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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河边草     北雄txt下载     北雄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75章大势(二)

    长安城。

    这座城很新,是隋文帝杨坚在龙首原南坡建造的大兴城更名而来,古长安则在北坡,当时因长安故城街市太过狭小,最重要的是饮水受到了严重的污染,已不太适合人们居住。

    于是文帝杨坚大兴土木,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便建成了大兴城的主体,也就是现在新长安的内城,随即迁文武百官以及部分百姓来到了新长安居住。

    后来杨广继位,又使人修建了如今的外城,彻底完善了新长安的格局,可惜杨广根本未曾在新长安居停多少时候,倒是便宜了一些百姓,纷纷从旧城中搬到了新城这里。

    等到李秀宁率着他的娘子军来到龙首原上的时候,他们没敢朝新长安使劲,只是埋头猛攻旧城,还没得逞。

    李渊登基后,长安故城其实已经差不多沦为空城了,长安县治就在那里,管理着一些不愿出走的人们。

    多年征战,别处都是人口锐减,比如说东都洛阳,这些年到底死了多少人,谁也不清楚,只是这一年的冬天过去,洛阳百姓还能活下几个,真的是不好说。

    可长安却是大不相同,从隋末战乱至今,长安并未受多少战火波及,再加上四处逃来的避难之人,长安竟是比最盛时人口还要多上不少。

    这显然得益于李渊治理有方,也是关西门阀的庇佑所致,可以说,他们既是天下动乱之源的逆臣贼子,也同样可以成为庇护一方的守土之臣,看的无非就是如何妥善的任用而已。

    杨广不能用之,天下大乱,身死国灭,杨坚善用之,则混一天下,鼎定乾坤。

    ………………………………………………

    如今长安又有易手之危,人心的恐慌却和别处一般无二。

    用一夕三惊来形容非常的贴切,在这会还能睡个安稳觉的,不是神仙就是傻子,更让人们惊恐的是,大家刚听到些风声,敌踪已至长安城下了。

    晋军一旦真正过河,便呈风卷残云之势,与李渊当初南下时没什么两样,区别之处可能只在于? 一个是众望所归,另一个则是兵威所致。

    也就是说,大军还未至长安城下? 城中便已有了乱相。

    很多贵族们想要仿效当年躲避辽东兵役时那般? 散于乡野,让人找不到也就完了? 可他们连城都出不去,更别提回去家乡了。

    李渊的敌人不止一个? 他们在暗中探头探脑? 找寻着机会想给李渊狠狠来上一下。

    人心惶惶之下? 开始有人趁隙作乱? 哪里都有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多数都是些城中的混混儿。

    李渊的怒火则在宫城之上燃烧? 他此时根本不相信? 敌军怎么就这么快来到了长安城左近,窦轨也就刚走吧?就算窦轨那混账死了,也该派个人回来传信不是?

    还是说他率兵投敌了?这才是李渊最害怕的事情,大势已去之下,谁生出什么念头来都有可能。

    别说一个姓窦的? 就算是姓李的也不是各个都能信得过啊。

    可传回来的消息却是言之凿凿,万年县已入敌手,陕东道行台的人们都跑了回来,直说敌人已近眼前,来势汹汹。

    潼关方向道路断绝,和潼关守军已无任何联系。

    直到长安城下也出现了敌军骑兵的身影,纵横来去,肆无忌惮之处,如入无人之境,也就意味着长安城的四城城门都关闭了起来。

    最让李渊心惊肉跳的消息传了回来,他的儿子,秦王李世民率唐军残部向西走了……

    病重的儿子却在外面撒欢,李渊肯定是不相信,只是派李元吉又去秦王府瞧了瞧,这一下真的是糟了。

    秦王府长史杜如晦已经病殁,死之前,他将秦王府中的仆从大多都给遣散了,秦王李世民的王妃,侧妃以及几个宠妾,都送回了各自家中,都是有来历的人,不会少人庇护。

    连秦王的子女都被送走了,只是仓促间,不知送去了哪里。

    秦王李世民本人自然是不见了踪影,一出戏演了足足有一个多月,竟然无人察觉,不愧是他李渊的儿子。

    当李元吉气急败坏的回到李渊面前,父子二人像傻子般对视良久,接着李渊挥手就狠狠的甩了儿子一巴掌。

    “小畜生,气煞人也……”反正都是他儿子,打谁不是打呢。

    可气恼已经挽回不了长安的命运,甚至也挽回不了陇西李氏的命运。

    李氏的亲族以及李渊的心腹臣子们陆续来到了李渊面前,有的劝李渊立即出城西走,毕竟他的侄儿李孝恭和他的儿子楚王李智云在蜀中拥兵十数万,还有翻身的家底。

    有的人则建议立即征兆城中各个府邸的仆从,家兵成军,再加上各个卫府的兵力,将敌人挡在长安城外,等待各处援军来援。

    李渊的亲族很多,心腹也不少,众语纷纭,乍一听都有些道理,细一琢磨,却又不怎靠谱。

    而且他们中间不少人别看都带着这个王啊,那个公侯啊的头衔,身上却并无多少实权,他们的言语像纸一样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分量。

    危急关头,自然不总是一群闲人围绕着李渊,李渊不断的召集臣子们议事,并对那些大阀的阀主们施加压力。

    可效果嘛……只有天知晓,世族大阀的生存之道谁都清楚,让他们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看你有没有那个价值了,不伤筋动骨的话,他们也许会赌上一把。

    就像当年洛阳柴氏和长安李氏的联姻一般,大财主柴氏赌的就是李氏的未来,要知道那会儿李渊颠沛流离的,差点都被杨广发配到贼窝里面去了呢。

    若非这些大阀在紧要关头从来都靠不住,卫玄卫文升也不会连续挖了杨素和李渊家的祖坟,就是逼着这些人不得背叛旧主而已。

    所以就算李渊自己没想起来,也会有人帮他想起城中还有李定安的亲族,于是李渊使人去捉李靖。

    可惜去晚了,李靖已经不在平阳公主府,以探亲为名,不知所踪了,李药师见机的快,又得平阳公主李秀宁照看,走的无影无踪不假,可还有李药王呢。

    最终李药王一家被从府邸逮了出来,因其分量不好说,所以暂时被关进了左武卫府由左武卫大将军姜宝宜看管。

    所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多年以前,李药王一家把李药师坑的不轻,如今却遭李药师连累,身陷囹圄,所以说,这世上的事情啊,还真是不好说的紧呢。

    当然了,两兄弟早已反目成仇,在这种时节,想要借此拿住李靖,却是想也不用想的了。

    李破亲族不多,在这个时候好像就成为了一个优点,不然他家祖坟说不得也得被刨上一刨,不让前辈们专美于前。

    另外李渊又诏心腹防守各个城门,除了防备人们趁乱逃出长安,造成更多的混乱之外,主要还是防着贵族们内外勾连,未战先把他李氏给卖了。

    而且长安街市上,粮米的价格一下就已经飞上了天,普通人想要买到粮食已比登天还难,各个大贵族却囤积了大量的粮食,不愿予人一丁半点。

    关西近两年四处缺粮,也让贵族们越发攥紧了粮食,既不肯出售,自己又吃不了多少,有很多都因为保存不善发了霉,却也不会发给百姓,这就是贵族……

    李渊等人对此心知肚明,可他们除了本就是关西门阀中的一员外,也拿庞大的贵族集团没什么办法。

    反正大兵还未临城下,长安中的乱相已是一波连着一波,到了这一日晚间,长安各处陆续燃起了火头,有人趁机作乱……

    贵族们收拢家兵,仆从,也加紧准备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祸事,更不肯帮李渊出人出力了。

    更多的聪明人则在观风望势,也在琢磨着一旦大军入城,是该卑躬屈膝呢?还是硬朗一些,让新的主人知道自己并非庸懦之人?

    接下来的两天,越来越多的敌军斥候纵马而来,在长安城左近逡巡来去,可却不见大队人马的踪影。

    长安城里的人们不知道的是,一队队的骑兵这时伴随着隆隆的马蹄声,以骇人的声势及速度急急穿过京兆郡,向西而去。

    张伦的将旗插上了万年县县城的城头,县城里的百姓早已都散于乡野,左近青壮除了逃入山林的,多已被李世民取走。

    大军征战,受苦的也正是这些普普通通得百姓。

    万年县重又成为聚集大兵的所在,多年之后,日月星辰旗重又飘扬在万年县上空,可惜并没有带来什么安定人心的效果。

    陈圆的左屯卫府,和张伦的左翊卫府尽聚于此,尉迟信和宇文镬两人则率军正在攻取城池,为最终攻取成安城扫清障碍。

    此时劝降的书信不但发往了潼关,成安城中一些人也已悄然的得到了消息,随着韩城侯君集部献城而出的消息到了万年,距离大功告成也就越来越近了。

    又过两天,阿史那吉乎,阿史那大奈才率领亲军簇拥着李破来到万年,汉王府府左一领军罗士信被憋疯了,极力请令出战,李破也无不可,令其率一千亲军随同薛万彻部一道追击李世民去了。

第776章大势(三)

    离长安越来越近,李破以为自己会越来越激动……

    嗯,过河的那会儿……情绪是这样的,听到李世民率军西窜而去的时候,他又是激动又有点犹疑,唯恐中了李世民的奸计。

    等到他确定李世民真跑了,那种打心眼里翻上了狂喜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原因好说,这事已经压在他心头好几年了,今日一旦成真,哪怕只是完成了第一步,在心理上也好像能轻松的飞起来。

    可这样的正面情绪来的快,去的也不慢。

    随着各处传来的战报越来越真实,他在繁忙的军务中一些奇怪的念头竟然出现了。

    李世民被他赶跑了,李建成被他堵在了潼关,李渊,李元吉父子则被围在了长安……我的天,我都干了些什么?

    那兴盛的有如华夏标记的大唐竟然被他给弄没了?

    当想到这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有了恐惧,我竟然要当皇帝了,我当了皇帝之后又会怎么样呢?

    他自封汉王时没想那么多,毕竟晋阳入手的很快,那会他刚南下雁门,晋阳好像就被李元吉送了过来,猝不及防之下就入了手。

    得晋阳之后顺势称王并无不可,何况他还等了一些时候,琢磨的清楚了才晋汉王位。

    可长安啊……晋阳相比之下,真的不算什么,不说大小,地位如何重要,出了多少帝王,只说长安城中,像晋阳王氏那样的门阀世族就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

    而晋阳王氏在晋地几乎就是土皇帝,只有河东裴氏稍可媲美。

    而且从王者到皇帝,看似只有一步之遥,可那是从地上到天上的区别,天下间皇者只有一位,嗯,别看如今有好几位,可到了最后,只能有一个剩下,而王者却可以有无数个,连东方的岛上都有好几位呢。

    李破光想着冲进长安把李氏父子给办了,别反过来让位面之子把自己给弄死……这会儿好像才清醒过来? 进了长安,汉王也就差不多变成了皇帝。

    皇帝又该是个什么样子的呢?他想不出来,却很确定,与当汉王时不一样? 至少……后宫佳丽三千得有吧? 那许多女人他可应付不来……

    ……………………………………

    月明如水,清风拂面。

    时间已经进入五月? 秦地的夜晚比之晋地也无差别? 只是身处刁斗森严的大军之中? 总要与晋阳衙署不同。

    相同的则是,前隋遗留的东西还有不少,就像是所有的城池中? 最宽城的地方永远都是治政之所在,最能通行车马的也永远都是衙署前面的街道,而且一直通向城门。

    万年县也不例外? 当这里被大军环绕的时候,探骑? 通传? 将佐等就来来往往在县衙前面的大街上? 忙碌的像辛勤的蚂蚁一样。

    嘚嘚的马蹄声即便是深夜也不曾断绝? 源源不断的消息从这里流向大军中枢,然后再传向四方。

    只是大军的主人将军务退给了卫府将军们,稍得空闲,在县衙后宅里来回踱着步子,心神不宁的想着心事。

    当然了,他的心事也无人能够与之分享,天下间有这样苦恼的人恐怕也独他一个。

    志向和现实貌似渐渐重合,实际上于他本人而言,总有那么些格格不入,无论前世今生,流水般在他脑海中闪现。

    他甚至能清晰的记得那年冬天雪真大,当他苏醒的时候,即便裹着厚厚的皮毛,却还是被冻了个半死。

    他觉着周围应该有人,死人……只是大雪将他们的尸体掩埋了起来。

    他常与幽暗相伴,倒也不觉什么,只是这次遇到的事情过于离奇,让他很是发蒙,不过大雪带来的严寒驱散了那些不必要的情绪,让他再次为生存奔忙了起来。

    他努力的动用起了他那短小而又稚嫩的手脚,给自己弄了个雪窝窝,然后……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努力了,冻的时间太长,他失去了太多的体温,感觉身体竟在变得燥热,那显然是失温的表现。

    至今他依旧能清晰的感受到当时死神的触碰,刚活过来就又要死了,他觉着好像谁给他开了大玩笑。

    不知多久之后,他被救回了那处军寨,很老套的情节……四个老军,加一个孩子……嘿,那几年过的可真是没心没肺啊。

    李破嘴角不知不觉间便带上了几许笑意,他仰头看了看天,深深叹了口气,不知是喜是愁是悲的情绪再次包裹了他。

    “他娘的,人还真是矫情,日思夜想的东西即在眼前,又何必胡思乱想?老子坐上那个位置,难道还真能比李二那厮差了不成?”

    李破默默叨咕了两句,心事稍减。

    实际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思绪的根源,在这种改变了历史进程,却又被历史洪流迎面而来的声势弄的多少有些心虚的他,稍有失措而已。

    老人才会陷入回忆不可自拔,他正当盛年,经历勃发……进了长安城,难道还能甩手不干?就算他自己答应,那么多的臣下也不会答应。

    再者说了,他凭什么要让,若非杨二那厮喜好四处浪荡,草原上的风雪怎么会那么大,那么冷,而草原何其辽阔,又为什么容不下一处小小的军寨?

    修了那么的城池,还要修运河,又要去跟高句丽人打生打死,也亏你能活那么多年,狗东西,等俺有了空闲,定要让人挖了你的骨头扔去草原……

    还有李渊那厮,要不是他见死不救,老子怎么会去跟突厥人拼命?你陇西李氏家大业大也就罢了,总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可着实令人厌恶。

    想到这些,李破鼻子好像都能喷出火来,心中更是愤愤不已,甚至想起尉迟那厮给人看个大门也就算了,凭什么来难为一个快要冻的魂都没了的流民?

    也就是尉迟恭不在跟前,不然的话定要上去踹上几脚泄愤。

    还有他那个老丈人也不是东西,边塞会那么乱,都是他的功劳,还弄出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糟烂事,每次都是他这个女婿给擦屁股,却从没得一声感谢。

    哼,这次进了长安城,如果老家伙侥幸没被李渊砍了脑袋的话,却要看他怎么做出一副谄媚模样来到自己面前。

    怒火来的快其实消的也不慢,很快他又沾沾自喜了起来,想他来时一无所有,现在呢,不但半路上捡了个妹子,家里也娶了几个婆娘,生了一个小崽子,另外一个应该也快落地了。

    而他们的阿爷也打下了大大的基业,家产应该是够他们分的了,只是谁要是想多吃多占,却要各凭本事……

    实际上,慢慢的这个弯儿也就转过来了,前景如此光明,天下好像已是唾手可得,这种时候喜悦和憧憬才应该占领高地,能想那么多,代表他还很冷静,并没有被成功冲昏头脑。

    他现在稍有忧虑的是长安城的城门会自己打开,还是强攻进去。

    那么一座大城真要有人誓死守城的话,俨然就是另一座洛阳,那不是强攻就能破城的事情,他麾下的人马也不足以攻进去。

    当然,谁都明白,誓死守城的人可能会有,比如说杨二弄的天怒人怨,却还有卫玄,樊子盖,阴世师这些人为他不遗余力,不顾生死的奔走效命。

    李渊笼络人心的本事……儿子好像都弃之而去了,好像本事也不怎么样嘛。

    可城中那么大,人那么多,总归是有些脑子不太好使的人愿意为李渊肝脑涂地,所以就看聪明而又胆大的人多不多了。

    其实长安城进不进得去在他脑海中已经不是个问题,问题只在于付出多少代价而已,李渊大势已去是个不争的事实。

    你就瞧瞧这两天手下那些人的模样就能感觉出一二,连王泽那样恪守礼仪的家伙,都总是难掩喜色,连裴世清那样老奸巨猾的家伙都开始振奋的逢人便说好话,其实就可以明白,在大家心目中,长安城破只在眼前。

    大富贵也顺便实实在在的来到了近处,对于文臣武将们的好处自不待言,像裴王这样的大族门阀其实才是得益最多的。

    不然的话,向来“淡泊名利”的裴世清怎么会那么高兴?李渊南下的时候可不见他摇头摆尾呢。

    因为进了长安城李破就将面临着另外一个问题,一如杨广,李渊他们面对的问题一般,关西门阀众多,居于长安者十之六七。

    这是一个经历了百多年战乱而形成的一个庞然大物,即便隋末战乱沉重的打击了他们的实力,可他们依旧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政治军事集团,没有之一。

    李破不像李渊,他虽然是“关西人”,可只能算半个门阀中人,在长安城中除了丈人一家,可没什么门生故吏了。

    像他这样的一个人一旦领着大群的骄兵悍将踏入长安城,那些人是会吓得瑟瑟发抖呢,还是把他当董卓一样,想杀之而后快?

