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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末年风云录全文阅读

作者:肖申克117     五代末年风云录txt下载     五代末年风云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章 何求㈤

    三天后,韩奕勉强下地。

    兖州城内仍充满着紧张的气氛。居民们叫苦不迭,齐三和他的部下们在东城逐加逐户地搜索着金银与女子,以致于居民都逃到了西城避难。齐三对义勇军虎视眈眈,不仅因为义勇军吸纳了原本归顺他的部分人马,也因为韩奕等人威胁到了他在部下与群寇心目中的地位,还因为他当初被官军追杀,等他隔天入城后现官库已经成了义勇军的囊中之物。

    呼延做主分出了一半的库藏给了齐三,但齐三仍不满足,他洗劫了东城的所有居民,强拉女子供他及部下们泄兽欲。义勇军中的组成虽然也是极复杂,但大家早就听说过齐三的恶名,心还比较齐,一直防备着齐三难。

    双方各据一半城池,也屡有冲突,早晚会爆出一场恶斗。韩奕走出了居室,陈顺带着一队人马跟在他的身边,放眼望处,横七竖八躺着从四面八方逃来的流民,这当中还夹杂着在六日前的那场夜战中家屋被毁的本城居民,他们的目光或呆滞,或乞怜,或夹杂着仇恨。

    呼延踞坐在摆在街当中的胡床上,大刀横在自己膝上,斜瞅着齐三,双方身后壮汉都握着刀箭,他们在谈判。

    “我等奋勇拼杀,才入了这兖州城,凭何让我们义勇军退出?”呼延怒目而视。

    齐三略带尴尬:“本将军在城外吸引了大部分官军的注意力,这才让你们义勇军的豪杰们占了先。况且,当初你们不是也号称要听我号令行事吗?呼延兄弟,你们走投无路之时,是谁收留了你们?”

    呼延气得脸红脖子粗,连连申辩道:“没错,我们当初是蒙将军收留。可是你也说过,谁先入城,谁就得头功,今我们义勇军先入了城,不仅将城池一半归你,还将府库的钱帛粮粟都分了一半归你,难不成还要我们退出兖州?”

    “呼延兄弟,你别着急。这兖州城当然不能全听我的,万一要是汴都或者别的人什么地方,来了大批军队,或者契丹人来了,你说到时候听主持?”

    呼延有些明白了,齐三是想将他们义勇军收编了。呼延本就不耻与齐三为伍,眼下义勇军中有不下千五百号精壮,他更不在乎咄咄逼人的齐三。

    天空中似乎下雨了,还有些湿热。齐三感觉不对,待扭过头来,顿时大怒,郑宝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屋顶,冲着下面撒尿,那道抛物线正好不偏不倚地往齐三脖子里浇。

    “兔崽子!”齐三哪里受过这种侮辱,跳将开来。郑宝见阵势不对,如老鼠般灵巧地越过了屋脊,在屋宇间跳来跳去,转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踩坏了无数块瓦片。

    一时间,双方人马剑对剑,枪对枪,眼瞪眼,气氛立刻绷紧。

    “将那少年人交出来,否则没完!”齐三喝问道。

    “冤枉呢,那少年我不认识,我本以为他是你家亲戚呢!”呼延冷哼道,“听说这童子尿本是一剂药引,便宜了你。”身后义勇军人闻言,纷纷大笑了起来。

    “你……”齐三气涨红了脸。

    呼延却有恃无恐,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骚动,回头望去,见重伤稍愈的韩奕走了过来,连忙招呼道:“韩兄弟有伤在身,不好好养伤,怎来这里?”

    “多走走,对养伤也是好的。”韩奕笑道。那齐三死死地盯着韩奕看,韩奕瞄了他一眼,即察觉齐三眼神中的凶狠与仇视一闪而过。

    “韩奕见过齐天大将军。”韩奕冲着齐三抱拳道。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此人生吃美人肝的情景,只觉得一阵翻江蹈海般的恶心。

    “哼,来了个真正主事的。”齐三冷哼了一下,并不起身还礼。

    呼延三言两语地将双方谈判交待了一番。韩奕思忖了一番,义勇军之所以要留在兖州城里,只是为了得到一个暂时栖身之所,因为他们都不知道将来会向何方;而齐三却不仅要收编义勇军,更要将义勇军得到的粮食与钱财一股脑地据为己有。

    “齐大将军的命令,我等敢不听从吗?”韩奕面露一丝难色,“不过今天好像是除夕,不如等过了今夜与元旦、上元节,我们义勇军再离开可好?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

    齐三并未露出太多喜色,故作大方道:“还是韩领爽快,既然你们想另树旗帜,那么大路朝东,各走各的!”

    齐三站起身来,带着手下回到东城去了。呼延待齐三走了才问道:“我们好不容易得了兖州城,难道就这么放弃了?”

    “这兖州城不是那么好待的,我们暂时不要与他真正撒破脸皮。”韩奕道,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如何才好,只能暂时将齐三稳住。

    刘德深思一会,说道:“我们要将兖州城让给齐三,刘某察颜观色,那齐三好像并不太高兴。”

    韩奕连忙问道:“刘叔的意思是说,齐三不仅要得到兖州,还要将我们人马与钱财都占了?”

    “对付齐大魔头这样的歹人,不可不防!”朱贵插言道。

    韩奕点点头,吩咐众人回到府衙议事。

    这一天是除夕,是后晋开运三年的最后一天。中原没有欢乐的日子,此前甘当契丹人马前卒的张彦泽,入了汴都,纵兵大掠,宝货山积,此人厚颜无耻,出入旗帜上书“赤心为主”四个大字,见到的人无不暗暗耻笑他。凡是获罪之人被押到他面前,张彦泽不问罪清几何,只是竖起中指,犯人立刻被拉出去腰斩,他还趁机杀掉以前跟他有过节的人。他还逼迫皇帝石重贵迁入开封府,自己从宫中捡了些奇货,大部封存留待他的契丹主子来。

    除夕这一夜,文武百官们住在汴都外的封禅寺内,因为他们听说耶律德光明日要光临汴都,个个恨不得第一个在契丹人面前摇尾乞怜。这一日,兖州城内的齐天大将军正搂着抢来的女子,花天酒地,韩奕等人则在半醉之时磨刀霍霍。

    第二天元旦,晋主石重贵和他的李太后、安太妃、冯皇后及侍从们,在封禅寺内接受百官的拜见,这恐怕是最后一次拜见。文武百官们改服素衣纱帽,出迎耶律德光,似乎忘了谁才是他们的皇帝。只见辽兵整队奔来,耀武扬威,当中拥着一位貂裘狐帽,裹着铁甲的胡人,那便是晋臣们正要叩头称臣的辽国皇帝耶律德光了。

    “万岁、万岁、万万岁!”晋臣们扯着嗓子,高呼着万岁,恨不得掏出心肝来表明自己对契丹的忠诚。

    耶律德光威风凛凛地骑着高头大马,看着晋臣黑压压的人群,心中极是得意。晋主石重贵使人通报说,要拜见耶律德光。耶律德光却拒绝召见他,反而命石重贵及太后、皇后们在大年初七迁居封禅寺内,自己则率大军入城,城内百姓惊呼骇走。

    耶律德光为了做中原的皇帝,将责任全推向了汉臣,说他本无意南下,是汉臣引他南下的。为了讨好汴都臣民,耶律德光杀了在城中大掠的张彦泽与契丹监军傅住儿,百姓蜂拥而上,将张彦泽的脑袋砸碎,脔分其肉,这就是当走狗的下场。

    正值连天雨雪,天寒地冻,被迁入封禅寺居住的石重贵及其宫眷,在寺中甚至还吃不上饭。李太后以前曾给该寺施了大笔钱财,此时此刻寺庙的僧人们却惧怕契丹人怪罪,不敢提供方便,可见僧人也靠不住。身为堂堂皇帝,石重贵只得乞求卫兵找一些粗饭,勉强充饥。这一切在石敬瑭向契丹称儿,割让燕云十六州时,就已经注定。

    石重贵为了活命,对着契丹人卑躬屈膝,只会得到一个凄惨的下场。韩奕等人在用另一种方式求生存,正如刘德所说,要想活就让别人去死。

    兖州城内,韩奕正在陪着齐天大将军和他的心腹们饮酒。他身上的伤虽无大碍,但还不敢太用力。

    此前,他已经将义勇军所得到的钱帛大半给了齐三,对齐三很恭顺,这让齐三眉开眼笑。

    “大将军,在下等几个这几天商议了一番,关于贵我两家合成一家之事,大家还小有异议……”韩奕道。

    齐三打断道:“韩领这话就不对了,什么叫两家合一家,咱们本就是一家嘛。”

    韩奕勉强笑道:“大将军所言虽然是对我等的厚爱,不过这个世道之下,我等只是为了讨口饭吃,假如大将军能够不亏待我等,那么我就死心塌地地跟大将军讨生活去。”

    齐三饮了大口酒,又在身旁的美人身上摸了一把,嘿嘿笑道:“那我封你做个将军如何?”

    韩奕心说,你这个流寇头子封的将军管个屁用?他装作很不好意思地举杯邀道:“承大将军美意,我等敢不从命吗?只是大伙都来自五湖四海,又非大将军亲近之人,害怕将来会受人排挤。”

    “哈哈!”齐三开怀大笑,他将身边的美人一把推到韩奕的身边道,“这个娘们就归你了,这够不够?我瞧你大概还是一个童男呐!”

    左右均指着韩奕哈哈大笑。韩奕故意装作十分尴尬,并且手足无措的样子,急切地推辞道:“大将军,这是您的美妾,韩某何德何能敢染指,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韩奕越是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越是让齐三觉得他很恭顺。齐三佯怒道:“这个女人就归你了,你要是不想要,我只能拿她下酒。”

    那女人跪在韩奕的面前,惊恐地看着韩奕,唯恐韩奕说一个“不”字。韩奕想起那个被齐三生吃了肝的女子,内心之中的怒意一闪而过。

    韩奕连忙拜谢道:“多谢大将军厚爱,从今夜起,我们义勇军愿为大将军驱使!”

    “好!饮了这一大杯!”齐三使人奉上一大杯酒,命令道。

    韩奕道:“在下有伤在身,不敢饮酒。况且……”他的手半搂着刚得到了美人,脸上挂着一副极不可耐的急色表情,又引起齐三哈哈大笑,一时间种种浑话充斥着厅堂之内。

    韩奕浅尝辄止,跟着齐三的心腹们贼们,一起吹捧起齐三,纷纷向齐三敬酒。齐三是来者不拒,渐渐地喝高了,最后醉倒当场。

    走出了齐三的居处,寒冷的夜风迎面吹来,让韩奕清醒了不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内衣已经汗透了。这种讨好人的事情,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尤其当他面对的是一个杀人恶魔时。

    但韩奕有足够的坚忍之心,就如同在家乡山野中狩猎一样,先将自己隐藏得很好,然后给予最致命的一击。生活已经教给了他足够的知识与技能,变成了本能。

    “你……”韩奕回头见方才那个被齐三“赏”给自己的女人,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

    那女人衣着单薄,在寒夜中冻得瑟瑟抖,她以为韩奕不要她,吓得扑通跪在雪地里,哀求道:“大领,求你带妾走吧,您只要带妾离开这里,妾愿给您做牛做马!”

    她拼命地磕着头,昏暗的光线中,她脸上充满着恐惧。韩奕这才第一次认真地注意到,这个女人虽然称不上绝美,但姿色中上等,二十不到年纪,有着少*妇的风韵。

    “起来吧,跟我走!”韩奕点头道。

    女人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忙不迭地从地上起身,跟在韩奕的身后。到了驻地,呼延、朱贵、刘德、冯奂章与陈顺几人都一言不地等着韩奕,他们的目光在扫视了一眼韩奕身后的女人,又重新注视着韩奕。

    “都准备好吗?”韩奕问道。

    “就等四更时分!”呼延握着拳头回道。

    “那好,我们今夜就替天行道!”韩奕信心百倍。

第三十一章 行路

    月黑风高杀人夜。

    四更时分,冷月躲在黑云之中,四下里寒风呼呼地刮着。西城黑影绰绰,韩奕的面前站着五百个精挑细选来的汉子,他们每人都在脖子上围着一块白布,韩奕猛地挥了挥手,呼延等人头也不回地带着各自的人马奔往东城。

    韩奕带着由冯奂章率领的预备队,跟在他们的身后。从除夕以来的十日,他和众人精心设计,想将齐三一伙人的核心骨干一网打尽。韩奕等人当然可以一走了之,不过那样却会招来齐三的穷追不舍,反而被动。所以韩奕就利用齐三想吞并自己的企图,将打下兖州城得到的钱帛大多送给了齐三,并且装出要服从他命令的意思,麻痹齐三的防备之心。

    这些日子,韩奕派人搞清楚齐三一伙人的驻所、哨位及作息习惯,制订了一个几乎令齐三等人无法逃走的缜密计划。

    陈顺领着一什精干之士,扮作齐三的部下,将哨位上的贼寇解决,呼延等人则分为数路杀向各大小头目的住处,擒贼先擒王。很快,东城就响起了喊杀声,伴随着的是熊熊的火光。韩奕身上有伤并不参战,他站在街上注视着火光升起的地方。

    齐三的部下们,这些日整天花天酒地,玩弄着抢来的女人,哪里注意到义勇军会突然难。许多人都在睡梦中,被义勇军割掉了脑袋,其他人反应过来时,却找不到自己的领,在黑暗中只觉得义勇军的壮士比平日多了十倍。义勇军虽然并不比这些人更训练有素,但他们胜在以有备击无备,恐惧让乌合之众们四散逃散,哪管什么齐天大将军。

    数十支火箭腾空而起,如流星坠地,点燃了齐三部众居住的民居。火光很快就烧透了半边天空,义勇军军士手持大刀守在门口,慌张跑出来的敌人,一个不拉地被切成两半。

    另有数组弓箭手,站在屋顶上,居高临下,射杀如无头苍蝇的敌人,将对手打得蒙,他们至少也不知道敌人到底有多少,仿佛从天而降。

    齐三从沉睡中惊醒,大醉一场的他此时意识还很模糊,一个小头目跌跌撞撞闯了进来。

    “大将军,义勇军反了!”头目慌张地报告说。

    “什么?”齐三晃了晃脑袋,终于搞明白了事实。他赤膊着起身,前院里响起了一阵喊杀声,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呼延提着大刀将想挡在自己面前的贼寇砍成两半,如杀神一般地挥舞着他那大号的大刀,身后的数十条汉子也跟着杀了过来。

    齐三震怒:“小贼,早就知道你们这些人养不熟。”他挥舞着大刀迎向奔来的呼延。

    “来的好!”呼延早就看他不顺眼,忍耐十来天,今夜找的就是这大魔头,他哪里肯示弱。

    两刀交碰,溅出无数火星。齐三本来身如巨塔,力气只在呼延之上,但无奈他宿酒之后,下盘不稳,交手几个回合之后,只觉得双腿软,眼冒金星。

    呼延暴喝一声,大刀扫向了齐三的双退,劲风扫来,齐三心头大骇,连忙避让,怎奈这动作比平时迟钝了不少,躲过一次,却躲不过第二次,被刀锋扫了个正着。齐三惨叫着一声,他的身形一矮,跌倒在地。

    那一边,义勇军的壮士们已经解决了齐三的部下,一哄而上,将齐三绑了个严严实实。

    “先让你喘两个时辰!”呼延一脚跺在齐三的肚子上,将齐三的肚肠几乎踏破了。

    韩奕正在密切关注着不同地方的战局,有部下站在高楼上观察火光熊起处,向他报告战况。韩奕时不时地根据战况调遣着人手。他一接到呼延的来报,心中大定,命令呼延押着齐三宣示部众。

    “只问元凶,其余不问!”韩奕命部下们高呼。那些负隅顽抗的齐三同伙,见领被逮住了,纷纷放下了兵器,不服从的被义勇军纵火烧死在民居之中。

    那大火变得更加炽烈,风助火势,竟让韩奕等人不得不往后退。待天亮时,韩奕现他烧了大半座兖州城。有谁会追究纵火的责任?不是皇帝,更不是兖州城中哭号的百姓。

    韩奕扪心自问,是因为他,齐三一伙人才有机会入了兖州城,然后在这城中烧杀**无恶不作。

    韩奕站在一片废墟之中,到处是黑色的残墙断壁。齐三被押到了他面前,呼延命人将他捆在街口,齐三恶狠狠地盯着韩奕看,破口大骂:

    “你这个王八,小人!阴险、狡诈、卑鄙、无耻……”

    阴险狡诈的人活得更久一些,卑鄙无耻的人通常过得挺滋润。韩奕将一个即将成为历史的枭雄的谩骂,视作对自己的褒奖。

    齐三骂不下去了,因为他的嘴被堵上了。他愤怒地盯着韩奕,脸上傲慢不驯的表情却消失不见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对于已经是巨寇的齐三来说,只有死这一条路。

    “凡参战之人,人人赏钱十缗!受重伤者,加倍!”韩奕先摆明要赏赐部下们。部下们个个笑逐颜开,假如韩奕不这么办,恐怕他就无法约束约束部众,甚至反而会遭部下反叛。在这纲常失序的年头,就连皇帝也要贿赂军士,还讲什么忠诚、信义?

    “冤有头,债有主。”韩奕对着百姓道,“这位齐三,是肆虐齐鲁十余年的大魔头,今日他的生死就交给诸位。”

    百姓们围观在一旁,却无人敢先动手。突然,一个女人如一阵风般从人群中奔出,用一把剪刀疯狂地在齐三的身上乱戳,齐三身上的肉与血四溅,疼得齐三双目欲裂,身体扭曲。

    这个女人,姓张,正是齐三昨天“赏”给韩奕的那美貌女子,此刻的她脸上只有扭曲与狰狞,还有大仇得报的眼泪。她这一疯狂举动,立刻召唤起百姓的集体仇恨,齐三那很有份量的身躯立刻被割成了无数片,如果能够开口说话,齐三一定乞求韩奕给他一个痛快。

    稍事休息,韩奕亲自慰问受伤军士,命刘德将战死之人运到城外掩埋,也算是人至意尽了。齐三的部下当中,凡是头目一律就地处决,被挂在残破的城墙上,如韩奕记忆中他舅舅屠夫张店铺里琳琅满目的肉串。

    剩下的精壮被编入自己的军中,让自己可战之士达到了三千人,老弱病残全都淘汰掉。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韩奕庆幸自己是胜利的那一方。

    庆功宴上,呼延饮了一大口酒,兴高采烈地说道:“痛快!真他娘的痛快!跟着韩领,总打胜仗!”

