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一章 弄人
而薛涛举报有功,燕追又定会留薛府一条命脉,以续薛家传承,同时亦显君王仁德。
他是算无遗策,只是傅明华却想到了阴丽芝,不知此时的阴丽芝,心中该是何等悔恨痛苦了。
薛嬷嬷等人听了这话,都说不出话来。
虽说如今几人已经离开了江洲,跟随在傅明华身侧,与四姓已经关系不大。
只是此时听到阴丽芝落得如此下场,也不免有些叹息了。
“怎么会是他?”
余嬷嬷忍不住皱眉,她手里还抱着傅明华一只玉足,正轻轻捏拿:“怎么会是他?”
她又重复了一句,话中透着惊讶之色,显然对此事十分不敢置信的。
“薛世子夫人对他用情很深……”碧蓝也接了句嘴,叹息了一声,早前还曾听说过阴氏送了嬷嬷至洛阳,为阴丽芝调理身体,想为薛世子开枝散叶的。
哪知事隔没有多久,便出了这样一桩事。
“当初娘娘曾提醒过她……”碧云温声提醒。
当日崔大太太设宴,傅明华曾与阴丽芝见过面,私下说过话的。
彼时阴丽芝还曾提及,阴氏送来的嬷嬷说她身体遭过人暗算,所以她嫁入洛阳多年,肚子才一直不见消息。
傅明华还提醒过她,说兴许薛世子亦曾中毒,最后二人不欢而散。
“娘娘说话,向来不是无的放矢,若当时世子夫人曾将此话记在心上,也不会落得如今下场的。”
碧云说了这话,薛嬷嬷等人的目光就落到了傅明华身上,她微笑着倚在炕桌上,正轻捻着指尖,听到这桩事好似也并不如何意外的模样。
“娘娘……”碧蓝忍不住唤了一声,她对阴丽芝如今的下场,好似并不意外,又好似并不觉得痛快的模样,只是被碧蓝唤了一声后,傅明华转过头来,叹了口气:
“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有意思了。”
她曾向阴丽芝借过两回兵器,每一回她无一例外的都曾拒绝了。
傅明华曾与她说过,她当日不肯借出兵器,将来怕是多的都要送出来的。
她曾说过让阴丽芝不要后悔的。
当初她说过的话,还言犹在耳,只是不知如今的阴丽芝是不是已经后悔了。
定国公府里,薛涛被刘政知亲自令人送进宫中的消息传进阴丽芝耳朵里时,她便已经隐隐觉得不妙。
阴丽芝只是对薛世子用情很深,但她并不是傻子。
当初阴氏与容涂英牵桥搭线,还是因为定国公府的缘故,薛涛身为定国公府的世子,对于其中内情多少也是知道几分的。
尤其是这大半年以来,薛涛有意无意,在向她打听一些阴氏的事,她不疑有他,情到浓时,便将自己得知的事都说了。
此时才知道害怕!她一晚上眼皮跳得厉害,也总是有些心神不宁的,仿佛要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近来定国公府出事之后,薛府的人便没有一日是得了安宁的,阴丽芝为了定国公府的事,又为阴氏担惊受怕,深恐阴氏当初与容涂英勾结一事遭人揭发出来了,近来吃不香睡不好,人都眼见轻减些了。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不时起声问一句:
“世子可是回来了?”
薛涛进宫之后,便一直没有消息传回府中来。
他向来宠阴丽芝,身边连通房都没有再置过,若是回来,定是会回她院中的。
丫鬟看她眼底下的乌青,便劝慰她道:
“您不要担忧,兴许世子是想着了救定国公府的方法,才进宫见皇上。”
阴丽芝听了这话,便更感担忧了。
薛涛性情如何,阴丽芝是再清楚不过了。
定国公府上有长公主在,下有国公薛晋荣,凡事轮不到薛涛做主,又有什么样的事,值得他连夜要向皇上秉报?
她想到了阴家,便吓得浑身直抖。
丫鬟还在劝她睡一会儿,可是阴丽芝又哪儿睡得着?
她一面心中觉得并无可能,一面又不由自主的,也想起了当日崔大太太所置办的宴席中,她与傅明华说到自己遭人下毒一事,傅明华与她说过的话。
“兴许世子也中毒了……”阴丽芝喃喃自语着,下人听得不大分明,有心想要再问,她却不耐烦的挥手:
“快些让人去二门处,问问世子回来了没有。”
她掀了罗衾起身,慌乱之中连脚踏上的绣鞋也未踩得齐整,吩咐着:
“请朱嬷嬷过来。”
朱嬷嬷是阴氏送来擅调理身体的婆子之一,擅医术,也是当初曾说她身体中过手脚的人之一。
从当日朱嬷嬷进了洛阳至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是当初因为傅明华一句话的缘故,阴丽芝心生隔阂,许久才召她一次把脉开药。
这朱嬷嬷也看得出来阴丽芝不喜她,每次把脉并不多话。
此时她将人召了过来,阴丽芝忍了心中慌乱,秉退身边丫鬟,沉声问道:
“我的身体,如今如何了?”
她以前不待见朱嬷嬷,每次把完了脉,待她开了方子之后,便令人赏了她就使其退下。
朱嬷嬷此时听她一问,便愣了愣,阴丽芝此时已经是心乱如麻,没有立即得到答案,脸上便显出狰狞之色:
“说!”
朱嬷嬷跪了下去,斟酌再三:
“奴婢,想要再把一次脉。”
阴丽芝死死咬住嘴唇,将手臂伸了出来,一面将头别开。
灯光下,她的眼睛紧闭,牙齿死死咬住嘴唇,睫毛颤得厉害。
朱嬷嬷的手搭在了她的腕间,半晌之后又伸了手去按压阴丽芝的肚腹:
“您近来,月信可是准时,色泽是不是极深,且时间极长?”
她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阴丽芝都忍了心中感受答了。
朱嬷嬷便踌躇道:
“奴婢为您开了药方,照理来说,毒应该减轻了许多。”她说到此处,顿了顿:“可是,您的症状不止没有减轻,反倒越发严重。”
她按压阴丽芝肚腹下侧,她又隐隐作痛的感觉,月事也不如之前了,像是症候较之以往,越发严重。
身边服侍的下人早就已经被再三的梳理过,阴丽芝便想起了傅明华问的话:“兴许世子也中毒了。”
第六百三十二章 早埋
在这样的时候,除了薛涛,没有谁再有机会像这样对她下毒的。
其实她自己心中是早有所察觉,只是一直不敢承认罢了。
她突然间忍耐不住,一把将朱嬷嬷推开,自己趴在桌案上便放声大哭。
“夫人……”
朱嬷嬷冷不妨被她一把推开,又听到阴丽芝的哭声,吓了一跳,忙要来扶她:“夫人……”
“滚!滚出去!”阴丽芝抬起头来,泪水糊湿了眼睫,一双眼睛通红,脸上带着凶狠之色:
“滚!”
她喊完这话,又高声的令人去问薛涛回来没有。
朱嬷嬷看她浑身直抖,神情癫狂激动,心中也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只是又不敢相信,阴丽芝身上的手脚,会是她枕边人下的手。
她还在大声的催问薛世子下落,夜半三更时分,定国公府里都被她吵得不得安宁。
丫鬟婆子试图上前安抚她,她却取了妆匣中一把金剪出来,发了疯似的去剪床榻上的绣被,将那绣被上绣着的鸳鸯绞了个粉碎。
她又去抱以丝线织成的枕头,一剪子下去,枕上串着的珠玉刹时便散了一地。
下人被她这模样吓得发疯,又怕她拿剪子不知轻重伤着了自己,忙要上前去夺。
“您怎么了?世子很快就会回来的,兴许只是有事耽搁了……”
“不要提他,不要提他。”
阴丽芝便只是不停的哭,一甩头眼泪珠子便飞溅得四处都是。
她被乳母抱住,泣声道:
“是我,是我错了……”她担忧薛涛进宫,是要出卖阴氏以保定国公府的荣华。
否则定国公府如今的光景,他还有什么本事能保得住?
想起以往床榻之上,夫妻情侬之后曾说过的那些话,阴丽芝便更是慌张了,她想起了阴氏一族,想起了父母,此时又悔又怕。
“如今有没有方法,能出薛府,求江洲、青河的人救阴氏呢?”
直到此时,阴丽芝才发现,她嫁入定国公府这几年以来,府中自己没有安插半点儿人手,被薛涛哄得仿佛魂儿都丢了。
府中她的人,除了当日阴氏带来的心腹嫡系,定国公府里,没有什么人是听命于她的。
府外又有重兵把守,这一刻阴丽芝的心里,就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蛾,拼命挣扎,却难以逃脱。
外间有人进来,是定国公夫人彭氏身边的婆子,她皮笑肉不笑:
“这是怎么了?”
屋中已经是一片凌乱,茶盏被砸了一地都是,罗衾、珠玉也四处飞散,阴丽芝还倒在下人怀中直哭,那婆子扯了扯嘴角:
“长公主年事已高,近来又为定国公府前程忧神,实在不宜再受这般吵闹折腾。”
婆子叹了口气,又看了阴丽芝一眼:
“夫人听说您在急着找世子,有话不如明日再说。”
阴丽芝一听得这婆子提及薛涛,顿时眼眶通红,又奋力挣扎:
“我要见他,我要见他问个清楚。”她神情激动,额头青筋都迸裂出来了,那婆子不想自己提及薛世子,会使她如此激动,也是吓了一跳,本能退了两步:
“您……”
“我要见他,我要见他问个清楚!”阴丽芝被乳母抱住,还在试图往婆子挣扎,那婆子吓了一跳,又问了屋中下人几句,只是却问不出什么,便又匆匆回去复令了。
薛涛是天将亮时,才回来的。
阴丽芝一宿没睡,听到薛涛回来的消息,推开了身旁的人,跌跌撞撞便跑到门口。
初冬的洛阳清晨十分寒冷,她慌乱之下是赤着双足出来的,风一吹来,廊下灯笼都在轻轻晃荡,挂在梁上的铜勾在摇摆间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下人取了斗蓬出来,天才将蒙蒙亮,灯笼中的灯油都未燃尽,仍亮着火光。
薛涛从廊前一步一步朝门口走来,不知是不是哭了一宿的缘故,阴丽芝看不大清楚他的眉眼,却能看到他上扬的嘴角。
他好像心情很好,穿了一身圆领青袍,头戴幞头,腰佩玉环,足下踩的是皂靴,玉树临风。
可是阴丽芝不知为何,却是觉得一股寒气透脚而入。
夫妻俩人都是一宿未睡,他是入了宫,而她是等得上了火。
此时见面,他衣裳整齐,而她却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
“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薛涛微微一笑,目光从阴丽芝的脸上,缓缓往她身下移,落到她一双玉足之上,她才刚站了一会儿,脚便已经冻得发红了。
“连鞋也未穿。”
他话里似是透着讥讽,阴丽芝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进宫里,与皇上说什么了?”
她声音有些干涩,这几年来,薛涛对她很好,事事顺从,脾气又十分温和,从未有过忤逆的时候。
阴丽芝问了这话,薛涛也不回答,将脸别开了些,望着庭院中的景致,轻声吟唱:
“冬夜长,殊未央,月明白露澄清光,层城绮阁遥相望。”他念着念着,自己便笑出了声来,转过头问:
“夫人怎么还没睡?”
阴丽芝极力控制着自己浑身的颤抖,忍了心中的惶恐不安,尖声问道:
“我问你,你进宫里,与皇上说些什么了?”
