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同人小说凤囚凰TXT下载凤囚凰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凤囚凰全文阅读

作者:天衣有风     凤囚凰txt下载     凤囚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百五十七章 两地朝天子

    楚玉走出柳树林,来到洛水江边,有些意外地看到马车停在岸上,而阿蛮则蹲在马车边,半张脸埋进膝盖里,露出的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好像被抛弃的小狗。

    楚玉跑出柳树林时,已经想过在这里会看不到阿蛮,毕竟拖延那么久,阿蛮也许等不到她,便自己回去了,可是现在他还在。

    也许有点傻,但是不论怎么样,这种始终有人等待着的感觉,真的很好,简直温暖得能把胸口塞得满满的。

    楚玉走近的时候,阿蛮也同时看到了她,他呼地一下站起来,险些把身旁的马车撞倒。他一脸开心地迎上来,原本沮丧的神情一扫而空,走近了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所以观沧海叫他走时,他都没走。

    但想起王意之走了,阿蛮又垮下脸来:“但是……船走了。”画舫开走的时候,他只能被观沧海按住,连一步走迈不出去,不管他怎么费劲反抗,都无法对观沧海造成影响,他这才头一次发觉,自己的力量是那么地无力。

    楚玉宽慰地笑笑,道:“我们不坐船了,跟我回去吧。”船啊什么的,已经无关紧要了,现在她应该做别的打算。

    还是如同来时一般,阿蛮驾车在前,楚玉步行跟随车后,绕经柳树林边时,楚玉朝原本容止站的地方看了一眼,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想必他也自行离开。

    回到楚园的时候,花错见她去而复返,有些错愕,但也没说什么。楚园还是今早她离开时的样子,屋子都维持着原样,楚玉进了卧房,一头栽倒在床上。

    翻过身来,放松了一会儿筋骨,楚玉的目光逐渐变得有些空茫,伸手进腰间摸索一会,她扯出来一个精巧的挂件,雪白的长方体,似玉非玉,两头包裹有金箔,一侧挂着细绳。

    这是……当初容止身处险境之际,交托给她的信物,让她倘若等他不到,便将此物交给观沧海,但是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她忘了这件信物的存在,而容止也似乎忘了问她索回。

    这一年来她虽然可以请观沧海代为转交,但总是不太情愿经由第三人之手,想要亲手归还。

    今天虽然揭破容止身份,但她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又忘记了这档子事。

    手掌用力收拢,坚硬的长方体硌得掌心生疼,楚玉苦笑一下。

    为什么生气?

    因为恼羞成怒。

    容止欺骗她,这固然让她不快,但更多的,却是对她自己:

    在容止身份被看破之前,她已经对“观沧海”产生了隐约而模糊的好感,仿佛这个人有什么地方在吸引着她一般……

    她居然两次吊死在一棵树上!

    那株名叫容止的树换个了名字,把自己乔装打扮一下,再一次来到她面前时,她还是无知无觉地头一仰吊了上去!

    这算什么?!

    心里暗暗咬牙了半晌,楚玉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攥紧信物便直闯隔壁,邻家下人都已经习惯了她往来,见她满脸被人欠几百万钱的表情,虽然奇怪,却也不曾阻拦。

    楚玉没有找到容止,倒是在一棵树下找到了观沧海,她仔细确认了一会,这个确实是正牌的观沧海,没有伪冒的迹象。

    观沧海听出是楚玉的脚步,微微一笑道:“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这个人,也是帮着容止骗她的帮凶,什么师兄弟不合啊,八成是编出来骗人的吧。这对师兄弟狼狈为奸,简直合得不能再合了。

    楚玉狠狠地瞪着他,在心里腹诽了一阵子,才开口问道:“容止在哪里?”

    观沧海懒洋洋地道:“他方才回来之后,便收拾行装走了,你晚来一步。”

    楚玉眯着眼睛分辨这话的真假,但是观沧海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她也只有悻悻地放弃:“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他去哪里了?”

    观沧海笑道:“他去哪里,与我何干?”他摆明了一脸我就是不说你奈我何的神情,让楚玉恨得牙齿痒痒的,就连对容止的恼怒也有点儿转嫁到了他身上,但是恼怒归恼怒,楚玉心里明白,她没办法把观沧海怎么样,这人的武力毕竟是有真本事的。

    楚玉想了想,心说既然找不到容止,那便暂时放在一旁好了,反正容止既然有所图谋,便肯定会来主动与她接触的,横竖都已经耽搁了这么久,再迟一些还给他,也没什么关系。

    **************************************************************

    北魏首都,平城。

    平城是北魏都城,甚为恢宏壮丽,与江南温婉相比,又是一番动人景致,约莫是因为在天子脚下的缘故,纵然是到了春末,天气依旧带着一点凛冽的味道。

    又是天子脚下。桓远有些嘲讽地笑了笑。

    建康也是天子脚下。

    不过此天子与彼天子却不一样,桓远依照墨香的请求,随使臣来到北魏皇都之后,见到了北魏现在的皇帝拓拔弘,发现这个年岁甚至比刘子业还小几岁的皇帝,却出乎人意料地老成大气。

    拓拔弘今年才十四五岁年纪,也就是和流桑差不多的样子,但任是谁都无法从这个少年脸上看出不成熟的稚气,他的目光坚毅凌厉,黑瞳之中时常闪烁着野心的光辉。

    在与拓拔弘一席谈话后,桓远心中便想,倘若他是北魏人,也许便会真心诚意做这人的臣子。

    来到北魏的这些时日,他不光见了拓拔弘,也看到了两个南朝故人。

    其中一个自然是天如镜,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但是天如镜始终是那么一副飘渺出尘的模样,他一时间也不能看出他想要做什么,只能暂且留下,见机行事。

    而另外一人,则曾是南朝的一个亲王,因为被刘子业猜忌,在楚玉的帮助下逃亡来北魏的刘昶,他来到北魏后,北魏皇室便将公主许配给他,还封他做了高官,日子过得极是不错。

    也许是因为同来自南朝的缘故,两人较为亲近,又兼刘昶对诗文也算有心得,时常邀请桓远去他府上,今日两人一番畅谈,临别之际,刘昶看着他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道:“桓远,我有一些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桓远微笑道:“你我之间有什么不当讲的?请说吧。”刘昶这人没什么不好,就是性格太过拖泥带水,就比如眼下,明明是有话要说,反倒需要旁人来鼓励他一下。

    刘昶犹豫一下,还是说了:“桓远,有的人,不当碰的,不要碰。”

    桓远有些迷惑,跟着追问下去,但刘昶却是闭上嘴,怎么都不肯说了。

    出了刘昶府邸,桓远步行回家,他住处离此地不远,不须马车劳顿。

    他身穿白色面料的广袖长衫,袖口衣摆纹绣精致草花纹,衣袂飘飘极具风致,每次走在街上,都能吸引来不少目光。

    平城是北魏首都,尤其是这一带附近,居住着不少鲜卑贵族,街上身着胡服的人并不少见,但是自从桓远来了之后,便不断有鲜卑人因倾慕他风度仪态,舍弃胡服,改易汉装。

    这自然是桓远始料未及的。

    慢慢行着,桓远的心思却飘到了千里之外的洛阳,也不知楚玉现下境况如何,是否依然依旧安好?他或许该派人去瞧一瞧她,又或者,给她送一封信。

    但是,信上写什么呢?

    正思量着,桓远隐约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却没怎么往心里去,那声音第二次叫时,稍微大了些,带着点笑意,破空而来:“桓远!”

    这声音是……

    桓远心中一震,朝着那声音的来处转身,抬目看去,只见身着男装的年轻女子,站在还有些春寒街头,笑意盈盈,如花盛绽。

    车如水马如龙,桓远怔立当场,万物都仿佛笼上一层雾,眼中只有她一人的影像是清晰的,当真见到时,才觉察思念是来得如此急遽。

    楚玉朗声笑道:“怎么,才这么些日子,便不认得我了?”

    理当在千里之外的人出现在眼前。

    梦耶?非耶?

    什么胡汉分别,什么权力争夺,什么江表风流,什么南宋北魏,什么祖上旧怨,什么道德文章,在这一刻,皆尽轰然倒塌灰飞烟灭。

    =======================================================================

    前两天踩到走廊上的水,然后身体一歪肩膀胳膊重重地撞在旁边的墙上,虽然没有摔地上很幸运,当时也没什么事,但是这两天却发觉肩膀开始疼起来了……考虑是不是要去看看医生……

    此外,第五卷,结束,下一章开始进入最终卷^_^

    求包月月票~~

    女频界面下,封面下有投包月月票标志,起点女频包月用户在登录状态下点击即可。假如是从主站进来的,点击封面下部那个红色的【女频作品】标志转入女频页面。

    木有包月月票地话,那就给两章推荐票票吧~~~拜谢!

二百五十八章 何日再相逢

    楚玉桓远两人街头重逢,各自说来别后近况,听得楚玉说这一年来与他们往来的“观沧海”竟是容止所扮,桓远心头一凛,暗道难怪他一直不是很喜欢观沧海,纵然与他谈论文章,也始终脱不去那一丝防备的意味,他原以为是因容止之故,如今看来,却原来那人本就是容止。

    他蛰伏一年,又是何故?

    一念及此,桓远担心地观察楚玉颜色,但见她淡淡恼恨中有几分不以为然,似是没吃什么亏,也便放下心来。

    楚玉继续说她来平城的事:“我既然明白那观沧海便是容止假扮,也没兴致继续住在洛阳了,再加上我有些想念你,便跟阿蛮花错一道来了平城。”花错后来也知道了容止的身份,却没有太剧烈的反应,神情冰冷依旧,只是在她提出要离开洛阳来平城时,也说要一道前往。

    她初到平城之际,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往什么地方找桓远,虽然有一个大目标,但她总不能往皇宫里闯吧?

    桓远虽在平城声名不显,但是楚玉很快便打探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所在,便是她亲自在危机之际,从建康送走的义阳王刘昶,他一离开建康便直奔自己的驻地,意思意思与刘子业手下将官打了一仗,随即收拾行装投奔北魏而来。

    刘昶来到北魏,很受皇帝礼遇,楚玉让人投递拜帖,本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却意外地得到了全面的帮助,刘昶不仅告知了她桓远的近况,还在平城给她找了一间仆佣齐全的大宅子,一来便能让她住进去。

    她来平城三四天,杂七杂八的琐事不少,今天才算完全安定下来,便专程来找桓远。

    桓远一直倾听着他离开之后发生的事,不时含笑点头,平城位于北方,这里的春日景致总是不如江南浓郁,可是今天他却仿佛觉得,仿佛全天下的春光都聚集在了他身边。

    楚玉说了自己的情形后,桓远也拣一些无关政务的事说给她听,只说自己住在何处,每日与什么人来往,但朝政这边,却是极少提及。

    他现在虽然跟随着拓拔弘,却并未封官,只是偶尔被传唤召见,在一些政事方面询问他的意见,除了制定政略外,拓拔弘最迫切的,是从冯太后手中将权力完全抢夺过来。

    冯太后掌控朝政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也收拢了一批亲信,只要她愿意,依旧可以影响朝局的变动,这对于野心勃勃想要独揽大权的拓拔弘来说,是不能容忍的。

    帝是孤家寡人,不允许有人站在同样的高度,分享与他一样的权力。

    不过冯太后那边也不是省油的灯,冯太后自己精于权争,手下又有得力谋臣,纵然有些落入下风,却并未彻底败退,两方便陷入了僵持的状态,拓拔弘纵然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让桓远惊讶的是,天如镜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好像是站在北魏皇帝这边,却没有进一步的努力,仿佛只是一个安静的旁观者,静静地看着这对名义母子的互相残杀。

    他忽然想起,在南朝之时,天如镜仿佛也如现在这般,随侍在刘子业身边,看着刘子业行事暴虐,自己走向败亡,却不曾出手干涉。

    难道,天如镜要的就是现在这个状态?

    他究竟安的什么心思?

    桓远不论如何聪明,都猜想不到,天如镜此举,仅仅是暂时要维持住一个平衡,以符合某一段历史记载罢了。

    两人说说笑笑,却是先去了桓远的住处,楚玉让桓远抛了此地,与她住在一起,桓远也未推脱,不过半日功夫,便顺当入驻新宅。

    桓远让人把书籍等行李搬进家中,偶尔抬目一看,却见是楚玉含笑望着他,从南到北始终相伴,虽然不是亲人,但是已经比亲人更难割舍。

    四目相对,两人心中俱是一片暖意。

    ********************************************************************

    楚玉来到平城,最主要的目的是找桓远,看他貌似一时脱不开身,便也跟着在这里安顿下来,好在刘昶提供的居宅极为舒适,几乎都是按照南朝的格局摆设,宅院里的仆人更是细心周到,尤其是厨子,还考虑到她会初来此地水土不服,在饮食之中加以药物调养温补。

    但是……

    太细心太周到了,什么都是她喜欢的类型,建筑摆设是她喜欢的样式,菜肴酒水亦是她偏爱的口味,虽然据刘昶说是南方来的名厨,但不管什么样的厨子,也不可能未卜先知地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吧?