    朱贵笑道:“你不是想当节度使吗?并且要重用韩领吗?”他跟呼延现在已经真正承认韩奕的最高领地位。

    “朱阿三,我说过这样的话吗?”呼延瞪了他一眼,矢口否认。

    “说过的大话,别不承认。要是见着了吴大用,我看你怎抵赖?”朱贵道。

    他的话立刻让自己与呼延沉默了下来,呼延道:“不知大用现在是不是还活着,阿三,你说要是大用跟我们在一起,那该多好?”

    “谁说不是呢?”朱贵叹息道。

    韩奕坐在一旁听着他们二人对话,他的脑海中也浮现出吴大用吴大嘴巴那喋喋不休的形象来,他更起想了蔡小五,那个一心想着出人头地的少年。然而死一个人,和死一万人,都是很简单的事,自己昨夜至今晨的行动,就杀了不止两千人,自己好像也没有沾到一滴血。

    “我们下一步去哪里?”冯奂章问道。

    “大伙说说看。”韩奕道。

    “咱们现在是贼吧?”陈顺冷不丁地问道。

    “当然是!”呼延回答道,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咱们杀了齐三,为百姓除了一大害,替天行道,是义贼!”

    “贼就是贼,还义贼?”冯奂章讥笑道,“不杀不抢,还能称之为‘贼’?”

    “小白脸,你要不是贼,你跟我们混在一起算甚?”呼延怒道。

    冯奂章出身官宦家庭,对自己曾经的身份很看重,但他不敢得罪呼延,尴尬地说道:“我们总不能做一辈子贼吧?对,是义贼!”

    刘德坐在一旁,饶有兴趣地听着几人讨论,老神在在,好像是局外人。呼延又拾掇道:“老刘,你别光坐着,你是老江湖,你说说看。”

    刘德道:“我今日在城中遇到一位术士,闲谈了几句,此人颇擅相面之术,不如请他来给诸位看看面相?是贼是侯,听听便是。”

    “术士之言,也能相信?”呼延道,“是好是坏,全凭他一张嘴。”

    “不妨让他进来,试试何妨?”刘德道,“听他一席话,也不会让你身上少一斤肉。”

    众人闲着也是闲着,点头答应,时间不大,刘德便领着一人回来。那人手持幡杆,摇个虎铃,面色蜡黄,贼眉鼠眼,额头上还贴着一块膏药。

    呼延将自己的大手一伸,斥道:“看相的,给大爷我看看。”

    “在下看的是面相,不是掌纹。”术士道,“看的不准,不要钱。”

    众人窃笑,呼延尴尬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掌,怒道:“那你看看我这张脸,是贵不可言,还是衰不可言!”

    术士目光在呼延脸上转来转去,说来也奇怪,他刚进时贼眉鼠眼,惹人不爽,这看起面相来,就变的认真起来。他忽的一声轻叹:“军爷面色黑红,印堂明亮,是个光明磊落之人。似有青虎伏于眉稍,跃跃欲试,此本是吉兆,只可惜军爷际遇太差,若不遇明主,则潦倒一生,可惜了……”

    “我若遇上明主呢?”呼延不竟被吸引住。呼延原本以为这术士为了讨赏钱,会说一大通好话,却不料他说出这一番话来,又想到自己自少小从军以来,无官无妻无业,混到如今成了“贼”中一员,确实是潦倒不堪。

    “即便不能封王,也能位及将相。”术师笃定地说道。

    “这么说,我真能当上节度使!”呼延喜不自胜。

    朱贵见着有趣,在旁问道:“相师给朱某看看。”

    术师打量了几眼,说道:“阁下心机稍险,但操守尚正。观双目放光,正是一对桃花眼,阁下在‘色’字上还要多加小心,否则英雄难过美人关也!”

    “哈哈!”呼延大笑,“相师此话对了八成,朱兄弟一向想娶娇妻美妾,他说了七八年,如今也不过是孤家寡人,连个正眼瞅他的也没有。”

    “我观二位都不是凡人,将来若遇明主,包不成要当大官,到时候娶个几位美人为妻妾,也非难事。”术士捻着短须说道。

    “这倒也是!”呼延点头称是。

    术师指着冯奂章道:“这位军爷,白面英俊,倒是个惹美人喜欢的主。不过,观阁下眼神流动,意志稍有不坚,今后还需多加历练才行。”

    “胡说!”冯奂章颇觉不好意思。这术师正说到他心底处,他刚成年时,生得英俊潇洒,既学得好武艺,又识书知礼,再说家中还有一个老宰相,因而成为家未嫁女儿者所倾慕的对象,但他不想为家室所累,只想着要凭自己的功劳出人头地,机缘凑巧,终究沦落到此处。

    术师的目光又投向陈顺,陈顺连忙摆手道:“别看我,别看我!”

    “这位军爷天庭暗,想来以前必不得志,但观军爷面色稍青,必是位勤勉谨慎之人。小心驶得万年船,军爷若是能一如既往这般,必会大富大贵。”术师道。

    “陈某素无大志,只管能讨一口饭吃,相师所言前半句也**不离十。”陈顺道,“幸遇韩军上,否则陈某早就死于荒野,幸甚。相师不如替我恩公看看面相?”

    众人都提高了兴趣,个个等着这位术师能说出什么话来。韩奕的目光扫了刘德一眼,见刘德正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这位术师上下打量了一下韩奕,又围着韩奕转了七八圈,口中啧啧有声。众人都觉得很诧异,呼延最耐不住性子,问道:

    “你这杀才,快说!”

    术士却扛起自己的幡杆,摇着自己的铃铛,往门外迈步走去,面色恭敬:“不可说、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也!”

    朱贵嚷道:“相师,你不要赏钱了?”

    “不敢要!”术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第三十二章 行路

    术士扬长而去,众人面面相觑,内心之中都有了些想法。

    “随他去吧,这等江湖骗子,诸位不必当真。”韩奕说道。

    “我呼延一定会成为节度使的,一定!”呼延认真地说道。

    “呼延若是当上了节度使,一定不要忘了我等。”刘德笑道。

    “那是自然!”呼延拍着胸脯道,仿佛自己真当上了节度使,又懊丧地说道,“可惜我没遇见明主,奈何!”

    “这又何妨?”刘德道,“我观诸位在乱世中结识,意气相投,现在又共同杀贼保身,不如结为义社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挣个万户侯?”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这个想法很不错,大家从黄河岸边沦落至此,一起杀敌,一起团结讨生活,相处得如同兄弟,若是能结拜为异姓兄弟,一起在这乱世中混出个模样来,更为众人所向往。

    当下,众人取来香炉,面朝北方昊天,由刘德主持,几人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呼延为长,陈顺为次,朱贵为老三,冯奂章为老四,韩奕最小。

    “韩子仲虽为老幺,但具统帅之才,尔等私下里可称兄道弟,但在军中,只能以裨下相称,切莫乱了本份。”刘德告诫道。

    “刘叔此言甚是!”众人点头称是。

    韩奕拱了拱手,道:“承蒙诸位兄弟看得起,我等兄弟,乱世为人,今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违此誓,天雷轰顶!”

    “好,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众人齐声说道。

    饮过了血酒,拜了异姓兄弟,韩奕这才想起方才的话题:“我等往何处去?”

    刘德饮了一杯酒道:“呼延说的对,我们是义贼!我们要是跟齐三一个货色,我看诸位都做不来。冯小子说的也对,我们不能做贼做一辈子,我老人家也曾有过凌云之志,什么报效朝廷呀,什么出将入相光宗耀祖啊,但现在半截身子入土了,一事无成,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你们不同,你们都还很年轻,年轻人当然要力争出人头地,最好能封侯拜相,这才不会在这世上走这一遭!”

    呼延伸了伸自己的大舌头:“封侯拜相,我可不敢想。不过今日听了相师之言,又与诸位兄弟拜了把子,我便相信了。”

    呼延抬头看着屋顶,心思已经在神游。众人窃笑不已。

    “当今世道,做上节度使又算得了什么,那朱阿三不也曾是一个大盗吗?可人家做了皇帝!”刘德瞥了朱贵一眼,“我不是说你!”

    朱贵朱阿三捏了捏鼻子,笑道:“您老别提醒我,我很有自知之明。”

    “如今契丹人入了汴都,在汴都穿上了中原天子的龙袍。”刘德道,“不过上次听了子仲的一席话,我相信辽人在中原是呆不住的。辽人一走,中原何人为主?”

    陈顺道:“我在汴都当兵时,就听说过河东刘知远兵强马壮,刘知远曾是先帝心腹大将,为先帝称帝立下汗马功劳,只是后来跟皇帝渐渐疏远,因而被外放到了河东,他难免不怀恨在心。他若有反意,怕也只有他有些资格。”

    “刘叔的意思是说,我们要投靠刘知远?”韩奕点头说道,“这倒是个好出路,不过眼下并非好时机。一来北虏还未走,最起码要到等到冰雪消融之时,听说北虏入了汴都,并未有心治理,而是纵兵打草谷,这无疑是自找灭亡之道;二来刘知远目前表面上还向契丹称臣,现在冒然向他纳款还为时尚早;三来我们还要考虑生存问题,如今群盗蜂起,一定要小心行事,才可活得更久些。”

    “子仲说的对。”刘德眼前一亮,“子仲年少老成,有勇有谋,你要是有个好机会,一定会大富大贵。”

    韩奕微微一笑:“出人头地本非我意,宁做太平犬勿做乱世人,杨刘一战及后来的境遇,让韩某明白了一个问题,倘若手无寸铁,既便是身负血仇与满腔热情,也无以为恃。譬如呼延大哥一直以杀辽为己任,乃燕赵豪杰之士,可当了多年兵,每战必奋力当先,也不过是个队正,军将们总是懦弱避战贪生怕死,英雄奈何?倘若呼延大哥真能当上节度使,麾下兵强马壮,焉能不多杀胡虏?至少也不会沦落到先前我等这般仓惶。”

    “娘的,我就是这样想的!”呼延猛拍大腿,一惊一乍地呼道。韩奕一席话,说到了他心底里,不是兄弟不聚头。

    “我看你也只有当队正的命!”朱贵总忘不了挤兑他一句。

    “你准备如何办?”刘德脑袋前倾,问韩奕道。

    “我们现有三千精壮,其中大多都曾有军伍经验,还有两百匹战马,这很珍贵。我们先在兖州多停留一些时日,整顿队伍,严肃军纪,训练行伍。春二月时,我准备率领大家离开兖州,咱们既然还是义贼,就专门找那些流寇下手,这样既能豢养军士,还能让这世道少些祸害。同时,要注意打探汴都及四方消息,若是遇上个好机遇,我们摇身一变就成了官军,诸位也有个好前程可盼,观近世封疆大吏帝王将相,莫不是如此!诸位以为如何?”韩奕道。

    韩奕说的众人心头火热,众人齐齐回道:“好!”

    韩奕自称兖州留后,呼延等人各有任命,众人商议了一会计划,立即着手执行。韩奕忙到了很晚才回到了居所,见那位被齐三“赏”给自己的年轻女子正在和郑宝说话,

    这位女子是郓州人,姓张,原本已出嫁,后群盗蜂起,家人俱亡,她与自己的小姑子因姿色甚佳被齐三掳走,受尽凌辱。小姑子即是那天被齐三拦腰斩断的可怜女子。

    “哥哥!”郑宝惊喜地起身,亲昵地抱着韩奕的胳膊。

    “小宝用过晚饭了吗?”韩奕问道。

    “我吃过了,张姐姐做的饭很可口。”郑宝笑道。

    “拜见大领!”张氏盈盈一拜,身材纤巧,秀色可餐。此时的她仍有些惶恐,她不知道韩奕如何处置自己。

    “夜色很晚了,都回去歇息吧!”韩奕道。

    张氏更慌张了,如一只受惊的小兔,不知自己是该退出卧房,还是该留下来。她偷偷打量了一眼韩奕,见韩奕虽然看上去年轻,但英俊强壮,又通过徐宝打听过韩奕的为人,心道要是真能得到韩奕怜爱,那自然是万幸,但又想到自己的经历,那恐怕是非份之想。

    只听韩奕说道:“我听说你已无家可归,小宝是年纪还小,你就替我照顾他可好?就是将来行军打仗,居无定所,要辛苦你了。”

    “是、是!”张氏连忙答应。

    等张氏走了,韩奕这才独自安静下来,思考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他感觉很奇妙,自己从无名小卒,堂而皇之地成了数千人的领,不知这是自己的幸运,还是不幸,或许这本就是乱世中顺理成章之事。

    他起初只要考虑自己的未来,为了生存,他要壮大自己。可一旦有了部下,他还得考虑部下们的未来,这更让壮大自己成了理由。

    但无论如何,韩奕已经走上了通往权力的道路。

第三十三章 行路

    冰雪未融,寒风仍劲,近千壮汉在雪地里绕着兖州城狂奔。

    他们赤着上半身,身上却冒着热腾腾的热气,口里喊着“一、二、一”的口号。奔在最前头的却是大领韩奕,他没将自己及部下们当作贼看,而是一支军队,只是暂时服从于他一人的军队。只要是军队,就得需要军纪与充分的训练,身为领,更要以身作则,恩威并重,这样才能掌控住军队。

    韩奕**的上身,也在冒着热气,他肩、腹部各一道旧伤痕,而胸口的那个箭伤,正是那夜攻进兖州城留下的。部下们不仅对那夜的韩奕大无畏的印象深刻,又亲眼见他动突袭,令横行齐鲁、河南多年巨寇齐三毫无还手之力地伏诛,更让部下们由衷地尊敬。

    既便如此,韩奕已经命亲军队长兼军法官陈顺连续斩杀了十余位不听号令的军士,并且赏赐了更多表现出色的部下,做到赏罚分明。再加上他以身作则,又常深入军士当中嘘寒问暖的作风,军士们越来越对这位年轻的领表示出尊敬。

    只是部下们对年轻的领一些命令与举动很是奇怪,比如这每天不管下雪还是晴天,都要带着不守值的军士绕城狂跑,跑的大家上气不接下气,连饭都不想吃。但韩奕亲自参加,也就无人敢有异议。再比如,韩领每天还要命令军士举着兵器,排成一行或一列反反复复地齐步走,如同一根木头。要说这是新阵法,那倒可以理解。

    但坚持了半月,三千人马给人的感觉就明显不同,虽然还远未达到虎贲之师的程度,但至少让呼延等人看到了效果,一支正规军队的雏形已经形成,至少身上的“贼”气消失了大半。

    另一边,陈顺正带着一队骑兵训练骑射,能拥有一支进退如风的马军是韩奕等人的集体希望。会骑马的人不少,但要能做到人马合一,马背上控弦冲杀,进退如疾风,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能左右飞射更难。

    陈顺本是同州人,入伍多年,一直在京师禁军马军中当差,骑**熟。让他当马军统军,也是名副其实。陈顺此人与韩奕等人趣味相投,又因为韩奕对他有救命之恩,所以他勤勉练兵。难得的是,陈顺虽当兵多年,并未在军中养成不良习气,十分本份。

    回到城内,韩奕还来不及擦汗,参军刘德又在他耳边嘀咕:“军上,咱粮食又快没了!”

    “还能支撑多久?你都说无数遍了,说得我都快起耳茧了。”韩奕问道。

    “半个月!”刘德愁眉不展,“我们只能出城想办法,要不然这人食马嚼的,很快就见光。”

    韩奕双手一摊:“看来只能出去狩猎了。”

    “就等你这一句话了。”刘德转悲为喜,“听说近来有几股较大人马,在郓、单、宋、徐等地流窜,收获颇丰,我们不如……”

    韩奕打断道:“让冯奂章仔细打探消息,多派探马,一有准确的消息,立刻回报。我估摸着也只能如此。”

    说曹操,曹操到。冯奂章满头大汗,未经通报便闯了进来:“军上,现了一队契丹人!”