薛涛听了她这样一问,脸上笑意便越发深了些:
“一宿未眠吗?”他叹了口气,摇头晃脑:
“我已经好几年都如此了,都睡不着。”
他脸上的笑意逐渐变得冰冷,露出来的牙齿带着森然之色,仿佛择人而噬的野狼,阴丽芝尖声的问:
“我问你,你与皇上说什么了?”
他渐渐收了笑容,冷冷盯着阴丽芝看。
清晨的寒风吹刮在阴丽芝身上,可是这一刻她身体的寒冷却及不上她心里万分之一。
薛涛的表情越发笃定了她心中的猜测,她前一刻还急着想要从他口中听到答案,下一刻便觉得有些害怕听他回答了。
世子似是猜中了她心里的想法,又咧着嘴角笑了起来,仿佛与以往每一次和她说话时的语气、神态一模一样,笑着答道:
“我进宫与皇上说,阴氏及河东道都乐侯府严家,昔日都是与容涂英有过勾结,图谋造反的。”
第六百三十三章 祸根
阴丽芝最担忧的事,被他以这样似与她说笑般的口吻说了出来。
薛涛好似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令她十分恐怖的话似的,语气平缓,仿佛只是寻常与她闲聊。
虽说早就心中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是阴丽芝这一刻却依旧觉得天旋地转。
她仿佛被人迎面重重的击打了一拳,张了张嘴,心里翻涌得厉害,嘴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还记得昔日江西以瓷窖而名闻于世的余家,如今夫人还记得,现在存活了几人?”薛涛之前一番话说出口,便已经使房中下人震惊了。
他朝阴丽芝走了过去,每走一步,便说出一句令阴丽芝身体抖得更重的话:
“余氏当年,可是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存活于世的人,又有谁敢说自己乃昔日江西余氏后人呢?”他含着笑意,朝阴丽芝靠近,侧头与她小声说道:
“当初的余氏,像不像将来的阴氏?”
阴丽芝突然伸出手来,想要去推他。
只是她的手还没沾着薛涛的衣裳,他便率先伸出手来,重重的推了她一把,使她‘咚咚咚’赤足在地上倒退了几步,才‘嘭’的一声摔倒在廊上。
廊外结了些霜珠,她脚尖一蹭到,便冻得紧紧的蜷缩,显出几分痛苦之色。
薛涛突然放声大笑,笑得浑身直抖:
“原来你也是一推便倒的,我还当你如磐石,坚不可摧。”
他居高临下,一脸轻蔑的盯着阴丽芝瞧。
阴丽芝仰头看他,能从他眼珠中看到此时自己可怜的模样。
她出身四姓之一的阴氏,嫁进定国公府后也是高高在上,何曾有过这样狼狈不堪的模样。
在她心中,对她一向温存体贴的丈夫,此时好似变了个人似的。
究竟是他伪装得太好,还是她太傻了?
成婚这样多年,她都没有看清楚过?
她忍了眼泪,颤声的问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
薛涛听她这样一问,愣了一下,先是反问了一声,紧接着又冷笑:
“当然是因为,我厌恶阴氏,厌恶世族,也厌恶你了!”
阴丽芝听了这话,挣扎着想要起身,薛涛却又俯身重重推了她一把,将她又‘咚’的一声推回地上:
“你也有今日吗?”
“我们夫妻一场,我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要使你如此害我,如此害阴氏?”她尖声的叫,周围下人一时愣住,看这夫妻俩争吵,来不及上前将阴丽芝扶起身来。
“我这些年,身体不适,生不出子嗣,是不是……”
她话还没说完,薛涛便重重答道:
“是!”
阴丽芝手掌握成拳头,他这一声‘是’,对她来说简直如雪上加霜。
她早前一直安慰自己觉得不可能的话,此时在他痛快的承认之下,如同被自己重重的抽打了一耳光。
“为……”
“因为玉娘!”薛涛冲她恶狠狠的话,眼睛通红,神态间露出凶相。
阴丽芝想了许多,这一夜她想过薛涛是不是因为要救定国公府,而将阴氏置于水深火热之中,也想过其他理由,可是唯独没想到,薛涛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玉,玉娘?”
她眼中露出迷茫之色,其实玉娘是谁,她都已经记不得了。
但薛涛对她咬牙切齿,仿佛恨她极深的模样。
“她曾是我的房中人,遭你打死,可笑你竟然忘了。”
薛涛当日亲眼看到心中的人在自己面前咽气,那时阴丽芝高高在上,望着他冷笑。
当时的羞辱、无助与痛恨交织在他心中,他这几年来,无数次想过要报复,许多回想到阴丽芝有朝一日,得知真相时,不知该是何等的模样。
他也想过许多,可是单单没想到,阴丽芝连‘玉娘’是谁都不记得了!
这个毒妇!
她曾亲自下令让人打死的那个娘子,事隔几年,她竟然都记不清了。
这与他想像之中,阴丽芝痛苦悔恨的模样并不一样,他想要伸手去捉阴丽芝的肩膀,却遭人架了开来。
彭氏匆匆赶来,气得直抖:
“荒唐!”
两夫妻,一个坐倒在地上,一个凶相毕露,仿佛生死仇人一般,当着下人的面,“吵吵闹闹,是不是嫌定国公府事情不够多?”
昨日宫中大宴,丹阳郡主出了事,彭氏显然也是收到消息了。
定国公府的不顺连累了外嫁的女儿,她也是一宿没有睡得着,夜里唤了女医,把过了脉,吞服了些药,脸色仍旧不大好看。
阴丽芝这边已经闹了一宿,薛涛一回来两人又是吵上。
如今薛府正值多事之秋,这两人却像是嫌家中事情还不够多一般,闹得让彭氏火冒三丈!
“还不将世子夫人扶起来!”
彭氏捂了胸口,跺着脚喝斥,薛涛却冷笑了一声,往周围看了一眼:
“我瞧哪个敢!”
“这究竟是要干什么?”
彭氏急急的问,因说话太快,遭呛着了,还咳了两声。
服侍的下人忙不迭来为她抚胸顺背,她的儿子还远远望着她看,神情冷漠。
“你,你就是因为那个赵氏……”阴丽芝想了半晌,终于隐约想起了这么一个人来。
她当年由先帝亲自指婚,带着阴氏为她备下的‘嫁妆’,远嫁洛阳。
才嫁入定国公府时,她与薛涛之间并不是像后来那般‘夫妻恩爱’的,他有通房赵氏,极得宠幸,数次三番为了这个贱婢,下她脸面。
那时的阴氏出身世家,性情骄纵恣意,又哪受得了丈夫如此冷落,她当时与薛涛关系很僵。
她还隐约记得,因为这事儿,她还在当时向尚未出嫁的傅明华抱怨过,说是迟早要使赵氏与薛涛不得好过!
赵氏当时有意装腔作调,想引阴丽芝发火,有意在薛涛面前拿腔作调。
好几回阴丽芝吃了她的亏,而使夫妻越发生疏。
薛涛不喜欢她的性格,她又觉得自己低嫁之后尚不如一通房,感到火冒三丈时,赵氏再旧计重施时,她一怒之下,就令人将赵氏活活打了个半死,留她在薛涛面前咽了气。
第六百三十四章 后悔
当时的阴丽芝天不怕地不怕,还想着自己若是过得不好,也要使薛涛过得更不好。
他若不碰自己,而宠其他贱婢,她拿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打一双。
若他因为这个赵氏之死,而与她越发生疏,她便要薛涛断子绝孙,从此一个孩子没有才好!
阴丽芝想起自己当时曾与傅明华说过的话,眼睛瞪得越发大了。
可是与她所想的并不一样,薛涛并没有自此之后疏远她,反倒像是受到了教训,与她亲近了。
一开始她还颇为警惕,可时间一长,她原本已经嫁薛涛为妻,在他有意小心温存,处处体贴周到的讨好下,自然便与他夫妻情感和睦,当初的种种过往,便如梦境一场,被她抛之脑后了。
此时若不是薛涛主动的提起这赵氏,阴丽芝恐怕压根儿就想不起她这个人的。
但没想到,他会因为这个赵氏,而后来假意体贴,向她下毒,使她受尽苦楚,还连累了阴氏。
她想起昔日傅明华曾对她说过的话,当时听来觉得并不中听,她那时在洛阳朋友不多,能被她看得上眼的就更没几个了,傅明华数次向她说教,时间一长,她也是不乐意的,自此两人疏远了。
“你现今是不是后悔了?”
薛涛看着她冷笑,她咬着嘴唇,确实是心中后悔了。
若早些对他有点防备,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走到这样地步的。
“你阴氏图谋造反,你父母、家人,全都要死!”
他有些轻蔑的笑,一旁彭氏听到薛涛当众将‘阴氏造反’这样的话说出口来,吓得心惊肉跳,连忙要来拦他,阴丽芝悔得肠子发青,脸色惨白,不甘示弱:
“定国公如今也在大理寺里!”
薛涛便有些意外,随即‘嗤笑’了一声:
“到了这样的地步,你的性格还是如此。”
他神情冷漠,一张还算俊秀的脸庞布满阴郁。
面对彭氏急匆匆的哭喊,他脸上不见半分动容,大理寺中性命不保的薛晋荣也不能激起他半分怜悯与怒气。
不知为何,阴丽芝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突然手掌紧握成拳,抵在地上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薛涛看她这模样,眼里露出厌弃之色。
若是先前,阴丽芝被他如此一看,怕是心里已经痛苦难当了。
两人是结发夫妻,不论先前他是虚情还是假意,都曾好过几年的时间。
可是薛涛为了当初一个死去的侍妾,却处心积虑多年,又害她身体不能有孕。
她笑了一声,看薛涛已经忍无可忍,才低声道:
“你是不是讨厌我?”
他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之色,显然讨厌她这样的人。
她话一问出口,薛涛果然就道:
“是!”他忍了几年,直到此时才一泄心中的恶气:
“我厌恶你这样的人,出身世族,张扬跋扈,视人命如草芥,眼里瞧不起每一个人,心中只有利益算计,对当初的我呼来喝去,全无半分女子柔情!”
他指着阴丽芝,张嘴便数了她好几条罪:
“寡毒无情,没有半分人性。”
他说得越多,阴丽芝便笑得越厉害,直笑得薛涛脸色铁青:
“你笑什么?”
彭氏忍了心中的难受,上前一步:
“好了,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他不理不睬,阴丽芝笑了一阵,哆嗦着伸手去扶雕栏,颤巍巍的起身:
“你恨我当时打死你的心尖子,你恨不恨,”她说到此处,顿了片刻,她苍白的脸掩在团团散乱的乌发中,脸上泪水纵横,却嘴角边带了一抹讥讽的笑意:
“你又恨不恨,当时并没有阻止我,又没有护住了你的心尖子的……”
她抬起头来,望着彭氏看,这眼神直看得彭氏心惊胆颤,还没说话,阴丽芝缓缓道:
“……你的母亲。”
她一脸嘲讽,倚栏看他,薛涛紧抿着嘴唇,没有出声。
这一刻彭氏心中仿佛是被人兜头一盘冰水浇了个透。
当初一个小小通房之死,谁都没有把她放在心里,却又没有料到,在多年以后,这桩事会成为薛涛心底的结,今日为夫妻、母子间带来如此大的裂痕。
“扶世子夫人回房。”
彭氏浑身直颤,儿子的沉默比他的大怒更令她恐惧。
她没想到这样多年来,当初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会造成这样大的影响。她强作镇定,吩咐下人扶阴丽芝回屋去。
阴氏遭劫,薛涛举报有功,定国公府上下数百余口,倒是逃过一劫。
阴丽芝被下人扶住,她身边的人跌跌撞撞来扶她进屋,今日之事后,哪怕她能活得了性命,可是闹得这样大,众人都知道她是会失宠的。
更何况娘家这副模样,她又无子傍身,将来下场可想而知。
她身边的下人都有些忐忑,阴丽芝低垂着头,散落下来的秀发将她脸庞挡住,她笑得眼泪直流:
“你讨厌我这样的人,可是薛涛,你有没有想过,如今你也变成了你最讨厌的性子,你也与我一样,无情无义!定国公的死罪,不能使你动容,你母亲着急与否,你也并不关心。你口口声声说着是为当日的赵氏报仇,可是你凭心而论……”
“将她带走!”
