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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烽烟尽处txt下载     烽烟尽处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章 满江红

    第七章满江红(八上)将张松龄送到苟团长指定的野战医护营地之后,老猎户孟山又不顾身体的疲劳,悄悄地潜入了昨天下午与鬼子兵遭遇的地方,试图收敛勇士们的遗骸。令他失望的是,那个地方已经被野狼光顾过了,非但无法找到廖文化等人的尸体,连一片完整的军装都捡不到。唯一能证明勇士们曾经在此战斗过的痕迹,是一块沾满了干涸血浆的石块。上面画着几道歪歪斜斜的深沟,凑起来,恰巧是一个完整的“正”字!

    他把这块石头收了起来,找了个合适机会送给了张松龄。后者则将这片石块当作护身符放在了包裹里,带着它走南闯北,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

    当和平的曙光再度降临于华夏大地之时,张松龄专程去了一趟廖文化提到过的故乡,试图寻找到他的家人,替救命恩人尽一份人子之义。然而当他费尽周折找到那个小村落时,看到的却只是一片暗黄色的滩涂。

    整个村子在一九三八年六月被黄河水无情地抹掉了,由于两位天子门生,桂永清和黄杰不战而逃,国民政府不得不采用挖开黄河大堤的手段阻滞日军的进攻。廖文化的家人和其他八十余万中国百姓,事先没有得到任何通知,统统葬身鱼腹。河南、安徽、江苏三省四十余县,一日夜间化为泽国。

    四个月之后,武汉失守。

    数年之后,桂永清高升为中华民国海军总司令,一级上将。黄杰高升为二级上将,台湾警备司令。二人皆得善终!

    坐在那片暗黄色的滩涂上,张松龄整整发了一个下午呆。他突然就明白了廖文化最初为何那么怕死!然后又忍不住茫然自问,如果当年廖文化知道他的家人会落到如此悲惨结局的话,他还会不会留下来打狙击?会不会把生存机会留给平素一直看着不是很顺眼的自己?答案还是肯定的,因为廖文化和老苟、宫自强、王铁汉等人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军人。

    国难当头,军人当以身许国,虽百死而不旋踵!

    在那场历时八年的卫国战争中,象廖文化这样的军人太多了。只有极少数留下了名字,大多数连名字都没能留下一个。尽管他们身上有这样那样的坏毛病,尽管他们活着时卑微、懦弱,甚至还有一点点刻薄,但他们在人生最后时刻,灵魂都站得笔直,顶天立地。

    张松龄在离开之时,将廖文化留下的那个“正”字石块,埋在了那片暗黄色的滩涂中,与天边的晚霞遥遥相对。

    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再度绕路去那片暗黄的滩涂,却发现滩涂早已变成了一座颇为繁华的县城。曾经埋着那个“正”字的地方,现在是一所中学的操场。上面有很多十七八岁的孩子,在吵吵嚷嚷地踢足球。

    他们踢得极其不守规矩。

    他们每个人长得都像廖文化,但又与廖文化没有丝毫相近之处。

    看到他们,张松龄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年青时的自己。那天,当他再一次从昏迷中醒来,已经又是一整天过去了。空气中飘着难闻的消毒用水味道,耳畔,则是非常轻微的呼噜声,象猫一样,低沉而温柔。

    他将脑袋稍微侧开了一点儿,在自己耳边发现了呼噜声的来源。那是一个留着寸头的女孩子,肤色很深,骨头架子也很大。医护营女兵们专用的白大褂裹在她身上,整整小了两号,两个肩膀处都绷得紧紧的,随时都可能将身体从衣服的束缚中挣脱出来。

    是孟小雨!张松龄不用细看,就知道谁正趴在自己头顶上睡觉。只有这个质朴的山里妹子,才拥有如此结实的肩膀。也只有这个质朴的山里妹子,才如此大大咧咧,随便找个地方就能安然入梦。

    “喂,喂,麻烦你醒醒!”张松龄无法挪动自己的身体,将脑袋向床铺另外一侧尽力捭了捭,低声呼唤。

    孟小雨的耳朵象猫一样动了动,然后继续呼呼大睡。根本不在乎张松龄制造出来的那点儿微弱动静。倒是邻床的一位中年伤号,听见了他的喊声,转过头来,笑着说道:“让她睡一会儿吧!从昨天后半夜到半个钟头前,她一直跟在护士身后忙来忙去,连饭都没顾上吃几口。你要是想喝水,我去帮你拿。值班的那位护士大姐跟着李营长抢救伤号去了,估计一时半会儿也过不来!”

    “不用,不用!我不渴,您自己身上也有伤,小心别抻到!”张松龄轻轻摇了摇头,连声阻止。

    对方却没理睬他的客气,缓缓地从床上翻起身,先摸出双半旧的布鞋穿好,然后扶着床沿走到放暖壶处,轻手轻脚倒了半缸子开水,又从另外一个陶瓷缸子里倒出一部分凉白开兑在一起,笑呵呵地端给了张松龄,“能坐起来喝不?要是不能的话,我就得喂你了。到时候你可别嫌我笨手笨脚,洒你一身水!”

    “能!”张松龄挣扎着想往起坐,才动了动,一阵剧烈的疼痛就直接扎进骨髓。他闷哼的一声,无奈地摔回床铺,将床板砸得“咚”地发出一声巨响。

    “啊!”孟小雨立刻敏捷地跳了起来,伸手去抓挂在床头的盒子炮。将盒子炮掏出了一半儿,才发现周围的环境好像非常熟悉。用手背狠狠揉了几下眼睛,脸上露出一抹狂喜,“你终于肯醒了!我还以为白抬了你一回呢!想喝水是不是,别着急,我这就拿勺子喂你!”

    说着话,丢下盒子炮,劈手从中年伤号的手中夺过茶缸和勺子。舀出一勺子水,先放在自己唇边试了试冷热,然后尽量轻手轻脚地递到了张松龄唇边。

    “我,我不太渴。咳咳,咳咳,咳咳,麻烦你慢一点儿,水淌到我脖子里头了!”张松龄从没被年青女性如此温柔地服侍过,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不好意思纯属多余。孟小雨的动作再轻,也与“温柔”两个字沾不上多大关系。只要自己不及时将嘴巴张开,水肯定直接往鼻孔里头狂灌。

    孟小雨也意识到自己喂得太急了些,尽量将动作放得更迟缓。小巧的饭勺,登时就变得象孙猴子的金箍棒一样沉重,压得她的手臂不断颤抖,颤抖,将更多的水倒进了张松龄的鼻孔和脖颈子里头。

    “姑娘,你太累了。还是让我来吧!”邻床的中年伤号强忍住笑意,从孟小雨手中接过茶缸和饭勺。后者立刻如蒙大赦,笑呵呵地站起身,撒腿向用木材和茅草搭建的临时病房外边跑,一边跑,一边大声交待:“我去给你领饭,顺便报告给门口的警卫一声。上午时有位大官儿来看过你,他曾经说过,让我看到你醒过来,立刻找人去通知他!”

    “这都哪跟哪啊?”张松龄咧了咧嘴巴,苦着脸小声嘀咕。端着茶缸的中年人也被孟小雨逗得哑然失笑,放下饭勺,低声问道:“你媳妇?小伙子好福气啊!”

    “不是,不是!”张松龄急得脸红脖子粗,大声否认。“他父亲是附近山里的猎户,被鬼子抓去当炮灰。我们团在打鬼子时顺手救下了他们父女。然后我又被他们父女从核桃园那边抬到了这里!”

    “核桃园?!”中年伤号的手颤了颤,差点儿没把缸子里的水泼在张松龄脑袋上。“小兄弟是二十六路军特务团的?”

    “嗯!”张松龄低声答应,目光迅速扫过对方披在肩膀上的军装。那是一身灰蓝色的细布服,用的应该是山东或者河北一带的仿洋布面料,张家货栈曾经帮人转过手,价格比洋布便宜一半儿多,容易掉色,但胜在结实耐磨。

    “刚从二战区军需处领了不到三天,还没来得及怎么穿,就被小鬼子的炸弹给撕了道大口子!”中年人笑了笑,很是心疼地解释。

    那道口子位于左胸偏下,再稍稍向上挪半寸,就可能伤到心脏。已经被人用粗线简单地缝上了,但接缝处的血迹,却没有洗得太干净,看上去红殷殷的,甚为狰狞。

    光凭着伤口的位置,张松龄便相信对方不是一个孬种。笑了笑,低声问道:“长官是哪部分的?看您的打扮,像是晋绥军。但据我所知,晋绥军根本没派兵过来!”

    “我?!”中年人又喂了张松龄一大口水,然后笑呵呵地回答,“我说出来,你可别后悔啊!我是八路,就是原先跟你们二十六路军打过仗的**。不过我可不是什么长官,只是一个负责抄抄写写的文职而已!”

    “八路?!”张松龄的身体瞬间僵直,扯得大小伤口无一处不疼。“您是八路?八路怎么到这里来了?!”

    “打小鬼子呗?怎么,兴你们二十六路军跟鬼子拼命,就不兴我们八路军在旁边帮忙敲敲战鼓?!”中年男子一边继续给张松龄喂水,一边笑呵呵地反问。

    张松龄戒备地将头偏开一些,不肯再喝对方勺子里的凉白开。身为二十六路军的副连长,他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但他无法反驳中年人刚才的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二十六路军有跟鬼子拼命的资格,八路军也同样有!

    中年人敏锐地觉察到了张松龄的情绪变化,笑了笑,将茶缸和勺子放到了床边的木头架子上。“不喝了?不喝我就先放下了!等会儿那女娃子打来了饭,我再帮她喂你!她一看就是被父母当娇小姐养着的,不懂得怎么伺候人!““她可不是什么娇小姐!”张松龄皱了皱眉头,本能地替孟小雨辩护,“她跟他爹,曾经带着我们特务团的人去偷袭鬼子的炮兵阵地。如果是娇生惯养的小姐,恐怕没这份胆气!”

    “哦,那就是我看错了!”中年八路非常勇于承认错误,仿佛根本不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我向你,不,向小孟护士道歉!”

    “那倒不用!”张松龄无法翻身用脊背冲着对方,只好闭上眼睛装睡。

    中年八路却很没眼色的凑上前,继续低声追问,“小兄弟,小兄弟!能先别睡觉么?把你们特务团这几天的战斗情况跟我说说,我这个人,最爱听别人讲打小鬼子的故事!”

    “那不是故事,是血写的事实!”张松龄猛然睁开眼睛,怒目而视,“是用几百条命写下来的事实。想听故事,你去找外头的说书先生,别来烦我!”

    “是,是事实。你看我这个人,书读得少,用词老是出错!你再原谅我一次,别跟我计较!”中年八路笑了笑,再度道歉。“我只是想知道知道,小鬼子的战斗力到底怎么样?本来我是有机会上战场的,谁料想,大前天才下了火车,就挨了一枚炸弹。嗨,差点就那个,那个,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张松龄心里头非常不想理睬此人,但对方的态度,却让他无法硬装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勉强抬了抬眼皮,低声纠正:“那句话是说诸葛亮的,普通人担当不起!小鬼子的战斗力当然很强了,但也不像传说中那么玄乎。只不过他们武器好,训练度高,彼此之间的配合默契,并且作战经验也远比咱们这边丰富!““是吗?!”中年八路一屁股坐在地上,从上衣口袋掏出个小本子和钢笔,快速记录。“小兄弟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些,我们学了之后,好想办法对付小鬼子。你放心,不让你白说我请你,请你…..”

    放下纸笔,他用手在自己口袋里继续摸索。费了好大力气,却只摸出了一袋子旱烟沫儿。实在没脸用来贿赂人,又讪讪地放了回去。“我们的人今天下午就过来接我,等他来时,我让他给你弄点儿紧俏货,小鬼子的罐头,你吃过没有?有牛肉的,味道特别棒!”

    “太咸,并且也不是纯肉,里边放了荞面粉!”张松龄翻翻眼皮,很瞧不起对方的土气。

    “呵呵,我忘了你们特务团刚刚端掉小鬼子囤积物资的营地!”中年八路讪讪地笑,藏好旱烟,继续跟张松龄套近乎,“小兄弟怎么称呼?看你这身伤,恐怕是刚刚跟小鬼子拼过刺刀吧!”

    “特务团一营二连副连长,张松龄!”张松龄看了中年八路一眼,冷冰冰地报出了自己的身份,“你呢,八路长官?如果我没想错的话,这里是二十六路军医务营的军官病房。一个小小的文书,恐怕住不进来!”

    “八路军七十一团政委,苏醒!”中年八路缓缓站起身,向张松龄敬了一个军礼,“我代表我们团,向二十六路军特务团的全体将士致敬,敬礼!”

第七章 满江红 (八 中)

    第七章满江红(八中)张松龄心中对土八路的成见完全是受了团长老苟的影响,本来就非常牵强。此刻看到苏醒居然对特务团如此敬重,心中最后一丝恶感也瞬间消失,努力摇动了一下头颅,笑着回应:“长官太客气了,吾辈军人,杀敌报国乃分内之事。只希望这仗能打出个结果来,别让弟兄们的血白流才好!”

    “不会白流,不会白流。即便咱们这代人都牺牲了,历史会记住咱们今天所为!”苏醒放下手,却依旧保持着立正的姿势,非常肯定地说道。

    这话很对张松龄的胃口。他之所以对死亡越来越不畏惧,便是因为他坚定地相信,这个国家不会灭亡。只要汉字还存在一天,他们这些人就会象《正气歌》里提到的古圣先贤一样,受到后人的景仰。而如秦德纲、潘毓贵之流,即便眼下过得再滋润,数十年之后其名字前也逃不脱“汉奸”二字。无论后世无聊文人给他们的行为找出多少理由,加上多少风花雪月的点缀,秦桧就是秦桧,什么时候也洗不成岳飞!

    二人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继续交谈起来,就不再象隔着一张冷冰冰的玻璃板了。端起水碗又喂张松龄喝了几口,苏醒想了想,非常认真地追问:“你刚才说小鬼子的战斗力并不象传闻中那么玄乎,并且还总结了他们的几项长处,能不能跟我往细了讲一讲?我出院之后就要赶回部队去,我们团所在的一百二十师和你们二十六路的二十七师,恰好要做邻居!”

    “长官请给我点儿时间,让我再仔细想想!”张松龄皱着眉头整理了一下思路,尽量简单地回应道,“小鬼子之所以被传得很玄乎,是因为他们最近一段时间内总打胜仗。而咱们这边因为各种乱七八糟的原因,一败再败。所以双方将士对胜利的信心,本身就有很大差别!”

    “嗯!”苏醒轻轻点头,抓起笔,在一个破旧的小本子上认真的记录。

    “但小鬼子也是人,不可能刀枪不入,也不可能个个都视死如归。你只要敢抓住战机,一样能打得他们溃不成军。他们之所以表现出来出很强的战斗力,一方面是因为咱们这边弟兄士气和训练程度都不如他们。另外一方面,则是他们武器配备更精良、彼此之间的配合更默契,单兵的战术动作也更高明一些,至少比我见到的几支军队都高明!”

    “详细些,详细些!”苏醒不满意张松龄的粗略,敲打着小本子低声抗议,“就是武器配备,各部之间配合和战术动作这三项,到底怎么个高明法?你好好跟我说说,过后我请你喝老杏花村!”

    “那倒不必!我不会喝酒!”张松龄笑了笑,很欣赏对方这种不耻下问的态度,“武器方面,其实您也见识到了。他们有飞机,咱们这边基本上没有。他们的火炮很多,每个联队都有专门的山炮,野炮。而咱们这边,虽然守着个大兵工厂,好像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门火炮拉过来。他们的每个小分队,就是咱们这边的班里边,就有一挺歪把子轻机枪和一门掷弹筒。而咱们这边,每个连里头能配上一挺轻机枪和一门迫击炮就要美得做梦笑出声音来了!”

    “唉!国家穷,没法子的事情!”苏醒摇头,叹气。二十六路虽然在国民革命军中是有名的叫花子部队,但比起土八路来,装备还是要精良得多。至少他们的武器弹药供应有保证,不像八路这边,连子弹都得朱老总求爷爷告奶奶地到处讨要。

    “打仗的时候,他们的轻机枪与掷弹筒,在两百米之外,就能打得咱们无法抬头。一旦咱们这边的火力被压制住,小鬼子手中的三八大盖儿就显露出优势了。那枪射程特别远,隔着一两百米照样能瞄准。小鬼子的步兵在无需担心咱们还击的情况下,从容瞄准目标,当然给人感觉个个都像神枪手一般!”

    “先保持远距离火力压制,然后充分发挥单兵训练程度高的特长!你刚才说的是这个意思吧!”苏醒非常善于总结,赶在张松龄停下来闭目养神的功夫,笑着发问。

    “是啊!”张松龄的思绪又飞回了核桃园营地,自己已经撤下来两天多了,不知道老苟他们在那边情况怎么样?上头答应的援军能不能及时赶过去?小鬼子有没有再耍新花招?那里满打满算,可只剩下五百来名弟兄了!而从窗外不断传来的炮声判断,恐怕黄司令长官的战役目标,还没有任何频临完成的迹象!

    趁着张松龄不说话的空闲,苏醒低下头,迅速将自己记录的内容又浏览了一遍,然后继续虚心求教,“先拿飞机大炮炸你一阵子,等大炮和飞机一停下来,步兵就已经运动到立刻可以发起攻击的位置了。然后架起迫击炮和轻机枪进行火力压制,其他步兵以班组为单位,攻击前进。从容瞄准,狙杀敢于还击的目标,小鬼子的常见战术,就是这样吗?”

    “的确是这样的。但还要加上一点,就是小鬼子的班排一级战术动作。”张松龄的思绪迅速被拉回,想了想,低声回应。“咱们这边,还都讲究排枪齐射。虽然开枪的时候听起来很有威势,但具体杀伤效果却未必怎么样。”

    “那是因为咱们没有足够的机枪,想保证火力密度,就必须得依靠齐射!”苏醒可不是纸上谈兵的书呆子,立刻就找到了症结所在。

    “嗯!”张松龄钦佩地动了动脑袋,然后继续补充,“所以说小鬼子的武器配备更合理呢!即便没有飞机大炮支援,一个小分队对咱们这边一个班,一个小队对咱们这边一个排,他们也能靠着机枪和掷弹筒占尽便宜。另外,鬼子们开枪时,不是整个小分队的人一齐开排枪。而是三两个人一组,瞄准同一个目标射击。这样做虽然看起来比较lang费子弹,但打中一个就是一个。接二连三地看到自己身边的弟兄中弹,没中弹者所承受的压力非常大。”

    “嗯,小鬼子这是把他们的长处发挥到了极致,如果没有那么多机关枪,他们肯定也不敢这样打!”苏醒只是听了张松龄的陈述,却好像亲眼看见了鬼子如何打仗一般,总结得非常到位。“破解办法呢?你们特务团能接二连三打胜仗,一定有专门针对小鬼子的绝活!能不能指点我几招?免得我下次临阵时给咱们中**人丢丑!“后半句话,就有些令张松龄为难了。他毕竟入伍时间太短,还没领会老苟团长到带兵打仗的精髓,随便信口开河的话,在苏醒这种行家里手面前,恐怕会给特务团丢脸。可要是不说点儿什么,则又显得太小家子气了一些。毕竟人家苏醒刚才是站在中**人的角度上虚心发问,而不是站在二十六路军过去的敌人角度。

    孟小雨的出现,及时解决了这个的难题。小姑娘领饭时受到了医护营的炊事员的刁难,心中正憋着一股子无名火。见张松龄和苏醒两个聊得正欢,将饭盒往床头的木架子上重重一丢,铁青着脸坐在床沿上生闷气。

    “哎呦,小姑奶奶,谁惹到您了?!”苏醒很没长者形象,看了看孟小雨泪汪汪的眼睛,笑着询问。

    “不用你管!”孟小雨立刻横眉怒目,大声回敬,“管这么多,你就不怕脑袋瓜子疼?!如果实在没事情可做,就出去晒太阳去。吴大姐说了,多走动走动,可以避免肠子烂掉!”

