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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烽烟尽处txt下载     烽烟尽处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拢

    第二章五月的鲜花(五下)此时此刻,张松龄等人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有张用阴谋编织的大网,已经悄悄地向他们罩来。他们正沉浸在义演成功的兴奋当中,为台上台下所有人的表现而感到兴奋。演出的后半段,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百姓数以万计,将露天戏台前的空场及附近的几条马路,都堵了个水泄不通。

    每一名观众都红着眼睛,为国家和个人此时所承受的灾难,黯然泣下。最后,已经不止是众学子们的‘独角戏’。靠近戏台的观众们,也伴着音乐的节奏,将学子们的歌声一遍又一遍重复。距离较远的观众们已经听不见台上唱的歌词是什么,却拍着手,随着人群中的旋律小声哼哼。“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了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曾顽强的抗战不歇……”

    “敌人的铁蹄越过了长城,中原大地依然歌舞升平,"亲善睦邻"啊卑污的投降,忘掉了国家更忘掉了我们……”歌是北平学子作为压轴曲目唱出来的,却引来了台上台下所有人的相和。几乎半个葫芦峪,都被歌声给点燃了,人们抽泣、高歌、呐喊,尽情宣泄着心中对战争的痛恨,宣泄着对中央和地方政府不作为的痛恨,宣泄着对自己身为一个男人却无法给妻儿赢得一方安身之地的痛恨,泪如泉涌。

    连老天都被这饱含悲愤的曲调给打动,于不知不觉间下起了细雨。观众们却依旧不愿意离开,围着已经谢了三次幕的众学子们,不断鼓掌,请他们再来一曲,再让大伙于歌声中沉醉一回。直到地方保安队的岳队长出了面,以学子们远道而来需要抓紧时间休息为由,才勉强使得义演宣告结束。但观众们还是自动组成了两道人墙,把山东和北平两地的学子护送入和平饭店一层,才缓缓散去。

    “没想到这里的百姓觉悟这么高。”抬着两个满满的募捐箱爬楼梯,陆明、李迪等人议论纷纷。据大伙粗略目测,捐款箱里,至少有三分之一装的是银元和铜板。这种金属货币虽然携带十分不方便。在动荡时期,却远远比法币要坚挺。带到北平去,能让二十九军将士又多买上几万颗打鬼子的子弹。

    “他们对国破家亡都有着切肤之痛,当然更能被咱们引发共鸣!”彭学文对演出时的场景也非常感慨,但脸上的表情却带着几分怒其不争,“可那又能怎么样呢?等明天咱们走了,他们照样逃难的逃难,投降的投降。谁也不记得今天大伙唱了什么!”

    “你怎么说得那么肯定!好像全国就你一个人醒着似的!”方国强听到彭学文说话,就觉得心里不痛快,立刻皱着眉头反驳。

    “我们去年一二九时,还不是感动了半个北平的人!可过后呢?除了冯治安的高压水枪之外,大伙还收获了什么?!”懒懒地看了方国强一眼,彭学文撇着嘴道。

    “至少,你们播下了抗争的种子!”方国强笑着用目光与彭学文相对,带着几分钦佩,又带着几分不屑,“至少,那时候的你,没找借口逃避!”

    “老子从来没有逃避过!老子是要到南京去请愿,请政府早做决断!”彭学文立刻大怒,用接近于咆哮的声音替自己辩解。

    “要想当逃兵,总能找到合适的理由!”方国强继续冷言冷语。

    “你才是逃兵呢,老子面对高压水枪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花前月下…….”

    “至少我现在是往北走,而不是往南……”

    两地的学子劝不住二人,也没力气再劝,纷纷加快或者放慢脚步,与他们拉开距离。张松龄后背上挨了板砖,无法走得太快。彭薇薇也不愿意听哥哥跟人没完没了的吵架,便主动留在队伍后边陪着他。

    “你日语是跟谁学的?听起来还满像那么一回事情!”小姑娘心中没装那么多国仇家恨,问问题的角度,在此时此刻显得格外另类。

    “我,我根本没学过日语!”提起这个茬儿,张松龄就有些哭笑不得。他以前根本没学过日语,被田胖子抓了苦差,才勉强跟着对方糊弄了几句。谁料就是这几句日语给害得他差点儿被砖头开了瓢不说,谢了幕,还被一堆人围着指指点点。

    “那你中学里头学的是什么?英文么,你们山东那边,不是更流行日文和德文么?!”彭薇薇天生一个好奇宝宝,凡是新鲜的事情,都喜欢刨根究底。

    “嗨,甭提了,说起来我就头疼!我中学时候特倒霉……”提起这个话头,张松龄更是一肚子苦水。他就读的中学风格非常另类,为开拓学生的视野,专门开设有英语和德语两种课程。并且是强行要求学生选修其中之一,不得借故缺课。而他自己恰恰不幸,被学校分到了德语老师手里。整个高中读下来,乱七八糟的德国单词记了一大堆。走到街上去,却根本派不上多大用场。还不如学日语,好歹还能帮家里跟日本商人做点儿买卖。

    “在北平那边,能用到德语的地方也不多。但南京那边,据说有很多德国人开的公司。”很是同情张松龄的不幸遭遇,彭薇薇设身处地替他寻找出路,“对了……”她突然一拍手,非常高兴地补充,“要不你干脆别报考北大了,跟着我们一起去南京,咱俩一块去考中央大学。政府那边有很多德国人在做顾问,你的德语,说不定能发挥大作用!”

    “我哪有那本事。光看看可以,说根本说不利索!”跟彭薇薇交往了这么久,张松龄已经渐渐忘记了先前的拘束,摇摇头,笑着说道,“况且我现在也不可能跟你们去南京。都走到这儿了,总不能掉头再往回退!”

    “为什么不能?!”彭薇薇没想到张松龄说话如此直接,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涌满了失望。

    张松龄的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叹了口气,话语里带上了几分伤感,“我是半路上碰到周大哥他们,然后自己决定跟他们一道去北平投军的。眼看着就要到北平了,如果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未免,未免……”

    摇摇头,他有些无奈的苦笑,“未免是在给自己的懦弱找借口。今后回想起来,恐怕心里永远都不会舒服!”

    这是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连续两天来,彭学文和方国强两个的争论,对他的影响非常大。半夜睡不着觉时,躺在床上扪心自问,张松龄自己都无法确定当初选择跟周珏他们走,到底是对,还是错?!他爱这个国家,爱这个民族,虽然他并不清楚这份爱出于何种理由。他不怕为国捐躯,不怕血染沙场,却怕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如果二十九真的像彭学文所说的那样,是宋哲元等人谋取私利的一颗棋子的话,张松龄就不知道自己此行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可如果选择中途放弃,他又非常不甘心,更不愿意自己被方国强等人误认为贪生怕死的懦夫。

    这些话,他不敢跟周珏说,不敢跟田青宇说,怕他们笑自己幼稚,胆小,出尔反尔。但是在彭薇薇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前,他却不想继续伪装。“老实说,我不知道你哥和方国强他们两个,到底谁说得对。但我至少得去北平那边看看,看明白了,自己才会觉得心里头踏实!”

    “都怪那姓方的扑克脸!”彭薇薇不忍心责怪张松龄,也不愿意责怪自家哥哥,却把过错全安在了方国强一个人的头上。“就是他,明白不在理儿,还非要继续胡搅蛮缠!我哥在宋哲元的学生军里头,足足干了四个月的代理连长。什么事情,看得不比他清楚?!”

    “不光是因为他的话,我自己其实心里也想亲自去北平看看!”张松龄不愿将自己此刻的迷茫归咎于他人,笑了笑,坦诚地补充。

    “那你就是不相信我跟我哥了!不相信我跟我哥,你还跟我借什么复习资料!”彭薇薇瞬间冷了脸,丢下张松龄,迈步向楼上跑去。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张松龄想拉又不敢,手悬在半空,别扭异常。

    “还不去追,笨孩子!”老大姐韩秋在身后轻轻踢了他一脚,小声提醒。“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她住哪个房间!”

    “哎,哎!”张松龄豁然被点醒,火烧屁股一样窜上了楼梯。韩秋冲着他的背影摇头而笑,转身,看见同样满脸坏笑的田青宇,伸手在对方腰间肥肉上狠狠拧了一把,“瞧你那傻样?!看什么看,你能比他聪明多少?”

    “嘿嘿,嘿嘿!”田青宇脂肪厚,根本不把这点儿攻击当一回事儿。一边笑着,一边揽住韩秋的肩膀,“这种事情,只有自己摸索,才有意思。别人教,感觉就没那么美了!”

    “就你经验多!”韩秋的话与其说是指责,不如说是撒娇。

    “要不,要不一会儿,你也装着生气。我好有借口去你房间找你?”田青宇四下看了看,确信没人注意到自己,压低了声音建议。

    “去死!”韩秋轻轻啐了他一口,湿漉漉的面孔上,刹那写满了幸福。

    二人光顾着卿卿我我,一不留神,就上错了楼梯。待明白过来再往下返,才走了几步,田青宇就被急匆匆跑上来的陆明撞了个满怀。

    “田胖子,你怎么跑到四楼来了。不好了,出大事儿了!”长手指陆明,连湿衣服都没顾得上换,气喘吁吁地喊道。

    “怎么了,前方已经跟日本人开战了?!”田青宇被吓了一跳,立刻往最坏方向想。

    “不是!你别乱开玩笑!”陆明急得直跺脚,拼命喘了几口粗气,然后继续补充,“车夫,车夫全跑了。马车和咱们留在车上的粗笨行李也不见了。他们托朱掌柜给你留了口信儿。说对不起大伙,但不想继续陪着咱们去北平胡闹。还说,还说让你也赶紧回家,别继续往绝路上走!”

    “狗屁!”田青宇勃然大怒,撒腿就往楼下跑,“我去把他们追回来。这三个王八蛋,拿了我那么多钱。等我哪天回到青岛,肯定找人做了他们!”

    “你去哪追?他们赶着马车,这会儿早跑没影了!”韩秋跟在田青宇身后跑了几步,以手按腰,喘息着质问。

    “那,那我也得找他们,找他们问个明白!”田青宇也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跑得比马车还快,停住脚步,眼睛都红了起来。手腕上那块瑞士金表,他当了整整一百五十块大洋,其中的一大半儿都交给了车行做定金。本打算在同伴们面前露一回脸,谁料想,车夫半路卷了大伙粗笨行李跑路了,害得他鸡飞蛋打一场空。

    “别追了,追也追不上了。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安心。什么行李,手表,都是身外之物而已!”韩秋快步走上前,双臂抱住他,柔声安慰。

    “你都知道?”田青宇楞了楞,红色瞬间从眼皮蔓延到脖子根儿。

    “傻瓜,我天天跟着你,还能看不出你身上少了什么?”韩秋跺了跺脚,低声回应。“我知道你为了什么,也明白你的心思,所以就没戳破你。等打完了仗回家,我帮你买一块更好的。我有个叔叔,就在上海做珠宝生意!”

    “小秋!”田青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抱着韩秋的纤腰,眼泪缓缓从脸上淌落。

    “回去吧,别生气了。咱们两个一会再出去雇车,还雇那种一块钱一天的。”韩秋将脸上的泪水在他肩膀上蹭了蹭,笑着提议。

    “嗯!”田青宇的心脏渐渐被温柔所填满,点点头,痛快的答应。他随身行李里还有几十块大洋,加上一只贴着脖子带的玉佛,肯定还能雇到三辆马车。而此处距离北平,只剩下不到一百里路。快点儿赶,马车两天就能抵达目的地。

    “嗯嗯,嗯嗯,嗯嗯……”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嗽,硬闯进了二人的世界。被当做空气的陆明手掩嘴巴,低声道:“雇车的钱,也算我跟柳晶两个一份。具体多少,咱们都别跟大伙说。不过你们两个还得赶紧下去换衣服,方国强和彭学文,正在二楼餐厅里等着大伙呢!”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第二章五月的鲜花(六上)“他们两个?他们等大伙干什么?”提起彭学文和方国强,韩秋就觉得头大如斗。这两天,彭学文、方国强二人争执时所说的那些话,他不可能装作一句都没听见。每一句话好像都非常在理,但是,每一句话又针锋相对。让人心中非常不舒服,非常绝望。就好像是两名野蛮的医生,明明知道患者已经被疾病折磨得形神俱疲,还要当着患者面儿把病情的严重程度毫无保留地争论出来,并且大声宣布,自己对治疗方案毫无把握。

    “还不是到底向南还是向北的事情?”陆明皱眉撇嘴,显得非常无可奈何,“自己争还不算,还非要扯上别人!”

    “周队不是答应把募捐的钱分给他们一半儿了么?姓彭的怎么还非要赖着咱们?!”田青宇对彭学文那种指手画脚的做派非常反感,带着几分鄙夷说道。

    “本来已经没事儿了。大周答应将今天募捐所得分一半儿给姓彭的。姓彭的也知道自己的理由未必充分,准备偃旗息鼓。可饭店朱掌柜偏偏这时候跑上来,汇报车夫逃走的消息!”陆明耸耸肩,轻轻叹气,“这下好了,姓彭的一听就来了劲儿,说既然连咱们雇佣的车夫都知道北平是个大火坑,咱们继续往北走,就是蛮勇,就是对自己和别人的性命不负责任……”

    “这厮,关他鸟事!”没等陆明把话说完,田青宇就大声骂道。

    “然后方块j就跟他又吵起来了。说要想当逃兵,总能找到理由。我见情况不对劲儿,就赶紧下来找你们!”

    “你找我们有什么用?!”田青宇发起急来,说话就有些不管不顾,“你找大周啊!他是领队,姓彭的主要又是冲他来的。”

    “大周,大周这会儿好像非常犹豫!一直站在那里没有说话!”陆明又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低下头,以非常小的声音解释。

    “大周怎么能这样?!”韩秋在旁边越听越窝火,竖起了眼睛抱怨。“他不是很果断的一个人么?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而,反而装起了怂!”

    “大周的性子,一直不是很强!在学生会中,我们就知道他有这个毛病。”田青宇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可他年龄比我们都大,学习成绩也是最好。平素又对大伙像个老大哥一样。所以……”

    所以,他被选作领队,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只是当初谁也未曾想到,这支小小的队伍,在途中居然会遇到如此多的事情。顾忌到周珏的颜面,田青宇没把话说完,聪明机敏的韩秋,却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笑,低声道,“那你呢,你是准备回头向南,还是继续往北?!”

    “我肯定是向北。即便姓彭的说得那些话,都是事实。也只能说明,宋哲元这人难当大任!而眼下二十九军弟兄,还有学兵营的那些同学,他们做的事情却没有错。你呢,小秋,如果大周也半途退出了,你准备去哪?”

    “我当然和你在一起!”韩秋展颜一笑,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那我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田青宇非常豪气地将韩秋的手抓在自己的厚巴掌里,大声说道,“走,咱们先回各自的房间换衣服。然后餐厅里头见。我就不信,其他所有人都会像大周一样,被彭学文几句话就打没了士气!”

    “我也不信!”韩秋虽然是个女孩子,心中却略带一点儿热血男儿的豪侠气,将握在田青宇手中的五指紧了紧,笑着附和。

    二人丢下满脸羡慕的陆明,笑着上楼。不一会儿,便换了身干干净净的衣服,联袂来到了餐厅中。大伙还坐在昨晚吃饭的同一位置,依旧是围满了两张桌子。不同的是,有几个来自北平的男女同学,与方国强坐在了一起。而血花社的成员李迪和张孝睿,则跟彭学文坐在了一桌儿。

    陆明和柳晶原本天天腻在一处,如今也分开了。一个脸色铁青,另外一个,则低着头,脸上分明有刚刚哭过的痕迹。

    “真抱歉,让大家把大行李给丢了!不过,只要随身还有换洗衣服就行。这儿距离北平已经没多远了,等到了目的地,谁丢了什么东西,我原价赔偿给他。马车是我找来的,出了事情也由我负责!”一眼就看出众人就坐的方式有古怪,田青宇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不用了,就一套铺盖而已,值不了几个钱!”李迪不敢拿目光与田青宇相接,歪着头,低声表态。

    “反正到了军中,也会统一发一套行李。丢就丢了,还省得我们自己扛着累!你们说,是不是!”方国强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势,问都不问,就替其他几个人做了主张。

    “是啊,是啊!”提前来了一步的陆明连连点头,故意不往柳晶那边看,脸上的表情非常生硬。

    “大伙别跟我客气。家父在北平还有几个故交,即便咱们在二十九军那边混得不如意,我带着大伙找上门去,他们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等露宿街头!”田青宇大咧咧扯过一把椅子,坐在了方国强的对面。然后又故作惊诧地四下看了看,笑着招呼:“周队,你怎么还站着呢。坐啊,今天大伙都累了,好好喝上几杯。明天我再出门去雇马车,凭我老田的本事,保证还能雇到一样价钱的!”

    “是啊,周队,怎么我们大伙都坐下了,你还站着那儿?!到底坐哪边,你总得选张桌子啊!”韩秋笑呵呵地四下看了看,绵里藏针。

    老大哥般的周珏被她说得脸红,向前走了几步,斟酌着说道,“田胖儿,韩秋,你们两个来得正好。有件事情,我得跟大伙说明一下。这几天,彭学文和方国强的话,想必大伙也都听见了。老实说,我现在心里头很乱……”

    “周队,这个节骨眼儿上,你的心里头,好像不能乱吧!”韩秋又是一笑,说话的语气咄咄逼人。

    周珏被她刺激得脸色更红,额头上隐隐已经见了细密的汗珠,“毕竟是涉及到大伙性命的事情,我,我不能一个人就做主。刚才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我自己呢,将来肯定是要到北平去看看,亲眼看看宋哲元和二十九军是什么模样,才能甘心!但是,但是…….”

    他犹豫着,迟疑着,好像为自己的懦弱感到非常惭愧,非常难以开口。彭学文看见后,手扶桌案就想越俎代庖,不料方国强动作更快,抢先一步站起来,大声补充,“行了,下面的话,我来说吧。事情是我惹起来的,大伙一会要骂,也骂我,别怪大周。我跟彭学文争执不下,都说服不了对方……”

    “怪我,该做决断的时候,却不敢承担责任!”周珏突然又恢复了勇气,退开半步,向大伙深深鞠躬,“对不住,我真的不适合做这个领队。但既然做了,我就不该逃避。大方和学文他们两个刚才,谁也说服不了谁。就提出让大伙投票表决,如果愿意去北平的票数多,就都去北平。如同投去南京的票数多,就都去南京!我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办法,至少,至少将来我们会想起今天,不至于过于后悔!”