薛涛听到此处,突然勃然大怒,厉声喝斥:
“将她带走!”
“赵氏的模样,你心里还记得几分?”
阴丽芝笑得厉害,那络垂下来的发丝因她动作直抖:
“你怕是都早记不得了!口口声声喊着为赵氏报仇,不过是因为你知道,当时的你懦弱无能而已!你讨厌我的种种,都成了你的如今。哪怕你一辈子不见我,你照着镜子时,你还是能看到我的影子,哈哈,哈哈哈……”
“带走!”
薛涛重重的一挥手,下人将阴丽芝带进了屋里。
他还不解气,上前将门‘嘭’的一声带拢,仿佛将自己最讨厌的东西关进了屋中,才双手抓着门拴,脸色难看。
外间传来彭氏与儿子说话的声音,阴丽芝前一刻还在笑,后一刻被丫鬟婆子带进了屋,才开始流泪。
第六百三十五章 莫及
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与她当日一时冲动是脱不了关系的。
她回忆当初,自己性情娇纵任性,嫁进定国公府,薛涛却冷落她而宠通房,从不给她脸面。
那时的她年少气盛,哪里听得进别人的劝诫,当时将赵氏打死,落得如今的结局。
阴氏卷入容涂英谋逆一案,与当日薛源在她耳边拿话哄她,她居中拉线搭桥是分不开关系的。
如今阴氏在劫难逃,她又有什么脸面活下去?
她抹了把脸,动了动手指,下人还在忍了泪哄她,今日这样的变故,将她身边的人都吓得不轻。
“您不要想那样多,世子只是一时气话而已。”
她的乳母抱了她哄着,阴丽芝却平静了下来,“我心中有数的。”
薛涛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前她只是不想看明白,就如做了一场梦,她不愿将眼睁开,如今梦醒了,回首过去,才发现自己可笑之处。
“你们替我想方设法,带个口信去谢宅。”
她紧紧捉了乳母的手,眼泪流了又流:
“就说请看在姑母、倩儿嫁进了阴家,看在四姓,同气连枝的份儿上,请太太帮我一个忙,为我向宫里皇后娘娘带个口信,我有错,悔不该当初不听她的话,她说的话应验了……”
她靠近乳母耳边,细声细气的说道:
“就说,当日她要借武器、盔甲的话,如今我应了还晚不晚?我会说服父母,只求薛氏全族上下,要为我阴氏之死,付出代价!除了薛涛。”
阴氏既然遭她连累,薛家也不该踩着阴氏的血活下去。
薛涛既然说她狠毒,她便不该负了这名声才是。
“早知当初……”
傅明华当日曾与她借过两次兵器,曾与她说过,当时她不借出这些兵器,他日数倍也会吐出来的,还曾说过她定会后悔!
如今果然就是应验了。
阴丽芝眼泪流之不尽,乳母为她擦了又流,她话中透出狠意,显然是对薛涛恨之入骨。
将事情交待完,她将身边的人赶出房内。
这两年时间,她与薛涛夫妻恩爱,哪知薛涛今日才露了真面目,是骗她的。
下人都知道阴丽芝性情最是好强,她得知了真相,又当着下人的面,阴家还出了这样的事儿,她必定是想要静一静的。
因此众人都退了出去,乳母临出门前,还将门为她带上了。
阴丽芝坐了一阵,又摸了把脸,屋里安安静静的,她早前发火时绞碎的鸳鸯罗衾还散了一地,仿佛如她此时的心境。
她之前有多甜蜜,此时便有多痛苦。
这些东西,好似提醒着她,这几年她经历过的事。
她有眼无珠,错认良人。
屋里静得厉害,角落里点着的灯火显得屋中有些阴森。
阴丽芝想起了早前嫁进长乐侯府的谢氏。
这位与她同样出身四姓,同样外嫁,嫁入洛阳权贵之门,却都所托非人的长辈,她早前仅有一面之缘而已。
可是阴丽芝此时却有些遗憾,没有机会可以与她结识交谈一番。
她想起了当初投缳‘自尽’的谢氏,她这一刻心境,与当初‘早逝’的谢氏奇妙的找到了共鸣。
不知当初的谢氏在准备自尽之时,是不是也如她一般,心灰意冷,再无求生之志。
阴丽芝在屋里多时,下人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进来瞧时,只看到了半空里晃悠的双脚,及早已经断气的人而已。
小祝氏使了方儿,将消息递进宫中时,傅明华便叹了口气。
她也想起了当初的谢氏,四姓里两个嫁往洛阳的女儿,都没有落得什么样的好结局。
傅明华想起年少之时,曾随阴氏入长乐侯府,那个一脸好奇望着她的少女,当时见面时,她面带骄纵之气,眉宇间带着出身于四姓的人特有的傲意。
谁会想到,在多年以后,当初那个拉了阴丽淑,跟自己说她叫‘宝儿’的少女,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没想到,定国公府世子夫人会选择了这样一条路。”
碧蓝叹了口气,以往即使是对阴丽芝有些不喜,但想着她骄傲的性子,最后却选择用这样的方式自尽,人死如灯灭,便觉得一切记恨都不过尔尔,不值得再提。
倒是傅明华,虽说后来与阴丽芝渐渐疏远,可两人年少之时,也是亲近过的。
曾经熟悉的人就那样没了,尤其是又以这样的方式,再加上阴丽芝特殊的身份,怕她心里多少是会有些难受的。
薛嬷嬷看了傅明华一眼,她坐在椅子上,一只手肘撑了桌几,手掌托着香腮,一手却放在胡椅扶手上,把玩着一块玉,听着薛嬷嬷等人说话,有些怔神。
“娘娘……”
碧云有些担忧的唤了她一声,小祝氏令人带进宫里的消息,除了阴丽芝的死讯之外,还有她的请求。
阴氏如今卷入了容涂英谋反一案,怕是保不住的,阴丽芝有意要薛府的人为淮南阴氏的人陪葬。
傅明华听碧云唤她,转过了头来,微微一笑,将握玉的手掌心紧:
“宝儿的心愿,我允她了!”
碧云听了这话,便愣了一愣。
原本正为阴丽芝之死而感叹的碧蓝几人也呆了一呆,一旁杨复珍目光闪了闪,提点道:
“娘娘,定国公府世子告阴氏而有功,皇上那……”
傅明华曲了手指,轻轻在桌几上敲了两下。
他能想得到的事情,自然她也是想得到的。
谢府的人愿意为阴丽芝带话入宫,除了看在以往同为姓的情份儿上,及小祝氏有感于当日小女儿而心软之外,还有想要试探燕追的心。
燕追对四姓抱持并不容忍的态度,皇权与世家不两立。
他近来动作频频,傅明华又下令将崔氏一族中大祝氏强留洛阳,直至崔太后下葬,却又并未说出允大祝氏等人回青河的归期。
这些举动,已经开始令谢家的人不安了。
虽说谢氏早已表明诚心,也曾助燕追一臂之力,能忍受皇权一步一步分裂世族,以争取缓兵之计拖延谢氏生机,以期将来再另谋出路,却不能忍受燕追操之过急,如当年的太祖一般,对世族大开杀戒。
第六百三十六章 殊途
小祝氏送来阴丽芝的消息,与其说是怜悯阴丽芝,四姓同气连枝,倒不如说是谢家借此机会投石问路,看皇帝对待世族的态度而已。
所以此时阴丽芝的要求不能拂,同时也要安谢氏之心。
谢家拖延时机,寻求解救之法,朝廷又何尝不是?
只是她想起当初骄纵任性的阴丽芝,仍旧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她就如一团火,明艳亮丽,使人靠近便会受伤,却又终归是燃尽。她从淮南嫁往洛阳时,这样的性格,怕是根本没有料到,自己会选了一条与谢氏一模一样的路。
记忆里那张鲜活的脸,到了后来渐渐变得尖锐,怕是她自己也该有所感觉的,嘴上虽然不承认,但她的性情却是大变了样。
傅明华拂了拂裙子,笑了一声:
“不说她了,昭儿呢?”
乳母还没有将儿子抱来,燕追便先过来了。
外间天气阴沉沉的,寒风‘呼呼’的吹,一副冬雨欲来之势。
“阴氏自尽了?”
两人绕着观风殿长长的回廊,向上阳宫方向行去。
阴丽芝的死他也得到了消息,傅明华点了点头,垂眸去看两人紧握的手,越靠近上阳宫,便离洛水越近。
已经快到十一月,河面开始结了霜冰,寒气逼人。
这样的冬日里,他的手却十分温暖,将她的手牢牢包裹在他掌心里。
“她托江洲的人送来了消息,想要献阴氏武器、盔甲,以换薛府的人为阴氏陪葬。”
说到此处,傅明华不由扬了扬嘴角,阴丽芝临死反扑,也要咬下薛府一块肉来,倒与她之前性情相符。
燕追听她话中所说,不由便将话含在嘴边回味:
“托江洲的人?”
他转过头,意有所指。
夫妻俩说话间,对江洲的人愿意插手这件事的态度就已经心中了然了。
傅明华微妙的点头,燕追便轻轻笑了一声:
“那就如她所允。”
这样的决定也与傅明华一开始打算不谋而合的,两人说了几句,傅明华没有再问他要对阴氏如何处置。
绕过长长的游廊,进了上阳宫后,燕追拉了她的手,往西北面宫台行去。
那里位置高,站在上面能将下方洛水的情景尽收眼底,河面风一吹来,傅明华还没裹紧皮裘,燕追已经展开大氅,将她搂进了自己怀里。
“你看那里。”
他一手揽在傅明华臂间,一面指着水面,侧了头与她说话。
燕追手指的方向,似曾相识。
不远处是洛阳皇宫连接上下宫的廊桥,她曾在当年应卫国公府之邀,乘舟从此处经过,与燕追见过。
他的手掌隔着厚厚的衣裳,轻轻在她臂间摩挲,侧脸过来看她时,目光幽深:“那时我听说你应邀泛舟洛水,在这里等你。”
当时的他年纪还轻,心中对她有朦胧的好感,打听到消息之后,便想方设法的来上阳宫这里等。
甚至他站在宫台上时,还不知道傅明华会不会来到这里,仅凭心里那一丝念想,他在这里便等了两刻钟,看着她的小舟才这边摇来,她还在望着洛水两岸风景,他却已经站在宫台之上,将她尽收眼底。
“当时我心里就在想,卫国公府的人放贴,宴请洛阳不少人。”
如今他已经佳人在怀,可提起‘卫国公府’几个字时,却依旧有些咬牙切齿。
傅明华含笑仰头与他对视,他头发挽起,眉目深邃,鼻梁坚挺,低头盯着她,说话间呼吸吹拂在她头顶:
“洛水这样宽,我在这里等,如果能见着你,你就是我的。”
事后证明,上天也是在有意撮合两人,处处给他提示与机会,她的小舟从雾蒙蒙的水面上遥遥飘来的那一瞬间,燕追便对她势在必得,再没想过取舍。
当日崔贵妃还曾一脸郑重的问他,会不会后悔。
选她而弃魏敏珠意味着什么,年少时的燕追是十分清楚的。
他选择的是艰难无比的路,他拿了论钦陵首级之时,险些没命回到洛阳。
可是在立下大功的那一刹,他不是在为了自己拿了功劳,得了嘉安帝的赞赏而欢愉,却是欣喜着自己与她之间的距离又离得更近。
他娶她,与利益前程无关,只是希望自己足以强大到可以光明正大拥她入怀,而不掺杂家族利益。
傅明华仰了头,承接他点点的轻吻落在她额角、眉心,他说出的话仿佛将她的思绪也带进了几年前的时光画卷里。
他的骄傲形于外,性情却内敛而谨慎,防备极深,如高山,令人仰望。
她却与他不一样,如果说阴丽芝出身世族带来的傲气浮于眉睫,她便是隐在骨血中,散于举手投足之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燕追似山,刚烈冷峻逼人,威压重重,那她就似水,温柔潋滟,却不动声色,将他倒影尽纳入自己怀抱里。
无论山多高,总与她相辉映。
她心中动容于燕追对她的心意,那时他不说,她只是抗拒,此时想着,才觉得心中有些后悔。
“当初答应你,上巳节时陪你泛舟洛水。”他目光里飞快掠过一道暗色,伸手替傅明华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秀发,目光如海深:
“元娘,你是不是也应该答应我一个请求?”