    又或者大声唾骂,求个身后之名?

    谁知道呢,反正他只晓得,这年月骨头硬的人死的已经差不多了,剩下的一些大多都是墙头草,你占优时扔根骨头他就会跟你摇尾巴的。

第777章大势(四)

    想来长安城中,摇尾巴的人不会少了。

    李破在万年整理了一下情绪……实际上他不但不会跟人分享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连表现都不会表现出来。

    作为大军统帅,尊贵的汉王殿下,他可以稳重的像一座山峰,可以喜悦的仰天大笑,也可以杀气腾腾的告诉部下们他要李渊父子的人头等等等等,他都可以,但他不可以露出哪怕一丝的怯懦,一点恐慌。

    所以这一晚他的所思所想,都会深深的埋进记忆里,不会让任何人知晓,就像他的来历,身世,就都已经葬在了草原的风雪之中,再也无人能够去探究了。

    实际上根本不用进到长安城中,摇尾巴的人就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万年县是有大贵族的,只是兵荒马乱,很多都跑进了长安城,有的则要聪明一些,在外面留上些耳目,除了观望一下形势以外,另外还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比如说像现在,长安城内外断绝,不久恐就有围城之祸,那么为了未雨绸缪,就只能靠外面的族人想办法了。

    而万年县就是京兆韦氏逍遥公房的故乡。

    韦姓也是一个源远流长的古姓,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足可以追溯到上古皇族身上去,而比较可靠的记载则是春秋战国时有韦姓流传。

    直到汉时这一族才稍有起色,等到南北朝的时候,一发不可收拾,渐渐人多势众了起来。

    而韦氏各房也大多出于此时,到了前隋时候,关西韦氏已成关西汉姓首族,足可以与王郑等汉姓门阀比肩。

    只是韦氏与关西门阀联络有亲,总被其他位居中原的汉姓门阀排斥在外而已。

    要说韦氏有多繁茂……好吧,举个例子,像李世民前些年杀了独孤怀恩,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差点让秦王府一系弄的土崩瓦解。

    能够度过那一劫,除了李渊稍稍松了松手之外,当时李世民娶了韦氏的二嫁女也居功甚伟。

    而嫁给李世民的韦珪就是京兆韦氏长房韦圆成之女,韦氏人多势众,即便无心为秦王效力,也只是给秦王借了借力,一场风波的声势也就弱了不少。

    这就是关西韦氏,一个能让皇子娶其二嫁女的汉人家族。

    当然了,李氏父子在这方面牙口向来不错,倒也不算什么丑闻。

    当汉王李破驻足万年,看着西京长安这块大馅饼,琢磨着怎么下刀的时候,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穿过了层层军营的阻隔,姿态从容的来到了李破面前。

    “小人韦待价,拜见汉王殿下。”

    少年的声音还很稚嫩? 长的唇红齿白的? 让李破一下就想起了曾经见过的那位韦叔父,据说和李靖交好? 也不知真假。

    虽说李碧不在跟前,可他身边也有牢记关西英雄谱的人物? 再加上带到李破这之前都盘问的差不多了。

    韦待价? 名字别看挺“别致”? 可人家却是正经的京兆韦氏嫡出? 曾祖韦夐,也就是韦氏万年县这一支的源头? 一位北周隐士? 后封逍遥公。

    他父亲是韦挺,职位很特殊,太子左卫骠骑,检校左卫率,地道的李建成一党? 更为有缘的是,当时还曾率军出潼关,却被徐世绩,张士贵两人率兵按在地上一顿摩擦,韦挺侥幸生还。

    当然了,就算是韦挺死了,一旦汉王殿下驾临万年县,估计韦氏小儿还是要出现在他面前的,事关宗族兴衰存亡,一条人命根本不算什么。

    这样顶级门阀出身的人物,即便年纪不大,无论言谈举止,还是穿着打扮,都让人挑不出多少毛病。

    对于李破而言,开始时新鲜,甚至是有些羡慕,可见的多了,也就觉着分外无趣了。

    何况他现在满脑门的官司,并无多少心思应付一个早熟的孩子,韦氏那么多人,怎么让一个孩子过来跟自己说话,是瞧不起他李破,还是都成了缩头乌龟,只让个孩子出来冒险。

    当然他也明白,韦氏估计都缩进长安城了,应该是剩了些妇孺没来得及走……照这么说的话,这孩子过来,是自作主张?胆子倒是不小……

    “据传韦氏千年之族,贤达者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便是一小儿,在我面前依旧能如此从容说话,不错不错。”

    毕竟是第一个来摇尾巴的关西族类,即便只来了个孩子,总归要给些优待的……再说长夜漫漫,他也没什么睡意,跟人说说话也好,以免胡思乱想。

    当然了,以他的性格,总是喜欢在话里藏着些话,你要是听不出来……一个蠢货而已,不值得废话什么。

    韦待价无疑很聪明,又是一个大礼,腰弯的很深,袖子不止遮住了脸,连他的脑袋都埋了进去。

    “殿下贤名,传于天下久矣,韦氏敬慕亦深矣,今大驾临于万年,韦氏本应焚香沐浴,迎殿下于道左,怎奈仓促之间,不及来聚,唯小人有幸,正逢盛事,遂急来拜见殿下,绝无任何轻视之意,还请殿下恕罪。”

    呵,别看年纪不大,说话还挺有逻辑,也真没被外面如狼似虎的兵戈之气吓着,不容易。

    “关西人物,确实不凡,来,坐下说话吧。”

    “多谢大王,听闻大王也乃关西人氏,小人又怎敢弱了关西之名?”施施然坐下的时候,依旧没忘了拍马屁。

    李破稍稍扬了扬眉毛,这孩子很妖啊,难道韦氏是靠拍马屁成就事业的吗?若真是那般,家传本事可不得了。

    只是聪明有些外露,等再年长些估计就能晓得沉默是金的道理了。

    韦待价轻轻落座,双手置于腹下,身姿微侧,以示恭敬,按照礼仪,目不斜视,如对大宾。

    拿出架子来的大贵族,一般都让人有赏心悦目,却又不容人轻视。

    只是借着飘扬的灯光,他还是用余光不停的打量着这位听闻已久的汉王殿下,当然了,受到关西舆论的影响,汉王李定安在他心目中确实属于品行低劣,且性情暴虐,专断独行的暴君行列。

    而贵族教育又明确的告诉了他百闻不如一见,不能人云亦云的道理,当然乡间那些什么李定安长着三头六臂,青面獠牙之类的愚言蠢语,他是不信的,今日一见,果然没让他失望,汉王的模样看上去还是很正常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

    其实只是方才一对一答间,他就已经确定,此行不虚也,汉王气度不凡,有容人之量,对他这样一个少年,也能耐心说话,可不是雅量不浅吗?

    至于那些传闻,大部分做不得数,可汉王性情为人到底如何,可不是见一面,说几句话就能知晓的了。

    他这些评价要是让李破晓得,定然要笑上一笑的,黄口小儿,语气倒是不小,还想评价一下天下英雄怎得?

    “你来见我,家中长辈可曾知晓?若是不知,见我又有何用?难道说,你还敢应承,韦氏能如何如何不成?”

    直接开门见山,说明李破并不准备跟这个很是聪明的孩子长篇大论,时间不对,场合也不对,而且从明日里开始,就要进军长安城,他有很多大事要做,即便睡不太着,也需要尽可能的休息一下。

    韦待价还是不慌不忙,他自小聪慧,能言善辩之外,遇事从不慌张,尝被家中长辈喻为吾家麒麟儿,算是万年县韦氏一房他这一代的标志性人物。

    “大王有所不知,小人家中诗书有一些,却不沾多少兵戈,如今大兵临于四野,杀气慑于城郭,吾家众人只得退避以全首尾,此人之常情,还请大王莫要责怪。”

    “小人年纪尚幼,于国家无益,于百姓无忧,于家族无助,遂留于此,以待大王驾临,稍尽言语,既能让大王知晓韦氏心意,也望大兵入城之时能手下留情。”

    真的是不比不知道,长安地界,果然人杰地灵,只这样一个人,这样这一番说话,流露出来的风采便将晋阳王氏给比下去不少,就是不知韦氏其他人等皆如此人乎?

    李破听的很满意,关西人大多都是粗鲁武夫的印象一下就被扭转了不少。

    “长安城虽还没过,可想来城墙很高,护城河也不会浅了,我又非李渊,能得众人拥戴,进不进得去,我都说不准,你怎就确定,我能入得此城呢?”

    “大王说笑了,吾从未闻大兵临于西京城下却空手而还者。”

    听了这话,李破也不由笑容上脸,真的很动听,就算是马屁,李破也生受了,“借你吉言,若真入得城去,韦氏尽可放心矣……好了,天色已晚,你也去吧,是留在我大军当中,还是回家中去,尽凭自愿,无人相强。”

    成了……韦待价面上看没什么,可心里有个小人一下就蹦了起来,差点没冲破他的天灵盖。

    起身施礼辞出间,声音终于出现了颤抖,“多谢大王,小人愿留于此,若能稍益于事,万幸也。”

    李破摆了摆手,见其就要离开,又作不经意状道:“韦节韦元贞你可识得?又怎么称呼?”

第778章大势(五)

    韦待价一下僵住。

    韦节他又怎么会不知道,韦节乃勋国公韦孝宽幼子。

    韦孝宽又是哪位?说起韦孝宽那就……

    韦孝宽其实才是关西韦氏如此繁盛的奠基人之一,从西魏宇文泰到北周年间,韦孝宽南征北战,不但为西魏以及北周在关西站稳脚跟立下了汗马功劳,而且也为关西贵族们的善战之名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这是一位典型的出将入相的人物,得封大司空,上柱国,勋国公,更是后人口中南北朝时的第一名将。

    在那个乱纷纷的时节,力压群雄,连比肩宇文泰的东魏宰相,北齐的奠基人高欢在战场上都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当年玉壁一战,让韦孝宽之名传于天下。

    而韦孝宽作为韦氏最坚硬的那根支柱,性情上却与关西贵族们有很大的不同,他对待朋友谦逊而守礼,温润有若君子。

    对下宽严相济,如严父慈母,对上恪守本分,绝不逾越,更无当时将军大臣们给人的那种狂妄悖逆的感觉。

    所以韦孝宽的朋友很多,士卒拥戴,即便是皇帝和权臣们对他也无半点提防,不管怎么改朝换代,韦孝宽都是节节高升。

    这无疑是个传奇般的人物,即便是诸如高熲,苏威,杨素之类的文帝年间的名臣们,甚或是宇文泰年间的八柱国等,比之都稍有逊色。

    而他也是当时汉人贵族中间最亮眼的那杆旗帜。

    同时,他还有位兄长,淡泊名利,一生不曾为官,最后被封了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逍遥公,那就是韦夐。

    韦夐是韦待价的曾祖,那你想想韦待价认不认得韦节呢?那是他的叔祖。

    而且更有意思的是,韦节名声可不小,是韦氏族中乃至于整个长安或是关西有名的美男子。

    因为从韦孝宽那传下来的良好家风,韦氏勋国公房的人很受上位者信任,像是韦节就能常年在宫中任职,皇帝也不怕他给自己戴上几顶绿油油的帽子……

    像这种名人,韦氏虽然族群很大? 亲戚很多,有时候难免认不全,可到韦节这里? 都不成立。

    韦待价最怕的不是别的,是怕汉王从哪个不当人子的家伙口中得知叔祖美名? 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这些年来韦氏可没少因此受了困扰。

    像韦待价他们这一辈的年轻人提起这位叔祖来? 既有些羡慕,却又有点难以启齿,很是纠结呢。

    韦待价别看表现的很妖? 其实见识还少? 心念电转? 总算是隐约想起叔祖好像前些年出使过晋地一次……至于那会是结下了交情还是得罪了人,就不得而知了。

    可汉王殿下最后一个问题? 轻飘飘的扔了出来,这个问题选项有点多,本能的觉着好像还挺重要? 让他不敢不答。

    勉强做出个吃惊的模样,有点不到位,看着就僵硬的很,“大王怎识得小人叔祖?叔祖在宫中任职黄门侍郎有些年了,小人幼时入京? 只拜见过一次……不知大王垂问? 是……”

    李破笑笑,心说这孩子是真机灵……韦待价不晓得,他算是给汉王殿下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

    “去吧……不需胡思乱想,你叔祖与我有旧……”

    语焉不详的嘟囔了一句,挥手逐客,却是让韦待价心里咯噔一下,着实被吓了一跳,有旧?有什么旧呢?

    韦待价揣着狐疑走了,他不知道汉王殿下的性情有多恶劣,总看不得人太过得意,只留下一句话,就让人忐忑上些日子。

    只是李破不晓得的是,人家惴惴不安的是哪一方面,如果知道了,脸黑的恐怕就得换人了呢。

    李破清净下来,稍稍休息了两个时辰,起身洗漱,又吃了点东西,正想召集众将,准备起兵前至长安。

    可又有人来了,跟他还有点亲戚。

    霸城王氏的人适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比韦氏晚了些,却比韦氏要正式的多,起码人家胡子都半白了,而且最见分寸的地方是有人引荐。

    不用说了,天下王氏是一家,晋阳王氏的阀主王泽就在此间,给霸城王氏搭个梯子是题中应有之义。

    霸城王氏和韦氏没法相比,韦氏如今已经成为关西顶级阀门中的一员,霸城王氏差的多,虽说子弟都在做官,却无多大名声。

    可笑的是,霸城王氏最有名的一位竟是一个异家子,也就是拖油瓶王世充兄弟。

    因为王世充的缘故,霸城王氏倍感焦虑,好在这种异家子也上不得族谱,王氏中人也从未承认王世充兄弟出身霸城王氏一族。

    可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么奇妙,和汉王李定安套近乎还就得靠王世充,因为王世充虽然已经死了,可却将王氏的女儿嫁给了汉王殿下。

    从这儿算起来,可不就是亲戚嘛。

    于是王氏的人来了,也留在了大军当中,勉强算是有了点投名状的意思,一旦事有不偕,定都人头落地。

    既然有了开头,一发便不可收,高名大姓陆续出现在了万年县当中。

    李破驻军万年县,没有立即向长安进发的主意竟然在这会显出了几分英明的味道,就像是在特意等待门阀中人到来输诚一般。

    这就有点像李渊当年南下的时候的景象了,那会儿关西子弟可不就蜂起而从,络绎于道途之上吗?

    看到这样的情势,以王泽,裴世清为首的人就劝李破在万年县多待上几日,好给关西大族们点考虑的时间。

    李破从谏如流,在万年县又待了一天,却也没有过多的停留,考量的是李氏在关西根深蒂固,时间拖的长了,反而让他们有了更多的准备。

    只这一天的时间,就让李破意识到了关西世阀的能量,和他们比起来,晋阳族群真的像是一群乡下人。

    人多势众,盘根错节,乱七八糟的关系网三绕两绕就能绕到他的身边,要知道他李破家中也就那么几口人,也从来没有到过关西地界……

    而且如此短的时间内,又是兵荒马乱的时节,关西众人却还能跟他拉上关系,真的是让人想不忌惮都不成。

    跟李靖家中有关系的就不老少,元氏来的快些,顺带还弄来了陈氏,韩氏子弟,算是给了个人情,可当即也就还上了,毕竟陈氏,韩氏才是李靖正经的姻亲之族。

    反而是李靖的家族没什么动静,估计都关在了长安里面出不来,也变相的说明李氏在关西门阀当中着实排不上号。

    当然了,别看关西贵族开始扎堆的来到万年县拜见汉王殿下,可真正有分量的大贵族却一个也没有出现。

    所以说这既算是示好,也只能说是试探之举,李破算是略窥关西门阀之面貌,其实人家也想瞅一瞅汉王李定安到底如何如何,是不是值得倾家投靠?