    才过了没几天的舒心日子,楚玉便渐渐地觉察出不对劲来,她先后找来几人询问,接着便在一日早晨,心中有数地去找了刘昶。

    楚玉乘车来到刘昶府邸门前,先使人通传,没一会儿有人走出来,说是请她去往另一处相见,马车尾随着领路人行了一路后,楚玉发现那人又将她带回了自己的居所附近。

    就在楚玉忍不住要问是怎么一回事时,那人在一扇门前停下来。

    那正好是楚玉左侧邻居的大门。

    入驻新居后,楚玉曾特地令人先去大谈了左邻右舍的来路,她左右皆是高官贵族的别院,其中左侧那座便属于刘昶名下,但刘昶多半住在自己府邸中,并不怎么来此。

    领路人没有敲门,直接推门直入,两扇门并未上锁,只一推便两侧分开来,领路人朝门内走去,楚玉迟疑片刻,下车尾随而入。

    顺着修葺的石子道路,走到一处偏院里,院中满是葱郁的竹荫,白衣宛如浮冰薄雪,在深静绿意之中分外地明显。

    引领着楚玉到达这里,领路人便躬身一礼后退着离开,楚玉站在院子门口,冷笑一声:“果然是你,你又想做什么?”

    建康——洛阳——平城。

    真是阴魂不散。

    发觉刘昶给她配的厨子竟然如此了解她的饮食习惯,楚玉便产生了怀疑,她询问了跟她一道从洛阳来的人,得知那厨子并未向他们询问她的喜好,这说明厨子的资讯从别处得来。

    她回想起洛阳之事,很容易地便将这些与容止联系起来,只有他会如此细心缜密,也只有他,完全了解她的习惯喜好。

    如此不难推导出,刘昶跟容止也是一路的,只要询问刘昶,便能找到幕后的容止。

    如今正在眼前。

二百五十九章 再也不相干

    楚玉心中明白,她能发现那些细节,该是容止刻意给她留下,好方便她顺藤摸瓜找到他的线索,以容止的心机,不可能露出来如此大的破绽,否则刘昶不会连见都不见她,便派人直接带她来到容止的所在,而他也不会早就等在此处静候。

    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偏院与建康公主府的沐雪园是相似的格局,同样是入眼竹林,白衣少年独坐幽篁,青石台上,他笑意如水,眼光深不可测,只是物虽相似,人却非昨。

    见到楚玉,容止并未询问别后之事,更没有解释自己的行为,只洒洒落落地微微笑着,好像面对着寻常人,说一件寻常的事:“我有一笔交易,想要与你做,不知你是否愿意?”

    楚玉有些讥讽地笑了笑:“难道我可以拒绝么?”口气中除了嘲弄,还带着微微的倦意。

    他总是在无声无息间布下巨大的罗网,等着她毫无知觉地走入网中,洛阳时是这样,来到平城也是这样。

    她的居所只怕早在他掌握之中,而那些细心周到的侍从仆人,也约莫是他的耳目心腹,她现在居住的宅院里,除了从洛阳带来的原班人马外,就连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蚊子,只怕都是姓容的。

    很好,他全盘掌握,她不能,他位高权重,她没有,在这样不对等的条件下,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

    孙悟空无论如何都翻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她从南到北都不曾彻底摆脱他的影子。

    嘿,很了不起么?

    方才见到容止的刹那,楚玉便做好了妥协的打算,面对这么一个人,跑又跑不掉,斗也斗不过,偏偏对方还好声好气地笑面以待,弄得她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

    现在楚玉也想开了,摆脱不掉就不要摆脱吧,她认输,她服气,等她身上的利用价值消失,想必容止不会多看她一眼。

    从过去一年的情形看,容止似乎并不想要对她造成伤害,甚至还加以保护,这也是她如今全无畏惧的原因。

    说话间,楚玉注意到了一件事。

    从建康到洛阳,再从洛阳到平城,周折辗转几千里,对于容止,她的神经已经锻炼得比较强悍,现在就算容止忽然变身赛亚人,她恐怕也不会吃惊。

    可是这件事还是让楚玉稍稍吃了一惊,因为她如今才发现,容止并不是一个人在竹林中,他身旁还有一人,只是那人个头太小,兼之方才她的心思都放在容止身上,一时间没瞧见。

    那是一个被华丽锦缎丝帛包着得圆滚滚的婴孩,用好几层锦被垫着,就躺在容止身旁,婴儿皮肤细白娇嫩,圆圆小脸上五官精致,尤其是那双小嘴柔嫩水亮,两只胖乎乎的小手还抱着容止的手掌,容止还时不时地伸指逗弄那婴孩。

    与容止幽深不可度测的眼眸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婴儿不染尘垢的双目,虽然是同样的漆黑如墨,但前者幽深得仿佛能吞噬时间宛如,后者却清澈澄然地,完完全全倒映出竹林的青碧疏影。

    楚玉仔细地打量那孩子,试图从小孩子漂亮的眉目中找出属于容止的痕迹,但那孩子漂亮归漂亮,却并不怎么像容止,找了一会儿,她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直接问道:“你的私生子?”

    容止神秘地笑了笑:“我的侄孙。”

    他一说关系,楚玉当即明白了那婴孩的身份:太后冯亭是北魏皇帝拓拔弘名义上的母亲,换而言之,容止是拓拔弘名义上的舅舅,再换而言之,拓拔弘早熟早婚早育生下来的儿子便是容止的侄孙。

    这个婴儿,那么幼小那么柔弱,很有可能是北魏未来的继承人,现在却在容止手中。

    楚玉忍住多看那婴儿的冲动,收回视线转到方才的话题:“言归正传,什么交易?”她仿佛隐约能窥见容止野心的一角,纵然身为太后的兄弟,但是容止似乎并不会满足于此,他也许会继续攫取,江山如画是他万里棋局,这婴儿或者便是他的棋子……但是,这些都与她没有关系。

    楚玉平静地想。

    他为王也好,为寇也好,这都与她无关,她不介意暂时做他的棋子,等事情一了便离开此地,也彻底地摆脱他。

    容止微微一笑,道:“这交易有关天如镜,如今天如镜在拓拔弘身边,我不便直接出面与之争锋,我猜想,对于那手环,你大约知道得比我多许多,告诉我你所知道的,待北魏权柄最终有了归属,便是这交易完成之时。”

    对于他提出来的要求,楚玉略一吃惊便立即释然,这大约也是容止唯一可以从她身上图谋的了,只是她依然有些奇怪,容止所要求的并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上次在洛阳的时候他不肯直说呢?再往前推导,他作为“观沧海”时,她对他几乎没什么防备心,那时候他完全可以从她口中套话,为什么他也没有那么做呢?

    不知道为什么,楚玉感觉好像不太应该问这些,便强捺住疑虑,直接谈起了条件:“好极,那么倘若我告诉你那些,你能给我什么?”

    容止微笑着,他漆黑的瞳孔里映着楚玉的倒影,那么地深凝专注:“你想要什么呢?”

    楚玉迅速在心中盘算一下,再看一眼容止,试探着开口道:“我也不要太多,第一,北魏的自由居住权,这个不过分吧?”

    “不过分。”

    “第二,事成之后,我希望你能不再出现在我面前,也不要再派人打扰我。”这个条件,楚玉是为了自己提出来的,倘若一直跟容止照面,她会很难把持住自己,就好像现在,只是跟他在一个空间内相处了一会儿,便又有一丝难言的滋味在心头蔓延。

    这种感觉虽然还在能控制压抑的范围内,但楚玉很不甘心。只有真正与他断绝关系,她才有完全忘却的可能。

    见容止只是沉默,却不回答,楚玉平静地继续道:“我这个要求也不过分吧?本来你也只是为了天如镜的情报,等你事成之后,也没我什么事了。算是恩怨两消,今后再不相干。这样难道不好?”

    她不是在赌气,而是审时度势,这样最好。

    “……很好。”容止微微一笑,慢慢地道。

    好一个再不相干。

    原来,真的可以冷漠到这个地步么?

    容止望着楚玉,看着她带几分决然意味的眼眸,头一次感到这种冷意,分明夏日已然将近,但那发自灵魂深处的幽寒却将他整个包裹住,不明显不昭彰,无声无息无痕无迹,无所不在。

    他心性素来强大坚忍,无可动摇,只要是对目标有利的,即便是折断骨头,甚至生命垂危,他也能受之如饴,那不是忍耐痛苦,那是基于强大掌控下的满不在乎。

    他从来没想过竟然会有这么一天。

    那个先动心的人,分明是她,最初无情的人,分明是他,可是为什么到了如今,却是她全身而退,他不知所措?

    他只是对自己的身体狠毒,可她却是对自己的心狠毒。

    你若无情我便休。

    怎么喜欢都可以抛却,不管不顾,一刀斩下。

    再不回头。

二百六十章 一人咬一口

    容止就那样当着楚玉的面陷入沉思,他城府极深,纵然心中汹涌着怎样的狂澜,只要他愿意,都能控制住不给人觉察,眉目神情反而更为从容高雅。

    这一景象落入楚玉眼底,便觉得他大约又是在打什么坏主意了。

    就在楚玉等他回神等得有些不耐的时候,才又听到容止的声音:“还有么?”还有什么条件?

    楚玉精神一振,立即接上早就准备好的话:“还有,你想做什么我不管,但是我不希望你将手伸到我身旁,拖我身边的人入局。”

    容止微微扬眉:“比如?”

    楚玉直视他,目光坚定道:“比如桓远,比如流桑,我知道桓远之事也许与你无关,流桑跟着他姐姐走也是我所希望的,但是,我不希望这样的事再度发生,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吧?”事实上,除了桓远,现在她身边还真没什么可以利用的人了,提这个要求,也只不过是以防万一而已。

    楚玉所思容止自然明了,他含笑点了点头,道:“这个也可以允准。”他坐在石台之上,言语神情都甚是温柔,但是却生生让楚玉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她就是那笼中鸟网中鱼,生杀予夺全在他一念之间。

    这感觉不大舒服。

    楚玉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心里又仔细思量了一遍,其实以容止的手段心机地位权势,想要从她这里逼问获得天如镜手环的全部讯息,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他却选择了相对温和的交易手段,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应该是还算不错了。

    再想想从前,容止被困于公主府内时,只怕日子比她还难挨,如今不过是风水轮流转轮到她身上而已。

    眼下的境况虽然不甚令人满意,但是只要挨过这一阵子,应该能一了百了。

    这么一想,楚玉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她面上的笑意忽然变得爽朗明快,笑眯眯地瞧向容止:“最后一个小小的要求,你别嫌多,这个和方才的要求可以算是合在一起的,那便是,你扳倒了天如镜的同时,最好也让桓远脱身出来,不再需要给拓拔弘拓拔绿的当什么幕僚。”

    容止凝视着她,很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微笑道:“好,你说的这些,都不难办,我一并应允下便是,只不过最后一条,现在不是兑现的时候。”

    楚玉原本还预备着讨价还价,却不料容止答应得如此痛快,惊讶之余,心中充满了欢喜,她脚步轻盈地走近两步,飞快地伸出手来,掌心朝外竖立,道:“成交!”

    容止抬手在她掌心轻按一下,随即笑道:“仅以口头约定,你就不怕我反悔?”击掌为誓,这可是最不可靠的誓言。

    楚玉嗤笑一声:“倘若你想反悔,就算白纸黑字写下来,你也不会被约束,倒不如索性简单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方才容止的手掌与她相触时,不像是拍击,反而更像是安抚似的抚摸……

    错觉,绝对是错觉。

    两人如此算是一言为定,容止散淡地笑了笑,转头又去逗弄北魏将来的继承人,他的神情十分温柔,眉眼间流转的光彩好似春光,将料峭而高不可攀的雪意逐渐化开,楚玉忍不住看得呆了一呆,回过神后,她便觉得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

    按照她跟容止的约定,她现在应该将自己所了解的手环的资讯告诉容止,可是看容止现在的样子,似乎并不怎么着急想知道,反而撇下她去逗小孩……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容止白皙修长的手指轻点在婴儿柔嫩的小嘴上,后者伸出肉团一样的小胖手,抓住他的食指往嘴里送,细白的小小虎牙卖力地啃咬着,好像要咬断手指一样用力。

    楚玉看得都快呆了,心中暗暗为北魏继承人捏了把汗,就算是长牙期间需要磨牙,也该挑一下对象吧。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啊,无知者无畏,谁都敢咬,那可是容止啊,她都不敢咬……啊,不对,她咬过,但是没咬中……

    想起来“咬人”的原因,楚玉脸上又热起来。

    容止沉静地一笑,探出手指轻轻搔刮婴儿的脸颊嘴角,逗得婴儿咯咯笑起来,趁此机会,他抽出手指,食指的第一第二指关节间留下一个带着湿痕的细巧牙印,乍看上去好像套上一只指环。容止看了一会那“指环”,转头对楚玉笑道:“见笑了。”

    楚玉想了又想,还是小步移动双脚走过去,差不多是用蹭的蹭到婴儿身旁,容止在婴儿左侧,她便站在右侧。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目光看容止,只好假装专注地看婴儿,原本是假装,到最后却是真地端详起来,并且越来越喜欢,这小孩子实在是生得太漂亮了。

    看着看着,楚玉想起一事:“这孩子好像生得不大怎么像胡人。”不是说北魏的皇帝原本是游牧民族鲜卑拓拔氏么?

