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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我们全文阅读

作者:八月长安     最好的我们txt下载     最好的我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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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耿

    no.1

    我叫耿耿。

    亲戚们都说这名字不好,劲儿劲儿的,好像憋着一口气跟谁过不去似的。

    但是我喜欢。名字好不好听是其次,真正重要的是这个名字中倾注的心意。

    我爸我妈都姓耿,估计他们起名字的时候脑子里转悠的是“强强联合”“爱情结晶”一类很美好的念头,所以我叫耿耿。

    不过后来他们离婚了。

    所以我也不确定我对自己姓名的解读,是不是一场一厢情愿。

    no.2

    我中考那年赶上**,兵荒马乱中,作为普通初中的普通生,我很不厚道地发了国难财。

    英语考试取消听力,数学题难度降低,语文作文题回归到小学生命题作文,物理化学占总分的分值调低,总之,历次模拟考试从来就没进过我们班级前三的耿耿同学竟然在初升高统考中考了全校第三名。

    后来我们班同学非拉着我在阿迪达斯和李宁的旗舰店门口合影。

    他们说,这张代表着impossiblenothing,一切皆有可能。

    然后又让我举着振华中学大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在nike门口留影。

    他们说,这张又代表了“justit”的精神。

    我问他们知不知道justit的含义,他们说,怎么不知道?做掉他!

    我最终没能做掉振华。这都是后话了。而且在我很郁闷的那段时期,听闻adidas因为某件吃瘪的事情而在一怒之下将官网改名为nothingpossible.

    这才是真相。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世界上唯一可能的就是不可能。

    no.3

    考前报志愿,我当时填报的三项是振华校本部,振华自费,振华分校。

    记得当时交志愿表的时候,我是最后一个递给老师的。遮遮掩掩,生怕被别人看见。

    要知道,我们班的万年第一名都没敢报振华。她纠结了很长时间,还是跟师大附中高中部签了合同,只要第一志愿报师大附中,中考录取分数线就为她降十分。

    当时师大附中就是用这种方式抢走了一批具有考上振华的可能性却又对自己没有自信的优等生。

    那时候每次考试结束,我们班同学就在她面前起哄说她是振华苗子。

    我们没有恶意,可是初三某次模考之后,她却因为这种玩笑而大发脾气。

    不少人因此而觉得她无理取闹。可是我理解她,我们不负责任地用几句话将人家捧高,但是万一摔下来,谁也不会去接住她。

    后来跟我爸说起这件事,我爸非常马后炮地评价道,耿耿啊,你那时候就具备了考上振华的心理条件了。你能从振华苗子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很好。

    你tm放屁……我突然想起他是我爸,不是我同桌,连忙把同学间的口头禅憋进肚子里。

    其实,我和我爸的关系,的确很像“同桌的你”。

    no.4

    那种报志愿的方法就是我爸爸坚持的。他的目标是,保住分校,力争自费。

    说不定有可能进校本部。

    我打断他。爸,这种事情要是真的发生了,一定会付出什么代价的,比如,折寿。

    后来我竟然真的稀里糊涂进了校本部。

    振华的校本部啊!!

    这根本就是一次跟阎王爷借高利贷的过程啊,还是强行被负债,他妈的,还我命来。

    no.4

    我们班主任说,整个13中,报了振华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7班的余周周,一个是2班的沈屾,另一个就是我。

    沈屾最终考试失利。那个女生是传闻中上厕所蹲坑都要带着单词本背词组的牛人,三年如一日换来这种结果,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我大夏天蹲在肯德基门口舔着新出的彩豆甜筒躲避日头的时候,抬起头无意间看到路过的沈屾。没有打伞,也没有躲避毒辣的日头,依旧背着,脸上有油光,额上有痘痘。

    她偏过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停步。眼神很平静,就像看一个路人。

    却看的我心惊。

    或许是我心虚。人家可能根本不知道我是哪根葱。

    但我却感觉自己抢了人家的甜筒,还笑嘻嘻地蹲在墙角舔得正欢。

    后来才知道她去上补课班。提前上高一的数学物理和化学三科。讲课的老师是振华的名师。

    不管甜筒在谁手里,沈屾还是沈屾。

    我突然特羡慕她。她是一个能让人记住的人。无论别人是否喜欢她,十年后回忆起来,她还是沈屾,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坚持都是沈屾。

    我呢?他们会说,就是那个,那个中考时候点儿正得不行的女生。

    当天晚上我少女的惆怅让我给我妈打了一个电话。

    我妈用一贯的快语速教训我,“她考试的时候心理素质差,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看你就是吃饱了撑的!”

    我妈从来不同情失败者。

    所以她跟我爸离婚了。

    no.6

    在挂电话前,我妈说,我中考的志愿是我爸从和她结婚到离婚的十几年中办过的唯一一件成功的事情。

    我心想,为了我爸的荣誉,我折寿就折寿了吧。

    我妈总说如果她有时间,就亲自抚养我。

    因为看到我懒懒散散的样子越来越像我爸,她觉得不能容忍。

    听说,当年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奶奶强烈反对。算命的说我爸妈八字不合,我妈命硬,克夫,老人家很信这一套。

    我妈家境不好,好强争气的性格让她的一举一动都验证了算命先生的判断。传闻会亲家的饭桌上,因为奶奶不经意地显摆自己家条件好,暗示妈妈攀高枝,导致妈妈脾气爆发,现场一度失去了控制。

    我很奇怪,都到这个地步了,他们怎么最后还是结婚了?

    面对我的疑问,爸妈都轻描淡写。

    我妈说,他非要娶我,跟你爷爷奶奶都翻脸了。

    我那时候小,还特傻缺地追问,为啥?

    我妈眉毛都竖起来了。“怎么,你妈我不值得他娶?”

    那时候我爸傻呵呵地笑,“又漂亮又能干,当然值得。”

    没出息。

    我想象不出脾气超好的老爸跟长辈翻脸的样子。

    我妈总说他窝囊。

    可是他为她翻脸抗争。

    他最帅的那一刻,她竟然没往心里去。

    no.7

    我妈妈凭借自己的能力,爬到了市分行的高层,负责中小企业贷款,打拼到一身亚健康慢性病。反观“金融世家”的老爸,倒是一直在市委大院的政策研究室里面混着,养养花鸟鱼,打打太极拳。

    我从长相到性格,能力到智商,全都像我爸。

    总而言之,我老妈的美貌与智慧,还有那份不服输的韧劲,一点都没遗传到我身上。

    二选一的机会我都能选错,所以每次四选一的选择题,我都蒙不对。

    她很忙,我也不想在她的电话里杀时间。

    打听了几句开学前的准备,她就要say goodbye。

    都说了“过两天再聊”,在她马上要挂断的瞬间,我突然喊了起来。

    “妈!”

    “又什么事儿?”她的口气有种习惯性地不耐烦。如果不是我了解她就这种急性子,可能早就吓得把电话当炸弹往楼下撇了。

    可是现在我只是搂紧了电话,不知道怎么说。

    “到底怎么了?”她语气终于柔和了点。

    “我爸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耿耿余淮

    no.8

    我妈问,就这事儿?

    我说,对,就这事儿。

    ∠定是没考进尖子班心里正堵得慌吧,我心想。

    然后举起相机,悄悄地把两个表情各异的人一起拍了进去。

    no.12

    终于广播大喇叭响起来,要求所有同学按照班号排队等待班主任人选抽签大会。围墙边的人哗啦一下子都散了。其实他们早就找到自己的班级了,只是还都围在那里寻找其他熟人的去向。我趁机移动到墙边,直接绕开前两个尖子班,从三班开始,以极快地速度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由于过分专注,我根本没有余光来看顾周围,所以挪动到五班的红榜前的时候,跟一个男生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我的颧骨磕在他的肩膀上,疼得我当场就蹲下去哗哗淌眼泪。不是我娇气,生理反应实在控制不住。

    好半天我才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男生挺不好意思地伸手递给我几张面巾纸,我连忙把脸上抹干净,仔细一看,竟然就是刚才被我照进相机的男生。

    “同学实在对不起。”他很诚恳地鞠躬,毛茸茸的寸头晃了晃。

    “没事。”我摆摆手,抓紧时间继续看榜。

    很巧,我就在5班,耿耿这个名字写在第四行的正中央,很好认。

    更有意思的是,我右边那个名字,竟然叫余淮。

    字面上看着没什么,可是念起来,耿耿于怀,有点好笑。

    我就自己咯咯傻笑起来,突然发现我身边的男生也盯着红榜在笑。

    被我盯得不好意思,他摸摸后脑勺,指着红榜说,“我名字左边的那个人叫耿耿,跟我的名字连起来,正好是耿耿于怀。”

另一只脚

    no.13

    我说,哦,我就是耿耿。

    后来回想起来,你说人这一辈子有几次机会能用“老子就是xx”的句式对别人说话?

    他张口结舌半天,然后才想起来微笑,说,我叫余淮。

    这个男生长得……挺让人没印象的,小麦色皮肤,小眼睛,笑起来眯眯的挺可爱。白t恤牛仔裤,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个乖孩子。

    我点点头,说,以后就是同学了。

    他说,是啊,以后就是同学了。

    我说,今天天真热啊。

    他说,是,是挺热。

    我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啥了。他也张了张嘴,好像因为每次都是我来起话题而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然后我们就都笑了。操场的另一边是闹哄哄的排队胜景,这一边是孤寂的大排红榜,和两个社交障碍的新同学。

    no.14

    男生一列,女生一列,看长度,竟然很均衡。

    女性能顶半边天,谁说女子不如男。

    大家都在谨慎地打量着新同学,队伍后面就是黑压压一大片家长,整个操场就像动画片里面的日本牛肉锅,虽然食材都是一排一排码得整整齐齐,可是还是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腾腾的泡泡。

    排队时间太长了,也不知道主席台上到底在搞什么鬼,中国就是这样,台下的围观群众永远不知道上面的人在做什么,别人鼓掌你也跟着呱唧呱唧就对了。

    不小心打了个哈欠,特别充分的那种。

    余淮站在我旁边,问,“昨天晚上没睡好?”

    我大笑,周围人纷纷斜眼看我,于是我赶紧闭上嘴。

    “恭喜你,终于找到话可以说了。”

    余淮翻了个白眼。我猜是这样,因为他眼睛太小,我也看不清楚。

    “反正我昨天晚上没睡好。”他说。

    “正常,我小学每次运动会前一天晚上都睡不着。只要第二天有大事儿,我就失眠。根本上这都是心理素质差的表现。”

    他没说话。

    但是他在看我。

    我装镇定,不到一分钟就失败。我刚说过,我心理素质差。

    “看你小姑啊?!”我低声骂了一句。

    他惊讶地张大嘴,“我靠,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我才发现,你说话特像我小姑姑。”

    我怒视他。

    他结结巴巴地说,“表情、表情也像。”

    no.15

    就在这时候主席台上的副校长开始对着麦克风“喂喂喂”,喂起来没完。

    校长说了什么我都没怎么听,我满脑子都是他小姑姑。

    末了,趁着校长三句一顿大喘气的空隙,我不甘心地问,“我长得那么老吗?”

    他忙不迭地摇头,还挺识相的。

    然后说,“我没说你们长得像。我小姑姑比你好看多了。”

    最欠扁的不是这句话,是他的语气。

    认真,无辜,且诚恳。

    “我小姑姑也在振华。”他再接再厉。

    这回倒是我吃惊了,“你小姑姑多大?”

    “和咱们同岁,”他顿了顿,“你属兔还是属龙?”

    我在心里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加上小姑姑,“我属……虎。”

    “哦,前辈。”他微微一欠身。

    他妈的。

    “是虎尾巴,”我强调,“年末。”

    他摇头,“你就是属虎屁股,也是虎。”

    我无语,只能把话题拉回到他小姑姑身上。

    “那你小姑姑也是新生吗?在哪个班?”

    他歪头愣了半天,才轻轻叹口气,“一班。”

    “靠,”我完全不再计较刚才他对我的不敬,瞬间觉得自己能像他小姑姑简直是一种莫大的荣誉,“你小姑姑是个牛人啊!”

    “是啊。”他看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估计又是在纠结尖子班的问题。

    “不过,你们同岁,为什么你要叫她小姑姑?”

    他扳着手指头开始算,“中考结束之后我爷爷过60大寿,但是其实我曾爷爷是她外公的大哥,所以她妈妈是我的姑奶……不对,呃……我爸爸叫她妈妈姑姑……所以……”

    我脑袋里面的神经元已经被捣成了浆糊。

    “所以你就叫她姑姑?”

