,不然不会到了五月说到金钏儿收殓,王夫人语气还酸酸地说只有两套黛玉生日时做的衣裳,毫无忌惮地在宝钗跟前流露出对黛玉的不满。

    紫鹃道:“衣料绣线丝绒都是现成的,咱们一齐动手,几日就得了,不必愁。”

    黛玉饮了一口茶,插话道:“我的衣裳够穿了,还做什么?省下这一点子工夫,不如多读几本书,多认得几个字,你们好了,我就欢喜了。”

    紫鹃听了,立即反对道:“姑娘的生日一年才一回,怎能不做?去年的衣裳都是素的,往后都不能穿了,今年很该多做几身。我已经选了好几匹料子,就等着出正月给姑娘做。”

    回头嘱咐雪雁道:“你一年到头不动几回针线,这回可不许躲懒。”

    雪雁忙笑着答应。

    她虽然继承了原身的一手好针线活儿,但是她确实不爱做这些,所以能不做就不做,恨得紫鹃几次咬牙切齿,幸而汀兰几个女工都极好,才放过了她,所以现在雪雁都穿府里发的衣裳,就是做针线,也就黛玉的和赖嬷嬷赖大夫妇几个人的,别的得不到她一针一线。

    出了正月,黛玉房中便由紫鹃带着忙活起来。

    雪雁坐在屋檐下,拿着针往头上蹭了蹭,继续绣手里的一只衣袖,黛玉过完生日就是春天了,所以衣袖上要绣应景的花儿,务必精致脱俗,她手里是红底绣着折枝白玉兰,鲜艳中透着素雅,十分好看,黛玉早说了要在生日那天穿。

    李纨进来笑道:“你们屋里好自在,我们可都忙死了。”

    雪雁站起身,道:“奶奶房里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李纨点了点头,笑道:“我那边东西不多,只需搬家时装进箱子里带过去就行了。你们姑娘可在家?我找她有事情。”

    雪雁忙笑道:“奶奶来得不巧了,姑娘去园子里了,想是和奶奶错过了?”

    修建大观园的时候,雪雁不好建议黛玉去园子里锻炼身体,现在大观园对姑娘们开放了,她就提醒黛玉去园子里赏花,在园子里逛一圈回来,一天的运动量就差不多了。

    李纨叹了一声,道:“既这么着,等你们姑娘来,告诉她一声,说我找她。”

    雪雁答应了,看着李纨离开后,复又坐下绣花。

    晚间黛玉回来,雪雁告诉她李纨来过,黛玉不以为意,道:“我见到大嫂子了,就是告诉我兰哥儿如今已经常去舅舅跟前请教功课了。”

    雪雁心中一动,这才明白他们的计划已经开始了,只不知结果如何。

    过完黛玉的生日,宝钗黛玉李纨三春等就搬进了大观园,一时之间,大观园热闹非常。

    如雪雁所料,贾母掏钱给黛玉做生日,具体掏了多少钱凤姐没有透露,可是看着生日的场面,雪雁就知道银子肯定比给宝钗的二十两银子多,因为酒菜戏曲都比宝钗那日好,席面也多,连她们这些丫头都有座位,吃得十分尽兴。

    而且黛玉生日前一天,贾母不但送了衣裳寿面食物给黛玉,还特特送了两套极精致的头面,据说是贾母陪嫁的好东西,雪雁看了,比贾母赏给她的绿宝石头面还要好几分。

    黛玉生日时,除了贾母给的衣裳外,还有府里给做的两套,邢王夫人各送一套,余者姐妹们送的都是一纸一画,一针一线,别无可记之处,倒是徐氏特特打发桑婉和桑媛过来一趟,送了一份寿礼,拜了寿吃完酒才离去。

    这日紫鹃进来道:“我从家里回来,路上遇见赖大娘,叫你后日家去一趟看房子。”

    雪雁喜道:“知道了,大约是原先的房主搬走了。”

    紫鹃笑着点头,放下包袱,捶了捶腿,道:“你那房子在哪里?有几间?赁出去,一年赚几个钱,比你在里头的月钱多。”紫鹃和黛玉虽然都知道她要买房子,却不知作价几何。

    黛玉听问,也好奇地看向她。

    雪雁笑道:“在府后头的小花枝巷子里,一共十六间半,二百两银子买的。”

    黛玉一愣,道:“在京城里买一座小院子这样便宜么?”