    她老听桓远说平城胡人多,可是这些日子下来,她偶尔出门游荡,街上一看,却分不出谁是胡人谁是汉人,只觉得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除了衣装外,跟南朝并无多大区别。

    当然,具体鲜卑人长什么样,楚玉自己也没什么概念,只模糊地觉得应该是高鼻深目,但是又不像外国人那样金发碧眼,总之和汉人应该不大一样。

    街上这样的情形可以理解,是因为进入中原后,鲜卑人与汉人混居通婚造成的,因为汉人的数量基数大,导致鲜卑人逐年被汉化,现在看来,就连所谓的皇室血统,也被汉化得厉害

    看了一会,楚玉忍不住也学容止那样,伸手去逗弄,下一秒,她的右手食指也跟着步入容止的后尘,被小家伙用软绵绵的小手一把抓住,非常熟练地塞入口中啃咬,看来他干这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楚玉倒抽一口凉气,吃痛地想抽出手指,却又怕失手弄伤婴儿,那么软那么柔嫩的小家伙,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弄坏的样子。

    容止抿着嘴唇,眼角微弯瞧着她皱眉的样子,欣赏了一会儿,才拔指相助,逗弄婴儿主动张开嘴,解放她被咬住的手指。楚玉一抽出手来,便也看见,自己的手指上多了一个细小牙印,正好与容止手上的在同一个地方。

    每人一个牙印,一模一样的位置,明明两人之间没有半丝儿接触,却仿佛有一条无形的丝线牵系着此端与彼端。

    楚玉正不自在着,耳旁忽然传来问话声:“你喜欢孩子?”

    楚玉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容止是在跟她说话,犹豫了一下,她点了点头道:“还好,不吵闹的时候喜欢。”就如同现在这样,要是闹起来,她就该跑了。

    容止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楚玉有些莫名其妙:他记住这个做什么?

二百六十一章 离心而同居

    又逗弄了一会婴儿,楚玉脑子里先自行梳理一遍,才有条不紊地,将她所知的有关手环的全部,都告诉容止。

    她轻声慢语,偏低的嗓音在清幽竹林中宛转回旋,从最初的最初开始,将她的来历,对于天如镜的观察与猜测,曾经与他做过的交易,等等,一五一十地告诉容止。

    反正这些东西,上回在他装晕之际已经被他听去不少,此时就算再多说些,也不妨事。

    楚玉说得很慢,遇到有听不明白的地方,容止便打断她的说话,细细地询问,直到解释清楚后,才继续往下说。

    楚玉看着婴儿,容止也看着婴儿,他们交谈着同一件事,却似是极有默契地不去看彼此,目光交错而不交汇。

    一直到楚玉说到她发现那手环还有穿越时空的功能,容止的手指微微一颤,他转过头来定定地注视楚玉,道:“你是说,那手环,能让你回到千年之后,你原来的地方?”

    一想到没回成家,楚玉顿时心烦意乱,她草草地点了点头,道:“应该是吧,我自己没有尝试过,但是从理论上来说,应该是可以的。”

    只要让她能操纵那手环……

    只要……

    没那么多只要了,她上次主动放弃了机会,天如镜有了防备,想要放倒他,已经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容止又深深地看了楚玉片刻,问道:“换而言之,那手环能将人带往千年之后?是么?”

    楚玉正要随口答是,忽然心中一动,她扭头望向容止,道:“你是不是可以将手环弄来?”纵然现在两人不对盘,但这不妨碍楚玉对于容止的心机手段抱有非常信心,倘若他决定这么做,也许真的可以得偿所愿也说不定。

    容止眨了眨眼,轻描淡写地巧妙绕过:“届时再说吧,我量力而行。”

    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这个问题就含糊地带过。

    因为想起往事,楚玉的心情低落不少,接下来也没什么重要讯息,她便有简单地说了些,接着便要告辞离开,临走之前,楚玉终于忍不住看了眼容止,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压在心口的话问了出来:“容止,你,想当皇帝吗?”

    这个人,绝不像是能一辈子居于人下的,他拥有深沉的心机和钢铁般的手腕,他在南朝时便已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纵然因为意外而溃败,但想要重建也不会是太大难事,他的同胞姐妹能操控北魏一半的朝政,也等于掌握在他手中,北魏太子都能给他养着玩,他现在还十分年轻,绝不会就在这一步中止,将来,更进一步是什么呢?

    再往前一步,这个世界权力的极致,便是帝王。

    更极端些,则是唯一的帝王。

    容止微微一笑,道:“你以为呢?”他不回答,只又将问题抛还给她。

    楚玉轻叹一口气,又踯躅一会儿,才道:“你知道我从未来来的。”

    “是。”他知道。

    “我没有说谎。”

    “是。”他相信。

    “容止。”楚玉望着容止,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悲哀,这悲哀无名而生,不是为了她,也不是为了她,“容止,就我所知的历史,从来就没有一个姓容的皇帝。”

    她的历史虽然不大好,但是,大概每朝每代的皇帝姓氏,她还是能勉强记得的,从现在起,南北对峙的情形还会持续几十上百年,直到隋朝一统天下。

    历史犹如一条波澜壮阔的长河,翻出无数的浪花,可是这其中并没有一朵浪花,是容止的名字。

    容止这样的人,不论在何时何地,处于何种境况,不可能湮没在平庸之中,只要他能够发挥自己的本事,必然会在这世界上永久留下属于他的痕迹,除非他死了。

    除非他在真正绽放出光芒前便死去。

    而在他死后,所有痕迹皆被掩埋,将他这个人曾经存在过的事实完全抹杀。

    这是历史,不能违抗,她曾经想要逃脱这命运,但还是不得不遵从了那看不见的轨迹。去到洛阳后,她让桓远打听过南朝的消息,得来的是她已经死去——作为山阴公主死去,作为楚玉悄然地活下来。

    不管是政客的统治要求,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山阴公主如历史上一般死去,除了好养男宠的恶名之外,她的美貌风致,她的音律才华,什么都没留下。

    正如她昔年所说的,河流中的一小股水流,想要脱离河流的方向,可是她个人的力量太小了,不得不被滔滔大河席卷而去,无可抗拒地按照原来的轨迹奔流。

    她是这样。

    刘子业是这样。

    已经死去和侥幸活下来的人都是这样。

    所谓命运,无人可逃脱,无人可幸免。

    从充满希望到现在悲观地随波逐流,那些变故改变的不仅仅是她的身份和环境,也包括了她的心态,现在她只要能平静安宁地度过这一生,便已经足够满意。

    这些她本来可以放在心里不对人言,反正也不关她什么事,但是犹豫了半天,她终究还是有些不忍,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容止走向注定的惨烈败亡。

    楚玉话音方落,便感到竹林间一片可怕的沉寂,只有不解世事的婴儿不时发出依依呀呀的叫声,反而显出这沉寂更为诡谲。

    也不知过了多久,容止缓缓道:“你所谓的历史,也是由人造就,未必就不能改变。”他的神情无有丝毫动摇,仿佛楚玉所说的话对他全无影响。

    楚玉慢慢地摇了摇头,道:“但是你也要知道,历史不是由一个人创造的。”由千千万万,无数个因素交汇而成,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人,什么事物,就会成为致命的变数。

    容止又沉默了许久,他深思着,末了才再度流露浅笑,柔声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心领,但也仅仅是心领。

    楚玉有些失望,却也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她不可能劝动容止,似他这般意志坚定心如钢铁的人,不可能因为一两句话而动摇,即便明知道前方是刀山火海,荆棘地狱,他也会从容平静地走过去。

    虽然明知道不能改变,但楚玉还是忍不住微微黯然,就在此时,有人走入院内,乃是侍女和侍从各一名,他们先向容止行礼,随后那侍从道:“公子,已经准备好了。”

    容止微一点头,那侍女便上前来抱起婴儿,容止站起身来,朝楚玉微微一笑,道:“我陪你走一道。”

    楚玉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两人并肩朝外行去,身后侍女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尾随。

    出了刘昶府邸,再往前走一段路,便到了楚玉自己家门前。

    楚玉心情有些低郁,来到门前方想起对容止说不要送了,才一转头,却忽然看见容止身后跟随着一长串人,各个或端或抬,搬运着家什用具,简直就好像是要……搬家?

    其中在最前头的,便是方才进院子的侍从和侍女。

    她目瞪口呆,忍不住问容止:“你这是做什么?”

    容止眨了眨眼,黑眸之中染上了丝丝不易觉察的狡黠:“自然是住进你家去,我在平城可是全无恒产,唯一一间宅子已经让给你住下了,刘昶的府邸我也不能长住……你总不忍心见我流落街头吧?”

二百六十二章 谁在股掌中

    扯谎!

    骗人!

    睁眼说瞎话都不会脸红的么?

    什么在平城没有产业?只要他愿意,以他的本事,想要几套房子还不是举手之劳?

    楚玉足足呆了好久才找回自己说话的能力,想到方才容止所说,这是宅子是属于他的,立即便忆起,宅子的一个偏院中,种植着大片竹林,格局也与原来公主府容止的居所有些相似,她原以为只是巧合,因为那角落太偏僻,就没安排人住,如今想来,却是早有预谋。

    瞪着容止一脸无辜的笑容,楚玉的牙齿忽然就有一点痒,很想亲自咬容止一口。

    但楚玉也知道,她纵然不情愿,也不能改变什么,容止定然是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才露面与她交涉,如今她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他住进来,否则他一定还会找到别的办法。

    自然,她也可以自己搬走,但是一来在平城找居宅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二来,就算找到了,也不能避免容止再度设计,还不如干脆索性如他所愿。

    按下冲动,楚玉冷诮地一笑,让开门口:“想要就近监视我的话,那边请进吧。”思来想去,她只能为容止的行为找到这么一个借口。

    因为真正的原因,在最不可能的方向,而那个方向,则是楚玉绝对不可能去思考的。

    ——就连梦里,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幻想。

    也因此,容止所有的异常,甚至洛阳城外昭然若揭的亲吻,也在有意无意的曲解下,轻易被忽略过去。

    真心想要回避什么的时候,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会朝自己预设的角度思考,曲解和误会,这只是开始。

    容止顺利登堂入驻,身后仆人搬着用具家什跟着鱼贯而入,他对宅院路径早已熟识,不须人带领,便自己偱道而行。容止脚步不停,身后的人也顺序尾随,远看去正像一条长龙,蜿蜒曲折地,足有二三十米长。

    楚玉与他并肩走着,再回头细看身后的长队,只见有的人手捧书本,有的人肩抬箱柜,有的人平端装饰摆设,各式各样一应俱全,看来容止似乎有在她家长住的打算。

    幼蓝从主道对面走过来,远看着这条长龙她便有些奇怪,待走得近了,一眼瞧见与楚玉并肩而行的白衣少年,当场骇得松了手,手中托盘落在地上,白瓷碗碎成了好几瓣,碗中雪白的鱼片粥流淌了一地。

    “容……容公子……”脸色霎时刷白,幼蓝微弱的声音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算起来,从建康到洛阳到平城,一直还在楚玉身边的,除了桓远等人外,便是幼蓝了。在建康公主府时,她是楚玉的侍女,在洛阳楚园时,她还是楚玉的侍女,而来到平城,她依旧做她本分的工作。

    带她离开建康时,是因为她身为楚玉的贴身侍女,楚玉想做什么,并不能完全瞒过她,二来她没有家人,离开公主府后无处可去,便一直跟随着楚玉,默默地走过这么远的路途。

    容止瞥了幼蓝一眼,又转向楚玉笑道:“你倒是很念旧啊。”

    楚玉面无表情,道:“幼蓝,你先退下吧,今后他要住在我们这里,不过你不必理睬,他的人自会伺候。”

    幼蓝低着头,胆怯地应了一声,她尚未退开,便有一条红影紧跟着出现在前方院落门口:“怎么回事?”原来方才那一番动静,竟是将住在这不远处的花错给惊动了。

    花错手上握着出鞘的长剑,脸上还挂着些许汗珠,似是正在练剑,他和幼蓝一样,也是一眼瞧见了容止,原本冷漠的神情,刹那间变得铁青严酷。

    楚玉心中一惊,暗叫糟糕,她方才只想着容止住进来后她应该怎么样,却忽略了这宅院里的另外一个人对容止恨之入骨,让花错见到容止,或许下一秒便会酿成血案。

    楚玉大为懊悔,她想要说些什么缓和解释的话,却发现花错的双眼只定定地看着容止,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而容止含着浅浅的微笑,镇定地回望花错,全不在乎眼下紧绷的危险气氛。

    两人对视片刻,令楚玉意外的是,花错并没有提剑冲上来,甚至很快的,他的神情又恢复如常,口中问道:“你要住在这里?”