    “契丹人?”韩奕感到惊讶。

    “只有一队骑军,大约百人,我见其中有胡人打扮的,也有汉军打扮的,正往我们兖州赶来。”冯奂章道。

    “离兖州城有多远?”韩奕问道。

    “大约五十里!”冯奂章回道。

    “只有百人,看来并非是来攻打兖州的,军上是准备先迎入城里,还是……”刘德伸手往脖子上一抹,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韩奕深思了一下:“我们对汴都方面的消息,所知不多,又多谣言与不实之辞。先命义勇军戒备,刘参军懂胡语,你去迎辽人入城,一定要让对方打消敌意,想来辽人人少,也不敢率先难。待打听辽人的来意,再作决定。”

    “是!”冯、刘二人一齐离去。

    一个时辰之后,辽使在刘德的陪同下入了兖州城。不知刘德如何花言巧语,竟将辽使哄得开心不已。

    这位辽使是汉人,名唤赵让,乃辽国头号走狗赵延寿的部下。韩奕率部下,立在兖州城外,夹道欢迎辽使一行的到来。

    “如今我大辽皇帝陛下,已据中原,天下各道无不臣服。今本使传我皇帝钦命,征集四方贡献。”赵让骑在马上,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韩奕等人气愤无比,呼延更是拒绝出迎。这是技术活,韩奕怕他坏事,命他先躲在一旁磨刀。

    “使者远来,鞍马辛劳,不如先入城,韩某已备下酒席款待使者一行。”韩奕恭顺地回道。

    赵让见韩奕恭顺,心中欢喜:“听刘参军说,你率部剿灭了巨寇齐三,安抚了兖州百姓,对我大辽陛下恭敬有加,待本使回到汴州,一定会替你讨个好差事。”

    韩奕瞥了刘德一眼,心说刘德真会胡说八道,说不定他方才给辽使许诺了什么好处,哄得辽使欢心。

    “多谢使者大人!”韩奕笑道。他一挥手,一个亲军上来给赵让牵马,自己则步行跟在后面,他盯着赵让高傲的后背及脖子,心中合计着砍哪里更好。

    韩奕命人张罗了一桌好席面,在觥筹交错之间,向赵让打听汴都等处的消息。一个无心,一个有意,这恐怕是赵让能愉快地在兖州城内享用一桌好席面唯一的原因了。

    耶律德光已经在汴都做了中原的皇帝,他拒绝了汉臣要给辽兵输饷的建议,因为他坚称契丹人只有“打草谷”的习俗。所谓打草谷,那便是劫掠了,辽兵主要在汴、洛及郑、滑、曹、濮数百里间劫掠,这些地方的村落为之一空,**掳掠自然是不可避免的。

    辽主耶律德光又命部下向汴都富民索要钱财,这自然又给汴都百姓带来痛苦。这还不算,耶律德光还派使者,派遣至各州,到处搜刮钱财。各镇各州权贵们虽然不乐意,但惧怕辽主派兵来讨伐,也都使出浑身解术,从百姓身上搜刮钱财,讨好辽主,只可怜百姓早就食不果腹了。

    耶律德光得了多如山积的钱财,却又不给辽兵犒赏,惹得部下辽兵也颇有怨言,这却是韩奕后来才知道的。辽人只能控制河北及汴、洛附近州县,还无法控制整个中原,各镇表面臣服,但都心怀异心,这才是韩奕等人敢对耶律德光的使者打坏主意的原因所在。

    河东节度使、中书令、北平王刘知远,也上表称臣,自称河东番夏杂居,须要防止有人作乱,所以不便离镇入朝。又因辽将刘九一驻守南川,有碍贡道,请将刘军调开,俾便入贡。耶律德光览表甚喜,命左右拟诏嘉奖,特提起笔来,将“刘知远”三个字上,加一个“儿”字。耶律德光这是自作多情,除了石敬瑭、赵延寿之流,中原并非是人人都愿意当他儿子。

    赵让来到了兖州,听他意思大有要在兖州停留一段时日,等搜刮够了钱财,才会心满意足地回汴都交差。韩奕命人取来一些金银器皿,奉到了赵让面前,只说是给赵让本人的见面礼,待赵让离兖时,还会有重礼相赠,这赵让立刻眉开眼笑。至于辽兵们,则在偏厅里也是好酒好肉供着,浑不知自己的末日到了。

    冯奂章站在门口,冲着韩奕使了个眼色。韩奕会意,起身对赵让道:“使者请慢用,在下与刘参军还有一些急事要处理,去去就来。听说有小民,胆敢拒绝出犒赏钱帛,韩某要去教训小民一番,以免惹使者大人饮酒不能尽兴。”

    “留后大人请自便!”赵让满意地说道。

    韩奕与刘德出了厅堂,见呼延扛着大刀,正急不可耐地在前面走来走去。他见韩奕出来了,连忙问道:“杀辽狗还要分个时辰,选个良辰吉日?”

    “时辰已到!你自便吧!”韩奕点头道。他话音还未落,呼延已经带着军士闯进了宴堂,立刻一阵惊恐与惨叫声传来。朱贵等则率兵闯入辽兵入住的地方,又掀起一阵惨叫声,他们至死也不明白,这好客的主人翻脸如此地快。义勇军又添了两百匹上好的战马。

    赵让的脑袋,被呼延从屋内扔了出来,滚到了韩奕的面前,双目圆睁,临死前是一副惊恐万状的模样。韩奕嫌恶心,一脚将那圆脑袋,踢到了一边。

    韩奕又命人将唯一的一个活口,砍掉一只胳膊,给了他一匹马和一些干粮,让他驰往汴都报信。

    “好久没杀过辽狗了!”呼延直呼痛快。

    “你杀的不过是走狗!要是能杀掉辽主,那才是真本事。”韩奕道。

    呼延满不在乎地说道:“等我做上了节度使,我……”他忽然止住了话头,颇觉不好意思,嘿嘿一笑,带着部下将死尸抬出去扔了喂狗。

    “我想过不了多久,不仅是辽主,就是中原各镇都会知道军上和义勇军的名号。”刘德成竹在胸。

    韩奕笑道:“辽主纵兵在汴都四处打草谷,徒增中原百姓反抗之心,又遣人四处索要犒赏,料想必会引起四方怨恨。耶律德光很快就会自食其果,他若真想做咱中原的皇帝,那就得改变辽人的习性,想来胡虏本性难移。”

    “汉夷大防,不可相忘。”刘德道。

    “可李氏、石氏、刘氏,皆是沙陀人!”韩奕却道。

    这一日,韩奕和他的义勇军是各地方镇或守军中,第一个杀了契丹使者的。

第三十四章 行路㈣

    冰雪渐消,已进入了二月,但这一年春天的气息来得比往年有些晚,那些密林深涧还可以看到残雪点点。

    密州城外,不同的武装云集。

    此前,密州刺史皇甫晖为避契丹已经率众奔淮南,投靠了南唐。密州偏居东海,并未有辽兵深入这么远。但后晋朝廷大军曾经两次杀得契丹人大败而还,这皇甫晖是个骁将,曾经在与契丹人血战中出过力,让契丹人至今想起仍恨得牙根痒痒。所以,皇甫晖认为谁都可以降契丹,唯独自己难逃耶律德光的追究,他听说棣州刺史王建逃到了淮南,索性也率众逃去。

    密州一下子就成了无人驻守之城,各种武装闻讯云集于密州境内,他们三五成群,如蝗虫一般席卷密州,将密州城内外的财产、牲畜、粮食,甚至女子瓜分得一干二净。按照史家说法,密州是继兖州之后第二个陷入“贼”手的州。

    为了争夺利益,不同的武装互相之间又常常混战成一团,时而又纠集在一起。他们穿着抢来的花花绿绿的衣裳,宰杀着抢来的牛羊,营地里燃起了十多道炊烟,准备美餐一顿。营地里堆着的是抢来的财物与粮食。

    二十里外,韩奕勒马站在高坡上,看着远方露出一层浅浅绿意的旷野。他的身后是三百骑部下,这是他所能拥有的全部马军,勉强一人一骑。一骑急奔而来,等到了跟前,未等战马停下来,飞快地跳下来,单膝跪拜在地道:

    “报,军上!左军呼延、右军朱贵部已抵达预定位置,特来回报!”

    韩奕点点头:“归队!”

    “是!”斥候道。

    斥候回头对自己的部下们说道:“此战,不求全歼,不要与敌缠斗,只求击溃!务必使贼寇惊慌失措,待敌乱了阵脚,我军尾衔狠击,迫敌进入我左右步军设在敌正北方的伏击圈内。如此方稳操胜券,立于不败之地!”

    “是!”陈顺、冯奂章等齐声应道。

    他已经拥有了三百马军,只不过是一人一骑,马匹脚力也是参差不齐。马军缓缓前进,不久开始慢跑,最后高奔跑起来,三百马军跟在韩奕身后呼啸而去。

    “敌军来了!”贼寇的营地里很快就反应过来,当他们看到的是呼啸而至的马军,心中不禁惊慌,整个营地里如炸开了的锅。更多的是附庸的妇孺老弱,他们更像是没头苍蝇般乱跑,身上花花绿绿的,让人眼花缭乱。

    韩奕奔在最前头,他双脚狠踩马蹬,直立起来,双臂引弓如满月,一支箭矢“嗖”地呼啸而去,将敌营最外面的一位贼寇射翻在地。会骑射并不算好本事,能马背上左右开弓那才是好本事。

    义勇军马军忽然一分为三,韩奕、陈顺与冯奂章各领八十骑,从贼寇营地中穿插而过。战马踢翻了锅碗,也撞翻了不知奔往何处的贼寇。

    贼帅努力纠集部属反抗,怎奈马军奔极快,眨眼间已经奔到了跟前,十几支箭矢迎面奔来,那贼帅左右的侍从纷纷倒毙在地。三路马军穿营而过,在另一头又兜了回来,韩奕飞快地回视了一下左右,见冯奂章和他部分手下被贼寇拖住,陷入了包围之中。

    冯奂章贪恋杀敌,却不料从斜刺里劈过了一只大刀,将他战马马腿砍断,失去了战马,冯奂章不得不下马步战。

    韩奕立刻返身奔了过去支援冯奂章,贼寇的箭矢虽然稀疏,却也让他不得伏下了身姿。他手中一杆铁枪左右翻飞,挑翻了三两个贼寇,部下们见主帅如此,也纷纷呐喊地助战。敌寇见韩奕来势汹汹,不可阻挡,纷纷退让。

    “军上,我……”冯奂章抹了抹脸上的血珠。

    “废话少说,快与我杀敌!”韩奕暴喝一声。

    韩奕见迎面奔来的那人身着铁甲,旁边簇拥着部下,身份不一般,遂策马狂奔而去,猛得一提缰绳,胯下的战马急停,一双铁蹄如泰山压顶朝那人身上踏去。那人也甚灵活,闪到了一边,不料半路又杀过来一位义勇军,铁锤正砸在那人的面部,那人的脸被砸得血肉模糊。

    韩奕看了那个壮实的汉子一眼,手中的铁枪一挑,将那贼帅挑了起来。此人还未死,在枪尖上手舞足蹈,口中惨叫着。

    韩奕的心头有股快意,杀人让他觉得心头很是充实,这令他有些恐惧。

    “大领死了!”贼寇们惊呼道。

    趁你病,要你命。义勇军马军又在另一头集结,再一次气势汹汹地杀了回来,部分人马在外围巡游,却让出一条逃生之路,慌不择路的贼寇从让开的通路逃奔而去。

    马军并不急于追上,而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放着箭,跑在最后的三三两两之人被放倒在地。恐惧让大部分人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逃出可怕敌手的魔掌。

    就在群龙无的贼寇以为就要逃出生天的时候,道边左右的突然出现了更多的敌人,那时埋伏多时的义勇军步军,分别由呼延与朱贵率领着。

    “杀啊!”呼延提着大刀跳出藏身之地,满面虬髯,如猛虎下山,率部众冲入贼群之中,将逃窜的贼群一分为二。

    朱贵也领着自己的部下,加入战团。马军又在身后追迫,将漏网之鱼杀得干干净净。

    贼寇们吓得屁滚尿流,纷纷扔掉兵器,乞求活命。一场一边倒的战斗,很快结束。义勇军押着俘虏和这股贼寇的财物回到五十里外自己的营地,刘德带着留守义勇军军士和家属们欢呼雀跃地迎接将士们的归来。

    郑宝飞快地扑过来,围着韩奕转了几圈,待现他身上没有少部件,这才放心。张氏奉上一盆热水,让韩奕洗去征尘。

    “你叫李威是吧?”主帐之中,韩奕问一位军士道。此人正是将贼帅砸翻在地的汉子。

    “回军上,小人正是麾下马军什长。”李威回道。

    他对韩奕能记住他的名号而感到自豪,却不知韩奕为了记住自己每一位什长及以上部下的名号下过大功夫,这是一支小规模军队主官的必要技能,这能让地位卑位者倍感振奋,以为自己在主官心目中有一席之地。

    这李威本是邢州人氏,两年前因家贫困顿,不得已偷了人家的牛换些柴米为生。牛是第一等的牲畜,牛皮又是重要军用物资,按法令百姓就连家中多留几寸牛皮,都要杀头,李威害怕官府治罪,只好离家出走,四海为家,走到哪便是哪,辗转两年后碰巧遇上了韩奕等人。

    “刘参军,这位勇士擒了贼军主帅,按军规应如何赏赐?”韩奕问道。

    “应比寻常有功之人加赏三倍,加官两级。”刘德回道。

    “好,你下去领赏吧!现在我义勇军军中职位少,你现在就暂时充任我的牙军(亲军)都头吧?”韩奕点点头。李威闻言大喜,连忙拜谢。

    冯奂章立在帐中,手无足措,因为他在杀敌时,因恋战而被贼寇拖住。踌躇了一下,他上前请罪道:“军上,属下……”

    “你部既有功,也有错,有功应赏,有错应罚。二相权衡,赏赐减半!”韩奕道,他又问左右道,“诸位有何异议?”

    呼延等人笑道:“军上赏罚分明,我等哪里有异议?”

    刘德拍着冯奂章肩膀道:“冯小子,你也不要泄气,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冯奂章羞赧道:“刘叔,冯某定会知耻而后勇。”

    韩奕带着几位左右手,出了大帐,去营中巡视,安抚受伤之人。

    如今他握有三千兵力,实际上归顺他指挥的远不止这个数,这当中有不少是军士的家属,还有一些是从杨刘镇溃败以来,就随韩奕、呼延等一直跟到兖州的百姓。

    家属们充当杂役、挑夫与伙夫,韩奕将他们编组,各有名目,一同带到了密州,从这一点看,跟其它流寇没什么区别。这虽然会很辛苦,但这些百姓也顾不上什么了,能有一口饭吃比什么都强,韩奕在他们心目中如同一个活菩萨。

    在经过兖州那大半个月相对安定的生活,韩奕不得不又踏上了飘泊不定的生活,他也只有尽其所能,多养活一些人口。就如同今天这一战,也意味着另外一批人因为他们而丧命,弱肉强食罢了。

    军士们在一场大胜之后,除了当值的人,大多都在休息,凡是参战之人,也都得到赏赐,个个笑容满面。但那些不幸战死之人,他们的家属只能是以泪洗面。

    “现在虽然四处转战,但军事操练一日也不可马虎,若是我等懈怠,他日我等便要成了别人的刀下之鬼。”韩奕对左右说道,“尔等愿成为别人的刀下之鬼吗?”

    “自然不愿!”军士们齐声呼道。

    “好,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尔等谨记!”韩奕高声呼道。

    “遵令!”军士们回应道。

    正说话间,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呼延很快就牵了一个被捆成粽子般的人走过来。

    “军上,此人自称是江南唐国使臣,要见军上。”呼延回道。

    那人衣着颇为光鲜,虽然神色慌张,但拒不下跪。

    “大胆!”呼延暴喝一声,一脚将那人踢趴下,摔掉了两颗门牙。左右刀斧手威风凛凛地站在一旁,那人心虚,此时已经后悔无比,生怕招来杀身之祸。

    韩奕等人觉得很惊讶,不知南朝唐国使者怎会跟一股贼寇混在一起。韩奕道:“既然是唐国使者,松绑!”

    使者神色稍定。他虽自称是使者,其实是间客,既是为了刺探中原虚实,也顺便招揽淮北一些武装力量。

    韩奕又问道:“你自称是唐国使者,可有凭证?”

    使者看了看两旁虎视眈眈的军士,胆战心惊地回道:“回将军,没有凭证。”

    大帐内众人笑了,朱贵吓唬道:“既无凭证,那就是诓骗我等,该杀!”

    使者又吓倒在地,求饶道:“敝上听说中原变乱,又有北军兵6续南奔我朝,敝上派小使等渡淮,以打探虚实,并非故意诓骗将军!”

    韩奕心中一动,心想要是到了辽人北返之时,南唐若是趁此机会北上以图中原,倒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不过,他很怀疑偏安淮南及江南的南唐皇帝李璟有这个魄力。

    “我们将军姓韩,乃青州人氏。将军有一族叔名讳韩熙载者,听说在南朝为官,不知官居几品?”刘德故意说道。

    使者听刘德这随口一问,心中大定,连忙讨好地说道:“原来将军乃我朝虞部员外郎韩大人之侄,失敬、失敬!韩大人乃我朝才子,博学善文,制诰典雅,堪称一绝,国内无不闻其大名,就是我朝陛下也常常召韩大人入宫问对,颇为倚重。”

    韩奕微微一笑,撇了撇嘴道:“这员外郎官不过六品之官,太小!”

    “怎么说也得混个节度使之职!”呼延道。他这一开口,众人都哈哈大笑。

    使者连忙道:“官职是小了些,不过这员外郎也属尚书省郎官,属于清望之选,非一般人能任,且升迁较好。况我陛下,赐令叔韩大人服绯,这也是难得的恩宠。”

    “使者勿惊,待你回到南朝,请代本帅向家叔问安。”韩奕道。

    使者听韩奕这么一说,知小命已保,连忙问道:“敢问将军名讳?”

    “青州临朐韩奕,字子仲,家父韩熙文!”韩奕说道。

    “将军年轻英雄,真是名门俊杰呐!若是军上愿意南奔我朝,我朝必以上将军之职虚位以待。”使者巴结道,“如今不仅有皇甫晖、王建这样一州刺史投奔我朝,就是淮北一带的义军也多请求内附我朝……”

    韩奕摆摆手道:“使者不必说了,韩某并无投奔南朝之心。贵朝是否有欲北窥中原之心?依韩某拙见,贵朝向来好夸文字,缺乏勇武进取之心,韩某既便去了南朝,料想也无用武之处。”

    韩奕故意贬低南唐,使者立刻反驳道:“军上有所不知,自我朝先帝立国以来,对外休兵,整顿内政,与民休息,如今我国富甲一方,百姓安乐其间,朝中文武大臣相偕,又有明君执政,号称‘小开元’。有朝一日,我朝大军北复中原,恢复开元盛世,也非在下妄言。”

    “既然如此,贵朝为何还不派兵来中原攻城掠地?想是惧怕辽人吧?”刘德插话道。

    使者怕被韩奕等人耻笑,解释道:“因闽地内乱,我朝眼下正在对福州用兵,故而暂时无暇对中原用兵。不过,等我朝腾出手来,定会北上中原的,想那时契丹人北返,中原空虚。”

    韩奕等人相视一笑,他们已经拐弯抹角地问清了事实,南唐君臣一方面是无暇顾及中原,一方面又对害怕招惹契丹人,也是迟疑不决,说到底还是进取心不够。

    “使者若回到南朝,告诉贵上,若是真有志于中原,眼下正是时候,如果胡虏北返,中原有了新皇帝,一切都晚了。”韩奕告诫道,“顺便替韩某向我族叔问安!”