    “好,好,好,我出去,出去不行么?!”苏醒举起双手,向孟小雨投降,“你慢慢喂他吃饭,我不会立刻回来!那个小张连长,等一会儿我回来了,咱们两个再研究如何破解小鬼子的那几招,行不?!”

    “行!”张松龄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答应。孟小雨可听不出苏醒话里头的调侃之意,端起饭盒,勺子在里边“当当当”猛一阵搅动,“还病号饭呢,做得跟猪食一般。你躺着别动,我把饭和菜搅均匀了喂你!”

    猪就猪吧,反正我现在动弹不得,有人喂就不错了!张松龄把眼睛一闭,张开嘴巴任对方填鸭。

    比起前几日缴获的日本罐头来,医务营的病号饭,的确非常难以下咽。被孟小雨喂了几大口之后,他就失去了继续“受罪”的雅兴,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不想吃了,剩下的你扔了吧!”

    “那怎么行,你是病人!”孟小雨大声嚷嚷。端起勺子想继续往张松龄嘴里硬塞。后者却不肯配合,紧咬牙关。孟小雨塞了几回都没得逞,气得将饭菜往自己嘴里一放,含混不清地数落,“再不好吃,这也是饭!倒掉了不是糟蹋粮食么?你不吃,我替你吃!今天就先放过你一次,下回可不许挑食了,啊!”

    “嗯!嗯!”张松龄哭笑不得地回应,心里巴不得苏醒早点儿散完步折返回来。跟他聊如何对付鬼子,虽然很容易露怯。但无论如何也比应付床边这个山里妹子难度小一些。

    谁料老天非不从人所愿,闭着眼睛硬捱了片刻,没把苏醒给捱回来,门外倒是传来了吴大姐那爽朗的声音,“小张,小张胖子,你终于舍得醒了?!醒了就赶紧滚起来干活,外边还有一大堆长官等着听你的汇报呢!”

第七章 满江红 拢

    第七章满江红(八下)孟小雨甭看在张松龄面前装出一幅天不怕地不怕模样,听到吴大姐的声音,立刻象猫一样跳了起来,乖乖地站在床边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张松龄挣扎着想坐起来表示一下对上司的尊敬,可惜孟小雨没眼色上前搀扶,身体欠了欠,又疼得一头栽了下去。

    “别,别起来,千万不要起来,一但扯动了伤口,可就麻烦了!”有个看不出来年纪,但是慈眉善目的老者快步赶到,伸手轻轻按住张松龄的肩膀。他身后,则跟着二十七师师长冯安邦和刚刚从火线上撤下来的七十九旅旅长黄谯松,二人都笑呵呵地看着张松龄,满脸疼爱。

    “长官,请原谅我的失礼!”不用想,张松龄就知道老者官衔恐怕还在冯安邦之右,咧嘴笑了笑,惭愧地表示歉意。

    老者身上,当真是半点官架子都没有,摆了摆手,笑呵呵地说道:“没什么,没什么,张老弟你是刚刚从火线上下来的大英雄,身上还带着伤,黄某怎么敢受你的敬礼?!黄某要是真的如此不近人情,不用别人来骂,光是化民老弟和克立老弟两个,就要拿眼睛瞪死我了!”

    “多谢长官体谅!”张松龄又笑了笑,非常小心地回应。他已经不是几个月前那个初出茅庐的稚嫩读书郎,在没弄清老者身份之前,轻易不敢失了礼数。

    “张连长还不知道吧?这位就是咱们娘子关前线的总指挥,辛亥革命元勋,黄司令长官!”敏锐地看出张松龄的拘束,黄谯松快步上前,笑着替双方介绍。“黄长官,张连长伤重无法下床,但对您的尊敬却是发自内心。这个军礼,请容我替他向您敬了!”

    说罢,站在张松龄身边,恭恭敬敬地向黄绍竑行了个军礼。黄绍竑点点头,笑呵呵地将手举到耳朵边还礼。然后又摇摇头,叫着黄谯松和冯安邦两个的字说道:“克立你也是,我跟你们孙长官两个是什么交情,你还跟我弄这一套虚头八脑的东西?!坐下,化民老弟,你也坐下。你们两个都坐下,咱们别让张老弟仰着脖子说话!”

    “季宽公面前,哪有我们两个的座位?您老坐,我跟克立两个权给您老充当一回亲兵!”冯安邦笑着摆手,缓步走到张松龄床边,低声问道:“怎么样,身上的伤口还疼不疼了?你这小子,跟你们苟团长一个德行。都象个拼命三郎一般,什么龙潭虎穴都有胆子往里头扎!”

    “让长官担心了!属下只是想尽一份军人之责而已!”张松龄跟冯安邦以前就有过接触,知道他是个很随和的人,轻轻摇了摇头,笑着自谦。

    “好一个军人之责!”黄绍竑抚掌赞叹,“若是中**人都像你们特务团这般模样,还何愁倭寇不灭?!甭说小小的故关,就是东瀛三岛,早晚也得被咱们给拿下来!”

    “呵呵……”张松龄咧嘴而笑,有点儿无法习惯床边这位黄长官的风格。虽然对方说话时给人的感觉如沐春风,但是他心中却总觉得此人脸上带着一层薄薄的雾,根本看不清雾背后的真实面容。

    黄绍竑却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当,笑了笑,继续说道:“了不起啊!你们特务团了不起啊!仅凭着一个团的力量,就把第二十师团的小鬼子硬生生从中间切成了两截,首尾互难相顾。整个娘子关的战局,一下子就变得明朗起来。昨天听说你从前线上被抬下来了,我当时就想,无论如何,我要亲自过来看看你,向你的忠勇行为,表示应有的敬意。向你们整个特务团的忠勇行为,表示一份敬意!”

    “多谢长官厚爱!”张松龄收起笑容,大声表示感谢。

    “张老弟不要客气!说实话,你们特务团这一颗子落下去,让整盘棋都活了起来。我已经打电报给南京,替你们特务团将士请功了。估计小张老弟,这回又能有一枚宝鼎勋章落袋。咱们国民革命军中,年龄不到弱冠就能两度获得宝鼎勋章的,你老弟可能是第一人。呵呵,少年有为,真是少年有为啊!”

    “多谢长官栽培!”张松龄赶紧又大声致谢,然后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特务团其他弟兄,如果知道长官对我等如此厚爱的话,肯定也会使出加倍的力气,杀敌报国。但是,有件事情属下不敢隐瞒长官,那就是我们特务团的力量实在太单薄了。在我下来之前,阵地上还能站着开枪的,已经不足五百人。如果长官还让他们继续钉在核桃园,大伙恐怕会辜负了长官的信任!”

    “知道,我知道,这个情况你们苟团长已经在电报里头,三番五次地向我强调过了!”黄绍竑笑呵呵地点头,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我呢,也尽最大努力,派人过去支援你们特务团了。只是在山区里头,通讯条件太差,电报总是无法及时发回来。而他们,可没有你们特务团那么好的运气,能一下子抢了小鬼子的好几台发报机!”

    “长官可以发电报给苟团长,问问他看没看到援军!”闻听此言,张松龄心里立刻就急得火烧火燎,顾不得自己人微言轻,大声向黄副司令提议。

    “发了,发了。张老弟你放心,我现在时时刻刻都关注着的情况!”黄绍竑点点头,非常耐心的解释,“你尽管放心养伤,其他事情,就让我们这些老家伙来做。等你能下床走路了,随时欢迎你去我的前敌指挥部,去向参谋们提出你的建议。说实话,我那边,正缺一个像你这样,对前线具体情况了解非常深入的人!”

    既然对方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张松龄也无法再步步紧逼。但心里头,却愈发觉得不踏实。就好像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梦游者,踏出的那只脚感觉不到丝毫支撑,有一个声音却信誓旦旦告诉自己,前面是一片坦途!

    偏偏做梦的人,自己无法把自己叫醒!只能继续向虚空迈动双脚,直到坠入万劫不复。

第七章 满江红

    第七章满江红(九上)这种对大难临头的直觉,令他非常的不舒服。两个太阳穴立刻开始狂跳,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还是黄谯松理解一个军人对袍泽的担忧,想了想,低声向他通报最近两天的战局进展,“故关上的小鬼子补给全靠空投,正面又被咱们第三军压着打,肯定不敢再分兵下去夹攻核桃园!而咱们黄总指挥,这两天又陆续投入了好几支大军去包抄老鬼子川岸文三郎的后路。第二十师团处处被动挨打,兵力捉襟见肘。谅川岸那老家伙也不敢分出更多的人马来,去对付你们苟团长!”

    “是啊,小张你尽管放心养伤!”冯安邦也笑着出言安慰,目光里却带着一抹难以掩饰的凌厉,“黄长官乃辛亥元老,吃得盐比咱们几个吃得米还多。连你这新兵蛋子都能看出来的局面,他老人家心里能没有数么?!你现在最要紧的事情,不是想这想那,而是尽快把身体养好。我们二十七师,可正缺象你这样的年青骨干呢!”

    这句话明着是拍黄副司令马屁,暗地里头所藏的机锋,却只有张松龄这个入伍不到半年的新兵蛋子听不出来。其他几个人,脸色登时瞬息数变。特别是黄副司令,竟然难得地谦虚了一次,轻轻摆了摆手,干笑着说道:“化民老弟,你这话就太高抬老哥了。老哥我虽然名义上是前线总指挥,实际上真正能指挥得动的人马,恐怕加起来也不到一个军!唉,其中苦水,我就不在小张兄弟面前倒了,免得他说咱们这些老家伙太没担当。总之,就一句话,老哥我虽然是被赶鸭子上架,却也会尽最大努力去争取最好结果。”

    “季宽公过谦,季宽公过谦!”冯安邦和黄谯松两个同时向黄副司令拱手。

    黄副司令摇头而笑,不再于这个话题上继续lang费精力。转过头,又向领大伙进来的吴护士长吩咐,“你回头给李营长说一声,让他给小张兄弟尽量用进口的好药,别心疼钱。别的事情我做不了主,几千块大洋,却还是批得下来的。”

    “多谢长官!”吴大姐和张松龄异口同声地回应。

    “不用谢。”黄副司令看了看满脸稚嫩的张松龄,笑着说道,“你是英雄,我不能让英雄流完了血继续流泪。好好躺着休息吧!我手头还有一些公事要处理,就不多打扰你了。”

    张松龄挣扎着要起身相送,却被黄副司令再度拿手按住了肩膀,“不用起来,真的不用起来。你这小家伙很合我脾气,看到你,我就想起我自己年青的时候。唉……”

    长长叹了口气,他摇着头离开,头上的花发从军帽下露出老大一截,被张松龄看了个清清楚楚。

    级别最高的黄副司令要走,冯安邦和黄谯松两个做下属的自然得出去送一送。只是他们二人并不想再跟长官挤同一辆车,找了个过得去的理由,便双双留了下来。护士长吴大姐也追出了门外,目送着汽车一溜烟跑远,扯了扯冯安邦的袖子,低声说道:“老冯,你跟我交个实底儿,那个黄副司令的计划,究竟靠不靠谱?!我刚才怎么听怎么觉得,他好像是诚心想要把苟有德丢给小鬼子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黄长官可是辛亥元老,桂系智囊,每走一步都要看十步的主!”冯安邦吓了一跳,敏锐地举目四下张望。确信四下没有不可靠的人偷听,才压低了嗓子,向吴护士长交待,“小吴,不止你一个人担心苟有德那厮,咱们二十六路上上下下,谁手心里头没捏着一把汗?!可你我都是军人啊,再担心还能怎么样?难道还真能用枪逼着长官,让他把特务团给撤下来不成?!”

    吴大姐一听就红了眼睛,拉着冯安邦的衣袖乞求“你,你就不能跟老营长说说!那,那特务团,可是咱们二十六路的培养种子的地方啊?!”

    冯安邦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爱莫能助的表情,“种子又怎么样?杨虎城的教导总队,不照样是种子么?!结果你也看到了,一千多人上去,最后撤下来几个?!唉!不说这些丧气话。如今咱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向前,争取早日将故关里的小鬼子全歼。故关拿下来了,咱们跟特务团就能直接联系上了,无论怎么给苟有德那小子撑腰,别人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拿下故关,拿下故关,这话你们几个两天前就说过了?现在呢,谁的部队摸到过故关城墙一回?!!等你们把故关拿下来了,苟有德和他麾下那几百弟兄,早就被鬼子杀干净了!”吴大姐一着急,直接就揭了大伙的短。

    “小吴,小吴,我们也着急,可着急并不等于能有办法。小鬼子天天有飞机助阵,咱们这边,可连一门山炮都找不到啊!”两个将军被数落得满脸通红,讪讪地辩解。

    “你们不敢去跟老营长提,是吧!不敢提,我去。反正我是女流之辈,天生就头发长见识短!”吴大姐发作起来,根本就不与别人讲道理。甩开冯安邦的胳膊,伸手就去拉拴在医务营门口的战马。

    冯安邦见状,赶紧追了几步。不顾男女之妨,从背后紧紧将她抱住,“小吴,小吴,你冷静,冷静!”

    “有德他被人丢在了虎口里,你让我怎么冷静!”吴大姐流着泪,拼命挣扎。“亏他还拿你们当朋友,你们这些个王八蛋,为了自己的官帽,连良心都可以不要,还在乎什么朋友!”

    “大姐,大姐,我的好大姐!”黄谯松被骂得面红耳赤,也跑上前,帮助冯安邦一起劝阻吴护士长。“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找过老营长?我们早就跟老营长通过电话了!可如今的情况,甭说老营长不敢命令特务团撤下来,就是你找到南京那边的蒋先生头上,他也没勇气下这道军令啊!”

    吴大姐被黄谯松的话给吓住了,停止挣扎,瞪起泪汪汪的眼睛,愣愣地看着他。黄谯松左看右看,然后长长叹气,“我的好大姐啊,你这叫关心则乱啊!如今不但是整个二战区,全中国的眼睛,都看着娘子关这里呢。无论黄副司令的作战计划有多不靠谱儿,只要特务团往下一撤,苟有德他就得背上“临阵脱逃,使得全歼日军第二十师团的计划功亏一篑”的责任!届时,他就是全中国眼里的懦夫,罪人!以前无论立下多少战功,都照样得被当众枪决!”

    “到时候,不但是他自己身败名裂,连带着咱们二十六路,还有给他下撤退命令的那个人,都要万劫不复啊,我的好大姐!”冯安邦放开双臂,后退了两步,气急败坏地补充。

    “那,那……”吴大姐在军营中打了这么多年的滚,有些猫腻并非真的不明白,只是不肯往深处想而已。经冯安邦和黄谯松两个一提醒,立刻把眼前的所有迷雾看了个通透。直吓得眼泪都不敢流了,半蹲在地上,仰起的面孔上充满了绝望,“那怎么办?难道就让苟有德他,他死在核桃园阵地上?!”

    “他也是枪林弹雨里打过多少年滚的人,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死在小鬼子手里!”冯安邦也半蹲下去,看着吴大姐的眼睛,低声安慰,“如今全部希望,都得压在黄副司令的作战计划能尽快完成上面。只要能重创了二十师团,苟有德那边自然就能转危为安。即便不能重创二十师团,咱们这边攻得越狠越猛,苟有德那边的压力也就越小。反正上面现在也是朝令夕改,说不定明天计划就又变了。核桃园营地失去了原来的作用,特务团自然就能悄悄撤下来了!”

    这些话,说了等同于没说。吴大姐继续愣愣的看着冯安邦,绝望的眼神令后者恨不能立刻转身逃走。黄谯松受不了这种气氛,咬了咬牙,低声保证:“大姐,你放心。当初反捅小鬼子一刀的方案,是我跟有德两个提出来的。他如今被当作了棋子使,我绝对不会袖手旁边。真的到了情况完全无法挽回的时候,我会直接给他发电报,通知他放弃阵地。反正英雄我已经跟他一起当过了,狗熊干脆也一起来当!”

    “我也向你保证!”冯安邦将手举起来,对天发誓。“该到让他撤的时候,我绝对会跟小黄一起给苟有德发电报。咱们二十六路的人,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兄弟去死!”

    有了这两句话做铺垫,吴大姐心里终于好受了些。低声向冯、黄两位将军道了句谢,抹着泪返回了军营。冯安邦和黄谯松两个本来还想再去张松龄床边坐一坐,说几句嘘寒问暖的话,以便日后有机会将他挖到二十七师来。经历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心里也觉得空荡荡的,再也提不起什么精神。

    二人互相看了看,带着各自的亲信,转头去找医务营的人借战马。走了几步,又不约而同地停住脚,相对着低声叹气。

    “克立,你跟有德那天的事情,有些莽撞了!”叹完了气,冯安邦低声责怪。“虽然黄副司令颇有心胸,可你们不该趁他不在场的时候,越俎代庖!更不应该直接软禁了他身边的那些人!这等于在拿大耳刮子,一下又一下地抽他的老脸啊!““我,我只是不甘心让小鬼子那么嚣张!”黄谯松脸色瞬息万变,又是尴尬,又是痛恨,唯独不见半分后悔,“我是个军人啊,长官!近十万大军被一万出头鬼子压着打,我受不了啊!!”

    好像早就料到黄谯松会如此回答自己,冯安邦咧嘴苦笑,“可这世道,几曾容得下真正的军人?!事情已经做下了,我这当上司的,就不多说你了。反正这回,有老营长和我替你们两个扛着。如果哪天,我是说如果,如果哪天老营长跟我都不在了,我希望你遇事多留几分心眼。你跟老苟都是好军人,我不希望你们两个最后落得死无全尸!”。

第七章 满江红 (九 中)

    第七章满江红(九中)“放心,要死,我也只会死在抗日战场上!”黄谯松摇摇头,并没太把冯安邦的劝诫当一回事。眼下二十六路几乎是西北军几个分支当中跟中央政府走得最近的一支,也是跟日寇拼得最狠的一支。无论从给其他几个西北军分支做榜样角度,还是从让全体抗日将士安心的角度,中央政府都不该让孙连仲和冯安邦这两个二十六路的灵魂人物出什么意外。除非,中央政府那边从上到下都是白痴。

    冯安邦还想再劝,没等他想好恰当说辞,不远处突然出现了几个匆匆忙忙的身影。当中那个被搀扶着的矮个子他们两个都认识,正是被日军飞机炸伤,又被娘子关前线指挥部委托给二十六路医务营照顾的八路军政委苏醒。

    苏醒也看到了冯安邦和黄谯松,愣了愣,主动举手,以下属之礼向两位长官致敬。冯安邦和黄谯松两个连忙以军礼相还,抬起手臂的瞬间,却发现苏醒的胸前湿了一大片,隐隐有鲜红的颜色从衣服下透了出来。

    虽然曾经与八路军在江西战场生死相搏,冯安邦还是托住苏醒的胳膊,怜惜地嗔怪,“哎呀,苏老弟你这是干什么?你身上伤还没封口,怎么还敢到处乱跑!”