    容止笑了笑,道:“不错。”

    “好极。”话音未落,花错已经返身转回门内。

    一场风波就这样无形消弭,虽然知道花错现在不出手并不代表今后永远不会,但眼下没打起来总是好事,楚玉轻舒一口气,赶紧把容止给送到地方,甩开这个麻烦后,自己逃也似的离开。

    容止在竹林里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就如同从前他静静地坐在公主府里那片竹林中一般,他的身躯仿佛与竹林融为一体,绿荫洒在他的身上,在雪白的衣衫上蒙上一层幽暗的凉意。

    随手扯了一片竹叶,容止低头仔细看了看,而后一笑:虽然已经尽量按照南朝时的格局,但是毕竟还是有些不同,有的竹子并不大适宜生长在北方,种植在这院子里的,是与建康不同的,另外一个品种的竹子。

    倘若还要种植建康的那种竹子,只怕就算不凋零,也不会生得太好。

    什么东西,变了地方,总是另外一番模样。

    不过……只要来到这里便好。

    他在这里,并且掌控。

    既然已经迈出了那一步,便不要迟疑,跟着走下来。

    确定了就不会再踯躅。

    该是他的,终归是还是属于他。

    异常清雅秀美的脸容上,缓慢呈现的,是一种全盘在握,强大冷静的神情。

    *************************************************************

    容止住进家中的事情,原本南朝的人都知道了,但是并没有什么人对此产生反应,每人每天依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并不曾因为家中多了一人,便有丝毫的改变。

    花错还是一如既往地足不出户每日练剑,阿蛮记住容止居住的院子后便绕着走路,桓远听闻此事,只嗯了一声,便再没过问……

    而楚玉,则在数日之后,又一次踏入容止的院落,来此的目的自然不是容止,而是曾经咬过她的那个小家伙。

    拓拔宏,是那个婴儿的名字,与他的父亲,当今北魏皇帝拓拔弘的名字同音而不同字,这个孩子,现在却是由容止身边的人代为抚养的,平日里容止也不怎么理会这小孩,只在楚玉来访的时候拿出来玩弄一番。

    站在院落门口,楚玉一眼便瞧见了竹林边上的小木床,照料婴儿的侍女发现她的到来,愣了愣神,随即便行了一礼,恭敬地道:“公子今日有事外出,您请自便。”言毕便退出院落。

    这个架势,仿佛便是在说:孩子放这里了,请您随便玩……

    眨眼间院子里便只剩下一大一小两个人,小床边还有那侍女方才坐着的凳子,楚玉也顺势坐了上去,低头凝视熟睡的婴儿。

    幼小的孩子仿佛完全不知道他在什么人手上,今后会面临什么情景,他圆润粉嫩的小脸泛着健康的光泽,红润的小嘴微微张开,嘴角流下一点透明的液体。

    也不知低头看了多久,楚玉忽然开口道:“墙上的那个人,你可以下来了么?”

二百六十三章 大小两拓拔

    楚玉话才说完,头顶上便传来一道惊异的声音嚷嚷道:“你怎知道我在上边?”

    楚玉撇了撇嘴,抬起头来。

    墙头上,一个身着黑衣的身影一脚在内,一脚在外地跨坐着,他的身体背着光,脸孔埋在阴影中看不大分明,但是听他的声音,约莫是不超过十五六岁。

    楚玉看他一眼,不声不响地指了指地面上的影子,一道属于墙顶的阴影上,人影的形状再清晰不过。

    “哈。”那少年尴尬地笑了一声,双手按在墙上一个用力,整个人便跳入院内,动作极为英武利落,落地之际,他腰间挂着的两块玉佩互相碰撞,发出圆润剔透的声响。

    少年才一站定,便三并作两步地快走过来,这时楚玉才看清楚,这少年才十四五岁,也就是流桑那个年龄,但相貌却英气凛然,顾盼之间隐含威严,纵然是这般如同玩闹似的来到她面前,亦颇有几分隐约的威势。

    这是长期处于上位者才会拥有的气质。

    英武少年凑到楚玉身边,却没理会楚玉,目光只定定地集中在小婴儿身上,那目光混合着怜爱,思念,以及一点点好奇,看了一会儿,那少年便不怎么安分地伸出手来摸婴儿的小脸,他的动作不知轻重,没两下就把婴儿给弄疼惊醒,当下便见婴儿嘴巴一张,哇哇地哭了起来。

    幼嫩的哭声在寂静空气里传开,显得特别凄惨可怜,几乎在同时,楚玉和少年不约而同地往旁边一跳,好像避开炸弹一样远离哭闹的婴儿,待跳开后,两人对视一眼,少年不客气地先发责难:“你不是照看孩子的么?怎么不去哄哄?”

    楚玉冷笑一声道:“谁告诉你我是保姆?孩子是你弄哭的,你这个为人父的不去哄,要我这个外人做什么?”

    才看清这少年时,楚玉顿时便明白了他的身份,他的玉佩之上,雕刻着一个“弘”字,而当今北魏天子的名字,便叫做拓拔弘。

    他们的眉目有几分相似,两人放在一起,若是要说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鬼都不信。

    拓拔弘与拓拔宏同音不同字,楚玉怕弄混了,便只记其中父亲的名字,管小的那个叫小拓拔。

    若不是认出来这个拓拔弘的身份,楚玉也不会任由他伸手去摸孩子。

    只不过这北魏皇帝当得稍微惨了点,居然连看自己儿子都要偷偷摸摸地翻墙来看。

    拓拔弘身份被叫破,先是一愣,这才匆忙转过头来打量楚玉,他眨了眨眼,想起什么似的道:“难道你是……”

    还未说完,他的话便被小拓拔猛然升调的哭声打断,约莫是气愤旁边两个大人看见他哭了都不来理会他,小拓拔哭得更加伤心欲绝肝肠寸断。

    拓拔弘这个父亲虽说早婚早育,还不怎么负责地把儿子送给太后当人质,但毕竟是父子连心,听见这哭声,整个人都慌了神,他忙不迭达地转向楚玉道:“你还不去抱抱他?”声音还微微颤抖,大约是没见过小孩这么哭。

    楚玉面上比拓拔弘镇定些,但实际上也已经开始不知所措:“我说了我不是保姆……要不干脆叫人来……”

    叫人?

    听到这个词,拓拔弘才猛然想起,这里是容止的地盘,他此番偷摸翻墙进来,若是被容止给撞见,纵然容止不会对他怎么样,但总归是丢面子……

    想起这件事,他也顾不上儿子还在哭,立即拔腿朝墙边跑去,三两下蹬上墙头,很快便消失无踪,观其动作的熟练程度,便知道他不是头一回干这事。

    照顾婴儿的侍女并没有走远,听见小拓拔的哭声便很快赶来,她熟练地抱起婴儿安抚,楚玉也有些做贼心虚,感觉好像是她把孩子弄哭了一般,趁着侍女照料孩子的空档,她自己悄然离去。

    有一便有二,有二更有三,第一次碰面之后,楚玉便时不时在容止的院子里见到翻墙而来的拓拔弘,而几次后,楚玉终于禁不住同情心泛滥了一下,觉得这皇帝当人父亲当得也太惨了点,便与他约好,给他留着后门,并遣开附近的下人,也免得他连看儿子都跟红杏出墙似的。

    第一次里应外合,拓拔弘十分准时,没有失约,但看到拓拔弘身后的人时,楚玉却宁愿他失约没来——

    眼前一片恍惚,拓拔弘一身玄黑衣衫,在他的右侧后方,站立着一个身着紫衣的少年,熟悉的脸容和神情让楚玉几乎有回到了南朝的错觉。

    天如镜。

    他依旧是一身深紫衣衫,外笼一层白色轻纱,整个人如身在雾气之中,飘渺又冷漠。

    而初见的那一瞬间,楚玉甚至以为与天如镜站在一起的不是北魏新君,而是已经死去的南朝废帝刘子业。

    是的,刘子业,这具身体的弟弟,同时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辜负最多的人。

    一直到现在,楚玉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又或者,这世上有些事本就不能以对错来简单区分,但是从她离开建康开始,又或者从正式听到刘子业死讯的那一刻开始,那份愧疚便悄无声息地深埋在心底,直到现在都不曾完全磨灭,此时此刻,更是宛如梦魇一般,再度升腾起来。

    这个世界上她最对不起的人,不是任何人,却是一个凶残狠毒的暴君。

    她不住地默默安慰自己,告诉自己这不是刘子业,而是与刘子业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皇帝,这个皇帝有理想,有野心,也很想认真的治国,虽然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集是看孩子,可是从桓远的言辞之中,还是可以窥得一二。

    是的,他们是不一样的,这不是刘子业,这是拓拔弘。

    反复默念了不知道多少遍,楚玉的情绪才逐渐平复,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正好这时候拓拔弘逗小拓拔逗累了,稍微让开来让她靠近。

    现在小拓拔已经有一岁大,已经到了能学说话的时候,看到楚玉靠近,他小嘴一张,便将前些天楚玉教他说的话重复出来:“去洛阳,去洛阳。”声音软软嫩嫩清清亮亮。

    这个,纯粹是楚玉一时的恶作剧,秉持着调教要从娃娃抓起的原则,她耐着性子反复教小拓拔说话,本来是想让他记住“今后要把首都迁去洛阳”这么一句的,奈何小拓拔说话尚不大灵光,反反覆覆,也就说出了“去洛阳”三个字。

    她甚至曾偶尔想过,倘若真的把小拓拔调教出来,让他今后把首都换个地方,算不算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历史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拓拔话才说完,拓拔弘眼睛便亮了亮,竟当着楚玉的面陷入沉思,而天如镜的目光,则一刹那变得有些古怪。

    楚玉不客气地瞪过去,嘴唇无声无息地开合:就是跟你作对,怎么样?

    天如镜瞥了眼拓拔弘,确定他没有怎么留意,才移步来到楚玉身边,道:“洛阳确实是做都城的好地方。”他靠近楚玉的耳畔,声音压低了少许:“你大概不知道,在二十多年后,拓拔宏确实迁都洛阳了。”这个拓跋宏,便是正在婴儿床上的那位。

    她这么做,算不算是阴错阳差呢?

    楚玉呆了足足十多秒,猛地回过神来,她连忙俯身逼近小拓拔,咬牙道:“忘记我之前跟你说的,不去洛阳,不去洛阳……”

    但小拓拔只会重复末三个字:“去洛阳,去洛阳……”

    “不去洛阳,不去洛阳……”

    “去洛阳,去洛阳……”

    ……

二百六十四章 惊风飘白日

    “不去洛阳!不去洛阳!”

    “去洛阳!去洛阳!”

    ……

    时光短岁月长,小拓拔一天天地长大,会说话,会爬,会走,再过不久,便能摇摇晃晃地跑起来了。

    但奇怪的是,冯太后与拓拔弘的权力之争,亦或者说容止与天如镜的暗里交锋,却始终不曾真正激化,以及产生结果。

    皇宫里和朝堂上具体是什么情形,楚玉不了解,也不打算了解,但是家中的情况她却心知肚明,家中的几人,也呈现出微妙的势态,明明几个人关系并不怎么好,但是却一直维持着表面的和平,没有爆发出来。

    桓远自然是早出晚归,为北魏皇帝拓拔弘出谋划策,甚至制定政治方略等等,做北魏的谋臣并不是件太容易的事,因为北魏是由游牧民子转化而来的,尽管已经很努力的学习汉人的规矩,但是还是有许多地方不到位。改革一个社会制度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桓远的计划书做了一份又一份,也根据实际情况修了一次又一次。

    虽然本人不承认,但桓远确实是在为异族人民汉化事业添砖加瓦。

    家里另外两个人,阿蛮和花错,则镇日里缩在院子里练武,不光花错勤于练习,容止来了之后,阿蛮也主动勤奋起来,楚玉每次路过他们院门口,都能听见金属撞击声不绝于耳,往里面一瞧,便见刀光剑影闪烁,颇有几分磨刀霍霍向容止的意味。

    好几次,花错与容止在家中狭路相逢,然而花错也真沉得住气,或许是他知道与容止的实力差距,在确定能对付容止之前,他不再莽撞挑衅。

    这或许是成熟,可这样的成熟真的是花错想要的么?