    这年头的贵族们和后来可不一样,汉末战乱至今,大家早没了什么忠君报国的念头,你若不成,便让俺来的思想才是主流。

    即便是李破已经率军到得长安城下,想要让关西人彻底驯服,却还是任重道远。

    没看杨氏父子早已作古,可关西门阀依旧是关西门阀,可以说,朝代或有更迭,门阀世族却永远都在,只是人世如潮,有涨有落罢了。

    而稍作试探,大家得出的结论基本相似。

    见着汉王殿下的,都说汉王殿下并不如传闻中那么可怕,没见着的,也说颇受礼遇,总体来说给他们的印象都还不错。

    毕竟大兵压境之时,还能笑脸迎人的王者,真的很稀有,也是关西人占上风的年头多了,也就有了些臭毛病,一些人g我就觉着汉王过于温和,少了许多威严……

    而众人有志一同的都在夸赞晋军的威武敢战,这个真不用夸,百战之军,早已名传天下,关西军旅在兵精粮足,士气饱满的晋军面前,已是黯然失色。

    …………………………………………

    长安城那如同巨兽般的身姿终于出现在了李破眼前,阳光照在城墙上,让那厚重的城墙好像蒙上了一层异样的光晕。

    这可以说是一座崭新的城池,但在李破心目中,却好像已经存在了很久很久,历经无数风云变幻,满身斑驳,却还屹立不倒。

    后来人心目中的长安,可不就是如此,因为长安那时已经不是一座城,而是一个符号,一个文明的印记,它所承载的东西,已经远远超出一座城池的范畴。

    大军渐渐逼近……

    说实话,七八万人在这样一座城池面前,真得不太够看,远不如数万骑军去到晋阳城下时所表现出来的威势。

    可也没办法,骑军都被派出去追赶李二了,剩下一些大多都在京兆附近转悠,以免有人脱走,或趁机作乱。

    还有数万人在外,一边防备潼关守军,一边在各处攻城略地,尽可能的完善着大军的防御圈。

    李破随即命人扎营,同时心里一直在纠结,是强攻一下试试,还是等城门自己打开?要知道,不说城中的那些领兵将领,或者是贵族们会不会窝里反,就说他自己,多年之前可也布下了不止一手棋子呢。

    再说了,他老丈人还在城中,好像也没在城头看风景,那是不是该出点力呢?

第779章大势(六)

    长安城,左康坊。

    前平阳公主府司马李武在左康坊主干道附近转了几圈,再次转过街角的时候,加快了脚步,窜进了小道之中,七折八拐的也不知走了多久,才来到一处院子前面。

    还是不放心的左右瞅了瞅,周围安插的耳目一点动静也没有,这才安心的敲了敲院门,很快里面脚步声响,胡大郎打着哈欠给他开了院门。

    李武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时节了,你还睡得着?若是有个差错,我唯你是问。”

    两人相处很多年了,胡大郎才不怕这“矮子”,想当年他胡大纵横马邑,就从没怕过谁,后来给人跑腿到了长安,就成了平阳公主李秀宁的亲随,可见了不少大人物呢……

    开了眼界的胡大郎,那就更天不怕地不怕了。

    “切,少来唬俺,这周遭住的都是咱家弟兄,天塌下来都能顶一会,又能出个什么差错?”

    李武进门,将门顺手关上,也不跟他置气,只是催促道:“少要唠叨,走,赶紧带俺去见长史。”

    胡大撇撇嘴,嘟囔了一句,“什么长史,司马的,也就你们这些还当真……”

    当然了,虽然他现在年纪大了,变得越发唠叨,可做事却不敢真个有所怠慢,在长安城中安安稳稳待了近十年光景,如今又逢动荡,稍一不慎便要丢了性命。

    他自己倒是不怕,可这许多朝夕相处的弟兄,加上自家的妻儿,可不能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让人捉住都掉了脑袋。

    当年的马邑刀客,如今有了更深的牵挂,也就不那么无知而又无畏了。

    虽说这处宅院置办了也有些年了,可李武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因为对这里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务求隐秘,他一个平阳公主府司马受人瞩目,不适合来这里晃悠。

    宅子看着普普通通,其实却和其他地方相连,转到后宅围墙,推开暗门,进的是邻居那里,又走了两个院子,才进到主人居住所在? 还真是费了不少的心思。

    胡大不急不躁的在前面引路? 一边说着这鬼地方很不便利? 他家的崽子每天都嚷嚷着要出去玩耍,也不知道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一边则咒骂着李家人不是东西,恩将仇报不说,没打过人家? 就拿他们这些小人物来做法。

    李武心里本就好像藏了一团火? 被这厮弄的更是燥的不行? 有心让他闭嘴? 可想想胡大郎的脾气秉性? 也就听之任之了。

    李武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安稳日子过的久了,连胡大郎这样的亡命徒都变得人模狗样? 就更不用说李武了。

    他跟着叔父读了不少书,不知什么时候还练起了字画。

    刚回来那几年? 他总是能回想起在边塞如何如何,梦里好像都能听得见震天动地的马蹄声? 以及那让人热血奔涌的喊杀声。

    可时间久了,整个人也就平和了下来,尤其是有叔父作榜样……

    就比如说五百人来长安,如今还能聚在身边予以信任的,不足五十,其余要么娶妻生子,安稳度日,要么就已经被别人拉拢,分道扬镳了。

    这就是岁月的威力,在它面前,什么样的忠诚,什么样的勇气,什么样的锐气,都能被消磨,都能被改变。

    李武时常也会想,如果他没来长安会如何如何,晋地那些渐渐传于天下的名姓当中肯定有他李武一个,要知道当年在云内时,他已隐为众人之首,战功更不比尉迟,步群等人差了,而他更是李氏亲族中的一员,天然就有一定的优势。

    每每想及于此,他心中未尝没有后悔,埋怨,甚至有那么一些的愤恨,可再想想,他作为李氏亲族,回长安来办的是家事,也真没什么好抱怨的。

    当然了,给平阳公主看起了门户,却是他始料未及而又会时常感觉尴尬的事情了,内情好像有些诡异,他也说不太清将主和公主殿下到底有何瓜葛。

    可不管有没有隐情,他们老李家的人却托庇于公主府,都很不合适,可么多年下来,得公主殿下礼遇,不论李靖还是李武,都是感激不已。

    就像如今,汉王大军已至长安城下,公主还能任他们叔侄脱走而出,真是很不容易。

    思绪连篇之际,已是来到一处院落,院子里很热闹,鸡鸣狗吠不绝于耳,前马邑郡丞李靖坐于一处石桌旁的矮几上,一手拿着卷书册,一手撸着一条黄狗的狗头,正入神的看着书。

    神态间不见一丝焦灼,悠闲的就像个乡间夫子。

    见了叔父,李武努力平息了一下冒火的情绪,这才上前见礼。

    李靖这才抬起头,和当年相比,除了头发日渐花白以外,这人倒是变化不大,总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实际上办起事来还是稀里糊涂,时常被情商爆表的平阳公主殿下捉弄。

    “可是外面有了消息?”李靖开口就问,表示自己见微知著的本事还没忘,同样也表明他这悠闲的样子多数是装出来的,女婿就要进成安了,他这个老丈人不激动那是骗鬼的。

    李武可不会装样,笑了一声,笑的很难听,也不知是喜是悲,连他自己好像都被吓了一跳。

    “汉王已至城下,可能就要攻城了……”

    李靖慢慢起身,拿着书卷的手肉眼可见的颤抖着,“来的这么快,前两日不说还在冯翊吗?”

    这都不用解释,长安城里的消息如今乱纷纷的像团乱麻,小道消息满天飞,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不过大家都确定一点,汉王李定安带兵过了黄河,襄邑郡王李神符兵败,李定安兵锋直指长安,这些消息应该是真的,不然长安城也不会四门紧闭,如临大敌。

    而李氏中人也是人心惶惶,包括李靖,谁也不曾想到他们还能有成为皇亲国戚的一天,这些年尽都在埋怨受了李定安的牵累,日子不太好过呢。

    李靖这个倒霉蛋就是最大的受害者,仕途方有起色,就又被打回原形,躲去公主府当清闲长史去了。

    而他那兄弟李药王也没好了,刚请托了宇文氏刚刚起复,却正逢李神通战败,一下子就城了出气筒,被削职为民了,现在倒好,一家人都被捉去关押了起来。

    听到这个消息,李靖倒没有拍手叫好,可当晚却罕见的摆了一桌酒菜,竟然把他向来看不顺眼的胡大郎拉到桌前,很是喝了几杯。

    可见兄弟二人积怨多年,早已无法化解,若是得了机会,互相桶上几刀都属正常。

    “攻城?应该不会……长安城高池深……得入长安者,非战之功……”

    李靖来回踱着步子,嘴里喃喃自语,其实他心里面的纠结之处比之李武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在边塞之地勉勉强强收了个学生,顺便嫁了女儿,怎么就弄成了今日之局面。

    他李靖的眼睛一定是瞎了,当日怎么就没有看出来,那个普普通通,只能说差强人意的“上门”女婿,如今竟然闷头冲到了长安城下……

    早知今日,他当年又何必狼狈的溜回长安,以至于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年?长安城里他娘的就没几个好人,在这种虎狼之地待的越久,他越是想念马邑人的“淳朴厚道”。

    当然了,如果他女婿带兵进了长安就又不一样,不管作为老师,还是老丈人,也许都将去到一个以前他从未想到过的位置上。

    怕的就是他那女婿从偏远之地一旦来到繁华的长安,被长安的盛景耀花了眼睛,比如说平阳公主……被那些惯会花言巧语的奸佞围住,比如说裴寂……

    李靖一下就想的远了,李武在旁边一瞧,得,到这里来跟叔父商议大事好像不太合适?这是高兴坏了?还是怕得厉害?

    “就如叔父所言,长安城池高峻,轻易不得入来,而我等即在城内,怎能不尽力相应?”

    李靖回过神来只稍微想了想,便又恢复了老样子,背着手神在在的道:“我李氏在城中友人寥寥,即便是当年入城的那五百壮士,如今还剩几何?人寡力微,何能相应?”

    “你道公主殿下任吾等离去,是想让咱们去开城门的吗?若强自为之……终为人所捕,押了你上城头,你让城外的汉王如何自处?”

    李武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叔父说的有道理,可心里还是纠结,“叔父说的是,可咱们不出力,何人还敢出力?汉王在城外攻城,那得费多大气力?”

    李靖斜眼看了他一眼,毫不留情的拆穿他,“你是怕汉王入城后怪罪于你吧?”

    李武支支吾吾,显然是被李靖说中了,当然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他才三十出头,功业之心还在,这要是能在汉王入城之战中出些力气,过后更好说话不是?

    过去了这么多年,将主已经成了汉王,他是真不晓得那位总笑的让人心惊肉跳,度量不很大,杀人又很多的将主变成汉王之后,会发生怎样可怕的变化。

    是不是还能记得当初有个李五郎为他效力过?

第763章平阳(二)

    “敌已渡河,兵势甚盛,李神符于河边列阵,稍有小挫,今已退守冯翊……无论兵力,诸人之才,皆不堪久战,望尽速往援,不然……恐有不测。”

    “冯翊乃关中之门户,失之则关中震动,有满盘皆输之忧,切忌弄险……吾将传书于长安,潼关,韩城,请聚大兵以应来敌,还望诸人值此生死关头,以国事为重,同履艰难。”

    回到永丰仓,李秀宁立即作书一封,交予褚遂良,并严厉叮嘱道:“汝传信于长孙无忌,此战若败,覆巢之下,凡我李氏族亲尽都休矣,切勿存侥幸之心,轻慢待之。”

    褚遂良诺诺连声,离开永丰仓的时候是既有些不舍,又多了几分轻松,不舍之处在于经此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能见到公主了。

    而轻松嘛,那也好理解的很,晋军已然过河,敌踪现于永丰仓也只在须臾之间,先走一步,便能离危险远上一步,他可不想再被人捉住,像礼物一样献于人前了。

    至于此战结果如何,他倒是比李秀宁还要悲观几分,因为他在河边呆了许久,又为秦王心腹,对各处情形皆晓得几分,倒如当初张士贵所言一般,河边各部不相统属,各有所忌之下,很难做到同心协力。

    他倒是很佩服平阳公主殿下,这么短的时间内,不但能亲率部下赶往敌前,还能明辨敌情,想要说服各部共御强敌,可惜,永丰仓守军乃河边各部中最弱的一处,无兵无将之下,说的话又有几个人能听得进去呢?

    若非两人身份相差悬殊,再有这位公主殿下极有主见,他一定会进言一番,劝其回长安躲避,不要轻身涉险才好。

    不说褚遂良的小心思,李秀宁此时心神难安,左右惶惶之处,可是极大辜负了褚遂良对她的评价。

    “去,召李司马前来见我。”

    在堂中楞仲良久,李秀宁这才吩咐了一声,当然,她召的这位李司马可不是平阳公主府那位的李司马。

    不一会,一人便已来到李秀宁身前,躬身行礼。

    来人三十许的年纪,风霜之色颇浓,再加上留着短须,所以看上去老像的很,身形长大,军旅痕迹很重。

    这人叫李大亮,以字行于世,现任金州司马,兼任永丰仓守,可谓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职位。

    李大亮是陇西人,正经的李氏亲族,只是和李渊这一支离的有些远了,人丁不旺之下,渐行渐远,没沾唐公多少光。

    不过呢,李大亮确实是关西世阀中人,只是运气不太好,先是在前隋监门直阁,现如今的左武卫将军庞玉账下听令,后随王世充在河南剿匪,为李密所俘。

    和他一道被俘的人都被宰了,也许是因为他行止特异,比较镇定什么的,或者是因为他的家世,反正是没死成,反而成了李密部将张弼的幕僚。

    后来李密途穷,西来降唐,李大亮便随之而来,因为出身陇西李氏的缘故,颇受照看,没像其他人那么受猜忌,随即出任土门县县令。

    从河南那鬼地方打了滚出来的人,必然带有三分妖气,只两年,便有名声传到了求贤若渴的秦王耳中,随之转任金州司马。

    而金州乃粮草转运重地,正是需要李大亮这样的李氏亲族监看,于是李大亮的前程渐有起色,去岁时押运粮草到永丰仓,正好李秀宁初来,没什么心腹,觉着这个金州司马言谈举止还称心意,便将其留在了永丰仓,兼任永丰仓守。

    “坐。”

    待其坐定,李秀宁便问,“想必你已知晓,敌军已然过河,过不了多少时候,咱们许就能看得见日月星辰旗了。”

    皮肤黝黑粗糙,看上去根本不像个贵族的李大亮抬头瞧了眼公主殿下,心下也是佩服。

    敌军已近在眼前,永丰仓这样的地方无兵无将,再加无险可守,如此情形之下,还能镇定以对,别说是个女人,便是男人也应该想想仓内哪匹马跑的快些了吧?而非是率几百人出去,想要替那个什么襄邑郡王杀敌殿后。

    道上一声女中巾帼,真不为过,现如今还能玩笑上几句,啧啧……不愧是关西女儿。

    至于什么他娘的日月星辰旗,来敌又有多少,是那汉王李定安亲来,还是其他什么人,李大亮倒觉着没什么。

    他在河南见惯了厮杀,和那些河南的草头王们的思维其实差不多少,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逃不了就降,最不济被人捉住了,以他的经验,像他这种小人物,又是关西贵族,没谁会不问青红皂白就砍了他的脑袋。

    倒是这位公主殿下,一旦被俘,场面许就有些难堪了,嗯,听说……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李秀宁可不知道,在她眼中寡言少语,却言中有物的准心腹,心理活动一向活跃,可没看上去那么老实呢。

    “你也从军多年,知晓军事,不妨说来听听,今日事急,吾等该如何应对?”

    李大亮自然和褚遂良是不一样的,他在关西没什么根基,即非秦王部属,也非太子党徒,较真一下的话,也只是受了一点秦王恩惠而已,所以说起话来也就没什么顾忌。

    “以末将浅见,殿下千金之躯,不可轻涉险地,应尽快回京,末将不才,愿守永丰,与来敌一战。”

    李秀宁笑笑,这等建言并不出乎她的意料,稍稍失望之余,心里不由想了想,要是李药师在此,又该是怎样一个说辞呢?

    “我乃平阳公主,领左右千牛卫大权,今出镇永丰大仓,未曾临阵,先就回京避难,众人听闻,哪个还愿与敌死战?”

    李大亮一听这话语气很是不对,不由自主的便想起那些河南的祖宗们动辄杀人的嘴脸,心先就哆嗦了一下。

    “殿下且息怒……殿下通晓军事,当知围要害以待援兵之说,今河边大兵云集,冯翊首当其冲,永丰仓若有粮草,其要甚过于冯翊,可如今永丰仓粮尽,弃之于大局无碍。”

    “可公主殿下若在,敌军必闻风而来,若围公主于此,不论冯翊,潼关,还是长安,皆陷两难矣……早有耳闻,晋北边军,精锐甲于天下,我秦川将士虽也不惧,可既能守城以挫其势,何必与之浪战于野?”