    “这怎么……”田青宇本能地就想站起来表示反对,却被韩秋悄悄地拉了一把,慢慢坐了回去。目光看到其他人,只见大多数人脸上的表情都如释重负。知道投票的事情,是众人刚才集体作出的决定,摇了摇头,轻轻叹气。

    投票这种事情,对在座每一个学子来说,都不是陌生玩意儿。这几年,西学大兴。无论南京中央政府办的报纸,还是地方实力派自己办的电台,都常常把“德先生”和“赛先生”,挂在嘴边上。即便报纸和电台背后的主人,未必真心希望“德”、“赛”两位先生在自己治下拥有一席之地。(注1)作为整个社会对西方社会了解最多,学习最积极的一个群体,各大高校学子,更是“德”、“赛”两位先生的忠实信徒。不仅班干部、系干部,完全由选举产生。甚至连高校联合会这种,影响力极为巨大,让当局极为忌惮的团体,也在有心人的暗中推动下,如雨后春笋般悄然诞生出来。

    所以当彭学文和方国强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并且都妄想把对方阵营里的人拉到自己一边的时候,投票,便成了一个最好选择。而作为血花社的领队,周珏既然不愿承担“将大伙送入死地”的巨大责任,投票决定去向,也是唯一的逃避办法。

    于是,彭学文和方国强,破天荒地达成了共同意见。投票!他们都不认为自己一定会输,都认为自己肯定是能够获取大多数人支持的那一方。

    既然大多数人已经接受了这一决策,田青宇便不再横加阻挠。而是振作起精神,跟着两个来自北平的学子一道,在大伙的目光监督下,以最快速度做好了选票和收票箱。然后,又认认真真地,将空白选票,下发到在场每个人手中。

    虽然这种超前了不知道多少年举动,在外人眼里,看起来无比幼稚。但在场的学子们,却怀着非常虔诚地心态,将属于自己的一票写好,折叠成小方块,郑重投进了票箱。每个人都只能写一个“南”字,或者一个“北”字。每个人写完之后,都决不反悔。

    随后在众人的集体监督下,由韩秋和另外一个来自北平的女生唱票,周珏负责统计,方国强和彭学文负责监票。二人谁也不服气谁,一边看着“正”字的笔画变化,一边互相挤眉弄眼。

    结果很快就统计出来了,居然是九对十一!北方以两票胜出。血花社中,的确有人退缩了。北平学子中,却也有几个人接受了方国强的主张,决定重新掉头向北,与学生军共存亡。

    “你们……”彭学文指着两个明显是投了“北”字票的北平学子,嘴唇颤抖,脸色铁青。这分明是当众背叛,他在内心里大声咆哮,虽然在此之前,他已经猜到了,这两个人可能会做跟自己做不同的选择。

    “输不起了,是不?”方国强突然变得有风度起来,笑着调侃。“投票的事情,可是你最先提出来的。你是北平高校的领军人物,可别输了就反悔,给你母校丢人!”

    “谁说我输了,谁说我输了!”彭学文挥舞着拳头,大声反驳,“九对十一,才二十票!还有两个人呢,我妹妹和小张同学呢,他们俩没投票!他们,他们跑哪里去了?!”

    “菲菲和二胖子?对了,菲菲和二胖儿呢?!”到了此时,众人才忽然发现,最小的两个同伴,此刻根本就不在大伙身边。赶紧站起来,用目光四下搜索。

    “他们两个,他们两个,刚才,刚才好像去了菲菲的房间吧!”有个北平来的女生想了想,怯怯地说道。

    “这小王八蛋!”彭学文顾不得再跟方国强争执选择结果,如火烧屁股般,窜了出去,直奔自家妹妹所在的楼层。

    困境,阴雨天,少年男女,情窦初开。一个如鲜花般娇艳,一个风度翩翩。无暇细想,唯恐彭学文情急之下做出什么失礼举动,田青宇、周珏、方国强等人也快步追上。

    三步两步追到了四楼,彭薇薇所住的单人间外。隔着老远,便听见两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交替着唱道“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了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曾顽强的抗战不歇……”

    “敌人的铁蹄越过了长城,中原大地依然歌舞升平,"亲善睦邻"啊卑污的投降,忘掉了国家更忘掉了我们……”

    “这句调子要高一些,别老哑着嗓子!”

    “我再试试,你再起个头….”

    是彭薇薇在教张松龄唱歌,此时此刻,只有他们两个,没被大伙的争执所影响,内心依旧如水晶般透明。

    注1:德先生,**。赛先生,科学。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六 中)

    第二章五月的鲜花(六中)单纯从音乐角度上讲,彭薇薇和张松龄两人对这首《五月的鲜花》的演绎,远远未能到位。非但体现不出歌曲中原有的苍凉与悲愤,反而隐约带着一股子“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但是,已经冲到门外的田青宇等人,却突然不忍打断屋子里的这对少男少女的歌声。包括彭薇薇的亲哥哥,向来看张松龄不怎么顺眼的彭学文,也缓缓地收住了脚步,将手指贴在门板上,犹豫着自己是该敲下去,还是让这温馨的瞬间在保持一会儿。

    ‘那小子,虽然笨了点,心肠却是不坏。长相和家境,也勉强说过得去。’猛然间意识到妹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彭学文有些酸酸地想。旋即,冲着刚刚追上来的方国强轻轻一笑,果断地将手指叩在了门板上,“咚,咚,咚……”

    “谁这么讨厌!”屋子里的歌声戛然而止,彭薇薇皱着眉头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以最快速度撩了下耳边秀发,快步走向屋门。

    “估计是来喊咱们下去吃饭吧!”张松龄笑呵呵地从后边跟上,怀里抱着一摞子复习资料,“我还是拿回去抄吧,抄完了之后,就立刻给你送上来。我写字很快,估计今晚十点之前就能抄好!”

    “不着急,你慢慢抄吧。我需要时,再下楼去找你!”彭薇薇一边开门,一边顺口回应。很自然,就像两人是多年的好朋友一般。“哥,你怎么来了?韩姐、柳姐、石头哥,你们怎么都跑我这儿来了!”

    “我们,我们见你没下来吃饭,怕你被雨淋着了,所以上来看看!”对着自家妹妹那清澈的目光,彭学文忽然觉得有些心慌。将头迅速侧开,微笑着撒了个小谎。

    “看你说的,跟我是泥捏的似的!”彭薇薇的心思还停留在刚才的记忆里,没看到众人脸上的尴尬,笑着回应了一句,然后闪身让开了门口儿,“都进来吧,别在外边站着!我收拾一下桌子,立刻就能下去!桌子上有开水,谁想喝自己倒!”

    说着话,她就要起身去套房的里间去整理衣服。彭学文追了半步,停下,脸上略带几分犹豫。但很快,这分犹豫便换成了决然,“薇薇,你先别着急,我有件要紧的事情问你?!”

    “什么事儿?”彭薇薇迅速回头,旋即被大伙脸上的郑重吓了一跳。“什么事儿,非得立刻说,连几分钟都等不得?”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找你确认一下!”彭学文尽量不去看妹妹的眼睛,笑容里带着几分愧疚,“松龄,你也别着急走。这件事儿,我们问完了薇薇,就要问你的意思!”

    “噢!”张松龄答应了一声,脸上的表情略带几分诧异。在他的记忆中,彭学文这位北平来的高材生可是从没对他这么客气过。莫非又遇到了什么麻烦,需要求自己帮着解决?那也应该先找周大哥啊,他们不是亲戚兼好朋友么?

    还没等他想明白其中缘由,彭学文已经又换了幅面孔,微笑着对自家妹妹问道,“我们明天就准备出发了,我想问问你,你是想去南京呢,还是想去北平?!”

    “我们不是刚刚才从北平逃出来么?”彭薇薇看了自家哥哥一眼,非常诧异地反问,“怎么又要掉头回去了?!三姑夫那边呢,你怎么跟他解释?!”

    “我只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彭学文迅速打断,然后快速补充,“第一,你也是大姑娘了,应该有自己的选择权。我不能事事都替你做决定。第二,我们刚才在一起商量,准备投票决定向南还是向北,按你的年龄,也有投一票的资格!”

    “瞎折腾什么啊,我当然跟你在一起!”彭薇薇抬起头,轻轻白了自家哥哥一眼,话语里带上了几分不耐烦。

    方国强早就料到是这样一个结果,不屑地耸耸肩,抢在彭学文耍花样之前,将面孔转向张松龄,“小张同学,他的话你听明白没有?如果听明白了的话,我郑重问你,你是选择去北平,还是半途做逃兵?!”

    “什么叫逃兵啊,你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柳晶迅速插上,挡住方国强咄咄逼人的目光,柔声跟张松龄解释,“你别听他的!我们大伙说好了一起走,但是要投票决定去向。现在就差你那一票了,无论投哪边,都是对自己和大伙负责。任何人都没资格干涉!”

    她因为临时改变主意要掉头向南而跟陆青起了争执,此时心里头非常痛苦。自然而然,就把失恋的“仇恨”记在了坚持要继续向北走的方国强身上。只希望方国强成为投票失利的一方,也好让男朋友陆青明白,本小姐当初的选择没有错。是方国强这个副领队做事不得人心,才让大伙改弦易辙!

    “柳晶,你别试图影响他!”方国强立刻识破了柳晶的图谋,皱了下眉头,毫不留情地戳破。

    “你才试图影响他!没等他做决定,就先扣一顶大帽子上来!”柳晶回转身,跟方国强针锋相对。

    “好了,大家不要吵。让松龄自己做选择!”彭学文鼓足勇气,迅速向妹妹使了求助的眼色,然后走上前,用自己的身体隔开方国强和柳晶,“松龄,你愿意跟薇薇一起去南京报考中央大学么?我在那边也有熟人,可以帮你找到前几届的考题!”

    他说得非常露骨,让彭薇薇的脸上登时飞起一团红霞。然而,毕竟是自家亲哥哥的要求,作妹妹的没理由不帮忙。况且张松龄也是个不错的玩伴儿,一起去南京读书的话,彼此之间也能互相照应。

    想到这儿,彭薇薇勉强放下女孩子家的矜持,将眼睑慢慢地垂下,然后又慢慢地张开。仿佛很艰难般,笑着向张松龄说道:“松龄,你别听我哥哥瞎说。他这个人,从来就没有一句正经话。该怎么选择,你自己决定。不要,不要考虑,不要考虑…….”

    话说了一半儿,她已经羞不自胜。转过身,捂着脸迅速逃进了套房里间。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拢

    第二章五月的鲜花(六下)在此之前,从没有一个女孩子,耐心跟张松龄一起唱歌、复习;在此之前,也从没有一个女孩子,会慢慢眨着眼睛,跟他说话。在此之前,更没有一个女孩子,会带着几分幽怨告诉他,无论你做出如何选择,都会甘心承受那个结果,永不后悔……

    刹那间,张松龄就被幸福的闪电给击中,大脑里头一片空白。他已经开始长大,对女生的感觉,不再是留着齐耳短发,穿着过踝布裙,动不动就爱哭鼻子的麻烦生物。这一路上,田青宇和韩秋、陆明和柳晶那两对始终紧握在一起的手,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给他上了人生中关于爱情的第一堂启蒙课。那种温馨、宁静而又炽烈的感觉,让他从惊诧到羡慕、从羡慕到略微嫉妒,幻想着以身相代。所以当爱情的美酒在眼前闪过时,便恨不得捧起来立刻饮之,尝之。尽管很有可能,这杯酒还远远没有酝酿成熟。

    “我,我……”想着彭薇薇先前甩下自己一个人生气走开的原因,想着彭薇薇那会说话的眼睛和眼睛里清晰可见的泪光,张松龄便鼓不起勇气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狠狠咬了咬自己的腮帮子,他转过头,快步走到周珏面前,深深鞠躬:“周大哥,对不住。我不想再去北平了。我想跟薇薇他们一起去南京。”

    “也好,也好!你年龄还小,本来就不该跟我们在一起!”不过才几个小时未见,周珏就仿佛憔悴了十几岁般,手扶着门框,疲惫地回应。

    方国强却宛若被毒蛇咬了一般跳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张松龄身边,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你这个胆小鬼,叛徒!即便你要跟着,我们也不会再带上你!一个女人就让你改变了主意。将来遇到日本鬼子,随便使个美人儿计,你就得把大家伙全卖给他们!”

    “方大哥,我不是,我不是那种人!”张松龄被骂得面红耳赤,挣扎着替自己辩解,“我只是觉得,这个时候去北平,未必是一个好选择。彭学文说的话也有道理,如果宋哲元真的无心抵抗…..”

    “想要当叛徒,总能给自己找到足够借口!”方国强根本不愿意听张松龄的解释,继续破口大骂。彭学文心中暗自得意,笑呵呵地过来,伸手将张松龄拉到自己背后,“方国强同学,你这么说就太过分了。每个人都有权力做出自己的选择,你不能因为别人的选择跟你不一样,就胡乱扣帽子!”

    “你卑鄙无耻!”方国强迅速调转炮口,将攻击目标变成彭学文,“他选择向南走又怎么样,十一比十一,咱们两个的票数一样多!”

    “那就重新投票好了!”用巧计解决掉了张松龄,彭学文信心大增。“再投一次票,依旧让大伙选择向南还是向北。在选择之前,你跟我公开演讲,把自己的理由都说给大家听。不吵架,只讲道理。输了的一方,跟赢的一方走!决不耍赖!”

    “重选就重选,我不信你还有第二个妹妹!”方国强毫不畏惧,大声回应。

    “还是各走各的吧,反正无论投票是什么结果,肯定还有人会耍手段赖账!”田青宇却不想再陪着彭学文和方国强两个瞎折腾了,走上前,低声说道。

    “是啊,某人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利用。为了取得胜利,还有什么手段使不出来?!”陆明也对彭学文利用自家妹妹彭薇薇“勾引”张松龄的卑鄙手段很是不满,耸耸肩,阴阳怪气地补充。

    “你胡说,你们哪只眼睛看到我利用薇薇了?!”彭学文被说得有些恼羞成怒,开始撸胳膊挽袖子!

    “得,阴谋败露,就准备动武了!我陪你,地方你随便挑!”田青宇才不怕跟人打架,冷笑着将陆明推开,与彭学文针锋相对。

    眼看着二人就要打起来,老大哥周珏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大伙别闹了。都怪我,本来就不该答应投什么票!这样吧,咱们还是分开走。愿意继续去北平的,跟着我和大方去北平。愿意回头去南京的,跟着学文去南京。强扭的瓜不甜,咱们谁也别勉强谁!”

    “石头,你绝对不能去北平!至少这个时候不能去!”闻听此言,彭学文立刻放弃了跟田青宇决斗的心思。转过头来,苦苦劝阻。

    这个节骨眼上,别人愿意去北平送死是别人的事情。他彭学文管不着!但周珏他不能不管。切莫说彭、周两个家之间彼此联络有亲,光是二人过去那些交情,他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周珏往绝路上走。

    “你自己去南京吧,我得亲眼去二十九军那边看一看,才能做出最后决定。”周珏摇了摇头,疲倦地笑着,“替我问姨妈姨夫好!还有姑姑姑父他们,也都带个好。”

    “你们老周家,这一代可就你一个男丁!”彭学文大急,恨不得将周珏打晕了绑着走。

    “如果日寇南下,就连老周家都没了!”周珏继续摇头,憔悴的脸上,终于又露出的几分坚毅。

    他没勇气在明知道宋哲元未必是真心抗日的情况下,还要求同伴们跟自己一道去共赴国难!套用彭学文的话说,那是对别人的生命不负责。但是,他却有足够的勇气,决定自己的路如何走。宋哲元是真心抗日也罢,是准备勾结日本人分裂华北也好,那是宋哲元和二十九上层的事情。而那些曾经在长城上洒下鲜血的将士们没有错!那些在滴水成冰的天气里为国家与民族奔走呼号的同学们没有错!那些终日劳碌,只求让子孙后代活得比自己更有人样的普通百姓没有错!他爱的是这个国家,是长城上浴血奋战的将士,是自己的同学和父辈,不是二十九军这个番号,更不是区区一个宋哲元!

    “石头,你再仔细考虑考虑。再说刚才投票的事情,也不是你一个人做的决定。你不能…..”彭学文急得直跺脚,伸手拉扯周珏胳膊。正要说服对方再组织一次投票表决,忽然间,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走廊尽头闪了出来。“秦先生,您是找我们么?”

    “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么,不要叫我秦先生,我不习惯!”秦德纲还是那幅敦厚长者的模样,一边快步靠近,一边笑呵呵地抗议。

    “秦大哥!”

    “秦大哥找我们有事儿?”被秦德纲风仪所折服的,不止是彭学文一个。方国强、田青宇和周珏等人,也纷纷从房间内走出来,笑着跟此人打招呼。

    “没事儿,食堂说你们没去吃晚饭。我就上来看看!”秦德纲笑了笑,仿佛能认识每一个打招呼人。“怎么了,吵架了?你们这孩子,昨天不是还好好的么?”

    “没有,我们只是在商量,商量怎么走的事情!”彭学文被说得很不好意,讪讪地撒谎敷衍。

    “车夫自己跑路了,还卷走了我们一部分行李。所以大伙凑一起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周珏也不希望众人刚才的争执,把无关的人给牵扯进来,笑了笑,低声替彭学文弥补言语上的漏洞。

    “噢,是这样啊!”秦德纲将手中红木烟斗朝嘴边举了举,却没有吸,微笑着说道,“我听说了,这年头,出门在外,可是得处处多加小心!不过你们也不用着急,明天凌晨四点,有一辆给二十九军运送物资的火车,刚好要经过镇子外的那个小站。你们如果想继续往北的话,不妨去车站碰碰运气。反正只剩百十里路了,天气又不冷,即便坐在货箱上,也没什么问题!”

    “火车,火车不是停掉了么?”

    “是啊,什么时候铁路又通了,我们居然不知道!”

    众人又惊又喜,七嘴八舌地追问。

    “客车肯定没恢复正常!”秦德纲又吸了口烟斗,面孔在淡蓝色的烟雾后忽隐忽现,“但往北平输送物资的军列么,当然要克服一切困难往前走!葫芦峪外的车站,当年就是为了给火车加煤加水而修的,每辆车到这里,通常都会停几分钟!你们既然是去北平投军,主动去跟司机说一说,要求搭一趟顺风车,他应该不会不答应!”

    “那可太好了,谢谢秦大哥!”田青宇还是认为所有波折都是因为马车逃走而引起的。一听闻有火车可搭,连消息真伪都顾不得仔细去想,高兴地向秦德纲鞠躬。

    “这回,不用再担心丢行李了!”其他几名准备向北的同学,也是兴奋得直握拳头。“哼!某些人想去南京,希望他路上好运!”

    心中最失望的便是彭学文,用尽了全身解数,都未能拉得周珏回头。反而捡了张松龄这么一个半大孩子做累赘。郁闷之余,看向张松龄的脸色,便不像先前那么友善起来。

    张松龄却没察觉到在短短时间内,自己在别人眼里的“身价”暴跌。听大伙明天凌晨就要去赶火车,连忙热情地说道:“周大哥,韩姐,那我明天替你们搬行李吧。我早晨醒得早,不喜欢赖床!”

    “那我明天也去送你们,如果军列司机不肯让你们搭顺风车,也好再帮你们把行李提回来!”彭学文还不甘心,把拉回周珏的寄托又放在了明早开军列的司机身上。

    “都去,都去!顺便跟站长打听打听,客车什么时候恢复,有没有南下的军列!”其他同学也笑着开口,准备替北上的同伴们送行。

    秦德纲静静地听着,满脸慈祥。待大伙都商量完了,才笑着说道:“明天早晨,我就不去给大伙送行了。你们一路走好,到了那边,别忘记替我向二十九将士转达敬意。对了,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大伙赶紧下去吃,别让大师傅等着!”

    “谢谢秦大哥!”

    “不客气,不客气!”秦德纲冲大伙挥挥手,然后笑着转身下楼。走过两层楼梯,在拐角处迅速回头看了看,旋即把身体一别,以与年龄不相称的敏捷,闪进了位于二楼半的一个小门里。

    小门儿内,矮个子日本商人松井、北平来客潘先生和保安队的岳队长、小袁等人,早已恭候多时,见到秦德纲的身影出现,迅速迎了上来,低声追问“怎么样?那些学生娃肯回头了么?”

    “如何,鱼儿可曾上钩?!”

    “他们会不会去火车站?那里地形空旷,最适合做大事!”

    “可以收网了!”秦德纲将烟斗在手中打了旋子,笑容里透出一股轻蔑。“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东西!总觉得自己比谁都聪明能干。趁早打发他们上路,也省得咱们闹心!”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拢

    第二章五月的鲜花(六下下)“岳桑,明天早晨,就看你的了!”矮个子松井立刻笑逐颜开,踮起脚尖拍了下保安队岳队长的肩膀,大声叮嘱。

    “我会让弟兄们尽力!”岳队长得人高马大,被小矮子松井拍得极不舒服。身体僵了僵,强笑着回应。转过头,他又将目光看向北平来的潘姓年青人,“潘参谋,真的有必要做得这么绝么?他们,他们可都是读书种子!自古以来,凡是想成大事者,都不会拿读书人…….”