她点了点头,被他大氅罩住下的双手环在他腰侧,温柔的问他:
“三郎想要什么?”
两人上阳宫里忆昔日的情景,使她心里软成一片,身上被他气息包围,这冬日的寒风也不觉得有那般凛冽了,他伸手放在她脸颊一侧,勾了她将脸仰起了一起,低头在她耳边小声的道:
“什么都会答应?”
他说话时吹拂出的热气温柔的抚过她耳侧,燕追语气有些不大对劲儿。
似是有意无意,嘴唇轻轻抿咬住她晶莹剔透的耳垂,傅明华脸颊微红,隐约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却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听他催促的问,便又晕乎乎的又点了下头,他勾了勾嘴角:
“下次床榻之上,我要从后而入,不许说不许。”
“……”
第六百三十七章 同归
“想你将来不怨我。”他若有所思,指尖轻轻在她耳下摩挲:“怕你心中难受。”
他的性格,年少之时便嚣张,当日岐王府猎苑之中,容氏一族势力渐大,却仍我行我素,射死四皇子的鹰,又吓坏了容三娘。
恐怕燕追一生之中,还没有说过一个‘怕’字。
傅明华略一思索,便明白他这‘怕她心中难受’的念头从何而起了。
“你要打压谢家。”
她说到此处,燕追便勾了勾嘴角,目光灼灼:“瞒你不过。”
他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说到此处,缓缓将头移开了。
从上阳宫外望出去,洛阳的山水尽收眼底,远处巍峨绵延的山,与绕城而流的水,组成大唐秀丽的山河。
城中熙熙攘攘的百姓穿棱在街道之间,为生活奔走,为下一顿饭而愁,宫里的贵人却为权势而各自绸缪。
傅明华突然觉得有些意思了,她仰头去看燕追,他侧脸望着洛水。
他的容貌肖似崔贵妃,却独有一双凤眼与嘉安帝相似。双目内勾外翘,延伸至太阳穴附近,极细且长,眼神凛冽逼人,他年少之时,这样一双眼睛,时常使人不敢直视,年长便多了威压,越发使人有些畏惧了。
他睫毛不输于女子,既浓且长,如同为一双凤眼着了浓重笔墨。
傅明华抬手去摸他下巴,下巴处的青影微微有些刺手,他低垂下头,如同一只温顺的豹子,在她掌心里蹭了蹭:
“不愿使你为难。”
傅明华就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想起了燕追曾说过的话。先帝临终之时,曾对他交待过,要除四姓,需得徐徐图之,先弱至强。
四姓之中,阴、祝二氏一个以铸造武器、盔甲而名闻于世,一个则驯养战马而在两朝数代占得一席之地。
崔氏曾在前朝世代为官,积攒下财富,偏居青河一角。
谢氏在这四姓之中,不似崔、阴、祝等三氏,却以诗书传家,底蕴丰厚。
唐初曾有文人志士按世族门第修建《氏族志》,以名门望族排位,谢家居于首,三姓次之,而大唐皇室燕氏夹一干世族之中,排列其后,余下才是天下其他姓氏种种。
太祖见《氏族志》而大怒,言明:“朕乃授命于天,贵为天子,谢氏并无显官,又不过居江洲一角,且未入仕,为天下百姓请命,有何能耐居之第一?”遂下令整改《氏族志》,将修编众人一概处死,又令燕氏乃众姓氏之首,又念及前朝世家之害,后来才有了太祖大肆屠杀世族的举动。
当时的《氏族志》一事,后来引发了太祖对世族下毒手,使世族抵抗,天下有识之士不愿入朝廷为官,世族与皇权关系一触即发。
直至后来太祖为当时的魏王宥抬了青河崔氏的女儿入府,又使江洲的小谢氏嫁入洛阳长乐侯府,这场争斗才告一段落,此后相安无事,直到之后容妃的入宫,容氏逐渐出现在世人眼中。
这些旧事便无人敢再提,当初编修《氏族志》遭屠杀的众人也没人敢再提及,甚至事隔这样多年,《氏族志》这几个字在不少人眼中都如禁地一般不敢提及。
但是由这些细微之事处可以看得出来,四姓在天下众人心目中的地位与名望,是凌驾于皇权之上的。
能使燕追欲打压谢家,便看得出来,谢氏是有所动作。
她沉吟片刻,想了想就笑道:
“谢家有谁要入仕?”
燕追听她这样一说,眼里便晕染出浅浅的笑意来:“谢利贞。”
傅明华听了这话,觉得在意料之中。
也难怪燕追说‘怕她心中难受’了。
谢家长房小祝氏生三子,长子承家族之位,将来掌舵谢家,次子谢利亨读黄老庄列,为人性情豪放,与许多大儒都有往来,颇得赞誉,在士林之中名声很大。
所谓黄老,便是‘内修黄老,外示儒术。’,讲究无为而治,对官场名利并不热衷。
傅明华曾去过江洲,自然也是知道这位二舅的性情。
相较之下,谢利贞便欠缺了许多。在上面有两位兄长的情况下,他名气稍弱,可在傅明华看来,他却是最适合入仕为官的。
他擅于趋吉避凶,在谢家里长子、次子并无意入仕的情况下,由他入仕是最适合的。
可是谢家入仕,与当初的容家又不相同。
嘉安帝当时敢放容氏接掌朝政,却是绝对不愿使谢家人入仕的,哪怕是在当时朝廷求材若渴的情况下。
而当时的谢家亦心中有数,谢家二三十年间,谢氏约束子弟,从不使谢氏一脉入谈朝政之事,不踏入仕途半步。
早年间,傅明华还以为谢家此举,是在韬光养晦,她一心以为,随着科举制取代九品中正制后,世族应该也察觉到不对,像谢家这样的世族,更是率先退出朝政,以保存家族势力。
她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
前去江洲为赵国太夫人崔氏贺寿之时,崔氏曾与她谈过的话,谢家后来所做的种种动作,小谢氏在江洲见她时苍白的脸色,赵国太夫人向她认过的错,种种举动都麻痹了她。
她脸色有些发白,觉得有股寒意从脚底透出,整个人浑身都绷紧了。
燕追看她嘴唇紧抿,拉了大氅将她裹得更紧,手臂勒在她腰间,她咬了咬牙:
“我上当了。”
她上了崔氏的当!
崔氏如姜,老而弥辣,今日若不是燕追提醒她,怕是她仍未意识到。
燕追将下巴搁在她头顶上,轻轻的蹭了蹭,无声的安慰她。
“是谢氏一族太狡猾了。”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她脸色有些难看,一双秀气的眉紧颦,气得脸都红了。
她这模样倒是罕见,燕追不由笑了出声,低头看她,“李辅林曾跟我说,娘娘智计不输男子。”容涂英当日杀凌少徐以嫁祸燕追时,姚释等人被抓,闹得满城风雨,秦王一党人人自危。
紧要关头,是她挺了大肚子,坐镇秦王府,安抚人心不说,还在那样的情况下,设法给容涂英找麻烦,又计杀容涂英之子容顾声于山阳道中,使容涂英放松警惕。
第六百三十八章 引虎
可以说嘉安帝当日与燕追里应外合,夺了容氏一族百年积攒如此顺利,与傅明华或多或少也有些关系的。
那会她都临危不乱,此时却怒气盈于眉睫。
傅明华低垂下头,紧抿着嘴唇,没有出声。
她引了狼入室,是她对此太过自信。
科举制虽取代中正九品制,但科举才刚开始,赴考的学子并不如想像中的多。
“江南的华族,齐鲁的士族,及关陇的兵。”燕追看了她一眼,握了她的手转身往另一侧上阳宫殿阁方向走。
他话中所说的意思,是早年大唐未统一之时,世间曾传过的谚语,指的是这关内山河,最出名的三股势力当属有三,江南的华族,山东的士族,及关陇一带的兵马。
江南的华族,自然是指谢家为首的一干士子。
而山东士族,这些年已经被打压得差不多了,曾声名鼎盛的兰陵萧氏,也在此次容涂英谋反一案中遭到了清洗。
关陇一带则出强将悍兵,早年大唐未统一时,关陇之地军中门阀割据。
燕氏一族也是出身自关陇,得了天下。
傅明华心情有些低落。她当日向赵国太夫人写信求救的行为,随着谢家有意入仕之后,将自己陷入被动的局面。
谢家名声已经如此大,容氏当日被扳倒之时,傅明华借谢家的名义,使江南各地学子请愿诛杀容氏及大小世族,博取民心,且又一举解决了大唐数十年来人材缺乏的窘境。
可是她却引虎驱狼,将谢氏领入了这漩涡中心。
她以为谢家会急流勇退,在这样的情况下明哲保身的时候,谢家的选择却是借机而出,谋求富贵。
若谢利贞出仕,傅明华几乎能想像得到,在朝中官员不少出身自江南,或多或少曾受谢氏影响的情况下,到时一个谢利贞入朝,带来的后果与影响。
若谢家有心,到时危害更甚于当初的容涂英!
“不能使他入仕。”
傅明华眯了眯眼睛,缓缓吐了口气。
谢家入朝,在今年大量江南学子涌入洛阳,准备参与来年春闱的情况下,极有可能会造成谢利贞将来一呼百应的情景。
燕氏皇权建立不足百年,还远没有这些世族深入人心。
从当初连陆长元那样的人,提及生平有五恨,便是娶不到四姓女,便可看出四姓影响力。
太祖当初背了屠杀世族的骂名,以铁与血的手段,才换来四姓偏居一角,如果绝不能使谢家的人插手朝政。
燕追捏了捏她的手,感觉得到她葇荑渐渐回温,走了两步,才笑道:
“我记得,谢利贞的妻室,出身淮南阴氏?”
傅明华听他这样一说,心中便微微一动。
她的这位三舅母,确实出身淮南阴氏,燕追不可能无缘无故提及此事。
“三郎想要怎么做?”