    “唉,本来已经长得差不多了,结果刚才走得稍快了些,就又渗出点儿血来。不过应该没什么大妨碍,我根本没感觉到疼!”苏醒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满不在乎地回应。

    “这个大意不得,你最好进去再找李营长把伤口检查一下。该清理就清理,该重新缝合就重新缝合。别太着急下地,你们八路军又不止你一个团长。早点把身体养好了,比什么都强。”冯安邦可不愿意在外人口中,落下什么二十六路医务营不肯尽心救治友军将领的把柄,摇摇头,非常诚恳地建议。

    “是啊,老苏,这个千万马虎不得!“黄谯松也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好心地提醒。

    “不用了,我拿点儿消炎药,自己抹抹就行了。感谢两位长官的关心!”苏醒笑了笑,轻轻摇头。“正好两位长官都在,我就直接向你们辞行了。前线参谋部有一辆车要去一百二十师总部,我准备现在就办出院手续,然后去搭参谋部的顺风车!这些天承蒙二十六路长官们的照顾,属下无以为报,只好在战场上多杀几个鬼子……”

    客套话才说了一半儿,冯安邦和黄谯松两人的眉头已经皱成了一个大疙瘩,“这么着急,莫非你们一百二十师那边有什么要紧事情?!”

    “应该也不算……”苏醒本能地信口敷衍了一句,但很快,又把嘴巴闭上了。有些话,实在不方便由他这个团级干部嘴里说出来,特别对方还曾经与八路军在江西血战过。但是,如果刻意隐瞒,他又觉得很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况且双方的仇恨已经宣布放下了,此刻正在携手抵抗日寇…..

    “是出了一件大事!”把心一横,苏醒将派系的区别以及彼此之间曾经的仇恨统统丢进垃圾堆,“目前八路军总部正在核实,两个小时之内,会将具体情况通报给前线指挥部和第二战区司令部。我一百二十九师七十七团奉命去石门关驻守,刚赶到阵地,就与大规模日军遭遇。坚持一昼夜之后,被迫突围。七十七团团长沈重道失去联系,政委郭晓身负重伤!”

    “啊!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会这样?!”冯安邦和黄谯松两个被吓了一跳,直接惊呼出声。八路军的装备虽然差到了极点,但战斗力却非常强悍。至少,在他们二人眼里,跟二十六军的精锐部队难分伯仲。如果连八路军的一个整编团在防御战中都被突然冒出来的日军打散了架子,另外两支赶去支援老苟他们的部队,此刻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注1)“是昨天傍晚到今天早晨的事情!”苏醒想了想,红着脸回应,“我们那个团,在行军途中发现了日军,急着抢占有利地形打阻击,根本来不及向总部汇报。而电台在后半夜架设起来之后,才发现装备太老,根本无法在山区成功发送电文。只能派战士冒死穿越敌军防线,徒步跑回来送信,一来二去,就把军情给耽搁了。但一百二十九师那边已经再尽一切努力补救,相信很快就能将最详细战报送交到前线指挥部!”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八路军的动作,已经足够快了!”冯安邦摆摆手,大声打断。不同派系的军队之间为了面子和日后发展,互相隐瞒真实战况的例子他见多了,象八路这样吃了败仗也不隐瞒,在第二天就向前线总指挥部汇报的,已经非常难得。“我想问的是,老鬼子川岸是哪里获得的你们八路军行军路线?又是从哪里变出来的军队?”

    “第一个问题,恐怕得由前线指挥部的人来调查!”苏醒咬了咬牙,脸上明显带出了几分怒气。“我们的行军路线除了一百二十九师自己知道外,就上报给了前线指挥部!”

    这个问题,恐怕谁也找不出具体答案来。前一段时间,小鬼子就如同生了千里眼顺风耳一般,将中**队的动向掌握得一清二楚。害得各路大军总是被动挨打,每走一步,都会掉进日军提前布置好的陷阱当中。直到黄谯松和老苟两个趁黄副司令长官回太原请示的机会,突然发飙软禁了指挥部所有人员,这种该死的情况才稍为缓解。

    但是,那些被软禁起来的人员里头,有黄副司令自己从桂系带来的,有第二战区阎长官派来的,还有代表中央政府前来观摩的,任何一个都背景雄厚,牵一发而动全身。

    “至于第二个问题,也是我刚才想提醒两位长官的,据我七十七团战士拼死送回来的情报,小鬼子打的是第十四师团的旗号,与我部七十七团交手的鬼子,规模大约是一个步兵大队和一个炮兵中队,攻击力极其强悍!”顿了顿,苏醒郑重补充。

    鬼子那边居然也来了援军!并且不知不觉地,就已经开到了中**队眼皮底下!冯安邦和黄谯松两个倒吸一口凉气,浑身上下汗毛直竖。

    怪不得苏醒听到消息后,会激动得伤口迸裂。换了他们两个与苏醒易地而处,恐怕也是个血染征衣的结果。随着鬼子的援兵到来,全歼日军第二十师团的设想已经彻底成了一个大笑话。如今前线总指挥部需要考虑的不是再去抄日寇第二十师团的后路,而是用最快速度把撒出去的弟兄们全部回撤,收缩固守,以免再度给鬼子突破娘子关防线之机!

    想到这一层,冯安邦也顾不得再挽留苏醒了。冲着对方拱了拱手,立刻跳上战马,朝前线总指挥部疾驰而去。黄谯松是他的下属,没必要处处都跟着长官一道,在赶赴七十九旅驻地之前,从马背上回过头来,看着苏醒的眼睛,郑重请求:“这个消息,在总指挥部做出安排之前,就不要再让更多的人知道了。特别是医务营这边,李营长好不容易才将伤员从鬼门关拉回来,咱们不能让他们的伤势再出现任何反复!”

    “是!”苏醒敬了个礼,郑重承诺。即便没有黄谯松的提醒,他也不会再将这个消息散发到更大范围。那有违背八路军的纪律,也违背了他的做事原则。

    回到军官病房之后,他在警卫员的帮助下收拾好了自己的随身物品,就准备去办出院手续。张松龄刚刚吃完了饭,见苏醒走得如此匆忙,心里头觉得好生奇怪。想了想,笑着问道:“长官不是还要跟我探讨如何对付日军么?怎么这般着急就走了?!”

    “部队那边遇到了点儿麻烦事情,我放心不下。”苏醒叹了口气,强装镇定,“不过我想日后我们两个还有其他机会再相聚。反正你们二十六路军跟我们八路军已经尽弃前嫌了,随时都可以来回走动!”

    “那倒是!”张松龄笑了笑,低声附和。对方说话时脸色很凝重,恐怕遇到的不是什么小麻烦。但作为一个刚刚结识了不到半天的朋友,他根本没资格去多问,所以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是说真的!”苏醒犹豫了片刻,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破旧的五角星,放在了张松龄的枕头边,“我们八路穷,你刚才教了我那么多东西,我不能没有任何回报!这个五角星你拿着,日后需要我帮忙的话,就派个人带着它去八路那边找我。只要我力所能及,绝不敢推辞!”

    “长官太客气了!”张松龄赶紧出言拒绝,但苏醒却不给他将礼物交还的机会,将胳膊搭在警卫员肩膀上,以最快速度离去。走出老远,空气中还留着此人爽朗的笑声。

    注1:正史上,此战发生于七亘村,陈再道团仓促遇敌,凭借顽强毅力先获小胜,随后却因为指挥部被鬼子精兵夜袭,大败。

第七章 满江红 拢

    第七章满江红(九下)张松龄瞪着苏醒远处的背影,心中好生为难。

    无论从二十六路军的历史角度,还是为了自己的将来做打算,他都不该跟苏醒有更多的牵扯。人情债不是那么好欠的,你请别人帮一次忙,下回别人求到你头上时,你就无法拉下脸来拒绝。一来二去,彼此之间的联系就会越来越紧密,最后想互相摘清楚也摘不清楚了。

    况且眼下张松龄实在也想象不出来,自己有什么事情需要苏醒这个八路军的团政委出手相助。与公,他一个小小的连副肯定指挥不了任何独立的军事行动,更牵扯不到与八路军的合作这等军国大事;与私,八路军那面按照老苟的说法,好像比要饭的富不到哪里去。张松龄所在的特务团既不愁武器又不愁军饷,哪里轮得到苏醒来锦上添花?!

    可直接把这个旧五角星当垃圾给丢掉,张松龄又十分舍不得。苏醒跟他接触的时间虽然短,却在他心中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坦诚、平和、谦虚,一笑起来满脸阳光。比起刚才按住他肩膀说体贴话的黄副司令,简直是来自地球的两极。

    扔,还是不扔。他在心里头反复权衡利弊,孟小雨的目光却被五角星给牢牢吸引。抓在手里,借着窗口处透过来的阳光把玩了个不亦乐乎。作为一个女孩子,喜欢形状匀称颜色鲜艳的事物乃为天性。更何况,她根本不知道这颗红色五角星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既然你那么喜欢,就留着好了!”张松龄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最好的解决方案。

    “真的给我?!”孟小雨喜出望外,将五角星贴在掌心上,两颗眼睛亮得宛若夜空里的星星。

    “嗯!”张松龄笑着点头,同时为解决了一个大难题而感到神清气爽。

    “谢谢!”得到了对方确认,孟小雨笑得像个小孩子般纯真。再度将五角星举到窗口,用阳光向地面上照影子。可只是短短了一小会儿,她脸上的笑容却又突然消失了,闷闷地走回床边,将五角星放回原来的位置,“还是你自己留着吧,这东西我可不敢要!”。

    “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张松龄对女孩子心理的认知程度,几乎等同于零。想都没想,顺口解释,“也就是颜色好看些罢了,你喜欢就留着玩,我拿它根本没什么用!”

    “可那是别人给你的东西!”孟小雨低垂着脑袋,不敢用目光看张松龄的脸和眼睛,“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凭什么替你保管?!”

    “嗯!”腾,张松龄一下子就愣住了,浑身的血都迅速往脸上涌。再看孟小雨,原本小麦色的皮肤已经变成了熟铜色,饱满的两颊娇艳欲滴。

    病房里的气氛立刻变得有些玄妙,两个当事人谁也不肯再说话,也不敢用眼睛去看对方,滚烫的呼吸从鼻孔里喷出来,一声比一声粗重。

    直到吴大姐的脚步声从门口响起,这种玄妙的气氛才被突然打破。孟小雨一改平素的大方,象头小鹿般从凳子上站起身,低着头就往外边跑。吴大姐被吓了一跳,赶紧放下端药物的托盘,伸手去拉。哪里还来得及,孟小雨的身影闪了一下,就在门口消失,转眼间,连脚步声都几不可闻。

    “这丫头,腿脚可真够利索的!”对着孟小雨的背影,吴大姐轻轻摇头。转身看到脸上红晕未散的张松龄,立刻把眼睛竖起来,低声奚落:“哈!看不出你还有这本事?!浑身上下都被包得像个粽子般了,还敢调戏人家小姑娘!警告你啊,她可是被我留下当护士了。如果你小子胆敢点了火之后不负责,我可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没,没,我真的没有!我刚才真的什么都没干!”张松龄的脸又红得像个熟透了的螃蟹般,赌咒发誓。“我要是真的象您说得那样,那样不堪,下次上战场,就让…..”

    “可不敢瞎说!”吴大姐立刻伸出手,将张松龄的誓言强行按回了肚子,“老天在上头听着呢!别乱发誓!”

    松开手,她又突然展颜而笑,“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小孟这女孩子不错,又能干,又好学,人还长得挺漂亮。你小子啊,性子不要太急。山里的妹子怕羞,不像你们城里的学生,说几句体己话,拉拉小手什么的,比喝水还简单!”

    “我,我,我刚才真的什么都没说。我刚才,刚才…..”张松龄急得额头汗珠子都往下滚了,根本无法向对方解释,刚才主动表白的不是自己,而是孟小雨,这个吴大姐眼里“怕羞”的山里妹子。

    “什么都没说,怎么把人家给羞得跑掉了?!”吴大姐笑着看了他一眼,满脸我是过来人,我什么都懂的模样。“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太心急?!什么事情都想尽快定下来。你好好想想,人家肯留在医务营帮忙,肯定就是因为喜欢上了你这臭小子了么?!否则,好好的黄花大姑娘,谁愿意给一群大老爷们端屎倒尿,还得天天跟血淋淋的纱布打交道?!”

    张松龄被弄得彻底没脾气了,干脆不再解释。反正在好心的吴大姐眼里,他跟孟小雨肯定是两情相悦,越解释越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能翻身不?能翻身就翻过来,屁股朝上!”吴大姐取出一支蒸煮消毒过的注射器,安上针头,慢慢地往里吸药水。张松龄努力配合着去翻身,却根本使不上力气,反而疼得呲牙咧嘴。吴大姐笑了笑,放下注射器,还没等动手帮忙。孟小雨却又像个幽灵般迅速出现,仅用一只胳膊就完成了任务,顺势还扯下了张松龄的半截裤子,露出缠满了绷带的屁股。

    做完了这些,她又低着头迅速逃走。来和去,都如豹子一般悄无声息。

    “这丫头,好大的力气!”吴大姐佩服得五体投地,在重重绷带之间扒拉出一小块铜板大的空闲皮肤,一边用棉球消毒,一边继续对张松龄进行情感教育。“你小子眼光不错,找了个聪明能干的媳妇!不像某些人,总想着娶个林黛玉回家,却不看看自己有没有人家贾宝玉那家底儿。别乱动,我要扎了!”

    “嗯!”张松龄又哼了一声,一半儿是为了针刺的感觉,另外一半儿则是为了吴大姐的话。凭心而论,孟小雨身上的确有很多优点,除了肤色稍微深了些儿之外,身高和长相方面,基本上都配得起他这个小小的中尉连副。可在他心目中,完美的女孩子却应该是另外一副模样,白皮肤,大眼睛,说话的时候,眼皮还会于不经意间轻轻开合……

    那是彭薇薇在他心里留下的影子,虽然两个人总计也就说了不到四百句话,单独相处的时间加起来还没超过两个小时!他喜欢彭薇薇的优雅,喜欢彭薇薇的沉静,喜欢彭薇薇的娇弱和多愁。对他来说,彭薇薇一切一切,都是独特而富有魅力,尽管这些魅力大多数来自他的追忆。

    相比而言,**而又能干的孟小雨,则完全是另外一种风格。如果把彭薇薇比作一支“雨巷中凝愁而开的丁香”,孟小雨则是一支“山峦间的含苞怒放的野杏”,二者根本不是同一种美。既然钟情于其一,就无法再欣赏其二。

    “都怪那个姓廖的!”此时此刻,躲在门口偷听的孟小雨,也是满脸忧愁。如果张松龄长者一双透视眼,能看见她潮湿的眼睛的话,肯定再也无法得出那个关于丁香和野山杏的结论。她现在已经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那么勇敢地向张小胖子提出彼此身份的问题。更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头脑发热,答应吴大姐留下当一名护士。虽然吴大姐承诺的军饷很是令人心动,可再多的军饷,也买不回原来的无忧无虑时光。

    “只要能让他躲过这一劫,今后让他做哥哥还是做丈夫,你自己随便选!”每天看到张松龄,她就会想起廖连长的话。每想起一次,内心中的奢望就又炽烈一分。山里妹子没读过书,没学过如何去矜持。喜欢就是喜欢了,坦坦荡荡,不想掩饰。只是这份坦荡与炽烈,全医务营里凡长着眼睛的人都看见了,唯独张小胖子自己看不见。反而念念不忘跟别人解释,自己跟他没任何关系,仿佛自己想赖上他一般。

    ‘不就是长得好看一点儿么,谁稀罕!’孟小雨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决定等吴大姐一走,就收回刚才的试探。然后离开医务营,从此再不为“没长眼睛”的小胖子烦恼。谁料这边刚刚下定决心,那边又听见吴大姐在屋子里头大声吆喝,“小孟,小孟,赶紧进来帮忙。他身上的伤口太多,我一个人处理不过来。你帮我处理一部分,顺便拿他练练手艺!以后又特务团的人来住院,就全交给你收拾!”

    “嗳!”在某人绝望的目光中,孟小雨愉快地答应着,飘然而至。用镊子夹住一个巨大的酒精棉球,狠狠地按在了伤口边缘!

第七章 满江红 (十)

    第七章满江红(十)从这一刻起,张松龄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的滋味。孟小雨学东西快,打针、换药、扎绷带,几乎每项技能都是看一遍就会。只是她永远学不会如何控制自己的力气。每次给张松龄清理伤口的时候,动作大的就像是在砍树。痛得张松龄忍不住就去想,干脆自己下一次换药前就主动承认喜欢她算了,也省得被她活活给折磨死。

    时间在痛并快乐的旋律中缓缓流逝,当张松龄终于可以在孟小雨的搀扶下从床上坐起来时,已经是十月下旬。在这段日子里,黄谯松又来看过他两趟,每回都是行色匆匆,丢下几个罐头、水果之类的滋补品,转身就走,唯独对于前线的情况只字不提。吴大姐脸上的表情则是越来越焦虑,但她也不愿意看到张松龄的伤势出现反复,当后者问起特务团情况时,总是笑着敷衍:“还能怎么样?继续在那边耗着呗。反正小鬼子处处被动,也没能力再向那边增兵!”