    “这年头,读书人不值什么钱!”被称作潘参谋的年青商人冷冷一笑,撇着嘴回答。“让他们求仁得仁,有什么不好?!再说了,如果不给穷学生们点儿颜色看看,接下来几个月,还说不定有多少书呆子会往北平跑!学兵营里面每多一个人,我叔叔在北平那边做宋哲元的工作就难上一分!万一被穷学生在二十九军上层中得了势…….”

    “是啊,岳队长,你的意思我明白!不到万不得已,帝国也不想对读书人下手!”矮个子松井点点头,脸上的笑容里带着几分狰狞,“但是,岳桑,你应该明白,二十九军那边抵抗越剧烈,帝**队的纪律就越难以约束。一旦将士们杀红了眼,到时候,死得可就不止是几个学生娃了!这笔帐,哪边小哪边大,我想岳桑应该能算得清楚吧!”

    “你敢….…”岳队长勃然变色,想要挥拳反击,却被秦德纲一把拉住,“岳队,松井先生的话有道理。想要和平,就必须有人流血。要么流他们的血,要么就流咱们的!你尽管照着松井的话去安排,善后的事情,包在我身上!”

    “岳队长,我来之前,叔叔曾经说过。您会尽全力为我提供支持!我想,你不会让我叔叔失望吧!”潘参谋迅速冷了脸,皮笑肉不笑地冲岳队长呵斥。

    “也好,也好。既然潘先生把话都说道这份上了,岳某只管奉命便是!”岳队长挣扎了几下,摆脱不开秦德纲的束缚,只好喘息着向其他几人表示投降。“我这就去布置,各位,咱们明天早晨见!”

    不愿意再看松井和潘参谋两个的丑陋嘴脸脸,他带着自己的心腹爪牙小袁,匆匆出门。还没等走到一楼,心腹爪牙小袁就停住脚步,轻轻扯了下他的衣服,用极低的声音劝告:“岳队,这事儿咱们做不得啊!冲读书人开枪,那是早晚要遭报应的!”

    岳队心中天人交战,脸色非常难看。犹豫再三,才压低了声音回应,“潘先生的叔叔对我有活命之恩!他吩咐下来的事情,岳某人无法拒绝!你下去挑二十个可靠的弟兄们,明天凌晨去车站附近埋伏。到时候记得把枪口抬高三寸,胡乱开几枪,吓跑了那些学生娃就是,不要别造杀孽!”

    “是!”小袁是岳队长当军官时从饿殍堆里捡回来的孩子,对上司的命令从不违背。答应一声,便去挑拣人手。

    葫芦峪保安队是岳队长受秦府委托而组建,规模颇为庞大。但从中找二十名绝对忠诚可靠的弟兄,却颇为不易。中队长小袁下去仔细斟酌了半夜,千挑万选,才岳队长和自己两人的嫡系中,把合适人选寻了出来。又反复交代了他们,必须一切行动听岳大队长指挥,没有命令,谁也不准自作主张。然后才让大伙在队部里抱着驳壳枪休息了几个小时,赶在凌晨三点前后,就悄悄地摸出了镇子。

    夏日的天亮得早,才三点半多一点儿,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山丘,树林,还有不远处孤零零的火车站,都在夜色中慢慢露出了轮廓。岳队长和小袁两个将二十名弟兄埋伏于距离火车站五百米左右一个小树林之中,面孔冲着正北。如果镇子里有人外出赶火车,恰好要从他们面前经过。

    “希望那几个年青娃娃一会儿都机灵点儿!”岳队长抱着驳壳枪,身体靠着一棵合抱粗细的老树,有些郁郁地想。他原本是西北军中的一名连长,隶属于“倒戈将军”石友三。后来因为实在忍受不了石友三的为人,愤而退出了行伍。经老上司潘毓桂的安排,来到葫芦屿,做了一名保安队大队长。

    葫芦屿环境优美,空气湿润,特别适合养老。岳队长也在安逸的生活环境中渐渐两股生肉,失去了一个老行伍应有的机敏。背靠着大树,才一小会儿,他的鼻孔里已经响起了鼾声。“呼呼——呼呼——呼呼——”仿佛火车拉汽笛儿般,惊得附近鸟雀纷纷飞走。

    “岳队,岳队,有人过来了!”中队长小袁年青精力充沛,一直瞪着大眼睛四下观望。远远地看见镇子口隐隐约约出现了几个人影,赶紧推了推岳队长的肩膀,低声提醒。

    “谁?!还多远!”岳队长挺身站起,伸手擦了把嘴角的口水,低声反问。

    “不清楚,他们从东边过来,正逆着阳光!”小袁揉了揉通红的眼睛,低声回应,“看打扮儿,应该是那帮学生娃。男男女女的一大堆,还拎着行李!”

    “通知弟兄们各就各位!”岳队长挥了下驳壳枪,迅速将身体伏低。对面顶多是二十几个连汗毛都没长齐的年青学生,却让参加过中原大战的他紧张得心跳如奔鹿。“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枪。更不准冲着人身上打!”

    “是!”中队长小袁弯下腰,小跑着去传达命令。不一会儿,又小跑着折返回来,“报告,弟兄们已经就位。目标也快过来了,就是那群学生娃,我昨天听过他们唱歌。”

    “嗯,继续监视!”岳队长低声回应,同时从树后探出半个脑袋,朝着镇子口处观望。

    来人的确是那群年青学生,背对着东方,被朝霞染得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金黄的颜色。由于逆着光,岳队长看不太清楚来人的面孔。只是觉得年青人周围的轮廓很亮,仿佛被晨光镀上了一层金箔,庄重、神圣,让人不敢仔细凝视。

    “走在最前头的那个娃娃姓陆,据松井提供的情报说,他们家是南方人,眼下在济南城里开着大绸缎庄,,特有钱!”中队长小袁的眼睛好,强忍着阳光的刺激,低声汇报。“他身后紧跟着的那个女娃,是她的小情人。两个好像刚刚吵过架,不知道什么原因。女娃身边那个,那个白白胖胖的,姓张,好像虚岁才十七,家里是开杂货铺子的。姓张那小子身边,跟他差不多胖的那个……”

    “行,这些我都知道了!”岳队长忽然觉得一阵心烦,摆摆手,打断了小袁的汇报。走在队伍最前方的那个年青人,长得很有书卷气,而他背后紧跟不舍的那个女孩子,却是略带几分大户人家小姐的刁蛮。着让他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的一双儿女,都在大上海读书,也正值杏花初绽般年纪……

    正在此时,那个叫柳晶女孩的脚突然绊了一下,尖叫着蹲了下去。紧跟着,赌气走在最前头的陆明惊诧地转身,丢下一直扛在肩头的行李卷,关切地询问:“你怎么了?伤在哪儿了!”

    “人家,扭,扭到脚了嘛!”柳晶巧计得逞,心里偷偷松了口气,脸上却装出非常痛苦的表情。“地上,地上有块石头,人家刚才没看见!”

    “你怎么这般不小心!”陆明不得不蹲下来,将柳晶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半背半拉着她继续往前走。“我扶你去车站,一会儿,跟彭学文他们问问,看有人带膏药没有?张松龄,麻烦你帮我扛一下行李!”

    “唉!”正百无聊赖的张松龄答应一声,愉快地上前拎起了陆明的随身包裹。昨天因为临时改变主意准备去南京,他遭到了以方国强为首的众血花社成员一致冷落。而彭薇薇,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从套房里间画完妆出来后,就没跟他再说过一句话。

    这让张松龄感觉很郁闷,几度想找彭薇薇质问,她先前那些话,是不是只为了欺骗自己,好让自己投他哥哥一票。可话到了嘴边上,又唯恐知道答案,只好一个人偷偷地苦恼。

    几个年长的哥哥姐姐,尽管将张松龄的境遇看得很清楚。却都懒得再搭理他,帮他解决成长中必然会遇到的烦恼。只有柳晶,也许是出于同病相怜吧,还拿他当个小弟弟般呵护着。今天早晨起来给大伙送行,也是柳晶一直跟他走在一排,紧紧跟着陆明的脚步。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一边走,队伍最前面两个人的话,一边不住地往张松龄耳朵眼儿里钻。“以后自己一个人在路上,要多留神。彭学文那家伙不可靠,张松龄年纪又小,帮不上你。到了南京后,记得给家里发电报。如果可能,给我也发一封!我家在北平有个远亲,在洋行里做事。等会儿我把他家的地址写给你!”

    “你,你就不能跟张松龄学,陪着我回南边么!”柳晶一边装作很痛苦的呻吟,一边以极低地声音趴在陆明耳边祈求。

    “我做事不喜欢半途而废!方国强说得好,如果想退缩,借口总能找得到。我今天退了,以后肯定也会退!”陆明的话说得很硬气,语调却带上了几分南方学子特有的柔软。

    “那,那人家今天送走你之后,怎么回去。人家的脚伤得这么厉害…..”柳晶幽幽地叹了口气,趴在陆明耳边,幽幽地道。

    “我,让我想想!”这个问题很难,长手指陆明当时就被问住了,皱着眉头,苦苦寻求两全之策。

    “这个柳姐,真够精的!陆大哥遇到她,日后不知道有多少苦头要吃!”将二人的肉麻对白全听在耳朵里,张松龄在背后偷偷地吐舌头。两相比较,彭薇薇就显得愈发单纯可爱。只是,如果彭薇薇也如柳晶一样向自己撒娇的话,自己说不定也会像陆青一样……

    正羡慕间,耳畔突然传来几声脆响。像是过年时的鞭炮,只是略微有点儿急,有点儿脆。然后,他就看见一朵硕大的血花,从长手指陆明的背上绽放开来,红彤彤的,亮得扎眼。

    “陆明,陆明,你怎么了,你别吓唬我,别——啊——”柳晶顾不上再装瘸腿,双手抱住摇摇晃晃的陆明,凄厉的大叫。随后又是几声脆响,同样的血花,妖艳地在她颈子上,后背上,大腿上绽开,喷出一团团红色的雾气。

    “砰砰砰,砰砰砰……”‘鞭炮声’还在继续,张松龄已经彻底吓呆了,一手拎着行李包,僵立在原地。“这是做梦,一定是做梦!”他拒绝相信看到的一切,本能地选择逃避,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从噩梦中醒过来。

    他看见田青宇从自己右侧冲过,试图用身体护住急着去拉柳晶的韩秋。但是,却什么都没有挡住,与韩秋相拥着,在晨光中一圈圈旋转,二人浑身上下,都开满了耀眼的红!

    “跑啊,快跑啊!”老大哥周珏冲了上前,推了张松龄一把,却无法将他从“梦魇”中拉出来。浑浑噩噩地,张松龄的目光追赶着周珏,看见他推了李迪一把,又跑过去推同样已经吓傻了的方国强、彭学文.......。看见他像教堂里十字架上的基督一般,张开双臂,迎着远处的枪声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中国不打中国人。爱国无罪,抗日无罪!中国人不打…….”

    又是一排无情的枪声响起,周珏的身体晃了晃,布满了弹孔。但是他兀自不愿倒下,继续张着双臂,大声疾呼,仿佛这样就能护住身后所有同伴,“大伙快跑,快跑啊,你们快跑啊——”

    “快跑,快跑啊!”不知道谁又拉了张松龄一把,将他拽了个趔趄。随后,他开始拼命地跑。不管倒在血泊中的柳晶,不敢再看阳光中张开双臂的周珏,撒开腿,冲着远离枪声的方向,没命地奔跑。

    跑了几步,他看见一个来自北平的学子在自己前边偏左的方向倒了下去。然后,又是一名女同学,后背被子弹击中,倒在血泊当中,却没有立刻死去,用双臂支撑着身体,艰难地继续爬行。再然后,是第三名同学,第四名同学,第五名……

    忽然,他的腿绊了一下,踉跄着摔倒。翻滚了几圈,他看见彭薇薇,正躺在自己身旁,已经昏迷了过去,姣好的面孔上染满了血迹。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力气,他大叫着跳起,抱住彭薇薇,撒腿奔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树林,然后像一头麋鹿般,不管林中的陷阱与埋伏,跌跌撞撞地朝更远的地方跑去,越跑越远,越跑越远……

    整个树林,迅速被晨光笼罩。光怪陆离的梦境当中,仿佛有无数精灵在低低的吟唱: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遮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正顽强地抗战不歇。

    ………

    先是女声,然后是男声,然后是无数男女齐声合唱。汇聚成这个时代最宏大的旋律,在晨曦中,大声,尽情地吟唱。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遮盖着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第三章 山南山北

    第三章山南山北(一上)“张小胖儿,你昨晚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以为你会来问我,点着灯等了你整整一个晚上!”

    “张小胖儿,昨晚我真的不是受了我哥哥指使才跟你说那些话的。那些话,你还记得吗?人家,人家真的喜欢跟你在一起!”

    “张小胖儿,你也喜欢我吗?““张小胖儿,如果我脸上的伤落下疤,你还会喜欢我吗?!““张小胖儿,你怎么哭了?别哭,我一点儿都不疼!”

    “张小胖儿,抱紧我,抱紧我,不要放手,不要放手…….”

    当那个噩梦般的早晨宣告结束,张松龄已经翻过了整整一座大山。再也听不见背后混乱的枪声,同学们也都不知道跑到了哪个方向。只有彭薇薇,依偎在他怀里,不停地跟他说着话,借此对抗越来越沉重的睡意!

    与他们两个刚刚结识的情况恰恰相反。这回,大部分时间都是张松龄在倾听,只有在必须回应的时刻,才哑着嗓子插上一句。仿佛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展示给张松龄般,彭薇薇跟他说了自己过去所有的事情。包括自己的母亲在彭家其实没有名分,而彭学文是所有同父异母兄弟姐妹当中,唯一拿自己当亲人看的一个,都断断续续地说给了张松龄听。“张小胖儿,你也别怪我哥哥!他那人从小被我爸爸惯坏了,事事儿都想拔尖儿。他其实,他其实没什么坏心眼儿!”

    “我不怪,我不怪,你不要睡着!薇薇,再坚持几分钟,再坚持几分钟。马上既要上大路了,我带你去找医生,我带你去找医生!”张松龄强忍眼泪,大声回应。“不要睡,我不准你睡!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啊——”

    “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啊——”

    “别睡,别睡,快看,快看,你哥哥来了。你哥哥来了!”

    “你不要睡啊——!”

    “啊——啊——啊——”

    大路,已经近在咫尺。怀中的人,却永远的睡着了。紧蹙在一起的双眉间,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焦虑。仿佛真的在担心自己脸上的伤治不好,就会被张松龄抛弃了一般。

    张松龄不甘心就这样放手,抱着彭薇薇的遗体,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从早晨走到中午,又从中午走到日落。途中经过了好几个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试图找人问问哪里有大夫,最近的县城在什么方向。却没有人肯给他指引,相反,那些衣衫褴褛的村民们拎起木棍草叉,像防备瘟疫一般,堵在各自的家门口,满脸警惕。

    张松龄没精神跟这些人较劲儿,抱着彭薇薇,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直到怀中的人已经冷得像一团冰,才缓缓地停了下来。

    夜已经深了,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天下来,到底走了多远?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身在何处?举目四望,只看见一座颇为巍峨的大山,还有无边无际的林海。山脚下,是自己来时的道路。上面看不见任何马车的痕迹,侧耳倾听,空气中也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声音。

    在这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与彭薇薇长相厮守,看起来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带着几分疯狂,他寻了个向阳的山坡,用手指和树枝并排挖了两个土坑,一个放进了永远不会再感觉到痛苦的彭薇薇,另外一个准备留给自己。当将最后一捧泥土盖住了彭薇薇坟茔时,他又突然不想死了。双手抱着膝盖,对着眼前的孤坟,放声大哭。

    他恨,恨今天早晨那些埋伏在火车站附近的那些人,阴险残酷,居然对一群手无寸铁的学生开黑枪!他恨,恨彭学文胡搅蛮缠,耽搁了血花社的行程,将大伙一步步推入了陷阱!他恨,恨方国强非要坚持去北平,导致大伙一早起来去赶什么军列!他恨,恨周珏没有担当,明明可以一句话就让大伙掉头回南方的事情,偏偏弄得如此复杂!他恨,恨大包大揽的田青宇,明明火车线已经断掉了,偏偏去逞能去找什么车马行!他恨,恨自己最近一段时间遇到的所有人,更恨他自己!

    如果他昨天晚上再胆大一些,主动上门去找彭薇薇质问。二人也不会整整一个晚上和一个早晨互相不理不睬,以至于留下永远的遗憾!如果他在彭薇薇开口说话之前,就主动跳出了向方国强表态,说要掉头向南的话,双方之间就根本不会产生任何误会!如果他不是出于愧疚,主动跳出来要帮北上的同学扛行李,也许其他人也不会到火车站送行!如果今天早晨听见枪响,他不是吓得双腿迈不开步,而是像周珏那样,勇敢地张开双臂挡住枪口的火焰,也许,彭薇薇就不会受伤,更不会死!如果……

    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没有如果!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肩头上却多了一份责任。要替他们报仇,替他们讨还血债!仇人是谁,其实很明显。当把连续两天发生的事情倒着往回推,秦德纲的身影就呼之欲出。

    只有他,才知道大伙今天早晨会去等那列不曾存在的火车。也只有他,才能在葫芦屿附近调集起那么大的力量。血花社一路上小心翼翼,未曾得罪过任何人,除了秦家和日本鬼子!说不定,秦家早就跟日本鬼子勾结在一起,随时准备于二十九军背后插上一刀!

    什么“子不掩父过”,什么“恨不能亲往前线”,假的,统统都是假的。那个人从一开始,就准备将血花社置于死地!倒着往回看,此人使的花招其实非常简单,几乎处处都是破绽。可大伙当时就是一厢情愿地相信了他的爱国热情,一厢情愿地踏进了此人布置的陷阱当中,心中还怀着感激!

    当太阳再一次从东方升起的时候,张松龄脸上的泪已经流干了。采来几束带着露水的野花,插在了彭薇薇的坟前,他再度深深俯首,一次,两次,三次。然后,扬起头,大步向山外走去。

    几乎在一夜之间,他的眼神就变得冰冷起来。不再带着年青人特有的明澈与幼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常深邃的冰冷。就像一头从尸体堆中爬出来的孤狼,随时都准备跳起来,咬断对手的喉咙。

    以前血花社的同学曾经抱怨,说他眼里只有建功立业的豪气,却没有恨。而现在,如果有人肯仔细看着他的眼睛的话,就会发现,那股恨意,像北极坚冰下的海水一样深。在抱着彭薇薇,逃进火车站附近的树林一刹那,张松龄还在树林里看见了另外一伙拿着枪的人。当时他只顾着逃命,没来得及细想。如今回忆起来,却豁然明白,那些人肯定也是陷阱的一部分。其中有几个,他好像在和平饭店遇到过,对方曾经穿着侍应生的装束。在树林中虽然换了另外一身打扮,但体型和气质却无法改变。

    “我要去北平,将葫芦屿发生的事情,向宋哲元的人汇报。告诉他二十九军背后有汉奸,让他趁早下手拔掉这颗毒瘤!”在山下的一个三岔路口,抬头看了看方向,张松龄拔腿开始向北走。走了几里路之后,却又开始犹豫,“如果宋哲元真的像彭学文说得那样,跟日寇勾结,图谋华北自治,怎么办?!如果他不肯相信我的话,怎么办?如果姓秦的跟二十九军内部人勾结,让我根本无法把情况汇报上去,怎么办?会不会有人杀我灭口?会不会葫芦屿这里,本来就是宋哲元的一个暗桩,否则为什么军列在别处不停,单单在此地加煤加水…….”