    韩奕将南唐间客喂饱了一顿,给他一匹马,派人礼送出去。

    身在山东心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第三十五章 行路㈤

    “韩大王来了!”群盗此起彼伏地大喊。

    十里外,五百铁骑狂飙而来,如一群猛虎竞相奋勇当先,掀起了遮天的烟尘,烟尘隐约其间,一面书着“韩”字的大旗迎风飘扬。如林的刀箭在春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

    传说中,韩奕韩大王三头六臂,有移山倒海之能。

    传说中,韩奕韩大王就是地狱派出的的恶叉使者,常在夜间出没,取了别人项上人头。

    传说中,韩奕韩大王足智多谋,从不凭借蛮力。一旦被他盯上,就只能有被他撕成碎片的结果。因为那些看似人多势众的团伙,在韩大王面前处处是破绽,总是免不了有被他找到机会,并被击败的结果。

    自从韩奕杀了凶名在外的齐三,齐鲁、河南与淮北交界一带,韩大王的名头不胫而走,他的恶名在流寇的眼中就是黑吃黑的代名词。

    ……

    暗夜里,韩奕的战马被绊倒在地,战马将韩奕狠狠地掀倒在地。

    敌营的中心,突然亮起了十几堆篝火,将整个营地照亮。韩奕在摔倒的一刹那,心就往下一沉,便觉不妙。

    “军上!”嘈杂声中,有人惊呼道。

    韩奕失掉了铁枪,暗叫晦气,他本是动一场夜袭,却不料贼寇早有准备。韩奕来不及回答,阴影中抢出几条人影来,往他身上猛击。

    耳听兵器击来的破空声,韩奕想都没想,连忙就地滚了几步远,然后飞快地从地上爬起,很是狼狈。敌寇已经冲了过来。韩奕拔出佩刀,奋力劈砍,伸过来的几条木枪被他砍断,再猛地抡回,将最近的一个人拦腰砍成两截。

    鲜血迸,将韩奕浇灌成一个血人。另一个敌寇扑了过来,再一次将他撞翻在地,这一次韩奕再也不会将手中唯一的兵器丢掉,他用刀柄狠狠地敲击悍匪的后脑勺,这才脱身跳了起来。

    更多的人群蜂拥而来。韩奕疲于奔命,激烈地拼杀之中,他的身上已经多了好几处伤口。而他越是表现出骁勇善战,贼寇们越是觉得奇货可居。

    韩奕有些泄气,这一次他太大意了,连日来大小二十余战,义勇军都是一边倒地胜利,常常是在缜密的侦察与准备之后,以极小的代价予敌重创。这让他产生了有些轻敌的情绪,认为那些被迫流窜的盗寇不过是刚放下正当营生的农夫、仆役、商贩与匠人,几乎没有接受过像样军伍训练以及仅装备着削尖木棒的队伍,根本不堪一击。

    然而这一次他错了,他的对手是另一个巨寇张山。此人比那位齐三更加精明、多智,更有谨慎,此人即便是在洗劫了宋州城并得到大批财物、牲畜与女子之后,夜里扎营也没有放松警惕。齐三不过是只空有身躯的笨熊,张山却是一只猛虎,就连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睛的猛虎。

    韩奕呼唤着亲卫的名字,身边同样失去战马的亲卫已经大半倒下,那些没有遇上绊马索的部下已经杀入到了营中,与敌纠缠在了一起。夜袭永远是一把双刃剑,一旦敌军提起有所防备,偷袭者就得付出相当的代价,甚至是全军覆没的代价。

    韩奕只盼望着领着左右步军的呼延、朱贵在另两个方向,能够挽救败局。

    黑暗中金属兵器激烈碰撞,迸出点点火星。亲卫的惨叫声,令韩奕心头巨震,他的头盔早就失掉了,唯有手中的战刀仍在奋力地劈砍,对手的皮肉与鲜血一同飞上了半空中。暗夜中,除了马嘶与呐喊,还有惨叫,更多的是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

    一只大斧凌空劈下,由远及近,斧头闪着黑光,如泰山压顶扑面而来。在火光之中,那主人志在必得的狰狞的面孔让韩奕的心房猛得缩了一下。韩奕顺着自己的已用老的刀式,堪堪地躲过这致命一击,电光火石之间,韩奕已经扭过身子来,将刀尖递了过去。

    战刀刺向了对方腹中,刀尖可以感受得到对方坚实的腹部,但却无法刺进去,因为对方穿着一身铠甲。那大汉抬起一只脚,正中韩奕的小腹,将韩奕踢出老远。

    巨痛让韩奕腹中如火烧火燎一般难受,胃中的酸液汹涌而处,夹杂着一些腥味。

    “难道我要客死在异乡之路上吗?”韩奕想道。

    自从离开家乡青州,他一直在路上。或许他当初就是不离开家乡,此时此刻恐怕也不得不在路上。没有人天生就喜欢漂泊与没完没了的厮杀。

    身边还有几个亲卫仍在奋战,包围圈外到处都人叫马嘶,火光深处,势均力敌的双方正在搏命。

    “大王,帅帐起火了!”有敌寇对着那持大斧的壮汉说道。

    “别管,先杀了这个人在说!”那壮汉道。韩奕心中一懔,难道此人正是巨寇张山?

    大概是方才数息之间的血战,死在韩奕刀下不下十余人,这让张山恨之入骨。张山持着巨斧赶上几步,将巨斧抡了起来。韩奕不退反进,纵身一跳,借助全身的力量,往张山的项颈间劈了过去。

    张山只得用铁制斧柄挡了这势大力沉的一击,雪亮钢刀在张山脸上一闪而过,张山表情无比惊异。他无法知道这个刚才被他踢了一脚的年轻人为什么还能站起来,韩奕则觉得自己虎口麻,手中的钢刀几欲脱手,怕是已经卷口了。

    韩奕料想自己不能停止下来,他动了持续的暴风骤雨般地攻击,并且也只有这样才会让其他贼寇无法近身。张山在后退,一直在退,他的心在往下沉,因为他现自己遇到了一个似乎有无穷力量的对手,一个为了活命愿以命搏命的对手。

    张山被激怒了,巨斧在他手中如无物,惊涛骇浪一般反击过来,令韩奕手忙脚乱。一寸短一寸险,韩奕为了扭转兵器上的劣势,只得猱身贴近,令张山的巨斧无**圆了。

    贼寇的包围圈,忽然像是一个平静的湖面被扔进了一个大石头,波浪迅地向四周散开。十余骑从包围圈外,硬是劈开了一道口子,两边的贼寇被撞翻在地。当先那一骑,正是韩奕的亲军都头李威,血雨腥风之中,李威纵马横冲直撞,铁枪上挑下刺,杀得群寇纷纷避让。

    有了支援,韩奕心头大喜。上刺脖颈,下刺双腿,中间拦腰便斩,张山只得努力避让,却不料韩奕越战越勇。张山纵有千斤之力,奈何韩奕灵活地绕到他背后,朝他小腿肚猛地削去。

    张山吃痛摔倒在地,那只巨斧被磕飞出老远。韩奕上前一刀将他砍成两半,又一个巨寇死在韩奕的刀下。

    “军上!你在哪里?”马背上李威大声疾呼。

    “我在这里!”韩奕回应道。李威拍马赶到,从马背上侧身伸出一只手来,猛地一使力,将韩奕拉上马背,又大喝一声,杀入了敌营当中。

    敌营中到处都是火光,呼延、朱贵、陈顺与冯奂章正四处与敌激战,他们与敌寇交织在一起,几乎人人身上挂彩。

    “军上,怎么办?”朱贵惶急地呼道。

    “敌酋已经授,我等先杀出重围!”韩奕大声说道。

    战场之外,刘德正领着一千步卒紧张地关注着战局,他见情况紧急,毫不迟疑地立刻率众加入战局。这支生力军,成了压死敌寇的最后一根稻草,群龙无的敌寇意志迅崩溃。

    韩奕等人与刘德合兵一处,返身杀入敌营之中,义勇军这才掌握了大局,并且转败为胜。敌寇的心志已经为义勇军气势所夺,纷纷逃窜,丢弃的辎重财物无数,来不及逃走的只得跪拜投诚。

    待天亮检视部属,义勇军损失惨重,损失战马两百匹,骑兵损失过半,步卒战死四百余人,伤者数倍。只是战果也是丰厚,不仅得到大笔的财物与粮食,俘获的精壮和马匹,也让韩奕有机会补充义勇军损失的人马,军士与战马一样,都是一个随时加加减减的数字。

    “此战之损失,是韩某轻敌之故。”韩奕道。他赤着上半身,坐在帅帐之中,张氏正在为了清洗伤口,郑宝站在一旁,捧着药石,愣愣地看着那一道道血红的伤口。

    “军上不必自责,打仗哪有不损失的。况且此战,我们的对手是悍寇张山,此人部下皆是累年惯盗,很有对阵经验,故极为强悍。”冯奂章劝慰道。

    “军上每战必冲锋在前,我等甘愿马前效命!”陈顺道。

    “我们好像是打了个大胜仗吧?”呼延乍唬道,“你们这些人,这话说得好像让人觉得我们打了个大败仗。”

    “此阵算是败了。”韩奕摇头道,“战前我未多派斥候,尤其是了解敌斥候盘布署详情,此其一也;战时,又轻敌自大,马军误中陷阱,失去指挥,未能挥应有之作用;其三,与敌陷入死战之时,韩某又生退却之心,几为敌寇所乘!幸亏刘参军在关键时刻加入战斗,我等恐怕就有去无回了。此战,刘参军及一千步卒当记功!”

    刘德笑道:“军上过奖了。”

    “刘参军不必过谦,你入伍多年,经历丰富,还望时时鞭策韩某才行。”韩奕道,“韩某虽自幼习弓马枪棒,也读过几本兵书。然战场履历太浅,几让我义勇军有去无回!”

    张氏的动作稍大了点,韩奕痛得不禁身形晃了晃。她胆怯地偷偷抬眼望去,见韩奕两道剑眉微微拢起,目如星朗,鼻梁挺直,上半身坐如巨钟,毫不关心自己身上的伤口,心道这真是一个少年英豪。

    “此役虽收获颇丰,但损失亦大。凡是战死者,在营中有亲属者,可厚赏之;其次为重伤致残者;最后才是其余之人。”韩奕又吩咐道,“凡我军中之士,依功升迁厚赏,不可无功而赏,戒骄戒躁。另外,俘获张宝部众,甄别其头目死忠,令俘众检举,凡与匪张山亲近者,皆杀!余者,可择其精壮恭顺者编入我军!”

    韩奕一句话,就令上百颗脑袋搬家,命如草芥。

    “遵令!”众人抱拳道。

    韩奕将军衣穿上,道:“诸位与我去巡营。”

    这时,刘德说道:“军上留步,刘某有话说。”

    “你有何话说?”韩奕诧异道。

    “禀军上,诸位!我等自杨刘溃败以来,已在兖海、淮北诸州间数百里间混迹两月之久。”刘德踌躇了半晌道,“当今时代,正是好男儿建功立业之时,何必如此东奔西走?我观诸位,皆是英雄豪杰,又难得情同手足,不如讨个封妻荫子的机会。”

    “老刘,我们拉起队伍,本来不就是为了讨一口饭吃吗?”呼延道,“你以为我想干这强盗的勾当。可我们不去抢那些强盗,你让我去抢百姓?今天辽狗盘踞汴都,天下诸镇,大多向辽狗臣服,我们这点人也无能为力。”

    “老实说,我现在倒有些习惯做无本的买卖!”朱贵无所谓,“只是,朱某虽不怕刀口上讨生活,可这黑吃黑总不能干一辈子,一旦有了新皇帝,朝廷会千方百计地剿灭流寇。”

    陈顺这人太忠厚,好像没什么能提起他兴趣的,随大流。至于冯奂章倒是好动,他一向不屑为盗,早想着离开,但因为跟众人结下友情,不愿丢下众人,独自离去。

    “刘参军有何高见?”韩奕问道。

    “昔日,军上曾细述辽主不能久驻中原之缘由,麾下深以为然。观今辽人四处搜罗金银,北方流民亦言汴、洛、滑、曹等州数百里间,村舍为之一空;雄武节度使何重建以秦、阶、成三州降蜀;我东南又群盗蜂起,兖州自不必说,密、毫、宋三州又陷入贼军之手。气候渐热,料想辽人内外交困,必会北返,彼时河东刘知远兵力最强,他将入主中原。”刘德道。

    刘德见韩奕低头深思,又道:“既然刘氏必会入主汴都,趁诸镇犹对辽人臣服输款之时,军上不如遣人间道上表至晋阳,向刘氏表示臣服,劝其上进。一旦刘氏登大宝,必会感念军上拥戴之功,我等岂不摇身一变,由替天行道的所谓‘义贼’,成为官军,甚至封侯拜相!军上有救民于水火之心,但凭自立旗帜,亦不过救得了数千百姓而已!军上可曾想过,你若能领一镇节度,那又能庇护多少百姓?”

    韩奕目光在帐中众人的脸上一扫,见众人脸上浮现出希冀之色,心道刘德所言也是极有诱惑力,这也是他曾经说过的话。这靠黑吃黑的日子,总不能太持久,再说他也不能挡了别人出人头地之路。

    “窃国者,侯也!何况属下观军上虽年少,然智勇双全,只是经验尚不足,假以时日,能搏个万户侯,也是理所当然!”冯奂章劝道。

    韩奕沉思了一下,郑重地点了点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料想刘知远正在观望迟疑,那我等就再做回没本钱的买卖!”

第三十六章 行路

    太原城,晋河东节度使、中书令、北平王刘知远正与心腹们密议。

    刘知远居中踞坐,他面色红紫,双目白多黑少,又是个轻言不之人,容易让左右部下觉得他有不怒自威之态,因而不敢逾越不恭。

    刘知远早年列于后唐明宗麾下,明宗与后梁朱温的军队交战时,明宗女婿石敬瑭因在一次战斗中为梁军所袭,刘知远将自己的马匹献给石敬瑭,自己则断后,由此,石敬瑭对刘知远一直感恩,刘知远也一直追随石氏左右。后来石敬瑭称帝后,刘知远便是当仁不让的佐命功臣。

    及石重贵登极,刘知远却遭到新帝的排斥,加检校太师,进封北平王,调任河东节度使、北京留守,虽然挂上了个北面行营招讨使之名防备契丹,刘知远其实已经被排除在中枢权力圈外。

    刘知远因而广募士卒,阳城之战,诸军散卒归之者有数千人,又听从部下郭威的献计,诛杀吐谷浑领全家,得吐谷浑财畜,因此河东富强冠于诸镇,步骑兵力有五万人。

    晋主石重贵与契丹交恶,刘知远明知这不是明智现实的决策,却不上表谏止,大有静观其变的意思。

    事实果然不出刘知远所料,契丹在经过多次南侵无果之后,终于一举攻入汴州,石重贵也沦为阶下囚。刘知远已经料到契丹人不会长留中原,他一面上表向契丹称臣,其实暗地里积蓄力量,准备填补契丹人北返后的权力真空。

    现在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议事堂中,坐着十余位心腹,他们当中最受刘知远仪重的是苏逢吉、杨邠、史弘肇、郭威四位,另外还有王章、白文珂、王峻等大小官佐。

    “听说那耶律德光,已经在大梁穿上中国天子的龙袍,当起了中原的皇帝,沿用中原官制,号令天下。这该如何是好?”刘知远沉声问道。他在心腹们面前,并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苏逢吉还有些担忧:“如今但论兵强马壮,无人能及我河东之右,属下所虑的却是人心。若是天下诸侯皆服我河东,则大事可成。”

    杨邠起身抱拳道:“主上何必担忧,耶律德光以为他能当得了中原皇帝,眼下他所能控制不过河北、京、洛罢了,四方藩镇有的不听其号令,有的只是面服心不服。况且,契丹人四处烧掠,不行汉法,早晚会激怒所有人。”

    武节军都指挥使史弘肇亦道:“杨押牙说的是,主上,事不宜迟,我等愿奉主上为帝,号令天下!”

    “我等愿拥主上为帝!”蕃汉孔目官郭威等人皆伏拜道。

    刘知远内心极喜,起身将众将扶起,口中说道:“戎狄入汴,致中原无主。本王身受先帝隆恩,位及王爵,却未能力挽狂澜,心中实有愧疚也。”

    郭威道:“末将听闻密州刺史皇甫晖,棣州刺史王建,皆避契丹,帅众奔唐。雄武节度使何重建斩契丹使者,以秦、成、阶三州降蜀。东南诸道贼兵泛滥。此皆是契丹不得人心所致,主上若是即日登极,必一呼百应,则大事可成也!”

    郭威身材魁伟,孔武有力,又曾身经百战,他因脖子上刺着一只小雀儿,人称“郭雀儿”,向来为刘知远所倚重的少数人之一。

    刘知远走到堂中,亲热地拍了拍郭威的臂膀,道:“郭兄弟之心,本王知也。用兵有轻重缓急,时机未到,诸君稍安勿躁!”

    他忽然又问道:“听说东南兖海最近出了一个名叫‘义勇军’的,诸位可知详情?”

    知客使王峻负责四方联络与贡献,也曾代表刘知远出使过汴州,觐见耶律德光,对河南一带消息知道的多一些,奏道:“回主上,东南群盗蜂起,听说那义勇军似乎专以劫掠东南诸贼为业。不过,据说义勇军是诸道先斩杀辽使的,其他的属下所知不多。”

    刘知远点点头:“此乃天下义也!待他日时机成熟,本王必令诸道军兵就地诛杀辽人!”

    正在此时,忽听堂外人声鼎沸,众人十分惊讶。刘知远脸色微怒:“郭威,去看看何人喧哗。”

    时间不大,郭威匆匆地回来复命,禀报道:“回主上,军士们聚积在堂外,俱言契丹陷汴,执我天子,天下已无主。主天下者,非我主不能也!”