    至于楚玉,她与容止可以说是家里最闲的闲人,容止身上虽然挂着官衔,却仗着自己是太后的亲戚,整天“抱病”在家,每月顶多出门四五日,和真正闲人的楚玉没有多少区别。

    容止不外出的时候,便会在竹林中设下两张方便休憩的软榻,弄几碟点心,煮一壶茶,随后将楚玉请来,让她给他上课。

    在得知了天如镜手环的主要功用之后,容止还不满足,便又向楚玉提出来要了解她所知道的一切知识,于是继南朝教过天如镜英文后,来到北朝,楚玉又一次有机会重操旧业,教学对象是容止,教学范围则是全科。

    在开课之前,楚玉已经做好了受打击的准备,她知道容止很聪明,学起东西来会很快,就算是见到他过目不忘,也不应该觉得奇怪,但是尽管做了这样的准备,待教学正式开始后,楚玉还是被容止的吸收理解能力给镇住了,那已经不是单纯的过目不忘不用教两遍,而是达到了闻一知二知三知十的境界:比如教他一个公式,那么他便能根据之前所学的,把相关的几个增补公式给推导出来,再比如教他一个英文单词,那么这个单词的各种变形,以及延展词汇他基本也能无师自通。

    好在楚玉每天最多只教他半刻钟,否则一定会在第一天就被打击到死。

    这已经不是人形学习机了,简直就是黑洞。

    每天上课半刻钟,这是容止要求的,最初楚玉看到这个时间的时候觉得很不可思议,假如每天只教半刻钟,要多久才能讲完她十多年寒窗苦读所学啊?不过等真正上课后,她便发觉容止考虑得实在太周到了,不仅考虑进去了他的学习掌握速度,还把她的精神抗打击能力一起算计进去。

    两人每天的日程是这样的,早晨楚玉先睡个懒觉,睡舒服了,洗漱完毕便有一个侍从在外面等着,请她前往容止的院落,到了地方,一般容止便已经在等待,两人一起吃早饭,假如起床晚一些,便顺便把午餐一块儿吃了。

    待吃饱喝足,再休息片刻,才是短暂半刻钟的教学时间,饱受打击的半刻钟过后,又是愉快的休闲时光,楚玉偶尔说起二十一世纪的事,容止也饶有兴致地听,偶尔凑趣插上一两句。

    在这个世上,虽然最早知道楚玉拥有超出时代局限知识的人是天如镜,可是能够理解楚玉思维的人,却偏偏是容止。

    在公主府的时候,容止别有用心,楚玉亦是有所隐瞒,那是他们最为相错隔阂的时候,彼此不信任和存有保留;在洛阳的时候,容止化身做观沧海,单方面的欺瞒楚玉,而楚玉也对他保持有距离。

    ……直到现在。

    一直到了平城,在一个至少双方都首肯的,表面上还算平等的交易后,他们彼此之间,才算是真正的,第一次彼此坦诚相对。

    已经明确了一致的目标,彼此之间并无利益冲突,说起话来也轻松不少,楚玉不必时刻担心说话间会泄露什么,反正对于容止,她已经没什么值得泄露的了,说起穿越之前的事,也能十分随意。

    而容止,他虽然还隐瞒了一件重要的事,但与楚玉相处的时光,却是他有史以来最诚实的状态,两人谈论到某些事时,他不再隐瞒自己的真实心思,而是坦然说出想法,有时候与楚玉意外地完全重合,有时候却又截然相反。

    说到皇帝时,一个来自废除帝制的二十一世纪,一个心比天高凌驾于所有人之上,一个是漠不关心另一个则是满不在乎,看着彼此,俱是大笑。

    但许多时候,他们的观点却又截然相反,就拿教导小拓拔来说,楚玉坚持要将小拓拔往四有新人那方面培养,容止则整天给一个两三岁的小鬼灌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理念。

    “有纪律?有理想?有文化?有道德?身为帝王,道德是最多余的,而他的理想,也只能是自己的国家。”

    “好吧,我教他未来的四有新人标准是不大正常,但你教一个不到四岁的小鬼怎么用权势杀人怎么耍阴谋诡计,这就比较正常?”

    ……

    光是为了这件事,他们就不知道吵了多少架,吵完后不欢而散,第二天楚玉又没事似的过来吃饭,吃饱之后是拍桌子继续吵还是转移话题聊别的,要看当时的天气或心情。

    那真是非常快乐的时光,就连吵架,都无比的愉快,比在洛阳维持的虚假和谐不知道快乐多少倍。

    然而不管是楚玉还是容止,两人心里都知道,这样的日子,总有结束的一天。

    他们不说,并不代表这件事不存在。

    而那一天,在小拓拔四岁的那年,到来了。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

    时间好像生出一双看不见的羽翼,就在那眨眼睛的功夫里,须臾间飞逝而过。

二百六十五章 一怒为蓝颜

    小拓拔是个很可怜的小孩子。

    遵从北魏的“子贵母死”传统,他成为太子后,他的母亲依照制度被处死,他的太子之位上,第一抹血迹是属于他母亲的。

    他年轻的父亲忙于权势争斗,起初还偶尔偷摸来看他,待他再长大一些后,却是连来看一眼的时间都抽不出来了。

    他最初的生命里,时常在他身边的,除了照料他饮食起居的侍女随从外,便只是两个人,一个叫容止,另外一个,则叫做楚玉。

    只有这两个人不像其他的仆人那样无趣,他们也不是他的仆人,按照辈分,小拓拔应该管容止叫“舅爷爷”,而楚玉呢……

    “舅奶奶!”

    一听到这软软嫩嫩的喊声,楚玉当即便垮下了神色:小拓拔长到了四岁,健康漂亮,聪明伶俐人见人爱,但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这小鬼对她的称呼,也不知道是谁教的,自从会认人会喊人后不久,每次见她,这小鬼都坚持管她叫舅奶奶。

    先不说她跟容止不是那种关系,光是这称呼本身,便能成功地让楚玉起一身鸡皮疙瘩。

    楚玉弯下腰去,伸出两根手指轻捏小拓拔的嫩脸,皮笑肉不笑地咬牙道:“小鬼,谁是你奶奶?叫楚姐姐!本姑娘年轻貌……”她瞥一眼容止,那个“美”字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在容止面前自称貌美,这太不要脸了。

    小拓拔揉着被捏出一点红印的脸,扁了扁嘴,眼角余光偷偷瞥了下旁侧,只见容止环胸而立,正笑眯眯地望着他,小家伙心里咯噔一下,反复盘算,决定还是坚持不改口,只鼓着腮帮子左躲右闪,避开楚玉的魔掌。

    两人正玩闹着,忽然身后传来一个低柔恭敬的声音:“公子,墨香有事禀报。”

    楚玉转身看去,墨香一身黑衣站在院子门口,浓深的墨色将他身上的妩媚风致几乎尽数压下,自从诈死脱身后,楚玉每次见到墨香,都看他把自己包在黑漆漆的颜色中,与从前在公主府内时几乎是两个人。

    墨香来此的次数不多,最多不过一年见上一两回,每次都是有要事才亲自前来的,而这一回,估计又有要紧事了。

    容止略一点头,靠着一丛翠竹就地坐下,淡淡道:“有什么事,说吧?”他并不打算避开楚玉。

    墨香略一迟疑,道:“李奕被杀。”

    不光容止微怔,听到这个消息,楚玉也吃了一惊。

    李奕是北朝中的大臣,不过楚玉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却并不是因为她关心朝政,而是因为她关心八卦。

    冯太后与山阴公主,两人虽然一南一北,性格作为也是南辕北辙,两人却有一个共通点,便是收面首。楚玉甚至觉得,倘若山阴公主现在还在,她甚至可以跟冯太后交流一下对男人的审美心得。

    当然,养面首之余,冯太后并没有放弃朝政,她将工作和娱乐结合起来,收的面首都是朝中的俊美大臣,这样跟情人幽会的时候,还可以讨论国事,事业爱情两不耽误。

    而如今墨香口中那位被杀的李奕,正是冯太后的最心爱的男宠。

    墨香简单地叙述了前因后果,那李奕的兄长包庇贪污事发,被弹劾出三十多条罪状,满门抄斩,这李奕也一并牵连被斩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楚玉和容止都知道,这并不仅仅是一桩单纯的贪污罪案,底下暗藏着的,却是冯太后和拓拔弘的矛盾,冯太后公然收面首,这就是当着拓拔弘的面,给拓拔弘已经死去的父亲头上戴绿帽子,拓拔弘自然气不过,便找了个机会干掉面首之一的李奕。

    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墨香便知道,性格刚硬的冯太后不会忍下这口气,表面上平静的朝堂局势,很快便要掀起巨大波澜。

    ——要开始了。

    楚玉容止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这样的意思。

    朝堂上的僵持平衡维持了这些年,已经很不容易,发生了这等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继续保持下去,拓拔弘先出手打破了这平衡,为了自己的利益和威严,冯太后会给予拓拔弘猛烈的回击,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也算冲冠一怒为蓝颜。

    墨香前来报了讯,转身便走,因为他知道容止会有适当的考量和处置,不须他提醒劝告。容止是清醒而冷静的人,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他只消传达消息,真正的决断,还是交由容止来做。

    小拓拔有些不安地站在楚玉身旁,他不太能听明白刚才那个漂亮哥哥说的话,可是他却敏感地觉察到,漂亮哥哥说了那些话后,“舅奶奶”就不打算跟他玩了。他轻轻地拉拉楚玉的袖子,小小声地道:“舅奶奶,你是不是生气了?我不跑了,你捏吧。”让她随便捏,他不反抗就是。

    楚玉哑然失笑,又随手捏了一把,这时她听见才淡去不久的脚步声又重新响起,但是这回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墨香前脚才走,宫内的侍从便后脚跟来,站在门口向容止恭敬地请求,要带小拓拔回皇宫里去。不需要如何辨认,楚玉便知道这些人是冯太后那一边的,否则不至于会对容止如此毕恭毕敬。

    小拓拔有些害怕地朝楚玉身后躲了躲,虽然年纪小,但是聪明过人的他已经开始有些明白现在发生了不太愉快的事,而这些人将要把他带走。

    他有一种预感,倘若现在离开,也许今后都不可能看到楚玉了。

    那个华丽的皇宫好像张着一张漆黑的大口,他一旦走入,就会被吞得连渣子都不剩。

    小拓拔一躲到身后,楚玉便下意识伸手护住他,随即有些戒备地望向容止:冯太后在这个节骨眼上派人接走小拓拔,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一想到这么小的孩子要被当作政治工具来使用,楚玉便有些不忍。

    小拓拔的去留,这里唯一能说上话的人是容止,只要他出一声,就算十个冯亭来了,也会给他面子留下人。

    容止温柔地凝视着楚玉,微微摇了摇头,他轻声道:“这是他的命运,你不能代替他去面对。”顿了顿,他的目光投向楚玉身后,正与探出头来的小拓拔对个正着,“倘若你决定留下来,我可以替你挡下这一桩,甚至能一劳永逸地将你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改名易姓变作另外一人,但是,今后你都将只是一个平民百姓,而不是北魏太子,这半壁江山的继承人。”

    他正色望着小拓拔,淡淡道:“是做无忧无虑的平凡人,还是做生死攸关的拓拔氏,你自己权衡,做好了决定,我都可以如你所愿。”

    他说完之后,空气里便陷入一片寂静,楚玉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慢慢地,她的衣袖被松开,再慢慢地,小拓拔从她身后走出来。

    小拓拔从楚玉身后站出来,他小心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衫,软嫩的小手很用心地抹平方才疯玩弄乱的衣摆袖口,好不容易理好了,他挺直背脊,缓缓地抬起头来。

    虽然脸上还有些畏惧,可是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微弱的坚定神色。

    “我去。”他低声说。

    容止说得对,纵然他避得开这一时,也避不开这一世,只要他身上流着拓拔家的血,便总有一天要面对这些。

    不管他是四岁,十四岁,还是四十岁。

    小拓拔脚步不太稳地朝来迎接他的宫人走去,离开他快乐的天堂,挥别他短暂得不可思议的童年,走向属于拓拔氏的命运。

    一边害怕得发抖,一边强迫自己走过去。

    他是拓跋宏,是北魏将来的君王。

    =========================================================

    糟糕,题目忘记改了……这章本来是从冯太后角度叙述的,但是后来觉得不满意,就删掉重新写了一遍,但是忘记改标题了……标题看起来不太合,大家不要介意撒……

二百六十六章 司马昭之心

    小拓拔走了,走得那么可怜巴巴的,楚玉好几次想要冲出去把他拉回来,却还是强抑住这种冲动,容止说的对,这是小拓拔的命运,她不能代为面对,虽然很可恶,却不得不承认,那家伙说得很对。

    而她也必须面对她自己的命运了。

    不知怎么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下去。

    楚玉垂下眼帘,双目凝视着脚边的地面,口中却是对容止道:“冯太后和拓拔弘马上就要开战了,你和天如镜也应该出了个结果,当初我们是怎么约定来着的,你没忘记吧?”