她想到了什么,嘴角边露出若隐似无的笑意,燕追转头来看她:
“阴氏谋逆,曾与昔日容氏勾结,成我心腹大患,谢氏既有意入仕,便该为君分忧才是。”他笑得不怀好意,谢家有张良计,他亦有过墙梯。
谢家此时不退反进,有意入仕,用得好了,也非全是弊。
四姓抱团,互利互助,若灭阴氏有谢家之功,其余祝、崔二氏,不知又会如何取舍,无论如何,四姓先去其一。
傅明华却摇了摇头,谢氏有意插手朝政,此事或多或少是与她有关的。
谢家在江南一带名望很高,地位十足,若是轻易动谢氏根本,恐怕要使江南士人心生不满,到时怕是朝廷亦要在这样的情况下让步。
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江南的饱学之士不能不用,谢利贞却如一个烫手的山芋。
阴氏在如今有把柄在手的情况下,再借谢氏之便,哪怕是能使四姓之间生出龌龊,却仍是不够。
她斟酌半晌,燕追便道:
“凡事有利有弊,他既往前进了,便是离后方远了一步。”
权衡之道,在于一个稳字。
“总是要有取舍,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所以谢利贞若要入仕,燕追便要插手谢家子女婚事,废四姓世族相互联姻的习俗。
四姓之间相互联姻,往来密切,若禁其联姻,不出两代,血统便‘稀薄’了许多,便不能再像如今一般,如铁板一块了。
两人说完了正事,燕追便不再提谢家的事了。他原本提及这些,不是要使妻子烦忧,只是谢家里有她的生母,他只是担忧有朝一日,使傅明华如崔贵妃一般两头为难,惶惶不安罢了。
崔贵妃早已经故去,只是她的死在燕追心中还是留下了印记。
谢氏的事压在了傅明华的心中,木已成舟,当日与赵国太夫人合谋大错已成,反悔亦是无用,不如尽力补救。
定国公府世子夫人死讯传了开来,世子薛涛揭发其妻族阴氏谋反,一时间消息在洛阳闹得沸沸扬扬。
在定国公薛晋荣谋反入狱的当下,阴氏的丧事办得极其的简单,洛阳各府门中人都在观望着皇帝的态度。
月初燕追着中书省拟旨,细数薛晋荣数宗罪,判其枭首,而定国公府中看在长公主年事已高,又有薛涛带罪立功的缘故,剥夺其封号,一干族人流放营州。
河东道都乐侯府严氏一干人等入狱,又令河南府汴州、鄂州、扬州等三地刺史各出兵一万,围剿淮南阴氏,不得使阴氏余孽走丢一个。
前些日子容氏叛乱之事才刚过不久,这数道旨意一下,又使洛阳不少人心中惶惶不安。
事发突然,阴氏遭围捕,残余族人四处逃窜,昔日世族在兵马镇压之下,死的死,被抓的抓。诺大的阴氏被抄,其家产充盈国库,阴家躲过了当初前陈的镇压之祸,却终没有逃过新唐燕氏之手。
阴家出事之后,淮南当地有名望的士人曾对阴氏落得如此下场颇为不满,前往洛阳请愿。
可惜却因为随之而来的皇后册封之礼,燕追大赦天下,免大唐一年税赋,此事却被压了下来。
二月春闱之时,大批学子入洛阳赴考,燕追召见众进士,亲自考较众学士,忙得不可开交。
第六百三十九章 驱狼
傅明华元岁之前便已经迁入了清宁宫中,正逗弄着燕昭玩。
燕昭已经八个月,正是可爱的时候,二月春分,天气还有些寒凉,乳母为他穿了厚厚的衣裳,他有些吃力的挥动着手臂,奋力朝母亲的方向爬。
“长乐侯府里已经向您递了好几回消息,想要进宫见您。”
碧云一面分神留意着坑上的皇子,一面与傅明华说话。
她扭身坐在炕上,见燕昭刚要爬过来,便又将他推开一些,才刚要爬过来,又将他推开。
开始几回燕昭还咧着嘴笑,露出米粒似的牙,多来几回便扁着嘴要哭了,嘴里发出不依的声音来,口水直淌。
傅明华听碧云说着话,推他的动作便顿了顿,他逮着机会,双臂一张便扑进母亲怀里,嘴里‘咦咦呀呀’的喊着,张了小嘴便‘啪嗒’一口啃在了傅明华下巴之上。
傅明华将儿子揽在怀里,没有理睬碧云的话。
册封大典之后,傅侯爷夫妻便该起程回乡,却因为都乐侯府之事受牵连,傅明纱嫁了严三郎,而在娘家久留,使得长乐侯府都险些卷入其中,直到严三郎按律处斩,傅明纱受其连累,长乐侯府才渡过了这心惊胆颤的时候。
只是如此一来,傅侯爷与白氏便耽搁了一些时间。
前些日子倒算安份守己,如今危机一过,便又心思活泛了。
碧云看得出来她不想提长乐侯府,便只字不提了,转而提及:
“娘娘,谢太太及谢三太太已经在宫外候着,先前传消息进来了。”
小祝氏入洛阳已经有一些时候了,她是江洲谢氏当家主母,谢家里需要她处理的事情也多,能盘桓到现在,全是因为傅明华册封之故。
她怕是还急着回江洲与谢老爷商议谢利贞入仕之事,及宫中燕追与傅明华的态度,所以好几次在傅明华面前隐约提过要回江洲的意图,却几次都被傅明华挽留。
这真是不想让走的人急着要走,要让走的人却又迟迟久留。
傅明华今日召了谢家的人入宫,听着小祝氏婆媳一来,她便拍了拍怀里的儿子,却听着燕昭嘴里发出一声干呕。
她低头一瞧,燕昭拿了她腰间挂的玉环放在嘴中,他近来正是长牙的时候,见了东西便爱往嘴里放,那玉环下垂挂的珠子被他含在嘴中,傅明华吓了一跳,忙将珠子抽了出来,他还探着手,试图着爬过来继续捉。
碧蓝跪下身去将傅明华腰间玉环取了出来,他还伸着手,一张一握:“……嗳,娘娘娘娘娘……”
傅明华将他抱住,一旁乳母忙不迭要上前接手,燕昭看了她一眼,将脸埋在母亲脖子间,不肯转头。
他身边的乳母是新换的,伸手来想抱他的时候,他嫌弃似的挥了挥手。
傅明华只得让碧云将儿子抱住,自己进殿后换了身衣裙,重新装扮好出来时,小祝氏与阴氏已经到了。
两人含着笑正逗着燕昭,小孩子则手里抓了一只金锁,嘟囔着嘴吹着口水泡在摇晃着。
看到母亲出来时,他又摇了两下锁,将东西一扔,便要朝傅明华扑来。
“殿下与娘娘年幼之时十分相像,当初祖父在世之时,曾说过,儿肖母、女似父,都是福寿双全,一生顺遂无忧。”
阴氏与小祝氏忙起身,笑着就说了一句。
傅明华将热情洋溢的儿子接住,听了阴氏这话,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她的儿子出生之时便曾得燕追亲口承诺,将来是这天下之主,大唐江山都是他的,福气自然不必多说。她也没有谦逊的意思,阴氏又恭维了两句,小祝氏便笑意收敛了一些:
“眼见便快到三月,大殿下也差不了多少时日,便该满周岁了。”她看了阴氏一眼,阴氏抿了抿唇,接着说道:
“殿下周岁,前些日子还收到了江洲的家书。”
这两人有备而来,一唱一合的开口:
“江洲里为大殿下备了些薄礼,恰好可贺殿下周岁。”阴氏笑道,“父亲在信中连连抱怨,说母亲贪恋洛阳繁华,又时时得见娘娘之乐,迟迟不肯归家,导致殿下出生至今,父亲却从未见过。”
阴氏说了这话,便小心翼翼的抬了眼皮去看傅明华脸上的笑意。
她侧身坐在炕上,将燕昭抱在了她怀中,低垂着头,眼睫将眼里的神色挡了个严实,瞧不出心中的喜怒。
只是神情似笑非笑,让人心中犯怵。
小祝氏也恐她要强留自己在洛阳中,她辞了好几回,每一回都被傅明华拒了回来,别宫之外,崔贵妃的谥号都要拟了,大祝氏等人却仍被强拘在洛阳,不得归青河。
青河崔氏的人已经在想方设法,欲求请儒士顾敬芝出面,伸以援手。
顾敬之乃是昔年前陈赵国公顾谅辅的第三代孙,学文亦是名满天下,隐于黄山书院之中,声名鼎盛。
顾谅辅乃是先陈朝肱骨大臣,曾掌陈朝朝政大权,他执政的时候,是晚陈时期最安定的一段时间,可惜死后顾家没有得到什么好下场。
他桃李满天下,但学生之中,唯有大儒孟孝淳最得他看重,得他悉心教导,直到顾家落难之后,孟孝淳亦是散尽家财,为他多番奔走。
又为顾家留下学脉,亲自庇护顾家的人,直到陈朝灭绝。
顾家的子孙之中,顾敬之是天份最高的,也是顾家子孙里,最得孟孝淳喜欢的。
当年顾谅辅将孟孝淳收为门生学徒,多年以后,孟孝淳却又还施以顾氏后辈,此佳话在关中各地也是传为美谈佳话的。
因顾家当年遭遇之故,哪怕孟孝淳晚年亦是受当年的嘉安帝之召而入宫教导燕追,可是顾家的子孙却严记先辈的遗训,不得入朝为官,是以这顾敬之满腹学文,却藏于黄山之内的书院,每日与徽州之中众名士吟诗作对,饮酒作乐,闲时提笔作诗、画,倒也十分悠闲得趣,名声在大唐也很是出众。
他一手小楷写得极好,当初嘉安帝在世时,也曾听过此人名声,召过他入洛阳的。
第六百四十章 箴言
顾敬之人虽未到,却写了诗书使人送入洛阳,表明自己无意仕途,也无意为官。
先帝赞其洒脱风骨,并未厌恶他狂放姿态,反倒念及当年孟孝淳曾为燕追启蒙,因这一番瓜葛,还赞过顾敬之‘高风亮节’。
崔氏有意请他出面,前往洛阳,使燕追放大祝氏回青河。
若事情到了那样的地步,便证明世族与皇权之间矛盾就浮出水面了。
世族积攒多年,厚积薄发,到时事态会难以预估。
嘉安帝为铲除世家、门阀,处心积虑多年,才勉强维持这样一个局面罢了。
一个崔家在四姓里虽稍弱些,可是顾敬之名声却是很响的。
此时文人之间相互往来,关系亲厚,且大多数人颇为护短,一旦崔家当真请了顾敬之出山,到时一群学子,怕是燕追都要心烦的。
尤其是顾敬之身份特殊,他也算是昔日孟孝淳指导过的‘弟子’,与同样曾得孟孝淳悉心教导的燕追可以说是师出同门。
崔家不甘等死,谢家同样如此。
傅明华表面虽然没有如同强留大祝氏一般,将崔家的人留在洛阳,可是数次进宫以来,小祝氏一旦露出些许想回江洲的意图,便被傅明华三言两语的打发了。
小祝氏嘴上虽然不说,但心中对此未必是没有想法的。
傅明华听着阴氏与小祝氏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话,捏了帕子替儿子擦了擦下巴处的口水,笑着就道:
“我自小便失去了母亲,谢家对我多有照顾。”
她微微的笑着,“当初太夫人去世之时,消息传至洛阳,我倒悔于少与她老人家亲近,以至于后来每回想起,便都悔不当初。”
谢家的人会话里有话,她也说得深情并茂的。
阴氏听着这两句意有所指的话,笑容便有些发僵,本能的抬头看了小祝氏一眼。
小祝氏却叹了口气,没有出声。
“傅家里我能说话的人也是不多。”傅明华逗了逗儿子,伸了食指去勾燕昭白嫩的下巴,他便咧了嘴笑,口水直流,这模样又惹得她笑意更深了些:
“所以难得太太来了洛阳,便一直想留太太多住些时日,使我得以弥补当初的遗憾罢了。”
小祝氏目光闪了闪,便笑着说道:
“娘娘怕是思念娘家人了。只怪你的母亲福薄,早早的去了……”
她说到此处,接着又道:
“只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若是如此,倒也不是没有法子的。”小祝氏开口道,“我与涵娘虽回江洲,利贞却是仍要留在洛阳的,若娘娘有使用得着他的地方,尽可使唤吩咐便成了。”
小祝氏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什么样的话。
从当日燕追提醒过自己之后,傅明华便早猜到迟早会有这样一天的,此进小祝氏将话挑明了,她也就勾了勾嘴角,深深看了小祝氏一眼,好半晌才斯条慢理的开口:
“太太可想清楚了?”