    刘知远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他略思忖了一会,说道:“天子仍在,听说陛下被辽主勒令押往北廷,受尽凌辱,本王岂能坐视不管?我欲出兵井陉,迎谒陛下。尔等去军营,劝说将士们稍安勿躁,虏势仍强,吾河东军威未振,不可鲁莽。”

    左右诸人,皆知刘知远这话既是托辞,也是明智之举。河东出兵去截住被契丹人押往北庭的石重贵,现在恐怕有些晚了些,说明智,是因为刘知远还比较清醒,河东诸将们都在等待契丹众叛亲离不败自退的时候。

    这年头,拥主帅为帝,是一件稳赚不赔的生意,成功了便升官财,失败了只能是主帅倒霉顶缸,刘知远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经过杨、史、郭等人的“劝说”,河东将士们这才消停了些。

    郭威处理好了这些事情,便带着侍从离开军营,回城内私第。

    他原本是刺史之子,然幼时双亲皆逝,依潞州常氏长大,一直是个穷光蛋,但长得孔武有力,武艺又不错,十八岁时投潞州留守李继韬部下为军卒,为李继韬所赏识。少年从军,既是为了出人头地,也是谋生手段。

    不过,郭威年轻时爱打抱不平,好任侠用力,有一次在上党,当地一个屠夫向来是地头蛇,欺凌市人,郭威年轻气盛,便借着酒力去这位屠夫那里买肉,故意找茬。

    这屠夫也是有种,他指着自己坦露的胸腹,问郭威:“你敢刺我吗?”

    有此问,郭威毫不犹豫地从肉案上捡起一把刀,刺入那屠夫腹中,屠夫当场殒命。郭威杀人了,被人逮去见官,李继韬惜才,借故让郭威逃掉。

    但年纪渐长后的郭威并非莽夫,因为他爱读书,虽然涉猎不多,但也读过《阃外春秋》,所谓以正守国,以奇用兵,较存亡治乱,记贤愚成败也。

    一个爱读书的大兵,就将自己与其他老兵大兵小兵区别开来。

    更何况,他后来又娶了一个贤惠的妻子柴氏。柴氏本是后唐庄宗宫中嫔御,明宗称帝后,一改庄宗时的乱政,只留下年老宫人洒扫,将年轻貌美的宫人全部遣散,柴氏返乡后偶然见到郭威,便看上了郭威。郭威每每自己有过份的事情,柴氏即从旁规劝。所以,郭威年纪越长,这城府就越深,这言行举止就越来越谨慎越低调,早就不是少年时的那个莽撞之人。

    然而佳偶柴氏早殁,郭威后来娶了杨氏为继氏,杨氏亦殁,也是贤淑女子。至今每每想起柴氏,郭威常常暗自神伤。柴氏嫁给自己时,自己不过是位卑之人,柴氏也没过上好日子,如今自己拥有了地位,可以让自己的妻子家人享福,斯人却早已逝去,这叫郭威怎不悲伤呢?

    郭威这样想着,私宅越来越近了,远远地他就看见养子郭荣正在门口侯着。郭威娶柴氏后,好长时间没有得子,柴氏便将自己娘家侄儿柴荣过继来,改姓郭,便是如今的郭荣了。

    这位郭荣,自小就谨慎敦厚,郭威十分喜欢,郭家一直很穷,这位养子郭荣年纪虽小,但还得担负着帮郭威养家糊口的重任,曾经跟商贾远赴江陵贩运茶叶,以便挣钱养家。况且,郭威要想出人头地,这上下打点,也是需要钱财的,柴氏当年用自己的嫁妆帮了郭威大忙。所以,郭威已经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在妻柴氏死后,但他仍然将郭荣视作自己的长子。

    郭荣今年二十七岁,已经娶妻生子,现在当然早就不做商贩了,在河东军中补了个牙职。他今日因不当值,闲居家中,只穿着一身十分俭朴的衣裳,如果走到人堆中,恐怕没人能认出来。郭威、郭荣都曾经过惯了穷日子,如今都还保留着勤俭质朴的生活,这与时人形成鲜明对比。

    “爹,我正要去军营里寻你呢。”郭荣看见郭威的马队,就远远地迎了过来。

    “何事如此焦急?”郭威略有不满,“我儿一切都好,就是这性子还有些急躁,喜欢急于求成。”

    “爹爹教训的是!”郭荣躬身说道。

    “说吧,是何事?”郭威下了马,父子二人肩并肩地往私第走去。

    “爹,从兖海来了一人,此人自称是义勇军领部下,说要奉表向我河东称臣。”郭荣道。

    郭威在家门口停了下来,诧异道:“嗯,这是好事。来使应该直接去主上那里奏闻,或去官衙找杨押牙也行,何必来我府第多此一举?”

    “来人自称是领所命,不敢不来。”郭荣答道。

    “好吧,为父就去见一见。”郭威将马鞭扔给下人,在郭荣的陪同下去了会客厅堂。

    来人正是义勇军领韩奕的牙军都头李威,李威奉命千里迢迢间道而来,尘色未洗。他见郭荣领着一位威武的将军模样的来进来,有些紧张,连忙起身拜道:

    “敢问这是郭公当面吗?”

    “正是郭某,不知你是……”郭威落座,命人奉茶。

    李威并未坐下,拜道:“小人乃义勇军领青州韩奕麾下李威,奉鄙上之命,通使河东,见过郭公。”

    “信使且坐下。我叫郭威,你叫李威,看来我们也是缘份。”郭威笑眯眯地说道,他这平易近人的话让李威变得轻松了起来,李威受宠若惊:“郭公折煞小人了!”

    郭威这才问道,“信使此来,所为何事啊?”

    “回郭公,小人奉我家领之命,愿以东南三千义士,奉表向北平王劝进。”李威道。

    “何出此言呐?”郭威仍不动声色。

    “小人口拙。但鄙上在小使临行前曾言,今晋室已亡,中原无主,契丹人已犯众怒,非刘公不能抚中原,非刘公不能号召天下。”李威道,“我等三千义勇军,本大部是从中原流亡的溃卒组成,其中又有不少平民百姓,本俱是良民,只因时艰异常,不得不流离于东南兖海一带,如无根之水莲,日夜期盼天下有雄主出,救我等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

    郭威闻言,心中很高兴,他的主上刘知远就等着一个有利的时机,这义勇军的劝进表正是河东所需。郭威又问道:“尔等恭敬之心,甚善。但郭某不太明白,你为何要先来找我?”

    李威看来早有准备:“回郭公,我义勇军,师本无名,往来又无德高望重之人,不过是一群无主之人团结在一起乞命罢了。我等上表向河东称臣,令人有突兀之感,既忧不得门而入,又恐为他人所沮,不能上达天听。久闻郭公礼贤下士,待人接物,有君子之风,故鄙上想通过郭公引荐。”

    郭威与伺立在一旁的郭荣对视了一眼,他心想这样的解释也合情合理,现在各地藩镇都在观望,这义勇军借此机会劝进,恐怕也不过是为了能在将来得到回报罢了。他倒有些佩服义勇军领,因为韩奕既是倡诛杀契丹使者,又是第一个向河东递劝进表的。只是自己的名声何时传到了东南?

    “不知贵军是何来历?在下耳生的很!”郭荣故意问道。

    李威心中暗喜,他出时,韩奕与刘德就跟他反复交待过,凡是河东有关方面问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反正他们也没有什么不能让河东方面知道的。如果是李威不知道的,那就明言不知。

    郭氏父子问义勇军的来历,本来就是在韩、刘二人的预料之中。当下,李威便将一五一十地详说义勇军的来历,其中不无夸耀之辞,好比王婆卖瓜,也是待价而沽。

    “你们领当真只有十八岁?”郭威诧异道。

    “小人不敢胡说。”李威恭敬地回道,“郭公他日若见到鄙上,一见便知。”

    郭荣笑道:“看来,英雄出少年啊!东南糜烂如此,能在乱兵之中,扯起一面大旗,能将散兵游勇团结起来,以杀止杀,非常人所能及也!”

    “看来我河东真是众望所归,不,天命所归!”郭威大笑。

    锦上添花,当然不如雪中送炭,这就是韩奕与刘德二人的打算。换句话说,就是宁**,不做凤尾。刘德凭的是自己的经验与阅历,韩奕却是笃定,没有人凭的是良心、正义。

    不久,驻陕州的奉**都头王晏与指挥使赵晖、都头侯章等杀契丹监军,奉表河东。滏阳贼帅梁晖,有众数百,也送款太原请求臣附。诸般人等,不一而足,皆受重用。

    以布衣卑微之身,或以贼寇乱兵之身,乘势崛起,荣登绯紫,虽一步登天,却易如反掌。

第三十七章 行路㈦

    睢阳外,群盗又一次聚集。

    此县属宋州,宋州早在七天前就已经被群寇攻破。群盗又纠集在一起,将睢阳城围了起来,此前睢阳的守军采取坚壁清野的方式,将百姓全都迁入了城中。

    群盗围攻数次,均不能得逞。正当他们一筹莫展之时,城门忽然洞开,从城内奔出两千马步军,领头的是位白马白袍银枪年轻将军。

    那年轻将军一出了城,率领部下如猛虎扑入羊群之中,手中兵器上下翻飞,顿时杀得群盗蒙了,争相逃命。

    韩奕和他的部下站在高处,注视着这场猎物与猎人易位的战斗。他注视着那越来越近的旗帜,上面书着斗大的一个“高”字。

    “可是高行周返镇了?”韩奕诧异地问左右道。

    “没听说高老令公回来了,当初朝廷以杜威、李守贞率兵北御契丹,高行周与符彦卿以少量老弱守澶州,及杜、李二人降辽,他们二人亦随后请降。此时应该还在汴都,陪辽主饮酒。”刘德答道。

    “军上,瞧那白袍将军的服饰,此人应该是高行周之子高怀德。听说他十八岁从父出征抗辽,父子曾在戚城被契丹包围数重,援兵却不至,幸有高怀德左右飞射,纵横驰骋,从敌军之中,救得其父高行周。从此,高怀德一战成名。”冯奂章道,“高怀德正好与我同岁,今年二十二岁!”

    “高怀德之名,我早有所耳闻,确实是将门虎子。”韩奕点头道,他此时此刻突然想起自己前年曾在戚城见过高怀德。

    “不过高氏累世为将,高怀德性不喜读书,只习戎事,好武勇,性简单直率,不拘小节。尤好音律,听说颇善此道,常自谱新声,度曲极妙。”冯奂章道。

    “庄宗也写得一手好曲,未称帝时英雄无敌,一当了皇帝还不是因为酷爱音律,信任一班伶官,结果丢掉性命。”刘德不屑道。

    “可是那《如梦令》?”韩奕接口吟道,“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作词之道,二字叠最难,此词倒是极好。”刘德捻须评价道,“那李存勖凡用兵皆以所撰词授之,使扬声而唱,谓之御制。李存勖能有此才情,也是难得,但温柔乡里原是英雄冢,无病呻吟罢了。”

    “刘叔说的对,既宴‘桃源深洞’,又何必‘残月落花’,婉丽如此,国焉能不败。”冯奂章道,“吾辈男儿,沙场饮血,当写豪放英雄诗。庄宗搽脂抹粉与优伶嬉戏,毫无人君之仪,正是这些唱小曲的搞坏了国家。那唐玄宗不也是极有才情,结果呢?可惜了庄宗一身好武艺。”

    “呵呵!”韩奕不禁笑了,豪气地说道,“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刘德捻着胡须,笑道:“军上说的是,试看吾辈将会如何!”

    韩奕摇头晃脑,刘德与冯奂章二人也都识文,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话,没将不远处的高家军放在眼里。呼延只能干瞪眼,他隔着数十人,叫嚣道:

    “你们斯文人还有完没完,念诗能将敌人念趴下?”

    众人大笑。

    “依文举兄之言,高怀德出身名门,又少年成名,性格直爽简单,此等人物一般应是个容易被激怒之人。”韩奕道。他见微知著,从冯奂章的只言片语中,分析对手可能的弱点,更何况他曾亲眼见过高怀德,又颇诧异地问道:“文举兄为何如此清楚其人?”

    冯奂章羞惭道:“人生在世,谁不想出人头地,赢得举世英名?属下平生只服英雄豪杰!只可恨,冯某至今仍一事无成。听军上方才略析高怀德性情弱点,冯某差矣!”

    冯奂章这次高估了韩奕。

    呼延走上前来,见他看不起现在“义贼”的身份,不满地说道:“那姓高的会谱小曲,能算什么本事?不就是生在将家吗?我要是生在将家,早就当上节度使了。军上不如命我领一队人马将那姓高的擒来,令他搽脂抹粉,给我们唱小曲?”

    韩奕哈哈大笑,摆摆手道:“我们不必与高氏为敌!”

    韩奕不想与高怀德为敌,然而高怀德却瞧见了义勇军这支人马。双方远远地对峙着。

    “全军急退二十里!”韩奕命道。

    义勇军迅地后撤,然而高家军却往前进了二十里,韩奕不得不再退二十里,再回头时见高怀德还跟在后面,但是极为小心。

    “军上,不能再退了,否则高氏定会以为我们惧怕了他。”刘德谏道。

    韩奕这时又下令道:“全体向后转,迎敌前进十里!”

    高家军虽然精锐,但他很想知道高怀德如何应对。高家军见义勇军突然后转,立刻往后急退,他们搞不明白生了什么事,个个心头诧异。

    前方十里,白袍白马的高怀德也颇觉惊异,他一身合体战甲威风懔懔,外罩白袍,更显得他英俊倜傥。他见义勇军进退有序,旗帜、服饰齐整,立在对面纹丝不动,让他意识到一股不怒自威的压力,这当然与寻常的贼军迥然不同,待看清了对面旗帜的名号,问左右道:

    “这姓韩的是什么来路?”

    “听说这是最近以来最为嚣张的一支贼寇,为的自称义勇军统军,乃青州人,姓韩名奕。传闻此人率兵陷了兖州,据说他的部众并不劫掠百姓,专门劫掠各路流寇,又接连杀了巨枭齐三与张山,近来声威极大。”有人回道。

    高怀德不禁好笑:“世上居然还有这等人物,专抢盗贼?我倒想会一会这个对手。”

    他早就忘了他跟韩奕曾经见过面,这也难怪,双方本来身份悬殊。

    左右劝道:“衙内勿轻敌,我军志在退贼,倘若我军离城甚远,睢阳城恐怕为敌所乘。”

    正说话间,义勇军方向奔出一骑,向高家军行来。高怀德命部下勿伤了对方,那名义勇军军士策马走到了跟前,高声说道:

    “奉我义勇军领钧令,特向高少将军致意,我军并无意与贵军为敌,尔等若是敢刀兵相向,那便是我军之敌。请将军退回城去,刀箭无眼!”

    高怀德怒道:“我为官军,尔为盗匪,岂有尔等如此猖狂之匪军?我要走便走,要停便停,何要你家领话?”

    那军士离得一箭之遥,有恃无恐地继续喊话道:“不知贵军是哪个朝廷的官军?不知辽人给将军多少粮饷?可见将军忠奸不分,是非不分,黑白不分是也!”

    “这……”高怀德大怒,提兵急进。

    义勇军急退,高怀德追在身后怒射,却只能赶上义勇军掀起的烟尘。忽然,义勇军马军一分为二,返身从左右包抄过来,高怀德见义勇军的马军并不比他多,豪气顿生,心道来得好,连忙呼喝部下聚拢拒战。

    然而,义勇军并未动攻击,又掉头在另一边合兵一处,远远地避开,这让高怀德大失所望。高怀德一旦分兵,义勇军即聚拢形成局部优势,他一旦合兵,义勇军又化整为零,从四面八方大肆骚扰,这等马军运用自如的本事极为难得。

    高怀德心中大惊,左右连忙谏言道:“衙内,回睢阳城!城内空虚,又都是老弱!”

    高怀德害怕睢阳有失,灰心丧气地往回奔去,回到睢阳城,只见城头上的一面帅旗此时不翼而飞,城内有军士惶恐地奏报道:“方才少将军领兵出城,有股贼寇突然杀入城来,不取财帛,只夺了将军的帅旗,鼓噪而退,说是留做纪念,他日必当面致歉。”

    高怀德这下真是哭笑不得,更是羞愧难当,至于韩奕和他的义勇军的名号,当然会给高怀德一个深刻的印象。

    至于韩奕,他对高怀德的印象,就是高怀德的白马白袍银枪的装束,有些晃他的眼睛。

    ……

    韩奕与郑宝二人各自骑着马,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闲话。

    “小宝,我估摸着我们很快就要去汴州吃大餐了。”韩奕笑着道。

    “那太好了!”郑宝在马背上跳了起来。他还是少年心性,虽然时常会想起死了的双亲,现在爱跟军中好手习武,将军营当作自己的家,渐渐地恢复了少年爱动的天性。

    “不过,你的箭法不教我满意,十箭须中七箭以上才行。”韩奕道。

    “那我好好练习,定让哥哥满意。”郑宝急道。

    “一言为定!”

    马车在路上缓缓前行,马军分散到四方远远地警戒,而老老少少的家属们或步行或坐车,跟在后面,由步军保护着。

    路在车辙下向前延伸,就连韩奕自己也不知道下一个营地将会是在哪里。刘德骑在马背上,眯缝着眼,战马载着他晃荡着,他似乎睡着了。

    韩奕又想起了蔡小五,那个一直想出人头地的兄弟。若是小五也在自己身边,与自己一起杀出个万户侯来,那该多好。

    朱贵骑马奔了过来,远远的就兴奋地说道:“军上,有桩大买卖!”

    “什么买卖?”韩奕问道。

    “有五十骑,正往徐州行去,势单力孤。”

    “才五十骑,算得了什么大买卖?”韩奕诧异道。

    “是辽人!”朱贵道,“辽人护着一位汉将,正经宋州地界往徐州去。”

    韩奕闻言挺直了身子,疑惑道:“五十个辽人,就敢深入东南,以为我东南无人吗?”

    “先逮了再说!”朱贵喜道。

    “说的也是,辽人既撞上了我们,那只能是有去无回了。”韩奕勒住战马,举起铁枪命令道,“寻个地方扎营,马步大部随我出击。”

    “遵命!”