    “末将在河南时,王世充坐拥洛阳坚城,时不时便要率军出城与李密战上一场,几乎每战必败,末将可是深受其苦呢。”

    这下说的就有点味道了,李秀宁道:“你说的倒有些道理,只是那李定安非是李密,这儿可也没什么王世充啊。”

    “末将只是打个比方,别无他意。”

    李秀宁笑笑,沉吟不语,她还在犹豫,她其实比谁都清楚,现在面临的选择只有两条,留下,还是回长安,没有第三条路。

    就像李大亮所言,回长安是首选,而且极为稳妥,也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挑她平阳公主的毛病,之前所言不过托词而已。

    所以说啊,她的选择其实更倾向于留下,因为在她看来,永丰仓似危实安,这里没了粮食,冯翊,潼关,乃至于韩城军粮足够数月之用,永丰仓也就不算是兵家必争之地了。

    至于围城打援,嘿,太子,秦王,襄邑郡王,甚或是长安,值此生死存亡之际,谁又会在乎一个区区公主呢?

    倒是她平阳公主的旗帜飘在永丰仓上空,不定便可让来攻之晋军先就有了忌讳,不敢放开手脚呢。

    既然如此,又何必回到长安,不定父亲震怒之下,让她去拿李靖等人的人头,到得那时,她又该如何应对?

    当然了,平阳公主到底非是常人,犹豫再三之下,还是在天黑之前作出决断,令李大亮去潼关,给太子李建成报信。

    倒也不用多说什么,只是按照惯例,说一下河边战况而已,因为在李秀宁看来,去岁一战,潼关上下没准便被晋人吓破了胆,于公于私请太子派兵援冯翊,都算是难为人,倒是长孙那里许能指望一下。

    她自己呢,则率军径自急急回了长安,算是将永丰仓彻底扔在了那里。

    说到底,在这样一个时节,躲在永丰仓弹丸之地,将自己的安危完全交在旁人手上的做法,又怎能合她心意?

    而长安……

    当年李渊率军从晋阳南下时,兵不足三万,与隋军接战数场,到得河边时,兵力不减反增,已有大兵十万众。

    过了黄河,几日里兵力倍增,直到三十万,可以说各处望风景从。

    而从过河到进入长安,不过十余日,如今汉王李破沿着李渊南下旧路浩荡而来,虽说多了些坎坷,用时也不足以与当年李渊相提并论,可确实是抄了李渊的老路,兵威赫赫间,比之李渊当年还要盛上几分。

    所以当襄邑郡王李神符的急报送到李渊案前的时候,给李渊以及其近臣的震动也就可想而知了。

    几乎是刚派出了使者,便已刀兵相向,黄河天险一去,长安近在咫尺,那种大势已去的感觉,瞬间便已萦绕在各人心头。

第764章长安

    傍晚,太极殿中灯火摇曳,李渊和他的臣子们相顾无言,气氛是如此的凝重,以至于连殿外的侍从以及卫士们都屏住了呼吸,唯恐声音大些,受了池鱼之殃。

    初春还有些冷,李渊年纪大了,受不得寒,可此时此刻的他,却已顾不上什么春寒料峭,只觉得胸膛好像有一股火焰在燃烧,还是越烧越旺的那种。

    他威严而又凌厉的目光在殿中不住逡巡来去,好像在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殿中的人其实不算多,为首的是刚回京不久,并立即官复原职的中书令,宋国公萧禹,以及尚书右仆射,魏国公裴寂。

    其余几人则是中书侍郎,莒国公唐俭,内史侍郎封德彝,兵部尚书殷开山,刚刚卸任益州行台左仆射的太子詹士,鄼国公窦轨以及他的弟弟,左屯卫大将军窦琮,左武卫大将军姜宝谊,左骁卫大将军,薛国公长孙顺德。

    当然,从这些人的背景中也可以看的出来,这几年秦王在朝中势力大增已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几人都是匆匆而来,像是内史令萧禹衣衫多有不整,左屯卫大将军窦琮则满身的酒气。

    人不多,大多都是李氏宗亲,其余皆为身居要职的心腹重臣,他们也是刚刚得知强敌来犯的消息。

    汉王李破如今已是李唐上下绕不开的话题,两家屡屡交战,在唐军接连战败之下,眼瞅着汉王李定安成了一地豪强,有了与众家诸侯争鼎天下的资格。

    前些时风陵渡口一战,彻底打消了一些人东出的念头,于是朝野间先平蜀患,再图其他的声音大了起来。

    由于有秦王李世民的鼎力支持,皇帝李渊虽并不认同,可也犹豫了起来,并接连下诏调河边人马西去,换句话说,皇帝李渊算是默认了大体战略的转变。

    可初春之际,汉王李破率军西来,一战便渡过了黄河天险,殿中多为知兵之人,听闻战报的第一个感觉其实只能用两个字来概括,凶险。

    冯翊首当其冲,其次便是韩城与潼关,勉强再加上永丰仓,这边是河边几处要隘。

    当日李渊领军南下的时候,走的也是这个老路,当时是关中大寇孙华献了冯翊,让李渊一举渡过黄河,又有李秀宁相应,屈突通所率隋军随之大溃。

    李破和李渊比不得,关西人可没有翘首以盼汉王来救大家于水火,此时的关西地面虽说已经显出了缺粮的兆头,可还算稳固安宁,至少没当初那么多的盗匪和饥民。

    这些情形自然而然便会显现在众人心头,而以他们的经历,就算心有忐忑,也不会表现出惊慌失措的模样,关西的贵族们,大多心雄气壮,没什么胆小鼠辈。

    此时殿中的诸人其实都在消化着刚传来的讯息,准备着接下来回答皇帝的询问,而包括李渊在内,眼睛都时不时的望向殿门处,显然在等待着什么。

    而值得这些人相候的,自然便是当今的皇次子,尚书令,天策上将,秦王李世民了。

    秦王李世民病重的消息大家都知道,可军情如火,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这里一大半人都在想着秦王能挽此危局,至少……露个面,也能让人心安一些不是?

    即便是李渊,此时恐怕也和众人仿佛,希望次子能快些出现在眼前吧?

    可见,这几年秦王李世民虽未出京师,可分量上反而愈加重要了起来,无论皇帝还是太子,拿秦王也没了太多办法,瞧瞧现如今殿上这些人,除了裴寂和殷开山两个,谁又与秦王没有点瓜葛呢?

    李渊细长的眼睛半眯了起来,疲惫慢慢袭来,让他头脑有些昏沉,而他却在努力的振作着精神,想要像往常一样,表现出符合他身份的威严和稳重。

    而他也比他的臣子们更能意识到当前的危险,因为长安守军已不足以出援冯翊,征战数载,国中疲敝不说,兵力也渐渐吃紧了起来。

    重外虚内这个词可不是后来才有的情形,作为关中顶级门阀中的一员,又乃前隋外戚,所以自进入长安以来,有着天然的优势,可以驱使关西子弟,少虑其余。

    换句话说,长安里面除了些脑子不太好使的家伙,没谁会在这么个战乱时节在关西李氏身后桶上一刀。

    有鉴于此,大兵布设于外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这样一来,弊端也就随之而来,河边一旦有事,长安这里应对的办法也就不剩几个了。

    李渊的眉头不知不觉间拧了起来,显示出几道深刻的痕迹。

    等了多久了?小畜生难道真的病到连出门都不成的地步了吗?想到这里,渐去焦躁的心一下便凉了几分,毕竟这等时节,还是亲儿子靠得住啊。

    其实没多久,脚步声中,齐王李元吉已经大步行了进来,顾不上跟殿中重臣们见礼,便疾步来到李渊身边,附在父亲的耳边道:“未能见到二哥,府中之人只说病着……儿臣不敢在秦王府中放肆,只能无功而返。”

    没见秦王身影,又见李元吉做派,即便是裴寂也斜眼瞅了过来,心说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要搬弄是非,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李渊也是火冒三丈,外加心惊肉跳,火的是秦王竟然敢拒诏不来,还是府中下人把齐王给打发了,这得有多傲慢……

    可再多想一下,火气当即就消减了下去,秦王此时依旧在府中不见外客,难道真的是病的很重了吗?

    “你去宣诏时,可是按朕的意思讲的?怎的连秦王一面也没见便回来复命?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无能至此,要你又有何用?”

    李渊眉目微张,越说越怒,还得顾忌当着众人的面,不能丢了皇家体面,真真是想一脚就眼前这个小畜生踢翻在地,狠狠教训上一场。

    齐王李元吉可也觉着满心的委屈,立即喊冤道:“儿臣怎敢曲解圣意,实是秦王府中戒备森严,那杜克明病的也只剩了一口气,就死死挡在俺前面,儿臣怎敢硬闯?一旦那厮就此死了,儿臣怕是就走不出秦王府了啊。”

    李渊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心说,你几年前敢带兵硬闯秦王府,逼的杜如晦,房玄龄等人逾墙而走,是何等的威风得意,现在却窝囊成了这个样子,他娘的,也配是我李渊的儿子?

    李渊努了努力,才硬生生将这口气咽了下去,像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行了,去殿外守着,不得放任何人入内。”

    李元吉讷讷辞出,来到太极殿前,深深呼吸了几口寒凉的春风,心里憋的好像要炸开一般。

    此时殿内则隐隐传出了李渊的声音,不久,殿内众人也开始陆续开始陈说己见,争论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只是离着远了些,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而作为皇帝嫡子的他,甚至不能立于殿内旁听机要,只能待在这里看门守户,这对于自持甚高的李元吉而言,比杀了他好像还要难受几分。

    李元吉在殿前来回溜达了几圈,虽然火气越来越大,可再给他几个胆子,也不敢于太极殿前放肆,于是愈发憋屈。

    守在外面卫士和太监们都瞧的出来,齐王殿下心情不好,于是大家也越发屏气凝神,绝不给贵人发泄怒火的机会。

    远处灯火晃动,不多时,一个小太监挑着灯笼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到了殿前只左右逡巡了一下,一眼便瞧见了齐王李元吉,腿一软便跪了下去。

    “禀报殿下,平阳公主殿下奉诏回京,现已入宫……”

    李元吉一下来了精神,老李家的三娘子,也就是他的亲姐姐,平阳公主李秀宁,应该是在永丰仓给人看管粮草呢吧?也没听说诏其返京啊?

    李元吉眼珠儿转悠着,按照往常的习惯,定然是要想想在其中能不能做些文章的,可这会儿嘛,一想到李贼已经带兵过了河,太子在潼关驻守,秦王病重,父亲那里心火正盛,还是不要触这个霉头了。

    当然了,他这个姐姐可也不好惹,一想到之前在平阳公主府门前求助,却弄的狼狈而还的情景,李元吉不由咬了咬牙……

    心念电转间,李元吉还是摆了摆手,屏退来人,转身蔫溜溜的入内通禀去了。

    ……………………………………

    这一晚的长安静悄悄的,好像跟之前的日子差不多,可作为李唐的行政枢纽,一些人却是彻夜未眠,殚精竭虑间,不知掉了多少的头发。

    即便是皇帝李渊严令众人不得将消息外传,可很多人还是在第一时间知晓了内情,随之消息便渐渐传开,几日里,就已弄的满城风雨。

    而实际上,所谓军情如火,河边的战事在渡河之战的第二天,就已经进入了另外一个阶段,蛰伏于长安县的秦王李世民也正静静的观望着局势,并笃定的认为,一切尽在料中,也许很快他就能再次品尝到胜利的甘美滋味了。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一天,留守于长安秦王府的秦王府长史杜如晦却已来到了人生中最后的时刻。

    这一天辰时,杜如晦病殁于秦王府后宅,也未引起多大的波澜,也未留下什么房谋杜断之类的名声,他那满腔的抱负以及满腹的才华都跟着他那孱弱的身体随风而逝了。

第765章县城

    很多人的命运都已被触动,蝴蝶引起的风暴正在像涟漪般扩散……

    而李唐这个新兴政权此时确实也已来到了生死存亡关头,这同样关乎无数人的命运。

    万年县治所,万年城。

    长安左近地域的历史沿革太远的不去管他,只往近了说,前隋文皇帝杨坚废长安旧城,建了一座大兴城,作为前隋都城。

    于是京兆郡就有了长安县,大兴县之分,长安县治所在长安故城,大兴县则囊括了大兴城周围地域。

    到了李渊进了大兴城,很快便又将这座新城改为长安,将大兴与长安两县合并为长安县,治所依旧在长安故城,之外又置万年县,治所在万年城。

    其实南北朝至今,京兆郡的地域划分弄的非常凌乱,像其他方面一样,谁做了主都想改动一番,以表新朝气象,实际上则并无多大作用。

    就像如今,长安县县令乃秦王李世民妻舅长孙无忌,万年县县令则姓萧,皆乃世阀子弟,不但官位,家世旗鼓相当,便是职责其实也差不多,安定京畿,顺便保护皇家行宫猎场,贵族们的庄园,以及处置一些贵族间的纠纷等等。

    和长安令很像,都是皇帝信任的大贵族担任,不然根本胜任不了。

    正“重病在身”的秦王李世民此时就驻脚于万年县城,这里曾经乃冯翊郡治下,更加靠近冯翊郡城。

    县城不大,远比不上长安故城那么宽阔坚固。

    十余万大军驻扎于此,整个县城周遭早已成了一个大兵营。

    长孙顺德没有辜负李世民的信任,他手持天策上将印信,之前又得陕东道行台尚书令萧禹等人大开方便之门,不几日间,便已聚众十余万。

    当然了,这么匆匆忙忙聚起来的人马,来历可就杂了。

    一部分是京畿地区的守军,其实就是京兆郡的府兵以及贵族们的护院家奴,这显然得益于长孙无忌任职长安县县令日久,才能这般便宜。

    另外一部分则是抽调的河边守军,近些时李世民竭力支持调兵西去的战略,从河边陆续抽调人马,而长孙无忌拿着天策上将的印信,将他们都截留了下来,即便是已经启程走了的,也被他派人给追了回来。

    还有一部分则是就地征调的民夫以及从西边过来的运粮队伍,春暖花开,不论是长安城里的人们还是河边的大军都需要无数的粮草。

    所以不管是运往哪里的粮食,都被截了下来。

    显然,这是李世民的一次豪赌,赌的就是李破必然率军过河,不然的话,这位秦王殿下也只能率领这支大军去长安城下走一遭了。

    而如此大的动作,也必然只能是短期行为,无论是长安还是潼关,都不可能任由这样一支军旅出现在咫尺之近而毫无察觉。

    此时此刻,可谓是孤注一掷的秦王殿下,正颇为悠然的盘膝坐在万年县县衙的后宅厅堂之上,隐隐的茶香萦绕口鼻之间。

    和他对坐的只有一人,四十多岁年纪,微胖,身上书卷气颇浓,长眉细眼,几乎只一瞧,就能知道这是老李家的亲戚。

    永安王李孝基,北周梁州刺史李璋次子,八柱国李虎的孙子,也就是李渊的堂弟,和李神符,李孝恭之类一般,都是李氏族亲。

    “叔父,请。”

    待侍女将新煮的香茗献上,李世民笑着邀客。

    李孝基则心惊肉跳的瞧着眼前这个侄儿,心中大呼倒霉。

    他本来任职鸿胪寺卿,在这个年月算是非常轻省的职务了,只用秉承礼部之意,给像窦抗,窦威兄弟这样的贵族办办丧事什么的,至于管理少数民族,接待外宾之类的活计,嗯,这年月它也得有啊。

    可前些时陕东道行台尚书令萧禹奉诏回京,也不知是谁推荐,还是李渊钦点,这个重要无比的职位竟然就突然就落在了李孝基的头上。

    也许李氏亲族几个字,就足以说明一切?

    李孝基才干平平,骤升高位之下,本就很是心虚,更倒霉的是,出京上任不足十里,就被军兵截了下来,并带来万年县城,见到的则是本应在长安秦王府养病的侄儿。

    如坐针毡间,李孝基倒是宁愿遇到了断道的强人,也好过面对这个如狼似虎的侄儿,于此间相遇意味着什么,李孝基哪里会不明白,内忧外患几个字,明晃晃的便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叔父出任陕东道行台尚书令,本是可喜可贺之事,但时艰任重……侄儿却要问问叔父可有过人之方略?不然何以代萧尚书履任其职?”

    抿了一口茶,李世民忍不住磕了两声,这才似笑非笑道,语气上却已有如质问,这也显示出,看似悠闲平静的秦王殿下,心情可并不怎么美丽。

    李孝基苦笑一声,“二郎……之前临行时得至尊召见,殷殷叮嘱,无不可对人言之处,太子守潼关,襄邑郡王守冯翊,侯将军在韩城……”

    “诸人皆人中之杰……陕东道行台只需将转运粮草,募兵等事做的好了,便是有功,二郎你说是不是?”