燕昭握了她手指在玩,谢家的人送来的一把金锁被他扔到一旁,母亲的手对他来说,远比一块摇晃起来‘叮铛’响的锁令他感兴趣得多。
他并不知道大人间的勾心斗角,傅明华看着他,都觉得有些羡慕了。
小祝氏听她这样一问,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又抿了抿唇。
她自然是想清楚的。
不止是她想清楚了,谢家上下都是想清楚的,这是谢氏的人早前就已经商量好的结果。
因此傅明华问完话,小祝氏便肯定的点头:“其实也有些不舍,我见着娘娘,便如见了我的阿沅一般,只是谢家诸事繁杂,实在抽不开身来。”
“既如此,便不敢强留太太了。”
傅明华看了小祝氏一眼,又令碧蓝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赏赐取了出来。
谢家不缺黄白俗物,珠玉等又是应有尽有,小祝氏不在意赏赐,却听得傅明华允她离开洛阳时,又是有些欢喜,又是有些意外。
从宫里出来时,眼中的喜色还掩都掩饰不住。
阴氏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的问:
“母亲,娘娘前些日子还左右推脱,如今答应得这样快,其中会不会……”她担忧有诈。
小祝氏便看了她一眼,招手示意她也跟上马车来。
阴氏上了车内,先服侍小祝氏靠下去了,才跪坐在她身边:“我想起了郭先生的批语,觉得心中惴惴不安。”
郭正风曾说过:“天将变、灾难至、人分离。”这九字箴言一直压在谢氏族人心中,使谢家的人几十年来都十分不安。
小祝氏手靠在榻边扶手之上,马车缓缓朝前走动,她头上戴的绢花中间那以金丝拉成的花蕊也跟着轻轻的晃动。
她笑了笑,已经不见之前在宫里的恭敬,自信盈于眉睫:
“涵娘,谢家敬推理算卦,却也不尽信这些命理之术。”
她睁开了眼,阴氏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丝当日赵国太夫人崔氏的影子一般:
“命理之事,可信却不尽信,听天由命,不如将命掌在自己手中。当日郭先生确实曾批过九字箴言,可是,”她目光温和的望着阴氏:
“谢家、四姓走到如今,不是靠这些方外之人的话指引,而是靠数百年来,谢家每一任领头之人斟酌再三。”
阴氏眼中露出敬佩之色,温顺的低头:
“是,是我想差了。”
小祝氏摇了摇头,拍了拍她的肩:
“你能担忧,也是好的。太夫人生前总是提及先贤孟子说过的一句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谢家的每一任族长,包括老爷,殚精竭虑,才有谢家如今的一切。将来谢家,迟早也是要交到晚辈手中,都要靠你们兄弟、妯娌间同心协力,才可以将家族世代绵延。”
谢家里小祝氏等人离开了洛阳,却唯有谢利贞留了下来。
他并没有急于入仕,而是时常设宴,邀洛阳权贵、学子赴宴。
谢家名声清贵,许多人以接他贴为荣,每有谢利贞设宴之时,总是令人再三讨论,还未入朝为官,势便先造了出来。
第六百四十一章 欲取
朝廷之中,不少文臣也与谢利贞多有往来。
可是值得傅明华注意的,并不是谢利贞的事儿,而是今年二月科举,卫国公府中贺元慎也是入明经科,夺了功名。
明经虽说较简单,可是贺元慎出身不凡,人又年少,权贵之中与他年纪相仿的,他是最争气的。
因此考中之后依旧春风得意,傅明华就是处于深宫之中,都听碧蓝提及,卫国公得知贺元慎下场拿了功名,欣喜异常,置办宴席,醉了几天。
与普通学子相较,贺元慎出身国公府,入仕自然也是顺畅。
燕追亲自下令封他为左拾遗,使他进誎言之职,倒是令傅明华十分意外。
“兴许是前些日子,卫国公府的世子为昔日获罪的顾家郎君奔走的缘故,才使皇上看中了世子风骨。”
杨复珍猜测着,碧蓝几人却是没有出声的。
她们对这位卫国公府的世子印象并不大佳,傅明华也没说话。
燕追不喜贺元慎,留他在身边,是瞧中他性格为人的可能性不大。
近来燕追十分忙碌,他有意将昔日嘉安帝允他组建的文学阁转为翰林院,想要将今年新晋进士送入翰林院,培养为他的势力的意图。
因为此事,他忙得分身乏术,连久未被启用的杜玄臻都被他委以重任了。
宫里杨复珍几人提起贺元慎,碧蓝等人倒是想起了苏氏,来了几分兴致。
“卫国公府世子先前数次三番想请求皇上饶顾氏郎君一命,此事据说还惹得卫国公大怒,唯恐他连累贺府,将他鞭打了一顿。”碧蓝虽处于深宫,可是小道消息却十分灵通。
卫国公娶顾氏为妻,顾氏所出三个儿子,与顾家的郎君乃是表亲,往来密切。
两府子嗣里,顾喻谨与贺元慎关系最是亲近的,顾家出事,旁人都忙不迭躲避,唯有贺元慎处处为顾喻谨奔走,恳请皇上网开一面,饶了顾喻谨性命。
并称皇上既大赦天下,罪不及老弱残幼,也该使顾喻谨戴罪立功,不该屈杀了人才。
年底之前,贺元慎数次想方设法要救顾喻谨性命,为此四处哀求,还开罪了不少人。
可是顾饶之犯的是弥天大错,昔日与之交好的人,唯恐遭其连累,拼命想与他扯清关系还来不及,又哪里肯施以援手?
燕追当时刚登基不久,顾家当初投靠的是四皇子,岂有不遭燕追诛其全族的?
卫国公唯恐儿子年少不知事,惹来大祸,当时将贺元慎锁在府中,又亲自鞭打他,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直到元岁之后才逐渐平息的。
贺元慎年少便聪慧,又满腹才学,长得不差,在洛阳里名声很佳,有当世玉郎之称,当初未发生这桩事情之前,卫国公一直以这嫡长子为豪,是以年初之时贺元慎一遭鞭打,才会传得洛阳人尽皆知的。
只可惜最终贺元慎如此做为,也没能保住顾喻谨性命。
自此之后贺元慎被锁在卫国公府,发奋图强,才会在今年春闱之时,中了明经。
燕追过来时,碧蓝几人还在提到贺元慎,他一来傅明华就有些意外了,连忙从炕上起身,眼中笑意藏都藏不住。
“在说什么?”
他近来忙于政务,眼中还带了些血丝,一瞧便是昨夜通宵达旦,与朝臣议事了。他一来便拉了傅明华的手,“我来之时,就看到园中杏花开了,元娘,陪我走走。”
去年的寒冬尤其长,使得今年的春天便晚了些,杏花三月底才开,他远远路过瞧了一眼,便看到吹落的花瓣铺了一地。
他想起了两人多年前,在河南府的驿站中时的情景,当时他与傅明华下江洲为赵国太夫人贺寿,途经河南府时,因傅明华遇刺的缘故,便暂住于驿站之中。
那里也种了些杏树,当时他还邀傅明华一起赏过,年少时的他还为傅明华提笔作过一幅画,后来那幅画一直陪他北伐,直到送回秦王府,放置于书房之中,他登基之后才随他一并入宫。
傅明华由他拉着走,身后碧云慌忙令人去取斗蓬。
燕追这才注意到她穿得单薄,春末夏初,她脱去了冬日时繁琐的衣裳首饰,穿了鹅黄色诃子,下身配八幅月华裙,上配大袖衫,雪白粉腻的胸被裹在诃子中,只隐约能瞧窥得些许端倪来。
他握着傅明华的手,指尖在她掌心里勾了勾,眼里露出毫不掩饰的意图。
傅明华被他尾指的指甲轻轻在掌心划过,便觉得酥痒难受,抬眸看了燕追一眼,伸手掩在沟壑之上。
生完燕昭之后,她身段较之以前更婀娜,少了几分青涩,多了些诱惑。
那酥胸较之以前更是浑圆饱满,她一只葇荑压根儿挡不住,反倒越发显得诱人了。
燕追的目光灼热,幸亏碧云取了斗蓬来披在她身上,他又不想去看杏花了,傅明华眼神看了他好几眼,他站着没动。
周围杨复珍、碧云等人都在,傅明华脸上氤氲出一片薄晕,知道如何打消他心中念头,咬了咬唇就道:
“恰好说起了卫国公府世子。”
一听这话,燕追果然大倒胃口,心里那丝旖旎的念头被他压了下来。
他甚至眉梢都皱起来了,脸上露出鄙夷之色。
傅明华忍了笑,催促他:
“三郎,杏花开了。”
他掐了掐掌心里的玉手,似笑非笑看了傅明华一眼,将她揽进怀中:“大好的时光,提他做什么?”
他甚至半点儿都没有掩饰对贺元慎的敌意,话气里还带着嫌恶。
“世子年少有志,又饱读诗书,三郎不喜欢他?”
燕追的手掌揽在她腰侧,听傅明华这样一夸贺元慎,便不由捏了她一把:“卫国公府算什么?饱读诗书的不是他,是我!”
提及当年的事,燕追还有些耿耿于怀。
已经是陈年旧事,他当初还打了人家一顿,贺元慎就是当年有些那样的心思,可最终她嫁的还是他,傅明华没想到燕追对贺元慎恶感会这样深,不由便摇了摇头:
“你如此不喜他,又为何要将他任为左拾遗呢?”
第六百四十二章 先与
左拾遗虽是从七品的官职,地位并不高,但却位轻权重,行进谏之职,非品行出众者不能胜任的。
燕追一听这话,眼珠转了转,没有回答傅明华这话,反倒‘嗤笑’了一声:
“贺元慎人称玉郎,依我看来,名不符实。”
他揽了傅明华走在前头,黄一兴等人识趣的离得远远的,燕追此时一脸嫌弃之色:
“都是行谏诤之事,自他上任不足一月以来,他‘有阙必规,有违必谏’,”燕追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可此时提及贺元慎,却是眉梢就没松展开来。
傅明华咬着唇忍笑,燕追转头垂眸望着她看,眼中也露出笑意来:
“谏议大夫里,他不是头一个,朝廷每月发放谏纸到言官手中,”他顿了顿,又接着道:
“旁人一个月都用不完,他才上任不到半个月,竟然还不够。”
‘噗嗤’,傅明华听到此处,终于没有忍住,笑出了声来。
燕追望着她看,她笑得眉梢都舒展了开来,眼中盈满了光彩,他似是受到蛊惑一般低头,傅明华连忙将脸别开,他的吻落在她耳朵上,唇上的温度烫得她缩了缩脖子,连忙伸手要来推他:
“既然这样,三郎为何要将他留在身边呢?”