    义勇军的壮士们,向着自己的统帅行着注目礼,跟在这位统帅身后,践踏着初春的野草,义无反顾地呼啸而去。

第三十八章 行路㈧

    宋州砀山外的官道上,一队契丹马军护卫着一位汉将,正急匆匆地往东进。

    那汉将装束的正是武宁节度使、同平章事符彦卿,他从汴都大梁一路奔来,满面尘色。

    符彦卿出身将门,他的父亲便是赫赫有名的符存审。符存审少小携一剑离家,喜谈兵事,极有谋略,后归附李克用麾下,赐姓为李,因而又叫李存审,掌管的正是李克用的义儿军。

    符存审一生征战无数,据说从无败绩,四十年间位及将相。其有九子,皆为名将,最杰出能干的符彦卿是其第四子,人称“符第四”。阳城激战,耶律德光仓惶骑着骆驼奔逃,契丹人畏惧符彦卿的勇猛,见到马匹生了病不吃不喝,便咒骂说:“这一定是符王在捣鬼。”

    但因去年契丹南寇,符彦卿与高行周二人正率领着几千老弱戍荆州口,及杜威与李守贞二人拥大军向契丹人投降后,符、高二人见事已不济,也向契丹人投降。

    耶律德光当然还记着阳城之恨,符彦卿心惊胆颤地将此事揭过,好歹保住了项上人头。耶律德光在汴州城内,穿上了龙袍,戴上了通天冠,以为这样便是中原皇帝了,却纵容辽兵四处打草谷,又将符彦卿这些投降的晋藩镇节度使放在身边,觉得放心些,广受四方贡献,大纵酒作乐,每每得意洋洋地对晋臣说:

    “中国事,我皆知之;吾国事,汝曹弗知也。”

    耶律德光至多能直接控制汴、洛及河北罢了,先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义勇军杀契丹使者,然后又生雄武节度使何重建斩契丹使者,以秦、成、阶三州降蜀事件,奉**都头王晏与指挥使赵晖、都头侯章,斩杀耶律德光任命的保义节度副使刘愿,臣附河东。又听说磁州刺史李榖与刘知远暗通。

    在此情况下,刘知远感觉时机成熟,他在太原称帝,不改国号,仍用石敬瑭天福年号,以示不忘先帝,也借此安抚人心。他假惺惺地领兵东迎沦为阶下囚的石重贵,石重贵正要被契丹人解往北廷黄龙府,早就过了恒州多日了,所以刘知远又率兵回太原,好似集体出游。

    一边是劲敌刘知远称帝,一边是各镇心怀叵测,而东南群盗迭起,兖州、密州、毫、宋等州相继落入“贼”手,至此,耶律德光才不得不感叹道:我不知中国人难制如此!

    所以,宋州归德节度使高行周、郓州天平节度使安审琦,包括徐州武宁节度使符彦卿,便被耶律德光命令还镇,他最终还得靠这此宿将控制局势,却不知这些人哪里会对他忠诚,哪一个不是换了好几个主子。

    逃出了汴州,符彦卿有逃出了魔窟之感,仿佛劫后余生,既感庆幸,又觉得这是个耻辱。因他此时的心情,可以说是百感交集。正当他满怀心事的时候,护送的契丹骑兵斥候从前面慌张地返回,指着身后,紧张不安。

    通往徐州的官道上,近千步卒执着青色大旗,威风凛凛地挡在二十里处。符彦卿与辽人不知虚实,他们势单力孤,只得选择避让,然而几声角号,四面八方响起了马蹄声,编织着一张天罗地网来,将他们网罗其中。

    辽人慌张不安,叽哩呱啦地叫着。符彦卿强稳住心绪,他知道东南群盗蜂起,却未料到强盗如此猖獗,刚至宋州地界便遇上一帮。

    他举目远眺,心中却又狐疑,因为他见这盗贼衣装太过整齐,旗帜鲜明,进退有序,并非寻常盗贼可比。当中有“义勇军”与“韩”等字样,符彦卿料想,这便是最近在东南闹得挺欢的那一支人马了。

    广阔的荒野上,似乎处处都是逃生的出路。符彦卿与辽人十分狼狈,他们徒劳无功地奔逃,但无论符彦卿与辽人向何处奔逃,总会被占绝对优势的义勇军堵住。

    这是一场围猎,不幸的是自己是猎物,逃不出猎人们精心设计的围捕,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酷爱狩猎的符彦卿如此想,来自草原的辽兵更是如此想,韩奕也是如此想并且是如此做的。

    蓦的,几声急促的角号声响起,义勇军松散阵式为之一变,两个半圆形的包围圈迅地往中间合去,将符彦卿与辽人围在了当中。

    但韩奕仍然不满意,他指着左翼奔在最后的一队对旗号与角号反应稍慢的军士,对身边的刘德说:“那个队正应当立刻换掉,事后每人做三百个俯卧撑。”

    “遵命!”刘德答道,尽管他认为韩奕有些吹毛求疵。

    辽兵相互嘀咕着,有人妄想强行突围,有人指望符彦卿能说服这义勇军退走。

    “义勇军杀的就是辽人。”符彦卿心想。虽然如此想,他更担心义勇军是不是将自己也顺便当作敌人杀掉。

    符彦卿放弃了杀出重围的打算,还是策马向前,往义勇军帅旗方向行去,待靠近了那面青色大旗,符彦卿让胯下战马缓行,坐在马背上,挺胸收腹,不教对方小看了自己。

    “符相公这是往哪里去?”韩奕远远地问道。

    符彦卿大吃了一惊,他往声音主人处望去,起初见韩奕不过一身普通褐色戎衣,只在胸背要害处放置几块铁甲,手中一杆铁枪斜指地面,左腰悬着一把角弓,另佩一把近战钢刀。

    再瞧面相,见韩奕十分年轻,但生得鼻直口方,双目熠熠生光,虽穿着普通,但在一群精壮之中,显出其卓尔不群之态,只是他的嘴角带着一丝戏谑之意。

    “符某这是要回徐州,不知领拦住老夫,有何指教?”符彦卿早就忘了他并不是第一次见过韩奕,就如同高怀德一般。

    “符公位及将相,小子哪敢阻拦?”韩奕微微一笑,他问身边左右道,“我等何人?”

    “义贼也!”呼延等人呼道。

    符彦卿心想这不是在寒碜自己吗?他好汉不吃眼前亏,遂道:“若是将军无事,符某便要告辞了。”

    “符公稍待!”韩奕抱拳道。

    他挥了挥手,呼延等人会意,呼啸着率众奔那五十余辽人而去,辽人早就被这平地上冒出来的数千人马吓倒了,未来得及反抗,便被一一按倒在地,手起刀落,五十颗头颅便滚落下来。

    符彦卿目瞪口呆,但也无任何不满,辽国皇帝耶律德光虽然放他还镇,但派来的五十辽兵便是监视他的。他担心的是自己英雄二十年,这次恐怕死得不明不白。

    “韩某大营就在不远处,符公远来,路过此处,不如去韩某营中洗去风尘?”韩奕这才转头问道。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符彦卿无奈地拱了拱手道:“那符某打扰贵军了。”

    行不远处,符彦卿来到义勇军临时驻扎处,见营寨里老少*妇人数千人,规模甚是不小,但人马往来,井井有条,营地里中间空旷平地,充作演武校场,一群稚气未脱的军士正在操练。有孩童幼稚,只敢远远观望,并不敢靠近校场半步,想来这是营规。

    韩奕邀请符彦卿入了主帐,命人奉上酒食,但敬陪下手。符彦卿见韩奕恭敬,心中稍安,只听韩奕问道:

    “符公自大梁而来,不知陛下可好?”

    符彦卿心中咯噔了一下,他知道韩奕所问的当然不是辽人皇帝如何如何,而是晋国皇帝石重贵,老脸一红:“陛下已经被辽兵解往辽境,符某无能,不能安邦定国,有愧陛下昔日隆恩。”

    韩奕并无任何失望之意,但他嘴角戏谑的笑意却更浓了。符彦卿年近半百,阅人无数,哪里会不懂韩奕的意思,悻悻地说道:

    “杜威、李守贞二人,身为统兵大将,拥数十万,却裹足不前,卖国求荣,终致晋祚不继。符某与高公手无雄兵,见大势所趋,只好暂时臣服胡虏,以待明主雄起。”

    “好一个大势所趋。”韩奕举起酒杯道,“当浮一大白!”

    符彦卿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侮辱,只听韩奕又接着道:“听闻河东刘公兵强马壮,人望最著。韩某日前已遣使者间道趋往太原府晋阳,愿奉刘公为帝。符公乃国家良将,在军中素有威望,不如也献表拥护?”

    符彦卿内心十分惊讶:“就怕刘公不足以成事。”

    韩奕见符彦卿也有此心,笑问道:“符公是担心辽人势大吗?或者是说,符公这是在观望?”

    符彦卿的老脸又红了一下,被韩奕说中的心事,他急着还镇徐州,正是要在根据地观望等待。他忽然感觉,一把年纪的自己,在这位弱冠领面前,好像没穿衣服。

    这时,韩奕又命人添酒。张氏从后帐中出来,韩奕将她手中酒壶夺了过来:“去将刘参军诸人请来,送一坛酒来!”

    刘德等人鱼贯而入,韩奕一一向符公介绍,众人落座,纷纷敬符彦卿酒。符彦卿虽不善饮酒,勉强应付,他看这势头,这韩领不想与自己为难,但这酒肉招待,很是一番盛情,自己却还未知道韩领的名姓,他又一次觉得自己像是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遂旁敲侧击道:

    “符某感谢韩领及诸位的盛情,只是符某一向不善饮酒,请诸位担待。我见领弱冠年纪,敢问领何方人氏?”

    “符公客气了,晚辈青州临朐人氏。”韩奕回道。

    “青州?”符彦卿满面狐疑,“昔日杨光远据青州叛,符某倒是在青州驻过一段时日。”

    “那一战,符公为我青州除了一大害。”韩奕笑道,“若是朝廷多有像符公这样的良将,我等做无本买卖的,还有活路吗?”

    刘德等人轻笑不语,因为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是贼。符彦卿还是没能想起来:“韩领说笑了。符某归乡心切,家眷俱在徐州,不如就此别过吧?”

    “此地离徐州还有百五十里,四下贼寇多如牛毛,符公虽弓马娴熟,但单枪匹马亦不可不小心。”韩奕道。

    “若是韩领愿送符某回徐州,符某愿厚赠以为义勇军鞍马劳顿,钱两万缗,帛五百匹?”符彦卿道。他英雄一世,身边无一兵一卒,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求人。

    “符公厚意,晚辈受宠若惊,符公方才也应看到我营中老弱亲属不少,我最缺的是粮食。若是符公愿出粮五千石,再加青羊三只,即可!至于钱帛,减半如何?”

    “为何单单要三只羊?”符彦卿很是诧异,韩奕要是张口要三百只羊,符彦卿倒不会有此问。

    “符公不会是跟晚辈计较这三只羊吗?”韩奕道。

    “好,就三只羊!”符彦卿觉世道真变了,自己的脸皮突然变得很薄,只好点头道。

    酒过三巡之后,韩奕见符彦卿早就头重脚轻,看来符彦卿果然不太善饮,就命人将他扶去歇息。

    “军上,为何单单要三只羊?三只羊只能塞牙缝。”朱贵待符彦卿走后,问道。

    “这是符彦卿欠我的旧帐!”韩奕振振有词,补充了一句,“天地良心,并非我有意敲诈。”

    韩奕又想起自己舅舅指天叫骂的样子。

第三十九章 行路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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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奕哥儿,你骗得老夫好苦啊!”符彦卿有些气恼地说道。

    东去徐州的路上,符彦卿终于想起韩领是谁,准确地说这是他留心从张氏口中听来的。张氏被韩奕派去照顾符彦卿起居,她对韩奕感恩,在符彦卿面前当然将韩奕出身来历全说了出来,当然不无夸大过誉之词。

    “符公这是贵人多忘事。”韩奕笑道。

    符彦卿羞惭道:“奕哥儿让老夫羞愧难当。当日我观奕哥儿打猎暗合兵法,将打猎弄得如同行军打仗一般,便知道奕哥儿将来定会有出息,今日奕哥儿能在纷乱之中,团结数千豪杰,真不简单啊!英雄出少年”

    符彦卿现在是真心实意地夸奖,口称“奕哥儿”,并非蔑视,而是表示亲近之意。

    身旁的刘德道:“符公这话对,也不对。我们军上虽年少,然少年老成,谋定而后动,难得能看到他急躁之行。否则在这乱兵之中,我义勇军短短数月,怎能生存壮大?”

    符彦卿打量这数千“盗贼”,虽然称不是精锐无敌,但个个生龙活虎,进退有序,士气尤高。就是那些随军的百姓,个个脸上也难见流民常见的痛苦之状。

    韩奕道:“晚辈向符公公然索要财物,还望符公海涵。在下养军不易!”

    “这是哪里话?”符彦卿豪爽地摆了摆手道,“能在此地重逢奕哥儿,也是有缘。为帅之人,重要的是有功即赏,有过即罚。”

    刚到埇桥地界,眼看就要抵达了徐州,前锋忽然停了下来,有斥候来报:“军上,徐州城外有数万贼军,冯领问军上我军行止。”

    “全军暂停此地驻扎,多派斥候打探。”韩奕命道。

    韩奕见符彦卿有些不安,心知他这是担心城中家眷安危,劝慰道:“贼军既然围城,那就说明徐州仍在令郎手中,否则贼军岂能放着徐州城不入,而在城外日晒雨淋?符公这是关心则乱。”

    “倒让奕哥儿见笑了。”符彦卿脸色稍霁。

    韩奕携符彦卿率军趋往,果然见徐州城外旗帜林动,估计不下两万余人,只是旗号驳杂,兵械不齐,看来也是乌合之众。

    “符公是想强攻,还是文攻?”韩奕问道。

    强攻便是将贼军击垮,这要付出极高的代价,文攻便是借着符彦卿的身份,恩威并用,招抚贼众。

    “奕哥儿不如先遣人招谕贼帅,再作计较。”符彦卿道,“就怕贼帅丧心病狂,不愿自解而去。”

    呼延毫不在乎地说道:“贼寇人数众多,但只是看上去唬人,十分部属,五分为老弱,三分兵械不齐,且不习军法纪律,一分怯懦胆小,不善沙场拼斗,至多一分贼众可堪一用。若换成官军,如此兵力,早就将徐州拿下四五回了。”

    “呼延大哥说的有道理。不过,我们应从战略上藐视一切敌人,但战术上应重视之,不可轻举妄动。命全军戒备!”韩奕命道。

    符彦卿正在思索韩奕方才一席话,贼军也看到了义勇军的旗号,忽然从贼军右翼当中奔出两骑,身后是数百部下。韩奕心中暗道这股贼寇太扎手,连忙命本军应战,那两骑来到义勇军面前,奔不减,直到义勇军设在外围的游骑射出几箭,方才勒马停住。

    “奕哥儿,我是蔡小五!”其中一人呼道。

    “呼延大哥,朱阿三,我是吴大用呐!”另一人也高声呼道。

    韩奕等人在后阵中听到前面回传,喜出望外。不待韩奕说话,呼延、朱贵二人策马奔了出去,将二人迎了过来,朱贵从马背上纵跃,将吴大用扑倒在地,不知道的以为他们二人有深仇大恨,一见面就要拼命。

    呼延站在旁边,裂着嘴直笑。

    韩奕甩蹬下马,急奔奔向前去,与蔡小五热烈地拥抱在一起。蔡小五热泪盈眶:“奕哥儿,天可怜见,你我还有相见之时。”

    “小五,这真是老天有眼,咱们本来还要一起出人头地呢!”韩奕说道,他朝蔡小五胸膛上捶了一拳,“嗯,几月不见,小五倒是长壮了不少。”

    “那日在陈村失散之后,我跟吴大嘴只记得往汴州方向走,以为那样会跟大伙再碰上。没成想汴州去不成了,后来我们就跟一伙人结队,占了郓州梁山。吴大嘴现在是一个头目。”蔡小五道。

    “那你们为何在这里出现?”韩奕诧异道。

    “嗨!”吴大用这时接口道,“我们在梁山听说东南出现了一支义勇军,领名叫韩奕,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专跟我们过不去。我寻思着,这不是我兄弟,还会是谁?所以我跟小五就领着人来寻找,可是你们总是神出鬼没,让我们找不着,所以我们只好入了别人的伙。你们看上去过的还不错,又风光,我跟小五可苦了,差点饿死,你们不知道……”

    呼延连忙将吴大嘴的嘴巴捂住,朱贵在一边埋怨道:“你这张破嘴,怎么总是这么没完没了,还不如当初在杨刘镇死掉算了。”

    韩奕笑道:“徐州外面这伙人,是怎么回事?”

    “这伙人的领名叫李仁恕,急攻徐州三日不下,正无计可施呢。”蔡小五道。

    韩奕将吴、蔡二人引荐给符彦卿,他们二人听说徐州真正的主人在此,颇为惊讶。

    “大用与小五,就留在我义勇军了吧?”韩奕问道。

    吴、蔡二人齐声说道:“那是自然!”

    “我欲送符公入城,亦不愿与贼帅为敌。今我义勇军在此,徐州城中还有符相公的子弟兵,符公又亲至指挥,贼军虽众,亦难奈我何。”韩奕道,“你们二人,谁能为我去当说客,劝李仁恕退去。”

    “我去!”吴大用与蔡小五二人齐声说道。

    吴大用推搡了蔡小五一把:“还是我去,我跟李领能说上话,你还是在这待着吧!”

    韩奕颌道:“那就大用去吧,只要他们自动解去,我保证不会主动攻击他们。”又转问符彦卿道:“李仁恕等先前攻击过徐州,城内子弟兵应有死伤,相公有何谕示?”

    符彦卿道:“依你所言,只要他们退去,我既往不咎。”又晒笑道:“如今天下大乱,谁又会顾得上这个?”