    “大人是这么说的。”

    “那她叫你什么?”我笑喷,“过儿?”

    no.16

    然后他就把我晾在一边不搭理了。小姑姑的话题无法继续下去了。

    主席台开始一片混乱。各个班级的家长代表上台抽签选择班主任,我百无聊赖地低头玩相机。

    翻到大叔和余淮的那张,忍不住笑出来,歪头仰视身边臭着脸的余淮。

    也许是弥补了小眼睛的劣势,挺直的鼻梁和深刻立体的骨骼构架让他的侧脸远比正脸好看。我想都没想,抓起相机就照,那一刻阳光从他头顶倾泻而下,时机好得不得了。

    然而“咔嚓”一声吸引来了包括余淮在内的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我保持着照相的方向和姿势,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一行为。

    “你……”余淮面色尴尬。

    “我……”我突然镇定下来,“同学,你让一让,挡我镜头了。”

    他淡定的眼神戳穿了我所有的伪装。

    余淮耷拉着眼皮讥讽地看着我,往旁边一闪身,刚才被他的脑袋挡住的大太阳就在取景框中金光灿烂地晃瞎了我的狗眼。

    no.17

    我们班主任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教物理,叫张平。他站在那儿,几乎和黑板融为一体。

    排队进教室的过程中就听到很多家长不满的抱怨声。

    “刚才穿亚麻连衣裙那个女的,非要上去代表大家抽签,也不征求意见就自己往台上走,那是谁家家长啊,也真好意思。”

    “就抽到这么个新分配的小老师,还是男的,能管好班级吗?第一次教课,什么水平都不知道。”

    “看那长相就镇不住这帮学生。这班级要是乱套课怎么办啊。”

    我突然很好奇。

    三十年后,我也会成为这样为了子女关心则乱毫无逻辑和涵养的大婶吗?

    又或者,富有逻辑,富有涵养,可是从不为子女慌乱,就像我爸我妈?

    我突然转过头去看余淮。教室的座位并没有分配,大家都是随便坐,很自然他又坐在我身边。那一刻我脑子里面有个荒谬的问题,这个男生要是当爹了,跟儿子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呢?

    这教室里面每一个用淡漠表情掩饰期待和兴奋的孩子,每一个自以为站在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的平台上的佼佼者,每一个充满了各种期望和目标并志在必得的未来赢家,三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假期见各种亲戚,被大人摸着头夸奖,他们说,啊哟,振华啊,进了振华不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北大清华吗?

    我笑。

    当年的沈屾,在我们心里,也等于是一只脚踏进了振华。然而真正决定命运的,却是另一只脚。

    我轻轻地叹口气。

    余淮转过头,“你怎么了?”

    我大脑短路,脱口而出,“你说你要是当了爹,是什么样子啊?”

    他满面通红,我也是。

    这是怎么了?我发现,自从考上了振华,我的智商原地不动,情商却朝着尖子生靠拢,稳步下降。

    很长时间,张平在讲台前整理各种即将分发的资料,班里面新同学窃窃私语互相介绍,我们却像两尊石雕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

    就在我尴尬地偏过头去看窗外阳光曝晒下熙熙攘攘的家长们的时候,他突然很认真地说:

    “保守估计,那应该取决于孩子他妈是什么样的人。”

喂,所以我们坐同桌吧

    no.18

    我笑了,他如释重负趴在桌子上,好像刚参加完一场重大的考试。

    “你脑子里面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他皱着眉头,半张脸贴在桌面上,转头看我。

    “没有啊,”我辩解,“我就是突然很想知道我们大家几十年后的样子。”

    他不再用鄙视的目光镇压我,眼神飘向窗外,好像也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可能会像我们的父母吧,”我继续说,“毕竟是遗传嘛。”

    余淮摇摇头,“那样多没劲。”

    “什么?”

    “我是说,人就这么一辈子的时间,你前半辈子观看你父母的生活,后半辈子还要再模仿复制一遍——你亏不亏啊?”

    我默然。话是这么说,可是谁能担保我们不重蹈覆辙?也许父母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无聊,他们也有理想和憧憬,无论是对生活还是对爱情,就像此刻的我们。可是他们也和我们一样,高估了自己的创造力和运气。

    就像我爸我妈曾经那样反叛而浪漫的婚姻,荣辱与共,死于非命。

    “不过……”余淮转过头来看我,笑眯眯,“你这女生真挺好玩的,真的,挺有意思。”

    他说我好玩。有意思。

    很多很多年之后我对着各大公司网申系统的opening questions发呆,这些变态的国企外企总是要我们用100字左右来形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总是语塞。

    我有时候开朗,有时候木讷。有时候认真,有时候懒散,有时候热情,有时候冷淡,性格中找不到任何一丝压倒性的鲜明特点。每当那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有一天下午,热气腾腾的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有个第一次见面的大男孩趴在桌子上用懒洋洋的语调瓮声瓮气地说,耿耿,你真好玩。

    no.19

    张平敲敲桌子,咳嗽两声开始讲话。

    他说,欢迎大家来到振华,大家对这所学校有什么问题的话尽……量不要来问我,因为我也是新来的。

    我们笑,他也露出腼腆的笑容,好像成功讲出一个笑话,如释重负。

    张平的头发是偏分,而且分得很明显,略长的半边刘海让他看起来有些像农村版谢霆锋。他的眼睛和余淮一样小,我有时候很难找到他目光的焦点。

    在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教育背景之后,他开始让大家记录开学时间、第一天上学需要上交的教材费学费班费、新生军训的安排……大家拿出纸笔刷刷地记,我余光无意捕捉到余淮写字的样子。

    不知道这是不是尖子生的独特魅力。哪怕是一个站在墙角其貌不扬的眼镜男,佝偻背,两眼无神,只要一坐到书桌前开始写字算术,那种姿态就散发着一种专注的霸气,何况是余淮这种高高大大的清爽男孩。他略略低头,整个人被阳光和阴影一分为二,眼睛低垂,没有驼背,握笔姿势正确,下笔如飞,字迹清隽,这样的姿态,偏偏不知哪里又有点漫不经心的懒散劲儿。

    我轻轻把相机打开,将照相声音调为静音,刚刚鬼鬼祟祟地举到一半,他就皱着眉转头看我。

    “你怎么跟狗仔队似的?”

    “能不能别这么自恋?你以为你多好看啊?”我嘴硬。

    “我怎么不好看?我不好看你干嘛拍我啊?”

    前面的女生诧异地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眼镜片反光,明晃晃的,我俩赶紧闭嘴。

    她转回头继续写字,我很小声地学着刚才余淮的语气:“‘我怎么不好看’?啊呸,你真好意思。”

    他不理我,继续认真记录缴费清单,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行云流水。

    我被晾在半路,有点尴尬。

    过了不到半分钟,他突然大吼:“你愣着干嘛呢?我给你机会了,你到底拍不拍啊?!”

    这回,是大半个班级都回过头来看我们。

    no.20

    张平看到了,嘿嘿一笑,

    “哟,相机都带来了?也别光拍一个人,给老师也照一张!”

    全班开始大笑,起哄。我脸红了,但也大大方方地站起来给张平照了一张,他摆着v字手势笑出一口白牙,活脱脱就是个欢乐的农村青年。

    然后在张平的号召下,全班同学扭过头朝着我的方向微笑(当然也有很多木讷腼腆的同学丝毫没笑,目光苦大仇深),我们有了第一张合影。

    班级的气氛瞬间轻松了很多,他中断了冗长的各项通知,突然倚靠在讲桌上开始跟我们语重心长地讲起自己的高中生活。

    我们津津有味地听着,末了,他长叹一口气说,“你们长大就知道了,高中时候交到的朋友,最贴心,最难得,最真诚,最长久。等到了大学,人都变复杂了,很难再有真心相待的同学,哪像现在,你们是最好的年纪,最好的时光。”

    同样的话,初中老师也说过——初中交到的朋友,最贴心,最真诚,因为高中的时候人都变复杂了……

    虽然各执一词,然而共同点在于,人越长大,越复杂,交朋友的难度和成本都在极速上升。

    只是当张平慢慢地说出“最好的时光”这几个字的时候,我心底忽然变得很柔软。

    我转头对余淮说,“喂,赶紧,把最好的时光几个字写下来。”

    “为什么?”他又拧上了眉头。

    “不为什么,你写字好看,翻到新的一页,空白的纸,写上,最好的时光,要大字!”

    他疑惑不解,但还是照做了,依旧是那么好看的姿势。

    在他即将完成“光”字最后一笔那张扬的转折时,我按下了快门。

    画面上的男孩,挺拔温和,在光和影的纠缠中认真专注地写字,UU小说是白纸黑字,最好的时光,每一笔恣意舒展,美好得让人不敢直视。

    no.21

    他凑过来要看效果,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心慌,没有给他看。

    “没电了,”我苦着脸,“开学的时候我再给你看吧。”

    他拉长了脸,“切。”

    我安慰他,“不过很好看。”

    他有点小得意,但是极力掩饰着,“哪里好看?”

    “姿势。”

    “姿势?”

    “对……”我不知道怎么给他形容,“就是手离笔尖一寸远,胸离桌边一拳远,眼离书本一尺远……”

    他扭过头,再也没搭理我。

    no.22

    张平终于结束了他的忆往昔,重新回到开学注意事项上面去了。

    “还有一个大家很关注的,就是分座位……当然,我们还是按照小学生的方法,大小个排序,公平起见嘛。当然,如果哪位同学视力不好,需要做到前面来的,可以单独跟我说,我酌情考虑。”

    他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当然,如果有哪位同学不想坐在前排,就喜欢坐在后面,也可以提出来,我很乐意给你安排……还有,互相熟悉的同学如果想要做同桌,我也没意见,但是个子矮的那一个要跟着个子高的那一个一同坐在后面,也是为了公平,总之大家自己权衡,我向来推崇公平民主!”

    余淮刚才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什么,没有听到张平前面说的话,此刻才转过头傻呆呆地问我,“你听懂了吗?他刚才唠唠叨叨在说什么?”

    我耸耸肩,“就是说……就是说你想坐哪儿就坐哪儿,只要跟他申请,他酌情考虑。如果他不同意,你就还是跟大家一起按照大小个排序。”

    我觉得我比张平简洁明了多了。

    余淮听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问,“对了,有初中同学跟你同一个班吗?”

    他摇头。

    “这么惨?你哪个初中的啊?”

    “师大附中。”

    我咋舌。“那可是咱们市最好的高中,听说今年有将近一百个考上振华统招的,更别提自费和分校了,怎么会没有你们初中同学?按照概率也不应该啊。”

    他挑眉,“哟,你还懂概率?”

    我翻白眼。

    他笑了,“同校的有,但是要说同班的,完全没有。其他班的人我也不认识。”

    “即使不同班,好歹也能认识几个啊,三年的校友。”

    他耸肩,“那么多人,哪儿那么大闲心挨个认识啊,累不累啊?”

    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我们完全无法沟通,“好不容易有那么多人跟你一起考上高中,这是多少年修来的缘分,你都不珍惜。你又不像我,小地方考进来,连个熟人都罕见。”

    “你是哪个学校的?”

    “13中。”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看他挂着疑惑的表情说“没听说过”了,然而他却大喜过望地说,“啊呀,你和我小姑姑是校友啊!”

    我也很诧异,起哄似的叫起来,“怎么?莫非……龙姑娘也是13中的?!”

    他瞥了我一眼,转过脸,又别扭上了。

    no.23

    这时候张平哈哈一笑,又开始跑题。

    “其实我今天也挺高兴。刚才主任说了,咱们班配备的数学老师,叫张峰。”

    他激动地将张峰两个大字写在了黑板上。

    于是全班肃然,反正我是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张平的目光已经飘远了。

    “张峰啊,是我小学同学。我俩是一个大院长大的,小学就是同桌,初中也是同桌,高中我们一起考进我们县一中,还是同桌。上了省师范,我俩不同系,没法住一个宿舍,可是我俩女朋友是同一个宿舍的。后来没想到一起应聘上了振华,一起带高一,还教同一个班……”

    余淮栽倒在桌子上,“耿耿,你发现没?还有更巧的。”

    “什么?”

    “他俩一个叫张平,平原的平。一个叫张峰,山峰的峰。”

    我咧咧嘴,靠,这什么孽缘啊?

    “所以说啊,同学们,你身边的人,就是你一生最最值得珍惜的财富……”

    话音未落,我和余淮就不约而同看了彼此一眼。

    然后一齐颓败地趴在了桌上。

    “要是这么说,我可真他妈穷死了。”

    然而在我还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一穷二白的苦相时,余淮突然爬起来,很认真地说,“喂,咱俩做同桌吧!”

    我心头一颤,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因为他大咧咧的笑容就在阳光里,小虎牙白得耀眼。

    吃错药了吧你,我们又不熟,为什么?

    然而我却说,好。

陌生人

    no.22

    回家的时候,站在家门口打开书包,发现钥匙掉进小口袋的夹缝里面,无论如何都够不到。我低声咒骂了一句,突然听见屋子里面的脚步声,穿着拖鞋软塌塌地朝着门口走过来,一听就是妈妈。

    她打开门,我惊讶地张大了嘴。

    “愣着干嘛,赶紧进来,外面一股热气。”

    我不是做梦。她说话还是这么快速果断,带着一股天生的冲劲儿。

    “你怎么来了?”我很惊喜,可是话一出口就有点不对味儿。

    我站在家门口,问我亲妈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幸亏她毫无知觉。她从来不像我这样喜欢东想西想的。

    “废话,当然有事,”她把拖鞋扔到我脚边,“赶紧进屋擦擦汗!”