    “真的可以这样干耗着?”张松龄心里很是犯嘀咕,但看到吴大姐那布满血丝的双眼,他本能地将自己的担忧藏在了肚子里。

    直接向黄副司令提建议,他这个小小的中尉根本不够资格;想询问一下前线的详细情况,短时间内也找不到合适人。此刻张松龄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恢复身体,争取早日伤愈出院。早日再回到战场上去,与老苟等人生死与共。所以医务营的病号饭再难以下咽,他也努力将每份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孟小雨的照顾再不到位,他也始终咬牙坚持,不敢有丝毫怨言。唯恐惹得这姑奶奶稍有不快,直接拿剪子将已经开始收拢的伤口给生生撕开。

    最近这段时间里,整个医务营内唯一过得无忧无虑的是孟山和孟小雨。父女两人一个在黄谯松手中兑现了给特务团带路的赏金,正盘算着战后如何拿这笔钱翻修房子招上门女婿,踌躇满志。另外一个则成了医务营的临时护士,非但有军装可穿,军饷可拿,并且日日守着自己的喜欢的人,也是心满意足。

    这天,张松龄正扶着床头试图自己坐起来,突然间,窗外传来了几声沉闷的爆炸,“轰!”“轰!”“轰!”。

    “是炮击!”张松龄吓了一个哆嗦,双臂猛地用力,硬生生把自己撑着翻到了地面上。膝盖处立刻传来一阵软软的感觉,双脚和小腿处也用不上丝毫力气。“嗯!”他闷哼一声,眼前一阵阵发黑,额头上虚汗淋漓而下。

    当他终于能勉强能站稳身体的时候,外边已经彻底乱了套。哭声,叫嚷声,痛骂声,还有若远若近的枪炮声交织在一起,吵得人头晕目眩。“小孟,小孟,外边怎么了?哪来的炮声?”他着急地大喊,试图从孟小雨那儿寻求答案。但往日象蔓藤一般缠着他不放的孟小雨却没有回应,空荡荡的房间里,只留下她换下来的几件护士服,整整齐齐叠放在另外一张空床上,暗示着此床曾经有过主人。

    找不到人帮忙,张松龄只好自己照顾自己。冒着伤口被重新撕裂的风险挪动身体,缓缓从床边移动到床头,再从床头移动到墙壁,一只手努力扶着墙站稳,另外一只手抬起来,从墙上取下自己的盒子炮。

    原本属于他的两支盒子炮,如今只剩下了一支。里边的子弹也只剩下了七颗,还够挥霍一分钟。张松龄将弹夹卸下,取出一颗子弹,塞进了胳膊上一处绷带下。另外六颗子弹连同弹夹一并塞回了枪中。

    鬼子的山炮已经能炸到医务营附近了,说明娘子关防线恐怕早就被敌人冲垮。这时候,与其指望黄副司令派兵来保护伤员,不如相信自己手中的盒子炮。反正从军这几个月来,已经至少有十六、七名鬼子死在了他的手下。到那边见了田胖子和魏老军师等人,他也不至于太没面子!

    正默默地做着准备,门突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孟山和孟小雨父女,迎着他的枪口就冲了进来。

    “你们两个怎么来了?!”张松龄被吓了一跳,差点儿就扣动扳机。孟氏父女却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将手中的担架往地上一丢,紧跟着就上来抓他的肩膀和大腿。

    “怎么回事?孟叔,你到把我抬哪去?!”张松龄一边挣扎,一边大声质问。盒子炮始终不肯离开手掌。

    “送给小鬼子换赏金!”孟小雨弯腰抓起担架一端,抬着他便朝外边走。张松龄又吓了一跳,但本能地选择了不相信这个答案。“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有很多人在哭?李营长在哪里?吴大姐呢,她又在哪里?!”

    “我不知道!别问我!”孟小雨气急败坏,抬着担架一溜小跑,转眼就来到了前院。整个医务营前院,此刻已经彻底乱成了一锅粥。轻伤员们跌跌撞撞,到处寻找可以自卫的武器,重伤员们则躺在病床上或者地面上,绝望地流泪。

    “李营长,李营长!”张松龄扯开嗓子,大声吆喝。“吴大姐,吴大姐……。周大夫,周大夫…..,小刘,小刘……”

    还是没人回答他,平素他认识的几个医生,护士都凭空蒸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别叫了,担架就这一副,被人抢走了,你就只能躺在这里等死!”孟小雨从担架前边回过头来,凶神恶煞般地斥责。

    人很多,象没头苍蝇般来回乱跑。她根本无法走得更快。如果再分神回答张松龄的每一个疑问,就甭想在鬼子到达前,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了。

    “放下我,我不跟你们走!我就愿意死在这!”见孟小雨敢冲自己发火,张松龄也来了脾气,挣扎着就要往地面上滚。老孟山一看,赶紧弯下腰来,低声喊道:“别动,你别乱动。掉在地上,伤口非崩开不可。小鬼子马上就要打过来了,你要是再不走,先前那些好药就全糟蹋了!”

    “大叔,你们把我放下。军队自有军队的章程,不会丢下我们这些伤员不管!”

    “放屁!”孟小雨头也不回,破口大骂,“章程就是把你们丢下,省得耽误大伙跑路。我刚才亲耳听到的,不信你问我爹!”

    “鬼子马上打过来了!”孟山比自家女儿性情好一些,一边继续在人群中寻找道路向外走,一边迅速解释,“我们刚才在手,手术室那边帮忙,有人过来通知李营长,让他停止给伤员做,做那个,那个手术,立刻随总指挥部转移。然后吴大姐就冲了出去,说要找黄旅长理论。然后…..”

    “乒!”又一声沉闷的枪响,打断了他的陈述。三人的身体同时僵住,同时把脑袋转向枪声的来源。只见李营长那不算高大身体在院门口处晃了晃,缓缓倒下。一把盒子炮从他的绝望的手中摔出,枪口处隐隐冒着青烟。

    “老李!”“营长!”“营长啊,你这是为了什么啊!”几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扑过去,试图从死神手中抢回李营长。曾经凭着一把手术刀挽救了上千条性命的李营长却没给他们留任何机会,刚才那颗子弹从他的太阳穴处打了进去,从头颅另外一侧钻了出来。他是个外科高手,杀人和救人的手法一样干净利落。,“营长!”张松龄也跟着大声呼喊,不知不觉间,眼泪流了满脸。孟氏父女也跟着流了一把泪,抬着他继续向外。还没等走到门口儿,却看到张松龄将盒子炮指到了他自己的脑门上。

    狠狠地抽了一下鼻涕,张松龄学着李营长的样子,把枪口对准了自己,“抬着我去火车站,我要去找黄总指挥。快点儿,否则你们就准备给我收尸吧!”

    “死就死去,你吓唬谁?!”孟小雨抹了把泪,对他怒目而视。但看到张松龄脸上那决然的表情,她又突然心里发了慌,抓紧担架,连声答应,“别,你别这样,我们抬着你去。这就抬着你过去。但那个姓黄的肯定已经不在火车站了,我刚才听吴大姐说,说铁路已经被鬼子给掐断了!”

    “那就抬着我往人多地方走,黄司令的命金贵,这周围如果已经有了小鬼子的兵马,他肯定得找一大堆人护驾!”凭着直觉,张松龄做出了一个非常清晰的判断。李营长自杀了,吴大姐去了七十九旅求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赶回来。如果想救伤员们的命,只有直接去找黄副司令。相信当着众多将士的面儿,此人绝对不敢承认抛弃伤员的命令是他下的。如果他敢承认,张松龄不在乎自己盒子炮上再染几滴血。

    “找姓黄的去,老子为国家流了这么多血,他凭什么要把老子被丢鬼子!”有名受了轻伤的中尉无意间听见了张松龄与孟氏父女的对话,扯开嗓子,大声招呼。

    “对,找姓黄的去。不带老子走,他也甭想走!”

    “找姓黄的去,找姓黄的去!”无数伤员,大声附和中尉的倡议。

    医务营前一段时间被前线总指挥部调用,收治的可不仅仅是二十六路自己的弟兄。还有很多第三军、川军、十七师,甚至二十七师的伤员,也都集中在这里。大伙本来对前途已经绝望,猛然间听到有人要带头去找黄副司令理论,立刻抄着各色家伙式聚集了过来,将医务营的院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留下几个人,在这边照顾重伤号。如果鬼子来了之前,我们还没消息,就帮那些走不动的弟兄们一下,别让他们落在鬼子手里!”发出倡议的中尉四下看了看,非常冷静地吩咐。他穿的是第十七师的灰布军装,脸上带着一抹陕西冷娃特有的果决。说起话来,也是一字一顿,条理清晰分明。

    几个伤势较重,但还勉强可以行走的第十七师彩号听见了中尉的命令,笑了笑,主动转身离开。李营长自杀时拿的那把盒子炮被他们捡在了手里,几颗原本被医务人员藏在墙角处的手榴弹,也被他们找了出来,拧开盖子,默默地绑在了病房门口。病房中正在哭泣的重伤号们抬起眼向外看了看,脸上顿时绽放出一抹艰难的笑容。“谢了,兄弟!”有人轻轻说道,仿佛接受了对方多大的恩惠一般。正在绑手榴弹的人则笑着摇头,“不客气,兄弟。一会儿送你们先走,我随后就跟上!”

    冷娃中尉瞪大眼睛看了片刻,然后猛地一挥手,“我叫杨哲,想找黄司令给弟兄们讨条活路的,都跟着我走!”

    说罢,转过身,第一个迈步出门。其余还能走路的轻伤兵纷纷跟上,也不管大伙原本彼此间不属于同一支队伍,更不在乎自己的军衔比杨中尉是高还是低。

    孟小雨原本不想去凑热闹,却被张松龄用凌厉的眼光逼迫着,抬起担架,跟在了队伍最后。此刻外边的情况,半点儿不比医务营里边好。很多留在指挥部附近的文职军官和前线记者,也是突然得到撤退消息。大伙连收拾东西的时间都没有,骂骂咧咧地跑来跑去,试图寻找一辆可以代步的马车、汽车,或者能找到一股比较成规模的队伍。

    大队伤兵的出现,让文职军官和记者们精神一振。但很快,失望就又爬了他们满脸。这些伤兵肯定走不快,跟他们混在一起,等同于自己找死。可如果他们能……

    有几个机灵的家伙迅速上前,主动打听伤兵们去向。当听说大伙准备找黄副司令讨说法的时候,立刻幸灾乐祸地指点道:“你们别去指挥部,指挥部已经撤离了。黄副司令的专车刚才抛了锚,这会儿正在村子口等另外一辆专车过来接…….”

    “谢了!”没等机灵鬼们把话说完,冷娃中尉带着大伙转身就走。至于机灵鬼们指路时心中暗藏的龌龊,他隐约能猜到一二,却丝毫不想理会。第十七师的一万三千多弟兄,被姓黄得胡乱指挥,糟蹋掉了将近一万人。作为一名幸存者,他绝不能允许姓黄的如此轻易地就从战场上跑掉。

    伤兵们人多胆子大,拿着各色武器,乱哄哄地走向村子口。离着老远,就看到了黄副司令的卫队,正在手忙脚乱从一辆草绿色的小车上卸东西。村子口外的黄土路上,则开来了另一辆大卡车,正在另外几名卫兵的指挥下,艰难地调着头。

    “黄司令,留步!”冷娃中尉大喊一声,迅速向黄司令冲了过去。百十名伤兵同时跟上,如看到了小鬼子般,一边跑着,一边将手中家伙式举起来,黑洞洞的枪口随时都可能喷射出火光。

    “你们要干什么!”黄副司令的卫兵们被吓了一跳,丢下手里的鸡零狗碎,拔出枪来,在自家长官周围护成了一个大圈子。黄副司令本人也登时变了脸色,从卫兵身后探出一根胖胖的手指,用颤抖的声音质问道:“你,你是哪个部分的?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报告长官,第十七师中尉连长杨哲向您请缨。我们这些弟兄还能为国出力,请带我们一起走!”冷娃连长头脑非常清醒,冲着黄副司令敬了个军礼,不卑不亢地回答。

    “我,我不是已经派人通知,通知你们撤退了么?”黄副司令被气得直打哆嗦,却从对方身上挑不出任何毛病来,结结巴巴地反问。

    “报告长官!”冷娃连长杨哲又敬了个礼,依旧不卑不亢,“您派去的人,没把命令传达清楚。现在,伤兵们都在说,是您准备将大伙丢给小鬼子!卑职怕有人借机污蔑您,特地带着轻伤员过来核实!”

    “是啊,黄副司令,这是真的么?这件事情如果传扬开了,可太伤士气了!”刚才给伤兵们指路的机灵鬼们也跑了过来,端起相机,就是一阵猛拍。

    “没有的事情,没有的事情!”黄司令又羞又怕,连连摆手。撤退时将伤兵丢给敌人的事情多了,算不了什么大事情!可哪个长官也没象他这般倒霉。先是汽车突然抛了锚,然后又被一群不懂礼貌的丘八指着鼻子质问。“肯定是大伙听错了,听错了。医务营的李营长呢,我这就派人把他找来,你们可以问问他,我几时下过抛弃弟兄们的命令!”

    “李营长刚才自杀了!”张松龄在担架上,大声吼道。“长官,甭管刚才的命令是谁下的,请不要让李营长来顶缸。他,可救了不止一个人!”

    “对,李营长不会骗咱们!”“李大夫不愿执行命令,已经自杀了!”“您别往他身上泼脏水,他是好人!”很多轻伤员跟着大声嚷嚷,象捍卫心目中的英雄一样,捍卫李营长的名誉。

    “那,那就是传令兵弄错了!”黄副司令的面孔都变成了紫黑色,结结巴巴地解释。心中把办事不力的二战区后勤部门和给自己开车的司机骂了一万遍。如果派给自己的汽车没坏掉的话,此刻自己已经走出了好几十里路,哪会被一群伤兵给堵在这儿,随时都可能被鬼子的炮弹招呼到头上。

    要黄司令长官当着这么多人和随军记者的面儿,主动承认下过类似命令,肯定没有半分可能。冷娃中尉杨哲也清楚这一点。想了想,他退而求其次,“那就请长官准许我们归队。我们还能走路,肯定不会拖大伙的后腿。医务营里头还有四十多名腿脚不便利的重伤号,长官这里,刚好有一辆大卡车……”

    “对,我们要汽车,我们要跟着长官一起走!”

    “甭想把我们丢下,否则,大伙一起死在这里!”伤兵们端着枪,大声附和。一辆卡车,肯定装不下所有重伤号,但至少能运走其中一部分。剩下的再逼着黄司令派担架抬着走,未必就不能逃离鬼子的虎口。

    “这,这……”黄司令一百二十个不愿意,搜肠刮肚寻找敷衍办法。就在此时,几发炮弹拖着尖啸声而来,落在距离大伙三百米左右的路边,“轰!”地一声,溅起了漫天的浓烟。

    “保护长官!”卫兵们扑上去,用人墙将黄副司令挡在中央。后者在人墙下半蹲着身体躲了好一会儿,直到确信没有第二波炮弹飞来,才拖长了声音喊道:“撤,马上撤!日本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车,车呢,赶紧让司机把车开过来!”

    卫兵们讪讪地看着他,谁也不敢去下命令。他们只有一个排,而对面伤兵的数量是他们的三倍。如果按照黄长官的命令强行去开汽车,恐怕下一步,双方就要兵戎相见。

    “你们还…..”黄副司令大怒,刚想发作,猛然间又看到杨哲等人冷冰冰地眼神,犹豫了一下,大声说道:“我让你们把开车开过来,跟着杨连长去拉重伤员!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

    说罢,又将头转向正在努力修专车的司机,“修好了吗?修不好就算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在路上处理,必须马上离开这儿!”

    “就好,就好!”司机连声答应着,抓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在了发动机上。然后握紧连在发动机上的手柄,奋力扭动。

    “轰轰轰!”小车发出一阵喘息,颤抖着身体打着了火。黄副司令喜出望外,不待司机招呼,拉开车门,敏捷地跳了进去。这一刻表现出来的身手,与其年龄完全不相称杨哲等人要到了大卡车,便再顾不上跟黄司令纠缠。用枪口押着卡车司机,逼对方跟自己去运送伤员。眼看着这场纠纷就要落下帷幕,忽然间,村子外又传来一声枪响。几名浑身红得如同刚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弟兄,直奔黄副司令的专车而来。

    “拦住他们!快开车!”在看到来人的一刹那,黄副司令的脸色就变得如同死灰。扯开嗓子,分头向卫兵和司机下令。

    忠心耿耿的卫兵们扑上去,试图将来的这伙人拦下,却被对方用大刀的侧面一刀一个,统统拍成了黄瓜。当先的那名血人手里没有刀,只提着一把盒子炮。三拳两脚踹飞挡在自己面前的几名卫兵,冲到已经开始移动的专车前,枪口直接顶住了黄副司令的太阳穴。

    “停车!”他命令,声音不大,却不容拒绝。

    开专车的司机哪曾见过这等阵仗?赶紧一脚踩向了刹车。“嘎吱吱!”刚刚启动的小车发出几声痛苦地呻吟,再度彻底熄火。

    当发动机的呻吟声落下,黄副司令那绝望的声音才传进了大伙的耳朵里,“苟,苟上校,你这,这是干什么?我不是,不是给你发电报,让你撤下来了么?你,你……”

    “滚你娘的电报!”老苟伸出左手,象老鹰捉小鸡一样,将黄副司令从汽车里给扯了出来。“鬼子在十九号那天,就突破了娘子关左翼。你拖到二十一号晚上才命令我撤离。老子周围已经全是鬼子了,还能往哪里撤?!”

    “我,我也是没想到,没想到啊!鬼子,鬼子来得太快了。我,我根本没时间调整部署!”黄副司令身上再无半点儿从容,用哀求的声音向老苟解释。

    “你没想到?!”苟有德用右手的盒子炮,狠狠戳着黄副司令的脑袋,“你再给我说一遍没想到?!老子从十七号开始,一天三个电报向你汇报周围敌情变化,你怎么回答老子的。‘坚守阵地,为全歼敌军创造机会!’‘坚守,再坚守,全**民都看着你们!’”

    “坚守,坚守,老子带着特务团弟兄,在核桃园那边坚守了六天六夜,你呢,你给老子派任何援兵了么?老子在二十一号中午向你请示的时候,你又是怎么回答老子的?!”

    “我,我,我也是没办法啊,老苟兄弟。你们那边,是整个战场的枢纽,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一被鬼子发现……”黄司令不敢撒谎,喃喃地回应。

    “这话,你跟我的弟兄们解释去吧!”老苟冷笑着,用大拇指将盒子炮的撞针搬到击发位置,“老子一个团的弟兄,都让你给糟蹋光了。老子不拉着你下去陪他们……”

    “救命!”黄副司令不顾身份地大叫,双腿颤抖如筛糠。他的卫兵们从地上爬起,再度纷纷向老苟身边扑上。却被石良材和胡丰收两个,再度用刀背拍成了滚地葫芦。

    眼看着黄副司令就要血溅五步,忽然间,远处又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第二十七师师长冯安邦骑着一匹战马,发了疯般冲了过来。人没等冲到地方,声音已经先至,“苟有德,住手!老营长要你住手!你这是干什么?!赶紧把枪放下,向黄副司令赔礼道歉!”

    没等苟有德说话,他又迅速向黄副司令拱手,“黄长官不要跟他这个粗人一般见识,我们二十六路的人都知道,他做事从来不分轻重。我特地奉孙长官之命,带着一个骑兵营过来保护您。有我在,小鬼子甭想动您一根汗毛!”

    “没关系,没关系。有德兄弟心情我理解,理解!”黄副司令的脸上瞬间又恢复了几分血色,摆摆手,非常大度的表态。

    “冯师长!”苟有德发出一声悲鸣,盒子炮继续顶着黄副司令,迟迟不肯撤开,“让我杀了他,让我杀了他。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拖累你跟老营长!”

    “放肆!”冯安邦竖起眼睛,大声呵斥。“你拖累我们的时候还少么?当众拔枪威逼长官,也就是黄副司令大度,不愿跟你计较。换了其他人,官司早打到南京去了!咱们二十六路,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一个没脑袋的犟种!”

    老苟被骂得全身上下直哆嗦,半晌,才哭着大喊了一声,“特务团,特务团就剩下这么几个人了。是他,是他觉得老子扫了他的面子,公报私仇。是他,借着小鬼子之手,害死了所有弟兄!”

    “胡说!”冯安邦此刻心里也痛得如刀扎一般,但是,为了整个二十六路的将来,他只能继续劝阻老苟。“黄副司令怎么是那种人?黄副司令怎么是哪种人?他都说过,不会跟你计较了,都说过了…..”