    刚才从一个死亡陷阱里边逃出,张松龄现在轻易不敢相信任何人。他必须汲取教训,处处小心,才能避免重蹈昨天早晨的覆辙。他必须仔细观察,观察周围每个人的一言一行,哪怕他们看起来像寺庙里头的弥勒佛,哪怕他们头上戴着无数光环,拥有比全天下夸赞的好名声。

    自顾谋划着未来之事,他对身边的动静就疏于观察。以至于一个布口袋突然从天而降,都没能及时回过神来。

    “得手啦,得手啦!”眼前景色突然消失,紧跟着,耳畔欢呼声四起。

    “绑起来,绑起来,献给大当家。我们抓了个小日本鬼子!”根本没给他留反应余地,突然出现的人群一边欢呼着,一边将他按在地上,用绳索将手和脚牢牢地捆在了一起。

    “我不是日本鬼子,我不是日本鬼子!”张松龄赶紧大声为自己辩解,却没人肯相信。奋力挣扎,手腕和脚腕立刻疼得像刀子在扎。是猪蹄扣,曾经在自家附近看过屠夫杀猪的他,迅速放弃了挣脱绑缚这种不切实际的打算。猪蹄扣只会越挣扎越紧,在情况未明之前,他没有必要自讨苦吃。

    “大叔,大哥,我真的不是日本鬼子。我是中国人,我是学生!”感觉到自己被穿在一根木杆子上,抬着往某个方向走。他放缓了语气,大声哀求,“放开我吧,我真的不是日本鬼子。我自己跟你们走,决不半路逃跑!”

    “你长得这么矮,又这么白净,不是日本探子才怪!不想受零碎罪就闭嘴,等见了大当家,有你说话的时候!”有人隔着布口袋朝他头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大声反驳。

第三章 山南山北 拢

    第三章山南山北(一下)长得白净就是日本鬼子?听了周围人的话,张松龄哭笑不得。照对方这个标准,他在国立一中的那些同学,一半儿以上得被拉出去枪毙掉。特别是一些原籍在南方,天生怕就皮肤细嫩的少爷、小姐们。

    既然被认定了是日本探子,此刻无论他说什么,对方自然都不会相信。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这伙人仇恨的目标跟他一致,所以暂时不用担心又落回秦德纲手中。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张松龄不再跟俘虏自己的人lang费口舌。任由对方抬着自己,摇摇晃晃地走向未知。

    整整一日一夜没吃没睡,他的身体着实已经接近了崩溃的边缘。才被抬了没多久,眼前就渐渐开始发黑,思维也渐渐开始模糊。隐隐约约,他觉得天上开始下起了暴雨,再一会儿,暴雨又突然变成了鹅毛大雪,冻得他浑身一抽,颤抖着醒了过来。

    头上的破麻布口袋已经被摘下,手和脚却依旧被捆着。张松龄艰难地抬起头,试图看清楚周围的环境,脖子刚刚一动,水就顺着头发唏哩哗啦地往下淌。

    “别装死,小鬼子,你这样的爷爷见多了!”一名光着膀子的大汉,手里端着个大木盆,恶狠狠地冲他威胁。

    水,显然是从木盆里泼出来的。对方是用这种手段弄醒了他。张松龄艰难地转了转头,四下看了看,非常虚弱地回应道:“不,不要泼了。我,我冷。我不是日本人,真的不是!”

    “还想耍死狗,看你这身皮肉,还有浑身上下的血迹。即便不是日本探子,也是土匪的眼线!”壮汉撇了撇嘴,丢下木盆,顺手抄起皮鞭。

    “赵二子,先别动手!”不远处,有人居高临下地喝止。不知道是气愤俘虏的狡猾,还是恼怒赵二子的越俎代庖。

    “我这不是怕他不老实么?”甭看赵二子对张松龄凶,对坐在高处说话的人,却是另外一种态度。哈了下腰,带着几分献媚的模样解释。

    “来人,给他松绑!”坐在高处的人横了赵二子一眼,非常威严的命令。

    又有几名光着膀子,红布包头的壮汉跑上,替张松龄解开绑缚,分左右架住他的胳膊。趁着这些人忙碌的时候,张松龄努力喘了几口粗气,抬起眼睛细看。只见正对面不远处,摆着一张香案。左右各坐着两个人,有老有少。还有二十几名壮汉,个个光着膀子,凶神恶煞地站在两旁。香案之后,则高高地端坐着一名四十岁上下的络腮胡子男人。头顶也与其他人一样,裹着一条红布巾。宽宽的肩膀上,则披了一条暗黑色的呢绒大氅。

    五月的天气,光是看那呢绒大氅一眼,张松龄就觉得身上燥热。真不明白络腮胡子为什么要披着它!再仔细打量络腮胡子的面相,又发现对方长得很凶,脸上手上的皮肤都是古铜色的,不知道是天气热还是没洗干净的缘故,厚厚地透着一层油光。

    “来人,给他搬张座位!”没等张松龄推测出对方是什么来路,高坐在香案后的络腮胡子挥挥手,再度大声命令。

    又有人迅速搬来一张木椅子,将张松龄强行按在上面。待一切都收拾停当后,络腮胡子清清嗓子,以与其容貌极不相称的和蔼语调向张松龄询问:“在下魏占奎,是铁血抗日联庄会的会长。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到我魏家庄来有何贵干?!”

    “我,我叫张松龄,是去北平投军的学生。见过魏会长!”张松龄挣扎着从坐位上站起身,冲着魏占奎鞠躬行礼。

    “学生?!”魏占奎的浓眉猛地一皱,又迅速展开。“你是从哪过来的?”

    “是!我是从南边,沿着大路走过来的!”初次碰面,张松龄不知道对方底细,非常谨慎地回答。“火车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我和同学们性子急,就徒步向北平走。后来,后来我就跟同学失散了。行李也都在他们手里!”

    “哦?!”络腮胡子魏占奎将信将疑,目光继续围着张松龄上下打转。“那这一身血迹是怎么回事?!”

    “我,我们受到了土匪的伏击,队伍被打散了。这是我同学的血。我把她葬在了山里边!”经他提醒,张松龄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血迹,心情一暗,低声回答。

    “胡说!”魏占奎“啪”地一拍香案,声音陡然转厉,“你分明是从葫芦屿那边过来的,昨天早晨,那边刚刚发生了一场枪战。这么大的事情都没听说,你当我是聋子么?!”

    “我没有胡说!”张松龄被吓了一跳,站直身体,大声反驳,“我们的确一直沿着大路往北平走,也的确在葫芦屿火车站附近受到了陌生人的袭击。我不知道他们的来路,当然把他们算作了土匪。我身上,我身上的确也是我同学的血,她,她就被我葬在你们抓到我的那座山的南坡上!”

    “闭嘴!大当家让你说话你才能说!”

    “再犟嘴,老子抽死你!”

    列队站在香案两边一众壮汉扯开嗓子,大声呵斥。张松龄的声音很快就被压了下去,不甘心地闭上了嘴巴。魏占奎摆摆手,示意左右稍安勿躁。然后笑了笑,森然问道:“小兄弟穿的这身衣服,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吧?!”

    “魏会长,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张松龄被吓了一跳,赶紧开口解释,“我真的是学生,不信您派人去葫芦屿那边打听打听,我们曾经在镇子里组织义演,很多人都看到过我。”

    “就看过一眼,谁能记得清楚!”魏占奎鼻子里哼了一声,撇着嘴否定。“秦专员那边已经向我通报过了,昨天早晨,有一群土匪想打军列的主意,却被前去赶火车的学生娃们撞破,开枪杀人灭口。亏得保安队及时赶到,才杀散了土匪,抢回了学生们的遗体。你这身衣服血迹斑斑,浑身上下却没有任何伤口,分明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别否认,也别给老子玩花样,老子杀人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说,是谁派你来的,你们的老巢在哪里?!”

    “说,赶紧如实交代!”

    “说,赶紧如实招来!”众壮汉们学着戏剧里的模样,齐声给大当家助威。

    转眼间,就从疑似日本探子,变成了土匪派出踩盘子的眼线,张松龄一时很难适应。皱着眉头想了半晌,才明白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摇摇头,愤怒地说道:“这身衣服就是我自己的!我身上没有伤,衣服上也没有破洞。如果是从别人身上扒下来……”

    “还不老实!”魏占奎勃然大怒,再度用力拍打香案,将木头缝隙中的陈年老灰,拍得噗噗直冒,“拖出去,直接砍了。把脑袋挂在村口大树上,向土匪示威!”

    赵二子带着四名壮汉一起扑上,扭住张松龄的胳膊,就用绳子猛勒。张松龄被勒得额头冒汗,却不敢再耽搁任何时间,扯开嗓子,大声叫嚷:“我不是土匪。你们冤枉好人。你们不能杀我,否则,就是杀人灭口,就是,就是勾结日本人,助纣为虐!”

    “拉下去,开肠破肚!老子要看看,他有多少花花肠子!”魏占奎又气又怒,咆哮着命令。

    又上来两名壮汉,扯起张松龄的双腿,与赵二等人抬着他往外拖。“我不是土匪,更不是日本人的探子。冤枉,你们冤枉我!”张松龄被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喊冤。喊了几句,却发觉根本没有听,把心一横,高声呼起了才学会没多久的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人是杀不绝的!汉奸走狗永远没有好下场!”

    “把他的嘴给老子用马粪堵上!”魏占奎越听心里头越发虚,铁青着脸,不耐烦地喝令。几名光着膀子的壮汉正要执行,站在香案左侧最近处的一名驼背老者,却突然拱了拱手,低声说道:“大当家,慎重啊。这孩子,看样子真是一名学生,不像日本人的探子,更不像是下山踩盘子的土匪!”

    “是啊!”最右侧,斜坐着的一名穿着白布小褂的的年青人,也低声附和,“那些前往北平投军的学生,都被宋哲元当宝贝疙瘩养着。据说过上几年,就都要外放当军官。一旦今天的事情传到他们耳朵里头,到时候有人带着队伍来给同学报仇…….”

    “师爷,老二,你们不知道啊!”没有张松龄这个外人在面前,魏占奎再不用寻找什么杀人的借口,“秦德纲那厮,跟宋哲元的心腹秦德纯,是如假包换的堂兄弟。他派人传下话来说,说有土匪的探子偷了学生的衣服,正在四下替日本人刺探情报,我能反驳说不是么?即便此人看上去不像土匪的探子,也得把他当做探子给做了!”(注1)“堂兄弟毕竟不是亲兄弟!当家!”驼背老者摇摇头,再度出言劝阻,“况且秦德纲那边,既没给您手令,也没给您任何字据,只是找人捎了一句话过来。日后若是他翻脸不认账,您这里可是口说无凭啊!”

    “是啊,大当家。做人不能做得太绝!秦德纲那人不可信,我们得自己给自己留条后路。况且据老人们说,杀读书种子,是要遭天谴的!”被叫做老二年青人,继续设身处地地摆明厉害。

    也不知到底哪句话起了作用,魏占奎皱着眉头,犹豫不绝。师爷和二当家见状,连忙趁热打铁,“只要把这娃藏起来,不让姓秦的知晓。日后,再偷偷放掉,咱们就算积了大德!”

    “他长得细皮嫩肉,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少爷。给他家中捎一封信去,过后还愁他家不记您的好么?!就算不记您的好,随便派人送点儿礼物过来,就够咱们开上好几天洋荤!”

    “嗯!”听闻还能有礼物可收,魏占终于心动。手抹胡须,低声沉吟,“封锁消息的事情好办。咱们这边跟葫芦屿那边平素就没多少来往,今天办事的兄弟也都是我一手带出的,我让他们闭嘴,他们肯定连屁都不敢往往外头放一个!可是,老子刚才把话说得那么满…….”

    “当家,您放心,这事儿,让我跟肖二当家去办。保证,把脸给您赚足了!”唯恐魏占奎反悔,师爷赶紧大包大揽。

    “对,魏师爷这么大岁数,对付个小毛孩子,还是手到擒来!”肖二当家也继续敲砖钉角。

    见两名最有人脉势力的手下,都坚持不愿滥杀无辜。魏占奎也只好妥协,点点头,笑着道,“你肖老二做事,我当然信得过。好吧,好人就交给你们翁婿来做,我继续坐在那儿唱白脸!”

    “大当家您就等着看好吧!”肖二当家拱手领命,然后转过头,冲着大厅外高喊,“大当家有令,将探子再押回来!”

    “将探子再押回来,押回来!”众弟兄们扯开嗓子,喊话声在群山间来回激荡。

    赵二等人闻听,赶紧又从木桩上解下闭目等死的张松龄,抬着他回了大厅。刚一入内,肖二当家就走上前,用力拍了拍张松龄的肩膀,大声宣布,“好小子,有几分胆色!我们大当家怕你是土匪的探子,刚才就故意吓了你一吓,没想到,你小子还真有种!”

    “哈哈哈,哈哈哈……”明知道肖二当家说得未必是实话,赵二子等人还是齐声大笑。

    张松龄被笑得如同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晕乎乎地四下看了看,轻轻咧嘴,“原来大当家刚才是在试探我来着,差点儿把我的魂儿都给吓丢了。怎么样,我算过关了么?”

    “算过了,也算没过!”魏师爷佝偻着老腰走上前,皮笑肉不笑,“你年龄虽然小,胆色却着实不错。但日本人的探子,也不会个个都是孬种。接下来,你得向弟兄们证明,你不是日本人才行!”

    张松龄的行李都丢在和平饭店里,此刻怎可能有东西证明身份?!见老者不像故意想找借口杀掉自己的样子,想了想,非常客气地问道:“怎么才能证明我不是日本人?麻烦您老给我指条明路行不?我的确是被打散的…….”

    “很简单,很简单!”没等张松龄把话说完,驼背师爷就急匆匆地打断,“你既然自己说自己是学生,肯定会写中国字。写几个毛笔字来给我看。写得好,就算过关。否则,我也无法不怀疑你!来人,给他松绑!”

    “是!”赵二等人再度上前,七手八脚松开张松龄的绑缚。有人小跑着,去后院找来笔墨纸张,在香案上摆好。“那,晚辈就献丑了!”张松龄揉了揉被捆得发紫的手腕,缓缓走向香案,一边走,一边斟酌自己该写什么,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想到自己当初加入血花社的初衷,想到陆青的才华,想到田青宇的仗义,想到老大哥周珏在最后关头的勇敢,想到一个个在枪声中倒下的同学,和同学们永远无法合拢的眼睛。心头猛地一热,扶住桌案来,笔走龙蛇,“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

    注1:秦德纯,二十九军副军长,北平市长。七七事变前,奉命与日本人周旋,态度十分暧昧。此人经历颇为复杂,做人兼具光明与阴暗两面。曾经坚持与日本人斗争,又试图以妥协方式,换取和平(一说为奉了中央密令拖延开战时间)。曾经支持文人办报纸监督政府,同时又大力镇压学生运动。七七事变后,不肯向日军投降,任为国民政府第一集团军总参议,后任国防次长。与其他国民党高级将领一样,擅长写回忆录。一九六三年病故于台北。

第三章 山南山北

    第三章山南山北(二上)既然在韩复渠治下的学校读书,写一笔好字便是对学生们的基本要求。张松龄也不能例外,在小学、中学的各级语文老师教鞭敲打下,一手毛笔字写得颇具几分大家风范。此刻他肚里又积聚了满腔悲愤,恰恰暗合文天祥当年写诗时的心境。故而一首《正气歌》默得酣畅淋漓,远远超越的自己的日常水平。(注1)“好,好字,好字!”尚没等录完,周围已经响起了热烈的喝彩声。特别是驼背老人魏师爷,乃宣统年间的秀才,学了一肚子之乎者却找不到知音,猛然间看到如此熟悉的忠义诗文,直激动得连老泪都流了出来!

    “好,好字,着实是好字!”大当家魏占奎也不再继续装白脸了,伸出蒲扇大的巴掌,在张松龄肩膀上猛拍,“这可比老子过年时买的那些对子上的字,好看多了。你是中国人,肯定是中国人,小日本写不了这么漂亮的字。师爷,你说是不是?!”

    “这位小兄弟肯定不是日本人!日本乃蛮夷之地,其人粗鄙猥亵至极。甭说这一笔颜体,光是这首《正气歌》,他们就肯定背不出来!”驼背师爷抹着眼角,拉长了声音吟哦。“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好,好,好一首《正气歌》,我辈读书人,立于天地间,上安社稷,下抚黎庶,凭的不就是一股子正气么?!”

    其他光膀子壮汉不懂什么颜体、色体,也不懂什么正气歌、歪气歌,但对字是否看起来顺眼,却是清清楚楚。当即,有人就小声议论道:“亏得魏师爷谨慎,要不然,咱们今天可就杀错好人了!”

    “是啊,都是赵二那小子,整天瞪着一双猪尿泡子眼,看谁都像日本探子!这要是把人家娃稀里糊涂的给宰了,过后人家大人找上门来,咱们可怎么跟人家交代!”

    小头目赵二被数落得额头冒汗,偷眼看了看大当家魏占奎,心中暗道:“这缺德事儿能怪我头上么?是大当家半夜就把我给提溜出来,让我对过往行人严加盘查,不得走漏日本探子的。再说了,刚才也是大当家硬赖他是土匪的细作,又不是我赖的!”

    肚子里给自己喊冤,他却不敢真的将心中话说出来。硬了硬头皮,上前冲着魏占奎作揖,“属下,属下办事不利,差点儿冤枉了好人。请,请大当家责罚!”

    “冤枉个屁!”魏占奎一挥胳膊,将赵二子拍出了半丈远,“你以为就凭你的一面之词,老子就会真拿他当日本人?实话告诉你吧,老子第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日本探子来了,只不过想试试他,到底有几斤几两而已!”

    “大当家高明,大当家高明!”赵二子挨了打,却心情愉快,捂着通红的腮帮子大拍魏占奎马屁。

    “你也不错,至少做事这股子认真劲儿,值得表扬!”魏占奎挥挥手,带着几分得意吩咐,“一会儿去库房领二斤腊肉,算是对你们几个今天早晨做事态度认真的奖赏。记住了,咱们庄子里来了大学生的事情,谁也不准外传!老子这里招兵买马,正缺几个读书识字的人辅佐呢。万一被外边知道,把人给老子要了去,老子今天一早上,就都白忙活了!”

    “是,是,谢大当家赏。我们回去后肯定把嘴闭上,跟谁也不说!”赵二等人答应着,兴高采烈地去领腊肉。回过头,魏占奎又突然板起脸,扫视全体在场人员,“我刚才的话大伙都听见了?!人家一个读书人,千里迢迢从山东走到咱们这儿,不容易。为了他的安全起见,今天的事情,谁也不准跟外头说。否则,一旦被我察觉,屋子里的东西不分粗细全都没收充公,全家逐出庄子!”

    理由极不充分,但封口的意思,却表达到了。在场众人不敢捋魏占奎虎须,都低下头,唯唯诺诺地答应了。解决掉一件头等大事,魏占奎心情舒畅。再度换了幅笑脸,拉起张松龄的手说道:“小兄弟的一颗忠义之心,魏某实在佩服。不知道能不能在我们魏庄多停留几天,抽空给魏某指点指点迷津?”说着话,他突然松开张松龄的手,连退三步,一揖到地。

    张松龄被吓了一跳,赶紧侧开身子,用同样的旧式长揖还礼,“魏大,魏大当家,您可千万别这么高抬我。我就是个中学生,除了能写几个毛笔字之外,其他什么都不会!”

    “不高抬,不高抬!”魏占奎又敏捷地冲上来,双手捧住张松龄的胳膊,“只要你肯留下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我魏家庄庙门虽然小,却不会亏待自己人。只要你点点头,什么职位、工钱,一切都好说,保管不让你白干!”

    三顾茅庐的戏文,魏占奎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虽然学不来刘备的斯文劲儿,那幅求贤若渴的姿态,却是做了个十足十。只是张松龄实在无法适应这种阶下囚到座上宾的位置转变,被吓得手足无措。楞楞地想了好一会儿,才捡着最不得罪人的词汇低声跟对方商量:“大,大当家如此厚爱,照理,照理我应该留下来的。可,可我此行前曾经对着祖宗灵牌发过誓,一定要去二十九军,杀敌报国。否则,死后就被人挫骨扬灰,永远进不了祖坟!大当家如果真的欣赏小子,请成全小子的一片孝心!”

    此时的国人受西学影响未久,心里边对祖宗祠堂看得极重。特别是河北、山东这种儒家的传统势力范围,死后无法进入祖坟,属于比天打雷劈还狠的毒誓,只要发出来,便绝对违背不得!