    李世民心里哼了一声,李孝基这样不求上进的族人正是他最瞧不起的一群,还不如上蹿下跳的李元吉呢。

    若是平常时节也就罢了,可现在已经火烧到了家门之前,此人作为陕东道行台尚书令,却还想着混日子,实在可恶透顶。

    “可能叔父还不知晓,李定安已经过河来攻,就在今日早些时,便占了河滩,明日里就能兵临冯翊。”

    “啊?”这消息新鲜出炉,赶着上任的李孝基还真不知道。

    而看着李孝基昏头涨脑的样子,李世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此为战时,若非这人姓李,还是他的长辈,更兼陕东道行台尚书令,这里只要少上一样,李世民许就能暴怒而起,一刀斩了李孝基。

    又饮了口茶,压了压火气,李世民这才肃容道:“本王已经做主,移陕东道行台于万年县城,叔父今后只需在此听本王号令即可,叔父以为如此可好?”

    被侄儿冷森森的眼神盯着,本就有些头晕的李孝基哪敢说个不字。

    连逼带吓的将自家叔叔弄得服服帖帖,这才道了一声,“看叔父也累了,不若早些休息,战事一起,怕是就闲不下来了呢。”

    李孝基知机辞出,逃一般的离开了这里。

    李世民独在厅堂之上饮了些茶汤,一边也在琢磨,能不能借用陕东道行台的幌子,去太子那里讨些兵马出来。

    可惜的是,左思右想之下,也没什么可趁之机,要知道,之前陕东道行台尚书令萧禹正是地道的秦王一党,太子那边早就防备有加,所以说陕东道行台的令喻去到潼关还真就不好使。

    不久之后,以房玄龄,刘世让为首的文武众人陆续来到,灯火通明的厅堂之上,很快便坐满了人。

    看着一张张神色各异,却都带着疲惫的脸庞,李世民也渐渐振奋了起来,大战在即,对手又是这样一个强敌,几次交锋,都落在下风处……

    像李世民这样的人,需要的也正是如此强劲的对手,就像之前,若没有薛举父子,又怎会有如今的天策上将?

    这一战过后……父皇老了,不如颐养天年……李世民幽幽畅想。

    …………………………

    与长安那里一样,这里的战前会议也持续了许久,只是此处的将军们多一些,说话的声音也就更大,争论起来也更加激烈直接。

    而相较于垂垂老矣的李渊,精力弥漫而又野心勃勃的李世民更像一位称职的皇者,在强敌来袭之时,挺身而出,对局势的判断精准老道,对战机的把握同样如此。

    只是他毕竟不是李渊,就算将陕东道行台掌握在了手中,也没办法将河边战局整个把握在自己的手中。

    到了半夜,太子李建成送回长安的战报也被截住,只是瞧了几眼,就被李世民弃在一旁。

    据说潼关外晋军大举而来,领兵的乃是李定安心腹悍将步群,马步军足有十余万众,不用说别的,只这一封战报,李世民其实就知道,潼关那边指望不上了。

    潼关兵马不少,可降人太多,去岁一战,潼关守军不但损兵折将,上上下下实已胆落,这样一个情形,李世民即便没有亲见,也能想象的到。

    与众将一直商议到天明,众人这才陆续散去,要想将来历不同的十万多人聚拢在一处,拥有一定的战斗力,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仓促之下,各人皆是身但重任,一刻也清闲不下来。

    就像李世民,即便善心俱疲,也必须撑住了,此时的他轻轻的揉着额头,还不时的咳上两声……这是当初率军攻龙门时留下的后遗症,因为这两年一直没怎么刻意的静养过,已有转为痼疾的趋势。

    来到堂前,立即有人上来给秦王殿下披上披风,李世民挥退从人,微微仰头瞧了瞧天光,呼吸着初春微凉的气息,已经有些混沌的头脑感觉渐渐清醒了过来。

    李世民愣愣出了会神,竟是想到,也不知这会儿那位汉王在做什么,又在想什么呢?

第766章战术(一)

    此时此刻,身在河边的李破也是头上冒火。

    领兵多年,李破自然清楚临战之时应该保持怎样的状态。

    可话说回来了,此战过于重要,可以说是多年积蓄,在此一举,容不得他不患得患失。

    天下大势其实已经明明白白的摆在了他的面前,除了他李破和李渊父子,天下群雄到得如今,在他们面前皆如土鸡瓦犬一般。

    所以说,在李破看来,今日一战,当是决定天下归属的一战,进一步便能称孤道寡,退一步则很可能万劫不复,试问哪个男儿能不意动神摇?

    渡河一战,意犹未尽,再向前便是冯翊……

    河边的中军大帐之中,众人也是彻夜不眠,军将们来来去去,李破和李世民一般,精神亢奋,可心里却好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食不休。

    大河之上,灯火通明,甚至比长安太极殿上还要亮堂几分。

    无数的军兵快速的通过几条浮桥,这中间还要运送粮草辎重,而成建制的骑兵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渡过黄河,于是便只能以步军为主,这无疑大大削弱了晋军的战斗力。

    而且,临时搭建的浮桥过于狭窄,让抢渡的晋军感觉非常难受。

    一晚上下来,过河兵卒不足八千,尉迟信的右屯卫府只过去了一半,速度太慢了,实在让人难以满意。

    当然了,这肯定不能怪尉迟信什么,首战之功在前,尉迟信若不拼命,那可就太说不过去了。

    大军渡河,粮草辎重也要跟上,还要让出一条浮桥给骑兵,因为大军需要斥候,也需要在紧要关头,与唐军骑兵纠缠厮杀。

    晨曦微露,李破让左将军尉迟恭暂掌军务,自己稍稍眯了一觉。

    没过多一会儿就被人叫醒,前边最新的探报到了。

    “永丰仓无人把守,也无粮草,入内查看,守军应是向长安方向走了不久,皆为骑卒……”

    怎么说呢,对于现在的晋军而言,这可不算什么好消息。

    永丰仓设在潼关与冯翊之间,前隋和洛口仓一样,一东一西,皆乃屯粮重镇,里面的粮食堆积如山,正因如此,李渊在关西才能屯兵数十万,支撑至今。

    而当年众人起事时,首先争夺的就是这些屯粮所在。

    李破在罗艺,窦建德等人口中夺下了涿郡大仓,李密和王世充等人争的是洛阳大仓,李渊进占关西,首先盯上的就是永丰大仓。

    当然了,永丰仓存粮渐尽不是什么新消息了,近两年李唐驻守在河边的兵卒出现了很多逃亡的现象,其实就预示着永丰仓终于和洛阳大仓一样,都已被人们耗尽了。

    前隋渐行渐远之际,留给大家的遗产,再也不剩多少。

    可永丰仓的功能并不止于此,因其有着很好的储存粮草的仓房地库,所以依旧是李唐很重要的粮草转运之所在。

    而如今永丰仓却已人去楼空,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河边各处守军的粮草短期上应该没多大问题……反之,则是李唐守军出了大问题。

    之所以说这是个坏消息,说明不管是李破还是他手下的将领们的猜测,都更倾向于前者。

    另外之前就晓得,驻守永丰仓的乃是平阳公主李秀宁,大军方一渡河,李秀宁便弃了永丰仓……李破扶着还有些昏沉的脑袋,心说,这婆娘知机的很,跑的也很干脆,倒是不傻。

    接着尉迟信那边的奏报便到了,情况很是让人揪心。

    一个晚上,右屯卫府只过去半数,外加三百骑卒,而尉迟信用兵偏于稳重,粮草辎重被他运过去不少,到得这一天清晨,右屯卫府的中军已经来至西岸唐军曾经驻扎的大营,并修缮营房,拥有了一定的战斗力。

    身为主帅的李破肯定是不会满意的,渡河的速度太慢了,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该让尉迟信部作为大军的前锋。

    尉迟信过于追求稳妥,不急不躁间,很可能在接下来的战事当中失去一闪即逝的战机,如果换了李破自己在前面,以晋军之精锐,完全可以更加激进一些。

    当然了,这个时候他既不可能临阵换将,更不可能去斥责尉迟信动作迟缓,不符合他的心意,因为李破自己也清楚的知道,尉迟信并未做错什么,这个时候不需要旁人来指手画脚。

    所以李破只能给予尉迟信充分的信任,只是派人给了尉迟信再一个上午的时间,督促尉迟信赶紧将整个右屯卫府带过河去。

    河边右屯卫府中军。

    “你瞧你瞧,大王定是觉着咱们渡河太慢……俺早就说,让兵卒们披甲,手持刀盾,最多再带些弓弩,先紧着让人都过来再说其他,大哥却这么慢腾腾的,俺瞧着都急,何况大王……”

    尉迟偕一边大口吃着早饭,一边埋怨着,账中只有他们兄弟二人,说话倒也不用顾忌什么。

    而且刚经了一场厮杀,尉迟偕身上杀气未去,也总想着更多的立下功劳,与大哥一样建牙开府呢,却被大哥压住手脚,心中自然很是不满。

    尉迟信没什么胃口,他确实在中军传来的将令中感觉出了大王的不满,加上一天一夜心头那根弦绷的死紧,如今听到弟弟的唠叨,心头更是烦躁,立即瞪起了眼睛。

    “大王许我为大军之先,我若听了你的话率轻兵冒然过河,一旦敌军大举来攻,让我如何抵挡?别说兵败,让大军前功尽弃,就说稍有差错,损了大王兵威士气,你我兄弟可谓百死莫赎其罪矣。”

    “如今慢是慢些,可军械粮草齐备,后来大军尽可放心渡河,虽说其功不显,却也不负大王付我以重任。”

    这话像是在说服尉迟偕,其实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换句话来说,过河太慢不假,却足够稳妥。

    当然,这番话可糊弄不了尉迟偕,而尉迟偕性情偏于直率,在大哥面前更是有什么说什么。

    “大哥在晋阳待的久了,怕是失了锐气……大哥也不想想,过了河就是长安,诺大的功劳摆在眼前,谁不眼红?偏大哥不紧不慢,还想着无过即是有功,再过些时惹得大王恼了,换了旁人来领军,咱们兄弟怎还有脸与众人并列?”

    “再者说了,大王肯让大哥先自率军渡河,不但是信重大哥,而且也是酬大哥留守晋阳多年,不争不抢之功,此战上咱们若不能给大王涨些脸面,瞧着吧,等大王进了长安,咱们兄弟怕是要成看门守户之犬了。

    那样一来,不说旁人如何,家中兄弟也得笑死咱们。”

    尉迟信听了,气得差点喷出一口老血,可仔细想想,又觉着话虽难听了些,却不无道理。

    刨了几口饭,缓了缓心情,这才问了一句,“那照你说,又该如何?”

    尉迟偕精神立即一振,等的就是这句话,心里顺便还嘀咕了几句,也就是当年俺年轻气盛,初来便得罪了大王,不然现下以俺为主,何必费如此多口舌?

    他倒还真的挺自信。

    “河滩处太小,难屯大兵,这营寨也小气的很,驻个三两千人也就罢了,一旦咱们右屯卫府全军过河,根本施展不开。”

    “再说咱们过河之后,后续大军立即便要跟进,与其让人推着向前,不若此时便前出冯翊……”

    尉迟信眉头紧皱,本能就觉着尉迟偕所言过于冒险,冯翊地处要冲。

    只冯翊郡就有颌阳,澄城,韩城等城池需要探查清楚,南边则有渭南,华阴等处也非小城,还有潼关守军在侧……

    而西南则有万年,长安故城等地,皆可能驻有大兵,就算整个卫府去到冯翊城下都很凶险,何况是分兵而出了。

    “不成……你打算带多少兵马过去?兵多,河滩无人把守,易为敌所趁,兵少,去到冯翊城下,也只望城兴叹,又有何用?”

    尉迟偕终于吃完,将饭碗一扔,“大哥想的差了,河滩之上,易攻难守……若俺是李神符那厮,定要在此处纠缠一番,即便不能守住河滩,也要迟滞大军渡河。”

    “只要时间稍稍长上一些,各处援军陆续到来,进退两难的就是咱们了。”

    尉迟信也非等闲,当即就反驳道:“李神符若敢如此,倒是省了咱们手脚……”

    尉迟偕也知这个例子举的有些不当,讪笑摇手,“大哥说的是,咱们麾下士卒精强,上下一心,才不惧于此,若是和对方旗鼓相当,便……”

    “好好好,不说这些,反正俺觉着卫府万多人马,驻守此处过于狭小,枯等对方来攻,实属下策,不若让俺领兵前出,一来惑敌耳目,让其不知我军虚实。”

    “二来,唐军即便来援,也定先来攻我,可以予大军渡河争取时日,大哥放心,弟虽不才,领兵之能却还有些,以我麾下士卒之精锐敢战,敌来太少,便能战而胜之,来敌多些,固守个几日也是轻而易举。”

    “再说了,便如大哥所言,稳守河滩,其功微薄,若不能另辟蹊径,怎能显出咱们兄弟手段?”

第767章战术(二)

    尉迟信最终还是被弟弟说服了。

    而说服他的其实不是什么战术上的考量,他这人生性稳重,待人也颇为随和,当年年纪轻轻便被祖父派来晋地借兵,要是他性情火爆,也不会被委此重任。

    所以以他的性情,用兵时便不喜冒险,于是率军征战,表现必然偏于平庸,难有大败,亦少有大胜。

    李破用人向来精道,留其在晋阳多时对于尉迟信而言可不算冤枉。

    如今选其所部为先,还是因为他带兵沉稳,不会予敌以可乘之机的缘故,在李破看来,大军只要能全军渡河,此战也就先赢了九分,剩下的一分则在于长安城高池深,不好轻取。

    而今李破又对尉迟信不满意,那自然是因为大战在即,心情颇为焦躁的原因,而非是觉着自己用错了人。

    以尉迟信的性情以及他精通行伍的经历才干等等,并不会轻易为人说服,之所以最终还是向李破请令分兵,只在于尉迟偕有那么几句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去了。

    他们尉迟这一脉和尉迟恭可不一样,尉迟恭是地道的汉人,出身颇为卑贱,如今能为众将之首,也是因缘巧合而已。

    可尉迟信这一脉则是鲜卑贵族,先前在草原喝风不假,可鲜卑南下之后,人家摇身一变可就成了正经的官宦之家了。

    当年他们的曾祖尉迟崇与文皇帝杨坚交好,儿子顺便也就成了杨坚近卫。

    杨义臣南征北战多年,可没少立下功劳,资历上不下于当年的兵部尚书段文振,就算大厦将倾之时,率军入河北,带着点稀稀拉拉拼凑而来的兵卒,却将河北的贼头们收拾了遍,更是砍下了大魔王张金称的人头。

    可惜的是,开皇年间的老臣被杨坚收拾了不少,剩下的一些也没能安享晚年,多数被隋末战乱所淹没,并没有得个善终。

    像是杨义臣从河北被急急召回洛阳之后,立即被解除了兵权,弄了个什么礼部尚书给他,让老头心情郁郁,直至洛阳大乱,王世充等人得势,时人称之为洛阳七贵。

    杨义臣垂垂老矣,有心无力之下,郁愤而终。

    因为天下大乱,道路阻隔,等尉迟信兄弟两个听到丧讯的时候,都是几年之后,换句话说,他们这一脉最大的一棵树倒下了,随之便是兄弟飘零,家世难挽。

    这许多鲜卑门阀的最终结局,他们不像汉人世家那么有凝聚力,那么注意传承,鲜卑人往往后继乏力,一不留神,就没了踪影。

    尉迟偕说的好,如今祖父已丧,阿爷阿娘以及诸位兄弟不知所踪,你我受大王之恩,侥幸身居高位,又得此良机,何不承祖宗之余烈,为子孙创百年之事业?