    两行热泪,顺着他眼睛中流下,混着血,滴滴答答掉在地上。二十六路因为与中央走得进,不容于西北军同僚。而中央那边,又没有足够的心胸,将其归入嫡系。如果此刻再因为拿枪逼迫黄副司令的事情,跟桂系、晋绥军等地方实力派等把关系弄僵了,在李宗仁、阎锡山、西北军各部以及中央政府的四方联手打压下,恐怕距离番号被彻底取消,已经为时不远了。

    “老苟兄弟,你真的冤枉我了!”趁着老苟发愣的时候,黄副司令用手将枪口从自己额头上拨开,语重心长地说道:“甭说黄某不会跟你计较这些,就算黄某跟你计较,又何必用此种手段?难道黄某堂堂一个战区副司令,还玩不死你个小小上校团长么?黄某没做过,黄某问心无愧!实话跟你说吧,黄某虽然是前线总指挥,事实上,黄某只是个传令的而已。整个作战计划,包括最后的撤退安排,都非出自黄某之手。不信,你可以去问你们孙长官,去问第二战区的阎司令长官。你就是把状告到国防部去,告到蒋总裁那儿,黄某也跟导致你们特务团全军覆没的事情,半点儿关系都没有!”

    “你……”老苟扭过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临来之前,他已经做好了跟黄副司令同归于尽的打算。然而,当看到冯安邦那焦虑的眼神的一瞬间,所有决心和勇气,都灰飞烟灭。

    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义愤,而给整个二十六路带来麻烦。他不能牵连冯安邦,不能牵连一手将自己提拔起来的老营长孙连仲。他管不了别人的事情,他只能管好自己。

    推开信誓旦旦的黄副司令,军官老苟缓缓跪倒,冲着核桃园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弟兄们,是老苟对不起你们。”每磕一次,他都大喊一声。声音如同重锤一般,砸在在场所有人的心脏上,砸得所有人几乎都无法呼吸。当最后一声喊完,他抬起左手,抹掉了脸上的泪水和血迹,然轻轻摇了摇头,用右手的盒子炮,顶住了自己太阳穴。

    “老苟,你要干…..!”

    “苟团长——““不要啊!”所有人都扯开嗓子,大声叫喊。却都已经来不及,军官老苟笑了笑,轻轻扣动了扳机,“乒!”。

    “噗!”喷出一口血,张松龄再度昏倒。在失去知觉前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天边的晚霞,竟是耀眼的鲜红。

    天上失火了!

    人间也被天空中的火焰波及,化为一座炼狱。

    火狱中,不知道哪个会被焚烧成灰,也不知道哪个会张开华丽的翅膀,如凤凰般涅槃。

    烽烟尽处第一卷卷终酒徒注:第一卷结束,求关注。

第一章 山居

    第二卷第一章山居(一上)民国二十六年十月二十六日,随着娘子关附近最后一支断后部队的撤离,娘子关战役在一片血色当中落下了帷幕。

    是役,中华民国先后投入国民革命军第三军、第十七师、杨虎城部教导总队、八路军一百二十师,川军曾苏元旅,第二十六路军二十七师,直属特务团以及三十、三十一师一部,共十万四千余人参加战斗,在付出了两万七千多名弟兄的生命为代价之后,放弃阵地,大步向太原附近转移。

    第十七师开赴前线时总计一万三千余众,撤下来不到三千。

    杨虎城部教导总队两千青年学生,生还者不到四百。。

    第二十六路军的三十师、三十一师,彻底失去战斗力。直属特务团主动出击,拿下日军补给线上重要据点核桃园之后,坚守六天六夜,全团一千余弟兄,撤下来七人……

    ……

    日军方面,则投入了第二十师团和第十四师团一部,总兵力共两万余。战后统计,总伤亡不到两千,与国民革命军方面的交换比为一比十!

    突破娘子关防线之后,日军沿正太路直扑太原。十月三十日攻陷平定,十一月二日突破忻口,将阎锡山眼中固若金汤的忻口防线踏了个稀烂。

    十一月二日夜,日军屯兵太原城下,因为火炮没及时运到,暂时停止进攻。

    十一月五日,第二战区司令长官,山西王阎锡山在开了半宿作战会议之后,得出太原已经不可守的结论,带领亲信幕僚连夜撤离。

    第二战区众将找不到阎锡山长官,彻底陷入混乱状态。不得不带领麾下部队各自为战。

    十一六日,日军向太原发起总攻。

    十一月八日,太原宣告失守。太原北郊的钢筋混凝土工事,没发挥任何作用。太原兵工厂内来不及搬走的机床四千余部,电动机二百余台,以及大量枪支、弹药甚至在娘子关战役中没都没舍得往外拿的火炮,尽数落入日军之手。

    十月十二日,华东方向,日军以阵亡四万,受伤七万余的代价,击溃国民革命军七十八个师、七个独立旅、三个暂编旅和若干地方保安队,完全占领上海,苏州,南京方向门户大开。

    国民革命军则在付出了十名将军,千余名校级以上军官和三十余万弟兄的代价之后,获得了将上海苏州一带工厂企业和机械设备搬迁到西南的机会,为日后长期坚持做出了准备。

    但是,因为组织不利,各支军队在撤退途中陷入混乱。撤退旋即变成溃败。日军则尾随追杀,并且于十二月一日,向中华民国首都南京发起进攻。

    十二月十三日,日军进入南京城。在华中方面军司令官松井石根和第六师团师团长谷寿夫两人的支持下,对手无寸铁的南京民众进行了长达六个星期的大规模屠杀。来不及撤走的中**民共三十余万被日寇杀死,江水为之而赤。

    日本鬼子丝毫不以屠杀百姓为耻,竟在报纸上对杀人最多的鬼子兵,大肆鼓吹。随即,又趾高气扬地宣布,已经解决中**队的成建制抵抗,今后在华北和华东任何地区,只要有一个联队的兵力,就可以完成扫荡的任务。

    话音未落,中**队便打了日本鬼子们一个响亮的耳光。民国二十七年二月,国民革命军孙连仲部、滇军卢汉部、中央军汤恩伯部,联手在台儿庄击溃第五、第十两个师团,歼敌一万三千余人,取得举世瞩目的台儿庄大捷。

    是役,日军投入四万余人,飞机数百架次,大小战车近百辆。中国方面则以4万六千余众迎敌,双方兵力接近一比一。据战后统计,日军伤亡一万三千到一万六千人,中国方面则损失七千五百余壮士。交换比为二比一。

    第一百二十二师师长,王铭章将军殉国。滕县县长周同知道后,不忍见将军旅途寂寞,从城墙跳下,与其结伴而行。

    …….

    日军在台儿庄遭受重挫之后,举国震动,以之为奇耻大辱。很快,便调集了华中、华北的全部力量前来复仇。中华民国政府在取得台儿庄大捷之后,亦试图再接再厉,一鼓作气将日军赶出江苏和山东。双方各自纠集重兵,在徐州附近,酝酿起一场新的生死对决。

    与此同时,十八集团军总司令朱德与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卫立煌二人默契配合,在五台山一带利用地形优势,多次给与来犯日寇沉重打击。辛亥老将朱德指挥赵寿山的第十七师残部,曾万钟的第三军残部、李家钰第四十七军(川军)以及八路军一百二十九师,都是缺粮少弹的叫花子部队,却先后取得了神头岭、马庄、长乐等多次大捷,将进入山区作战的日寇拖得筋疲力尽,不得不仓促结束扫荡任务,放弃彻底吞并山西的美梦。(注1)晋绥地区的其他中**队,见山地战和游击战大有可为,也纷纷派人来朱德处取经。而朱德老将军亦不藏私,将自己戎马半生所得经验,尽数介绍给众人。很快,晋绥各地的寂静的山区中,便重新响起了清脆的枪声。晋绥军、西北军、留守山西南部的中央军,还有各路地方武装,皆奉游击战为圭臬,零敲碎打,象勤奋的蚂蚁一般,夜以继日地啃噬着华北日军的躯干。(注2)“乒!”,一声清脆的步枪声在四月的龙泉寨响起。惊得无数鸟雀振翅而飞,越过被硝烟熏黑的娘子关长城,远远地逃向山外。

    一头硕大的雄性马鹿紧跟着从树林中冲了下来,跌跌撞撞跑出二十余米,脑袋顶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气绝而亡。

    老猎户孟山笑呵呵地追上去,按住马鹿的脖子,狠狠捅了一刀。然后取下腰间的两个军用水壶,将鹿血接了满满。

    春天的鹿血乃大补之物,充精髓、壮肾阳、健筋骨,药效仅次于鹿茸。可老人家自己却舍不得喝,放下水壶,坐在马鹿的尸体旁,笑呵呵地向树林中招呼,“赶紧,趁热来几口。这玩意儿,可是最好的补血东西。等凉下来,效果可就差得多了!”

    “嗯!”随着一声沙哑的回应,树林中钻出一个古铜脸小胖子。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额头上却没有半滴汗,两只鼻翼不断开开合合,暴露出他此刻体质的虚弱。

    “今天咱们爷俩收获不错!”老孟山从腰间又解下一只水壶,笑呵呵地丢过去。“喝完了鹿血,再来两口烧酒。然后咱们爷俩做个担架,把鹿抬回村子里去。让小雨用柴禾焖上一晚,明天就可以吃个舒坦!”

    “嗯!”古铜脸胖子大声答应着,接过酒水和鹿血,按照老孟山的吩咐顺序,先将鹿血灌进了自己喉咙。新鲜的鹿血味道极其腥膻,刚一过喉咙,立刻令他的五腑六脏同时翻滚。但是他却强忍着胸口的烦恶,不让自己吐出来。屏住呼吸,三两口将其余的鹿血喝完,然后恶狠狠地举起酒壶,大口狂闷。

    “咳咳咳…..”汾酒的浓烈味道,呛得小胖子鼻涕眼泪齐流。老孟山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伸出衣服袖子在此人脸上抹了一把,笑着安慰:“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这东西味道虽然冲了点儿,总比苦药汤子强!你先坐这儿歇歇,我去砍几根合适的树枝!”

    “谢谢大叔!”古铜脸胖子知道自家身体情况,也不逞能。向老孟山道了声谢,杵着三八大盖儿坐了下去。

    “你这孩子,跟我瞎客气什么!“老孟山笑着拍了胖子肩膀一下,低声嗔怪。然后转身去砍树枝做担架,临走之前,又朝地上的猎物看了看,笑着追加了一句,“这次打得比上次好,几乎正打在眼睛上。你下回把枪口稍稍放低点儿,咱们就不用再想办法做其他假伤口了!”

    “嗯!我下次注意!”古铜脸胖子非常谦虚的表示接受,然后低下头去研究猎物的伤口。子弹是从马鹿的左眼稍稍偏下半寸左右的位置打进去的,借助惯性射穿了整个头颅。所以,马鹿在被射中之后,还能继续跑出二十几米远。如果刚才瞄准时注意补偿山势,将枪口再稍稍抬高一些的话,就能直接打穿马鹿的两只眼睛。那是孟山老汉的拿手绝活,已经教了他整整一个月,可是他还没有完全掌握。

    “如果当日在核桃园,我有这么好的枪法……”古铜脸胖子举起三八大盖,冲着远处的树梢瞄准。标尺已经被他推到最远刻度上了,如果还能打中的话,便是四百米外狙杀。他幻想着,迟疑着,迟疑着,幻想着,眯缝起眼睛,缓缓扣动了扳机。

    “乒!”子弹飞出枪膛,擦着目标的边缘掠了过去,带落几片新发的绿叶。

    “这小子,又开始糟蹋子弹了!”老孟山在与目标相反方向,轻轻摇头。“不行,得尽快把小雨跟他的事情给办了。否则,等这小子身体一恢复,肯定会悄悄溜走。那样的话,老子这半年多可是白伺候他了!”

    无论如何,也要把女儿嫁给小胖子。因为他读过书,因为他待人礼貌,因为他前途远大。因为他是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六路军特务团几个活下来的军官之一,归队之后,肯定要平步青云。

    这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准女婿,姓张,名松龄。

    注1:非虚构,朱德当时兼任第二战区东路军总指挥。麾下有**的四个师和八路军的三个师。在指挥作战时,他总让自己的嫡系部队打正面,其他友军负责侧翼支援。因此受到几位**将领的一致推崇。每次战斗,都能尽全力配合。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阎锡山本人负责的第二战区西路军,却因为派系倾轧严重,彼此拆台,被日寇打得落荒而逃。

    注2:卫立煌曾经召集第二战区众将,到朱德处取经。朱德则带着徐向前部,亲自拿日军一个运送大队做示范。当着观摩者的面,将日军全歼。

第一章 山居 拢

    第一章山居(一下)没错,这个身体虚弱的小胖子就是张松龄。在足够的野味支撑下,他的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基本上已经痊愈,标志性的小肥肉也全长了回来,唯一与以前大相径庭的是,原本白皙的面孔,如今已经被山风给硬生生吹成了古铜色,看上去男子汉气概十足,完全没有了先前的那股书卷气和稚嫩味道。

    为了从阎王爷那里把这小子给拉回来,老孟山可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在养伤的五个多月时间,光是山鸡、野鹿和狍子,就消耗了足足上百只。其他什么党参、黄芪、鹿茸之类的贵重药材,更是成斤成斤往张松龄肚子里头填。亏得老孟山打得一手好猎枪,又在核桃园营地附近的山谷里,零散捡到了近千颗没有殉爆的子弹,这才没被张松龄吃成穷光蛋。可即便如此,当初为特务团带路所获得的那笔赏钱,也消耗得七七八八了,再也做不起买地盖新房的美梦!

    然而,付出了这么大代价,能不能打动准女婿的心,孟老汉却是一点儿把握都没有。张小胖子是军官,老孟家从曾祖那代开始算,最大才出过一个村长;张小胖子读过很多书,一笔字写得龙飞凤舞,老孟家的女儿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更甭说提那支几千斤重的毛笔了。张小胖子长得英俊,与山前山后那些吃橡子面儿长大的年青人们相比,简直就是王母娘娘帐下的金童,而老孟家的女儿呢,除了个高腿长,脸盘子稍圆之外,几乎没有半分过人之处。

    上述这些都不算什么障碍,更更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张小胖子留在娘子关附近,不是他本人的意思。而是孟氏父女趁着他昏迷的时候,将他给“偷”回了家中。当时因为老苟团长自杀,整个前线指挥部乱成了一锅粥,根本没人还有心思再顾及到张松龄这个半死不活的小连长。而孟山和孟小雨父女,也觉得继续跟着眼前这支连苟团长都能生生被逼死的队伍,实在不靠谱。就互相使了个颜色,抬着半死不活的张小胖子,悄悄地离开了村子。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正确无比。娘子关前线指挥部的其他人才离开村子没多远,就遭到了日军先头部队的偷袭。黄副司令官在二十六路骑兵营的保护下杀开一条血路,逃出生天。其他随军文职官员、记者、还有强征了一辆卡车的伤兵们,却大多都落在了日本鬼子手里,被小鬼子绑在路边的大树上,一个接一个练了刺刀。

    但张小胖子对孟氏父女却未必领情。尽管在他能下地走动的第二个礼拜,老孟山就用毛驴驮着他,去看了树上的斑斑血迹。可张小胖子只是搓土为香,冲着袍泽的血迹拜几拜,就转身离开了。从始至终,没流一滴眼泪,也没对孟氏父女的救命之恩说一个“谢”字!

    大恩不言谢,那是文人们的清高。孟山老汉可没那么迂腐,比起被张小胖子当作恩人记一辈子,他更希望张小胖子能直接表个态,愿意对自家女儿以身相许。不过这种话他不能直接地说出来,毕竟女儿的脸面还是要顾及的。更何况强扭的瓜不甜,如果张小胖子无论如何都看不上孟家小雨的话,总不能看着他们两个成亲后天天从早晨打到晚上。

    硬的不能来,软刀子却绝对不能丢。孟山老汉坚信“男求女如隔山,女求男如隔纸”,只要自家女儿能天天在小胖子眼前晃,端茶倒水,叠被喂饭,将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相信张小胖子也不是那铁石心肠的人,早晚会被女儿的柔情所打动。

    只是,自家女儿的性子里,温柔这东西实在太稀缺了些。而张小胖子的心肠,又实在有些硬得离奇。从他吐血昏迷后第一次睁开眼睛到现在,已经整整五个半月过去了。可女儿跟小胖子之间,却依旧未能找到任何共同话题。往往是一个兴致勃勃地说着山间奇闻趣事,另外一个已经神游万里。一个已经听得昏昏欲睡,另外一个却在大谈特谈国家民族,慷慨激昂。

    眼瞅着小胖子的腿脚越来越利索,身子骨越来越结实,孟老汉就一天比一天心急。他带着小胖子上山打猎,手把手指点小胖子射击要领,不仅仅是为了让小胖子身体恢复得更快,而且还想让小胖子迷上这片群山,迷上山中天不收地不管的猎户生活。他想让小胖子念自己的好,即便毫不留恋地日后返回军中,立功杀敌的时候,也会想起几百米外将猎物两眼打个对穿的本事是跟谁学的,从而对自己的女儿小雨更珍惜些许。

    当然,如果小胖子返回军队时,把自己和女儿两个全带上就更美了。孟老汉自问做不了军官,但给张小胖子管管粮饷,探查一下敌情什么的,还是能做好的。上阵父子兵么!到时候小胖子当团长,小雨当团长夫人兼医务营长,自己这个老丈人就当大总管,一家人边打鬼子边享受天伦之乐,便是给个神仙去做,也不肯换了。

    想到一家人的未来,老孟山的手脚就愈发地利落。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树枝,砍下,去皮,用野草做了绳子捆着走了回来。见到还在端枪瞄准的张松龄,笑着走上前,拍了拍对方肩膀,“别急,心急吃不上热豆腐。你身体刚刚好了点儿,可不能过于劳神。走,咱们爷俩拖着鹿下山。回去后趁着天亮把皮子一剥,放在外边风干了。后天关内盘石村那有个大集,刚好和冬天时攒的那些皮货一并卖出去!”

    “嗯!”张松龄放下步枪,跟孟老汉一起去整理猎物。成年马鹿体形庞大,重量通常能长到四百多斤。张松龄今天打到的这只个头稍小些,但分量也在三百斤之上。为了节省体力,他们将鹿茸割下放入背包,然后沿着鹿的嘴巴剥开一小段皮肤,将整个鹿头扒出来切掉。接着又从鹿脖颈处沿肌肉下切,掏出大部分内脏,与鹿头一并丢弃。最后才将内部已经掏空,表面还保持完整的马鹿放在担架上,用草绳拖着往山下走。

    去了头和内脏的马鹿,大概还有二百七十多斤。虽然是下山,爷两个也累了个满头大汗。待回到村子里,孟小雨早已将晚饭准备停当。手脚麻利地递上陶盆和湿布巾,伺候爷两个洗脸换衣服。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子泡了鹿茸的苞谷酒,给父亲和死胖子张松龄各自斟上一大碗,帮助二人夹菜添饭。

    张松龄酒量还是没什么长进,一碗下肚,古铜色的脸就变成了红铜色。孟老汉却非常善饮,示意女儿将自己和张松龄的酒碗再度填满,然后将碗举起来,笑呵呵地劝道:“再喝一碗吧,你今天出力气太多了,得用酒把体力给补回来!”