    可魏大当家既然认为张松龄奇货可居,怎肯轻易再放他离开。只是稍稍动了动心思,便笑着回答道:“瞧你这话说的,就好像我逼着你对不起祖宗一般。你放心,魏某不是那不讲道理的人!只让你在我这里留半年时间,给弟兄们上上课,教弟兄们知道知道什么是民族大义就行。只要队伍上有了起色,你随时都可以离开。”

    “我自己现在都迷迷糊糊,怎么可能教得了别人?!大当家真的是高抬我了,我就是一个小书呆子,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留在您这里,只会给您添麻烦!”张松龄连连摇头,小心翼翼地拒绝。

    凭心而论,魏占奎的表现,的确颇具草莽英雄的风范。可刚刚被秦德纲的儒雅气度给蒙骗了一回,差点儿把命都搭进去,张松龄岂敢再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因此无论魏占奎怎么挽留,就是死活都不肯松口。

    见小书呆子整个一油盐不进,魏占奎心中火起,双手把大氅向后一撩,露出腰间板儿带上别着的两把驳壳枪,“小兄弟瞧不起我老魏不是?还是你心里头有鬼,不敢在我这里留下来?!”

    这家伙说翻脸就翻脸,简直比清风翻书还快。张松龄心里打了个突,后退半步,低声回应道:“大当家腰插一双盒子炮,威风凛凛。我怎么敢瞧您不起?!只是我才疏学浅,不敢接受大当家的错爱而已。但是大当家尽管放心,只要我能在二十九军站住脚,肯定会有所回报。即便在二十九军站不住脚,等跟家里头联系上,也不会忘记大当家今天的相待之情。定然会让家里那边补一份大礼给您!如果您信不过我,我现在就可以打欠条!”

    “谁稀罕你的厚礼!”一部分心事被张松龄无意间戳破,魏占奎又羞又怒,拍着腰间枪柄咆哮,“老子再问你一遍,今天你是留,还是不留?”

    “大当家想绑票么?您这里好像是抗日的民团,不是土匪的山寨!”张松龄也上来了倔强劲儿,梗着脖子回敬。

    眼看着两人就要翻脸,肖二当家赶紧走上前,笑呵呵冲魏占奎抱拳,“大哥,看看你,好好说着话,发什么火啊?!他要是真的坚持说走,您还真能拔枪不成?!”

    扭过头,他又迅速劝说张松龄,“我说这位小兄弟,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我们大当家如此看重你,你就是留下来玩几天,又能耽误什么事情?再说了,这路上兵荒马乱的,到处都是土匪。你一个人往北走,万一出了事情怎么办?知道的是你急着去北平投二十九军,不肯留在我们这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魏庄的人,见财起意,把你给谋害了呢!”

    “是啊,是啊。如今路上不太平,昨天葫芦屿那边,不是还有土匪下山,杀了好些赶路的学生娃么?你要走,至少也得等路上太平些。”老师爷魏丁也唯恐张松龄继续倔强下去,彻底惹恼了魏占奎,笑呵呵地在一旁帮腔。

    二人说话的语气虽然柔和,却句句都戳在了点子上。张松龄稍一琢磨,就明白今天自己肯定走不得。且不说魏占奎这厮势必要恼羞成怒,秦德纲那边,恐怕也正在四下寻找自己。那姓秦的汉奸既然把杀害同学们的罪责,全都栽赃给了一股来历不明的土匪。肯定也会暗中派人围追堵截当时从火车站逃走的“漏网之鱼”,以做到彻底的杀人灭口。

    分析清楚了其中利害,张松龄便不难做出应急选择了。他满脸无奈地冲着魏占奎、老师爷和肖二当家三个拱拱手,低声说道:“那我就给大伙儿添麻烦了。大当家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尽管吩咐。只要我在这里一天,就会把自己当魏庄人一天!”

    “不麻烦,不麻烦!”魏占奎立刻像个小孩子般笑了起来,古铜色的脸上泛着厚厚的油光。“师爷,你看咱们会里有什么合适位置,赶紧给张兄弟安排一个!级别别太低了,委屈了人家!老肖,你去吩咐灶上,今天中午炖半扇子猪肉。全体当官的吃排骨,其他人喝汤吃烙饼。咱们大家伙一起替张兄弟接风洗尘!”

    “是!”肖二当家抱了抱拳,答应着走远。老师爷却没有立刻回应魏占奎的话,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小声跟张松龄商量,“咱们铁血会是个民团。里头的职务不像官方那么正规。小兄弟初来乍到,下去带兵肯定不合适。不如先委屈委屈,在大当家身边做个副官。一边替会里起草各项告示,同时也帮我老朽管管账?小兄弟以为如何?”(注2)人都留在人家这里了,张松龄哪里还有选择的权利?拱了拱手,非常礼貌地回答道:“您老的安排,肯定是最合适的。只是我刚出校门,懂得不多。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期望您老能不吝指点!”

    这番文绉绉又不失礼貌的话,正对老师爷胃口。老人家笑了笑,连连摆手,“不客气,不客气。老朽乃旧学堂出来的,知道的有用东西也不多。咱们爷两个以后互相照应就是了!”

    随即,他又非常郑重地向魏占奎请示,自己的安排是否合理。魏占奎对自家这个老师爷颇为倚重,想都不想,就认可了对方的安排。然后一把拉起张松龄,带着他去跟其他几个当家人见礼,“这是老三,鲁方,鲁班的鲁,木方的方。这是老四,杨大顺,杨树的杨,大小的大,顺风顶风的顺。还有其他几个带兵的队长,赵二子、刘小五他们,刚才都出去了。等会儿吃饭时,我再一一向你介绍!”

    “见过鲁大叔、杨大叔。”张松龄礼貌地向另外两个当家人拱手,“以后在两位大叔手下做事,请两位大叔多多照应!”

    “咱们互相帮忙,互相帮忙!”鲁方和杨大顺两个性子比较憨厚,笑呵呵地摆手。

    “你还没吃饭呢吧!伙房里边好像还有今天早晨剩下的粥,一会儿我带你去找找。”驼背老师爷寸步不离地跟在张松龄身后,见他已经跟鲁方和杨大顺两个打过了招呼,抬起头,笑着征求他的意见。

    “怎能给张副官第一顿就吃剩饭呢?!”没等张松龄道谢,魏占奎就立刻否决了老师爷的提议,“告诉伙房,给张副官开小灶。现宰头羊,汆羊肉丸子,就白面馍!剩下的连骨头带肉一块炖了,跟中午的猪肉凑一起,给大伙打牙祭!”

    一边说,他一边豪气地挥手,仿佛麾下带着千军万马一般。

    注1:韩复渠主政山东时,重视教育。他本人在书法方面,也有一定造诣。所以想在当时的山东军政界里发展,一手好字几乎是升迁的敲门砖。而各级学校为了应付官方对教学质量的抽查,在培养学生书法方面,也非常下功夫。

    注2:副官,是军官的私聘幕僚,承担一部分参谋和秘书职责,通常军官自己安排,级别很随意。

第三章 山南山北 拢

    第三章山南山北(二下)吃完了羊肉丸子汤和白面馍馍,张松龄就算正式成为铁血联庄会的一名军官了。主要职责是替联庄会里头誊写各项告示,以及替大当家魏占奎写正式场合需要用到的讲话稿子,顺带着还要帮驼背老师爷管管账本儿,以免联庄会里边出现贪污、挪用公款和寅吃卯粮现象。

    大当家魏占奎只读过半年私塾,认识的字数有限,最恨照着文本念讲话稿,所以也很少烦劳张松龄这个副官。倒是驼背老师爷,总是拉着张松龄帮自己干这干那,同时跟他一起指点江山。

    张松龄本来就是个很聪明小伙子,驼背老师爷又极爱唠嗑,对张松龄提到的问题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此才几天功夫,通过老师爷的口,张松龄已经将身边这支队伍的大致情况,摸了个清清楚楚。

    这支队伍的全名是,“铁血抗日,保家卫国,村民自治联庄会”,简称“铁血联庄会”或者“铁血会”。目前共由四个大村落,八百余户人家组成。会里面有青壮三百出头,骨干四十几名以及厨子、马夫等杂役二十几个。

    平素除了四名正副会长、驼背老师爷和轮流当值巡逻的一小队会丁之外,其他成员都分散在各自的村子里务农。只有看到魏庄后山的老烽火台上冒起了浓烟,才拎着铁锹、木棍,赶往魏庄和尚庙前的空场上集合。

    铁血联庄会的大当家叫魏占奎,出身于屠夫世家。年少时靠给附近各地村民们杀牛、宰羊兼劁猪讨生活,因为刀前刀后总能落到些血脖子和别人不要的牲畜下水吃,所以长得甚为魁梧。凭着豪爽的性格和一把子蛮力气,他先后打服了本村和临近村落的十几个破落户、二流子,成为地方一霸。并被方圆百里内最大的地主魏士杰看中,收为螟蛉义子。

    联庄会的二当家叫肖国涛,是个远近闻名的泥瓦匠。方圆数十余里内不管谁家起宅院,都会请他上前搭一把手。因为乐于助人,性子又偏于绵软,所以得了个绰号叫做“小毛桃”。意思为人见人爱,谁想咬都可以咬一口。

    三当家鲁方和四当家杨大顺,都是木匠出身。虽然出任了铁血联庄会的副会长,实际上乃为东头鲁庄和南面杨庄的派往铁血会的传声筒。真正说得算的,是东头鲁庄的鲁大户和南头杨庄的杨老爷,只不过人家鲁大户和杨老爷都是吃斋念佛的体面人,不愿意跟魏占奎这种屠户搅在一起太深,所以从各自的庄子里,指派了老实可靠的晚辈前来应景儿。

    至于驼背老师爷,姓魏,单名一个丁字。据他自己说是光绪年间的秀才,本来是有实力问鼎光绪三十一年省试三甲的,谁料奸贼袁世凯那年偏偏上书要求废除科举。慈禧太后那老娘们一时糊涂便答应了,结果与全天下的读书人一道,被彻底断送了前程。他从此心灰意冷,躲到乡下投靠自己的堂兄魏士杰。远离红尘,过上了“采菊东篱下,幽然见南山”的隐居生活。(注1)四年前,魏士杰忧心时局,便把所有田产,交托给干儿子魏占奎和管家魏丁代为打理。自己则带着亲生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以及孙子、外孙等若干晚辈,一道搬进上海英租界。每年只管定期派人来取一次田租,其余闲杂诸事一概不问。抓住这个机会,魏占奎便在老管家魏丁的支持下,将魏家的佃户、长工们组织了起来,成立了一支护庄队,以应付溃兵、土匪和流寇的滋扰。

    这年头世道越来越乱,吃不上饭的人越来越多,土匪和流寇的队伍也跟着向雨后蘑菇般纷纷冒头。几支颇具规模流寇试图到魏庄吃大户,都被魏占奎带领着护庄队给打跑了。一来二去,周围的肖家庄、鲁家庄和杨家庄也见样学样,各自组织了护庄队伍。以免土匪流寇们在魏庄吃了瘪,一转头,就把火气撒在他们身上。

    魏占奎和老管家魏丁见此,干脆派人给附近三个庄子送了信,邀请大伙组建联盟,共同护卫乡里。肖、鲁、杨三支护庄队实力没有魏庄强,队伍中也拿不出像魏占奎这种善于冲杀的“猛将”,仔细核计了一下,便都对联盟的提议,表示了支持。

    队伍规模扩大了,再叫“护庄队”这种土里吧唧的名字,就显得小家子气了。魏占奎和其他三个庄子的队长坐下来一核计,干脆,将护庄队改名叫做了“铁血联庄会”,正式扯起了旗号。并且根据老管家,也就是现在的驼背老师爷魏丁的建议,主动向易州县衙门递交了文书,请求县里面给予承认和支持。

    县里边的几个头面人物,正为到处闹匪患而愁得茶饭不思。见有人肯挑头出来担事儿,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出言反对。便直接在“铁血联庄会”的名字里面,加入了“抗日,保家卫国,村民自治”十个字,将队伍以乡民自治组织的身份,批复了下来。

    如此,铁血联庄会便得到了官方的承认,并且占据了“抗日,保家卫国”这个大义的制高点。再号召各家百姓出钱出力,就有了依据。在魏大当家、肖二当家和老师爷魏丁三人的张罗下,买枪买刀,挖沟垒寨,忙了个不亦乐乎。

    去年秋天,大黑山上的土匪刘老七怕铁血会的势力壮大后威胁到自己的生存,偷偷派人到崔庄踩盘子,准备杀鸡儆猴。谁料魏师爷人老成精,只凭着探子在老乡家蹭吃饭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轻蔑语气,便料定了他们来意不善。及时与魏占奎等人布置下了陷阱,将刘老七及其所带的四十余名土匪精锐,杀了个全军覆没。

    只此一战,“铁血抗日,保家卫国,村民自治联庄会”,便彻底打出了自己的名号。非但附近的各路英雄豪杰纷纷前来示好,就连闲居在葫芦屿的秦专员,也派出得力手下,三番五次地邀请魏占奎到和平饭店去,一道商讨邻里们如何守望相助事宜。

    魏占奎是个宁为鸡头,不为牛后的性格,明知道一旦与老秦家扯上关系,自己就要受对方辖制,再也做不成说一不二的大当家了。所以对秦德纲的邀请,只是虚应、敷衍,坚决不肯亲自登门拜访。秦德纲给了魏占奎几次脸,都没有收到对方的感激回报。心中瞧不起这种土老冒,便不再遣人相邀,只是隔三差五交代联庄会为葫芦屿那边办一些琐事,以显示自己对地方上有绝对的控制权。

    双方实力对比悬殊,魏占奎也不敢真的惹秦德纲翻脸。凡是对方交代下来的差事,只要力所能及,就保质保量地去完成。如此,秦德纲在实在他身上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久而久之,就干脆将“铁血联庄会”给彻底忘到脑后去了。“既不扶植,也不打压”,任由它在山里头自生自灭。

    “那姓秦的所谋极大,一时半会儿,恐怕顾不上山这边!”对于一山之隔的强邻,驼背老师爷魏丁如是评价,“即便顾上了,在二十九军的地盘上,他也不敢明着朝铁血会动手。毕竟咱们也是在县里头挂了号的,并非没名没分的草台班子!”

    “如果他真的撕破了脸皮,带着队伍堵上门来,要求联庄会接受他的整编,咱们该怎么办?”心中认定的火车站的血债,是秦德纲所欠,张松龄少不得要提前做最坏打算。

    “县里头的那几位管事的,未必会眼睁睁看着他捞过界。况且了,他敢撕破脸,咱们就带着人马向西南退。那边还有一支中央军,刚刚开过来没多久。正需要地方上的投靠!”老军师魏丁撇撇嘴,非常不屑地说道。

    “不过非到万不得已,咱们不能那么做!”见张松龄脸上出现了跃跃欲试的表情,老军师又迅速补充,“一则咱们的田地和家人都在这儿,故土难离。二来中央军和二十九军之间,毕竟还是一家子。互相之间没事儿下个绊子,踹个黑脚什么的是常事儿。但绝对不会真正撕破脸,特别是为了咱们这几百人的小队伍撕破脸。哪天把咱们利用完了,人家老哥俩坐一起喝酒去了。咱们可就成了没娘的孩子,谁见谁欺负了!”

    老人家攒了一肚子辅佐帝王的学问,却生不逢时,学无所用。所以一遇到机会,便想向人展示展示自己的绝世才华。张松龄读的书多,看起来又像个忠义之士,恰恰是老人家眼里最好的听众。非但将如今的天下大势仔细剖析给他听,而且毫不保留地,告诉每一项结论的具体原因,以及日后可能出现的变数。

    “如今这华北局势,恰好似三国演义。日本人是曹魏,残暴且实力雄厚,二十九军是刘备,屡战屡败,却深得人心。中央军就是东吴,拥有一份好家底儿,却还没被战火烧到自家院子里,不愿意立刻就跟日本人拼命。反正即便拼了命,过后这华北也是宋哲元的,中央那边既收不上税,也派不了官儿,每年还得大把大把往里贴钱。换了我给蒋委员长做幕僚,也不建议他立刻向华北调兵…….”

    “可万一刘备支持不住,投降了曹操怎么办?我是说,万一?!”张松龄不敢苟同老军师的高论,看看对方的脸色,试探着询问。

    “没有万一!”驼背老军师魏丁摇摇头,非常自信地回应,“那会让宋哲元留下千秋骂名不说,去了日本人那边,他怎么可能还继续做自己的封疆大吏?!顶多是担个虚名,并且用不了几天,就得像刘琮一样,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了!”(注2)注1:光绪三十一年,即1905年。满清朝廷应袁世凯的请求,废除科举,兴办新学。

    注2:刘琮,大家都知道吧。刘表之子,三国演义里说,他献出荆州后,被曹操命人杀死在路上。三国志里,没有注明他死因和死的具体时间。

第三章 山南山北

    第三章山南山北(三上)张松龄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他一直坚持认为,既然作为中央政府,保卫这个国家的每一寸土地和土地上的每一个人民,便是责无旁贷。不该像买菜的老太太一样斤斤计较。更不应该因为地方群雄不肯听从号令,就任由它们被日本消灭,或者主动将他们推向日本人那边。否则,日本人打完了河北,恐怕接着就要打山西。打完山西,下一步目标就是河南、山东。反正中央政府和地方实力派们还在没完没了地讨价还价,不趁着这个机会将大半个中国拿下来,更待何时?

    那样的话,中国真的要亡国了。三国时代,吴和蜀密切配合,勉强还能保住半壁江山。待吴与蜀分道扬镳,就被司马氏给分头消灭,连挣扎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我只是说如今的形势,与三国时代有几分类似,并不是说日本人就是曹魏!”见张松龄脸色僵硬,驼背老军师魏丁以为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迅速补充,“想当年,曹魏虽然残暴好杀,对自家治下的百姓,却也怀着几分悲悯之心。而日本人,却从没拿治下的中国人当人来看。曹魏灭了孙刘,不过是易姓改号,与我等匹夫匹妇无关。而日本人得了势,却是率兽食人,中国又要亡一次天下了…..”

    他的思维跳跃性极大,让张松龄差一点儿跟之不上。没等张松龄把听到的话理顺,驼背老军师又叹了口气,接续说道“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华夏史上,被异族所两次,第一次是蒙古人,不到百年,就被朱洪武带领一群叫花子打了出去。第二次是被前清,呵呵……”(注1)摇摇头,他脸上居然出现了几分羞愧之色:“若不是康熙皇帝答应永不加赋,又用高官厚禄收买读书人,大清国也未必能在中原支持那么久。如今这局势,不怕日本人凶,也不怕日本人恶,就是怕日本国也出现一个康熙爷那样的明白皇帝。真的是提出什么倭汉同种,均田减税,用怀柔替代强压,恐怕用不了五十年,人们就争先恐后做大日本帝国的官儿了。就像老夫当年那样,寻不到当官的门路还如丧考妣!”

    张松龄听了,心里愈发堵得难受。真恨不得站起来仰天长啸几声。却见驼背老军师魏丁又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地说道:“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我年青时是个糊涂蛋,一肚子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你比我强,这么小,就敢学那班定远投笔从戎。所以老夫看到你,就知道,我中华这回不会亡天下,绝对亡不了天下!”

    “那你还硬拉着我在这里!”张松龄用手推了推面前的算盘和账本儿,带着几分抱怨的语气说道。

    摆脱了被当做日本探子处死的危险之后,他就努力寻找从魏庄逃走的机会。可每次刚看到一点儿希望,就会被老师爷当场掐灭。这老爷子人老成精,远比大当家魏占奎难对付。魏占奎扣住他张松龄,所图不过是捞一些钱财。而老军师魏丁留下自己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张松龄到现在也没弄清楚。

    “我是为了你好!”驼背老军师摆出一幅长者的姿态来,低声教诲,“你去了宋哲元麾下,充其量,不过是个大头兵。没准儿哪天一颗子弹打上,就彻底交代了。而在我们这里,你至少是个官儿,轮到谁冲锋上阵,也轮不到你上!”