    雪雁想了想,摇头道:“姑娘问紫鹃姐姐,大约她清楚些,问我,我可不知道。这房子是干娘留给我的,说是一个原本求到大哥哥跟前由大哥哥推荐到二老爷门下的举子所有,才盖了两年,不想时运不济,老娘死了得回家守孝,谋职也付诸流水了,所以就卖了房子。”

    不等她说完,紫鹃立时道:“没有四百两,别想买一套这样的院子!你这回可占了大便宜!在其他地方十来间的房舍连同院落一百多两银子就能买下来,可是你这房子关键是所处的地界好,前面是咱们两个国公府,周围也多是达官显贵,平常官兵巡逻多,宅邸安全,所以价格昂贵。我料想他是留个善缘,等三年后回来再求到赖大爷跟前,所以才这么便宜。”

    说完,又道:“不将一二百两银子放在眼里,想来他家颇为有钱。”

    雪雁掩口惊呼,道:“我说干娘怎么说一年有五十两的租金,我本来想着几年就回本,这人何必卖了它,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很有道理,这举人家里确实有些钱。”

    紫鹃笑道:“五十两算什么?在这里,六七十两银子还有人抢着赁呢!我买的那些地,一亩地七八两银子,刨除工钱人力,一年有二三两银子的收成,也不过几年就回本了。”

    雪雁一听,向黛玉道:“姑娘听听,这才是会算账的呢!姑娘动不动就赏我好几亩地。”

    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黛玉心中盘算了一下,道:“原来一亩地这样便宜,雪雁,你也很该买几亩地赁给佃户种,你一年大约一亩地能得一两银子,像紫鹃一样多买几亩地,不必靠着月钱过活了。”

    雪雁扑哧一笑,道:“我买了地,可叫谁去管?姑娘想得忒简单了些。我比不得紫鹃姐姐的父母都是管事,不但时常能去看看,紫鹃姐姐的哥哥兄弟也在田庄上看着。”

    黛玉叹道:“说的也是,我们都是出不得门的人。”

    紫鹃还要说什么,忽见小酒儿匆匆挑起帘子进来道:“雪雁姐姐,外头有个宫里来的小公公找你,因是宫里出来的,门房回了琏二奶奶,可巧琏二奶奶在老太太屋里,所以老太太知道了,叫人请进来,闻得是找姐姐,打发我来叫姐姐过去。”

    雪雁一惊站起,看向黛玉和紫鹃。

    黛玉道:“许是你接济的那位于公公?你快过去罢,请进你屋里坐坐也使得。”又叫人预备茶点。于连生是小太监,进出女眷房屋无碍,既是雪雁的故人,黛玉乐得给她这份体面。

    雪雁答应了过去,只见一个服色甚新的小太监坐在贾母下首,果然是于连生。

    见到雪雁进来,于连生立即站起身。

    贾母笑道:“方才于公公说了,原是你的故人,你快接于公公过去坐坐,说说话叙叙旧。”说着,又叫人预备茶点送过去,并未留雪雁和于连生在她房里。

    雪雁谢过,方告退,在众人意味不明的眼神中引着于连生离开。

    于连生在途中笑道:“妹妹没想到我能找到这里来罢?”

    雪雁回眸一笑,道:“是没想到,一别一年,大哥大变样儿了。大哥好容易来一趟,可要见见我们姑娘?我们姑娘才叫人给预备茶点呢。”

    于连生正色道:“既来一回,很该拜见。”

    见到于连生,黛玉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叫雪雁好生款待。

    到了雪雁房里,雪雁一面叫小酒儿和小荷倒茶捧果,一面笑道:“不知不觉一年多没见到大哥了,今儿见大哥平平安安,心里才算放下。”

    于连生端着茶碗喝了一口茶,掩不住一脸感激之色,道:“亏得妹妹当日想得周全,我才有今日。靠着妹妹给的东西打点宫里的老太监、宫女们,尤其是那次衣裳里包着的金银锞子,我才有今日的好差事,不然早就被分配到偏僻角落里任人欺凌了。”

    雪雁却不肯居功,道:“大哥说的是裹在冬衣里的金银锞子?那是我们姑娘给的。我们姑娘说,金银锞子轻巧,在宫里打点比别的好。”

    于连生一怔,忙道:“妹妹怎么不早告诉我?我方才该谢谢你们姑娘才是。”

    雪雁笑道:“我们姑娘可不在意这些。大哥现今在哪里当差?今儿怎么有空出来?”

    提起差事,于连生脸上便带了一点笑容,轻声道:“我现今在大明宫当差。”

    作者有话要说:戏子事件原著上贾母虽然没有说什么,因为大家笑过就散了,可是湘云说戏子时还没定亲,送走时间原著没有明写,五月份再来就是前儿大喜了,出自袭人口,定亲了,我觉得肯定有贾母的原因在内,而且这次来她懂得送鸳鸯等人礼物了,后来没有贾宝玉提醒,贾母根本就不去接她,再次走的时候还跟贾宝玉说,老太太想不起我,你就提醒她去接我,我想,大概湘云自己也知道自己说黛玉像戏子,然后得罪老太太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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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谁不好,偏偏穿越成最悲剧女主角的贴身丫鬟。 她叫雪雁,陪着林黛玉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到了荣国府沦为紫鹃的副手,做些跑腿的活计。 作为现代新女性,她怎么能让自己继续悲剧下去? 于是,保护好林黛玉嫁个良人,然后自己脱籍离开,广置田,多存粮,当个小地主。红楼小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红楼小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红楼小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