    我进洗手间洗了把脸,擦干,然后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冰镇可乐,刚拉开拉环,就被夺走了。

    我爸把它放在茶几上,“冰凉冰凉的,对脾胃都不好,刚从外面进来,喝点温水最好,这个放在这儿晾一晾,暖和了再喝。”

    “爸,您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说可乐应该放暖和了再喝的人。”我从茶几上重新拿起可乐,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一下去。

    真他妈舒服。

    他没有再唠叨,突然叹口气。

    “你啊……要是你妈这么说,借你十个胆儿你也不敢顶嘴!”

    “我喝一百罐可乐,她也不见得能碰见一次。”

    我说完,三口人都沉默了。我爸低着头,我妈出现在客厅门口面无表情,我举着可乐,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喝,客厅里只有可乐罐里面的气泡争先恐后地破裂,制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耿耿,”半晌我爸突然开口,“今天报到……怎么样啊?”

    “挺好,”我说,“人挺多的,分班了,我在五班。抽签选了老师,老师说开学那天要收费……各种费。”

    我坐到单人沙发上,我爸妈坐在对面的长沙发上,状态很像三堂会审。

    “喝点解解渴差不多了,你那胃受得了吗,还喝起来没完了!放茶几上一会儿再喝!”

    我妈突然□□来一句话,瞪着眼睛,声音又急又大,吓得我小心脏一收缩,可乐差点直接朝他们飞过去。

    我撇撇嘴,把可乐放回到茶几上,我爸在旁边很无奈地叹口气,不知道是为我还是为他自己。

    “老师是教什么的啊,男的女的,多大岁数?”我爸开始和颜悦色地转移话题。

    我顺坡下驴,“男的,大学生,刚毕业,教物理,叫张平。”

    数学老师叫张峰。我把后半句刹住闸,憋回肚子里面。

    “大学生?男的?”我妈不知道又开始想象什么了,“能靠谱吗?自己就是个孩子,怎么当班主任带班啊?”

    她突然掏出电话开始翻通讯录,“前两天吃饭的时候刚好认识你们一个副校长,我问问她,要么换老师,要么调班。这哪行啊,这抽签肯定有猫腻!”

    我爸皱着眉头试着反抗,“你别听风就是雨,年轻老师的教学水平未必没有年纪大的老师好。”

    我妈突然笑了,慢悠悠地来了一句,“年轻当然好。”

    我一开始完全摸不着头脑,就看见我爸脸色有点发青,但也没说话。不过我知道他不是不想讲话,只是碍着我的面子。

    然后我就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no.23

    “当年是你非要离婚的。”我轻声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终于看到了她对我爸再婚的一点点醋意和不满。原来不是丝毫不在乎的。可是不是这种方式,绝对不是。

    不是两个人各自生活单身到老互相折磨。

    我妈突然站起来,我抬头,她的眼神里面有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愤怒和悲哀。

    我说不清,总之看得我心里一阵阵难受。

    然后她平静下来,说,“总之调班或者换老师的事情我再跟人家沟通沟通。你也别四处乱跑乱玩了,开学前几天好好温书,我看人家很多要升高中的孩子都已经开始上补课班提前学习数理化了,你也上点心!”

    说完就走到玄关那里,换上了高跟鞋,“先走了,我下午还有个会。”

    直到大门被关上,发出砰的声响,我和我爸都仍然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像两尊呆滞的石像。

    我爸搓着手,许久不知道说什么。

    还是我先开口的,“爸,如果我妈说想跟你复合,不想让你结婚,你们还会在一起吗?”

    他惊讶地看着我,很长时间之后,才笑了,“傻孩子,怎么可能?”

    这就是大人回答问题的方式。他只说不可能,却不告诉我,是不可能在一起,还是我妈妈不可能妥协回头。

    然而我的勇气已经见底了,我没法继续追问。

    他站起身,背对着我开始倒水。我瘫在沙发上,好像刚刚生了一场大病。

    “耿耿?”

    “什么?”

    “你……我和你齐阿姨结婚……你真的不介意吗?”

    我低头笑了。

    这不是我最想要看到的。我不希望他们结婚,因为我有自己所希望的。

    “不介意。”我说。

    他把玻璃杯放在我们面前的茶几上,说,“还是喝点温水吧。”

    no.24

    晚上我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小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画面。

    我悄悄拿起我房间的分机。我爸正在客厅看电视,应该听不到。

    我拨过去,拨号音刚结束,就被接了起来。

    “您好,”我妈的声音依然很有精神头。但是我觉得很奇怪,她的手机没有来电显示吗?打电话的人不是我爸就是我,说什么“您好”啊?

    “妈?”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哦,是你啊。”

    原来她在等客户的电话,手机刚响,就接了起来,根本没有看是谁。

    “怎么了,什么事儿?”

    我踌躇再三,终于把道歉的话说了出来,“妈,今天是我不对,我……”

    她打断我,“行了行了,小孩子懂什么,你要是就为这个,那没必要。大人的事情你不明白,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多上点心就行了。我先挂了,我这边还有事,我怕一会儿客户电话打不进来。”

    我长叹一口气,我妈还是我妈。

    可能是觉得自己话说得太快,她放慢了语调,“今天没时间,我明天给你往家里打电话吧,你开学的事情……我看看能想到什么再嘱咐嘱咐你吧。你上高中了,也不是小孩儿了,补课班也好,以后的发展和目标也好……”

    她停顿了很多次,好像思路也很混乱,反正我是没听懂她到底想要说什么。

    “妈。”

    “啊?”

    “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说!”又急上了。

    “我不想换班,我们班主任也挺好的,你别瞎操心行吗?”

    她半天没说话,“你自己看着办吧,咱俩改天再谈。我挂了。”

    我长出一口气。

    脑子里面出现的竟然是余淮的脸。

    他笑嘻嘻地,像是开玩笑,很随意,但又非常真诚。

    我们坐同桌吧。

    这句话几乎是我对振华唯一的好感和期待了。那些望子成龙的父母一脸焦灼,志在必得的孩子一脸冷漠,未来的三年,我想我会为自己偷吃了沈屾的灵药而付出寂寞独守广寒宫的代价。

    至少还有一个初相见的少年,友好单纯。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他们各自想要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或许那已经都不重要了。我以幸运儿的身份进入了一个并不属于我的学校,背后又是一个被排列组合到面目全非的陌生家庭,而我自己,好像一下子就从扩大的缝隙中掉了下去,谁也没发现我不见了。

    我因为余淮的邀请而觉得生活充满阳光。

    又因为一罐夭折跑气儿的可乐而迷茫失落。

    最容易让人感到温暖和惊喜的是陌生人,因为你对他没有期望。

    最容易让人感到心寒和悲哀的是亲人,因为你爱他们。

    我只是突然想要抓住一个陌生人而已。

    我爸突然敲了敲门,走进来,说,你齐阿姨提醒,我才想到,耿耿啊,你想不想要个手机?

    我腾地一下从床上蹦起来。

    我是个很肤浅的人,于是现在我开始喜欢上这样的家庭和生活了。就像我初中的死党所言,当你的父母在感情上亏欠了你,你就有极大的可能得到物质上的极大补足。

    我愿意做感情空虚的有钱人,真的。

新生活

    no.25

    饶有兴致地朝我们这群新生张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品评的,是高二的学生,墨绿色校服。

    饶有兴致地朝自己班级和隔壁班级同学张望,互相之间拍拍打打的,是高三的学生,浅蓝色校服。

    相处的时间越长,对自己人的兴趣越大。

    我们这群杂牌军在主任的指挥下混入墨绿浅蓝的人海,仿佛一头扎进了广袤的钢笔水中。书包里空空的,因为教材还没有发下来,里面只有几张演算纸,一个笔记本,一个铅笔盒,还有一台相机。然而当我远远地瞄到余淮并朝他打招呼的时候,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的书包。

    很充实的样子。

    “你背什么来了?炸药包?”

    对于我这个不好笑的玩笑,他很配合地弯腰低头摆出一副“不可说不可说”的神秘表情,竖起食指在嘴边发出“嘘”的声音。

    他一口气吹在我脸上,然后嘿嘿一笑转身去排队了。

    却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耳朵有点发烧。

    no.26

    不小心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穿着墨绿色校服外套的高二学姐靠在灯柱上看我,清秀白净,眉眼弯弯,笑得意味深长。

    明明没什么,偏偏那种宽厚老成的眼神看得我一阵阵心虚。我尴尬地朝她咧咧嘴,权当是跟前辈打个招呼。

    “新生吧?”她声音不大,但是很有分辨度,蛮好听的。

    “学姐好。”我点头哈腰。

    “喂,洛枳!”一个肩上披着细碎中短发的女生跑过来,校服外套搭在肩膀上一跳一跳的,“你看见没,那边,有个高一新生染了一脑袋红毛,莫西干头,棕红色,特正,左耳朵上还戴着耳钉,倍儿帅!”

    那个叫什么纸的学姐把目光从我身上收回来,相比旁边女生的热情,她表情倒很平淡,只是点点头说,“是嘛。”

    “比咱们级当年的彭帅还风骚。真是后生可畏啊!”

    学姐微微一笑,颇有些诸葛孔明指点江山的意味。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代浪。”

    “你干嘛呢你?”我还在原地傻笑,抬头就看到余淮兴冲冲地跑过来找我了,“队伍都快排好了,你还在这儿瞄准呢?”

    “喂喂!”我激动地拽着他的袖子比比划划地想要跟他讲刚才听到的那句话,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发现那个学姐又在笑,远远地看着我们,仿佛教导主任蹑手蹑脚阴笑着在捉奸。

    然而定睛一看,那笑容里面满满的都是羡慕,好像她已经老了很多年,现在看见了触手可及的青春,唏嘘而欣慰。

    我被自己诡异的念头吓到了,光低头琢磨,忘记了手正狠狠地掐在余淮的胳膊上。

    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一点,赶紧撒手道歉,他却摆出一副娇羞的表情,细声细气地呵斥道,“色狼!”

    我摊手,“我真冤,没占到什么便宜,就被诬陷。”

    他大叫,“你摸都摸了!”

    我也冤屈地大叫,“可是手感不好啊!”

    no.27

    开学第一天就互相调戏的男女同学实在有伤风化。

    学姐说的对。长江后浪推前浪。

    他满脸通红地说,“排队!”

    然后我就跟在他屁股后面朝着五班的队伍走过去。抬起头,黑色t恤挡住了我大半的视野,前面男生的背影晃晃荡荡的,不过晃得很有节奏感。

    我并不是一个很活泼的人,就像此刻,站在队伍里面,我也没什么兴趣主动跟前后左右的新同学打招呼做自我介绍,当然如果有人愿意起这个头,我一定是那种乐于捧场不吝微笑的群众角色。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余淮,我就觉得特别亲切,虽然一点都不了解,却有种上辈子我们就认识的熟悉感。

    我从书包侧面掏出相机,举得高高的,角度微微向下,朝各个方向狠狠地乱拍了七八张。

    然后在扬声器里面响起主持人银铃般腻人的嗓音时,低下头认真审视刚刚拍到的几张照片。

    有的恰巧拍到人物特写,有的只是茫茫人海。

    在一群面无表情的同学中间,有个极漂亮的女孩子歪着头,带着微微好奇又极力掩饰的表情注视着她斜前方不远处的一个极漂亮的男孩子。

    还有一个高二的男生,身上搭着校服,长着一脸青春痘,抬起一只脚试着去踢前面那个男生的屁股。

    n是我却抓不住。

    no.28

    “叹什么气啊,开学第一天,忒没朝气了吧?”余淮在我身边,不敢大声讲话,听起来口气贼溜溜的。

    我把相机递给他,他开始一张张地翻。、

    “这就是你刚才照的?”

    “对啊,看出点什么没有?”

    他把脸贴近了相机。

    “你那张油汪汪的脸,离我屏幕远点!”

    余淮闻声,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脸蛋紧紧贴在了屏幕上,贴完左脸贴右脸,看我气得直翻白眼,才高兴地笑了。

    “你拍的乱七八糟的,能看出什么来呀?”

    我摇头,“单纯真是好啊。”

    “那你倒是说,这里面有什么?”

    “故事。”

    “什么玩意?”

    我一把抢过相机翻到那几个人的照片,把角落里面的细枝末节和眼角眉梢都描绘给他看。

    “你不觉得这几个人背后都有故事吗?”

    他也很认真地揣摩了一番,用轻蔑的口吻说,“也许只是你想象力过于旺盛。”

    我正要抓狂,他却又深沉地来了一句,“也许真的有。”

    余淮的眼睛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又恢复了大咧咧的笑容。

    “你说,大家来参加升旗仪式,是不是都为了能光明正大地偷看一眼平时不容易见到、或者能见到却不敢明目张胆注视的某个人啊?”