    “真没看出来,我的命在您老眼里还这么值钱?!”非常不服气,张松龄忍不住冷嘲热讽。

    “当然值钱了!你想想,从小到大,不算吃穿,光是供你读书,买纸张笔墨的钱,少说也有六七十块大洋吧?而那些土里头刨食的,每年除了吃穿外,能剩下五块大洋,就乐得蹦高!”驼背老军师掰着手指头,跟张松龄一笔笔地细算。“他们打光了,随便找个地方贴张告示,肯扛枪吃粮的就招来一大堆。你这样的交代了,有那么容易再招到么。全天下才有多少读书人,读书人中又能有几个算盘打得比你还顺溜的!”

    这些话,跟彭学文当日说得意思又差不多了。打仗是大头兵的事情,读书人么,只管躲在子弹够不到的地方,忽悠别人往前冲就行。张松龄不能说这些话没道理,可内心深处,却绝不赞成这种论调。倒不是他思想境界有多么高,而是他觉得,如果每个当官的都以这种心态指挥士兵的话,队伍在强敌面前一触即溃也是必然。

    “我知道你志向高远,看不上我们铁血会这座小破庙。”见张松龄满脸的不服气,老军师继续谆谆善诱,“可越是小地方,你越容易有机会出头。去了宋哲元那边,人家身边全是枪林弹雨一道滚出来的老兄弟,能有你出头的机会么?没错,他是把学兵营当做军官种子在培养!可二十九军的军官位置,就那么多。原来的几个派系分还分不过来呢,谁肯给你们这些无根无基的学生娃子腾地方?!你就老老实实在我们这儿干,等跟日本人动起手来时候,,咱们把队伍拉出去,漂漂亮亮打上几个胜仗。到那时,无论中央军还是二十九军,还不会争着主动找上门来要求收编咱们?我们这些老东西人家未必看得上眼,你年纪青,有一肚子学问,背后还带着自己的一帮子弟兄,怎么着不得给个营长,团长当?到那时,你把葫芦屿发生的事情朝上边一捅,那姓秦的再手眼遮天,还能把关系通到蒋委员长身边去?!”

    注1:文中的亡国与亡天下之辩,出于《日知录》,是大儒顾炎武在明亡时所写。

    注2:班定远,汉代定远侯班超,年少时不愿做一个书生,投笔从戎,立下大功。

第三章 山南山北 拢

    第三章山南山北(三下)自从进了联庄会,张松龄就再没提葫芦屿的事情,更没向任何人流露过想给同学们报仇的意思。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甚至连当日到底有多少具尸体被抬进了葫芦屿,都没向人打听过。他要报仇,他要学豫让、荆轲,他以为自己已经将仇恨隐藏得足够深了,却没想到,被老军师一眼就看了出来。(注1)庆幸的是,老军师并没有阻止他的意思,反而很明确地对他的打算表示了赞赏和支持,“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你能不忘同学被杀的仇,并且能沉住这口气,就是个人物。眼前的事情你尽管放心,即便秦德纲知道你人在魏家庄,只要老夫我不点头,他也没本事把你带走!”

    这倒不是老人家在吹牛,据张松龄几天来的观察,驼背老军师几乎是联庄会的第二号实权人物。足智多谋,且能服众。即便是大当家魏占奎,对这位老爷子的话也要掂量几分,轻易不敢驳斥。

    “但以后的事情,就得靠你自己了!”没等张松龄表示感谢,驼背老军师继续说道:“秦德纲背后的人,是他的远房堂兄秦德纯。那可是二十九军的大人物,地位仅次于宋哲元。如果你自己没点儿实力的话,光凭着一个穷学生的空口白牙,宋哲元可能替你做主么?”

    答案很简单,即便再不通世事,张松龄也能推算得清清楚楚。可具体该怎么做才能快速提升自己的实力,老军师却不肯多加指点。只是告诉他,君子可复九世之仇。只要他肯耐下心来,总是能找到机会。(注2)张松龄看不出机会在哪里。至少,从目前铁血联庄会的情况,他看不到任何报仇的希望。这个民间自发建立的自卫组织,名义上有三百余壮丁,却大多没经过任何正规训练。手中的全部长短热兵器加起来,连庚子年间打造的大抬枪都算上,也不过是六十余杆。其中还有十多支是打猎用的土炮,射程不足五十米,每装填一次黑火药,至少需要半分钟时间。

    此刻联庄会账面上的钱倒是很多,打着保家卫国的名义,魏占奎曾经几度向村民们强行摊派。有谁胆敢不按时向联庄会“捐助”抗日饷,赵二子等人立刻就带着枪支去堵门、扒房子、拆灶台,将对方家中粗细物件搜刮一空不说。临了,还会将全家老少赶出村子,再也不准回来。

    “我们是抗日队伍,抗**懂么?”不止一次,张松龄在屋子里,听见魏占奎在外面对着前来请求宽限几天捐款日期的老乡们,大声咆哮。“你不交钱,弟兄们就得饿着肚子跟日本人拼命。你种庄稼的,饿着肚子能挥得动锄头么?弟兄们因为肚子饿打了败仗,责任该算在谁头上?我看你人模狗样的,不是存着心思准备把钱粮留给日本人吧?!破坏抗日,那可是杀头的大罪!乡里乡亲的,别怪我事先没警告过你!”

    可怜的老乡们哪曾见识过这种阵仗?虽然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自己晚交几天“捐款”,怎么就成了破坏抗日了?可看到魏占奎腰间板儿带上那两把瓦蓝瓦蓝的驳壳枪,腿肚子就先软了三分。再仔细想想,如果日本人真的打过来,说不定自己家里那点儿东西,真的会什么都剩不下。还不如捐出一些儿来给铁血会,至少能先过了眼前这一关。

    于是,有银元铜板的捐银元铜板,没银元铜板的捐粮食牲口,反正自己不捐,魏占奎也会派赵二子带着枪上门去搜。还不如主动点,免得被人说敬酒不吃吃罚酒!

    对于四个庄子里的乡绅和大户们,魏占奎就换了一种方式。钱,乡绅和大户们是一定要出的,否则魏某人也没法压服其他人。但具体数额,就可以坐下来商量了。手头宽裕的可以多捐,手头不宽裕的可以少捐。实在脸皮厚,不怕被人骂吝啬鬼的,拿粮食顶也可以。若是信不过魏某人的品行,怕魏某人借着抗日的名义中饱私囊,还可以派亲信来监督。反正账本掌握在方圆几十里唯一的老秀才,铁血会的老军师魏丁手里,每一项支出都列有明细,大伙随时都可以查验。

    众乡绅和大户们的家产多,更怕日本人打过来,落得人财两空。况且魏占奎那厮看着粗豪大度,心胸却未必真的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宽阔。一旦得罪了他,被他半夜装作土匪找上门来,恐怕大伙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头吞。

    所以,魏、肖、鲁、杨四个村子的乡绅和大户们,也不敢真的驳了魏占奎的面子。捐助的钱粮只能比魏占奎开出的底价多,不敢比魏占奎开出的底价少。反正即便魏占奎这小子不值得信任,还有老军师魏丁在那看着呢。人家那可是堂堂的秀才公,读了一肚子圣贤书不说,品行在十里八乡也是有目共睹的,不大可能打着抗日的幌子来欺骗大伙。

    有了钱,有了粮,想要发展壮大,接下来的两件事情自然是招兵买马和置办武器。头一件好说,联庄会既然叫联庄会,村子里青壮,就有出丁的义务。可第二件就比较困难了,二十九军前身是冯玉祥的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接受中央政府改编之后,一直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连自己的兵工厂都没有,当然不会将来之不易的武器出售给地方民团。而走私商人那里,因为这两年华北一直在打仗的关系,军火卖得极贵。一支半新的汉阳造,就要卖到十块银元。至于可以压二十发子弹的盒子炮,则要卖到一百五十块大洋以上,还要提前好几个月支付一半儿定金才有希望拿得到。与贵得离谱的枪支相比,子弹倒是便宜些。山西那边从兵工厂里“流落”到民间的,巩县那边因为不合格而被“销毁”了的,随时都能供货。但一粒子弹也要五分钱,与一斤白面价格相当。

    铁血会即便钱粮再充裕,魏占奎也不敢太败家。长枪只买了一次,就不再跟黑心的商人联络了。盒子炮至今为止,也只买了七支。他自己两把,三位副会长和老军师魏丁每人一把。还有一把挂在议事厅的墙上,作为激励士气用。说好了将来谁杀日本人最勇敢,就奖励给谁。

    作为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少年,张松龄无比渴望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枪。但挂在铁血联庄会议事厅墙上的那把,他却丝毫不敢指望。不光是对那把盒子炮不指望,就连对铁血会的未来,他都非常不看好。并且这种灰暗印象随着时间推移,还在慢慢加深。换句话来说,在铁血会里边待的时间越长,他对这个组织的了解就越深。而对铁血会的了解越深,他越觉得这支队伍前程渺茫。

    “光买,肯定不行。会里头的这点儿钱来得不容易,咱们得省着点儿花!”对于铁血会眼下所面临的困境,老军师魏丁心里也很着急。东奔西跑四下张罗了一段时日,却没收到太好的效果,便异想天开地又将饱含着希望的目光放在了张松龄头上,“小胖子,你读的书多,见识也广。你也帮我想想辄?怎才能不花钱,或者花比较少的钱,把弟兄们给武装起来!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只要你能立下,我就跟魏占奎去说,让他提拔你当中队长!”

    “您老人家都没招,我还能想出什么办法?!”对于面前这个里里外外都透着股子邪气的老军师,张松龄是惹不起也躲不起。“除非我给家里头写信,让我哥帮忙在山东那边看一看。可那样的话,你就得答应我哥哥,让他接我回家!”

    “不行,不行,咱们铁血会又不是绑票的土匪,怎么能拿你换军火?!”听完张松龄的话,驼背老军师魏丁立刻将头摇成了拨lang鼓。“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还有,你爹是货栈老板的事情,千万别再让第二个人知道。否则哪天老夫我一眼照顾不到,保不准就有人拿你的手指头去向你家讨要赎金!”

    “还说不是土匪呢!”张松龄郁闷地撇嘴。

    “你再想想,再想想。你可不是一般人。老夫自打看到你第一眼那天起,就料定了你日后必成大器。而古往今来凡是能成大器者,必伴着别人盼都盼不到的好运数!”老军师魏丁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神神叨叨地继续在张松龄耳朵边上啰嗦。

    “您老要是没旁的事情,就坐这里歇会儿!我还有几笔账得今天就整理出来!”张松龄懒得再理睬这老神经了,将目光再度转向桌子上的账本儿。由于算盘打得好,字也写得清楚,老家伙已经把大部分账务方面的事情,都推给了他。害得他现在几乎成了铁血会的专职账房先生,每天晚上睡觉,眼前都有无数银元和铜板在黑暗里滚动。

    “不就是三头猪,十几石米的支出么,算那么清楚做什么。反正也跑不到别人肚子里头去!”老军师今天是寂寞得狠了,存心没话找话。

    “不把账记清楚,我怕您老将来拿我当李严!”张松龄抬头白了老家伙一眼,很不满地数落。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相信,眼前老家伙是个看戏看坏了脑袋的老疯子。总想着过一把诸葛孔明的瘾,却实在找不到刘备,所以见到谁,都想给对方装上一双大耳朵。

    “不会,不会!”老军师魏丁连声保证,同时一双老眼开始灼灼放光“我哪会拿你当李严呢。如果我是诸葛亮,你就是刘禅。无论扶得起来扶不起来,都鞠躬尽瘁地去辅佐你!”

    张松龄哭笑不得,一把推开账本儿,手指窗外“您的刘阿斗在外边跟人摔跤呢,好不好?!有闲功夫儿拿我开涮,您老不如给他出谋划策去。让他别老藏着子弹生锈,时不时给弟兄们也打两发,免得真的跟日本人干起来的那一天,火儿都不知道怎么搂!”

    “他?”老军师自己捶着自己的老腰,扫了一眼门外空场上正跟赵二子等人摔跤的魏占奎,非常不屑地摇头,“他顶多是个廖化,连大将都当不得!我才不在他身上lang费那个精神头呢!”

    张松龄愕然,没想到在老东西眼里,魏占奎居然被看得这么低。皱了下眉,以很小很小的声音反驳,“那你还把他推出来当会长。别跟我说,铁血会的事情,是他一个人鼓捣出来的。你瞒得了我一天两天,瞒不了一,一个月!”

    他本想说‘瞒不了我一辈子’,却猛然意识到,那会给对方造成,自己已经准备在铁血会扎根的错觉。话到嘴边,又仓促改口。老军师魏丁嘿嘿奸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还不到一个月呢,从你被赵二子他们捆来那会儿开始算,才二十来天。再说了,我要是拿你当外人,肯定不让你看到这么多东西!你觉得就自己聪明啊,打一开始,他魏占奎心里头对这事儿就明镜似的!但他跟我老人家各有所图,彼此心照不宣!”

    “我才没功夫掺和你们的破烂事情呢!”慢慢地摸清的老家伙的脾气,张松龄跟他说话时,便不再像刚入会时那样小心翼翼。为了此人别再逼着自己想办法去弄枪,他伸了个懒腰,主动将话题往对方最感兴趣方面岔,“记得您老上次跟我说,如今的局势,就像三国时的魏、蜀、吴。可我记得,三国时代,最后得天下的是司马家。曹、孙、刘三姓白忙活的好几十年,最后却什么都没捞到!这魏、蜀、吴三国,您老都对上号了。可司马氏呢,您老觉得,谁将是司马氏!”

    一提到天下大势,老军师魏丁就来了精神。背也不驮了,嗓子也不哑了,直起腰,满脸神秘地摇头,“这个么?呵呵,呵呵。天机不可泄露。除非你小子答应永远留在铁血会里!”

    张松龄才不跟老家伙谈条件呢,立即装模作样将头重新转向账本儿。反正他知道整个铁血会里,自己是唯一能耐下性子听老家伙“分析”天下大势的,不愁对方能憋得住。

    果然,才半柱香功夫,老军师魏丁就憋得脑门见汗。先小跑着去关好了屋门,然后又朝外边仔细看了看,确信周围没有人偷听自己泄露天机,才将镶着金牙的嘴巴凑到张松龄耳边,神经兮兮地说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千万别说给第三个人听。”

    “好吧!”张松龄随口应承,就当自己是在哄老人家开心。

    “***!”老军师只用三个字,就轻松击穿了张松龄的心脏。手中的账本,“啪”的一声,掉落于地。

    注1“豫让,战国时期著名刺客。为了给知己报仇,他隐姓埋名,不惜用火炭烧块嗓子,浑身涂满黑漆。

    注2:出自《春秋.公羊传》,庄公四年春,齐襄公灭纪。襄公之九世祖昔为纪侯所谮,而烹杀于周,故襄公灭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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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山南山北

    第三章山南山北(四上)这是一个月来,张松龄第二次听到有关***的话题。还是出于一个隐居乡下,平素连最近的县城都很少去的前清老秀才之口。“这老疯子不是真的***吧!”联想到驼背老军师在铁血会的种种作为,张松龄心里开始犯起了嘀咕。善于鼓动人心,善于弄钱,在不知不觉间就会诱惑你下地狱…..这都是山东官办报纸对***人的描述。而驼背老军师魏丁,似乎与其中任何一条都能搭上关系。

    “不行,我弄清楚点儿,别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在惊慌中恢复过来之后,张松龄第一反应是尽快探明老军师的底细。还没等他琢磨好该如何开口,却见老驼背军师魏丁倒背着手,撅着屁股,一步三摇地出门去看魏占奎跟赵二子等人摔跤去了,仿佛对刚才摆了张松龄一道的举动非常得意。

    “老东西!”张松龄将账本捡起来,在桌子沿上用力摔打。可气恼归气恼,老军师魏丁对他的好,也是实实在在的。让他还真狠不下心来,立刻跟对方割席断交。

    事实上,即便张松龄想跟老军师划清界限,也没那么容易。才来了魏家庄短短二十几天,村民们已经开始谣传,他是魏丁魏老秀才的嫡亲外孙。原本住在大北平,为了躲避兵灾,才特地到乡下来投奔自己从未谋过面的亲姥爷。

    要不然,你见老秀才对村子里的哪个年青后生,像对待张副官那么好过?!非但跟他同吃同住,还把账本和仓库钥匙,都交给他一个外来户掌管。要知道,那可是几千块现大洋和数万斤米粮的大仓房,进进出出时随便用手抹两把,都够吃上好几天。

    “不会吧,他那天不是被赵二子拿绳子绑回来的么?”当然也有人不信谣言,皱着眉头低声反驳。

    “那天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赵二子又不知道老秀才家里有亲戚过来,当然见到谁可疑都要拿绳子去捆了!你没见戏文里边,都那么唱么?好心老汉在街头捡回来一个被冻僵了的书生,却发现对方是自己没见过面儿的亲外孙……”

    “那这小子的命可就太好了。旁的不说,老秀才名下可有两百多亩水浇地,十好几头大牲口呢!”

    “谁说不是呢!老秀才一直没儿子。唯一的丫头嫁给肖二当家,生得还是俩姑娘。这外孙虽然不是孙子,可毕竟也是带把的啊……”

    如是种种,越传越有鼻子有眼儿。弄到后来,连驼背老军师的亲女婿,铁血会的肖二当家都将信将疑了。特地寻了个吃晚饭的时间,跑来拐弯抹角地套问老军师当年到魏庄隐居之前,是否真的在北平城里有过妻室。气的老军师捡起笤帚疙瘩,就往肖二当家脑门子上搂。从炕头一直追到大门口,两脚的鞋子跑掉了都顾不上捡。

    张松龄在炕上目睹了老军师和肖二当家翁婿两个反目的全过程,忍不住乐得直打跌。大部分时间,在他眼里,老军师就像自己邻居家的那些无聊老汉。老伴儿早就撒手归西了,一个人生活非常空虚寂寞。所以就有些老来疯,整天弄些不着调的事情吸引别人关注。

    “又让你捡到乐了是不?小心别被馍馍噎着!”老军师喘着粗气从外边走回,恰看到张松龄在自己揉自己的小肚子,没好气地诅咒。

    “您说,您老这是何苦呢?!早一点儿放我走,哪有这麻烦事儿!”张松龄一边数落,一边用筷子将菜里的瘦肉块挑出来往老军师的饭碗里头夹。作为军官,最大的好处就是能经常吃到肉。虽然份量不多,但隔三差五,总能见到点儿荤腥。

    “我不吃!没事儿献殷勤,非奸即盗!”老军师抄起筷子,将饭碗里的肉重新扔回菜盘子里,“杜工部当年,就是吃肉吃死的。我不上你的当!”(注1)张松龄摇摇头,不跟老小孩计较,风卷残云一般继续对付桌上的饭菜。老军师气呼呼地咬了几口馍馍,又发着狠干掉了小半碗玉米粥,眼珠一转,脸上瞬间又绽放出愉快的笑容,“小胖子,跟你说个事儿呗?!”

    “您老说!”张松龄头也不抬,顺口答应。反正老军师跟自己说的事,十件中有九件不是什么正经事儿,犯不着lang费太多注意力。

    “仔细看,你长得还真跟我有几分相像。特别咱们爷俩儿这眼睛,都是黑白分明……”老军师看着张松龄的小胖脸儿,目光里充满了慈祥。

    “我哪能跟您比啊。您那是目光如炬,我这是大眼无神!”张松龄一边嚼着饭菜,一边没大没小地跟老人家耍贫嘴。

    “一样,一样,我年青时候,眼神也很亮,后来一直替我堂兄管账本,硬把眼睛看得没神了!”老军师一点儿都不知道谦虚,瞪着双已经发黄的老眼,自吹自擂。“还有咱俩额头上这棱角,这肩膀,这耳垂,像的地方真太多了。越仔细看越多!”