    别的尉迟信可以反驳,可以坚持己见,可一遇到家族子孙之类的话头,尉迟信的心就动了。

    这年月的男人们,看重的就是这个,不用多说什么。

    而这样一个战术确实很合乎李破的胃口,大军聚集在河滩这样的方寸之地,真的太让人揪心了。

    大军一天没有全军渡河,就有被人半渡而击的危险。

    最坏的情形就是,大军过了一半,敌军大举而来,也不用怎么,只需不断压缩大军存身之地,后面又有滔滔黄河阻隔,前不能进,后不能退之下,不久大军自溃。

    李破几乎是只一沉吟,便允了尉迟信所请,令尉迟偕率军六千,前至冯翊,另外则令尉迟信尽快探明周遭敌情。

    可以说,方一渡河,李破就有了些用脑过度的感觉。

    也不能怪他沉不住气,两军对峙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可关西到底是怎么一个模样,谁也不清楚。

    倒是自家这里,不断有人给李唐通风报信,想想还真是有些无奈。

    患得患失之下,李破改了主意,本来应以左屯卫府陈圆继之以后,这会儿他心里没底,就将张伦召来中军,商议良久,随之令左翊卫府做好渡河的准备,并令张士贵,赵世勋两人率亲军三千人,随张伦一起渡河。

    平静的半天过去,天气微阴,缕缕炊烟从大军中升起,给这方天地带来了几许烟火气。

    此时右屯卫府已然全军过河,可做好渡河准备的左翊卫府却还要等一些时候,因为右屯卫的辎重粮草还未齐整。

    流水般的探报则从前边传过河来,冯翊郡的各处城池都已闭关自守,零星的援军在赶往冯翊,皆不成气候,前出冯翊的尉迟偕就陆续驱散了几支,得知这些来援的军兵多是奉了襄邑郡王李神符的军令前来冯翊驻守。

    其实就是还没来得及知道晋军已经渡河的消息,还在按照之前襄邑郡王的军令,来驰援冯翊的一些人。

    由此也可以看得出来,襄邑郡王李神符比较慌乱,也并不算是一个合格的统帅,俗话说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他只随便传了几句军令,就已经害了不少人,而他自己还不晓得。

    而就在张伦所部整装待发之时,张伦却急匆匆的赶回了中军。

    “大王,尉迟将军传回探报,万年,渭南方向,哨探受阻,疑有大兵驻扎,尉迟将军已增派人马前去探查。”

    都不用想,地图就出现在了李破的脑海里,渭南,万年皆属京畿之地,在京兆东北方向,正是从冯翊到长安的必经之路。

    这表明最糟糕的事情可能就要出现了,唐军早已有备,故意引晋军过河一战。

    之前唐军从河边调兵,李神符在河滩处断尾求生,如此种种可能皆是唐军诱饵,只等与晋军在河边决战而已。

    李破之前和众将商议中,自然不可能漏掉这种情形,而一旦最糟的预想成为现实又该如何应对?

    不管是李破还是众将,都觉别无他法,只有一战而已,这可以说是阳谋,让你避无可避,而战略上一旦处于被动,那么战术上的选择也就变得重要了起来。

    这个时候李破又有点后悔了,张伦此人有勇有谋不假,可并非与敌决死的最佳人选,在这一点上,陈圆更能让他放心一些。

    当想到这些的时候,李破突然察觉到,自己在这样一场战役当中,竟然开始三心二意,犹豫了起来。

    是那个万众瞩目的位置太过引人垂涎,乱人心智,还是因为家底越来越厚实之下,就此失去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李破在大帐之中来回的踱着步子,也不管张伦挠着大胡子,眼珠儿乱转。

    随着时间的流逝,李破的心终于渐渐沉静了下来,这许多年的经历,让他的神经早如钢丝般坚韧,只需稍稍警醒,便已无碍。

    在心里默念了几句,除死无大事,人死卵朝上,不死万万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李破嘴角竟是噙上了一丝笑意。

    那从容笃定的派头,一下就让同样紧张的大胡子张伦安下了心来。

    “你率人尽快渡河,可也无须太急,军械辎重要一同运过去……须知,成王败寇,在此一举,你向称多谋敢战,如此关头,正是你施展才能之时,若敌军有备,我许你便宜行事,其余过河诸将,皆听你将令行事,可也?”

    只要镇定下来,他对战事的那种敏锐触觉立即恢复了过来,首先便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十分明显的错误。

    隔着一条黄河,他竟然想指挥过河的那些将军们作战,而且尉迟信那个混账东西竟还觉着理所当然……迁怒于人的习惯再次发作。

    除非他亲自渡河过去,可想想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汉王殿下怎能亲涉险地?临阵时汉王战旗一立,除了让敌人知道砍下那个脑袋便能加官进爵,于是士气大增之外,其余用处不大。

    既然不能亲自临阵指挥,那许旁人以兵权就是一定了,不然来来回回传递消息令喻,实乃用兵之大忌。

    张伦为帅,可谓正得其人。

    张伦的大胡子抖了抖,心下不由大喜,这次战罢,他张伦位列众人之先可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至于战败如何?那根本不在大胡子的考虑范围之内。

    晋地军伍之精锐,不让前隋分毫,甚至犹有过之,大军所向,无不披靡,有如此强军在握,敌人为谁,兵力又有多少,有那么重要吗?

    而除了将要立下功业的振奋之外,在张伦心里便只剩下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激。

    降有数载,屡担重任,汉王殿下对左翊卫将军张伦的看重,不但张伦自己清楚的很,便是其他诸人也都看的明明白白。

    “请大王放心,末将比不叫大王失望……说不定,末将与大王再见时,就在长安城下了呢。”

    张伦将胸甲拍的砰砰作响,振下了许多尘土,话说的也很满,这和他那颇为狡猾的性格并不相符,显然是大喜之余,有些失态了。

    李破瞅着他,心说你还真够自信,之后若有差池,看我不砍了你的狗头。

    而嘴上却道:“那说不得本王麾下就要有一位大将军了。”

    一句话,又让大胡子的心砰砰的跳动了起来……

第768章战术(三)

    战前的宁静分外短暂,到了这一天的下午,传回来的探报一下密集了起来。

    万年县方向屡现敌踪,斥候们在通往万年县的道路上纠缠厮杀,斗智斗勇,而越往前走,唐军的斥候越多。

    种种迹象表明,万年县方向确实驻有大军,只是不知人数多寡而已,又是何人领兵罢了。

    而且这肯定不是什么长安或是长安郡的地方守军,一支严阵以待的大军和临时聚合,未经整饬的军旅完全是两个样子。

    接近傍晚时分,前方斥候们在付出极大的代价之后,终于从俘虏的唐军士卒口中得到了些消息,而一些斥候也冲破唐军的阻挠,去到了万年县附近。

    两相印证之下,消息一下便准确了起来。

    万年县县城左近遍布军营,无法细数,只是大概猜测应在十万人左右,这已经是一支成规模的大军了。

    至于这支唐军是否精锐,又来自哪里,即便是捉住的唐军士卒自己也很糊涂,只有一点很清楚,他们都是临时在万年县驻足待命的,奉的是天策府的将令。

    天策上将,秦王李世民。

    既在料中,却又让人感到意外。

    意料之中的是,也只有李二郎才这么狡猾,而且李氏当中,能战的好像就只有李世民了,此正生死关头,只要李渊还没老糊涂,李世民出现在对岸才合情合理。

    意外的则是,一直以来的探报都说李二在长安任职尚书左仆射,可谓是位高权重,在太子李建成守潼关的当下,李世民好像不太可能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万年县。

    天命之子难道就是这么神奇?

    李二郎真正出现的时候很让人头疼,这人谋定而后动,胆子却又比旁人大上不少,不缺乏勇气,脑子还够用的人,注定是一个极为难缠的对手。

    而当他的身影若隐若现的时候,则更让人警惕,如果李世民真的出现在了万年县,那么就证明此时攻唐,皆在人家计算之中。

    晋军接着也就会逐渐进入人家预设的战场,来上一场没有胜算的较量。

    眼瞅着晋军在战略上已经处于下风,可唐军也不好受。

    晋军以骑兵起家,纵横来去,如火如风,大军哨探更是习惯使然,想要突袭这样一支军旅,几乎是难以完成的任务。

    当晋军在岸边人数渐多,爪牙伸张的时候,唐军的探报也就变得混乱了起来,尤其是和冯翊之间的道路,被晋军渐渐遮蔽,给驻扎在万年的唐军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冯翊被围。

    万年县衙,李世民高居堂上,只一天不到,情势便转危急,确实有些出乎意料。

    李破嫌大军渡河太慢,可唐军这里却感觉晋军过河的速度太快了,比李世民和众将之前商议的最糟糕的情形还要糟糕几分。

    而且晋军哨骑来的也快,不用一天,便已来至京兆左近,这些年李世民虽与李破连战数场,吃够了晋军太过精锐的亏,可再一相较,晋军的表现还是令他吃了一惊。

    甚至李世民心下里都在想,若他手下有如此强军,何愁天下不定?嗯,按照后来人的话,这才是真正的羡慕嫉妒恨。

    多年过去,强弱易势,连半渡而击都需精打细算了,既不能放过太多,也不能少了,真真的让人头疼万分。

    县衙大堂之上,众人商议良久,渐渐分为两派。

    一边觉着应该再等等,十余万大军,再加上守冯翊的襄邑郡王李神符所部,足可谓兵力雄厚,其中唐军精锐又占了大半,若不能趁此良机,重创来犯之敌,岂不惹天下人笑话?

    另外就是反对的人了,他们则认为大家身后便是长安,一旦任由来敌站稳脚跟,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敌军不胜而胜,唐军则不败而败,到了那时,没谁再能挽狂澜于既倒,即使屈突通率军来援也是不成。

    倒是没谁主张回防京师的,不然少不得要掉下几颗人头。

    最让李世民哭笑不得的是,来自长安的上令姗姗来迟,令万年县立即招募壮士民夫,限三日内赶到渭南听令。

    渭南是陕东道行台的治所,位置上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只是时间上可就太慢了,真要按照这样的时间表来的话,三四日之后,别说晋军已经全军过河,估摸着整个冯翊郡都已丢了个干净。

    长安的卫府将令,兵部令喻,甚至是皇帝诏书,肯定不止去到万年县一个地方,甚至有可能已经诏屈突通引兵东还。

    可还是那句话,长安的反应太慢了。

    朝中门阀林立,多年间纠缠不清,再加上近些年太子和秦王两边党争不断,平时也罢了,一旦到了紧要关头,便也让长安的军事行政体系迟缓的像个迟暮的老人。

    实际上,到了这一日的晚间,李破还没叫苦,李世民先就撑不住了。

    原因有很多,首先,晋军的斥候越来越频繁的向万年县方向靠近,显然发现了这里的异常,而晋军的精锐也表现在了这里。

    斥候们像狼一样围着万年县,即便损伤越来越重,也自逡巡不去,再过些时候,万年县大军的虚实也就遮掩不住了。

    再有就是,襄邑郡王李神符最后一封亲笔战报,嗯,也可以说是求援书信也来到了李世民手中,晋军先锋数千人已至冯翊城下。

    这意味着什么李世民自然清楚,晋军过河的人数怕已不是小数目了,这是一支大军在伸展躯体,给自己制造战场上的回旋余地。

    另外更让李世民闹心的事情发生了。

    长安那边急诏太子李建成至渭南,领陕东道行台兵部尚书,另兼陕东道行军大总管,辖制河边大军外,京兆,冯翊等各郡县守军,民夫皆归其任意征调。

    这封诏书自然没有被送往潼关,就直接来到了李世民桌案之上。

    先是诏太子回京,如今又委以军国重任,显然太子还是太子,其在潼关的拙劣表现并没有损害他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

    李世民看完这封诏书之后,光火的恨不能把整个长安城都给烧了。

    如今他的敌人可不止有来势汹汹,准备拆了李氏祠堂的汉王李定安,还有他的父亲和兄弟们,所以,先沉不住气的只能是他李世民。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的话,不光有战败之危,他的身后还可能射来一支支毒箭。

    而秦王殿下的任务非常之重,先要击败强敌,然后挟大胜之威,返身过来还要和自己的父亲,兄弟理论一番,再然后,肃清朝局,安抚各处守臣等等等等。

    那一部分都是艰难万分,哪一步走错,都可能要粉身碎骨,李世民慢慢将诏书撕碎,一边给自己打着气,一边召集众人,传令大军立即拔营而起,连夜赶往冯翊。

    十余万大军起行,声势自然不会小了,也再躲不过斥候的窥探。

    随着天策上将李的旗帜飘扬在夜空之上,这场决定西京归属的一战,终于彻底拉开了帷幕……

    ……………………………………

    隋末战乱来到这一年,后继乏力的样子更加明显了起来。

    二李相争,总共动员兵力也没过了三十万人。

    窦建德缩头缩脑探头瞧了瞧,最终也没敢过河进入河南,而是让大军就地开垦田地,种起了粮食。

    焦头烂额的萧铣也无暇旁顾,正在急着收拾一地的烂摊子。

    杜伏威胸无大志,没兴趣跟人争抢,冷眼旁观之间,反而过的越来越是舒适,连他的手下们也变得懒洋洋的没了劲头。

    而西北方向,李轨已死,姑臧城中一场变乱过后,凉国元气大伤,后续的变乱一场接着一场,自身难保之下根本无法兑现先前的承诺,一起攻打李唐。

    更为可笑的是梁师都,在失去了突厥的支持后,再也不敢窥探灵州外,连自己的底盘也快保不住了,沦为流寇是早晚的事情。

    大浪淘沙,轰轰烈烈的隋末起义来到今日,当年那些闻名天下的大人物,只剩下了寥寥几个幸存者,大多还都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很是有几分讽刺的意味。

    这一年其实还发生一件比较有趣的事情。

    远离中原的半岛上,高句丽经过几次“胜利”后,元气大伤,可以说,到了这个时候,亚洲范围内最强大的三个帝国,在彼此的碰撞中都是头破血流,陷入了奄奄一息的境地。

    这显然便宜了他们的对手们。

    比如说大隋陷入了战乱,西北方向的吐谷浑部族就渐渐回到了他们的故乡。

    突厥内乱的结果则是,铁勒部离心,北方的那些仇敌则耀武扬威了起来,还有东北的一些部族也脱离了突厥人的控制,有了兴盛的苗头。

    而高句丽亦是如此,靠着反复无常终于幸存了下来,并取得了一连串的“辉煌胜利”后,高句丽也不可避免的乱了起来。

    一直受到高句丽欺压的新罗人找到了机会,想要重拾祖先的荣耀,于是,新罗德善女王派遣使者跨海西来,准备和吃了大亏的隋人结盟,一起把高句丽人赶到海里去喂鱼……

第769章战术(四)

    新罗人是半岛的原住民,一直居住于半岛东南端,曾长期与北边的高句丽以及西边的百济人对峙,最强大的时候曾联合百济人将高句丽人赶去大同江以北,随后便捉住百济王并斩之。

    也就是说,新罗人也不怎么讲信用。

    可这会儿前任新罗王死了,继任的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据说仁慈而聪慧,遂称善德女王。

    而且人家聪明不说,野心也是不小。

    他父亲在世时,高句丽非常强盛,不但在北边和突厥人以及隋人相持的有声有色,南边的新罗人也被挤压的十分难受,很多新罗人被高句丽人当做奴隶在使唤。

    而且那场血案发生也没多少年头,新罗人和百济人再也无法联合到一起了。

    可机会还是来了,高句丽和隋人接连大战了几年,隋人怎么样新罗人并不关心,可高句丽的惨像却让大家很开森。

    高句丽确实走上了下坡路,后来有些人说高句丽在和隋军的作战中俘获了大量的人口和海量的物资,算是大获全胜,那才是胡扯。

    隋军第一次东征,就在辽东大败高句丽大军数十万众,杀的人堆起来估计都成山了,而且三十余万大军冲向高句丽腹地,所过之处尽成焦土。

    这还不算,水路的来护儿更是率军大破高句丽大军,杀伐无算,还一脑袋闯入了高句丽京师,杀人放火,若非运气不太好,他们能把高句丽的京师给屠了城。

    只这一次,高句丽就已被打的寒了心,元气大伤其实都不足以形容高句丽的惨状。

    这一战还给高句丽带来了非常多的后续问题,因为溃败在高句丽本土,许多隋人将士遗落在高句丽境内,大部分都饿死了,很多战死在了那里,也确实有些被俘了,可也有很多幸存下来的在高句丽的山间当起了强盗,给高句丽造成了非常大的社会问题。

    更可怕的问题是政治上的,高句丽的宰相乙支文德很快就死了,他在大战期间逼着王室成员们去作战,很多人都战死了。

    大战过后,他又想架空高句丽王高元,像个标准的权臣那样,想要来个改朝换代。

    可惜的是他得罪的人太多了,而且乙支氏是外来人,他们的祖先很可能是流落到高句丽的鲜卑人,所以根基不成。

    于是乎,很快高元便联合了其他王室成员以及一些忠于高氏的将军们,冲入乙支文德的府邸,将乙支文德乱刃分尸。

    乙支文德一死,他的党羽们一哄而散,一场大清洗随之而来,叛乱也是一场接着一场,隋人窝里反的时候,其实高句丽人也没闲着,流了很多血下来。

    新罗人自然是拍手称快,可他们旧王方丧,新王登位还没多久,更是一个女人,自家的事还没怎么闹明白,自然也不敢轻易和高句丽人开战。

    而百济人被新罗人一直压着,只想戳新罗人的屁股,让新罗人更不敢轻举妄动。

    不大的半岛,却弄成了三国演义,可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不管怎么说,反正新罗人觉着独木难支,于是派遣使者西来,欲结隋人,共伐高句丽。