    我被这句一口气通到底的话镇住了。

    然后弱弱地接一句,“放屁,升旗仪式是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我来参加的目的很纯粹,你少代表我。”

    他大笑,这个话题也就不了了之了。

    然而之后的几分钟里面,我却一直陷在他的话里面出不来。

    虽然我从来不曾亲身体会过,但是也知道,有时候课间操和升旗仪式是很多人最为期待的。乌泱泱的人海中,他们总是能寻寻觅觅地将目光定位到某个人身上,将冗长无趣的仪式变成一场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独家记忆。

    “所以最幸福的,还是在身边啊。”

    我前言不搭后语地感慨了一句。我想起我爸,他的爱情究竟是生是死我已经不能推测,可是我知道,他后半辈子的幸福不在我身上,也不在我妈身上。他要牵手共度余生的,是齐阿姨。她温柔,她在身边。

    然而余淮嘿嘿一笑,接过话茬,“小爷我一直都在啊。”

    我没有驳他面子,转头微笑。

    “振华中学以‘新学期,新生活,暨2006级新生入学欢迎仪式,现——在——开——始——”

    我突然发现,就这样,我们一家三口人,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开始了各自的新生活。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no.28

    我们军训了一个星期。每天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三点,然后回教室,老师训训话,大家自习,四点放学。

    第一天下午军训结束后,张平领着我们绕着硕大的新校舍转了几圈,说要领着大家认认路。

    他所谓的认路方法就是,漫无目的地走,走到建筑a附近,跑过去看看门牌,然后很开心地笑出一口小白牙说,同学们啊,这是艺体中心,就是上体育课的地方。当然也可以上美术科音乐课,里面有钢琴,有电脑,上课的时候可以看片儿……

    “看片儿”的尾音未落,就有几个男同学咳嗽了两声,鬼鬼地笑起来。这时候张平脸色明显不大对劲,他“嘿嘿”干笑了两声,底气不足地大声说,“多媒体教学,我的意思是,可以看vcd,dvd,听cd,多媒体教学,多媒体……”

    大部分同学都不明就里,只有那几个男生笑得更诡异了,有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还大着胆子笑出了声。

    我回头问走在后面的余淮,“怎么了?”

    余淮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明显是想笑却又不敢笑,既正经又无赖的样子,我都替他难受。

    “什么怎么了?你怎么管得那么多啊?”他喷了我一句。

    这个精神病。

    我转回来,随着大队伍继续跟着心怀鬼胎的张平往前走。

    “啊啊同学们这是体育场啊!”

    终于,这个区域是张平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公共设施,体育场。看台棚顶仿照悉尼歌剧院,像是几片白色的大贝壳——然而比人家丑得多。

    “咱们学校啊,是唯一一个开运动会的时候不需要租用区运动场或者市运动场的学校——还有很多学校每年春秋季来租咱们的场地呢!跑道是胶泥的!中间是,是草坪!”

    余淮终于忍不住了。

    “老师,能用来踢球的,一般叫草皮。”

    张平一瞪眼睛,“我乐意叫什么就叫什么!你管那么多?”

    我大笑,回头很得意地朝余淮晃晃脑袋。

    怎么样,现世报。

    我喜欢张平,真的。

    no.29

    〈缘分吧。我在心里干笑了一声,按规矩,大小个排队,能排到一起去,就坐一桌,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有点失落感而已。

    可是我的中等个子,要怎么样才能和那个傻高个坐在同一排呢?

    这时候张平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有特殊申请的同学都说完了吧,还有吗?那咱们就按照大小个排队了啊……”

    突然我听见了余淮的大叫,“等一下等一下,我都忘了,我还没说呢!”

    “你又怎么了啊?”张平飞了一个白眼过去。自从草皮事件之后,张平就一直对余淮咬牙切齿。

    “我要同桌啊,那个谁,耿耿!”

    所有人都在嘈杂的背景音掩护下小声地对张平提出“非分之想”,只有他大着嗓门当着安静的人群喊出要和我一桌。

    那一刻恨不得钻进地缝里面去。

    然而却真的真的很开心。

    张平目瞪口呆,有点结巴地问,“人、人家乐意吗,人家认识你是谁啊?而且你们可得坐最后一排……”

    “怎么不乐意啊,我昨天问过她,那个谁,人呢?”他四处望,终于看到我,“不是说好了吗,你乐意吗?”

    我看着他那张小麦色的傻脸,突然笑了起来。

    “我愿意。”

    很长时间之后,简单突然跟我提起这件事。她说,那一刻,她荒谬地认为自己在见证一场求婚。

    因为我说得格外庄重,好像等了很久,含笑点头,说,我愿意。

    no.33

    晚饭的时候,齐阿姨和他儿子张帆一起来我们家吃饭。齐阿姨做饭很不错。

    “耿耿啊,饭菜合口味吗?”齐阿姨有点忐忑地看我。

    “好吃,特好吃。”我肯定地说。

    我爸笑了。

    “那第一天开学感觉怎么样啊?”

    “好,”我停顿了一下,笑,“特别好。”

    真的特别好。

形式主义大泛滥

    no.34

    来顺走的那天,我们一群人都哭了。我当时特别为来顺伤感,听说他家挺穷的,其实年纪不比我们大几岁就出来当兵了。记得以前听我爸说过,有些时候部队里面的新兵蛋子常常被欺负得特别惨,暗无天日的,我不知道来顺那张傻乎乎不会拍马屁的薄脸皮究竟能否在部队吃得开——甚至想得更远一些,他指挥教训的这一群人,在两三年后将会迈入高等学府,深造,好工作,好收入,好房子,好生活——而那时候,他在哪里?

    这种想法被我妈听见又会被斥责为幼稚,而我爸则会呵呵一笑来原谅我的愚蠢。

    我妈看问题永远从“我命由我不由天”这个角度出发。她的世界容不下弱者,也不存在什么“起跑线不一致”的不公平。你过得不好,票子少房子小——那就怪你自己没能努力爬到剥削阶级的高度去过好日子,是你活该……

    而我爸,则会从他那用参考消息和政府内参培养出来的宏观角度去宽容我这个小屁孩微观的偏激。教育资源分配的不平均是暂时现象,而一个社会对于竞争和效率的追求大于公平,是发展阶段的需要,所以,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过好日子,现阶段从宏观角度来说……

    我讨厌他们的冷酷。或者说,是成人的冷酷。

    我只记得来顺对我们说,他羡慕我们能读书。

    然后挥挥手,说,“好好学习。”

    我哭得一塌糊涂,余淮低着头,抿着嘴,不说话。

    no.35

    于是我们正式开始了新学期。

    一大早上张平就把余淮他们这些坐在后排的高给子男生都叫出去搬书。一摞一摞用塑料绳捆扎的新教材被他们运进教室,我很兴奋。

    每个新学期发教材,我都兴奋。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就这德行,教材是从第一排往后面传的,我那时候很羡慕前排的同学可以有更多的选择权——剔除掉所有页边折损或者有污点的,挑出一本最新的留给自己,剩下的传给后桌——然而后来我的一个小伙伴万分苦恼地说,她当时被分到一本破了的书,于是就重新挑了一本,把破的塞回去继续往后面传,被老师批评了。

    当众批评。然后班里面一个很受老师喜爱的男孩子站起来,主动领取了那本破书,得到了全班的热烈鼓掌和老师的表扬,哦,还有一朵小红花。

    我那个小伙伴非常非常痛苦,她盯着我,很认真:“我知道我错了,可是我朝那个男生要那本破书,他不给!这样下去老师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了。”

    我拍拍她的肩,真心地为她难过。

    被老师记仇,还是一辈子,多可怕啊。

    后来我也不知道那本破书的归属,是不是被他们两个中的某一个带回家用相框装裱起来了。

    教材不便宜。作为消费者,怎么会抢着要一本破书?维权意识真他妈差。

    我正在胡思乱想,书已经发到了手里,爱不释手地翻看,感觉到余淮很诧异的目光。

    “怎么了?”

    “你……第一次看见高一的教材啊?”

    “对啊,不是刚发下来吗?”

    他耸耸肩,“对,对,没事了。”

    no.36

    然后我就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武器——卷成筒之后包裹上废报纸的旧挂历。

    我不喜欢文教店贩卖的那种花花绿绿的书皮纸。书皮只能有三种——棕色牛皮纸、白色挂历纸、蓝灰色绘图纸。

    除了挂历纸外,另外两种严重仰赖你父母的职业属性,而我爸妈的工作性质,估计能拿到的只有□□账本和政府工作报告,而这两种是断然不能拿来包书皮的。

    当我喜滋滋地打算开工的时候,看到了余淮那副眼珠子几乎要掉在桌面上的惊讶表情。

    “没见过包书皮啊?”

    “你从哪个年代过来的?现在你还包书皮?”

    “我不喜欢书磨损得脏兮兮的。”

    “花拳绣腿。”

    “你管我?!”

    我很慢慢从书包里掏出剪刀透明胶,余淮的叹息也越来越沉重。

    包好了之后,拿出钢笔慎重地准备在封面上写标题和班级姓名,我虔诚得就差净手焚香了,却突然想起来我字写得很丑。

    以前包书皮都是我爸给我写名字的,我爸写字特别好看。我说了,他放假在家的时候就喜欢养花养鸟写毛笔字,跟离退休老干部似的。

    然后我的笔尖悬空很久,终于被我放下来。

    “怎么不写了?”

    “我写字不好看。”

    “形式主义。写上书名和你的名字,你自己知道哪本是哪本,别人知道是你的,就行了,你还想拿相框裱起来啊?”

    和我当年对那本破书的恶意揣测如出一辙,我笑了,把余淮吓愣了。

    “对了,”我突然想起“最好的时光”,所以很激动地揪住他的袖子,“余淮,你帮我写吧,你好像写字很好看啊。”

    余淮被恭维了之后就不好意思继续谴责我的形式主义,别别扭扭地拿起钢笔。

    “写得不好看不许怪我哦。”

    不照镜子我都知道我笑得很狗腿,“不怪不怪,写吧写吧。”

    于是他大笔一挥。

    “英语”。

    空两行。

    “振华中学”。

    “一年五班”。

    “余淮”。

    然后我们俩面面相觑很久,他脸红了,挠挠后脑勺。

    “那个……一不小心写成自己的了,我就是顺手……要不你重包一遍?哦,我还有涂改液!”

    我看了看,不知道怎么,反而有点高兴。

    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心里轻飘飘的。

    “就这样吧,”我把书收进桌洞,递给他下一本,“接着写,写谁的名都行。”

    no.37

    张平指定了临时班委——就是让大家举手自荐。余淮毛遂自荐当了体委,而韩叙则被张平指定为学习委员——我不知道小白脸原来入学成绩那么好。

    班长憨憨厚厚的,脸很黑,也是男孩,叫徐延亮。

    余淮坚持认为这是张平的阴谋,因为全班只有徐延亮比他还黑,这样张平以后和班长一起站在讲台上,就能衬出嫩白的肤色。

    韩叙依旧面色沉静如水。他就坐在我和余淮这一桌的左前方,隔壁一组的倒数第二排,简单犹如小媳妇一般坐在他身边,简单的那个朋友,我至今不知道名字的泼辣女孩,坐在简单身后,和我一样是最后一排。

    我想起分座位时候的一幕幕,傻笑起来。

    第一堂课就是张峰的数学课。他长得又瘦又高,架着一副眼镜,肤色很白,眼睛细长,颧骨有点高,看起来……有点刻薄。

    而且很冷,和张平完全相反,根本不笑。当我抱着看热血友情大团圆的心态等来张峰的开场白,竟然只有一句。

    “大家好,我叫张峰,从今天开始由我来教大家高中数学。”

    然后翻开书,“今天我们来进行第一章的第一节,给大家介绍一下元素和集合的概念。”

    “他真没意思。”我趴到桌子上。

    “人家是来上课的,你以为演电视连续剧啊?”余淮瞟了我一眼,从书包里面掏出数学书。

    同一版本,但是却是用过的旧书,当然,没有包书皮。

    于是我终于知道了他的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用过的教科书,练习册,演算本。

    “为什么是旧的?”