    “鹿茸是补血的,你多喝一点儿没坏处!”孟小雨自己也端着饭碗上桌,笑呵呵地向张松龄介绍药酒的妙用。

    类似的话,张松龄其实已经听过了无数遍,早就不觉得有什么新奇。笑了笑,端起酒碗,小口慢品,“您老自己多喝点儿,我慢慢抿着陪您老。这东西味道太冲,我喝急了,就会头疼!”

    “呵呵!”老孟山就喜欢张松龄这份礼貌劲儿,端着酒碗继续大口豪饮。山里的年轻人,孝顺归孝顺,可绝不会一口一个“您老”地称呼自家长辈。并且山里的年青**多喝起酒来不要命,从不会象张小胖子这样,明知掉是金贵的东西,还能明白自家酒量深浅。

    孟小雨捧着一晚高粱饭,眼睛乌溜溜围着酒碗打转。以前家里没有死胖子这个客人的时候,陪着父亲喝酒的就是她。只是那时,金贵的鹿茸要卖给外边来的货郎换钱花,绝对舍不得朝苞谷酒里头浸泡而已。

    张松龄被看得不好意思,从桌子边上拿起一个准备用来盛汤的空碗,将自己的酒水匀了一半儿给孟小雨。后者立刻两眼放光,伸手便准备去端。却被孟老汉一筷子将手背抽了道红艳艳的印记,“女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赶紧把饭吃完了,然后去收拾那头鹿。天马上就快黑了,总不能为这点儿小事儿还点个油灯?!”

    “哼!”孟小雨被抽得好生委屈,恋恋不舍地放下酒碗,继续往自己嘴里扒拉高粱饭。张松龄却笑呵呵地将半碗酒推给她,然后看着老孟山的脸说道:“小雨也累一天了,喝就喝点儿吧!等会儿,我帮她一起收拾鹿肉。”

    “随你!”孟老汉皱了皱眉头,勉强答应,心里却暗自偷笑。小胖子终于懂得心疼女儿了,这可是个难得的新发现。如果再多给他们制造点儿互相帮忙的机会,那岂不是……

    还没等他想出具体实施步骤,张松龄的声音却又在耳畔响起,“叔,能不能跟您商量个事情!”

    “说罢!”老孟山打了个激灵,放下酒碗,满脸警觉。孟小雨则将头埋进了自己的酒碗里,泪水不知不觉已经在眼眶中打转,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尽管自己已经尽最大努力想留住他。可他的心,注定不属于这片大山。再努力,又能多留下几天?!

第一章 山居

    第一章山居(二上)“嗯!”张松龄看了看老孟山和孟小雨,斟酌着说道:“我想给我家里长辈写封信,报个平安。不知道附近有没有邮局,或者私人信差什么的……”

    没等他把话说完,老孟山长出一口气,笑了笑,大声回应,“应该的,应该的,你早就该写信回家报平安了。前些日子我是怕你家里人知道你受伤,白白担心。如今你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写信回去告诉他们一声总是应该的!”

    “那邮局,如今还有人在干活么?”张松龄想了想,继续询问。在山里养了五个多月伤,如今战局发展到了什么情况,他一点儿都不了解。娘子关附近即便原来有邮局,随着日本鬼子的进驻,恐怕也不能再运转了。自己远行在外,万一家书落在某些心思龌龊的人手中…….

    “这个啊,我还真没注意!”老孟山嘬着牙花子,迟疑着回应。“下盘石那里,原来每逢大集的时候,都有邮差从县城骑着洋车子下来。一边让当地人认领信件,一边收集当地人寄往山外头的信。反正总共也就十来封信,犯不着为此专门设一个信箱。”

    “他问的是现在!”孟小雨听得不耐烦,开口替张松龄追问。只要张松龄不提“要走”的话,她就又活了过来。小脸被酒精烧得红红的,一双薄嘴唇也红得如同秋天里的小辣椒。

    ‘女儿终归是给别人养的!还没成亲呢,就嫌我这当爹的啰嗦了!’老孟山肚子里腹诽了一句,然后笑呵呵地回答,“现在不好说,反正我上次去赶集的时候,没看到邮差,不过……”

    看了看张松龄失望的脸色,他又迅速补充,“不过从南边过来的那些老客,倒也经常帮人捎个信儿带个东西什么的。我跟一家姓吕的老客很熟,他刚好是你们山东人。我跟他好好说一说,再给他两个跑腿钱儿,让他帮忙捎一封信去鲁城,肯定不成问题。”

    “此人可靠么?”张松龄有点儿不放心,皱着眉头追问。

    老孟山笑了笑,大咧咧地回应,“什么可靠不可靠的。他收我的皮货,我从他那里买茶叶,布料,每年都要见两三回面,谁也不敢太对不起谁。再说了,一封信又没多沉,他反正要路过你们家,顺便帮忙跑一趟,又算得了什么大事儿!”

    “那倒是!”张松龄想了想,轻轻点头。按他的人生经验,商贩们是最喜欢留后路的一群,姓吕的行脚商既然以后还要跟孟大叔打交道,就不会一下子把事情做得太绝。,“那你一会儿吃完饭就赶紧写信吧,把油灯拧得亮一些,别伤了眼睛。”老孟山又喝了一大口酒,笑着叮嘱。

    “嗯!”张松龄轻轻点头,然后继续说道:“如果能和我家联系上,大叔以后就不用把皮子卖给别人了。我们家也做山货生意,可以派人过来收。价钱方面,肯定会比现在高一些!”

    据他平素了解,行脚商们从娘子关这边收购山货,价钱都压得非常低。而同样的毛皮、药材,在张家的货栈里,价钱就要卖到山区的五倍以上。扣除客栈自己加的价,行脚商们在货物倒手之间,至少赚走了三倍的利润。这还不算收山货时鸡蛋里挑骨头,肆意压价所带来的额外好处。

    如果张家货栈直接派伙计过来定期提货的话,就可以让孟山老汉免受一层盘剥。此外,看在他的面子上,父亲和大哥也不会对货物的质量要求太苛刻。

    这是他离开之前,唯一能回报给孟氏父女的东西。虽然微薄,但真心实意。在养伤的这段时间,孟小雨眼里所流露出来的缕缕柔情,他不是没看见,更不是无动于衷。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即便彭薇薇当初留在他心中的痕迹再深,天天对着孟小雨那浓得几乎化不开的目光,也早就给冲得淡了。

    他是不愿意耽误孟小雨的青春。一次次大难不死的好运,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万一哪天自己去跟老苟团长他们团聚了,孟小雨岂不是要辛苦一辈子?!

    所以,张松龄只能对孟小雨眼中的**,假装视而不见。娶了人家姑娘,等同于害了人家。与其日后生离死别,还不如现在就不给她留任何念想。反正父亲和哥哥接到自己的信之后,会妥善替自己回报孟大叔和孟小雨的恩情。未必能令他们父女两个的处境天翻地覆,至少能保证他们父女两个这辈子都衣食无忧。

    关于张家在鲁城有铺子的事情,老孟山也早就听张松龄提起过。直接把山货卖给张家,也肯定比被行脚商于中间再剥一次皮有赚头。但是,女儿还没过门,就先占了准女婿家许多好处,这种行为实在有点儿超出了他的脸皮承受极限。因此,尽管知道张松龄是完全出于一番好意,他还是非常礼貌地拒绝道:“那就不用了。我跟老吕他们毕竟也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不能说不卖给人家就不卖给人家了。况且鲁城离娘子关上千里地,来回一趟开销也挺大的。光为了我手中这点儿山货,实在不值得!”

    “没事儿,我哥和我家的伙计,每年都要走塞外。刚好路过山西这边!”张松龄笑了笑,鼓动如簧唇舌,继续努力游说。

    这不是实话,张家的伙计去塞外,肯定走北平、承德一线更方便一些。如果绕路走山西,就要从大同附近出塞,相当于多兜出了一个大圈子。可不这么说,他无法保证孟山老汉能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好意,更无法保证孟小雨在自己离开之后,日子会过得象现在一样无忧无虑。

    “嗯哼,这件事先放一放,让我再好好想想!”老孟山还是觉得做人不能太贪心,放下酒碗,迟疑着回应。,“要不然您自己开个货栈,专门收乡民手里的山货。等我家的伙计来了,再一并转手兑给他。这也等于替周围的邻居们做了件好事,省得他们手里的山货老被人挑三拣四地压价!”张松龄不屈不挠,又抛出第二个“完美”构想。

    这个构想让老孟山怦然心动。把自己的货物直接高价卖给亲家公,实在有些让他抹不开面子。可自己开货栈收购囤积山货,然后再转手往外边批发,就完全不一样了。这等于与张家那边互利互惠,谁也没占谁的便宜。

    可最初本钱从哪里来?总不能凭着一张老脸,让同乡们先赊了山货给自己吧。或者说,先跟亲家公借,等赚了钱再还给他?那与直接跟亲家公要钱,又有什么区别?如果真的那样做了,小雨将来在张家,还能有什么地位可言?

    正犹豫着,张松龄已经将具体细节摆到了桌面上。“第一次,我让我大哥亲自带着钱和这边比较用得着的货物过来,您在他来了之后,把自己手上的山货全卖给他,再顺道帮他从附近的村民手里收一些山货。这样,您做生意的本钱就有了。就可以从他手里批发一些这边不常见的紧俏货物,等我大哥走了之后,就可以立刻把货栈开起来。一边往外卖东西,一边往里头收东西。一手进一手出,只要钱能流动开,不需要太多本金,便可以支持货栈正常运转!然后,您老再……”

    自幼被父亲和哥哥的耳濡目染,他谈起生意经来头头是道。孟氏父女只有边听边点头的份儿,根本从中挑不出任何毛病。直到张松龄把整个规划交代完毕,才双双长出了一口气,先后低声赞叹:“原来做生意还有这么大学问,怪不得我这辈子始终发不了财!”

    “小胖子,你跟谁学的这些本事?以前可从没听你提起过!”

    “从八岁时就跟在我爹身后看他打算盘,一直看了将近十年,再笨也学会了!”张松龄笑着谦虚,却给自己惹回了一个大白眼。孟小雨不屑地翻了翻眼皮,撇着嘴道:“还再笨也会了!就跟你多聪明似的!我要是学,顶多三个月就能做到这种程度!”

    这话要是放在往常,张松龄肯定毫不客气地笑话对方吹牛。可今天,他却难得没跟孟小雨抬杠,点点头,笑着说道:“的确没什么难的。要不从明天开始,我教你?反正将来你也得替孟大叔管帐,不如现在就做些准备!”

    “真的!”孟小雨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两只明亮的眼睛照着张松龄就是一阵乱晃。

    张松龄被晃得头脑发晕,笑了笑,继续电梯,“我骗你有什么好处?找你收拾么?明天孟叔去赶集,顺便帮你买个算盘回来。我教你如何打算盘,如何记账!”

    “我,我…….”孟小雨突然脸色开始发红,耷拉着脑袋,喃喃说道,“我,我不认识字!”

    “我知道,所以我从头教你,打最简单的开始。记账,其实也用不了太多字。会数一、二、三、四就行!”

    “那我可真得谢谢你!”孟小雨高兴地拉住张松龄的胳膊,狠狠晃了晃,差点直接将其扯翻在地。“我现在就去收拾那头鹿,然后今晚咱们就开始学写字。爹,您明天帮我也买点儿纸回来,我要拜小胖子,拜张连长当老师!”

    “行——!”老孟山拖着长声答应,一口将剩下的酒闷了个精光。拜师,拜师,师徒两人一个教,一个学,手把手…….,他仿佛看到了小两口耳鬓厮磨,你浓我浓的情景,脸上登时被笑容占满,双目中也写满了对幸福的憧憬。

第二章 山居 拢

    第二章山居(二下)心里边有了盼头,人也跟着精气神十足。第二天,老猎户孟山鸡叫头遍就早早地爬了起来,将去年冬天积攒下的各类皮货打成捆,放在一头青花骡子背上,牵着出了龙泉寨。

    尽管孟老头和他捡回来的女婿两个用步枪打猎,对于同村的乡亲们来说已经不是秘密。然而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所有大型兽皮上的伤口,还是被孟山父女用刀子小心翼翼地处理了一下。现在即便行家里手拿着放大镜看,也看不出来兽皮上的伤口到底是由什么武器造成的。尽管这样做会令皮货质量受到一定影响,可比起一把好枪可能带回来的收益,这点儿损失可以忽略不计。

    孟小雨和张松龄并肩将老孟山送到了村子口,临别前,“小两口儿”亲切地叮嘱:“叔,您老路上小心些!”“买完了皮货就早点回来!”“不要跟外人喝酒!更不要跟那些不相干的人生气!”

    “哎!”“哎!”“哎!”,老孟山连连答应着,声音里洋溢着幸福。“你们两个也不要光顾着学习,该出门晒晒太阳就出门去晒晒太阳。特别是胖子,你血虚,平时走动得……!”

    “知道了!”孟小雨突然觉得脸上有点热,大声打断,“您赶紧走吧,别望了给我买白纸和毛笔!”

    以前去山外边销售皮货,都是她跟着父亲两个一起。但这一回,想到自己如果不在家,死胖子晌午就得吃冷饭,孟小雨昨晚就以“白天要继续跟小胖子学认字”为借口,主动留了下来。而孟老汉也希望女儿能赶早学会读书写字,拉近与准女婿之间在文化上的距离。所以想都没想,就笑着答应了。

    要学写字,就得再买一套纸笔。家中原来那套是去年冬天专门为准女婿添置的,如今毛笔已经磨得秃了头,看上去更像是一把破刷子。白纸更是早已经告馨,连张松龄昨晚写家书的那几张,还是以半条鹿腿为代价,从村子里一个姓柳的郎中家“借”来的。

    娘子关是山区,凡是从外边运来的货物,价格都贵得离谱。特别是书籍、笔墨这类销量非常小的货物,简直就是一把把专门用来宰人的小刀子。可为了女儿的幸福,孟老汉早就决定豁出去了。只要她日后嫁入老张家能不受欺负,此刻多花上这么一点儿小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给你买两支毛笔,一只用来学写字,一支留着替换!”想到日后一家人的幸福,老孟山带着几分骄傲的口吻向孟小雨保证,“给胖子也买两支,原来那支也该扔了!”

    “不用,不用,我那支还能凑合几天!”体谅老孟山日子过得不容易,张松龄赶紧连连摆手,“您老还是存些钱,留着今后做本金吧。毕竟开铺子不是件小事儿,准备得越充足,到时候应对得越轻松!”

    “那也差不了两支毛笔钱!”孟老汉大方地挥手,“你叔我多上一次山,就什么都有了。对了,除了纸和笔,你们两个还有没有其他需要我买的东西?赶紧说,不然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儿了!”

    “没了!您记得少喝点儿酒就行!”孟小雨摇摇头,再度大声叮嘱。

    张松龄则想了想,笑着说道:“如果,如果您老能看到报纸,无论新的还是旧的,麻烦您老多给我找几份回来!”

    这个要求,让老孟山有些紧张。但转念一想,把女婿关在山里一辈子也不是个事情!反正国民政府据说已经把南京都丢了,张小胖子的老部队说不定已经撤到了几千里之外,短时间内很难找到其踪迹。所以也就点了点头,笑呵呵地答应道:“中,我记得下盘石火车站那,老有废报纸卖。从前村子里还有人专门买了回来糊墙,五毛钱一大摞,比草纸便宜许多,还结实。就是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卖的!”

    “您尽量去看看吧,只要是今年的,甭管谁出的都行!”张松龄点点头,低声补充。

    虽然眼下村民们纷纷传言,说大半个中国已经落入日寇之手。但短时间之内,想必日寇也不能勒令所有报纸都改成日本字。只要老孟山能把报纸找回来,哪怕是汉奸们出的,透过那些帮鬼子炫耀战绩的马屁文章,他也能将此刻外界的真实情况拼凑个七七八八。只要能确认冯师长和纪旅长他们的位置,自己就可以着手做离开这里的准备,待将孟氏父女安顿好了之后,便立刻去追赶队伍。

    “把昨天的鹿肉炖上一块,剩下的都抹上辣椒和咸盐,挂在外边风干!”又看了金童玉女般的女儿和女婿一眼,老孟山一边布置任务,一边转身迈动双腿,“晚上我回来后,要请村西头的柳大夫吃饭。顺便让他再给胖子把把脉,看看需要用些个什么药继续调理!”

    “还请他,他每回还不都是拿同一张方子糊弄咱们!”孟小雨拧了拧鼻子,低声抗议。但除了让贪心的柳郎中继续占便宜之外,方圆百里内,她还真找不到第二个能给张松龄把脉的大夫。只好气哼哼地白了死胖子一眼,然后目送父亲的背影消失在村外的树林当中。

    孟春时节,山里头的晨风还是有些透骨。孟小雨不敢让张松龄在寒风里吹得太久,听着骡子的铃銮声渐渐去远,便扯了对方胳膊一下,低声命令:“走,回家吧!我灶上还用小火给你蒸着一碗羊奶呢,趁热喝了它,免得一会儿再头晕!”

    “走吧!”张松龄紧了紧背上的狍子皮大氅,低声答应。由于上次负伤时失血太多,而过后又没能得到妥善的治疗,他现在的体质远不如从前。几乎稍微一受寒,就要发烧躺倒,甚至还可能再度陷入昏迷。

    “你昨天晚上教给我的那十个数,无论大写还是小写,我都记住了。今天早晨还在灶膛边的空地上重写了一遍。一会儿你帮我去看看,到底写没写错!”大步流星地走在张松龄身边,孟小雨低声汇报。

    有点儿象炫耀,但更多的成分是期待着对方的肯定与夸奖。只可惜张松龄丝毫没感觉到她眼神里的期盼,点点头,很平淡地回应:“行,我一会儿去帮你检查。如果没错误,就接着学一百以内加减法!”,昨天晚上,他手把手教了孟小雨如何写她自己的名字,还有一到十,十个阿拉伯数字的通常写法及中国写法。这些都是将来管账时必须用的,孟小雨学了之后,刚好可以帮助她的父亲孟山大叔。

    “我以后每天白天想学二十个字,晚上收拾完了桌子,再学十个!”孟小雨心里约略有些失望,但还是竭力想引起对方的关注。

    白天二十个字,晚上十个字,一天下来就是三十个字。三个月下来,估计差不多就能读报纸给爹听了。虽然比不上城里那些洋学生,至少今后死胖子带自己去见外人时,不会觉得太丢脸。

    一天学三十个字,即便对张松龄这样的“小神童”来说,当年也不可能做到。然而他却不想太打击孟小雨的积极性,犹豫了一下,又笑着回应,“行!我先从最简单的教,你能记住多少,就记住多少。记不下来也别勉强。要知道,胖子可不是一天吃出来的!”

    说着话,他伸出右手,轻轻掐了下自己的左胳膊。这幅身子板眼下虚弱归虚弱,肥膘儿却一点儿没比以前少。随便割一块放火上烤烤,都能烤出半斤油来。

    “噗哧!”孟小雨被张松龄滑稽的动作逗得展颜而笑,洁白的牙齿宛若编贝,“你这人就是怪,喝凉水也照样能上膘。一点儿不像大牛他们,光吃饭不见长肉!”