    吴大用领命,骑马驰回徐州城下,与那位叫李仁恕的领见面。约摸半个时辰之后,吴大用领着一骑驰来。

    来使驰到近前,找到了正主,正要下拜,韩奕用枪尖指着使者,拦住道:“符相公在此,先拜此地主人!”

    韩奕给足了符彦卿面子,符彦卿摆了摆手道:“奕哥儿是义勇军主帅,先拜韩领。”

    两人相互推辞,那来使一时僵在了当地。韩奕道:“我义勇军不过是先锋小卒,符公乃大军主帅,韩某哪敢托大?就是不知符公中军与后军何时能来此?”

    符彦卿心思飞转,原来韩奕佯言他是自己的先锋,声称还有大军来此,只是为了恐吓使者。符彦卿向韩奕投去赞赏的目光,口中顺理成章地说道:“徐州危急,大军日夜兼程,今夜便会到此,韩先锋稍安勿躁。若是不能招抚,韩先锋再与敌决斗。”

    那使者闻听此言,连忙下拜道:“奉鄙上李大领之命,小人拜见符相公与义勇军大领。”

    “尔等包围我徐州数日,意欲何为?”“主帅”符彦卿厉声质问道,他久为上位者,即便是不说话,也是不怒自威。

    “相公明鉴,我等沦为盗贼,并非天性使然。朝廷无道,北寇南下,我等黎民百姓无依无靠,但为生计之故。”使者道。

    “今我率军还镇,尔等还不退去,这是想与我交战吗?”符彦卿喝问道。

    “相公息怒!”韩奕劝道,“我义勇军壮士当初也是为了讨口饭吃,这才团结起来。韩某料这股贼寇也是不得以而为之,相公不如宽大为怀,令其自动退去。”

    符彦卿的演技也相当出色,他对着使者冷哼道:“去告诉尔主,若不退走,定斩不饶!”

    使者怏怏而归。待使者走了,冯奂章道:“看来这股贼寇未战心怯了。”

    蔡小五插言道:“义勇军的名号早就通传东南诸支人马,李大领攻徐州多日,人困马乏,部下又多老弱,应该不会铤而走险。”

    正在这时,刘德兴冲冲的从后军奔了过来,在韩奕耳边附语了一句,韩奕大喜道:

    “快让李威过来见我!”

    “李威回来了?”左右诸人闻言皆聚拢过来。李威早就身负使命奔赴河东,这也关系到诸人的前程问题。

    从后军中奔出两人,当先的正是韩奕的牙兵都头李威,他满面尘色,衣冠甚是不整,见到韩奕,下马便拜:

    “属下幸不辱命!”

    韩奕下马,亲自将李威扶起来道:“李兄弟辛苦了。”

    “属下肩负重任,不敢言苦。”李威道。韩奕见他面有喜色,心中大定。

    他的目光越过李威的肩头,见他身后正站着一位商贾打扮的中年人,这人表情似乎错愕了一番之后,才恢复平静。

    “此乃晋阳钦使。姓李名晖,乃晋阳陛下亲校。”李威引见道。他将“陛下”二字咬得极重,这陛下当然是不久前称帝的刘知远了。

    元气肇开,树之以君,天命不恒,人辅以德。

    故商政衰而周道盛,秦德乱而汉图昌。人事天心,古今无异哉。

    今内外崩溃,戎狄南寇,华夏惊骇,昊天不吊。又中原无主,致黎民流离,饥饿遍野。茫茫生灵,僵尸仆地,流血成川,涂炭万千,处水深火热之中也。

    ……

    朕虽处河东偏僻,听闻噩耗,深激愤结,扼腕悲泣,羞于苟且。遂团结豪杰部曲,聆闻卿士贤谋,招抚流亡义士,欲拯溺救孤,除暴安良,解万民于倒悬之境。非朕之德跃于诸贤之上也,非朕之力远在诸雄之上也,盖穷朕绵帛之力耳。

    烈士暮年,壮心犹在!率自河东带甲者百万,兵汾塞,招贤纳士,以匡汉威!

    ……

    昔耿纯焚庐而向顺,萧何举族以从军,皆审料兴亡,能图富贵,殊勋茂业,翼子贻孙,转祸见机,决在今日!

    凡草莽豪杰之士,元旧勋将之臣,既闻朕檄,若能诣辕门而效顺,开城堡以迎降,豪杰义士授其官爵,长官元旧则改补官资,百姓则优加赏赐。

    ……

    诸道应申严法令,不得焚庐剽掠,但抚所在生灵,各安耕织。朕恭行天罚,罪止元凶,止诛杀契丹使监,其余元错不问,既往不咎。

    檄到如律令!

第四十章 徘徊

    新皇帝刘知远的檄文,可谓是堂堂正正,酣畅淋漓,又是大义懔然。

    其中还有拉拢诱惑之辞,一边是拉拢各道藩镇、刺史,另一边就是拉拢像义勇军这样的武装,哪管这些人曾经做过什么。韩奕听刘德大声读完檄文,这位名叫李晖的钦使,从包袱中取出一份赭黄色的圣旨,耀武扬威地唱诺道:

    “义勇军韩奕等听旨!”

    韩奕愣了一下,虽然这本是他预料之中,但真到了刘知远使者带着圣旨来到自己面前时,他有些愣神。刘德在身后扯了一下他腰上的革带,韩奕这才恢复神明,连忙跪下,身后左右皆跟着跪拜。

    这立刻突显出符彦卿的特别来,他现在身份尴尬。此时此刻,符彦卿想起韩奕曾经讥笑他“大势所趋”,也跪拜在地。又换了主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东南义勇军领韩奕,年少豪杰,忠贞恭良,敢为天下先,能倡诛杀北虏监使,护翼一方百姓,朕心安慰。故,特授韩奕义勇军马步都指挥使之职,充东南行营招讨使,以便招抚流亡,其下豪杰义士,皆有出身,悉听卿愿。

    钦此!

    “万岁、万岁、万万岁!”义勇军自韩奕以下,全都高呼万岁。个个摇身一变,从贼寇变成了朝廷军将,这高呼万岁声,当真是地动天摇,虎啸龙吼。

    呼延嚷道:“看来我离节度使的职位更接了一步。”

    朱贵在旁小声地嘀咕道:“那得我们军上官位再升些才行,跟着军上,有衣穿有饭吃有官做。”

    吴大用与蔡小五两人则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出人头地关键在于跟对人!”

    陈顺暗想:这身登上流,是不是太简单了些?天下义,军上将来定会得到更高的官职。冯奂章则是钦佩韩奕计划缜密,一切似乎都在这年轻领的掌握之中。

    只有刘德不动声色,自从认识了韩奕,他就认为韩奕并非凡人,难得的是韩奕极有智谋,跟刘德在许多事情看法上一致。倘若不是韩奕本质善良,要不然刘德会认为韩奕是大奸大恶之辈,因为聪明人要做起恶人,那威力惊人。自从当初在兖州城内的一番交心,韩奕行事手段也生了变化,为了生存也会向无辜之辈举起屠刀,所以他们都很好地活下来,并且都有了好前途。

    韩奕内心既觉得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在这乱世之中,不管什么豺狼虎豹,还是阿猫阿犬,只要对实力最强者表示臣服,就有荣华富贵可享。

    “韩招讨使,还不接旨?”李晖扬着下巴笑道,脚下众人的神色都在他的观察之中,这让他觉得很是得意。

    “臣韩奕领旨!”韩奕恭敬地接过圣旨,将圣旨交给刘德,对李晖说道,“钦使远来,鞍马劳顿,在这荒野里,卑职有失礼仪,还望钦使海涵一二。”

    李晖微微颌道:“招讨使客气了。”

    他脸上虽然想努力表现出和蔼可亲之态,但却掩饰不了他骄横的神色。韩奕并不在意,悄悄给刘德使了个眼色,刘德早有准备,像是变戏法地送上一个包袱。李晖拿在手中掂了掂,份量不轻,他推辞了一二,笑容满面地收下,对韩奕等人的态度立刻生了极大变化:

    “招讨使真是年轻有为,贵军天下义,主上十分欣慰。李某预料,待主上入汴,招讨使定会加官进爵,到时招讨使还要提携李某一二哦。”

    韩奕道:“钦使客气了。”他猛得拍了自己的脑门,恍然道:“韩某真是健忘!失礼、失礼!”

    他将符彦卿引到李晖面前,介绍道:“这位是符相公!”

    “可是武宁节度使符令公?”李晖讶然道。

    “不才,正是符某,不敢在钦使面前托大!”符彦卿道。他本就准备回徐州观望局势,遇到了韩奕,也加深了他向刘知远称臣的打算,方才听了那檄文,是又惊又喜。他也见惯了大风大浪,改朝换代对他来说,并不足奇。人人皆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李晖听符彦卿也在这里,他不敢在符彦卿面前托大,躬身说道:“符公一门皆是良将,主上时常念叨您?今日李某能在此处见着符公,也是天庇我主,不知符公何去何往……”

    符彦卿连忙接口道:“中原无主,百姓困顿,唯有河东刘公能佑我等,符某正欲返回徐州,为刘公牧守一方州郡,正欲遣使觐见刘公。”

    符彦卿这话表明了自己的臣服之心,李晖心中大笑,这对他来说也是大功一件,极为恭敬地说道:“符公何必如此劳顿?李某既然来到了徐州地界,待劳扰二日,愿顺道携符公表章返河东。”

    韩奕插话道:“钦使稍待,有贼寇数万围困徐州,符公正与韩某招抚这股人马。”

    待李晖与韩奕等人趋往前沿,李晖见贼寇部属极多,心生俱意。刘德笑道:“军上可令我义勇军全体将士,高呼万岁十遍,贼寇必然退去。”

    冯奂章道:“不如再加一策,找来一段白绢,裂成大旗,上书一个‘符’字,徐州城内军民见到此旗,必会遥遥呼应,令贼寇胆寒!”

    左右皆认为可行,唯有呼延不满:“怎的如此麻烦?卑职领着一队人马,杀过去,将李仁恕擒来就行。”

    “钦使以为如何?”韩奕问道。

    “李某无意干扰军务,悉听尊便!”李晖道。

    韩奕又问符彦卿:“符公以为如何?”

    符彦卿手捻胡须,心中感喟韩奕恭敬,略想了想道:“攻心为上!贼寇与我等对峙,并不攻来,观其阵营凌乱,人声鼎沸,想来已生俱意。若施此攻心之计,我军亦无损失,若是此计不成,再杀将过去也不迟。就是两军对峙长一些时日,贼寇也会断炊困顿,亦会自解而去。城中还有我数千子弟兵,依符某看,义勇军稳操胜券!”

    符彦卿果然知兵,这天时、地利、人和皆备。当下,义勇军找来白绢一匹,割成几段,用马血书上“符”字,树成旗帜,让一队骑兵绕着敌营飞奔。

    “万岁、万岁!”义勇军数千人齐声高呼。

    这一次更是地动山摇,声嘶力竭,那贼寇本是乌合之众,听到如此呼声,以为朝廷大军真的就要到了。徐州城内守军,看到数面“符”字大旗,以为自己的当家人亲至,也跟着欢声雷动。

    韩奕亲率义勇军马军,奔至贼众面前,疾驰如风,阵前耀兵以示威。那李仁恕见左右都有俱色,人心惶惶,遣心腹数人来到义勇军面前,乞求赦免。

    韩奕等人,包括符彦卿与李晖等人,并不想跟这贼众撕破脸皮,遂当众盟誓,那李仁恕这才解围而去。

    看着贼众远去的背影,韩奕心想:“不知这伙人又要到哪里去祸害?自己是不是刚上任便失职?”

    那李晖却对韩奕大加赞赏:“招讨使真是智谋过人,不战而屈人之兵。”

    韩奕抱拳道:“全赖主上赫赫威严及符公英名,方有此功!这也是我部参谋军校献计使然,卑职不过是遵循而已,钦使过誉了。”

    符彦卿见韩奕虽年少,却有城府,并不因此沾沾自喜,场面话说得也漂亮,照顾钦使李晖与自己的面子,心中对他又高看了一层。

    遥望徐州城,符彦卿想起自己的儿子,他心想若自己的儿子也能如韩奕一般英武且谨慎多智,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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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据《资治通鉴》等记载,历史上,符彦卿这次还镇时,身边只有数十骑契丹兵,以致符彦卿沦为数万群盗人质,但徐州城中守军并未屈服。群盗只好乞赦其罪,符彦卿与之誓,乃解去。这里是笔者根据这段史实演义而成。

第四十一章 徘徊

    徐州城门大开,城内军民竞相出城迎接。

    韩奕命呼延等在城外安营扎寨,自己随着符彦卿往徐州城门口行去。一阵锣鼓喧天,从城内奔出一队人马,为的正是符彦卿之子徐州牙内都指挥使符昭序。

    “孩儿拜见父帅!”符昭序在城门口拜道。

    符彦卿手指李晖,对着儿子说道:“这是主上钦使,快来拜过。”

    符昭序不知主上是何人,父亲有命,不敢不拜。李晖打量了他一眼,见他甲胄在身,在数万贼军围城之下仍坚守得住,恭维符彦卿道:“真是将门虎子,符公为朝廷又生了位良将。”

    符彦卿摆了摆手道:“钦使莫要取笑老夫,此子若有韩招讨使一半智谋手段,足矣!”

    “符公如此说话,卑职羞愧难当。”韩奕在身后说道。符彦卿指着自己儿子说道:“此乃我儿昭序,比韩招讨使年纪稍大,至今一事无成。老夫另有一子名曰昭愿,还在冲龄。昭序,见过义勇军马步都指挥使韩将军。”

    符昭序见韩奕年纪轻轻,却成了将军,又想起近来传闻沸扬的义勇军,吃了一惊,连忙收起不恭之心:“拜见韩将军!”

    韩奕早就从马背上潇洒地跳了下来,在符昭序下拜前,就拦住道:“符兄如此,折煞小弟了。”

    符昭序见韩奕亲切随和,谦让道:“不敢与将军称兄道弟。”

    符彦卿在一旁笑道:“韩都指挥使怕是瞧不起我儿喽?”

    韩奕暗骂,口中说道:“是韩某高攀了。”

    “哈哈,若是你与我儿兄弟相称,那么老夫就称你一声韩侄了!”符彦卿笑着道,他向韩奕示好,也让韩奕无法拒绝,果然是老谋深算。

    入了徐州城,韩奕与李晖二人被带到符彦卿私第,符彦卿要为他们二人接风洗尘,以尽地主之谊。

    朱门酒肉臭。符彦卿其实在徐州没住多少时日,他去年刚移镇徐州,便又被召去河北抗击契丹,即便如此,他在徐州的宅第也是一片高墙大院。

    符昭序领着韩奕,穿过主宅,入了后花园。正是桃李芬芳季节,三五株桃李第次开放,与粉墙、假山、亭台装扮着这并不大的花园,别有一番匠心。

    “韩将军,我爹吩咐,让你先洗漱一番。一切使唤,将军只管吩咐丫环家丁。”符昭序道。

    “草莽之人,没有那么多讲究,符兄客气了。”韩奕拱了拱手道。

    符昭序沉吟了一下,脸上一丝玩味的表情一闪而过:“将军客气了。”

    韩奕称他为兄,他也坦然自若,内心之中虽有些瞧不上韩奕,但还保持着高门将家的风度。

    高门大户就是不同,韩奕跟着符彦卿入城,一直到这小院,只是在城门口与城内军校、官吏寒暄了几句,他刚来到符家安排的院落,丫环仆役就准备了热腾腾的洗澡水。

    韩奕将自己脱得光光,跳进木桶之中,桶中温度适中的水,浸润着他的肌肤,让他浑身舒坦。雾蒙蒙的热气升起,韩奕透过雾气看不清身边的一切,他在思索这几个月以来所生的一切,觉得如同这雾里看花,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我要的到底是什么?这就如同他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一样,让他茫然。所以他选择了顺其自然,为了生存,他杀人,为了更好地生存,他向刘知远称臣。刘知远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过客。

    为父报仇雪恨,这当然是韩奕的一个明确的目标,可是如果仅仅是以命抵命,那么韩奕早就杀了不止一百个辽人。

    或许我应该穷一生之力,寻找到那幅神秘古画中的少女,问问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韩奕心想。

    热气蒸腾,弥漫着整个屋子,温水洗去了他的征尘与疲倦,韩奕竟睡着了。睡梦中,他感觉有人在轻柔地抚摸着自己,他睁开眼睛,见两位丫环正在给自己擦洗身子。她们皆是二八年纪,秀色可餐,身上的轻纱将曼妙的躯体峰峦衬托得令人遐想无限。

    韩奕可从未接受过如此服侍,颇不自然地挥了挥手道:“两位姑娘,退下去吧!”

    丫环们掩口轻笑,从雾气中退出,在屋外窃窃私语。忽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将军,奴给你送干净的衣裳来了。”

    韩奕听出这是张氏的声音,他接口道:“送进来了吧!”

    张氏放下衣服,规规矩矩地离开内屋,她知道韩奕很介意**裸地被女人服侍。韩奕擦洗干净,换上干净的戎衣,来到外屋。张氏迎上来,一边帮韩奕系上革带,一边说道:“那两个丫头被奴支走了,想来将军不喜欢。”

    “为什么?咱们在别人家里为客,不要惹主人不高兴。”韩奕奇道。

    “将军年轻英雄,又生得英俊,人品又好,只有名门闺秀才能配得上将军。那两个丫头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耻笑将军没见过世面!”张氏气愤地说道。

    “呵呵!”韩奕笑了笑道,“我本来就是乡下小子,她们说的没错。人生来虽贵贱有差,但重要的是自己要看得起自己,否则只能一山望一山高,贪欲不足。”

    “将军所言虽是至理,但……”张氏又想起自己的悲惨遭遇,“幸遇将军,要不然奴家是生不如死。世上要是多些像将军这样的好人,就会少些祸事。”

    韩奕不想让她沉浸在痛苦回忆中,岔开话题:“刘参军诸人,现在在做什么?”