    “嗯!”张松龄懒得反驳,随口敷衍。

    “你说,你不会真的是我外孙子吧!”老军师立刻打蛇随棍儿上,腆着脸说道。

    张松龄白了对方一眼,非常不给面子地驳斥,“我娘和我爹,都是地道的山东鲁城人。您老是北平城的黄带子,我可高攀不起!”

    “说不定你是捡回来的呢。你小时候调皮,你娘没跟你说,你是捡回来的么?”老军师毫不气馁,继续搜寻有利根据。

    凡是北方孩子,小时候几乎就没有人没被父母说过,他是捡回来的!张松龄根本无法否认老军师的话,气得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大声道:“我吃饱了,您老慢慢吃。还有一堆帐没算清楚呢,我今晚可不想再熬夜!”

    “别急,别急啊。你小年青的,怎么性子比我老人家还急?我老人家跟你开玩笑的,还不行么!”见到张松龄好像真的发了火,老军师赶紧跳下炕,张开双臂拦阻。“坐,坐,再陪我坐会儿。别急着干活!就那么点儿破事儿,今天干,明天干都一样!”

    张松龄突围不得,只好鼓着腮帮子坐下。老军师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看了一会儿,推测出张松龄已经气儿消了。又笑了笑,死皮赖脸地试探:“要不,咱俩认个干亲得了。你这年龄,跟我孙子差不多。认我当个干爷爷,省得别人再胡乱猜疑!”

    “我才跟您老认识一个多月!”张松龄瞪了老军师一眼,非常愤怒地回应。“这村子里,想认您老当干爷爷的人多了去。您老别总盯着我一个陌生人人好不好,算我求您了!”

    “我不是觉得你顺眼么?”老军师闹了个大没脸,有些委屈地嘟囔。“我名下有房子有地,又不图你养老送终。”

    “跟您老说过多少遍了,我要去北平,去北平投军!您老也曾经说过,哪天一颗子弹打我身上,我就交代了。您老这么大岁数了,不想体验一回白发人送黑发人吧!以后别拿这事儿来烦我。最好,其他事儿也别来烦我。送我走除外!”张松龄大怒,推开老人的拦阻,摔门而去。

    “不知道好歹!没我老人家护着,你早就被魏占奎给卖了”老人追了几步,恼火地抬起腿来踹门,“不烦你就不烦你,别人求着我烦,我懒得烦呢!!”

    气归气,老军师魏丁却真狠不下心来,任由张松龄在村子里自生自灭。才说了不会再理睬张松龄没几天儿,就又拿着张不知道从哪儿淘弄到的旧报纸,兴冲冲地找上了门,“机会来了,机会来了。小胖子,你快看。咱们的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正在百无聊赖地翻看古卷手抄本儿的张松龄坐直身体,带着几分迷茫追问。跟老人家嚷了一顿之后,他也觉得自己当时的反应有些过度了。所以想尽量找机会安抚一下老人受伤的小心灵。

    “打起来了,日本人跟二十九军打起来了!”驼背老军师兴高采烈,好像对这一天早已盼望多时似的。

    “啊!”张松龄吓了一跳,抢过旧报纸,摊在桌案上观看。只见旧报纸第一页用很粗很粗的大标题写着,“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下面则是具体内容,“日本鬼子昨日借口寻找失踪士兵,向我卢沟桥守军发起猛攻。二十九军将士奋起抵抗,宁死不退……”

    再急切地寻找日期,才发现报纸是公历七月八号发行的,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天!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日本人马上就打到家门口了!”张松龄急得直跺脚,真恨不得跳起来,给老疯子两巴掌,促其清醒。

    “你再往下看看么?”老军师也意识到自己此时脸上的表情好像不太合适,收起笑容,讪讪地提醒,“下边,第一页,右侧偏下位置……”

    强压住着了火一般的心情,张松龄捡起报纸重新细看。除了报头处那篇檄文般的稿子之外,下面还有这个时代各个大人物们的讲话。有怒斥日寇卑鄙无耻的,有感慨国家多灾多难的,还有忧心忡忡地分析中日实力对比的。而军队方面,态度则非常强硬。来自中央军的关麟征将军,在保定当着一众采访记者的面发誓,要与日本鬼子血战到底。二十九军的宋哲元总指挥,也委托心腹幕僚,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慷慨激昂的谈话。声明自己的态度,不退缩,不投降,以最大努力争取和平。如果和平实在无法指望,则将带领二十九军将士共赴国难。在讲话的末尾,宋哲元还大声呼吁,所有华北军民,团结起来,宁可战斗至最后一人,也不要让日本鬼子的吞并华北的图谋得逞。

    “这些都是套话,早就说过无数遍了!”张松龄没有在报纸的右侧偏下位置,看出任何有用的东西来,又扫了兴奋过度的老军师一眼,带着几分怨恨说道。

    二十九军已经跟日寇拼命了,自己却被扣在这个小山村里,寸步难离。都怪这老疯子,要不是他盯得紧,自己早就……

    驼背老军师却丝毫没感觉到张松龄眼睛里的怨恨,敲了敲报纸,有些恨铁不成钢,“亏你读了那么多书,这么好的机会,居然视而不见!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关麟征将军、孙连仲将军,宋哲元将军,都号召华北百姓站起来,与日寇血战到底。既然是号召咱们血战,总不能让咱们空着手跟日寇拼命吧?你想想,如果这个时候,咱们把铁血会的大旗挑起来,朝他们要枪要子弹,他们就是糊弄,也总得糊弄得像一回事情吧!”

    “嘶——”张松龄倒吸一口冷气。不是因为形势的严峻,而是因为老军师的想法与常人迥然相异。从铁血会自身发展角度来看,此刻向二十九军或者中央军讨要武器,乃为最佳时机。如果他们拒绝,就等同于说明,他们动员华北百姓全民抗日的话,是信口胡诌。非但会让抗战支持者们寒心,也会让日寇找到分化瓦解华北军民的借口。

    “写,你读的书多,你来执笔写。写两封信,不,写三封。一封给宋哲元,一封给关麟征,一封给孙连仲。我就不信,他们三个都在对记者说谎。多下几个夹子,总有肯上套的兔子!”

    “信我可以帮您写,但咱们也不能空手上门!”知道即便自己不奉命,老疯子自己也能把寻求支持的信给鼓捣出来,张松龄想了想,郑重提出一个附加条件。“咱们也得给军队提供一些支持。粮食、猪肉、粗布,仗打起来了,这些东西,他们总能用得到!”

    “依你,依你。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只要比买枪合算就行!”老军师兴高采烈,没口子答应。随即不顾自己腿脚不利落,小跑着四下寻找纸笔。待把纸张毛笔准备停当,又想了想,低声道:“也不用送那么多犒军物资出去,好像咱们很有钱一般。最好先找一支距离咱们最近的队伍探探路!信也不必送到三位长官手里,即便送到了,他们也没时间看!咱们先在附近找个能做得了主儿的将军,让他知道咱们的意思就成。你别动手,我替你磨墨,尽量把口气写得大一些,要义正辞严,要……”

    张松龄挥挥手,打断了老人的啰嗦。然后皱着眉头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待老人已经把墨研得差不多了,抄起毛笔,一挥而就:“宋哲元司令长官钧鉴:自日寇肆虐,蹂躏东北,复侵京冀,疆土迭陷,敷天共痛,乱国祸民之行令人不胜发指。鄙人等虽为乡野匹夫,岂不知天下兴亡之义?今以御侮为心,兴北方义旅以从王师,鞑伐日寇,申讨外贼。惟恨器械欠乏、名分未定,特恳将军予定番号,并资军械粮草,以振士心。方今四海横流,国亡无日,惟有同仇敌忾,共御外侮,庶可见封土获全,邪谋消阻之日…….。(注2)注1:杜工部,即杜甫,工部是官名。据说他老年时总是断炊,偶然得到一县令周济,吃了过多肉,暴卒。

    注2:酒徒古文水平一般,这篇文言文信稿是托小阿菩兄弟捉刀,特使声明。

第三章 山南山北 (四 中)

    第三章山南山北(四中)张松龄自问文言功底尚可,不过在老军师这个前清的秀才面前卖弄古文,就显然有些鲁班门口弄大斧了。老军师在他将信写好之后,只是随便改了几处,便让整篇文章显得大气磅礴。但是,驼背老军师却不愿贪他人之功,非要张松龄将修改过的信,重新誊写了三份。抬头上分别写明了是给宋哲元、关麟征和孙连仲三位将军,然后才将信纸拿到阳光下晒干,分别装进三个非常精致的牛皮纸信封里。

    “先让小毛桃带人去保定府探探路子。如果能搭上线,你再出马。如果人家根本不在乎咱们,咱们也不能拿热脸去贴冷屁股!”唯恐张松龄借着送信的机会一去不回,老军师提前堵死了这种可能。

    保定府是河北地区除了北平、天津之外的第三座大城市,西靠太行,东俯晋东大平原,还有一条铁路纵贯南北,地理位置颇为重要。无论是二十九军南撤,还是中央军北上,这里都是必经之路。所以最近一个多月来,中央和地方各路诸侯都纷纷向保定派人派兵,组建各自的据点和联络处。二当家肖国涛此刻带着信和礼物赶过去,刚好可以比较清楚各家庙门儿的高矮,然后再决定该给谁优先烧香。

    张松龄最近一个多月来活动范围被限制在魏家庄之内,既看不到报纸,又听不到广播。对外边的情况根本不了解。故而无论老军师魏丁说什么,他都无从插嘴,只好诺诺以应。

    见他提不出任何意见和建议,老军师魏丁便开始调兵遣将。先组织人手从仓库里提了四千斤麦子,然后又将委托给佃户们放养的活羊捆了二十余头,活猪抓了五口。一并装了满满当当五辆马车,由肖二当家带领十几名庄丁持枪护送着,浩浩荡荡开往保定。

    这一去,就又是十余日。期间张松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般,每天都央着老军师魏丁派人去山外搜集报纸,打探华北战况。老军师魏丁这回没有故意戏弄他,专门派了四个能识几个字的壮小伙子骑着马前往距离魏庄最近的葫芦屿,从南下躲避兵火的百姓手中,用现金收购七月八号之后的旧报纸。只要报纸上有新鲜内容,则立刻骑着马星夜送回来。

    如此,外界消息倒是都能看到一些了,时局却愈发让人感到糊涂。七月八日,中央和地方大员们在报纸上气愤填膺地怒吼了一番之后,第二天,也就是公历一九三七年七月初九,二十九军高层的几个元老级人物,就在亲切友好地氛围下,与日本人达成了相互谅解协议。日军即日起停止进攻,二十九军公开向日本驻华北军道歉,并且从严惩处“挑拨”“煽动”双方加剧冲突的蓝衣社成员和隐藏在学生中的***员。已经誓师北上的关麟征和孙连仲部,也应宋哲元的要求,暂且在保定、沧州一线停住了脚步,以避免过度刺激日军。

    结果协议上的墨汁还没等干透,日本军队再度逼近宛平城。紧跟着,秦德纯、潘毓桂和张自忠三人代表二十九军再度向日军表示让步,于日军提出的要求基础长,达成了七项“和平”协议。其中包括镇压***、取缔蓝衣社和撤走抗日态度最坚决的三十七师。(注1)“这关人家***和蓝衣社什么事儿?”张松龄看得两眼冒火,拍打着桌案上的报纸大叫。即便再不通时事,他也知道,前者在去年十二月之前,还是各级政府的重点打击对象。抓到之后,基本上就是死刑,很少有人能从监狱里活着走出来。而后者,则是中央政府一直力挺的青年组织,跟***人势同水火,根本不可能彼此勾结在一起。

    “他宋大耳朵,是怕蒋仲谋借机夺了荆州!”驼背老军师魏丁,也对二十九军上层目前前的决策,深表不屑。“可人家当年刘备再糊涂,也不会将张飞和关羽给免了职。这宋大耳朵,还没等跟日本人打出结果来呢,先答应撤掉三十七师的师长冯治安。嘿嘿,你看着吧,一旦死守卢沟桥的三十七师被处置,整个二十九军上下就彻底寒了心。等他宋大耳朵明白过味道来,恐怕再想跟日本人拼命,也没人愿意相信他了!”

    “您老能不能不用这种语气说话!”张松龄最受不了的就是驼背老军师这种搬着板凳看大戏的姿态,回过头,非常气愤地抗议。

    “那咱们还能怎么着,刺血上书,可也得有人肯接啊!”驼背老军师伸手捶打着自己的老腰,继续冷嘲热讽。“我当初不放你去北平,是不放对了吧?!就你这急性子,即便到了二十九军,也得被人当做***或者蓝衣社给清理掉!”

    在这个话题上,张松龄无力气反驳。从他目前搜集到的报纸、文告上来看,一个多月前,北大高材生彭学文对二十九军上层人物的那些指控,十有七八并非无的放矢。可长城上那些血迹又提醒着他,自己目前看到和听到的,未必是全部真相。二十九军不会辜负全国人的期望,也不会辜负那些战死在长城上的英魂!

    “你别着急,二十九军三十七师,不是还没从北平撤离呢么。冯治安将军,也没有通电下野!”见张松龄已经被自己数落得满脸漆黑,老军师开始见好就收,“况且很多事情,记者们只是捕风捉影,未必看得清楚。咱们自己这边,只需要多留点儿心眼就行了。先别急着往前冲,免得被人卖了还给人家数钱!”

    “嗯!”张松龄答应一声,不置可否。驼背老军师魏丁,给他的感觉一直很矛盾。一方面,此老口口声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爱国热情比自己这个年青人还要炽烈。另外一方面,此老却处处想着如何抓紧一切机会捞取好处,壮大实力,凌烟阁上留名。仿佛这些,才是他组建铁血会的最原始目的一般。

    “这些报纸别扔,咱们都留着!留着!”安抚住了张松龄,老军师魏丁又开始大谈特谈他的另外一个人生理想,“这都是第一手记录,甭管上面说得对与不对,都是物证。存起来,等天下太平了,咱们爷俩就可以编写一部史书。让后来者都知道,咱们这些当时的人,都做了些什么。无论黑白对错,都别遮掩。到时候人们翻开史书第一卷第一页,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咱们师徒两个人的名字。嘿嘿,比那司马迁和司马光,也不逊……”

    这个理想简直比自组一支队伍,参与群雄逐鹿还要宏伟。那不仅需要一支如椽巨笔,还需要一副铁肩膀。张松龄自问担不起来,也没胆子往自家肩头上揽。驼背老军师却沉浸于他自己那宏伟的设想当中,一边捶打着老腰,一边哼起了戏词:“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注2)“把您老的盒子炮借我用用!”张松龄被歌声搅得心乱如麻,伸开手,向老军师借“驳壳枪。

    “这可是……”沙哑的歌声立刻停止,老军师像被人窥探了宝贝一般,将手探进前大襟,捂住不放。

    “放心,我不会拐了您的枪跑掉!”张松龄上前几步,自己动手去掏,“二十九军都这般模样了,我去了还能有什么用。把盒子炮借我打几枪,免得日本人打上门来时,我连枪都不会放!”

    “我不是不放心你!”老军师被说中了心事,脸上有点发烫,“我真的不是不放心你。这枪是地道的德国货,比咱们上海兵工厂仿造的那些冒牌玩意儿,可是强得多了。借给你用用不打紧,一旦被魏占奎他们发现我这支跟他们手中的那几支,其实不太一样。又是一堆麻烦事情!”

    “我找没人地方摆弄还不行么,要不,您在旁边看着我!”张松龄握住装枪的木头盒子,连拉带拽。“您老人家啊,让我怎么说你,心眼全用这上面了!连买几把枪,都要短斤少两!”

    “我这不是也为了省点儿钱么?”老军师嘿嘿笑了几声,无奈地松手,“比上海产的贵两倍呢!况且了,魏占奎他们几个,又不知道其中差别!这里边只装了十发子弹,你可别一下子给我搂尽了!一发就要五分钱呢!”

    “知道了,知道了!”张松龄不耐烦地答应着,拎着驳壳枪,跑向了后山。此刻他满腹激愤,真恨不得日本人立刻打上门来,让自己拿着驳壳枪冲进敌群。拼死了就算喝醉,也省得看到这么多人间龌龊。

    “慢一点,慢一点儿。你学过怎么开枪么?等等我,我手把手教你!”驼背老军师终是不放心他一个人出外,找了个借口,拎着议事厅里那把激励士气用的盒子炮追了上来。“你先用这把,把我的还给我。这把枪里头也有十发子弹。你一枪一枪炼,别着急,先学会瞄准,再扣扳机!”

    注1:七七事变时,日军进攻卢沟桥。是二十九军三十七师二百一十九团坚持抵抗,拼死守住了阵地。随后,日寇要求严惩三十七师师长冯治安,将三十七师调离北平。二十九军答应下来,却一直拖延着没有执行。

    注2:此曲是桃花扇中的曲目。明亡之后,柳敬亭等人所唱。

第三章 山南山北 拢

    第三章山南山北(四下)死乞白赖,在入伙铁血联庄会一个多月后,张松龄终于过了一把打枪的瘾。于崔庄后山小树林儿,一口气将两把盒子炮里头的总计二十颗子弹全给打了个精光。枪声刚一停,顾不得烫,驼背老军师魏丁立刻将盒子炮抢回去抱在了怀中,就像抱着自家孙儿般,一边撩起衣襟儿擦,一边喋喋不休地数落:“二十颗子弹呢,二十颗子弹呢。你怎么能一次全给打光了?那可是四斤半五花肉钱,就换你听了个响儿!”

    “不就一块大洋么,我自己出还不行!”张松龄受不了老军师这幅吝啬鬼模样,撇撇嘴,大声道。

    “你吃的,住的,都是会里头给的,哪来的钱?!”老军师把眼睛一竖,怒气冲冲地嚷嚷。

    “怎么着我也算铁血会的军官吧!您说说,军官是不是该发军官的饷?!我前前后后在会里干了快一个半月了,就是请长工,你也得发我点儿工钱了吧?!”不愧为生意人家出身,张松龄帐记得门儿清。

    按铁血会的规矩,小兵领日饷,当一天值给两毛,不当值没钱领,月底统一结算。军官则按级别领月饷,大当家魏占奎最高,每月八块银元。老军师魏丁第二,每月六块。其他三个副当家每人每月五块,赵二子等六个中队长每人每月四块,底下的小队长每人每月三块。这些都在账本上明明白白记着,张松龄天天都能接触得到,驼背老军师想抵赖也抵赖不掉。

    可一想到白花花的大洋到了张松龄手里,肯定半天不到就得被他换成子弹消耗干净,老军师魏丁就心疼得脸抽。讪讪笑了笑,低声商量道:“会里头包吃包住,你要现钱干什么,还是存在我这里吧。等你走时,我一并结算给你,保证分文不差!咱们爷俩关系这么好,你还信不过我么?”

    “我买卖人家出身,讲究的就是一个亲归亲,财归财!”张松龄压根儿不肯上当,摇着头否决,“你说吧,我每月该领几块大洋?!整天又是帮大当家写文告,又是替你管账打算盘,总不能比赵二子他们还低吧!否则,我就不干了,咱们一拍两散!”

    “不能,不能,他们几个中队长是四块钱,你也是四块!”驼背老师爷连连摇头,唯恐一言不合,张松龄拔腿就走。此刻树林中可是只有他们一老一少,枪里头的子弹刚才还叫小胖子给报销干净了。这小子真的犯了倔,撒腿冲进了密林深处,就凭驼背老师爷的腿脚,还真追之不上。

    “八十发子弹。回头就发给我!”难得把老吝啬鬼逼得额头冒汗,张松龄把手一伸,大声要求。

    “你刚才已经打掉二十发了!”驼背老军师连额头上青筋都急出来了,歪着脖子驳斥,“会里边总共才买了两千粒盒子炮的子弹,如果大伙都照你这么打,一天就得折腾干净!”

    张松龄摇摇头,继续将手往老军师眼皮底下伸,“别人的事情我不管,我只要我自己的那份。八十颗子弹,刚才那二十颗该公款报销,不能算我头上!”