    “假期的时候提前学了高一的课程,所以先买了,”他随意地翻了翻,补充,“大部分人都提前补课了,或者自学。听说,像林杨他们几个搞竞赛的,好像还要提前学一点大学的基础物理和数学分析呢。”

    我不知道林杨是谁,也没有问。只是当余淮也不听张峰讲课就开始自顾自翻起《王后雄高二化学练习册》的时候,我悲哀地发现,我无意中闯入了那美克星的超级赛亚人国度。

    大部分都提前学过。

    于是我无意中就成了一小撮别有用心的极端分子。

    翻开新买的漂亮笔记本,心情稍微好了一点,我开始认真地抄黑板上张峰给出的集合定义。

    “那东西都没用,书上全都有,抄它作甚,浪费时间。”余淮头也不抬,就甩给我这么一句评价。

    “我乐意。”脸上有点挂不住。虽然我知道他说得对。

    “好心提醒你,无用功。”他耸耸肩,继续做他的题。

    我知道余淮这种提醒是为我好,可是我那点差生的自卑心理让我不想承认。有时候宁肯别人在心里笑话我不懂高效的学习方法,但是面子上一定要笑嘻嘻地,对我说,啊呀你的本子真好看。

    新学期的一开始,我就知道,余淮是个尖子生。

    也许因为他破破烂烂的书都被吸走了精华。

    也许因为他做高二的《王后雄教材完全解读》。

    也许因为他在报到那天听到一班二班时候不屑又向往的表情——你知道,差一点没得到,会让人不忿,而差得很远,就会让人平静。所以我平静,他激动。

    而后来的后来,余淮终于不害怕会伤到我的薄面子,承认,他也是从一开始就判断出来我不会是个尖子生。

    我问为什么。

    他不正经地哼了一声,“因为你包书皮。”

摸底

    no.38

    第二天就是摸底考试。

    我前一天晚上还煞有介事地复习了一下,我爸特意给我端了杯牛奶,放到桌边,说,“轻松应战。”

    都应战了,还轻松个屁,被谁一炮轰了都不知道。

    可是实力的差距不是临时抱佛脚能够弥补的。振华似乎特意要给我们这些因为**导致中考题目难度降低而占了便宜的学生,这套摸底卷子,让我完全找不到北,彻底考崩了,从头发丝糊到脚趾甲。

    并没有分考场,也没有各位就坐,考试的时候余淮就坐在我旁边,答题飞快。也许是学校料到这群尖子生会赌上各自的荣誉来应对这次考试,不会跟陌生人联手作弊。

    所以当我还在对着选择题冥思苦想不知道蒙哪个答案比较好,余淮已经早就翻页去做计算题了。

    他翻页的声音,让我心碎。

    交上最后一科化学的卷子,我伏在桌面上,余淮喝了口水,问,“怎么样?”

    屁,我卷子上的空白你又不是没看见。

    我不理他。

    他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发现他已经开始做题了,演算纸上勾勾画画。

    刚开学你哪儿他妈那么多练习册啊?何况,这可是刚刚考完试啊!

    我终于彻底被打败,站起身,“让一下,我去厕所。”

    他站起身,眼睛都没离开演算纸。我心烦,一路小跑去厕所排队,回来的时候,拍他肩膀,“起来,我进去。”

    他却突然大叫一声,“我靠,我就说算的不对嘛,果然还是错了。”

    “什么?”

    “物理最后一道大题,就是让设计实验测不规则啤酒瓶容积的那个,我的答案有漏洞,但……”

    我戴上了耳机,伏在桌面上睡觉,把他的科学狂想关在另一个世界。

    你,你们,都去死吧,牛顿莱布尼茨与爱因斯坦都在另一个世界等着你们,把地球还给我们这些弱小的生物,谢谢。

    no.39

    成绩出来的太快了。用张平的话说,初中物理那点知识,他基本上扫一眼卷子就能判出我们的总分。

    每发下来一科成绩,我都连看也不看就对内折叠塞进书包。我从来没有那样深切地理解过大雄同学——他当年费劲巴拉地要求机器猫帮忙处理零分考卷,看起来很傻很天真,其实心里是多么痛啊。

    余淮下课出去打球了,和他那帮刚刚认识的哥们,所以发下来的卷子都明晃晃摊在桌面上没有人收,一科又一科,看得我青筋一跳一跳。

    而简单则很狗腿地跑到我旁边跟我没话找话地攀谈,话题围绕着我们两个究竟谁考得比较惨——然而她的眼睛始终寻找着机会往余淮桌面上的卷子那里瞟。

    “想看他考了多少分啊?”

    简单脸红了,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不是不是……”然后迅速地瞄了一边分数,好像在默背一样,再立刻抬起头,“其实不是为我自己,我想帮韩叙比较一下到底他们两个谁的分数比较高,咱班头说好像就他们两个成绩格外突出……你别误会,韩叙才没有介意呢,是我自己要过来看看的……”

    我都快笑岔气了,简单终于停下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其实简单完全没必要瞎忙乎。排榜的速度比出成绩还要快,放学前,我们就人手两张打印版的成绩排行。一张是入学成绩,另一张是摸底考试成绩。

    于是现在我连大雄都不如,他尚且还能把零分考卷藏起来,而我的那几科成绩就明晃晃挂在全班56个人眼前,还好现在大家还不熟,谁也不认识谁。

    我,耿耿,入学成绩37名,摸底考试成绩46名。

    韩叙,入学成绩第一名,距尖子班分数线只低了0.7分,这次摸底考试是我们班的第二名,

    余淮,入学成绩第二名,距尖子班分数线只低了0.9分,这次摸底考试,是我们班的第一名。

    是全班第一。

    我同桌是全班第一。

    我侧过脸,很真诚地说恭喜。

    他笑笑,说,这算什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次摸底考试而已。语气中有种低调的骄傲。

    然后他眼睛扫过我的成绩,没有说什么。

    我很高兴,他没有安慰我。

    no.40

    我始终记得余淮对我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时候的表情。所以在我笑话了简单替韩叙瞎操心的行为之后,自己也咕咚咕咚冒着傻气地跑到张平面前,朝他要学年大榜。

    “什么学年大榜?”张平有点诧异,声音很大,周围的值日生都朝这边看,我非常不好意思,慌不择言,急声说,“你小点声!”

    我估计古往今来我是第一个对老师喊“你小声点”的学生,而张平是古往今来第一个被训斥之后竟然听话地点点头放低音量的老师。

    “你要学年大榜?”

    “对,”我点头,“就是包括了尖子班一班二班,大家在一起排榜的学年大榜。”

    “好像是有……不过你要那玩意儿干嘛?开学大会上不是说了吗,每个班级在分班的时候都考虑了公平因素,所有班级学生的入学成绩平均分差距不超过1分,你不会是想要验证一下吧?”

    那我可真有闲心。我翻了个白眼,“不是,老师,我就是想看看我们跟一班二班的差距在哪里。”

    张平像看智障儿一样盯着我,拽过我们班级的排名扫了一眼,估计是为了看看我的水平,然而结果让他更加迷惑了。

    “你还挺有国际眼光的哈……不过我建议你攘外必先安内,你还是先在咱们班把成绩提升到……”

    “老师,”我忍无可忍打断他,“不是我要看,行了吧?”

    他想了想,突然一下明白了,笑起来。

    “啊啊啊,我懂了。行,我去办公室要一份哈,你等着。”

    于是我顺利得到了这份长达6页的全校前三百名的成绩排名。

    前30名的成绩,咬得那叫一个紧。

    第一名叫楚天阔,这个名字我喜欢。第二名就是余淮提到过的超级赛亚人一号林杨,比他低了1分。余周周的名字排在第13位,紧随其后的就是余淮,位居第15,分数比余周周低了1.5,他后面就是韩叙,比他低两分。再往后面是两个女生并列第16名,和第15名的韩叙分差比较大,一个叫凌翔茜,另一个叫陈见夏(作者乱入:《早恋》的女主角,嘿嘿)不过所谓大分差,也只是6分而已。

    不过一班二班果然很厉害。刨除分校,总校一共12个班,而前五十名,被一二班占去了29名。

    我不禁对余淮韩叙他们肃然起敬。

    当然,这份三百名的大名单里,没有我。

    第二天一早,我就把名单献宝一样地递到了余淮手上。

    “这什么啊?”

    “学年大榜啊。”

    他状似不在意地扫了一眼,“哪儿弄的,给我干嘛?”

    我气结,懒得理他,往自己桌上一摔,拎起抹布去擦黑板。擦到一半,回头看,闹哄哄的班级里面,有个角落,一个男孩正偷偷摸摸地斜眼瞄着我桌子上的名单。

    这个别扭的家伙。

对不起,我没有听懂

    no.41

    那段时间说我要说自己一点都没难过,那是假的。考上振华的那点廉价的小兴奋都随风飘散了,就剩下我自己一个风中凌乱。

    晚上我爸问了我成绩,我很不好意思地交上成绩单。当然是两份一起,我想要向他表明,第一,我入学成绩就差,37名,中后游;第二,连他自己都承认我的入学成绩存在相当一部分的撞大运成分,现在我们将这些虚假繁荣剔除掉,我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摸底考试中的46名。

    一切都太正常了,我希望他在看到成绩单的时候能理解我的苦心和所有说不出口的话。

    然而实际情况比我想象的还好。

    我爸把两个成绩单看反了,还很激动地说,你看看,你进步了9名呢!

    我觉得我应该对我爸更好点。真的。这么好的爹,他们有吗?!

    不过唯一知晓真相的我自己还是在看到我爸书桌上面的唐诗宋词集时候伤感了。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还正好翻到最喜欢写无题诗的李商隐同学的那一页。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其实我不知道这两句话到底什么意思。但是就是一下子被击中了,古人真厉害,不管他们实际想说的是什么,限制在一行最多7个字里面,读者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

    我觉得我的确是偷了别人的振华。高处不胜寒,我已经预感到自己冰冻的未来了。

    我唯一不该做的就是在电话里面跟我妈提到了这件事。她完全无法理解我婉转的小心思,对着电话大吼,“是个人就应该因此想到要发奋读书提高成绩,就你能联想到自己来错地方了,你说你有没有点出息?我问你那你应该去哪儿?!”

    我靠。翻身睡觉,振华你大爷!

    no.41

    摸底考试的风潮过去,九月正式开始。

    n是我却发现了他抿着的嘴角,努力压抑着上扬的弧度。

    “想笑就笑吧,你刚才很拽。”我非常体贴地说。

    于是他终于面红耳赤地趴在了桌子上,“耿耿,我跟你没完。”

    no.44

    变本加厉。

    只能用这四个字来形容此刻的地理老师。余淮的表现好像踩了她战斗模式的开关,为了表现她不输于这群高一毛孩子的专业知识,她讲的课直奔天书而去。

    “她到底在说什么啊……”我感叹。

    “其实,地理是理科。如果你大学时候要修跟地理有关的,大气,地球空间科学,地质,统统都是理科。”他一边转笔一边说,顺便还答了一道单选题。

    我觉得余淮一系列所作所为,根本就是在绝我的后路。

    不过在振华上课的这两个礼拜,有件事情让我很憋闷。

    以前在13中上课的时候,课堂气氛很轻松(也许是因为没几个人听),如果听到不明白的地方,只要你皱着眉头用茫然的目光看老师,她就会仔仔细细地再讲解一遍。

    可是现在,我不大敢举手说自己没听懂。安静的课堂上,我怕自己的突兀被人笑话。

    这是很小家子气的行为,我知道,而且本来我在这个班里面就没什么面子可言,但是我仍然不敢。

    振华老师的特点就是,书上有的东西,他们基本不怎么讲,我也习惯了自己看书预习。不过他们上课会引申出来很多定理和简便公式,搞得我压力很大。

    不到一个月,我就发现我从听听全懂变成了听听全不懂。

    我很着急。虽然还有一个多月,可是期中考试就仿佛秋后问斩的刽子手,明晃晃的大刀朝着我的小细脖子砍过来。

    张峰的数学课讲得旁若无人,梦游一般。虽然余淮评价他的课讲得不错——估计是针对他们那样的水平来说的吧,反正我不喜欢他。

    终于在又一次他一笔带过某个定理的证明时,我绝望地趴在桌子上,深沉地叹了口气。

    一边在做练习册的余淮突然头也不抬地大喊一句,“老师,我没听懂,你把证明推一遍可以吗?”

    我猛地抬起头看他,没听懂?他根本没有听课好不好?

    他心不在焉地弯起嘴角。

    我突然心里一暖。

    张峰诧异地看他,那张白脸上终于有了点像活人的表情。

    然后缓慢地转过身,在黑板上推导公理推论3的证明过程。

    我赶紧抓起笔往笔记上抄,眼睛有点热,说不出来为什么。但没有对他说谢谢,说不出口。

寂寞的季节

    no.45

    相应的,张平就可爱得多。

    虽然余淮不是很喜欢听他讲课,因为他讲得太简单。不过余淮并没有说,只是我猜测的。他从来不会刻意卖弄自己对于高难度的偏好,尤其是在我这种需要平和派教师的人面前。

    张平每每结束一个知识点都会巡视全班,用一副有点欠揍的表情。我就会在这个时候朝他挤眉弄眼表示我没听懂,然后他就会重新讲一遍。

    而且绝对不会难为我嘲笑我。

    我真的好喜欢他。

    后来有段时间很多老师都觉得余淮在故意捣乱。尤其是张峰,他看余淮的眼神越来越古怪——想来一个上课不怎么听课的尖子生屡屡高喊自己听不懂让他重讲,除了故意作对,找不出第二种解释。

    终于在又一次余淮喊自己听不懂之后,张峰把粉笔往讲台上一扔,左手扶眼镜右手合上讲义,薄唇轻启打算要说点什么。

    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也很大声地喊了一句,“老师,我我我我也没听懂!“

    他呆住了。

    然后咽了口口水,慢悠悠转过身,重新把那道题讲了一遍。

    最后颇有深意地盯了我们两个半天。

    余淮头也没抬,撇我一句,“你看,说不懂也没什么难的嘛。”

    他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no.46

    后来简单跑过来跟我聊天,提起余淮,嘿嘿笑了半天,说,“我也很多听不懂,所以我那段时间也很感谢余淮啊,他喊不懂的那些题,正好也是我不敢问老师的。”

    那个被简单喊作β的黑丫头,名叫蒋年年,她也凑热闹奔过来说,“对啊对啊,余淮好帅啊,每次他说他听不懂,我都很想在后面致敬,跟一句,‘老娘也听不懂’!”