燕追没有偷着香,却仍是在她发梢间停了片刻,缓缓深呼了一口气,才抬起头来:
“欲先取之,必先与之。元娘,《道德经》十分有意思,杏花晚些时候再看,不如我与你回去坐坐,看看先贤遗著?”
他的语气低沉,眼里带了些诱惑,傅明华却烫着脸摇了摇头,自然不肯上他的当。
只是燕追任贺元慎为左拾遗,果然是没有好事的,燕追奸诈狡猾,手段百出,他有心收拾贺元慎,贺元慎又哪是他的对手?
今年的杏花开得好,微风一吹来,树上的花瓣往下掉,她也想起了当初河南府驿站中的情景,当年与他赏杏花时,还忐忑不安,又哪有如今这样的心境?
江南的学子大部份进了翰林院,有些出众之辈,则分派河东、陇西一带任职。
将南面学子北调,傅明华听到这个消息时,为燕追的举动叫好。
陇西、河东及太原一带,在嘉安六年受水患之时,大部份州县太守等官员,便已经被燕追换成了他的心腹手下,对他忠心耿耿。
燕追这样的举动也极妙,在一方面使谢家的打算落空。
谢家想利用朝廷科举制,使江洲的学子在今年大批入仕,造成声势后,使江南的士子在洛阳为官,结成一块铁板,以便谢利贞入仕之时,一呼百应,结为朋党。
可是燕追却将这些学子外放,挑的人选还是与谢家关系亲厚的。
表面看来,他有重新启用世家子弟,及与世家有关联的人才,可实则他将这些人员分散打乱,再混编入他自己的人手中。
而这些人入了陇西、河东一带之后,与当地官员相互威胁、监督。
新外放的官员地位微妙,若当地朝廷官员稍有怠慢,则以新派的士子取而代之。
因这些新科学子乃是来自江南,与各州府官全无丝毫瓜葛,再加上双方一个防着对方取代自己,一个则又试图往上攀爬,必定双方便难以同流合污,且相互监督,一举数得。
同时打乱江洲谢家安插人手的打算,江南的学子一旦收编各地,谢利贞哪怕如谢家的打算一般入仕,也难以掀起多大浪花了。
五月底,傅明华的生辰便没有几日了,尚衣局的宫人前来与傅明华商议宫里裁制的衣裳,量了身段便道:
“娘娘体态修长,气度端雅,裥色衣、月华裙等都伏得住,只是颜色、花样,还得再挑选。”
傅明华翻了几页女官带来的花样,想了想便扔在了一旁:
“便随四时季而定,色泽便与碧云商量。”
她生完燕昭之后,身段调养得很好,几乎没有走样,碧云又是服侍她多年,对她喜好了如指掌。她不大耐烦做这样的事,便交给了碧云,女官恭敬的应了一声,那头紫亘端了瓜果进来,放下之后行了个礼,便靠近傅明华身旁,小声的道:
“娘娘,左拾遗在宣徽殿,遭皇上喝斥了。”
傅明华想了半晌,才想起了左拾遗是贺元慎。
事情还闹得不小,晌午之后,便听说燕追令贺元慎跪在了宣徽殿下的台阶旁。
傅明华令人打探了一下,便知事情起因了。
半个月前,燕追有意想赶在傅明华生辰之前诏告天下,在大唐洛阳、西京、江洲等三地修建国子监,以供天下寒门子弟入学。
在此之前,各地家境贫寒的学子大多投靠于世族、乡绅等门下族学拜读,各地建有族学的,大多都是德高望重之辈。
傅明华想起自己当年前往江洲时,曾去谢家的族学看过,人非常的多,请的都是大有来头的学识出众之辈。
男女所读各有不同,哪怕就是当年教养女儿的族学里,请的女夫子往上一数,都是说得出名号的,且都十分优秀。
当地乡绅、望族、官员女眷都以在谢氏族学入读为荣,就光是一个女子学堂,便聚集了整个江洲名门望族里出众之辈,资源便如此积累起来了。
更不要说男子入读的族学,当今朝堂里,出自江南各地的官员,几乎各个都曾在谢家的族学里,受夫子教导过。
这也导致了谢家这样的世族虽不在朝堂,可朝廷却摆不脱谢家的影子。
此时人讲究恩、德之报,曾受恩于谢家,勉强可称为谢氏门生,自然谢家在有求于人时,多的是人等着一报恩情的。
因此要动谢氏一族,便不能像对待当初的阴氏一般,手段简单直接的杀戮、流放。
燕追迂回的设国学,十分巧妙的瓜分谢氏的利益,学谢家的举动。
且他设国子监,是利国利民,却损世家的事,谢家哪怕心中有怨,威望再高,可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样的事情上捣乱的。
第六百四十三章 触怒
燕追才召了姚释等人议完此事,洛阳谢氏的府邸中,谢利贞便得到消息了。
他知道自己近来动作频频,有意入仕,当今天子必定是心中有数的,只是谢利贞没想到燕追的反应会这样的及时。
谢家如今靠的就是名望与地位,可若国子监一立,江洲当地贫困学子必定大量涌入国子监,到时便会成为的是天子门生,而非谢家的人。
事情非同小可,从长远来说,国子监一定设立,损的是谢氏利益,谢利贞当即令人送了来客出府,又亲自修书一封送回了江洲。
宣徽殿里,姚释皱眉道:
“事情才商议完,便走漏了风声,酉时末,有人看到兵部的人从谢府出来,皇上猜猜是谁?”
自容氏之乱后,朝中官员大多换成了燕追的人手,他才刚持政不久,身边用的都是亲信。
哪怕是有亲近谢家的,也不敢像这样明目张胆通风报信。
听到姚释提及兵部,燕追略一思索,倒当真想起了一个人。
“兵部侍郎,高甚?”
他这话一说出口,姚释脸上露出几分讶异之色,显然燕追就是猜对了。
“几年前,曾在靖王府柳家的望江阁楼上看到过他与陆长元见面。”
当时他查出陆长元身份来历有些可疑,却并没有将这样的人放在心上。
那日他打听到傅明华曾受卫国公府的贺府小娘子相邀,前往望江阁游玩,便早早的去等着了,却无意中听到陆长元与高甚交谈。
容氏叛乱之后,陆长元已经伏诛,可是高甚隐藏得极深,当初行事又谨慎,兵部尚书罗理都被揪了出来,他却依旧坐在兵部侍郎的位置上,没有动弹。
姚释听了燕追这话,便皱了皱眉:
“竟然是如此?”
高甚与先前遭处决的高辅阳都是出身渤海高氏,系出同宗,只是当初先帝时期,他与容涂英并没有往来,现在听燕追这样一说,怕是高甚隐在暗处了。
“只是容氏已经伏诛,昔日晋王遗孤已经死于陆长元之手,高甚如此举动,莫非是想借谢家之势,与您为难?”
燕追听了这话,只是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哪知两日后,同平章事李辅林才刚提及修建国子监的事,朝堂之上,左拾遗贺元慎便大声的反对:
“皇上,此乃大兴土木之事,耗费钱财。”
建国子监有利于朝廷,却不利于世族门阀,朝堂之中的官员出身寒门的寥寥无几,科举还未开几年,朝里官员大多都是出身名门世族,往上一数,都是叫得出来历的。
大多数人之间关系密切,相互提携,权贵、官员之中接收各地学子投卷,使得不同门阀之间紧抱成团。
如今燕追要建国子监,自然有人心中恐慌不愿。
谢家并没有出头,却找了贺元慎来。
贺元慎虽任的是七品的左拾遗,却行谏言之实,他一开口,朝堂之上不少人便都住了嘴,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皇位之上燕追手肘撑着龙椅扶手,指尖捻了捻,朝堂之中贺元慎慷慨陈辞,细数昔年历朝各代皇帝大兴土木之罪。
“……不说远,便说近前,昔年悼帝宠绛夫人,而为其大兴土木,破格赐含光殿不说,又因其喜好狩猎,为便于她时时尽兴,而令匠人从江南运来木料,将……”
贺元慎话没说完,姚释便含着笑意道:
“世子这话说得不对。”
姚释一句话说得贺元慎面红耳赤,脸上血都要滴了出来。
他明明已经入朝为官,是燕追亲封的七品左拾遗,可朝堂之上,姚释不唤他官品,却称其为世子,虽不说一句羞辱之话,但光是这声称呼,便已经足够令贺元慎难堪。
周围静悄悄的,前方两列文武官员都低垂着头,并没有人转头朝他看来,可是贺元慎却觉得众人的目光无孔不入,全绞在了他身上一般。
他年少得志,一心一意要做出一番事业,哪知入仕以来,进的谏极多,受采纳的却很少。
此时皇上有意大兴土木,耗费财政,他才刚一说话,便遭姚释打断。
贺元慎忍了心中感受,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却强忍难堪问道:
“不知下官有哪句话说错了?早前先帝在世时,亦曾有过动土木之念,可当时的同平章事李大人等人分明也曾直言反对,此举不过劳民伤财,动摇国之根本罢了。皇上登基之时,曾减税赋、徭役,金口玉言,如今才不过半年时间,莫非便要自毁前言?”
燕追听他这话,也不气恼,反倒嘴角微勾,露出笑意来。
贺元慎目光短浅,这样的人,当初也曾配向他的元娘献殷勤。
“先帝为太后修建禅定寺,乃是出于孝道,朕令人建国子监,是益国益民之举,何来劳民伤财,动摇国之根本一说?更何况朕允减税赋、徭役,并未出尔反尔,又何来自毁前言?国库丰盈与否,与你左拾遗无关,你拿朕与前陈亡国之君作比,谁给你的胆?”
燕追将手放了下来,望着贺元慎看。
他没有疾言厉色的大声喝斥,反倒微笑着反问他,可是不疾不徐的语气却比贺元慎遭人当头喝斥还要狼狈不堪。
贺元慎恍惚想起当年,庄简公府之上,燕追打了他的那一顿,事后打人者依旧跋扈张扬,被打者忍气吞声。
他不过年少无知之时,曾对傅明华有意罢了,只是还未有过些许亲近,便被搅了个干净,却仍得罪了燕追,被记恨多年。
他抬了头去望龙墀之上的椅子中,燕追身体倾斜,眯着眼睛望着他看,似笑非笑,哪怕是隔得这样远,那目光依旧令他不寒而粟。
“当初先帝修禅定寺,虽是为了孝道,可最终禅寺却一夜之间,遭人拆卸……”
“强辞夺理。”燕追‘嗤笑’了一声,眼里露出轻蔑之色。
当初禅定寺遭谁拆除卸,没有人比燕追更清楚了。
知情者无不对此闭口不谈,唯恐惹了他不快。
偏偏贺元慎不明就里。
第六百四十四章 再掀
至于银钱,当初燕追强抢容氏百年积攒,容涂英执政以来,曾靠买官卖官赚了不少银子,一并被他当日送到了禅定寺,容涂英伏诛之后,他的党羽亲信自然是一一落马,昔日在他手中买卖官爵的人自然也都一一遭燕追清算。
众人在大骂容涂英,并遭其连累的同时,那批银子却落到了燕追手里。
如今修建国子监,恰好这批银两解了燃眉之急。
贺元慎被燕追喝斥跪在大殿下的台阶旁时,整个人出殿时都是有些浑浑噩噩的。
事发之后,翰林院中一干学士上书,请求皇上网开一面。
燕追来到清宁宫时,眼中余怒未消,显然此事与谢家是脱不了干系的。
两人坐在亭下,傅明华亲自烧了水为他泡茶,一面拿了茶叶轻轻碾压成粉,动作不疾不徐,燕追心里的杀意便在她认真的神色下散了大半。
那茶才刚炙过,她每碾一次,便发出轻微的响声来。
旁边放着筛,待碾好茶好,用筛子只取最细嫩的茶粉,而去其糟粕。
她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可以入画,才刚筛好茶粉,炉上水便开了。
傅明华才刚要起身,燕追便按住了她的手:
“我来。”
她微笑着,便坐着没动,燕追将水倒入碗中,香气便扑面而来。
“这是今年南沼进贡的月光白。”
傅明华点了点头,将茶碗小心翼翼的端了起来,每吹一口气,茶香四溢,入口回甘。
燕追喝了两口茶,眼里已经露出笑意来。
他身上原本腾腾的杀意此时收敛得一干二净,陪傅明华喝了两盏茶,才搁了茶碗:
“今日的事,元娘应该也听到了吧?”