    大牛是孟小雨的邻居加小跟班儿,自从孟氏父女从战场上捡回了张松龄之后,此人在孟家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不过他却丝毫不气馁,三天两头就会跑过来帮忙砍柴挑水,任孟小雨拿笤帚疙瘩打都打不走。

    “大牛这两天干什么去了?我好久没见到他了!”张松龄丝毫没有醋意,顺口追问了一句。

    “谁管他!”孟小雨白白耍了一回小聪明,心里头愈发失落,语气也变得非常不友善,“反正我都快被他给烦死了,他不过来,正好图个清静!”

    “哦!”张松龄不知道孟小雨为什么突然就生了气,小心地点头附和。“也对,反正他也给你帮不上什么忙!”

    “帮得上我也不想用他!”孟小雨彻底被激怒了,柳眉倒竖,“你这人烦不烦啊,没事儿老提他干什么?!”

    “不是你先提的么?”张松龄被数落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喃喃地回应了一句。然后闭上嘴巴,再也不敢招惹已经濒临发飙的孟小雨。

    “我提起来的,你就没完没了地接话茬啊!其他事情,怎么没见你这么机灵!”孟小雨狠狠抹了把眼泪,大声怒吼。

    女人这种动物,在张松龄眼里永远不可理喻。特别是现在的孟小雨,简直就是在胡搅蛮缠。作为一个大男人,一个受了人家许多恩惠的大男人,他不想跟对方争论谁对谁错。忍了忍,低头继续往家里走。

    “你,死胖子,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我就这么不招你待见啊!一起走路都想立刻把我甩下!”孟小雨一边哭,一边用力跺脚。

    张松龄停住脚步,讪讪回头,看着对方,满脸无辜。这幅手足无措的模样,让孟小雨恨不得冲过去,用力扇他几巴掌。将牙齿咬了又咬,最终,却也没下得了狠心,抹了把泪,上前拉住张松龄的手,以极低的声音命令,“走吧,天冷!”

    “什么?”张松龄一时没反应过来,本能地追问。

    “我说天冷,会冻死你!”孟小雨又低吼了一声,用力拉着张松龄的胖手,迈开大步往家的方向走。

    她的手上全是眼泪,凉凉的,湿湿的,令张松龄的手心也很快凉了起来。有股湿漉漉的感觉,透过皮肤经脉,一点一点往心里头钻。几度想停下脚步,搬过孟小雨因为照料自己而累得瘦棱棱的肩膀,抱一抱以表示安慰。但联想到自己那天煞孤星一般的命运,还是把这股子冲动深深埋在了心底。

    半年之前,凡是跟他走得近的人,都没落到什么好下场。周珏、田青宇、彭薇薇、老军师,还有廖文化和苟营长,一个个陆续从他身边消失,跟他关系越好,走得越凄凉。张松龄虽然不怎么信鬼神,可同样的惨剧在眼前一次次地重复,也让他心里有了阴影。总觉得自己是被厄运盯上了,必然会给关系亲密的人带来灾难。

    他不想拖累孟小雨,更不想让孟小雨跟了自己之后没几天,就收到阵亡通知书。那对孟小雨不公平,对老孟山也不公平。他们本来就应该继续留在桃花源般山区,继续过不知魏晋的快乐日子。

    两个年青人各自怀着心事,相伴着回了家。整整一天,各自的脸上都没有再出现任何笑容。但这并不影响孟小雨的学习成果,二十个最简单的汉字和个位数的加减法,她只用了一个上午就掌握了。自己一边做着家务一边又复习了一个下午,到了傍晚时分,已经能丝毫不差地演示给张松龄看。

    这种罕见的学习能力,终于让张松龄震惊了一回。“你怎么做到的?!”带着几分嘉许之意,他瞪圆了眼睛询问,“我当年上小学,这可是一个月的课程!”

    “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笨啊!”孟小雨翻了翻白眼,余怒未消。“本姑娘我就是没机会念书,否则,跟你一样能上小学,中学。等中学毕了业,就直接去读大学,读模士!大学毕业之后,是模士吧!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

    “是博士!中间还有硕士!读完了硕士才是博士!”张松龄笑了笑,低声纠正孟小雨的发音错误。

    “那博士毕了业呢?!”难得在心上人面前露了一次脸,孟小雨兴致勃勃地追问。

    “博士毕业后,就没有了。那时就该你教别人读书了!”张松龄丝毫不怀疑孟小雨有读博士的智力水准,笑着回应。

    “啊!这就到头了?”孟小雨有些不甘心,瞪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寻求确认。

    “小学和高中加起来,要十年呢。硕士三年,博士至少两年,你还想读到什么时候去?!”终于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隐约的笑容,张松龄心里突然觉得很痛快,笑呵呵地调侃。

    “十加三加二,等于十五。我今年十六,十六加十五,妈呀,要读到三十一岁去!”孟小雨夸张地跳了起来,大声说道。“那可不行,那样我就成老姑娘了!我……”

    猛然间,她意识到在一个年青男子面前愁如何嫁人,好像有些不太合适。双手捂住了脸,低头便往屋子外边走,“我去,我去村口看看,爹怎么还不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张松龄站起身,抬手去抓挂在墙上的狍子皮大氅。还没等他将自己收拾利索,院门口忽然传来邻居家大牛焦急的声音,“小雨,张大哥,你们赶紧跑,赶紧跑啊。鬼子,鬼子进山来抓张大哥了!”

第一章 山居

    第一章山居(三上)“鬼子……”孟小雨吓得魂飞天外,转身就往屋子里跑。她知道张松龄久病体虚,准备背着对方一起进山躲避。却看见张松龄一只手拎着父亲打猎时盛子弹的棉布口袋,另外一只手正往挂在墙上的步枪处伸。

    “快跑,张大哥,外边来了好多鬼子,你挡不住!”大牛也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屋子,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喘粗气。

    “身边没趁手家伙,更挡不住!”张松龄平静地回了一句,将子弹推入枪膛。一只手拎着拴枪的帆布带,另外一只手推开了孟小雨。“鬼子是冲我来的,你跟大牛去他家红薯窖里头躲躲,我出去引开他们!”

    “不——!”孟小雨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张松龄的后腰,“我跟你一起走,咱们两个今天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一块儿!”

    “你……”张松龄接连挣了两下没挣脱,心脏处那层人为制造出来的硬壳终于被孟小雨的泪水给融化,叹了口气,低声应允:“也好,那就咱们两个一起上山。赶紧放开我,去仓房找几条肉干儿!这一走,还不知道得躲多少天呢!”

    “嗯!”孟小雨点点头,像个小童养媳一样从张松龄手中抢过装子弹的布口袋,扛在了自家肩膀上。

    时间紧迫,二人不敢再多耽搁。从仓房里又拎了两条肉干,便匆匆出了家门。邻居家的大牛酸溜溜地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突然把心一横,也拎了把铁锹,快步追了上来,“带上我,带上我,我跟你们一起走。张大哥,我跟你们一起走!”

    “小心鬼子连你一块儿抓!”孟小雨回头看了他一眼,低声威胁。

    “我不怕,他们敢抓你,你和张大哥,我就拿铁锨跟他们拼命!”大牛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将张松龄的另外一只胳膊架在了自己肩膀上,“我力气大,他们打不过我!”

    孟小雨本能地想赶他走。看看张松龄没什么反应,便也息了这个念头。三人互相搀扶着跑上村子正对面的山坡,前脚才踏进树林,身背后已经响起了凌乱的枪声。

    “站住,不准跑,太君找你没有恶意!没有任何恶意!”十几名刚刚招募入伙的伪军,举着三八大盖儿,冲着天空鸣枪威胁。跟在伪军的身后,则是半个小分队的鬼子,每个人都走得气喘吁吁。在这伙贼人的最后面,还有两匹东洋马。一匹马的背上坐着个留着仁丹胡须的鬼子军曹,另外一匹马的背上,则坐着一名身穿淡灰色长袍的二鬼子,长得斯斯文文,只是腰杆子一直半弯着,就像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哈巴狗一般。

    张松龄才不相信伪军们的瞎话,什么叫没有恶意?没有恶意,犯得着这般兴师动众么?!要知道,自己这边只有一把步枪外加一把盒子炮,而鬼子那边,如果把伪军也包括在内的话,人数已经超过了二十。

    动用半个小分队的鬼子和一个班的伪军,只为了抓他这个伤号。小鬼子那边,可真是给足了他面子!张松龄是卖卖人家出身,向来讲究别人敬自己一尺,自己就还别人一丈。跑着跑着,突然一转身,冲着追在最前方的伪军就扣动了扳机。

    谁也没想到他居然还敢停下来还击,跑得最积极的那名伪军连最基本的闪避动作都没来得及做,就被子弹打穿了肺脏。丢下步枪,单手捂住胸口倒了下去,大股的鲜血夹杂着破碎的肺叶涌上嗓子,憋得此人无法呼吸,喉咙处“呼噜噜”如风箱一般作响。

    其余伪军吓得立刻趴在了地上,撅着屁股胡乱放枪,二百多米的距离,他们可没有张松龄那个准头。爆豆子的枪声响成了一片,却连张松龄、孟小雨和大牛三人的汗毛都没碰到一根,眼睁睁地看着三人逃进了树林深处。

    “八嘎!”鬼子军曹跳下战马,一脚一个,将伪军们踢成了滚地葫芦。“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们还在这里lang费什么子弹?都给我滚起来,进山去搜。咱们今天就是把这座山给翻个遍,也要把张中尉给找到!”

    他说话虽然略带一点儿东北口音,却是如假包换的汉语。伪军们被骂得面红耳赤,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身,在同伴的尸体前,重新整队。

    “刚才那一枪,肯定是蒙上的。他不可能次次都蒙得一样准!”灰袍子也从马背上跳下,板着脸给众伪军们打气儿,“这次行动,我可是在坂本长官面前夸下海口的,一定会把那个**中尉给他带回去。你们几个,可千万记得给我长脸!”

    “是!”伪军们立正敬礼,回答得有气无力。

    对面树林里的确只藏着一个敌人,可人家是二十六路特务团的精锐。去年在核桃园那边,坚守了六天六夜的精锐!而大伙呢,自打穿上这身皮之后,连子弹都没正经打过几颗,拿什么跟人家二十六路特务团的人去较劲儿!

    “没吃饱饭么,你们几个,给我大声点儿!”在自家主人面前露了怯,灰袍子的狗脸有点儿挂不住了,扯开嗓子,再度高声命令。

    “是!长官!”伪军们又一次齐声回应,比先前那回效果稍好一些,却怎么都提不起精气神儿。

    “算了,朱君,他们,原本就不是用来对付正规军人的,没必要对他们要求太严苛!”不想给灰布袍子继续lang费时间的机会,鬼子军曹笑着阻止,“对付精锐,就一定得用精锐才行。小田君,你带咱们的人头前开路,让朱君的人跟在你身后,观摩,学习!”

    “嗨依!”被唤作小田的鬼子伍长早就憋得浑身痒痒,大声答应着,端起步枪,“所有人,呈散兵队形,进攻!”

    “进攻!”其他六名小鬼子迅速分成三组,每组两人。其中两组分左右向山坡上的树林包抄,最后一组则寻了个相对平坦的位置,将一门掷弹筒架了起来,缓缓调整射角。

    四月的山区,树木才长出新叶没多久,无法完全遮断人的视线。很快,掷弹筒手就在二百五十米外的一棵老树后,看到了枪管的反光。他迅速抓起一枚手榴弹,填入筒口。还没来得及拉动击发带,耳畔忽然听见“啾——”地一声尖啸,紧跟着,掷弹筒就自己跳了起来,重重地砸在了他的鼻梁骨上。

第一章 山居 拢

    第一章山居(三下)“神枪手!“两组负责左右迂回的小鬼子,立刻趴在了地上,漫无目的地开枪还击。被手中武器档过一劫的掷弹筒组两名成员,则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小土包之后,连吃饭的家伙都顾不上去捡。

    对于普通士兵而言,神枪手在战场上是比大炮还可怕的存在。炮弹飞过来时伴随着凄厉的尖啸声,经验丰富的士兵完全可以抢在炮弹落地之前跳进隐蔽处,最大限度地避免被弹片炸碎的危险。而被一个神枪手瞄上,则就等于一条腿迈进了鬼门关。你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扣动扳机,待听到枪声,死亡已经近在咫尺。

    今天树林里的那个中国士兵,显然是神枪手中的翘楚。要知道,隔着二百多米的距离,掷弹筒在射击者眼里只有一根香烟粗细。而射击者既然能在二百米之外准确打飞一根香烟,下一回瞄着谁的脑门儿开枪,子弹就绝对不会落在此人的耳朵上。

    第一枪打掷弹筒目的在于示威,第二枪就要动真格的。六名小鬼子都不傻,谁也不愿意做第一个被神枪手看上的靶子!

    “晦气!”张松龄低声骂了一句,迅速拉动枪栓,退下已经击发过的弹壳,重新瞄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才没兴趣跟小鬼子玩什么开枪示威的鬼把戏。刚才那一枪他瞄的是掷弹筒手的脑袋,因为对地形的影响估计不足,才落到了对方的兵器上。

    视线里的小鬼子们很狡猾,趴得一个比一个低。偶尔抬起脑袋打上一枪,也伴随着迅速翻滚的动作,令他根本没机会用准星套住对方。将枪口稍微抬高几分,他又试图瞄准鬼子军曹。却发现鬼子军曹将身体藏在了战马之后,举着一个白手绢,不停地挥动。

    “张大哥,小鬼子的军官好像在朝你招手!”负责用铁锹反光吸引敌军注意力的大牛从树后探出半个脑袋,低声提醒。

    “嗯!”张松龄缓缓放下步枪,用手指轻轻揉自己的眼眶。鬼子兵们的战场求生经验都非常丰富,他没有一枪必中的把握。而那些看上去呆呆傻傻的伪军,又实在不值得他lang费子弹。只要把小鬼子清理干净,伪军们自然就成了丧家之犬,连再朝人吠上一声的勇气都不会有,更甭说替其主人报仇了。

    见树林里始终没有发出第三颗子弹,鬼子军曹明白自己挥动手绢的动作已经被对方看见。从马肚子底下探出半个脑袋,试探着打招呼,“喂,对面的中国勇士,能不能先别开枪,听我说几句话!”

    “告诉他,有屁就放!”反正找不到打冷枪的机会,张松龄索性装得大度一些,侧转头,示意大牛替自己回答。

    “张大哥说了,叫你们有屁赶紧放!”大牛天生一副好嗓门,把手放在嘴巴上,大声回应。

    鬼子军曹在东三省混了很多年,当然知道这是一句侮辱人的话。但看在对方枪打得准头十足的份上,他决定唾面自干,“张君,在下野田正南,刚刚从满洲那边调过来。虽然没有参加过娘子关战斗,但是也知道你们二十六路军特务团是一支英雄的队伍。请准许在下向你,向你们二十六路军特务团的其他勇士,表示发自内心的敬意!”

    说着话,他煞有介事地在马肚子底下鞠了一个躬,也不管张松龄能否看得见。

    这家伙想干什么?小鬼子的哈巴狗,平定县保安队长,身穿灰色长袍的朱成壁,被自家主人的举动绕了个满头雾水。他今天在集市上,无意间得到了有一个**连长藏在老乡家中的消息。便立刻邀请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支皇军出马,与自己麾下的保安队携手去山区清理“反日余孽”。谁料双方刚刚开始交手,堂堂的皇军军曹就突然改变主意,主动跟“余孽”套上了近乎!

    非但他一个人被野田正南的开场白绕晕,躲在树林中的张松龄、孟小雨、大牛三人,此刻也是满脸错愕。在他们三人的印象当中,小鬼子就是一群穿了衣服的野兽,杀人防火,无恶不作。谁知道野兽今天怎么转了性子,居然开口说起了人话来?!

    “在下今天虽然带了很多士兵,但在下并不想在如此完美的天气里,与张君兵戎相见。那样,实在太对不起这周围的风景!”野田正南才不管别人有没有耐心听自己的啰嗦,继续东拉西扯。“在下在途中看到很多村庄,都象中世纪一样宁静。这是在大日本帝国和满洲都见不到的景象,在下非常喜欢,也不忍让美景毁于战火!”

    如果按照日本国的习惯,他还要再说上几段不相干的话,才可以转入正题。否则,就是极大的失礼。但张松龄却没耐心继续听下去了,再度端起步枪,大声打断,“别绕弯子,你到底干什么来了?”

    “在下,在下……”野田正南皱了皱眉头,对张松龄的“无礼”很是不满。“在下今天听闻张君隐居在山中,甚为觉得可惜。所以想邀请张君出山,就任平定县保安队长一职,协助大日本皇军,共同剿灭周围的赤色份子,还山区以安宁。不知道张君能否屈就!”

    “乒!”回答他的是一声枪响。子弹从二百多米外飞来,在他藏身的战马肚子上掏出一个毛笔粗细的弹孔。可怜的畜生悲鸣一声,抽搐着翻倒。将鬼子军曹野田正南压了个正着。

    “保护太君!”关键时刻,朱成壁表现得极为“忠勇”。从自家战马肚子后一个箭步窜出去,趴在野田军曹身边的泥地上,大声干嚎,“野田军曹,野田军曹挺住。野田军曹一定要挺住啊,我们这就把你拉出来,这就把你拉出来!”

    其余鬼子和伪军们也顾不上再追杀张松龄,连滚带爬地跑到战马尸体旁,努力向外拉扯自己的野田的胳膊。张松龄则迅速退下弹壳,扣动扳机,“乒!”又是一颗子弹,这回终于没有打偏,从背后射中的鬼子掷弹筒手,将其推了个狗啃屎。

    “啊——!”掷弹筒手惨叫着捂住自己胸口,却无法阻止血浆的喷出。保安队长朱成壁和他身边的鬼子、伪军们,都被喷了个满头满脸。“注意隐蔽!”被战马压断了肋骨的野田军曹拼劲全身力气,大声命令。

    即便他不提醒,鬼子和伪军们也不敢再把后背卖给一名神枪手了。屎壳螂一般四下滚开,寻找可以躲藏身体的土坑。野田军曹又深吸了一口气,在马尸体下面继续命令,“小田伍长,你立刻骑朱队长马回县城去,请求山本中尉做战术指导。其他人,掩护小田伍长,立刻,立刻!”