    旁边很多群众附和,我才发现,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原来这么多人听不懂。

    但是心里却还是有点不是滋味。我很想告诉他们,余淮并不是真的听不懂,他也不是为了造福社会而假装不懂。

    他是为了我。

    小家子气又泛上来,被我憋回去了。

    我到底在郁闷什么。

    于是上课的时候我偷偷给他传纸条,也许因为当面说不出口。

    “我不懂的地方,会自己问老师的,如果还是听不懂,我就问你,你给我讲,好不好?省得老师误会你捣乱。”

    他盯着纸条,扬扬眉毛,有点诧异。

    我以为他没明白,抽出一张纸打算再解释解释的时候,他突然说,“直接说话多方便,你写什么纸条啊,不嫌累啊?”

    我挫败地卧倒在桌子上。

    在我恬不知耻地带动下,简单她们也渐渐习惯在课堂上举手让老师讲的慢一些,细一些。班里的气氛似乎轻松融洽了许多。

    我的心里也轻松了许多——好像终于把这个不知情的家伙从聚光灯底下抢回来了一样。

    可他还是很耀眼。有很多女孩子不敢看韩叙,却很大方地跟余淮开玩笑,班里的男生也常常搂着他的脖子拽他去打球。

    我有一个很出色很招人喜欢的同桌。

    所以我有时候变态地安慰自己,你离他最近。

    但是这又代表什么呢?

    我到底怎么了?

    no.47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爸破天荒没有开电视看新闻联播。

    所以饭桌上很安静,我们面对面沉默无言,忙着往嘴里扒饭粒。

    我爸做的油麦菜是一绝,我正在起劲儿地嚼,他突然放下碗,说:“耿耿啊,我和你齐阿姨,决定国庆节的时候领证。”

    我把嘴里的食物嚼得很细很细,慢慢咽下去。

    “哦。”

    白色灯管亮得刺眼,对面我爸的脸,有点不真实。

    “我们心想,拖着也不是个事儿,何况又不需要怎么操办,所以用不着准备什么,正好国庆节你们两个孩子都放假,我们就请双方老人和几个亲戚朋友,一起吃个饭,就行了。”

    我点头,继续夹菜。

    我爸好像没什么话说了,画蛇添足地问,“你……没意见吧?”

    我摇头。

    对面的男人,很局促,好像这番话完全没有把他心里的大石头卸下去。

    我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你们做婚前财产公证吗?”

    我自己都楞了一下。何况是我爸。他慢慢地起身去盛饭,电饭煲在角落,背对着我,慢慢地说,“没那个必要。房子存折什么的,全都是分开的。就是人凑在一起做个伴。”

    我就和被踩了开关的地理老师一样,轴得很。

    “还是做一个吧,也不伤感情。”

    他没说话。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到底在做什么,正想要说点什么补救,他把米饭递到我手里,说,“行。”

    no.48

    那天晚上我没有失眠,相反我睡得特别早,也没给我妈打电话。

    盯着数学卷子的时候,所有家庭纷扰都化作了周公的絮叨,我早早冲凉,吹干头发就爬到床上睡了。

    半夜突然醒了,也没做噩梦,就是醒了,心里很不踏实。

    我爬起来,发现书桌上的水杯空了,想要去客厅倒杯水。看了一眼表,两点半。

    发现我爸那屋台灯还亮着,门也开着,橘色的光芒从门缝透出来,在地板上打成一道短短的路。

    我轻手轻脚走过去,发现我爸背对着我,坐在小沙发上抽烟。

    我爸从来不抽烟不喝酒。虽然在政府机关,可是他的部门与世无争,稍有应酬。我记得小学时候同学们听说我爸烟酒不沾,特别羡慕,都说我爸正派。

    那时候我多骄傲。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评价父母,标准从正派变成了有能耐。那些大腹便便天天半夜回家去应酬饭局的老爸备受推崇,我爸也就退出了优秀家长的历史舞台。

    我默默看着灯光下袅袅升起的烟雾,而我爸,则抬头盯着墙上的一片突兀的空白。

    四四方方的空白,很乍眼。

    这是爷爷奶奶给我爸的房子,有些年头了,很久没有重新粉刷过墙壁,随着岁月沉淀,墙壁再也不是雪白。而那片空白,则是因为原本挂在那里的照片刚刚被取下来,所以未经污染,仍然干干净净。

    我爸妈的结婚照。

    他们俩离婚的时候,谁都没有把照片取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忘了。我是唯一一个注意到的人,也没有提醒他们。

    结果在我中考前夕,他俩因为我报志愿和复习等等一系列问题上话不投机,我妈突然看到了墙上乍眼的结婚照,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说,这玩意儿还挂着它干嘛?

    我爸也突然来了脾气,二话不说踩在桌子上就把它取下来扔到了阳台杂物堆。

    然后就留下了一片白。

    我不知道在门口呆站了多久,直到我爸回过头,惊讶地看着我。

    灯光下他的脸很疲惫。

    “爸,睡吧。”我说。

    假装没看到他哭了。

    no.49

    突然一下子就不想说话。九月末的时候,我们迎来的秋季运动会,在那片被张平引以为傲的体育场上。我远远看着看台一角,高三的那群低着头做题分秒必争的学长学姐也许就是将来我的模样。

    只有我们高一这群学生还煞有介事地排练走方阵,喊口号,穿整齐的检阅队队服。那些高二高三的检阅队伍完全没有规定服装,大家像完成任务一样走了一圈。

    我托腮看着余淮他们这些男生参加各种项目,胸前背后用曲别针别着运动员号码,“生龙活虎”的样子,自己的眼皮却都要粘连在一起了。

    韩叙竟然也参加了800米和4x100米接力。我怀疑他那清瘦的小身板会不会因此阵亡,当然这种话是断然不能在简单面前说的。

    张平很高兴,简单和β等女同学对运动会倾注了很大的热情,写宣传稿和恶心死人不偿命的诗朗诵往主席台送,被选播之后会给班级加分——只有我从简单那首“赞800米运动员”里面听出了浓浓的比奥利奥夹心还甜的倾慕。

    “你就那么喜欢他啊,不就是成绩好的小白脸吗。”

    她终于在座位上消停了一会儿,我叹口气慢悠悠地说。

    简单和β是振华里面让我觉得放松的少数派。你看到她们的脸,不会神经质地联想到成绩单。

    她有点不爽,但是语气很和善,很像传教士在给我洗脑。

    “什么小白脸啊,长得白不是错。你不了解他,我知道很多人都觉得他傲,其实不是这样的,他本身就不是活泼的性格,也不自私,你看他不是很积极地参加运动会了,不像咱们班有几个同学,一直埋头做题,余淮在讲台上号召报名,理都不理。而且,其实我早就认识他,真的,不过他不知道。他从小就特别优秀,我觉得这样的人,有点傲气也是正常的吧……”

    我不得不提醒她,“简单,你说话前后矛盾了。”

    她根本没搭理我,完全沉浸在了韩叙的历史长河中,“而且他其实挺善良的,常常给我讲题,哦,他理科好,但是语文成绩也特别棒,作文写得特别好,引经据典的。韩叙不是书呆子,他喜欢玩游戏,上课时候常常在底下打nds,你知道nds是什么吗……”

    我觉得她的开关也被我不小心踩到了。

    不过我却很羡慕她。

    我发现我好像也有一点喜欢一个人。但我不确定,更不敢像简单这样,大声地说出来。

    九月就要结束了。

    我的成绩一塌糊涂,我爸爸要结婚了,我坐在一个光芒万丈的傻小子身边,我突然很不开心。

    你知道,最让人难过的天气,其实是晴空万里。

别人的生活

    no.50

    我爸和齐阿姨的“喜宴”,的确很简单,就是两家一起吃了个饭。

    席间没有聊到任何敏感话题,甚至可笑的是,我竟然成了主角——又或者说,我背后的振华。齐阿姨家就像是找到了破冰口一样绕着振华开始夸奖我。张帆的外婆拉着我的手夸我长得好看(从这一点我就知道他们实在是没话找话,不过我不反感),还嘱咐小张帆,“姐姐成绩特别好,要以姐姐为榜样,跟姐姐好好学,听见没?”

    张帆一边吃虾,一边乖巧地点头。

    他真的很喜欢吃虾。

    国庆假期的末尾,他们就搬了进来。家里三个屋,我的房间,我爸的主卧,加一个不大的书房。张帆就住在书房里面。

    墙上的空白重新被爸爸和齐阿姨的合照填补。并不是张扬的结婚照,只是一张朴素的合照。齐阿姨画了点淡妆,面相和善。

    我有一点点不自在,毕竟是生人,但没有别的反感或者叛逆。我没法做到很热情,但是我已经尽力在欢迎他们了。

    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我很少谈起国庆假期的这几件事情。她的口气也平和很多,好像在回避什么,甚至有种故意很平静的做作。我没有戳穿。只有当我提到财产公证的时候,她才重新恢复了铁娘子的风范。

    “不愧是我女儿,关键时刻还是能想得周到。这种事情必须先小人后君子,否则以后有纠纷了,那才真叫伤感情呢,不如早点都算清楚的好,对你自己也好,毕竟父母都不年轻了,你也要长大了。”

    然后顿了顿。

    “不过,和她们好好相处。别太亲近,也别太客气。……你自己把握分寸吧,关键是好好学习,有什么事情,跟妈说。……跟你爸说也行。他不管怎么样,都是你爸。”

    这种情况下,我们全家每个人说话都有忌讳。可是我听得懂。她并没埋怨什么,也没有猜忌齐阿姨会对我不好。很多话没有恶意,只是说出来都会变味道而已,我懂,这就够了。

    no.51

    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我都有点消沉。不大爱讲话,听课时候不求甚解地记笔记,也不管能不能听懂,就跟把魂儿丢了似的。

    简单很体贴地问我是不是生病了,我说没,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不好。

    余淮刚打完球回来,满头大汗往旁边一坐。他最近忙着组织篮球联赛的训练,完全没注意到我的伤春悲秋。

    听到简单的担忧,余淮咧嘴一笑,“你们这帮女生,一天到晚不知道忧郁个什么劲儿,一生下来就好像别人欠你500块大洋,还是利滚利。”

    我没理他。

    简单突然很脱线地问,“你们吵架了?”

    余淮呆住了,“我这么人见人爱,谁忍心跟我吵啊?”

    原本听见这句话我应该笑的,却突然忍不了了,把凳子往后一扯,从他背后挤过去跑出门了。

    听见他在背后急三火四地大叫,“喂喂喂,我开玩笑的!”

    no.52

    坐在走廊的窗台上,背后秋天的阳光温度虽然不高,可是也暖洋洋的。我佝偻着背,面无表情地呆望来来往往的人。

    突然看到迎面过来走过来的一个女孩子,穿着前两天刚发下来的高一校服外套,敞着怀露出里面很有个性的小t恤,长发披肩,容貌清丽,姿态自信昂扬,步伐轻快。

    n是还是很没有骨气地把爪子朝着那几张面巾纸伸了过去。

    擤完鼻涕,趴下接着睡。

    可是眼泪流不出来了。我使了半天劲儿,就是流不出来,见了鬼了。

    这个该死的余淮。

    no.54

    后来还是慢慢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下课了,完成了催眠工作的历史老师夹着包离开,余淮也早就不在座位上了。不过面前趴着一张纸条。

    “我不认为我错了,刚才苍天在上我可没惹你——不过我勉为其难道个歉,别哭啦”

    重点是,他用红笔给“苍天在上”和“勉为其难”下面画了加粗横线。

    我横看竖看,两张纸条连在一起看,终于还是笑了。

    这个家伙。

    然而就在他走进门,我对他绽放了一脸赦免的微笑的时候,他瞄了我一眼,突然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半个班级都回头朝我们看。

    然后我就看到简单一口水喷出来,连韩叙都罕见地弯起了嘴角。

    β屁颠屁颠地递过来一面镜子。

    我睡觉的时候趴在了中午用来包饭盒的废报纸上面,字迹清晰地印在了我的脸上,左右都有。

    加粗黑体,一看就是头版头条的残躯。

    左脸,“育龄妇女”。

    右脸,“滞销”。

校庆(上)

    no.55

    十月末是振华的校庆。

    截止到今年我们入学,已经88周年。班长说学校规定周五上午全校在体育场开庆祝大会,下午各班组织自己的活动,班会,团会,联欢会,茶话会……总之选一种会,随便开,中国什么都不多,就是会多。

    于是一项从小学开始就让所有班级干部苦恼万分的工作迫在眉睫——节目。无论你是开联欢会还是团会班会,节目是少不了的。独唱合唱二重唱,独舞群舞双人舞,相声小品舞台剧……我看见徐延亮煞费苦心地将大家的学籍卡翻了一遍,找到所有在“特长”那一栏填写了点内容的倒霉蛋,苦口婆心唾沫横飞地劝人家上台卖艺。

    我也被找到了。

    当然我没有在填表格时候胡编乱造一些没有的才艺。如果可以,我会在“特长”那栏填上“睡眠时间”和“反射弧”。

    徐延亮嗓子都哑了,我很体贴地拍拍余淮空着的凳子,把余淮的水杯往他面前一推,“客官,随便坐,喝水。”

    然后余淮阴森森地出现,“你还真大方啊,老板娘。”

    我点头,指指他,对徐延亮说,“客官真是对不住,小店现在没货了,就剩这么一个,资质虽差,也能顶一阵子。卖身卖艺明码标价,您看着给!”