夫妻之间,傅明华也没有隐瞒,听他一问,便微笑着也放了盏:
“听说了,卫国公府世子遭皇上喝斥,跪在了宣徽殿下的台阶旁,跪了三个时辰。”
“事情传得倒是快。”
燕追笑了两声,眼里露出阴戾之色:
“世家的手,伸得太快。”
昔日的世家,就如一条蛰伏的龙,等待着时机成熟罢了。
当初太祖废九品中正制而开创科举,谢家怕是就等着这一天。
燕追在向阴氏动手时,谢家也在一旁虎视眈眈。
门阀世族的力量有多强,从他前一刻准备设国子监,打草惊蛇之后开始,谢家便借贺元慎来了个反击,速度还如此之快。
当日先帝虽除去以容氏为首的门阀世族,但真正艰难的还是四姓这样于燕氏并无好处的祸患。
翰林中的学士都是由燕追亲自提拨,将来这些人出了翰林院,会被任派到大唐各个州府郡县。
燕追不敢去想,若这些人仍以谢氏马首是瞻,将来的大唐怕是仍会受世族把持,情景怕是比之先帝时期更加艰难。
当年的太祖背负骂名,才压制了四姓多年,留给嘉安帝艰难的局面。
可如今先帝才将大唐交到他手上不到一年,便出了这样的动乱。
燕追眯了眯眼,他如今握笔执政,可当初他却是从马背上得到军权,骨子里杀意浓烈。
他脸上露出狠色,傅明华却伸了手,放在了他手背上,他愣了一愣,本能的反手将她握住,将她脂香满溢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啄了啄,眼神渐渐柔软了下来。
“元娘?”
燕追温声的唤,傅明华任由他将自己握住,沉吟片刻,才叹了口气,说道:
“三郎,翰林院中的学士大多自江南,受谢家驱使而来。”燕追点了点头,两人原本并靠着跪坐在束腰方几两侧,虽说她离得原本就不远,可燕追心中却觉得不大满足,手臂稍一使劲儿,便将她一把拉进了怀里来。
她伸手来推他胸膛,燕追却以手肘将她鹅黄绡纱袖摆压制住,她挣扎不得,那轻薄的阔袖往下滑,露出一截如新剥荔枝一般的凝香皓腕来。
“我近来总在思索,”
外间杨复珍等人仍在,可他却仍霸道,她也就半靠在他臂弯里,提及这段时间也困扰自己问题来:
“翰林院中的学士三郎不可不用,只是却不能大用。”
可为小官,却绝不能入朝为大官。
若为小吏,无论是受谢家驱使,还是受天子驱使,都如车马一般,可为燕追用,却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他应了一声,美人儿在怀,明明她说的是正经事,可是燕追却有些心猿意马了起来。
她半躺在他怀中,胸前拥雪成峰,那淡紫色的诃子衬得肌肤晶莹无暇,露的一截粉腻的胳膊亦是柔软,香气似兰。
“……依我看来,此时翰林学士有空管卫国公府世子的闲事……”
她细声细气的说着话,可此时燕追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手轻轻在她腰侧游走,挑开轻薄的凌罗,抚摸细腻的胸线。
傅明华又想挣扎,他却抚了抚她头发:
“接着说。”
他的手隔着诃子轻轻勾划,使她双腿都紧绷了起来,这样怎么说得下去?
她含羞带嗔的看了他一眼,他却握了她胳膊,懒洋洋的催促:
“说!”
傅明华被他握住,只得接着道:
“三郎有没有要为他们寻些事做呢?”
他没有出声,可是依傅明华对他的了解,燕追心思慎密,行事周全,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一点。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并没有隐瞒,只是将傅明华揽得更高了些,低头在她耳畔小声的道:
“我欲重编《世族志》!”
傅明华一听,便眼皮重重一跳。
当年的《氏族志》曾引起多少血雨腥风,哪怕是发生在傅明华还未出生之时,可事后她也隐约曾听说。
事态好不容易平息,燕追却又有意效仿太祖当年举动,她嘴唇动了动,正要开口,却似想到了什么,愣了一下,又紧紧抿住嘴唇,眼中露出惊疑不定之色来。
乍听燕追重提编修《世族志》,使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太祖当年令人修《氏族志》的情景,也容易使人想到当初被血洗的世族。
可是当年的世族已经尽数湮灭于几十年时光中,如今剩下仅存的便是四姓罢了。
第六百四十五章 波澜
其中阴氏族人却是因为定国公府薛涛举发的缘故,族人死的死,逃的逃,不成气候,哪怕就是要起复,将来有三姓相助,也不知得是多少年以后。
燕追的举动初时听来有些鲁莽,可仔细推敲之下,却又别有意图。
他欲令人建国子监,想要瓜分谢氏利益,将天下学士的心收归己用,只是谢家的名号,非一时之功,要想扳倒谢氏,不是单单一个国子监便能办到的。
无论此时燕追令人修建的国子监是不是利国利民的举动,但在真正的大儒、学士眼中,谢家族学才是正统,远高贵于国子监。
人的名,树的影,要想改变这种现状,还得燕追另使手段才成。
而当年太祖编修《世族志》,将谢氏排列于燕氏之后,便在读书人之间引起了轩然大波,死伤无数之后,此事不了了之,事后不少人心中虽认为若论世族、门阀地位,谢氏在燕氏之上,可嘴上也是不敢提及的。
若燕追再来一遭,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天下读书人哪怕心中有气,终有一日,谢家的声势也要被打压下去的。
更何况他恼怒翰林院中的学士食君之禄,却为谢氏所用,为谢家而奔走,定是要为他们找些事做。
这编修《世族志》一事交到翰林院中的人手上,这些学子怕是也会焦头烂额,又哪里有余力,再为谢家将来出力奔走。
若推辞以编修之职,便是表明不愿入仕,谢利贞想借这批学子入仕的念头自然落空。
但若是这批人才愿编撰《世族志》,那么谢家在他们心中地位却以是一降再降。
无论如何,这也是一桩有利于燕追的事儿。
更何况世族盘桓多年,数次遭屠戮,却死灰复燃的缘故,与世族之中,每一个族人心里凝聚力也是有关。
而使这些世族分支一心一意捆绑一起的,便是荣誉、名望了。
“我欲将天下世族、门阀,分为一宗三姓。”
燕追淡淡的笑着,伸手替傅明华将衣裳整理妥当。
“这大唐,最大的宗族,不应该是三姓,而应该是我燕氏。”
他缓缓开口,没有大声的宣告,仿佛是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事罢了,尽显睥睨之态:
“哪怕是人人称道的谢家,也该排在燕氏之后!”
他直接剔除了如今已经遭围剿之下四处躲藏的阴氏,将昔日大唐里声名显赫的四姓称为三姓,若消息一旦传扬开来,对于四姓也是一个打击。
傅明华的生辰,燕追一早便已经令人着手准备了,除命妇入宫朝拜之外,月底之时,燕追放榜诏告天下,欲修国子监的消息,又令翰林院再次编修《世族志》,排一宗、三姓,将燕氏定为第一宗族,载于书册。
当初太祖令人编修《氏族志》的情景才过去二三十年时间,那年的腥风血雨,如今稍年长一些的人怕是都还记得。
翰林院不少人接到这个消息时,都是忐忑不安,深恐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早朝之后,贺元慎出了建福门,进了待漏院,他进门之时,院中几位朝臣正以帕子擦头,喝着凉茶说着话。
六月初的天气实在是闷热,他一进来时,众人看了他一眼,又将茶水喝完,招呼着收拾一番便准备出宫了。
自上回他被燕追喝斥过之后,与他说话的朝臣便逐渐少了。
人人都拿他当瘟疫似的,避之唯恐不及。
早前虽说也有不少朝臣看他年少,与他往来的不多,但也不像如今一般,见了面,连招呼都少打。
他苦笑了两声,提了衣摆进去,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院中兵部侍郎高甚却仍是稳稳当当的坐着。
“左拾遗年少得志,本是喜事一桩,又何故愁眉深锁?”
两人各自坐了半晌,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高甚才笑着向贺元慎招呼道,贺元慎一时之间没有回过神来,好一阵才抬起头,就看着高甚冲着他微笑,他连忙起身,收整了衣摆:
“高大人。”
高甚眯着眼睛望着温文尔雅的青年,眼中闪过玩味之色。
这位出身国公府的世子倒是一个好利用的对象,读了些书本,性情却未磨炼得圆滑。
他的祖父乃是昔日杨元德门下幕僚之一,忠于杨家,当年一心一意想要保住杨氏血脉,以便将来图谋光复杨氏尊荣,可惜费心尽力,却使晋王血脉尽数都折了。
早年他曾与陆长元往来,商议过大事,原本是想借容涂英之手,陆长元投靠容涂英得富贵,高甚再在渤海培养自己的势力,可哪知容涂英事未成身先死,连累陆长元也跟着没了。
这些年他历经两代帝皇,可是却一直不得重用,嘉安帝时期提拨他为兵部侍郎之后,位置便再无寸进,早前数次想要投靠秦王府,可不知为何,当初的秦王却仿佛看他不上,秦王登基之后,他自然也没有拥有从龙之功,地位青云直上。
直到近来,他有意投靠谢家。
高甚想到此处,眼中露出阴鸷之色。
贺元慎不知他心里所想,拱手作揖行了个礼:
“高大人怎么还在此处?”贺元慎话一说出口,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他脸上露出窘迫之色,以往与他往来的,都是书生、清贵,有话直来直往,没有藏藏揶揶,可是与这些朝臣说话,人人话中都拐着几道弯儿,一不小心说出口的话,听进旁人耳中总会听出好些意思来。
贺元慎踌躇着要解释,只是高甚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失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尴尬,微笑着道:
“我虽是兵部侍郎,但又不如右仆射姚老大人,是皇上心腹重臣,自然下了朝便离开了。”
说完这话,高甚看了贺元慎微微松懈的俊脸,嘴角勾了勾:
“只是看左拾遗似是心事重重,所以才多嘴问上两句罢了。”
贺元慎勉强笑了笑:“哪有什么心事?”
他言不由衷,心中的想法都摆在了脸上。
贺元慎自幼读书,一心为国为民做出一番大事来,可入仕之后万事并没有如他想像一般,如今朝里遭人冷落,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