    “嗨!”被唤作小田的鬼子兵趴在地上,向另外一匹战马匍匐前进。其余鬼子和伪军们则将枪口指向张松龄可能藏身的位置,“乒、乓、乒、乓”,打得树林中木屑乱飞。趁着这个机会,鬼子伍长小田一跃跳上马背,趴在马鞍上向村外疾驰而去。

    张松龄即便枪法再好,也不可能一个人同时跟二十个人对射。躲在一颗怀抱粗的大树后面,轻轻揉搓眼眶。远距离狙杀目标,对目力的消耗非常大。才开了几枪,他的眼睛已经涩得象被沙子迷了一般。。

    孟小雨悄悄地爬了过来,用手指替他按摩太阳穴。这一次,她终于学会了收敛自己的力道,每一个动作都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大牛在旁边看得心里直发苦,却命令自己尽量不去想将来的事情。扭过头,主动替张大哥观察鬼子和伪军们的一举一动。

    胡乱开了一会儿枪,鬼子和伪军们抱着侥幸的心理,再度向战马的尸体处靠拢。“小鬼子还想救那个当官的!”大牛迅速将情况通知给张松龄,后者一个轱辘从树干后滚出来,抓起三八枪,用准星套中下一个目标。

    “乒!”另外一名掷弹筒手应枪声而倒。这是今天死在三八枪下的第四名倒霉蛋。其余鬼子和伪军再也顾不上抢救野田军曹,打着滚分散开去,继续朝树林里盲目地射击。

    “死在这样一个人的枪下,也算值得!”知道在援军开到之前,自己已经不可能被从战马的尸体下解救出来了,野田军曹心里没来由地居然涌起一股宁静。

    他是大板商人之子,初中毕业后被征召入伍,在满洲国驻扎了四年,参与几十次对“捣乱分子”的征剿。然这种杀人放火的日子,开始时给他的感觉非常刺激,直到有一次,他们堵住了一名“捣乱分子”的头目。

    那名“捣乱分子”的头目凭着一把盒子炮,在山洞子里跟他们对峙了三天三夜。直到他们动用了毒气弹,才终于解决了麻烦。可当他们依照惯例试图搬动尸体回去示众时,却发现尸体轻得就像一团茅草。几个同僚大为好奇,用刺刀挑开了尸体的肚子。里边只有少量苔藓和泥土,居然连半点而粮食的痕迹都找不到。

    捣乱分子们没有足够的粮食,没有足够子弹,没有御寒的棉衣!但是,他们却永远不会放弃抵抗。在将捣乱分子头目尸体丢下的那一瞬间,野田正南突然觉得,帝国可能会输掉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中国太大了,人也太多了。其中不乏肯“顺应时势”的家伙,象朱成壁和他麾下的伪军,但那往往都是无能之辈。而那些真正有本事,真正堪称武士的人,却宁可把身上的血流光,也不肯向强者屈服。这让他感觉非常疲惫,经常在梦中看见自己,被绑在大树上,象自己曾经对待中国俘虏那样,用刺刀开肠破肚!

    血债血偿!噩梦中,他听见无数声音这样喊。他知道那些声音是真实的,就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与他近在咫尺。他不想死在中国,他不想被中国人清算,他想回家去,继续读书,继续过樱花下把酒狂歌的日子…..

    四月,大阪的樱花已经谢了多时吧!在体内鲜血将要流尽的时刻,野田军曹叹了口气,眼前出现了一望无际的殷红。

第一章 山居 (四 上)

    第一章山居(四上)听着战马下的呻吟声一点点变低,平定县保安队长朱成壁懊悔得连肠子都开始发青了。如果今天他仅仅将探听到的消息汇报给日本人,而不是主动请缨带队前来“剿匪”的话,一个“检举顽匪得力”的功劳肯定是跑不掉的。可现在,同来的七名日本兵已经死了仨,即便最后能将树林中那名姓张的**连长抓获,他回去后恐怕还是会落下个“配合皇军作战不利”的罪名!

    作战不利,那是要被撤职处分的。而一旦失去了保安队长这身官皮,他就又变回了原来那个谁见了都要躲着走,哪怕多看一眼,都觉得丢了身份街头小混混朱二。非但再不会被当地大户们众星捧月一般供着,恐怕有人还要趁机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都不得翻身。

    即便不会被撤职处分,一旦失去了山本中尉的欢心,恐怕他这个保安队长也当不长久。要知道,眼下平定县城盯着保安队长职位的人,可不止是一个两个。随着南京城被攻破的消息传开,改朝换代,已经成了很多人眼里不可更改的现实。既然已经避免不了江山易主了,那么再帮日本人做事,就不能算卖国,而是要算成善于审时度势。当年大清入关的时候,那些善于审时度势的家伙们,不都发达了么?!至今山西商人们提起八大皇商来,谁不是羡慕得两眼放光?!谁还会记得他们当年勾结女真人出卖了多少自家同胞?!

    朱某人只是比其他竞争者看得更远一些,或者是更敢赌一些,凭着带领日军追杀**伤兵的功劳,才把保安队长的职位抢先一步攥在了手中。那些潜在的竞争者们当然不会服气让一个昔日的小混混骑在自己头上,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在山本中尉面前给朱某人下蛆。而朱某人如果想保住眼前的富贵荣华,就必须竭尽全力将野田军曹被战马压死给自己带来的负面影响,消减到最小。至于消减的办法么,恐怕眼下最合手的一个便是……

    猛地一咬牙,他用恶毒的眼睛扫视整个战场,“鲍六子,李二蛋,胡三孬,韩大疤瘌,你们四个跟我走,其他人,给我钉在这里,千万别让树林里那个家伙有机会冲出来!”

    “是!”被点到名字的四个伪军早就不想继续跟树林里的神枪手对峙了,一个个蚯蚓般,倒退着往战场边缘爬。三名幸存的小日本鬼子见状,立刻暴怒,端起三八枪,趴在地上,呜哩哇啦地冲着朱成壁大喊大叫。

    “太君,息怒。太君,息怒!”虽然职务比这几个日本小兵高得多,朱成壁依旧得给对方当孙子。趴在地上,朝几名日本鬼子不断比划,“我的,进村子里的,抓人,放火。抓人放火的干活。那个**中尉肯定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咱们把村子里的人都杀光。咱们用这里的村民做人质,人质的干活。逼他投降,投降!”

    “绑票,绑票,太君懂我的意思。我的绑票的干活,太君们在这里,盯着,盯着的干活!”

    “太君不能动,小心,那个人枪法太准。咱们硬拼的不要,智取的干活!”

    接连比划着说了好几遍,鬼子们才终于明白了朱成壁的是条好狗的干活,趴在地上,悄悄地冲他挑起了大拇指。朱成壁高兴地把脑袋当尾巴晃了晃,然后带着麾下爪牙,迅速向后爬去。很快,就消失在了三八枪的可瞄准范围之外。

    张松龄在树林中,将鬼子和伪军们的一举一动,都看了个清清楚楚。他猜到那个伪军头目接下来肯定不会干好事,但双方间隔的距离太远,伪军们又将身体贴在了地面上爬行,他根本无法打得中。而趴在原地的鬼子和伪军们,也不肯再给他轻松瞄准的机会,将三八架在地面上,不断朝树林内盲目射击。

    “啪!”“啪!”“啪!”“啪!”,子弹打在张松龄藏身处附近的树干上,掀起一片片暗绿色的树皮。他谨慎地还击了几枪,但打在了鬼子和伪军们身边地上,除了将对方吓了一跳之外,再无其他任何意义。

    接连几颗子弹落在了空处,让伪军们士气大受鼓舞。他们终于发现,树林里的那个神枪手,也不象自己想得那么可怕。至少说,在自己这边的人将身体压得足够低的情况下,那家伙再也创造不出先前五颗子弹要了四个人命的奇迹。有名脸上长者青色胎记的家伙存心在鬼子们面前表现,将脖子抬起来,大声威胁,“喂——,树林里的人听着,赶紧把枪扔出来投降。皇军的大部队马上就到了,那时候,你再想……”

    “乒!”一颗子弹贴着他的头皮掠过,带起几点红光。脸上有胎记的家伙赶紧将鼻子埋进泥土中,同时伸手朝自己的脑袋上乱摸。热乎乎的鲜血顺着他的胳膊淌下,将他的眼睛照了个通红。

    “救命啊,我中弹了,我中弹了!”脸上有胎记的家伙惨叫着,在地上来回翻滚。肚子里的屎尿顺着裤腿,淅淅沥沥而出。距离他最近的鬼子兵被熏得直犯恶心,探过枪管,用力狠捅,“八嘎特内俄妈哟啊…….”

    “啊——”脸上有疤瘌的家伙听不懂日语,还以为太君们想替自己迅速“解决”痛苦。眼皮一翻,彻底昏死了过去。其余的伪军们觉得自家的脸都被此人给丢尽了,索性将脑袋扎在青草丛中,彻底做起了缩头乌龟。

    鬼子们和伪军们不抬头,张松龄就找不到下手机会。想了想,轻轻冲孟小雨和大牛两人使眼色,“上山,把他们引到山里去,咱们再想解决办法。”

    “我知道一个山洞,以前陪我爹打猎时,经常在里边休息!”孟小雨抓起盛放肉干的布口袋,转身就往山坡上走。

    大牛的嘴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开口。蹲下身,架住张松龄的一只胳膊,快步跟在了孟小雨背后。

    还没等三人走出树林,有股焦糊的味道,就突然从背后传了过来。紧跟着,又是一阵凌乱的枪响。“啪!”“啪!”“啪!”“啪!”,声声急,声声催人老。

    “小鬼子又要干什么?”孟小雨皱着眉,迅速回头。一望之下,两腿就像扎了根一般,再也无法挪动半步。

    张松龄和大牛也纷纷回头张望,只见平素安宁得如世外桃源般的龙泉寨里,此刻却腾起了大股大股的浓烟。影影绰绰,几个伪军们押着数十名父老乡亲,快步向树林方向走了过来。

    那些以为事不关己没选择逃离的百姓,都被汉奸朱二给抓做了人质,无分男女老幼。

    酒徒注:《家园》第七卷,终于整理完了。从今天开始,继续努力更新。除非极其特殊情况,尽量不断更。

第一章 山居 (四 中)

    第一章山居(四中)“狗日的,哪(我)跟你们拼了!”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心神之后,大牛捡起一根碗口粗的干树枝,就朝树林外冲。孟小雨手疾,一把从背后将他拉住“你干什么,外边可有十好几条枪!”

    “哪(我)娘,哪(我)娘在那边!”大牛挣了几下没挣开,跺着叫大喊。“松手,松手,不然哪连你一起打!”

    “有胆子你就打,你把我打死了,也救不了你娘!”孟小雨根本不怕对方的威胁,伸出另外一只手,握住树枝的中央,“张大哥在这儿,张大哥一定有办法!”

    最后一句话,让已经处于狂暴边缘的大牛立刻恢复了冷静,丢掉树枝,走到张松龄身边,大声要求,“快打,快打那个穿长袍的家伙。那家伙姓朱,抓你的小鬼子全是他领来的。孟大叔也是被他害死的!”

    “你说什么?”张松龄和孟小雨伸出手,每人扯住大牛的一条胳膊,“你再说一遍,孟大叔怎么了?”“我爹怎么了!”

    看到两双通红的眼睛,大牛下意识地连连后退,“孟,孟大叔被那个姓朱的害死了。孟大叔手里有一张豹子皮,姓朱的看上了想不给钱就拿走。孟大叔扯住不放,姓朱的就开了枪。然后有人……..”

    话还没等说完,孟小雨已经悲鸣一声软倒于地。张松龄迅速冲过去,抱住孟小雨。却又被大牛从背后扯住衣袖,“大哥,赶紧救哪(我)娘,赶紧开枪打死那个姓朱的。你把姓朱的打死,哪(我)娘他们就有机会逃走了!”

    这个建议倒也有几分价值,只是难度太大了些。张松龄用手探了下孟小雨的鼻息,确定她只是因为悲痛过度而陷入了昏厥。点点头,低声命令,“你留在这里照顾他,我想办法去救你娘!”

    “你只要开枪打死那个姓朱的…….”对于张松龄的枪法,大牛带着一种无法理喻的信任。然而现实却是残酷的,隔着将近一里路的距离,恐怕真正用子弹堆出来的狙击手也没把握能打中目标,更何况姓朱的汉奸还小心地将身体藏在了村民背后。

    “距离太远,我得从侧面绕过去。一会听见枪响,无论我打没打中,你立刻带小雨进山!”

    “嗯!”大牛的脸上,在惶急之外登时又涌起几分神圣,“只要哪(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让别人欺负小雨。”

    这个承诺的真实性,张松龄丝毫不会怀疑。去年在葫芦屿车站前,田胖子与韩秋两个,就争相用自己身体为对方遮挡子弹。而大牛对孟小雨的爱,丝毫不比田胖子对韩秋少,尽管这份爱有时看起来非常一厢情愿。

    拎着子弹袋,他悄悄地从树林中朝人群迂回前进。三八枪的弹道稳定,最大杀伤距离高达一千多米。然而他自己有把握击中目标的距离,却只在二百米上下。如果再加上一枪毙命和不发生误伤这两条要求,那距离还得拉到更近。至少在一百五十米内,才能有绝对的保证。

    那就意味着,他必须迂回到眼下正对着树林胡乱放枪的鬼子和伪军们侧后。即便能找到机会开枪打死汉奸朱二,接下来,恐怕也立刻要被其余的鬼子和伪军前后夹击,很难再活着离开。

    此刻的张松龄,已经不是去年刚刚背上枪的那个小菜鸟。几次在鬼门关下打滚换回来的经验和老搭档廖文化的那些言传身教,都清楚地提示他,他正一步步将自己往绝路上送。可伪军们押的是他这半年来朝夕相处的邻居,他无法狠下心来带着孟小雨扬长而去。更何况,曾经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孟大叔也死在了那个姓朱的汉奸手中,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仇人继续留在人间逍遥。

    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骨子里,张松龄还是个读书人。那些幼年时曾经死记硬背,根本不曾理解的古圣先贤之言,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他的行动。回头望着孟小雨和大牛两个藏身的地方笑了笑,他将最后一缕杂念抛到了脑后。小心翼翼,无比谨慎地挪动身体,四百米,三百米,两百五十米,近了,更近了。近得已经能看清楚汉奸朱二脸上那狰狞的笑容......

    平定县保安队长朱成壁,丝毫没感觉到张松龄正努力向他靠近。兀自伸着盒子炮,在一名年青的后生头上敲敲打打,“走快点儿,都给我走快点儿,没吃饭那你们。到太君那边去,给我朝树林子里头喊话。让姓张的赶紧走出来自首。妈的,老子这回不让他尝尝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老子就白当了一回保安队长!”

    “二子,你给咱们老朱家留点儿德吧!”人群中,有名跟朱成壁沾亲带故的老者,颤颤巍巍地劝诫,“他再怎么着,也是咱们中国人。你今天为了讨好日本人活剐了他,日后就不怕咱们中国人的军队打回来么?!”

    “我呸,你个蠢货,不想死就给我闭上你的臭嘴!”朱成壁一口浓痰喷过去,吐了老者满头满脸,“**连南京都他娘的丢了,哪还有机会打回来?!只有你们这些山村老赶,才会以为煮熟的王八还能翻身!”

    “我,我可是你叔公呢!”老者一边用手擦脸上的痰液,一边悲愤地抗议。“你小时候吃不上饭,我可是背了一袋子苞谷,走几十里路送到你家里头去!”

    “就是,就是,二子,做人不能没有良心。你摸着自己胸口想想,咱们龙泉寨的人,什么时候亏待过你?!”

    “疤瘌,你就这么对待你三姨夫!”

    “二蛋,你娘要是知道你今天干了什么,肯定得拿剪子戳了她自己的脖子!”

    其他百姓也不服气,一边走,一边七嘴八舌地嚷嚷。

    听到这些话,朱成壁麾下的几名爪牙,脸色明显开始发红。端在手里的三八枪颤颤巍巍,枪口越指越低。

    朱成壁哪是为了几句数落就改变注意的人,举起盒子炮,朝着天空恶狠狠地放了一枪,然后将冒着青烟的枪口直接顶在了自家未出五服的叔公头上,“闭嘴,你再敢跟老子啰嗦一句,老子直接崩了你!还有你们,也都给我闭嘴,否则,休怪老子不客气!谁跟你们沾亲带故?太君说了,窝藏捣乱分子者,全家连坐,此刻告示就在娘子关的城墙上贴着!老子的脑袋被驴踢过了,才跟你们这些蠢货乱攀亲戚!”

    鲍六子,李二蛋等几名伪军听了,心中登时一哆嗦。赶紧又把已经指向了地面的枪口抬起来,重新对准人群。百姓们没想到自己无意间已经“犯”下了这么大罪过,再顾不得跟几个伪军翻旧账,纷纷开口辩解道,“我们没有窝藏他。是孟猎户把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老孟山那倔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根本不听大伙的劝!”

    “对啊,对啊。况且姓孟的也不是咱们当地人,他二叔,你不能把外人做的错事,算在咱们这些乡亲头上!”

    “没窝藏,至少也是个知情不报的罪过!”发觉自己的威慑见效,朱成壁决定再接再厉。“念在都是乡亲的份上,我可以替你们在皇军面前解释一二。但你们自己也得做点事情,证明自己的清白。谁出来带个头?跟我朝树林里喊话,让里边的人赶紧放下枪出来投降,别拖累大伙!”

    百姓们立刻全不吭声了。向朱二这个地痞乞怜是一回事情,帮鬼子对付**连长则是另外一回事情。前者顶多算好汉不吃眼前亏;而后者,却是辱没了自家先人,死后都没脸进祖坟的勾当。

    “全给我站住,一起朝树林里头喊话!”估摸着已经接近了树林中神枪手的准确命中距离,朱成壁停住脚步,朝乡亲们做最后的动员,“赶快,扯开嗓子喊,让他出来投降。否则,别怪老子心狠手辣!”

    回答他的还是一片沉默。百姓们纷纷低下脑袋,谁也不肯主动带这个头儿。保安队长朱成壁又是逼迫,又是威胁,却始终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把心一横,躲在自家叔公身后朝树林方向喊道,“姓张的,这边的情况,想必你已经看清楚了。老子给你三分钟时间考虑,到底出不出来投降?如果三分钟过后,你还继续顽抗,老子就杀这些蠢货给你看。你每多考虑三分钟,老子就杀掉一个。老子不是吓唬你,老子绝对说到做到!”

    “冲着树林喊,让他救命!”用盒子炮顶了顶自家叔公的脑袋,朱成壁继续沉声命令。手指扣在扳机上,缓缓加力。

    张松龄就藏在距离人群一百三十多米的侧前方的草丛中,将汉奸们的所有动作都看了个清清楚楚。可朱二身体一直就躲在人群当中,他很难用准星套住此人身上的要害。

    三八枪不能连发,每射击一次,必须重新拉动枪栓,退出弹壳,让撞针返回到击发位置。如果第一枪干不掉朱二,紧跟着,就要面临十几把步枪的疯狂反击。张松龄没有丝毫把握,自己还能有机会开第二枪。

    正犹豫间,那名与朱二沾亲带故的老者突然扬起手来,狠狠给了朱二一个大耳光,“你个畜生,老子当年,为什么没让你活活饿死。有种你就……!”

    “乒”一声枪响,将他的怒斥打断。汉奸朱二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将老者的头颅打了个四分五裂。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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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烟尽处介绍:
所有发生在过去的事情,无论是非对错,都已经成为历史,无法改变,也不能改变。 所有生活在过去的人,无论贤愚不肖,都已经成为逝者,不必涂抹,也无法涂抹。 历史只是过去留下来的记录,无论后人喜欢与否,都将存在。正如白垩纪的化石,经历数十万年光阴变换,依旧鲜活如生。 谨以本书献给那些曾经为了中华民族不被奴役而战斗过的人,无分信仰。烽烟尽处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烽烟尽处,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烽烟尽处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