    徐延亮抬起头,看了看余淮,很认真地说,“这个太次了,我还是要老板娘吧!”

    他说完才发现自己的玩笑有点开大了,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说老板娘出山……”

    余淮一挥手,“别解释,送客!”

    no.56

    其实是演舞台剧。

    余淮他们这些班委实在没辙了,没有其他的活动能让更多的同学参与进来,如果整台晚会都是无聊的才艺表演,估计应该冷得能做冰激凌了。

    “演什么?”我问。

    “一个和7个男人同居却依旧纯洁的少女的美丽传说,”余淮笑,“你的角色非常重要。”

    我才不吃这套:“说吧,演魔镜还是苹果?”

    他摇头,“干嘛这么妄自菲薄……其实你演水晶棺材。”

    余淮没有开玩笑,虽然我最终并没有参演水晶棺材,可是他们为了造成演员众多全民参与的假象,愣是制造了很多角色。

    比如苹果,比如魔镜,比如水晶棺材。

    韩叙演王子,简单通过β委婉地表示自己可以出演和王子有亲密接触的人,于是,徐延亮让她演了白马。

    而我的角色,其实是跑龙套的,路人。

    几次串场的路人ab,都是我和余淮来演。我不明白为什么,余淮很认真地解释,“你不要嫌角色小,你知不知道现在这部剧炙手可热,你好歹演的还是个人类!何况路人在童话故事里面属于决定性的存在,没有他们,巫婆就不知道怎么才能害死公主,王子就不知道哪里才能找到喷火龙,公主就不知道谁家王子已经发育成熟……”

    我摆摆手,“这个我知道。我是问,为什么你来演路人?”

    他答非所问,“跟我搭戏你不乐意啊?”

    我只好认命,“……怎么不乐意。”

    请允许我脑补为他为了和我演对手戏。

    然而真相总是来得如此之快。

    余淮想要演路人,因为不用化妆——你知道演魔镜的那个男生需要把脸涂成什么样吗?

    我得便宜卖乖,跑去问徐延亮我们需不需要准备什么——徐延亮上下打量我,说,不用了,你平常的样子就很路人了。

    ……

    no.57

    演公主的是徐延亮。据说是张平指定的,为了节目效果。

    他说韩叙和徐延亮很搭。

    我们得知这一结果的时候,余淮第一时间冲过去拍着班头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其实心里高兴得很,别憋着,想笑就笑吧。原来你好这口,不过别担心,大家还是兄弟。”

    简单的脸都绿了。

    想象一下韩叙闭上眼睛探身下去吻徐延亮的样子,我就笑得直不起腰。

    不过难过的不仅仅是简单。

    还有演水晶棺材的β。

    no.58

    星期二的午饭后,我们第一次排练,找了数学办公室旁边的空教室,徐延亮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进门。

    我和余淮是第一个上场的。第一幕是白雪公主的出生。

    一个病皇后,生了一个和她玛丽苏幻想中一模一样的女儿,然后死了。

    而我们两个,则是通过市井小道传闻来告诉观众皇后病重和临盆待产的情况。你知道市井小道是很重要的,一个卖鱼的,一个卖菜的,竟然不出城而知天下事,近到森严壁垒的皇家秘闻、宫廷野史,远到千里之外的邻国王子尿床,魔界喷火龙发情,他们全知道。

    “hi,你早啊!”余淮一脸傻笑。

    “hi,你也早啊!”我陪笑。

    “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有啊,你听说了吗?”

    “什么?”

    我凑近余淮的耳朵,大声说,“国王的女儿要出生啦!”

    “真的呀?”他开心地大笑,突然表情僵硬,然后严肃起来,居高临下地藐视我。

    我被看得发毛,徐延亮在旁边不明就里,“怎么不演了?”

    余淮叹口气,颤抖地指着我。

    “还没生呢就知道是女儿,你那眼珠子是b超啊?!这他妈谁写的台词啊?”

    no.59

    不过后来我们都被张峰骂了。

    上课迟到了5分钟。下午第一堂就是张峰的数学课,他说他坐在办公室里面就听见我们的闹腾了。

    “高一这么多班,我第一次看见像你们班这么能闹腾的!这马上就期中考试了,一个个都有没有脑子,知不知道轻重缓急?!”

    小白脸发火很可怕,我早就猜到了。

    我们这群犯罪分子纷纷垂着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余淮毫不在意,照旧翻开他自己的练习册,也不听课,安心做了下去,好像刚才没有大声笑闹过,也没有被张峰训斥过,既不兴奋也不委屈。

    他和韩叙这样有实力的学生自然是不在意的,用成绩说话,也不必为张峰的话挂心——那话,明显是冲我和简单这样的学生来的。

    可是我缓不过来。刚刚明明那么开心,这个班级终于让我有了一种归属感,很温馨快乐的感觉,没想到这么快就重新掉进了振华的冰窟窿。

    呆坐了很久,也不知道张峰在讲什么,突然面前塞过来一个小纸条。

    “他现在情绪不稳定,估计是早上刚被老婆用鞋底抽了,你没看到右脸颊上有不正常潮红吗?你忍了吧。”

    噗。右脸颊不正常潮红……我笑喷趴在桌上。

    其实很可能是中午趴在办公桌上睡觉的时候压到了,现在还没有恢复。然而我却控制不住地想象着张峰被老婆用鞋底抽过去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

    “不过你不觉得张峰并不是很喜欢张平吗?”我轻声说。

    他停笔,想了想,点点头。

    刚开学时候被张平欢乐的气质打动,我们大家都期待着这对从小到大的老朋友表现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兄弟情义,我一直觉得他们就像传说,就是影视剧里面常常出现的发小,生死之交,然而现实生活中基本绝迹的存在。

    然而张峰即使在上下课的时候遇见张平热情的笑容,他也只是略略点头。同样是刚刚进入振华的新人,张峰却老成得像混了好几十年的高级教师。

    余淮叹口气。

    “说实话,张平这德行,真他妈像单恋。”

    no.60

    后来余淮说,他有点能理解张峰的心情。

    张平从教学业务到工作的勤勉程度,都比张峰差出十万八千里。可想而知,学生时代的张峰也一定是个勤奋克己的好学生,而张平,估计就是那么吊儿郎当一脸傻笑地跟着他。然而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那么多道“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坎儿,这个既没有自己聪明也没有自己勤奋的傻蛋,居然都优哉游哉跨了过去,现在还一起进入了很多大学生毕业分配时候花钱都进不来的振华——张峰心里估计早就翻江倒海了。

    他们的确从小到大都在一起,但是谁也没说过,一直在一起,就会成为朋友。

    我突然想起初中的时候他们说起御用第一名沈屾和千年老二余周周。沈屾的第一名固然值得敬佩,可是很多人都更喜欢甜美的余周周,说她很有趣,很随和,也愿意和大家一起逛街八卦打游戏。然而这样一个“不那么努力”的余周周,会不会让全力以赴的沈屾有种阴魂不散的无力感?

    世界上总会有种人,嬉皮笑脸地随手摘取你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够到的神仙果,然后却表现出并不是很稀罕的态度,其实,是有点可恨的。

    我还呆着,张峰已经收起了课本,下课铃打响,张平从后门晃进来。

    “对了,张平,”这次张峰主动打招呼走了过去,“你们班这些学生……”

    他们低声说什么我不知道,不过看起来,张峰倒是一副为张平担心的样子。

    “高一结束要重新调整班任的,你还想不想把他们带到高三了?!都野成什么样了?”

    似乎只有我注意到了这句有点严厉的话,却听得我心里一暖。

    有些时候,很多感情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手牵手去上厕所的小姐妹可能会为了校草插对方几刀,然而冷冰冰的张峰,其实是很关心这个老朋友的。

    虽然还是一张扑克面瘫脸。

    我曾经问过简单,张峰是不是韩叙失散多年的舅舅?

校庆(中)

    no.61

    校庆的那天早上,我差点迟到,冲进运动场入口的时候,看到三种颜色的校服海洋。

    白蓝绿。很干净,很清冷。

    大家穿得远比运动会时候齐整,高三的学生基本上也没有携带练习册的。

    一个右胳膊戴着□□标的高二学姐双手插兜站在门口,看起来有点眼熟。

    “高一的?”她微笑。

    我点头哈腰,“不好意思,迟到了迟到了,不会记名扣分吧?”

    她笑得更灿烂,“你从小学直升高中啊?都什么年代了还扣分?快进去吧……”她侧身让开,我突然想起她是谁。

    “啊,你是……你是上次升旗仪式时候的学姐!”

    她眼睛睁得圆圆的,然后又弯成月牙,“哈,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小学妹,你旁边的那个小男生呢?”

    我觉得我可能是脸红了。人家也没说什么,我脸红什么。

    “那是我同桌。”我郑重地说。

    她眼睛里面的笑意更深,“恩,同桌,同桌好。快进去吧,小同桌。”

    姜还是老的辣,什么都没说,可是眼角眉梢语音语调都让人心里发虚。

    我想起升旗仪式时候湛蓝的天空,还有晨光下余淮穿着黑色t恤的宽大背影,凑过来说话时候喷在脸上的热气,以及那句,升旗仪式就是为了让大家看到平时见不到或者不敢放肆地注视的人。

    回过头,那个学姐又开始盘问其他迟到的同学,她刚才笑眯眯地说,同桌,同桌好。

    同桌是不需要你等到课间操和升旗仪式才能偷偷瞄一眼的人。他就在我身边,虽然不属于我,可是却会心不在焉地说,小爷我一直都在。

    说起来好笑,当时面对浩瀚无际的振华海洋,我突然有些慌了神。如果有一天我远离了余淮,他就这样沉没到一片海洋中,我也许再也找不到这个人。

    那时候根本没有想过我是不是喜欢上了他,也许是不敢想,却拔腿狂奔,横穿草坪,哦不,草皮,绕过巨大的戏台,掠过高高的主席台,向着我们班的方向,大步飞跃。

    我真的什么也没有想。所以那种感觉,那种朝着一个方向疯狂奔跑的感觉,真好。

    no.62

    还好,离集合时间还差三分钟,大家也正处于散漫状态。

    然而刚坐到自己班的区域,我就尿急了。

    早上没来得及上厕所,喝了袋牛奶奔过来,现在很想上厕所。

    我跟张平请假,他眉毛耷拉下来活像八点二十的挂钟。

    “马上要开始了,你赶紧的,……去吧去吧去吧!”张平连发火都只能用乘以三的方式表达他的愤怒。

    我嘿嘿一笑敬了个礼。

    气儿还没喘匀就又站起身朝主席台下面的厕所奔。从书包里面掏面巾纸的时候侧过脸,突然看见余淮正和一个女生讲话。

    女生面对余淮,只留给我一个很窈窕的背影,校服抓在手里,并没有披上。身形看着有点熟悉。

    凌翔茜。

    不过让我留心的并不是凌翔茜,而是余淮。他的脸对着我的方向,明显不是平时那副“淡定”的样子,他在笑,很社交性的笑容,凌翔茜说什么,他就捧场地点头,非常有礼貌,就是看着有点假。

    也许他并不假,是我酸。

    我看得有点呆,直到耳边响起张平炸毛的大吼,“你不憋得受不了了吗?怎么还不赶紧去?!”

    no.63

    我在厕所磨蹭了好久,直到主持人宣布仪式开始,礼炮声响起。

    振华真拽,早就听说,是88响的礼炮,代表88年。

    我不想回班,就靠在主席台下面的栏杆上,目光空茫地望着空旷的草皮,一声声数着礼炮。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

    呆着没事儿别总追求浪漫。我刚刚旁若无人地狂奔,文艺情绪泛滥,转身就让人照脑门拍了一闷棍。

    “怎么不回班级坐着?”