    嗯,这些新罗人地处半岛东南,几百年来,眼里也只有百济和高句丽,耳目闭塞的厉害,竟是丝毫不知大隋已成昨日黄花。

    使者们千辛万苦,顺大同江入海,沿着当初来护儿东来的旧路,去到了大陆之上,因为船小风急,使者数十人只剩下了一半,连新罗女王送给隋主的礼物都遗失了大半。

    他们登岸的位置大致应该在山东或者河北地界,反正他们自己也弄不清楚,其实不管哪里都是进入到了窦建德的地盘。

    而这两处地界都被祸害的不轻,多年下来,已是一副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景象,其实吧,连白骨都没见多少了,到处都是荒草遍地,渺无人烟。

    使者们倒没觉出什么,半岛多山,人也很少,同样荒凉的厉害。

    只是他们登陆没多久,还在庆幸海上余生的时候,便遇到了如今这方天地最常见的生物,强盗。

    新罗人并非什么文明人,瞅见一群衣衫褴褛,乌漆嘛黑的“土人”冲过来,并不害怕,因为这些人很瘦很瘦,手里拿着的也是些棍棒,木叉之类的东西,所以他们立即拔出刀子呼和着想要告诉这些隋人贱民,他们可是新罗的贵人。

    两群人鸡同鸭讲,沟通失败,顿时火并一场。

    事实证明,就算隋人在山里饥一顿饱一顿,已经折腾的没什么力气了,可还不是身材“娇小”的新罗人可以抵抗的,这里毕竟是民风彪悍的北齐故地。

    新罗人被一冲二散,再聚到一起的时候,也只剩了小猫两三只,好在主使还在,不然的他们也不用回去了,就地抹了脖子算了。

    新罗人一商量,不敢在“野蛮”的隋地久留,掉头回了新罗,于是一次出使悄无声息的便失败了。

    这事只能说是当前一个比较有趣的小插曲,也谈不上有什么切实的意义。

    唯一的后果可能就是让新罗的德善女王有些失望,觉察出了自己派出的使者很无能,所以仁慈的赐给使者一个体面的死法,并琢磨着是不是再派一批倒霉鬼出去。

    ………………………………

    而此时此刻的“隋人”们,早就把高句丽扔到了九霄云外,睁着通红的眼睛,只一心想要弄死对方。

    这一天晚间,张伦的左翊卫府过了黄河,伴随着夜晚的到来,坏消息终是传到了李破的耳朵里。

    李世民统兵十余万,从万年县起兵,直奔河边而来,走的快些的话,前锋所部半夜就能到达冯翊。

    这个时候,尉迟偕部前出冯翊的战术,就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最少也能为大军过河争取一个晚上的时间。

    因为李世民不可能忽略这样一支人马在自己的侧后而率军直趋滩头。

    李破这次是真的沉住了气,并无任何焦灼与慌乱,只传令众将,依次督军过河即可,对岸的事情尽都交予了张伦。

    这无疑让尉迟恭等人颇有微词,即便是过了河的尉迟信,对张伦也不是那么服气呢,毕竟张伦不但是降将,无论资历还是战功,都还差了些。

    久经战阵的骄兵悍将们,很难接受这样一个人突然爬到自己的头上发号施令。

    可还是那句话,只要李破坐镇在军前,就没人能闹出幺蛾子来,更无人敢因此而误了军情战机。

    就像在对岸,张伦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召尉迟信前来相商。

    两人凑到一处,接着昏黄的灯火相互打量。

    两个人交集不多,差不多算是陌生人,而且出身迥异,尉迟信兄弟门阀中人,张伦出身府兵人家,都没那个相互攀交情的兴趣。

    两个人相互不了解,都加着些小心,尉迟信是怕张伦小人得志,给自己难堪,张伦则是怕尉迟信仗着出身,跟他闹别扭。

    不过当两人试探了几句之后,就都放心了,不放心也不成,大敌当前,他们也没那个功夫勾心斗角。

    “唐军十余万,兵力不少,又是秦王李世民亲领大军,不好相与啊……”张伦挠着大胡子,颇为“忧愁”的道。

    尉迟信不为所动,张伦向来奸狡,乃众人共识,因为龙门一战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

    “唐军趁夜而来,最早也要明晨来攻,那时左翊卫应该能全军过河了,我拥兵近三万,倒也不惧来敌。”

    张伦摇头失笑,心说这人真当俺有惧敌之心吗,那可是把俺瞧的小了,或是在跟俺揣着明白装糊涂?

    想到这里,遂也不再含糊,直接道:“三郎已至冯翊城下,虽说兵少了些,可唐军必不敢听之任之……尉迟将军以为,我等该如何?”

    对于尉迟信来说,这可不是个简单的选择题,可他也明白,此时若感情用事,眼前这个大胡子先就容不得他。

    接着就又想起关于龙门一战的传闻,心下不由暗道,难道这厮又要重施故技,来个见死不救?

    尉迟信咬了咬牙,还是道了一句,“既然大王委张将军以全权,末将听令行事便是。”

    张伦要的就是这句话,“有尉迟将军这句话,俺可就放心了,要知今日领兵破敌,你我之功当在众人之先,正应同心协力,何分主从?”

    随即他便又招来张士贵,赵世勋两人,尉迟信心说,这厮虽说出身卑贱,可做事却很有章法,算是给自己留了个脸面。

    等人齐了,张伦这才肃容道:“大战在即,俺也就不说废话了,大王命我领全权,过河诸人皆听我调度,谁若违我军令,必守重罚。”

    见几人纷纷点头,张伦这才命人展开一张地图,绘制的比较粗糙,却也不能怪谁,这个时候能弄一张关陇之地的地图出来,也是费了好大的劲呢。

    若非有何稠,云定兴这样的人在,则更是难上加难。

    几人伸着脑袋凑了上去,其他人倒也罢了,只赵世勋有些头晕,这厮行军打仗很久了,可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玩意呢。

第770章战术(五)

    “冯翊离这里不足三十里,那边打个喷嚏,咱们都能听得见……”

    几个人都没笑,张大胡子可不是汉王殿下,能让这些领兵的将军们献上谄媚的笑容。

    再说这个笑话也真的不好笑,太近了,别说什么打喷嚏了,那边流了血,滩头营寨这里就能闻见腥气……近也就意味着遇事时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

    同时还要防着唐军偷袭,大军登陆常常遇到的问题在这里一个也不少,所以哪里有人能笑得出来。

    张伦也没跟人逗乐的心思,接着道:“李神符守冯翊,据降俘所言,兵力在两万人上下,也难怪其拖拖拉拉,精打细算的,既不想示弱,又不敢与我在河滩大战一场。”

    语气渐趋轻蔑,可分析的却头头是道,“去岁时,冯翊守军应还有四五万人之多,今只余不到半数……不止冯翊,探报上说,不论韩城,潼关,颌阳,华阴等关键处,皆有调离。”

    “大王说了,今岁进取西京乃既定之方略,实因大势所趋,人心向我所定……可也因为岸边唐军渐有松弛,正乃渡河之良机……”

    说到这里,张伦目视三人,住口不言。

    尉迟信挺烦的敛下眼皮,这是在考较人吗?都什么时候了,还这般卖弄……心中不满,可他稍一琢磨,还是先开了口。

    “这么说来,唐军调兵,聚于万年,是示弱于人,故意引我过河,好伺机一战?”

    旁边的张士贵不太同意,瞅了瞅尉迟信,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开口道:“这般四处调兵西去,不像有诈……再说听说前些时李渊遣使求和……如此一来,倒像是西边有事,才致于此。”

    “只是正巧逢我渡河来攻,唐军将计就计,藏兵于万年,意与我一战……末将胡乱猜测,几位将军可莫怪俺胡言乱语啊。”

    赵世勋左右瞅瞅,闭紧了嘴巴,心说都聪明成这样了,就不用俺来多嘴了吧?

    张伦轻轻抚掌,“两位所言皆有道理,可不管唐军意图如何,这十余万大军总归是拼凑而成,即便有秦王李世民坐镇,也难称精锐。”

    “若非我军过河还少,不然与其战上一场,嘿嘿……如今呢,却是不宜与其决战,赵将军……”

    赵世勋不管别的,立即敲了敲胸甲,“张将军尽管吩咐,俺照办就是。”

    张伦点头,肃容道:“尉迟偕率兵已至冯翊城下,之后必为唐军所困,赵将军请率本部两千兵,再领右屯卫两千兵,尽量多带,饮水,吃食以及军械等辎重,前去与尉迟偕回合,委屈将军,听尉迟偕将军调遣,如此可好?”

    除了得听尉迟偕将令之外,赵世勋都挺满意。

    咚咚敲了两下胸甲,“张将军放宽心,只要俺还有一口气在,定能护得尉迟将军安好。”

    张士贵侧目相向,心说这话说的可别扭,别到时候自己人先内讧上一场……

    尉迟信和张伦却都不以为意,赵世勋当初是宇文镬部下,因破城之功屡屡升迁,后来入了汉王殿下的眼,选为亲军统领,且深受信任。

    汉王亲军一直自称一体,几个统领之间还算友善,和外人则都隔着一层,当然了,与他们交好的人也不是没有,像尉迟偕就是其中之一。

    这厮不知怎么搞的,竟然和罗士信相交甚厚,所以赵世勋等人便也会让他三分,此去和尉迟偕搭伙,可谓是正得其人。

    张士贵新来,不知就里,也就怪不得他会担心一下了。

    几个人嘴上说是这担心,那忧虑的,其实都对即将到来的战争没什么畏惧之情,临阵怯战这种事,找不到他们这群只想建大功,立大业的人的头上。

    “赵将军与尉迟将军在冯翊城下择地驻守,只需拖住唐军两三日便可,切记莫要急躁,不然中了唐军诡计,后果将不堪设想。”

    见赵世勋点头称是,张伦这才接着道:“尉迟将军你率五千人,连夜南下取华阴,要快,就算不能破城,也需堵住潼关援军……”

    “潼关方向援军应该不多,再者去岁渡口一战,武安,懋公两位率区区四千兵,破潼关守军数万,可见潼关唐军之羸弱,尉迟将军可莫要被人比下去啊。”

    尉迟信撇了撇嘴,这种激将法还是跟孩童玩去吧,他只是皱着眉头问:“如此分兵,滩头岂非空虚?若有敌来……”

    张伦笃定一笑,“有诸位将军在外,不管唐军分兵来攻,还是全力一击,正是求之不得,只需稍稍拖住其主力,难道诸位将军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唐军此战,不过求个半渡而击罢了,过河大军,越是聚于一处,越是称其心意,无论冯翊,还是滩头,皆非酣战之所,我等可不能如了那李二的意。”

    稍稍向尉迟信解释了一下,转头便对张士贵道:“张将军,我予你三千人,北上去取颌阳,澄城两处,与尉迟将军一般,无须太多顾虑,只截住韩城援军即可。”

    其他三人至此都明白了过来,张伦并无意在短时间内与唐军在冯翊或者滩头进行决战,而是想困住唐军手脚,拖延时日之下,怕是先急着求战的就是唐军了。

    这和尉迟信想的完全不一样,尉迟信觉着就算以如今大军过河的兵卒,也能与唐军一战了,不如稳守滩头,静观其变。

    而张伦却敢四处分兵,只余数千人在手,驻于滩头营寨,胆子大的让人不佩服都不成。

    不管怎么说,其他三人都觉着张伦过于弄险了。

    也不待他们反对,张伦便向三人抱拳道:“大王委我以重任,伦不敢稍有轻忽,诸人只需听我号令行事,此战应在三五日间便有结果,到时不论谁能带来李二首级,各位尽都居功至伟。”

    话说到这个份上,其他几人也不再纠缠,因为那没什么意义,难道还想闹到对岸汉王面前去吗?

    三人陆续锤击胸甲,分头行事去了。

    …………………………………………………………

    “竟然分兵了?”

    李世民得到探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此时唐军已来至冯翊城下。

    此时的冯翊城外光秃秃的,什么都没剩下,李神符倒是将坚壁清野做的很彻底。

    十余里之外,晋军的日月星辰旗飘扬在天空之上,他们选的地方很独特,在冯翊西北,背靠着一座不高的土山,营寨也立的有模有样,根本不像是来攻城的,更像是来长期驻守一般。

    想要和演义小说一样,给晋军来个里应外合,那基本上是妄想。

    接到探报时,李世民正在襄邑郡王李神符陪同之下登上了冯翊城头,一边说着话,一边向远处观望。

    李神符是李世民的叔叔,也是正经的秦王一派,不然守卫冯翊的重任有很大可能不会落在他的身上。

    瞧着冯翊城内城外的军营和那些有如蚂蚁般的将士,这些时日饱受煎熬的李神符重有变得自信满满。

    探报说的很含糊,只说晋军向北向南都有大队人马离开,到底离开了多少,往哪里去了,还需后续仔细查探。

    李世民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慢慢爬上心头,并挥之不去。

    “那点人马,还敢分兵……所谓骄兵必败,此战未战我已先胜三分……”

    听到李神符在旁边说话,李世民烦躁的只想一巴掌拍过去……所谓事有反常即为妖,就算探的不太清楚,也能知晓晋军过河的兵卒并不算多,可再次分兵,是故布疑阵,还是……

    许久未曾睡过一个好觉的秦王殿下脑子有点懵,因为晋军和他料想的反应不太一样。

    轻轻揉了揉额头,李世民先是笑着对李神符道:“有叔父在,冯翊安稳如山,待得破了城下来敌,侄儿却要和叔父到河边走上一遭,再来会会那李定安。”

    又与李神符敷衍几句,转身下城楼的时候,吩咐左右道:“传令下去,务必探明河边敌军虚实,看看……李定安是不是亲自过河了?”

    其实不需什么查探,凭借着他那出色的战争嗅觉,就已经隐约明白,速战速决才是这一战的关键所在。

    之前他还在犹豫,到底方多少晋军过河才算合适,打的是尽可能的重创晋军于秦地的主意。

    这其实是一种惯性思维在作怪,他率军守在河边的时候,就一直想引晋军过河一战,因为他知道,唐军过河击败晋军的机会越来越渺茫了。

    而现在,终于出现了战机,于是他总想着放晋军过河,与之一战的胜算很大。

    可深想一下,如今的情势跟当初怎么能一样呢?

    那会王世充还在,两边其实都不敢大打出手,生恐便宜了旁人,尤其是李定安,与王世充隔河相望,更易为人所趁。

    而如今呢,王世充已去,李定安夺下了弘农,再无任何后顾之忧……只一心求战的晋军到底有多强大?

    李世民不觉背后微凉,他有些后悔了……

第771章激战(一)

    便如张伦所料。

    晋军渡河,急疾如火,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急于求战却是唐军了。

    十余万唐军方至冯翊,只稍作休整,便出城列阵,与尉迟偕部展开了对峙。

    因晋军并无攻城之意,所以唐军只能出城作战,无法利用城池来消耗敌人的实力,这对于唐军而言,有些难受。

    而就在昨晚,城下晋军又增了数千人马。

    万余人的精锐,已成为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要知道去年在风陵渡口处,只数千晋军便溃了潼关守军数万人。

    那一战实际上给予唐军痛击的同时,后续的影响比当年李神通战败还要严重的多,算是彻底将李唐从关西精锐,胜诸侯多矣的美梦中敲醒了过来。

    所以说,自唐军从万年县拔营的那一刻起,唐军的战术反而没有了选择的余地,那是一个箭在弦上,不可不发的状态。

    而如今唐军有所持者,无非是战略上的优势带来的局部战场上的兵力,以及后勤上的优势而已。

    ……………………………………

    唐军渐次移动,沉重的脚步声,刀枪铠甲的撞击声,夹杂着军将们粗鲁的传令声,让这一方天地都充斥着躁动。

    近两千轻骑兵,由秦王府左一领军翟长孙率领,陈于阵后,基本上就相当于后备队了,在这一场战事当中,没他们什么用武之地。

    尉迟偕选择的地方就为固守所设,肯定不会让重装骑兵冲击到自己。

    而且翟长孙部还真就不敢轻动,这些年唐军的骑兵越发的稀少了起来,原因就不用多说了,所以骑兵对于唐军也越发的珍贵,不能轻易折损。

    可晋军脱胎于代州边军,一直以来都是以骑兵为主,若非隔着一条黄河,想要跟晋军步足野战……你得先问问他们的骑兵答应不答应?