    “六十,顶多,顶多给你七十粒,我枪里头那十粒,算我自己头上!”老军师被逼得连连后退,不断地跟张松龄讨价还价,“一个月只能领一次,还有半个月的军饷,留到下个月底一起结。别再得寸进尺了,给我种地的那些长工,一年才能结一次工钱,还要根据干活的表现扣掉…….”

    如果没人打断的话,这一老一小,肯定还得没完没了的讨价还价下去。谁也没有意识到,他们两个彼此之间,其实早已经拿跟对方贫几句嘴,逗逗闷子,当成了一种习惯。可庄子里的其他人,却不能体会到这种祖孙之间的温馨。见老军师和小胖子纠缠个没完,不耐烦地走上前,低声打断:“军师,张副官,二当家回来了。马车就就停在大庙门口,等你们两个过去入账呢!”

    “回来了!”老军师又惊又喜,丢开张松龄,跳着脚向来人追问,“可是换回枪支弹药来了?多少支,装了几辆车!”

    “两辆马车,一辆上面装的是枪,另外一辆装的是子弹箱子!”报信的庄丁想了想,犹豫着回应。

    “带我过去,带我过去!”老军师高兴得背都顾不上驮了,推了一把前来报信的庄丁,大声命令。

    听闻有了武器,张松龄心里也是一阵狂喜。上前搀扶着老军师的胳膊,大步往被铁血会征用做总指挥部的古庙方向走。还没等走到庙门口,就看见上百颗人头攒动,将肖二当家和几辆马车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而刚刚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的二当家肖国涛脸上根本没有丝毫倦意,接过一瓢刚打上来的井水,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大口,然后抬手抹了抹自家的嘴巴,扯开嗓子说道:“我这回可是开了眼界了!好家伙,重机枪、轻机枪、大炮、小炮,还有铁壳子胶轱辘大车,用脚一踩,眨眼功夫就能窜出好几十里地远……”

    “那是大汽车!”围观的庄丁当中,有人笑着提醒。

    “对,汽儿车,冒汽儿的车。一车能装三十多人,比咱们这儿五匹马拉的大车都能装。”肖二当家又灌了几大口冰凉的井水,继续扯着嗓子白话,“坐车的是咱们蒋委员长的中央军,一水儿的黄绿色进口料子军装,头顶半寸厚的铁盔,腰里头还挎着牛皮板儿带。手里握的都是崭新崭新德国造冲锋枪,一扣扳机,就是一整梭子子弹。突突突突,能把一头牛都打成马蜂窝…….”(注1)“你就吹吧你!”大伙越听越觉得离谱,异口同声的反驳。咱中国的军队是以武器差出了名的,否则,二十九军也不至于在长城上,拿大刀片子跟鬼子拼命。你要说中央军的装备比二十九军强,有人肯信。要是说中央军的装备,已经超过了小鬼子一大截,那就是白日做梦!有那装备,中央军早把小日本儿给灭了,还用等到现在?!

    “不信,你问问他们,问问他们。给大伙说,你看到没有?看到没有?”肖二当家大急,拉过同行的其他几个庄丁,强迫众人给他作证,“你们几个,是不是看到带钢盔,坐汽车的中央军了?!他们手里头,是不是都拿的德国枪?!”

    “嗯!”众同行去保定的庄丁们,齐齐点头。时至今日,他们依旧为保定城内那些军队的武器和仪容而感到震撼。钢盔、机枪、冲锋枪、机关枪,还有叫不上名字的各种大炮小炮。还有,还有汽车上那一张张年青而又骄傲的面孔,让人看上一眼,就觉得自己矮了半截,连上前搭话的勇气都不剩。

    “那咱们国家这回,可不是赢定了?!”听有人证明肖二当家所言非虚,众庄丁立刻高兴了起来,带着几分试探的口吻向肖二当家询问。

    “肯定的么!”肖二当家自信满满,“这会儿,据说在保定城里头,就驻扎了整整十万大军!小日本儿总共才多少人马,就是三个打一个,咱们也能把他给堆死!”

    “是啊,堆死小日本儿!”

    “堆死小鬼子!”大伙闻听此言,士气愈发高涨,一个个扯开嗓子,大声附和。

    虽然从来没见过日本人什么模样,可崔庄的人走亲戚,访朋友,却听闻过察北那边自从落入小日本儿手里之后,老百姓们被糟蹋成了什么模样。修炮楼、修路、筑城,一年四季各种劳役不断不说,还动不动就找借口将人抓去,往矿山里头一推,干到死才给扔出来。

    以前大伙对赶走日本人不报什么希望,那是因为大伙心知肚明,二十九军肯定不是日本鬼子的对手,虽然二十九军打得很有血性,打得很是艰苦。可现在就不同了,中央军已经上来了,大炮、机关枪、汽车、一样都不比日本鬼子差,又是在中国地盘上,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怎么可能打不赢日本人?!

    “这堆死小鬼子的事情,哪能少了咱们老少爷们呢?!”在一片沸腾般的高呼声中,二当家肖国涛将手向下压了压,意气风发,“我就大着胆子,找了家有哨兵站岗的门脸,低着头往里头钻。还没等到门口,就听“哗啦!”“哗啦”的枪栓声,一抬头,已经有二十多杆能打连发的冲锋枪,顶在我脑门上了!”

    不愧是老军师的魏丁的亲女婿,肖二当家不去说大书,简直就是屈才!本来挺简单的事情,经他嘴巴一白话,听起来立刻变得惊心动魄。众人倒吸一口冷气,本能地就顺着话头追问,“那后来呢,后来呢,他们拿枪打你没有?!”

    “废话,拿枪打我,我还能在这里站着?!”肖二当家一瞪泡泡眼儿,得意洋洋的道:“我当时就说了,“兄弟,这是什么意思?我是来帮着你们打日本人的,你们怎么能狗咬吕洞宾呢?!””

    “到底是肖二当家!”众人听得直挑大拇指。换了自己上去,被二十多支枪顶着,肯定早吓尿裤子了,哪里还有勇气跟军爷们用这种口气说话?

    肖国涛其实当时也吓得魂飞魄散,但是同去的弟兄们不会拆穿,而庄子里的其他人没有千里眼,看不见当时的情景,所以他就尽情地吹,“我见他们被我说愣住了,就掏出军师,不,掏出张副官写的信,双手往头上一举,自报家门,“铁血抗日、保家卫国、村民自治联合会副会长肖国涛,奉家乡父老之托,前来劳军。请司令长官大人,不吝赐见!””

    注1:当时进驻保定的是关麟征的二十五师,乃中央军嫡系,刚刚整编为德械师。配备了毛瑟1924年式步枪,冲锋枪,钢盔,野炮和迫击炮,装备相对精良。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五 上)

    第三章山南山北(五上)最后几句,他故意拉得很长。如果此刻有人在旁边敲几下锣鼓,再配一把二胡,足可以唱一台大戏。“好!”“二当家威武!”“二当家厉害!”众村民鼓掌跺脚,齐声喝彩。听到四下里山崩海啸的欢呼,肖国涛心里头好生得意,正准备添油加醋,将自己当日的英雄举动详细道来,大当家魏占奎却早就不耐烦了,大声咳嗽了几声,然后缓缓说道:“嗯哼!嗯哼!嗯哼!我说老二啊,粮食和肉都送出去了,这个枪,可是换回来了?!”

    “哎呦!大当家也来了!我刚才没看见您!”二当家肖国涛被堵得胸口发闷,却不愿意当着众人的面儿跟魏占奎起争执,笑了笑,大声汇报,“都在马车上呢!有长枪一百五十只,尖头子弹四万发。人家纪团长那边说了,只要咱们能继续给他提供粮食和肉食,子弹和枪支还有!随时都可以去保定府找他!”

    “纪团长,你不是去见宋总指挥和关将军、孙将军了么?怎么一个小团长出面,就把你给打发了?!”魏占奎不满意肖国涛刚才抢了自己的风头,成心在对方的话里头找茬。

    “人家,人家宋总指挥和孙、关两位将军不是忙着呢么?!”肖国涛尴尬地笑了笑,继续百般忍让,“况且了,咱是啥人儿,人家宋总指挥是啥人儿啊?若是任何人想见就能见到,他老人家一天到晚,就甭干别的事情了!”

    “是啊,是啊。人家宋总指挥,这会儿在保定还是在北平,还不好说呢!怎可能说见就见到!”副会长鲁方是个老实人,见魏占奎没完没了地找肖国涛的麻烦,瓮声瓮气地替后者辩解。

    “枪不是换回来了么?上次十块大洋才能买到一条,还是老套筒子。这回只用了四千斤麦子,就换回了一百五十条枪,依我看,无论怎么算,这买卖都做得过!”杨大顺也觉得魏占奎最近做事太过分,将旱烟袋锅子往鞋底上敲了敲,砸吧着嘴儿补充。(注1)魏占奎本想再挤兑肖国涛几句,以显示自己才是铁血会里头最重要的那个人。却没想到一不小心就犯了众怒,让三位副当家起了同仇敌忾之心,赶紧笑着搓了搓手,大声附和,“没错,没错!这买卖做得过,做得过!不到四百块大洋的粮食,换回来一百五十条枪,还有四万发子弹。实在太做得过了。老二,我算着你今天要回来,已经提前吩咐伙房把猪腰子给炖上了。咱们先看看枪,然后大伙一块给你庆功!”

    说着话,也不管别人反对不反对。带着心腹死党赵二子等人,风风火火冲到马车前,一把扯下盖车的油布。将十几个码放的整整齐齐的长条箱子,亮在了大伙面前。

    见到魏占奎等人那幅急切模样,二当家肖国涛摇摇头,对自己轻笑。然后顺手递过去一根铁撬棍,“人家军队那边规矩大,不用的枪都装在箱子里,不准散着放。想开箱子,得用这个……”

    魏占奎一把抢过撬棍,大声打断,“知道,知道,这东西我见过!不就是撬棍么,想当年我爹带着我去天津卫去扛,去拜师父学本事,什么样的撬棍没见到过。二子,过来,用脚给我踩着这里。小五、土生、你们两个帮我压住这儿……”

    四个能按倒牦牛的壮汉,即便不懂得怎么正确使用撬棍,也能把一个木头箱子拆卸开。况且那些木头箱子本来盖得就不太紧。转眼间,几片木板带着钉子飞出,紧跟着,又是四、五片被扯得稀烂的油纸。大当家魏占奎将撬棍丢下,单手举起一把散发着浓烈机油味儿的长家伙,“嘿,汉阳造,还是新款的。这可比老套筒子强得多了。弟兄们咱们这回有真家伙了!”(注2)“有枪了,有枪了!”赵二子等人也每人抓起一支步枪,在马车上又跳又叫。

    围在马车旁的一众庄丁非常激动,纷纷涌上前,去抓车上的步枪。魏占奎一见,赶紧将枪口顺下来,冲着众人的脑门来回比划,“都别乱动,别乱动!小心走火,枪不能随便发给你们。得先收到库房里,等我们几个当家的跟军师议个章程出来再分。别抢,别抢,再抢我真的搂火儿了!”

    “别抢,大伙别抢。”肖国涛也张开双臂,护住马车和马车上的魏占奎等人,苦口婆心地劝告众庄丁不要乱动武器。“那枪不是新的,里头可能真有子弹。走了火可不是玩的!”

    经他一提醒,众庄丁才豁然发现,魏占奎手中的汉阳造,枪口处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这说明枪是从军队里退下来的,极可能没将子弹去掉就被装进了盒子里。万一刚才魏大当家手指真的一哆嗦……

    想到自己差点儿被子弹开了瓢,庄丁们连忙后退。人踩人,人挤人,“哎呦,哎呦”,滚地葫芦般摔到了一大片。听到枪里边可能压着子弹,大当家魏占奎也被吓了一跳,将手中的汉阳造往马车上一丢,颤抖着声音抗议,“老二,你这不是存心祸害我么?一旦刚才我把扳机扣了下去……”

    “您手中这把枪,上着保险呢,扣不响!”肖国涛笑呵呵将魏占奎刚刚丢下的步枪捡起来,对着大伙摆弄。“就是这个东西,向前转动,就把枪栓锁死了。向后转,就是松开保险……”

    魏占奎这才注意到,枪上的保险刚才的确没有打开。劈手将汉阳造夺回,大声胡搅蛮缠,“我当然知道这里有个保险了!跟老套筒子不一个模式么?!我刚才是太高兴了,没注意到。嗨,你们几个,都把枪给我放回去。乱动什么,万一走了火打死人,我就劁了你们!”

    后半句话,是冲着赵二子等喽啰吼的。吓得赵二子等嫡系喽啰吐了吐舌头,赶紧将手中的汉阳造放了回去。

    “老二,怎么拿回来的全是旧家伙,没新的么?”魏占奎为了更成功的转移大伙的注意力,指着枪口上的磨损痕迹,大声追问。

    “枪虽然是旧的,可都还能用啊。要不然,人家能送给咱们这么多么?”肖二当家点点头,坦率地承认。

    “是啊,旧归旧,总比老套筒子新啊!”其他庄丁也纷纷附和。在此之前,铁血会的全部家当,把打猎用的沙枪都算上,才六十多条。大伙甭说没有旧汉阳造可用,就是老套筒子,也得职位到达一定级别才能摸得上。

    有了先前犯过一次众怒的教训,魏占奎不敢在武器新旧的问题上做更多纠缠。摸着汉阳造发蓝的枪管,满脸爱怜,“有了这家伙,咱们的实力肯定又往上窜一大截。甭说以后见了葫芦屿的人,不必低声下气地陪笑脸。即便秦德纯和岳敬雄两个亲自带着队伍来了,老子也敢跟他们顶着干!”

    “是啊,是啊!咱们这回可真是有趁手家伙了!”众庄丁意识到马车上的枪都上着保险,又互相推搡着往前凑。

    “干什么,干什么?都给我离车远点儿!”魏占奎把汉阳造的保险向后一推,枪口冲着众人晃动,“老子说不能分,就是不能分!”

    众庄丁怕枪走火,赶紧又退开数步,一个个涎着脸,对着马车恋恋不舍,“那,那大当家打几枪,让我们听听声儿,总行吧。四万多发子弹呢……”

    “是啊,大伙盼了半个多月了,连摸都不让摸…….”

    听众人说得可怜巴巴,魏占奎禁不住有些心软。目光偷偷扫向站在人群外的驼背老军师魏丁,见后者脸上没有明确的反对之色。立刻得意起来,将手中汉阳造向上一举,大声叫嚷:“好,老子今天就给你们开开眼。咱们先把车卸了,把枪和子弹交给军师入库。然后咱们就到后山去打靶!轮流来,每人都可以开两枪!二子、小五,你们两个别卸车,带上铁锨,赶紧到后山树块靶子去!”

    “好!”“哎!”被点到名字赵二子和杨小五两人,大声答应着去后山准备靶子。其他庄丁们也纷纷上前帮忙,卸车的卸车,抬箱子的抬箱子,不一会儿功夫,就将枪支和子弹,送进了古庙后院的仓库内。

    趁着大伙不注意,魏占奎悄悄走到老军师面前,小声恳请后者允许自己兑现刚才的承诺。老军师魏丁今天心情好,不想让庄丁们太失望,便点了点头,小声叮嘱:“多带几条枪,别老可着一条造,小心枪管发烫!”

    “走了!打枪去!二当家,老三,老四,张副官,你们也每人扛上一支。大伙都给我瞄准了打,谁敢lang费子弹,老子就踹他屁股!”转过头,魏占奎就又成了铁血会独一无二的老大,高举着汉阳造,大声招呼。

    “走了,走了!”众庄丁轰然响应,簇拥起二当家肖国涛、三当家鲁方、四当家杨大顺,以及刚刚上任没多久的副官张松龄,兴高采烈地直奔后山。

    张松龄没想到还有自己一份,也有点儿喜出望外。抱着肖二当家递过来的汉阳造,一边在众人的簇拥下朝后山走,一边宝贝般仔细观赏枪支的形状。

    只见这支枪长约四尺左右,被擦得纤尘不染。前半身为精钢制的枪管,在阳光下呈黑蓝色,寒气迫人。后半身则为上好的硬木所造,涂着橘黄色漆,与延伸到前端的护木一起,托住了枪管。在木制的枪身下,有一个半椭圆型铁圈,里边护着扳机。而在枪机铁圈之前,则是一个斜三角型铁盒子,做工相对粗糙,估计应该为弹仓。

    除了必不可少的这些部件之外,在护木下方,还折叠放着一根刺刀。已经非常旧了,刀刃处透着锈蚀的痕迹。在枪托后侧中央,还有一个圆形的铁盖子,不知道能否打开,也不知道打开后能从枪托里面掏出什么东西。

    人在高兴的时候,两脚就特别有力气。转眼间,后山已经到了。赵二子、杨小五等人在五十步左右距离上竖起了一块木板做靶子,用木炭条临时于木板中央画了数个同心圆,然后飞快地跑回来,恭恭敬敬地请大当家开第一枪。

    “打枪之前,要调整标尺,就是枪身上这个铁片片。上面的洋码子,说的是敌人远近!”魏占奎一条腿呈开弓状,另外一条腿半跪在地上,煞有介事,“调整好了远近之后,就要瞄准儿。要把眼睛、标尺和靶子对齐了,然后吸一口气,扣动扳机…..”

    “乒!”他开了一枪,然后拉动枪栓,又开了一枪。

    “好!”四下里,喝彩声不绝于耳。魏占奎笑着将枪递给跃跃欲试的赵二子,站起身,冲着大伙四下拱手,“就这样,都学会了没有?学……”

    突然,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目光死死盯住五十步外光溜溜的靶子,血色从耳根处直往额头上窜。

    “哎呀,我忘了告诉你了,这枪是旧枪,开枪时,后座力大,子弹容易跑偏!”尽管与魏占奎相处得并不和睦,二当家肖国涛还是主动替对方找台阶下。“怪我了,怪我了!大当家重新打一回,肯定枪枪都能正中靶心!”

    “我说的么,怎么瞄得好好的,就是打不中呢!你们要大伙引以为戒!一会也都给我用点儿心,别跟我一样lang费子弹!”魏占奎反应迅速,顺着二当家铺好的台阶,迅速往下溜。

    “是!大当家!”众人强忍住笑,齐声答应。

    “老二,你教教他们怎么瞄准儿!”魏占奎的心思瞬息转了几百转,推开正在瞄准儿的赵二子,将开枪位置让给了二当家肖国涛。

    肖国涛笑呵呵地举枪在肩,学着魏占奎刚才的姿势半跪于地,“这枪,我也是第一次摸。没什么把握!”

    “兵!”说话间,第一颗子弹飞出,在靶心处捣了一个小小的黑洞。

    “蒙的,蒙的!”肖国涛摇摇头,笑着谦虚。然后再度拉动枪栓,瞄准,扣扳机。“乒!”第二道火光从枪口冒出,远处的靶子却纹丝不动。有道黄烟从靶子左侧的地上冒起来,直溜溜窜出老远。

    注1:老套筒子,早期汉阳造,为汉阳兵工厂仿照德国88式步枪而造。原设计中,为防止枪管炸膛,多加了一层铁管。所以俗称老套筒。

    注2:汉阳造,即一九零四年后,汉阳兵工厂改进的88型。去掉了第二层枪管,以上护木取代,刺刀庭改在前护箍下方,改进了照门,通条改放在护木之中等。通称为汉阳造,历经辛亥革命、抗日战争和抗美援朝,成为中国历史上最长寿的步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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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烟尽处介绍:
所有发生在过去的事情,无论是非对错,都已经成为历史,无法改变,也不能改变。 所有生活在过去的人,无论贤愚不肖,都已经成为逝者,不必涂抹,也无法涂抹。 历史只是过去留下来的记录,无论后人喜欢与否,都将存在。正如白垩纪的化石,经历数十万年光阴变换,依旧鲜活如生。 谨以本书献给那些曾经为了中华民族不被奴役而战斗过的人,无分信仰。烽烟尽处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烽烟尽处,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烽烟尽处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