    我回头,是学姐。说实话我还是有点紧张,总觉得她会扣我们班级的评比分数。果然是小学时候在走廊里追赶跑跳被抓导致的心理阴影。

    “现在放礼炮,往回跑太煞风景。我出来上厕所。”

    她点头,“放到多少了?”

    “这声是28响。”

    “咱们学校真拽,国庆也放不了这么多啊,居然真的放88响。”

    “是啊,而且一声一声这么慢,等到150年校庆的时候,岂不是要放一上午?”

    她眼睛看着远方,想了想,认真地说,“估计那时候就改成150响的鞭炮了吧,省时间。”

    我笑了,但是嘴角有点酸。

    她并没有赶我走,作为带着□□标的工作人员,竟然和我一起趴在栏杆上发呆。四周很安静冷清,热闹的是头上的主席台,各种领导各种代表都在我们头上发表演说,至于说了什么,我没听。

    清晨的风舒爽温柔,撩起她额前的细碎的刘海。我偏过头,“学姐,我叫耿耿。”

    “耿耿?这名字有趣,怎么写?”她笑了。

    “……就是耿耿于怀的那个耿耿……”

    耿耿于怀。说完我自己也苦笑起来,“你说我爸妈起的这个名字……”

    她微微皱着眉头,“挺好的呀,不也是忠心耿耿吗?”

    “好什么呀,”我撇嘴,“前一个形容小心眼,后一个形容看家狗。”

    她大笑,很动人。

    “那我的名字也很怪。”她指指自己的胸牌,我才想起凑过去看。

    “洛……”我犹豫了一下,枳?这个字怎么读?四声吗?那么这个名字起来像洛智,谁家父母给孩子起名叫弱智啊?

    她眯起眼睛,表情很危险,“想什么呢?第二个字是三声,和只要的只一样,你在胡乱联想什么谐音吧。”

    我讪笑的同时才想起“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语文知识都还给初中老师了。

    不过无论如何,枳并不是一个寓意很好的字。我问她为什么,她笑了,说妈妈是南方人,家里原来有一片橘子园,本来是要叫洛橘的,结果瞎眼算命的硬给改成这样了,说为了躲命里的劫数。

    我诧异,“你乐意吗?”

    她做了个鬼脸,“我想说no,奈何那时候还没长牙。”

    no.64

    如果我幼年有千里眼,能预计我爸爸妈妈最终的结局,一定会阻止他们让我叫耿耿。这个名字如今看起来,太讽刺太尴尬了。

    “不过,宁肯信其有,”我拍拍洛枳学姐的后背,“算命瞎子也许说的对呢,度劫数最重要。”

    “你还真信啊,算命的人说话……”

    她的笑容忽然停顿,然后悄然隐没。

    我不明就里,只能呆望着她。

    “各位领导,老师,同学们,大家好,我是二年三班的盛淮南,很荣幸今天能站在这里代表全体在校生发言……”

    她的脸逆着光,只能看到晨曦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我不知道怎么突然不敢讲话,扬声器里面是清冽的男声,衬得周围很安静。

    所以就这样恢复到了一开始那副并肩发呆的状态。我拄着下巴,被风吹得很舒服,几乎要睡过去了。

    直到听见她笑着说,“算命的人说话你也信,不管叫什么名字,该度的劫数,一个也不会少。”

    顺畅得好像刚才我们的对话从来没有莫名中断一样。

    演讲的人似乎说完了,观众席上又响起了掌声。

    “所以命里会遇上的呢,都遇上了。”

    我正想问问她到底什么意思,她却一把揽过我的肩膀送我往回班的路上走。

    “这里风大,赶紧回班吧,别感冒了。”

    我走了几步回头,洛枳站在原地看我,笑容灿烂,和刚才的余淮一样虚假。

校庆(下)

    no.65

    典礼进行得很顺畅,我们这个神奇的国度里所有被“预祝圆满成功”的大会最终都会成功地被“祝贺圆满成功”。

    这样的年代,找到一件确定无疑的事情也不容易。

    文艺界和政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来了不少,虽然我并没有看到。我才知道原来振华真的走出去很多不一般的校友。

    他们会被请回来参加校庆。但是我相信更多的是我这样籍籍无名的家伙,我和振华的缘分,只有三年。

    和那些同学的缘分,也许,连三年都不到,就像初中和我坐在同一个教室的同学,总有那么几个,连话都不曾说过。

    我沿着看台的边缘,慢慢走回到五班的阵营。

    远远地回过头,洛枳是不是还站在主席台下,我已经看不清了。但是很多年之后我还会记得那个瞬间,明明是陌生人的我们,在阳光灿烂的清晨,站在主席台下面一同淋了一场雨,把沉默也浇得湿漉漉。

    张平看到我的时候长出了一口气,“我以为你掉厕所里面了,赶紧回座位!”

    我不好意思地一笑,安静坐回到座位上。

    那场典礼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除了礼炮声,就剩下坐在背后的简单和β不停地哼唱蔡依林的新歌。那一年,借着周杰伦的东风,蔡依林转型,新专辑颇受青睐。我从《看我72遍》一直听到《布拉格广场》,她们两个人把一首专辑唱完,校庆典礼就结束了。

    收拾东西准备回班的时候,还是不甘心地歪过头去看余淮的方向。他终于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和徐延亮他们几个嘻嘻哈哈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我举起相机,第一次反过来,对着自己轻轻地拍了一张。

    脸很大,眼睛因为阳光强烈而眯着,显得更小了。鼻头和脑门油油的。

    让人忍不住想要删掉。

    no.66

    回班之后,徐延亮等一众班委成员开始进进出出地准备下午的班会,剩下的同学有的吃午饭有的出门散步,虽然平时都是抓紧一切时间学习的好孩子,校庆当前,心里不是不长草的。

    我早上起得晚,着急出门忘记带午饭,就坐在座位上啃面包。

    哦,顺便做物理练习册。

    后来想想,当时不知道在委屈什么,那颗小心脏,攥在手里都能捏出水。

    想来想去好像整个班级里面让我觉得暖和的只剩下张平了,所以发誓,一定要好好学物理。

    当然,想法是一回事,能把题作对是另一回事情。

    突然后脑勺被弹了一下。

    “哟哟哟,转性了啊,平时那么活跃,怎么今天改学术派了?过来帮忙!”

    余淮的脸晃得我心烦。

    “又不是我一个人转性,谁不会变脸啊,我又不是班委,帮什么忙?舞台剧的台词我都背熟了,放心。”

    转过头接着啃面包。

    他老半天没出声,估计是走了。

    “你家平抛运动水平方向还做功啊?”

    我吓得不轻,转过头就看见他那张大脸,“干嘛?”声音都发颤。

    他用食指点着我卷子上的第一道大题,“我说这儿,平抛运动,水平做功为0,你想什么呢?”

    我拿出橡皮擦干净,说,“知道了,谢谢。”

    他索性坐到我旁边,似乎是刚刚跑完腿,满头大汗,手里还攥着抹布。

    “你怎么了?”

    “没事儿啊。”

    “你肯定不对劲儿。”

    “我说了我没事儿。”

    他眯眼睛看我,“我又惹你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对,你惹我了。你以为你是谁……我心里想了n种答案,仍然无法解释自己从清晨中狂奔的活泼少女变成现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勤奋学生的转变。

    然而智商死灰复燃。

    “对了,”我拿出相机,“早上我拍了几张照片,随手抓拍的,结果里面有你一张,还有个美女和你站一块儿呢,你等着我找给你看哈。”

    他立刻兴奋起来了,“真的假的?来来来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然后我哭丧着脸抬头:“……怎么没了……”

    他大叫,“我靠你行不行啊,照个像都能弄丢,小心我让你做平抛运动!”

    我那装出来的八卦兮兮的假笑终于撑不下去了。

    “我弄丢一张照片你就让我平抛?”

    他楞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我会当真,连忙摆手,“开玩笑开玩笑……”

    “可惜了,”我努力装作很真心的样子,语气却轻描淡写,“那个小姑娘特别好看,怎么就找不到了……你认识她吗?咱们级的?”

    他点头,“恩,我初中同学,凌翔茜,在二班。我和凌翔茜林杨他们在师大附中都是一个班的。”

    我似乎是被他的口气安抚了一下,假装平静也不是那么困难了。

    “你认识她?照片上看不出来啊,你特紧张,笑得也假。”实话实说,虽然有点恶狠狠的。

    他明显有点受挫,“是吗?”

    “对。”我万分肯定,死死盯着他。

    余淮红了脸,摸着后脑勺,傻笑,“……哪个男生跟美女说话不紧张啊……小爷我也是凡人……”

    no.67

    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来诱导余淮说出刚才和凌翔茜的交谈内容,几乎耗费了我17年人生经历所积累的全部智慧。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电视剧里面那些处心积虑是这样被激发出来的——当你开始吃醋,开始在意,开始嫉妒……当你开始喜欢一个人。

    我一直笑着,就好象面对着镜头,可是照相的人迟迟不喊“一二三茄子”,所以你就只能一直僵硬地咧嘴,永无止境。

    凌翔茜来找余淮通知他们初中同学聚会的事情,顺便聊了几句自己班级的事情,以及散布在振华各个班级的老同学这两个月来的近况。

    “你喜欢她啊。”本来想用疑问句,然而说出来的时候,语调是下沉的,就那样变成了陈述句。

    余淮又开始紧张了,而且脸红。

    我把嘴角咧到最大,“当然,谁不喜欢美女啊。我知道了,用不用我帮忙追她?”

    最后一句话似乎把他震醒了,他忙不迭摇头,“喜欢就要去追啊,我喜欢的人多了去了,喜欢分很多种,我还喜欢樱木花道呢,难道我就要去搞gay?你懂什么啊!”

    我心里漏跳了一拍。

    “喜欢凌翔茜和喜欢樱木花道怎么能一样?”我小心翼翼地确认。

    “怎么不一样?”他伸手弹了我脑门一下,用力很猛,“你是不是发烧了啊,怎么有点不对劲儿啊?”

    然后我终于笑了。

    这次是真的在笑。

    在余淮心里,凌翔茜只是等同于一个二维人物。我把这个念头加粗画线,历史性地印在了心里。

    于是生活又充满了阳光。

    张平,不好意思,我还是以后再报答你吧。

    我合上物理教材,问他,“你们忙什么呢,用我帮忙吗?”

    他挑挑眉毛,朝我的练习册努努嘴,“不做平抛运动了?”

    我也朝窗台努努嘴,“是你想做平抛运动吧……”

    他嘿嘿一笑,把抹布递给我,“来,帮我擦黑板。他们要往上面写艺术字。”

    在我乐呵呵地清理黑板槽的时候,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怎么有种被耍了的感觉呢?

    no.68

    班会非常圆满。

    这么多天来,5班的同学第一次感觉到了成为一个整体的归属感。我才发现其实那些平时戴着啤酒瓶底埋头苦读的同学们也蛮有幽默感和搞笑精神的。

    我们的舞台剧大获成功。白马简单背着韩叙上场的时候全班轰动,张平笑得嘴都歪了。最受瞩目的吻戏上演之前我就听β说简单终于想到了好办法来处理这个危机,于是我翘首企盼。

    结果气得我七窍生烟。

    当韩叙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凑近撞死的徐延亮的时候,身为水晶棺材的β突然上前一步拿一张硕大的白板挡住了两个人的脸。

    白板上面写着三个大字,“马赛克”。

    ……

    后来β基本上被愤怒的观众用矿泉水瓶子给埋了,只有余淮在一边抹着眼泪说,“我太感动了。”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他站在门口,正好是马赛克挡不住的地方,只有他看见,韩叙真的亲了。

    “他一向很认真。我觉得期中考试我肯定考不过他。……压力好大。”他说。

    不过,我最喜欢的节目是徐延亮和β搭配在一起演出的。据说当时徐延亮磨破了嘴皮子要求在“特长”那一栏上面写下了“音乐天分”的β与他合奏。

    β当时脸都绿了。徐延亮坐在简单前面,β坐在简单后面,他们两个的隔空喊话被简单恶意歪曲之后,这个组合就成了。

    笛子和吉他的合奏。

    这不是最奇怪的。我们终于知道β的音乐天分是什么了——竖笛,就是13块钱一把的白色塑料竖笛,你在各小学门口摆摊老大娘那里都能买到,全市有售。

    “我小学时候学得很认真,音乐老师的确夸过我有天分,我没有吹牛。”

    徐延亮恨不得把β剁成碎块。

    最后两个富有音乐天分的人果然合奏了一曲耳熟能详家喻户晓的神曲。

    ……《鲁冰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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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爱情,也不是友情。 我和你坐同桌,三年。你的影子和粉笔灰交织在一起,黑白分明,在我的记忆里面转圈。 他们问我为什么记得你。我也说不清,所有的一切都像流水账,细细碎碎地,捞不起来。 我不记得我们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也不记得到底是谁偷吃了谁的好丽友。 但是我记得你。 我记得那三年,不管我朝哪个方向看,余光里满满的都是你。 谨以此文,送给所有同桌的你。最好的我们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最好的我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最好的我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