    容止下意识地露出一个和缓的笑容,道:“我自然记得。”

    四个条件,层次条理分明:

    第一,她离开。

    第二,他永别。

    第三,不入局。

    第四,放桓远

    记得就好。楚玉松了口气,道:“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兑现?”

    她的语调神情,还是如同前些年那般,毫不眷恋,全无不舍,容止凝望着她,许久没说话,直到楚玉再次问了,才慢吞吞道:“很快。”

    楚玉对这个含糊的答案却不满意,只追问道:“很快是什么时候?”

    容止微微吸了口气,还是那么从容地道:“今日起桓远不必再去皇宫了,三日后你做好准备离开平城。”

    楚玉一怔,飞快而模糊地笑笑,道:“好,我现在就去准备收拾。”三天的时间很短,倘若只是她独个走,自然不必如何准备,但是她身边跟着一大家子,器物财产等等,整理起来是一桩不小的工程。

    因为决定来平城,洛阳那座宅子的房地契还攥在她手上,楚玉打算带着桓远和其他人回洛阳,观望一段时间,看北魏的情形如何,倘若发生她不愿意看到的变故,就顺势从洛阳逃回南朝。

    刘子业死后不久,刘彧便登上帝位,很快地,他在朝中展开新一轮的屠杀,扫除刘子业的余党,宗越便在被扫除的范围内。

    过了这些年,南朝对她的搜捕应该早就淡去,只要换个身份名姓,小心一些,还是可以回去安然度日的。

    主意打定,楚玉想了想,伸手入怀,片刻后摸出来一只白色长方体挂件,道:“这是当初你交给我的,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一直忘了,今后我们没什么机会再见面,就在此还给你吧。”这些年来她不是没机会,但东西在身上挂久了总有些舍不得,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的,一直拖延到现在。

    容止漫不经心地道:“你喜欢便留着吧,这东西放在我这儿也是无用。”虽然是家中传下来的,但这物件对他而言并无多大价值,更何况在这个时候,他的心思全不在外物之上。

    **************************************************************

    桓远走下马车,眉心中写着忧虑,昏黄的夕照在他的衣衫上染了一层黯淡的金边。

    拓拔弘的作为他不是不知道,相反,他眼看着拓拔弘下令搜查李家罪状,连坐斩杀李奕,他曾试图阻止拓拔弘,却没有成功。

    纵然心怀大志,但拓拔弘现在也不过只是个不满二十的少年,沉静不足,眼看着冯太后公然给他死去的父亲戴绿帽子,这样巨大的侮辱他如何能承受?

    冯太后时常召李奕等人入宫陪伴,亲眼看着自己的臣子朝太后寝宫走去,他却什么都做不了,而每次上朝之际,看到朝臣们的目光,纵然没什么异样,他都觉得那仿佛是在嘲笑他。

    如此日积月累的压力下,拓拔弘对冯太后的怨恨已经到了无法压抑的地步,好不容易能抓住李奕家人的短处,便趁机连坐杀死了李奕,也算是出胸中一口恶气。

    今日李奕遭斩杀的消息一传开,冯太后誓必不肯善罢甘休,接下来朝堂上会掀起怎样的波澜,他只略一做想,便心中微感寒意。

    轻叹了口气,桓远决定把皇宫中的烦心事暂时压下,他抬眼朝自己称之为“家”的地方看去,却见楚玉站在门口,似是在等着他。

    此时是秋末,平城的傍晚晚风很冷,楚玉有些怕冷地抱住手臂,一见桓远回来了,赶紧跺跺脚迎上去,笑道:“回来了?有件好事要告诉你。”

    桓远不问她什么好消息,只解下身上的细绒披风,小心给楚玉披上,皱眉道:“天气转寒了,怎么不加件衣衫再出来?”

    楚玉感激地笑了笑,扯了扯颈前的束带,继续方才的说话:“今天容止和我说了,从明日起,你不必再去见拓拔弘,三日后我们回洛阳去。”

    她简单地叙述前后缘由,说完却见桓远面上并无喜色,反倒有些忡怔地望着她,好像看到了很吃惊的事。

    被他看得有些心虚,楚玉抿一下嘴唇,微微不安道:“有什么不对么?”他怎的这么看着她?

    难道他不想走?

    过了一会儿,桓远露出苦笑,低声道:“你究竟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楚玉奇怪道:“不明白什么?”

    桓远停下脚步,他望着楚玉,欲言又止。

    这三年来,容止待楚玉如何,他们都看得到,先不说外面,至少在这家中,容止的用意已经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就连最不晓事的阿蛮,都看出来了一点端倪,可是为什么她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般?

    她是当真不知,还是故意装成这样的?

    “容止……”他声音极低,含混地隐没在吹来的秋风中,楚玉一时走神,没听清楚,笑着问道:“你说什么?”

    她神情轻快爽朗,目中全无即将分别带来的不舍忧伤,反而更像是想要迫不及待地离开,桓远心中黯然一叹,口中应道:“没什么。”

    知道又如何呢?不知道又如何?难道他还希望楚玉为了容止而留下不成?

    如今这个境况,难道不是他所希望的么?

    ***************************************************************

    楚玉很高兴地与桓远说了许多,说今后回洛阳的安排。

    要离开的消息,她已经通知了花错阿蛮两人,阿蛮自是没有任何意见,花错则说要考虑考虑。等在门口,则是想亲口将这件事告诉桓远。

    事情交代完毕,楚玉一身轻松地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才走入院门,却瞧见一个人影背对着她,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手上的鱼竿一晃一晃,姿态甚是悠闲。

    楚玉面上笑意登时沉了下去,她停步站定,冷冷道:“观沧海?你来做什么?”

二百六十七章 离声断人肠

    自从知道“观沧海”不是观沧海,而是容止所假扮之后,楚玉对正牌观沧海的好感便一下子降到了冰点。虽然主导者是容止,但观沧海全力配合了容止的作为,这是不争的事实。

    观沧海似乎也知道她心里的疙瘩,三年多前他和容止一起来到平城,却极少在她面前出现,两人并不怎么打交道,如现在这般不声不响出现在她的院内,更是从来没有的事。

    鱼竿悠然地朝后一甩,坐在树下的修长身影站起来,观沧海转向楚玉,他的双目之上依旧覆着一层锦带——他失明的时间过长,虽有容止尽力治疗,却依旧只能勉强分辨出光影和模糊的轮廓,反而不如他以耳代目来得灵便,故而观沧海便索性一直蒙着眼睛,权当自己完全看不见——面朝楚玉,他微笑道:“我有话要对你说。”

    楚玉略一迟疑,道:“进屋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屋内,楚玉让观沧海自便,自己也找了张椅子坐下。

    两人各自坐定,观沧海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地道:“我此番前来,是做说客,劝你留下。”

    楚玉拿起身边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观沧海继续道:“你该心知肚明,我是为何而来,为谁而来,一定要我说出来么?”

    楚玉苦笑着放下茶壶,低下头道:“你既然明知道我不想说破这些,为什么偏偏要来说破呢?”

    两人嘴上打着哑谜,心中却是再分明不过。

    ——你究竟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桓远的话犹在耳旁,现在想起来,楚玉却只能苦笑。

    怎么可能不明白?

    也许第一年,她还能怀着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容止的一切行为,但是第二年,第三年……她竭力避免自己往那方面去思索,纵然百般不愿意承认,可是她心里其实早就有答案。

    专注地凝视着茶杯,好像能从水中看出一朵花来一般,楚玉静静地道:“就算是这样,可我为什么要留下来?难道说他对我示好,我便该感激涕零地扑上去报答他的恩赐?”

    她选择离开,并不是为了逃避而胡乱做下的决定,正是冷静思考的结果。观沧海对她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抬起眼帘,楚玉望向观沧海,虽然也许观沧海看不到她的模样,但她还是想对着此人说话:“这是我的意志,与容止待我如何,并无干系。三年前我是这么想的,三年后的今天,我也是这么想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跟他不是一条道上的,虽然过去三年能相安无事,但那是因为正好我们的道路交错了一段,能共同走一阵子,可是现在总是要分开,他有他的皇图霸业,可是我呢,我留下来做什么?”楚玉面无表情,冷静地道,“我不知道他将来会如何,成王或者败寇,可是这都与我无关,就算他能一统天下当了皇帝又如何?难道我要做他后宫里的妃子?别说笑话了。”

    楚玉微微一笑,目光却有些难过:“我喜欢容止,没错,但我也同样不能接受他的一些想法和作为,倘若一直留在他身边,我无可避免地会目睹他伤人害人。我不会因为他不喜欢我而怨恨,因为我喜欢他是自愿的,但相对的,我也不会因为他改变态度转而忽视他一切的作为。”她的语调自始至终都十分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寒,“容止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更明白,我不奢望他改变,也不打算为了他改变。”

    有那么一句话,叫做相爱容易相处难,也许相爱未必就是容易,但相处是比前者更艰难的事。光只是一个喜欢不能粉饰一切,至少对楚玉来说是这样的。

    容止有容止的心性,她有她的骄傲……归根结底,也只有分开这么一途。

    听出她语意坚决不可更改,观沧海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是我冒昧了。”他沉思片刻,道,“你一定要走么?”

    楚玉点了点头,道:“不错。”

    也许几个月后,她便能将他忘却,也许这一生都不能磨灭,她会一直思念他,但也永远不见他。

    就是这样,也只能这样。

    他们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他们只能相望,不能相守。

    观沧海仿佛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无奈笑道:“也罢,此番是我多事,连带着先前我帮容止骗你,也一并在此向你致歉。”

    只是,容止纵然有百般不是,他还是要帮着他。

    听他语意诚恳真切,楚玉也随之释然,微笑道:“说来我也是小心眼,竟然记挂了那么久。”其实观沧海并没有义务一定要站在她这边,只不过她对观沧海第一印象太好,一时间难以接受罢了。

    两人说到此处,该说的都已说尽,未说的心中亦已明了,楚玉心志如一不能更改,就算容止强行禁锢住她的去留,也不能改变她的决心,反而会将情势变得更恶劣。

    容止心肠玲珑剔透,他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因而比起观沧海的不解,他甚至不曾挽留楚玉。

    因为他知道自己留不住,正如那朱颜辞镜花辞树。

    ********************************************************************

    离去的那日是艳阳天。

    骄阳艳丽如火,沐浴着耀眼的日光,楚玉走出大门,眼前一片光明大放。

    这三日来,她没有再见过容止,容止一直留在他的院子里,但是她一次都不曾踏足那院落附近,容止也从未走出来。

    相见争如不见。

    楚玉的全身都沐浴在阳光下,阳光洒在白色的衣衫上,低头看去竟有几分耀眼,脸上肌肤还能感觉到薄薄的暖意。她身旁站着桓远阿蛮和花错,在考虑了一天后,花错表示要一道回洛阳,也许他想明白了不是容止的对手,便不再做无用功。

    楚玉正撩起衣衫下摆,抬脚要踏上马车,一缕清脆透亮的叶笛声绕了个回旋,不疾不徐地破空而来。

    不算连贯的调子,起伏十分的哀伤宛转,叶笛声本是清亮响脆,此刻却显出水一般的幽远缠绵。

    叶笛声之中,白日里灿烂的光辉浸染上了浓郁的别离之意,容止的乐曲造诣自是及不上萧别,但吹曲的人是他,听曲的人是楚玉,一切的含义便都变得不同。

    楚玉仔细听了一会儿,眼光瞥见身旁桓远担忧的神情,她微微一笑,道:“上车吧,要出发了。”

    马车很快开动,车轮滚过石板路,发出接连不断的低沉声响,将渺渺叶笛声一路远远地抛开。

    ===========================================================

    对了对了,还有,就是下个月闲的时候,大家可以点菜,点番外,凡是书中的非主角,名字出现过超过五十次的(也就是说至少有点戏份的),都可以点番外~~~我看情况写几个~~~

二百六十八章 延误的信件

    楚玉走后的一个月,宅院内还会不时地响起叶笛声,薄而轻锐的调子忧伤缠绵,听得久了,甚至让人有一种肝肠寸断的错觉。

    他不仅每日吹,时常吹,还换着地方吹,想躲都躲不开这声音。

    不过没有人敢对吹叶笛的人发出什么异议,又不是不想活了,他爱吹便吹吧,最多把耳朵堵上不听。

    容止悠闲地坐在菊花丛中,他取来一只新蒸的螃蟹,曼斯条理地剥开蟹壳,他的手指极为灵巧,眨眼间便露出白玉般的蟹肉,蘸一蘸身前长案上的姜醋,再缓慢送入口中。

    食一口蟹,容止又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口温热的黄酒,他神情从容,沉稳得仿佛世间一切缤纷都黯淡下去,一身清寂压得满园金灿灿的菊花失了颜色。

    秋后正是菊黄蟹肥的好时候,然而有酒无伴,有蟹无朋,有菊无亲,一个人自斟自饮自食自赏,终究是有些落寞冷清。从前一人倒不觉得什么,但过去三年总与楚玉一块,如今猛地人走了,容止才终于觉出些许索然无味。