    就算是现在,等大军列阵之后,唐军身后便已经出现了一队队的晋军骑卒的身影,他们以百人或者数十人为一队,像狩猎的狼群一样在战场左近逡巡不去。

    身在中军的李世民回头望了望,如芒在背,更坚定了他速战速决的决心,代州铁骑一旦过了河,那可就糟了。

    先流下鲜血是骑兵的碰撞,代州骑兵早已名闻天下,可还是有人不信邪,想要将这些偷偷窥探的家伙们赶走。

    当然了,这也是一种试探,不管是秦王李世民还是其他人,其实都没有亲见代州骑兵的威力。

    一千多人的骑兵从唐军阵中脱离出来,向后方慢慢散开,军官的呼和声中,骑士们踹动战马,一场小规模的骑战于是爆发了。

    晋军骑卒转身便走,丝毫没有跟唐军硬碰的打算,一追一逃,渐渐消失在烟尘之中。

    这真的是一个很不愉快的开场,就像是正要开饭的时候,却有只苍蝇飞进了嘴巴,让人食欲全消。

    其实唐军骑兵并没有追出去多远,便在将令的命令中折返回来。

    从此可以看得出来,唐军其实同样是一支有着严明军纪约束的军旅,令行禁止,进退得宜,并不会像义军一样,见了便宜就一哄而上,吃了亏则又一哄而走。

    可他们的对手非常的不满意,于是他们便按照惯常的战术迅速凑了上来,用弓箭开始互相问候。

    当唐军骑兵回转的时候,足有数十人留在了外面,在他们的后面,晋军骑卒挥舞着长弓,一阵阵的呼啸声中,肆无忌惮的炫耀着他们的武勇。

    只这盏茶功夫,强弱便已分明,这些年从没有跟强横的敌人作战过的关西铁骑,在面对这样一个凶狠的敌人的时候,好像只剩下名声还在了。

    之后更多的骑兵出现在了唐军后方……

    十余万唐军列阵之后,自然不会惧怕这点骑兵。

    唐军渐渐停止了骚动,一队队的唐军排列整齐,大战的气氛一下便浓郁了起来,即便是天空中的飞鸟,也被惊起的肃杀之气驱向了远方。

    唐军对面的缓坡之上,万余晋军早已严阵以待。

    尉迟偕选的地方利于固守,只是有一个明显的缺点,那就是没有水源,可他们的任务就是为了拖住唐军主力。

    时间也不用多,只两三日即可,所以带足饮水食物的他们,并不会受困于传统的兵法范畴。

    尉迟偕和赵世勋两人站在高处,看着十余万唐军漫野而来,旌旗昭昭,阵列鲜明,心下多少也要赞上一声,关西军伍,果然名不虚传。

    “秦王李世民亲来,何其幸也……”尉迟偕道了一句,其实心里却在嘀咕,若能将秦王捉住送予大王,啧啧……只是可惜,兵少了些……

    赵世勋则没那么多的感慨,“昨晚忙了一宿,着实有些困倦,俺先歇息一阵,需俺冲杀时,叫醒俺便是。”

    尉迟偕撇了撇嘴,本来他领六千多人在此,求的就是把开战第一功坐实了,渡河时一战,颇为短暂,只能说是小胜一场,在他看来,如今这一战,才是实打实的功劳。

    只是张伦那厮过了河来,竟然派了赵大郎来跟他抢功,着实令人不快。

    由此可以看的出来,两人虽然心思各异,却都未怎将唐军看在眼里,像他们这样饱经战阵的军中将领,胆气自非常人可比,有这样的心态倒也正常。

    而实际上,无论是他们,还是张伦等人,用兵的基础都在于,晋军精锐,非唐军所能及这一件事上。

    这些年晋军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潜移默化间,已经让所有人都具备了一种自信的心态,嗯,再发展发展,不定也就成了骄兵。

    晋军背靠山峦,在缓坡上立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营寨,因为时间的缘故,也因为大战将临,不可能让士卒过于劳累,所以营寨弄的很是粗糙简陋。

    没有建寨墙,只是挖了几道壕沟,弄了点拒马,也不为杀伤敌手,就为了给唐军多制造些麻烦,迟滞唐军的进攻。

    ……………………………………

    秦地春日的晨光,温润中依旧没有摆脱那一丝冬日的萧瑟。

    两军的旗帜在春风中烈烈飞舞,士卒们做着最后的整理,老兵们暗自活动着身体,适应着大战前的氛围,新兵们稍有躁动,紧张到呼吸急促。

    这样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多久,李世民既已决定速战速决,就不会再有任何犹豫,他同样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领军将领之一,这一点毋庸置疑。

    呜呜的号角声回荡在天地之间,这是进攻的信号,先就是一排排的民夫顶着木排,背着土袋子上前,准备填埋壕沟,因为地势的原因,他们无法快速的奔跑起来。

    几乎只在他们赶到壕沟前面的时候,一蓬黑压压的箭矢升上天空,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嗖嗖声落了下来。

    箭矢入木的声音密集的响起,拣货有倒霉鬼惨叫着倒地,效果有限。

    在冯翊城下,唐军却在攻坚,很奇特的一个现象不是吗?

    可这会儿谁都笑不出来,不过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几条壕沟便被填平,晋军箭矢不多,也不多做浪费,任由唐军很顺利的完成了初步作战。

    然后……然后自然就是血肉横飞的较量了。

    仗着兵力雄厚,唐军的前军终于开始慢慢前行,直至一箭之地,这个时候,两军士卒甚至能看得见对方的容貌。

    两边都脱胎于前隋军旅,在乱世之中崛起,今日终于面对面的碰撞了一起,是晋军精锐,还是关西儿郎更加强悍,只有用手中的钢刀来衡量一番了。

    先是悠长的号角声响起,战鼓继之以后,唐军士卒握紧兵刃,顶着圆盾,随着鼓点踏步前行。

    守方居高临下,占据地利,有一定先手。

    鼓声渐急,这可不是什么表演,这是在催促将士向前,每一声响起,都是在震荡人心,并将阴森森的鬼门关振出一条缝隙。

    唐军踩着鼓点,脚步渐渐加速,呼吸急促的同时,眼睛慢慢也浮起了血丝,到了一定的距离,终于有人忍不住举起长刀嚎叫了起来,脸上更是狰狞如鬼。

    嗡的一声,天空一暗,箭矢已像雨点般落下,伴随着噗噗的入肉声,无数人同时惨叫着倒了下去,大量的鲜血终于涌现了出来。

    几息之间,前排的唐军已经来到了晋军阵前,迎接他们的则是如林的长枪,接战的一刹那,唐军的鲜血便大规模的泼洒在了阵前。

    长枪有规律的前后伸缩,几乎没怎么费力气,就有无数人被戳倒在地,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立即跟上,奋力想冲过枪林,与敌人进行短兵相接的战斗。

    可强悍的晋地士卒并不会轻易给他们这个机会,枪阵一直在努力保持着完整,即便有人倒下,立即便会有人补上。

    关西儿郎的尸体渐渐堆砌起来,血腥气变得越来越是浓郁,可拼命厮杀的两军将士却不管这些,只想来个你死我活的较量。

    随着时间的推移,唐军攻势渐挫,两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离开来,经历了极为惨重的伤亡之后,唐军第一波攻势结束了。

第772章激战(二)

    晋军阵中走出些持刀军卒,开始收拾战场,很快阵前的各处的惨叫声便消失了,唐军第一波攻势彻底结束。

    两边打了一个极为凶狠的招呼,各自都无多大触动,因为大家都明白,这只是个开始,用无数条人命进行的一次试探而已。

    连晋军的阵型都未有丝毫撼动,说明了方才进攻唐军的炮灰属性,所以唐军不会认为晋军有多厉害,晋军同样不会认为唐军技止于此。

    唐军来源很杂,炮灰也多,这是一支由李世民攻灭薛仁杲时的老卒为主干的秦王府一系的军将,加上一些河边常备军旅,再辅之以各个地方守军组合而成的大军。

    战斗力参差不齐,确实和士气饱满,久经训练,见惯厮杀的晋军差了不止一筹,可也没办法,这些年关西儿郎没打过几次像模像样的战争,这年头精锐都是打出来的,没有大战,哪出得了精兵强将?

    可唐军毕竟兵力雄厚,并不在意这点伤亡,这些年死的人多了,大家都有些麻木,鲜血再红,也刺痛不了人心了。

    隔不多时,退下去的唐军就掉下了几个大个儿的脑袋,并悬在了旗杆之上,这是李破很痛恨的行为,毕竟当年走在辽东路上,被这些鬼玩意吓唬的不轻。

    可这确实是如今最好的激励军心的方法,野蛮而又直观。

    下一波攻势接踵而来,而阵后的唐军将领们也在琢磨着,怎么才能抢夺地利上的优势。

    可惜的是,尉迟偕选的地方着实不错,别看山不高,可却很是陡峭,绝对不存在让人抢上山头的忧虑。

    伴随着唐军的攻势,喊杀声一波接着一波,军人们迅速进入了状态,红着眼睛与敌人纠缠在一起。

    鲜血渐渐湿润了泥土,人们脚下变得泥泞了起来,尸体也从缓坡上一直蔓延了下来,人命在不断消逝,两军的伤亡也都在不断加重。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别看人死的越来越多,晋军的阵型却越来越是稳固,强健的晋地士卒,在残酷的厮杀当中,无论是士气还是体魄,无论是纪律还是配合,都显出了压倒性的优势。

    趁着唐军攻势的间隙,晋军士卒轮流休整,更显得尤有余力,即便唐军将弓箭手前移,给晋军造成了很大的杀伤,依旧未能挫动晋军阵型分毫,间或还被晋军顶的不住后退,狼狈的终止了攻势。

    而战事实际上也已进入了最残酷的阶段,消耗战。

    冯翊城外十余里处的普普通通的一处山坡山,在这个普普通通的春日里,突然变成了血肉磨坊一样的地方。

    军人们挥舞着刀枪,尽情的释放着他们那暴戾野蛮的情绪,同样也用自己和敌人的鲜血装点着男儿的勇气和无惧。

    太阳渐渐升上了天空,又从西边缓缓坠落,唐军阵前的督战队,也不知砍下了多少人头,可无论是地方上的守军,还是那些跟随李世民日久的精锐,谁都不能冲破敌军的阵势,哪怕一次深入敌阵的机会都没有出现。

    山坡上的防线就好像是铁打的,除了撞的唐军头破血流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顺便也撞碎了关西男儿的骄傲和勇气。

    山坡上,尉迟偕,赵世勋两个据地而坐,一边大口的啃咬着肉干。

    “嘿,关西人好大名声,实则不过尔尔。”赵世勋身上犹自带着些血腥气,而作为晋地土著,以前听多了关西英雄怎样怎样,可今日亲自上前跟唐军见了两阵,着实让他有些失望。

    尉迟偕老家在晋地,但他们算是洛阳家族,自然对关西人也很不感冒,只是他说话要公道一些。

    “也就是遇上了咱们,不然最后能耀武扬威的多数还得是关西人家。”接着又嘿嘿一笑,“赵兄啊,你还是少说些关西人如何如何吧,要知道大王可也出身关西呢。”

    赵世勋哼哼两声,闭紧了嘴巴,心里却在嘀咕这厮恁不厚道……别过后去大王面前告俺的刁状吧?

    说话间,下面杀声又起,尉迟偕抬头看了看天色,“看来李二红了眼睛,许要跟咱们夜战?”

    “夜战也不怕他什么,瞧这攻势,白天不成,晚上难道就能脱胎换骨?”赵世勋随口答着。

    一个浑身是血的校尉行到近前,锤击着胸膛大声道:“禀报将主,这次伤了一百二十四人,战死四十八人。”

    伤亡越来越小了,或许是唐军渐趋疲惫,也或许是久攻不下之余,士气渐渐低落,又或者是唐军并不着急,想要再耗一耗晋军的力气,谁知道呢,反正唐军主力在此,按照军令,他们两人便是有功。

    尉迟偕的进攻精神很强,瞅着不远处的写着天策上将的那杆大旗很是眼馋,蠢蠢欲动间总是让赵世勋拦住……不然的话,战况很可能便不知道走向何方了。

    ………………………………

    而身处对面的秦王李世民可没他们那样闲聊的兴致,一个白天的时间,总可以耗尽人的耐心。

    从开始时的笃定,想着速战速决之后,回身再与河滩处的敌军较量一场,也不知能杀伤多少,虏获又有几何,能不能让那李定安痛彻心扉……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李世民开始变得焦躁,接着便是愤怒,那些临时拼凑而来的地方守军也就罢了,本就没指望他们建功。

    可那些自称精锐敢战的家伙们上去,却也无功而返,就让李世民分外不满了。

    日渐西沉,李世民的心好像也慢慢沉了下去,十余万大军困顿于此,接连战上一日,竟是奈何不得万余敌军,这是李世民之前想都不曾想过的事情。

    恍惚间,李世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漆黑的冬夜,龙门的火光不光刺痛了他的双眼,还烧没了大半个玄甲骑。

    而龙门渡口处那凄厉的有如狼嚎般的啸叫,仿佛又回荡在了他的耳边。

    接下来,坏消息接二连三的传了回来。

    晋军北上轻取颌阳,又攻澄城……

    南下的晋军攻华阴,华州刺史高九城降,晋军据华阴。

    听到这两个消息,尤其是后面一个,李世民心头大跳,华阴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是京兆与潼关的必经之路,更是前隋杨氏的故乡,有天下杨氏归华阴的说法。

    当然了,在秦地发生战争的时候,华阴的地理位置,才能使它的重要性得以体现,,晋军占据了这里,就算是一把扼住了李唐的咽喉,如果不能多回来,潼关大军将成为孤立无援的孤军。

    华州刺史高九城竟然这么快就降了,李世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可真对得起你的姓氏。

    可这样一个结果和他李世民其实也脱不了干系,自他出京悄悄掌握了兵权,开始抽调各地守军至万年县待命,各处本就不多的守军已被其抽调一空。

    无论颌阳,澄城,还是华阴,都受累于此,尤其是华阴,因为离着万年县近的缘故,抽调的不止是守军,还有大量的民夫。

    实际上这一仗不管胜败,京兆地区都将受到重创,要知道现如今正是春耕时节呢。

    河边传回来的消息也很不乐观,晋军还在争先恐后的渡河,看那旗帜,至少应该又有一个卫府过了河。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长安终于反应了过来,调长安守军两万来援冯翊,大概今晚就能到了。

    这些大多出自皇家近卫骁果,以左骁卫大将军窦轨领军,又有内史侍郎唐俭辅之,最重要的是,其中随有三千骑兵,差不多已是掏空了李氏的家底。

    更令人振奋的是,李渊显然也已经意识到了危险,接连下诏勉慰众臣,陈说厉害,劝他们聚拢家兵,以供征用。

    在两父子的努力下,整个京兆都被动员了起来,如果再能给他们一定的时间,他们所能动用的资源还能更多。

    李氏的根基就是关西,这会儿被人冲进了家门,不得不砸锅卖铁来拼命抵抗了。

    当然,此时李渊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儿子早就出京撒欢去了,要是知道了的话,是先想法整治自己家的小畜生,还是一同对敌可就有些说不好。

    晚间,李世民就着腌菜草草的扒拉了几口粟米饭,又喝了两碗羊奶,努力的振作起精神。

    他是百折不挠的性格,没有最后见分晓之前,没什么能让他灰心丧气,要不怎么李渊觉着他和杨广很像呢,就因为他们都有着极度偏执的一面。

    可李世民毕竟不是杨广,他很小就已投身军旅,经过了很多磨练,再加志向远大,性情坚忍,除了同是出身门阀世家外,他和杨广其实没多少相像的地方。

    就像如今,李世民在军中可以很随意的吃下粟米饭这样的粗食,杨广到死可能都没吃过一口这样的食物,就可以瞧的出来,开国君主和末世帝王的区别。

    只是现在形势不妙之下,他们两个很可能会找到些共同语言了……

    “传令下去,凡能破阵者,加官三级,夺旗者,立晋骠骑将军,督战队列阵在后,凡先退后者,立斩于阵前。

    再有,得尉迟偕,赵世勋人头者,不管是谁,本王允其建牙开府……”

    战有一日,总算是知道了对面领兵之人为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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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业六年,强盛的大隋迎来了转折点。 这一年,隋帝杨广开始准备征伐高句丽,顺势拉开了隋末战乱的序幕。 接下来的几年间,天下板荡,群雄并起。 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草莽豪杰,门阀世家,纷纷粉墨登场,逐鹿天下。 北方突厥汗国,雄踞漠北,虎视眈眈。 内忧外患之下,一个强大的帝国,最终轰然崩塌。 这是个最具传奇色彩的时代,也同样是中原大地最为混乱黑暗的时节。 就在这样一个时候,一个来历奇异的边塞少年,带着草原的风寒,和一股满不在乎的劲头,一头扎进了这乱世漩涡之中。北雄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北雄,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北雄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