    又吃了几口,容止以丝巾擦拭手指,习惯性地又吹了一会叶笛,才拿起防止身旁的文书资料,认真翻看起来。

    他看得甚为快速,几可谓一目十行,但字字入眼入心,百般计较盘算在呼吸之间,便从心中电闪而过。

    不过多长时间,容止便浏览完毕足有一寸多高的文书,但是他并没有就此停下休息,顿了一顿,他又伸手入怀,取出今晨方送达的密信。

    再仔细擦拭了一遍手指,容止才拆开信封,展开信纸慢慢查看:

    信上的内容很寻常,无非是记录了楚玉近两日吃了什么穿了什么做了什么,与人说话谈笑,甚至中午多吃了小半碗饭这等琐碎小事都不遗漏。

    所有的事整齐地抄录在纸上,通过特殊的渠道,送至容止手中。

    与方才看文书时的快速干练不同,对于这一封信件,容止看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间咀嚼几道,从这些记载之中,他可以想象出楚玉言行举动。

    嘴角泛起悠然的笑容,容止默默盘算楚玉的行程。

    这一封信写的还是路上的事情,乃是从半路发来,但算算时日,如今他们一行也该抵达到洛阳。

    “倘若楚玉知道你的一只手还一直罩在她头顶上,不知会否发怒呢?”一道声音从花园门口传来,容止没有回头,就算不分辨声音,他也知道来人是谁。

    能在他觉察之前靠近的,天底下也只有一个人。

    折叠好信纸,将之重新纳入信封中,再小心放进怀里,容止微微一笑道:“无妨,她会有些生气,但她也会很快想明白,以我的性子,不可能任由她离去,想通之后,她便懒得生气了。”横竖她已经曾几次为了类似的事生气,再来一次也无妨。

    在几年前,楚玉方到洛阳的时候,他便在她身边安插了一粒棋子,便是负责管理楚玉家中一切大小琐事的管家,那管家生得一副忠厚老实的面相,却是他手下极为精明能干的人物,几年来,从洛阳到平城,再此番回到洛阳,他跟随着楚玉桓远,不曾露出丝毫破绽。

    那管家跟在楚玉身边,是为容止之眼,也起一些保护的作用。

    知道容止脾性如此,观沧海也没再与他唱反调,他是闻着香味来的,说完了闲话,便不客气地走过去,在容止对面坐下,顺手捡起锅里一只捆好的螃蟹,利落地拆解开来吃。

    容止没理会他,只自顾自地梳理思路,那管家本是他手下要员,被他派去保护楚玉,虽然周全了楚玉的安危,却也算阻碍了手下的前程,从前与他平级的人要么在朝中任有不算小的官职,要么手中握着万贯财富,唯独这人甚至连成家都给耽误了。

    略一思索,容止决定等过了这阵子,便抽调那人回来任职,等平城局势定下,他也可以安心地去洛阳,届时便不需要属下代为照看。

    只不过,到了那时候,楚玉知道真相,大概又要生他一阵子的气吧?

    心中有了计较,想到楚玉可能的反应,容止嘴边浮现一丝有趣的笑意。

    就等平城局势定下。

    目前还是暂时要由冯亭出面,发动对拓拔弘的攻击,逼迫拓拔弘退位,小拓拔登基之后,他会正式参与北魏朝政,以辅政的名义。冯亭那边还需要一些时日做准备,容止也不着急,只慢慢等着,并整理自己的部属。

    然而从秋日一直等到冬天,平城降下了好几场雪,容止终于等出来一丝疑虑和不安,他曾遣人想冯亭问过几次,时候对拓拔弘出手,但得到的回答却始终是再等一会。

    再等一会。

    再等一会。

    他们掌握着全部有利的局势,冯亭究竟在等什么?是难言之隐的隐瞒还是别有用心的欺骗?或者说,她真正的目标并不是拓拔弘,而是想对付他?

    容止并不会因为他与冯亭身上流着相同的血缘而放松警惕,手足相残对他而言并不稀奇,但之所以不认为冯亭会出手对付他,因为她没有那个能力。

    先不要说现在掌管平城军权的人是他的部属,就算冯亭手中握有兵力,他和观沧海联手,一样是天下哪里都去得,哪里都闯得。

    而假如一击无法毁掉他,必将会面临他的反击扑杀。

    冯亭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她虽然策略不如他,但好歹在宫廷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又得观沧海教导,不可能如此不智。

    ……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但是,为什么心头始终有不安的阴影笼罩,始终徘徊不去呢?

    容止心绪微微紊乱,为了稳妥起见,他又回顾一遍朝中的布置,觉得并无疏漏,暗怪自己多心,正思索间,他的手不经意地抬起来,袖口擦过胸前,忽然省起少了什么……

    是信。

    自楚玉走后,每隔三日,必然有管家所书写的密信送到,向他报告楚玉的日常生活,可是最新一封密信却延迟了两日还未抵达。

    他本以为是冬天下雪延误信件传送,从洛阳到平城,两日的延误还在可以允许的范围内,但和眼下的局势结合起来联想,却得出一个令他心悸得如坠入深渊的结论!

    那一支始终藏在暗中的毒箭,指着的却不是他,甚至也不在平城,而在……洛阳……楚玉。

    楚玉!

二百六十九章 吹响的号角

    一瞬间,凛冽的寒意贯穿容止的胸臆,他本不畏寒冷,此刻却觉得手指在轻轻颤抖,一生之中,他从未有过如此恐惧的时候。

    他在……害怕。

    那恐惧几乎要将他的心脏捏碎。

    然而失措也不过只是一瞬,很快地,容止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迅速灌满胸腔,他的眼眸里,沉凝着刻骨的冷静。

    现在不是惊慌的时候,首先要确定的是,洛阳那边是否发生了意外。虽然时间巧合得令他心悸,但信件的延迟,未必就与宫中有关。

    关心则乱。

    不过洛阳距离平城两千里遥,他一时之间根本无法获知具体的情形,这个时候,容止不由得想起楚玉跟他说过的后世的“电话”,要是这时候能有电话该多好?

    他在洛阳也安排有人手,直接受管家管辖,负责周全楚玉的安危,倘若冯亭要对楚玉下手,他的部属大约能做一些阻拦。

    即便确定洛阳生变,他也无法立即赶去救人。

    冷静地压下杂念,容止略一沉吟,当下做出决断。

    ****************************************************************

    观沧海得容止派人传讯,请他一晤,口讯中语意甚是急迫。他心中奇怪,容止做事素来大局在握,从容稳妥,生死关头犹面不改色,这回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竟似是比生死更为要紧?

    跟随着容止的部属一路行来快步,观沧海觉察街上的气氛冷肃萧杀,不断有马蹄声和整齐的奔跑脚步从他身边经过,

    溅起飞扬的碎雪。

    军队的号角首先在这条街道的街头响起,接着,观沧海听到四方传来的呼应,军官的喝令声,兵器的碰撞声,嘈杂而冰冷地敲击着观沧海的耳膜。

    倘若这时候有人在天空上观看,便能瞧见被白雪覆盖的平城中,一个个细小的黑点汇聚成流,将雪白的城市分割成数个方块,这些黑色的流动,朝同一个地方奔涌而去。

    那个地方是——

    皇宫。

    观沧海为之愕然。

    目前在平城,唯一有能力调动大批军队的,只有容止。

    容止这是要做什么?

    想要杀入皇宫?

    虽说冯亭的动作慢了些,但他也不至于这么没耐性吧?

    观沧海一直记得,从很小的时候,容止便很能沉得住气,怎地今日变得这般急躁起来?

    这个疑问在见到容止的时候变得更为强烈,观沧海敏锐地感到,容止的情绪被他自己强力压制着,仿佛只要稍一触碰,便会猛烈凌厉地喷薄而出。

    “……容止?”观沧海有些不确定地道,他目不能视,此时甚至有些怀疑,站在自己身前的人,究竟是不是容止。

    容止简明扼要地道:“洛阳那边的信迟了两日。”

    观沧海平素虽然不怎么算计人,但论起心机来,并不比容止少多少,同时更是知道容止不少事,因而只听这么一句,便当即明白容止所虑,道:“或许真的只是信来迟了呢?”

    容止静静道:“但或许是真的出了意外。”或许,或许,或许没事吧,可他赌不起那个“或许”。

    一觉察到冯亭有可能对楚玉不利,容止便当机立断,召集起他所能立即调动的人马,控制住平城内外,固守城门,并且分出一半兵力锁住皇宫。

    这些,都只是准备。

    观沧海与容止两人肩并着肩,快步地走在军队让开的道路上,皇宫就近在眼前时,观沧海忽然开口道:“我还是不明白,冯亭怎么会这么做?”

    他始终觉得,冯亭没有对付楚玉的道理。冯亭若是要对楚玉不利,目的无非是为了针对容止,可是不管怎么想,这都是极为不智的举动。

    不过分的说,现在北魏接近一半的权力,暗中捏在容止手上,冯亭虽然贵为太后,但她若是想跟容止相斗,只一个照面就会被扳倒。

    洛阳那边,可以分两个可能来看待。

    其一,冯亭杀了楚玉。这是最蠢的可能。杀死楚玉,不但不能带来任何利益,反而会激怒容止,招致可怕的报复。

    其二,冯亭绑架楚玉,用来要挟容止。这一途看似可能,其实也是难之又难,洛阳平城两千里之遥,押解前来的过程中,多少变数容止都能给他变出来。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却是必须先瓦解容止在洛阳的部署,但那也不是太过轻易的事。

    此刻容止已经能看到皇城的门口,在密密麻麻军士的包围下,往日辉煌庄严的皇宫竟显出几分不堪承受的脆弱,他眸光深不见底,不带感情地道:“就算与洛阳无关罢,今日也顺道将一直悬而未决的事解决了。”

    他的思路和观沧海还算接近,观沧海能想到的,他自然能想到,不管从哪方面考虑,冯亭都没有对付楚玉的理由,因为她没有足够的力量能够依仗依靠。

    只不过,与观沧海不同的,便是楚玉对于他的分量,他不接受一星半点的侥幸,他现在就要确实而肯定地掌控局面。

    倘若冯亭真的做出不智之举,包围在皇宫外的军队便是他的筹码与武器;即便能确定洛阳无恙,另一方面,冯亭一直拖延着不进行皇帝废立却是不争的事实,他趁此机会强行将此事给解决了。

    在召来部属之前,容止便已经思考了一切可能,想过了最好和最坏的情形,并各自针对做出对应方阵策略。

    最好的情形,是他多心了,密信很快赶到,拓拔弘在压力下传位给小拓拔,由太后辅政。

    最坏的情形……最坏的……

    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

    两人走到皇宫门三丈时,观沧海觉察身旁的容止忽然停下脚步,扭头问道:“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容止长长的睫毛上凝着几粒细小的冰珠,他微微敛眸,轻声道:“无事。”

    倘若,他是说倘若,倘若楚玉真的有什么不测,他不介意拿整个北魏皇宫来陪葬。

    这是最坏的情形。杀光皇族中人,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现在他虽说掌控着很大的力量,但并不是整个北魏都受他控制,一旦最高统治者崩塌,必然会发生内乱和争夺。

    自然,对他而言,和平夺取与武力征服的区别,不过是少些心力和流血的距离罢了,并无太大的不同,可是此时此刻,容止衷心地希望不要让他用到最后的手段。

    他心肠冷酷,纵然满目山河遍地血,也不能动摇他分毫,但他不愿意其中有楚玉的血。

    来到大门紧闭的皇宫前,两人停下脚步,容止微微仰起头,语意幽冷:“开门。”

    话音未落,随即有两排军士合力抱起粗大的圆木,一齐撞开大门。

    “哐”的一声巨响,高大的宫门向两侧分开,北风卷地而起,吹得枯草簌簌作响,夹带着凛冽的雪片,抢在容止之前扑门而入!

二百七十章 意外的血红

    记得最初来到洛阳的时候,也是在像现在一般的冬日。

    静静地依靠在窗边,楚玉悠闲凝望从天空中飘落的白雪。雪片很大也很轻,好像天上雪白的羽毛,纷纷扬扬地落入人间。

    不知道容止现在如何?是否已经达成了他的愿望,她派遣去探听消息的人现在还没回来,两千里的距离实在是不方便。

    要是有电话就好了,一通电话就能解决问题。

    楚玉想得有趣,忍不住露出微笑。

    回到洛阳已经有一段日子,头些天想起容止时,还会有些难过,但渐渐地,心中只剩下一片空灵安宁,就如她现在一般。

    在室内弄个温室养养花种种草,偶尔研究一下厨艺,看看古代的诗文笔记,排遣寂寞的方法有很多,有时候专心起来,便想不起容止了。

    其实思念并不是一件太痛苦的事,只要确定他安好,远远地想着,自己也能有不少的乐趣。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有人匆忙闯入,打破这一方小天地的静瑟,楚玉讶然看去,却见是家中姓陈的管家。

    陈管家姓陈名白,他们几年前头次来洛阳的时候,准备去市场上挑几个仆人,结果便看到了在人贩子手上的陈白,桓远见他气质不同常人,便上前问了几句,得知他本是南朝人,因家中经商破产,一个人背井离乡来到北魏,几经周折沦落至此。

    因为来自同一个地方,又兼其谈吐不俗,桓远起了爱惜之意,便买下陈白来,让他负责家中的杂事。那时候陈白才不过二十四五岁,年岁虽然不大,为人却极为沉稳忠厚,行事亦是颇有章法手段,没几天功夫将家中的大小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省了桓远不少辛苦。

    虽然陈白很能干,但却从来不显锋芒,平时没事的时候,他往往是沉默而低调的,有时候楚玉甚至会忘记他的存在。

    陈白闯入院子里,目光一扫看见楚玉,连忙快步走来,他脚步如风,行动间透着挺拔傲然之意,不再是几年来一直微微低头的谦恭态度,而他面上神情紧绷严肃,与往日和气低调截然不同,平凡相貌里生生破开几分刚毅英气。作为管家,平常他是极少来此的,有什么事,也是先请人通报,从未如此失礼过。

    在楚玉惊讶的目光中,陈白走到窗前,欠身一礼,道:“在下有十万火急之事禀报。”

    他神情大改,语调神情亦是变得坚毅刚健,即便楚玉心神还未完全回归,也轻易觉察出了反常:“什么事?”

    陈白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的身份来历,潜伏目的说了个分明清楚,他直视楚玉,掷地有声道:“在下本不应自承身份,但近日洛阳情形疑云重重,两日前洛阳城附近无端出现流寇抢劫行人,驻扎本地的士兵被调派离开,公子安排的人手今日忽然大半不知所踪,而负责传递信件的信使也迟了一日未归,在下身负公子嘱托,唯恐生出变化,请您随我一道,前往安全之地暂避一二。”

    容止说过,隐藏身份只是其次,一旦出现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保全楚玉的安危才是第一位。陈白虽然不能知道平城是否出了什么事,但眼下的情势,确实是让他嗅出来些许危险的味道,为了取得楚玉的配合,他索性坦承一切,否则一时之间,他很难找到理由和借口骗楚玉跟着他一道走。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容止将他放在这里,就是看重他的稳妥与缜密,他冒不起风险。

    至于是否会受到楚玉的诘问和责难,这些都已经顾不上了。

    楚玉目光奇异地望着陈白,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道:“在我家中一留就是几年,你很了不起啊。”眼下看来,陈白该是容止手下的得力人物,却不显山不露水地做了好几年的平庸管家,光是这份隐忍沉定功夫,便相当了不得。

    陈白微微苦笑,等着楚玉责骂,但楚玉只离开窗前,绕路走出门来,对着陈白长长一揖:“多谢阁下数年暗中维护相助。辛苦你了。”

    虽然才听陈白说他是卧底的时候,楚玉有些生气,但理智地一想,这怒气很快便消散了:陈白不过是听命行事,真正作主的人还是容止,她就算生气,也该对着容止发;再来,陈白虽然是卧底,但他做管家时,一直尽心尽力不曾懈怠,如今更是一力维护以她的安危优先,容止派来的人绝无庸才,这样的人给她做几年管家,实在屈才。如此算来,她不但不应怪他,反该谢他才对。

    陈白连忙让开,道:“在下当不起,眼下情形紧迫,请立即随我离开。”

    楚玉点了点头,返身回屋从衣柜里翻出件披风,走出来后披在身上,才发觉这竟然是一件旧披风,正是几年前最后一次见刘子业时,他给她披在肩上的那件。这件披风她后来再没穿过,却一直带在身边,却不料今天给翻了出来。楚玉心中一颤,但此时没有多少闲暇容她再仔细换一件,只有压下不安,道:“都交给你了。”

    危难当头,当然是专业人士作主比较靠谱。

    跟着陈白走出院门,楚玉才瞧见外面竟然齐齐地站着四五十人,而看清这些人的面孔后,她面上的苦笑更加深一分:“原来你们都是。”

    此时站在她身前的四十多人,各个神情精悍坚毅,佩刀带剑,显然是陈白召集起来的部下,但这些人楚玉大半都是认识的,其中有家中的园丁,马夫,随从护卫,乃至附近的邻居,卖酒的商人,如今都以另外一番面貌出现在她眼前。

    容止那家伙……究竟在她周围张下了多大一张网啊。

    但是现在这时候,她生气也没什么用途,只转向陈白道:“现在我们怎么办?就我一个人走?我希望能带上桓远他们。”

    陈白沉声道:“是。我已派人去寻他们,请稍待片刻。”

    没过一会儿,桓远阿蛮便给找来了,一道带来的还有幼蓝,就只有花错没找到,自从回到洛阳后,花错便时不时不见人影,从早到晚不着家,谁都不知晓他去了何方,楚玉略一思索,觉得花错就算是一个人,也有自保之力,便让陈白带路出发。

    楚玉被前后簇拥着,快速走出后门,登上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前后几辆马车将几十人尽数装下,护着最中间的楚玉桓远,一行人净走冷僻的小巷,穿过好几条街道。

    马车轮飞快地印过石板路,陈白与楚玉同车,路上才慢慢解释,又对桓远说了一遍现在的局面,末了他道:“……如此这般,为免有什么差池,公子在洛阳还有一处隐秘宅院,地方虽狭小些,却胜在无人知晓,等平城那边确实消息传来,再回头安顿不迟。”

    他话说完时,马车便在一座位置偏僻的宅院前停下来,陈白首先跳下马车,随即请楚玉下车。一行人正要走向门口,陈白仿佛忽然觉察到了什么,抢在楚玉身前,如临大敌地盯着逐渐开启的大门。

    楚玉偏头从陈白身侧看去,却见缓慢开启的门口,立着一个如血一般鲜红的身影,那身影单手执剑斜指地面,剑身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落着更为殷红的液体。

    鲜红如血,他身上衣,如同他手中剑。

    楚玉张大眼:“花错?”

    当门而立的红衣人,嘴角泛起一丝妖异傲慢的笑容。

二百七十一章 倒戈的盾牌

    “花错!”容止唇间低沉沉地吐出这两个字,猛地刹住脚步。

    两人在皇宫中几乎畅通无阻,宫中的反抗防卫力量在第一时间被无情的扑杀,所见所至之处,皆尽以被征服的姿态呈现在容止眼前。

    两人在宫中快步行走,容止猛地想起他遗漏的一个人,毫无预警地停下来。

    他终于想起来,一直疏忽的那处。

    是花错。

    倘若只有花错一个人,根本不足以成事,但倘若他和冯亭联合起来呢?

    花错一直未曾放下对他的憎恨,只要冯亭稍一许以复仇的机会,他定然会愿意与冯亭携手。

    花错为什么不留在有他在的平城,反而跟着楚玉回到洛阳?

    所有人都知道,楚玉是他唯一用心的人。

    洛阳是他用心安设的地方,冯亭就算派遣人去袭击,也未必真的有能耐伤害楚玉,可是假如再加上一个潜伏在楚玉身边的花错呢?

    往日凄厉的诅咒再度回响:

    ——你不杀我,日后定会懊悔莫及。

    听到花错二字,观沧海一怔,抬手放在容止肩上,劝道:“现在连冯亭的面都还没见到,你不要净往坏处想,说不定原就是你多心所致呢?”

    听着他的安慰,容止苍白面容上却未曾显出半丝欢容,他静静地道:“我也但愿如此。”他如今真是有些懊悔了。

    他素来算无遗策,此生惟二失算,却是在天如月和楚玉身上,天如月拥有超出这世间的手段,输给他非战之罪,而楚玉……

    这女子仿佛一切的错乱起源,一次两次三次,直到现在,凡是有关于她,他总会发生些偏差,连带着,他忽视了楚玉身边的花错。

    可这回的疏失却是致命的!

    容止静瑟的声音之中,似乎有着已成定局的绝望,观沧海听了,忍不住皱一下眉,道:“我还是不明白,不先除去拓拔弘,冯亭对付你做什么?难道她有把握在胜过你后再解决拓拔弘?她难道不怕把你逼迫到拓拔弘那一边?她有什么可倚仗的?”他这么说,并不是质疑,却只是为了抚平容止的不安。

    拉开观沧海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合一下眼再张开,容止沉静地道:“我们去见冯亭吧。”

    在他来到之前,身为皇帝的拓拔弘,与身为太后的冯亭,已经让人分别请到两个宫室内,前者可以暂不理会,后者却是容止的主要目标。

    守在门口的军官是容止的部下,此时神情却有些不安,容止心中微动,快步踏入宫殿内,看清楚殿内的情形,他心头登时一片雪亮。

    原来如此。

    容止面无表情地开口,接上观沧海方才的问句:“冯亭倚仗的人,是天如镜。”

    此时冯亭一身端丽华服,立于宫殿中央,神情尊贵庄严,而她的身前,却站着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天如镜。天如镜左右两侧,是他的两位师兄,越捷飞以及从前跟着刘子业的那位,现在这些人站在这里,是为了保护冯亭。

    天如镜,花错……一个成为平城的盾,一个化作洛阳的剑,冯亭找上花错,容止并不意外,可是他竟然不知道,冯亭什么时候却与天如镜串通一气。天如镜那一脉有多固执他是知道的,他在宫中布有不少耳目,重要成员的一举一动都不会错过,冯亭何以能瞒过他的耳目与天如镜接触,并且在很短时间内说服天如镜,让天如镜倒戈向她这方?

    天如镜不是总是号称顺应天命么?怎地拓拔弘又不天命了?

    来到此处,看到冯亭摆下来的这场阵仗,便再也不需要细细询问冯亭是否对洛阳出手,因为在他进门的第一时间,天如镜便张开了蓝色的光罩,保护包括他在内的四人。

    冯亭嘴角嘲弄与得意的微笑,证明他之前的一切推测都是正确的。

    看也不看天如镜,容止望着冯亭道:“你待如何?”从始至终,他都不曾把天如镜看作一个有分量的敌人,天如镜的手环只有自保的力量,却不能主动向他人发起攻击,只要他不想这杀死天如镜,对方便不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

    当初他败给天如月,一来是想夺取手环,反遭手环的自我保护功能电噬,二来,天如月当初还指挥着一支军队,对他展开包围埋伏,才逼得他狼狈不堪。可现在在北朝,军队掌握在他手中,他也不想再夺取手环,天如镜无可能效仿他师父当年的做法。

    天如镜至多也不过能保住几个人的生命,但大局的掌握,却不是寥寥数人的生死所能决定的。

    眼下最为急迫的,是楚玉的安危,因而容止头一句话,便直指冯亭,也直指核心。

    冯亭轻笑一下,与容止肖似但又多出三分英气艳丽的脸容蒙着浅浅蓝光,显得幽诡难测:“你竟不奇怪,我为何要设计你,又或者,如何与天如镜联手的么?”

    容止淡淡道:“前一问我知道,后一问眼下已成定局,我不必深究,你若是愿说,便说来听听,若是不愿,也不必在此兜圈子,我没那闲工夫。”

    见到冯亭之前,他心忧如焚几乎不能自持,但入殿之后,他却又瞬间恢复了波澜不兴的平静,以稳固强大的自制力控制住接近崩毁的心神,展现于面上的,是冰雪般冷彻的从容与高雅。

    冯亭要反他,无非是不愿继续再做他的傀儡,虽说贵为太后,但冯亭一切较大的施政举动,都需要经过他的许可,朝野有一半在他掌握之中,倘若冯亭全无野心得过且过倒也罢了,但她偏偏野心勃勃,连拓拔弘的权力都想夺过来,更不可能甘心一直受他制约。

    容止虽然知道冯亭心有不甘,却没有料到,她竟然会在除掉拓拔弘之前发难。

    天如镜的存在,左右了这个意外。

    因容止漫不经心的语气,冯亭一愣,随即又想起自己这位兄弟是最擅长骗人的,于是再度冷笑起来:“你约莫是不知道,数年前天如镜初到北魏,最先找上的人,却是我。”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9508/ 第一时间欣赏凤囚凰最新章节! 作者:天衣有风所写的《凤囚凰》为转载作品,凤囚凰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凤囚凰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凤囚凰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凤囚凰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凤囚凰介绍:
腐败公主腐败生活,从穿越开始:
免费得到一个驸马,同时赠送面两打。
没事管理整顿后宫,得闲外出勾搭美人。
广陵散,璇玑图,兰亭序,敕勒歌。
泼墨汉水,走马鲜卑,
这是离丧与自由并存,放纵与傲气共生,靡乱而又浪漫的,华丽张扬的时代。
=================
穿越之后,现白得一个后宫,应该怎么处理?凤囚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凤囚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凤囚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