    “刘参军说虽然符公向将军示好,但亦不可不防,他跟呼延、朱贵、陈顺等人都留在城外军营,不敢懈怠。”张氏回道,“又怕将军无人服侍,就差我来此。”

    “哦!”韩奕点头道,“刘参军真是大才。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这人老不正经!”张氏脱口而出,脸上飞上了红霞。

    韩奕嘿嘿一笑,那刘德人老心不老,有些色眯眯的,他见韩奕只是将张氏当作下人看待,便常常借故凑近张氏跟前说话,自然少不了挑逗几句。

    符府下人来请,韩奕交待张氏几句,便跟着下人往宴堂行去。又一次穿过那片小花园,几束桃支伸向园外,摩挲着粉白的院墙,一阵清脆的笑声吸引了韩奕注意。

    只见桃李掩映之下,一个绿衣女孩,不过六七岁的年纪,生得人比桃花娇,虽然纤弱幼稚,怀中却抱着一个婴孩。那婴孩正被她逗得咯咯直笑,白嫩的小手胡乱地抓着,将那绿衣女孩儿双髻扯乱了。女孩威胁道:“你再乱动,我便将你扔了。”

    女孩儿嘴里威胁,脸上却挂着笑意。那婴孩并不知这是威胁之语,嘴巴里只知道呀呀地叫着。

    韩奕觉得有趣,就站在回廊中笑眯眯地看着。身后传来一声轻喝声:

    “大胆!你是谁,为何在此处?”

    韩奕回头,见不远处正站着一位身着红罗裙衫的女子,十**年纪,亭亭玉立,体态端庄,风仪瑞淑,粉腮红润,秀眸惺忪,芳菲妩媚。从这个女子式来看,她应当是一位少*妇人。

    韩奕的目光只在红衣少*妇身上一扫而过,不敢让对方觉得自己无礼,为他引路的符府家丁冲着这红衣少*妇躬身道:

    “回大小姐,这位将军乃相公贵客,小的正引他从侧院过来赴宴。”

    “哦?”红衣少*妇诧异道,“不知这位将军位居何职?”

    “在下暂领义勇军马步都指挥使之职,充任东南招讨使。打扰了贵府。”韩奕听说此女便是符家大女儿,心中一惊,说道,“方才见这女孩儿与婴孩有趣,便多看了一眼,失礼、失礼。”

    “将军过谦了,既然是家父贵客,还请将军原谅我方才无礼。”红衣少*妇闻言微微一愣,盈盈一拜,并且让开了道路。

    韩奕见这符家大小姐年轻貌美,但胜在体态端庄,又谦让知礼,并未有盛气凌人之状。他心中暗道,这位符家大小姐,果实与众不同,只可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小将告辞了。”韩奕拱了拱手,跟着家丁往宴厅走去,走过回廊转折处,偶尔瞥见那红衣少*妇正行着注目礼。

    符家宴厅,高朋满座。

    除了踞坐在正中央的钦使李晖,符家父子、牙校,还有徐州城中的大小官员、缙绅,及若干文士。

    知客仆役一声唱诺,宴厅里里热烈的交谈声立刻停了下来。众目睽睽之下,韩奕走了进来。这是他第一次踏入上流宴会,迎来的只有不解、怀疑与耻笑,耻笑的多半是因为他的来历和身上的普通戎衣。

    方才符家大小姐正是因为他这一身普通戎衣在后院中出现,才喝问他身份的。他要是穿着体面,或是穿上一身将校铠甲,符大小姐或许就不会质问。

    “韩老弟来迟了,应当罚酒一杯。”李晖被众星捧月般围着,他原来不过是一位军校罢了,只是因为主子当了皇帝,自己身负钦命,就成了众人巴结的对象,被符彦卿安排在主位落座,心中很是得意。

    符昭序引着韩奕就席入坐。韩奕踞坐在席位上,面对众人的目光,不卑不亢,举杯道:“钦使有命,卑职敢不应命吗?”

    他仰起脖子,将酒灌入腹中。

    “好!”李晖抚掌赞道。钦使金口一开,众人也跟着说:“好!”

    “此杯乃卑职敬钦使,感谢钦使不远千里来此传旨,我义勇军全体将士对钦使感激涕零。先干为敬!”韩奕又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冲着李晖邀道。

    李晖谦让一番,也一饮而尽。厅中众人又都讨好似地说:“好!”

    不知好在何处。

    韩奕又欠身道:“符公好客,小将敬符公一杯。”

    符彦卿也举杯道:“符某素不喜饮酒,但韩侄说话,老夫怎么说也要饮上一杯。你若是再自称末将、卑职,那就显得太生份了。”

    “符公厚爱,小侄不敢太矫情。向符公祝寿!”韩奕举杯,高声说道。

    厅中众人既见钦使对韩奕颇为敬重,又见符彦卿呼他为侄,不得不对韩奕尊重了一些。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将李晖与符彦卿二人捧上了天。李晖有些飘飘然。符彦卿面上喜色只是一闪而过,他一个劲地向李晖劝酒。

    酒过三巡,李晖经不起众人你一杯我一杯地敬酒,面色通红,说话的舌头也大了些。喝高了,便迷乱了心性,李晖当众搂起两个伎女,其状为众人所窃笑。

    “符公……你好客,本使……感激不尽……乐不思蜀啊!”李晖说道。

    “那钦使就在我徐州多住些日子。”符彦卿赔笑道。

    “呃……”李晖打了个酒嗝,“符公的奏表……”

    “钦使勿急,符某很快就会撰表。”符彦卿连忙接口道。

    “好、好、好!”李晖站起身来,搂着身边的伎女,晃晃歪歪地离开了。

    众人起身目送着李晖离开,符彦卿转过头来,见韩奕刚将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

第四十二章 徘徊

    韩奕见宾客都6续告辞,也回到城外义勇军营地。

    符彦卿说话算话,不仅将答应给义勇军的钱粮送到,还送来一些酒食,慰劳将士。呼延等人都在营帐中大吃大喝,就连冯奂章也敞开了怀往腹中灌酒,义勇军找了刘知远做靠山,有了出身奔头,大伙都很兴奋。

    “老弟,属下敬你一杯!”呼延见韩奕刚出现,便拉着他吆喝道,称呼却是不伦不类。

    “你们喝吧。”韩奕一把将他推开。

    “军上似乎有些不乐?”刘德放下酒杯问道。

    “我并非不乐,我观符彦卿情状,他似乎还在观望之中,看来徐州也非我等久留之地。”韩奕说道。

    刘德道:“如今刘公虽已经称帝,要说实力,非刘公不敢称第一,要说威望、资历,刘公亦是天下之。只是后事难料,刘公仍龟缩河东,想来符彦卿也不想在局势未明的情况下,冒然称臣。他与我们不同,我们一无所有,东奔西走,能有个盼头就是万幸了,符彦卿家大业大,一招不慎,就是满门皆输。”

    呼延说道:“这些事情,是你们聪明人考虑的,我呼延唯军上钧令是从!就是你让我现在领人杀进徐州城内,取了符彦卿项上人头,那也行!”

    “大哥又胡说八道了!”冯奂章摇头道,“须知我们在徐州为客,符彦卿对我等已算是客气了,你若是胡说,岂不是为我等招惹是非?莽夫!”

    呼延被冯奂章弄得下不了台,朱贵也道:“在这件事上,冯老四说的对。自从在宋州遇上符彦卿,军上处处尊重符彦卿,护送他回徐州,你要是再胡说八道,那真要坏事了。能跟符彦卿攀上交情,不会有坏处的。”

    呼延双眼圆瞪,只得道:“好吧,我这嘴只用来喝酒吃肉,不说话!不能抢了吴大嘴的活计。”

    “我招谁惹谁了?”吴大用表示强烈不满。

    众人哄然大笑。刘德对众人说道:“符氏一门世代为将,符彦卿之父秦王符存审,从武皇征战,战功赫赫,其九子俱为良将,亲朋故旧数不胜数,如今符彦卿又历唐、晋两朝,亦是当世重藩大将。此等人物,岂能小视?军上与符彦卿交好,为的是今后仕途,也包括诸位将来的前途,须知官途复杂,多一些知己、益友,只有好处。官场亦是沙场,诸位只需听命就是,不必多想,更不可造次。”

    “军上,我等该怎么做?”吴大用问道。

    “我虽对符彦卿有恩,但符彦卿亦以钱粮助我,这对我等来说可谓是久旱逢甘雨,帮我大忙,两家恩义算是清了。符彦卿眼下正观望,我等不便久居徐州,我欲率军驰往毫州,以毫州为根据地。在毫州整军,训练部曲,严明纪律。我义勇军将士虽个个都是好汉,对付散兵游勇尚可,但还称不上精锐。”韩奕又指了指面前堆着的杯盘碗筷,“今后军营之中,切莫日日盛宴,军人们都看着呢。若做不到与军士同甘共苦,关键之时,军士亦不能效死。另外,符彦卿送来的钱帛,赏给全军,我分文不留,今后凡有斩获,亦是如此。”

    “遵令!”众人齐声说道。

    当下,韩奕任命刘德为都押牙,参谋军务大小诸事;以陈顺为马军都指挥使,冯奂章为马军都虞侯,领五百马军;以呼延为步军都指挥使,朱贵为步军都虞侯,领两千步军;以李威为牙军指挥使,掌五百牙军。

    “吴大用与蔡小五二人,新归我军,但此前并未立有功劳,暂时在我牙军效命,充任都头之职。待将来立功,我再行擢拔。”韩奕最后道,“本军有功即赏,无功则无赏。”

    蔡小五道:“军上公道!属下必会誓死效命,不敢迨误军令。”

    吴大用也道:“跟着军上,不愁没有机会升迁。”

    只有郑宝不满意,他嚷道:“我也要当兵!”

    “我看等你毛长齐了,再说吧。”吴大用笑道。徐宝不知其意,仍叫嚷道:“我在随军大营中,也找了一班年纪相仿的,他们跟我比武艺,人人都比不上我。要不哥哥封我做他们的领?”

    “我看也行!”刘德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说不定不出几年,这些少年人当中就会出现猛将。”

    韩奕知道刘德的意思,这跟近世收义儿即养子之风一脉相传。武皇李克用部下就豢养有“义儿军”,此义儿军的领就是符彦卿之父符存审,属精锐中的精锐,用于冲锋陷阵攻坚拔锐。

    他想了想,便点头答应,郑宝便高兴地出了帐,去训练他的少年军了。那些少年不是孤儿,就是义勇军军士之子,是韩奕让他们在饥饿流离中活了下来。

    “承蒙诸位看得起,听我军令,而今又各有出身。但将来会是如何?要想真正出人头地,还是沦为平庸,全凭自己。”韩奕扫视左右。

    李晖还在徐州城内被当成菩萨一样供着,天天好酒好肉,一班乐人、美女围着,乐不思蜀了。

    韩奕在徐州休整了三天,就带着自己的部下驰往毫州。符彦卿听说义勇军不告而别,暗笑韩奕太过小心,他后来常三头五回遣人送些财物,以示恩义。

    三月初的光景,正是暮春季节。

    义勇军所过之处,人烟却是稀少,疯长的野草丛中,庄稼难得一见。东南兖海群盗猖狂,淮北也是如此,淮北贼帅又有许多投奔淮南唐国。闻义勇军奔来,又见义勇军旗帜鲜明,军士健壮,行动有序,群盗又听说过义勇军的威名,纷纷望风奔逃。

    行至宿州北的濉水,蔡小五来报,一支军队挡在河对岸,当中一面大旗,书着“赵”字。

    “此乃宿州防御使赵凤。”向导说道。

    “赵凤?”刘德稍吃了一惊。

    “刘都押牙知道此人?”韩奕问道。

    “只是有所耳闻,此人原本也是举童子出身,但本性凶悍,以杀人暴掠为事,沦为贼寇。后来又依附赵延寿,因而也就是投靠了辽人,常在北边为将。此番辽人入汴,他大概是被辽主任命为宿州防御使的。探马报告说,毫州眼下也属他管辖。”刘德回道。

    “军上,我等要在毫州站稳脚跟,必须与此人一战。”冯奂章进言道。

    “令全军戒备。”韩奕当即命道。

    双方暂时隔濉水相望,义勇军正在准备渡河浮桥。宿州军中,奔出一将,正是宿州防御使赵凤,他隔河呼喊:“尔等退去,否则我军将半渡而击,令尔等败亡。”

    义勇军不管不问,继续砍伐树木,制作浮桥。宿州军隔着河放箭,阻拦义勇军铺设架浮桥。

    韩奕皱了皱眉头,蔡小五道:“军上,不如我领一班水性不错的好手,自下游泅渡,从其背后杀去?”

    “这太过冒险。”韩奕道,“我若是赵凤,也会有所防备。待天黑之后,再施此计。”

    于是,韩奕只留冯奂章停驻在此,大部人马退后五十里安营扎寨,一边继续移地制作浮桥。

    子夜时分,韩奕又率众南趋,命人趁着夜色潜过对岸,将揽绳拖着架浮桥架设起来,刚开始架设,对岸火光大起,杀声四起。

    赵凤早有防备,经过短暂的交战,义勇军不得不放弃渡河。韩奕心里却很高兴,这本就是他预料之中,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蔡小五挑选了百来位黄河岸边长大的军士,从下游五十里处,悄悄地渡河。两军正面的交战极好地掩护他们的行动。

    赵凤的游兵骑着马沿着岸边巡视,蔡小五趴在芦苇丛中一动不动,黑暗中的他的一双眸子正燃烧着火焰,在家乡青州时,他不止一次这样耐心地潜伏,等待出手的一刹那间。他满足于这种捕猎的快感。

    “布谷、布谷!”他用手捏住喉咙,出信号。

    部下箭手,纷纷握弓在手,几十只箭矢飞向了岸上,一什宿州军斥侯一个不拉地倒在地上,几声惨叫声迅消失在风声中。黑暗中,一百位义勇军壮卒,跟着蔡小五猫着腰上了岸,蔡小五跟另外九位部下,都换上宿州军的戎服,大模大样地溯河而上,奔向敌营,其余人则沿着河滩并肩行走。

    “什么人,站住!”刚接近敌营,黑暗中有人喝道。

    “自己人!”蔡小五佯称道,心中却觉不妙。

    “暗号?”黑暗中又有人问道。蔡小五定眼往黑暗中一瞧,见一棵柳树下站着两人,定是宿州军的暗哨,他一边走近,一边说道:“大哥,今夜的暗号就是……”

    刀光从他的手中激射而出,当面的一位当场被砍成两截,另一位站的地方稍后,立刻转身就逃,口中大喊道:“义勇军袭来了!”

    蔡小五可不想让自己将立功的机会白白地浪费,让人耻笑,他当机立断,大喊道:“兄弟们,随我杀进敌营!”

    一百条汉子随他向敌营冲刺而去,个个连皮甲也都没有,甚至舍长兵器,而用一把钢刀,全凭一股热血勇气,与敌近身搏斗,不要命地拼杀,立时吓坏了辕门外的守军。蔡小五一手提着一个小卒的头颅,一手持着闪着血光的钢刀,踢翻了火堆,引燃了柴草,火光立刻照亮了夜空,火光之下,他年轻刚健的身躯,披头散,如同恶魔,令敌军丧胆。

    “恶魔!”敌军惊呼道。

    对岸,韩奕望见敌营火光熊起,命全军立刻渡河。

    敌帅赵凤从睡梦中惊醒,一边命人清剿从背后杀入的义勇军,一边命令阻止义勇军渡河。

    但是仅仅一百义勇军勇士,已经将宿州军军营搅得天翻地覆,混乱中敌军不知道来袭者到底有多少,相互践踏者又有不少。

    呼延见渡桥刚抵对岸,桥头的己军军士被涌过来的敌军推挤进河水中,心中焦急,他挥舞着大刀奔向前去。

    “呼延在此,谁敢阻我?”呼延大喝一声,如同晴天霹雳,在敌军耳畔炸响,令敌惊惧。

    大刀大开大合,身前左右无人能抵他一招半式,刀下几乎没有活口,不死也将会是重伤不治。敌军只能用箭射他,大半被他用密不透风的刀势劈开,却有一支箭羽插在他的肩窝上,刀势为之一滞,韩奕担心他安危,一边命骑军下马用密集的箭阵反击,一边命步军加紧渡河。

    呼延的神勇,既令义勇军士气高涨,又让敌军如同见到一个凶神恶煞。朱贵领着部下从渡桥登上了对岸,立刻杀入了敌营,陈顺、冯奂章、吴大用等,也紧跟着鱼贯而上,个个争勇向前。

    马军一旦过了河,立刻挥起它横冲直撞的气势来。冲天的火光与呐喊声中,韩奕一马当先,纵马越过熊熊的烈火,如离弦之箭刺入敌阵之中,手中的铁枪在人群中搅动着。

    箭矢在他身侧一晃而过,他的耳畔只充斥着铁枪刺入**的嘶裂声,还有一枪刺中目标时的充实感。喷涌而出的鲜血浇灌着坚实的土地,也浇热了所有人的心房,夜晚的凉风将腥气升腾起来,笼罩在敌我双方的头顶。

    战马长嘶,人肉组成的堤防迅地崩塌,在血与火的考验中,义勇军跟着自己的统帅奋勇向前,将敌营踩得稀烂。

    韩奕掉转马头,笑傲于刀枪丛林中,那面帅旗立在他的身后正猎猎作响。敌军的惨叫是他最爱听的声响。不是你死,便是我死,韩奕当然选择前者,只有适者才能生存。

    “人在旗在!”韩奕对旗手说道。

    “是的,将军!”旗手坚定地回答道。

    “旗失头亡!”

    “遵命,将军!”

    韩奕挥起佩刀,用刀背砍在部下们身上的皮革上,留下一道印痕。部下们感到羞愧,因为帅旗总是奔在他们的前头。

    知耻而后勇,挨打的将士们疯狂地掉转头去,扫荡着敌营残余。

    汹涌的洪水冲破了堤岸,宿州军立时崩溃,赵凤见事已不可为,带领亲卫南奔回宿州,丢下的辎重亦有不少。剩下的宿州军,不是被杀,就是跪地投降。

    天亮时,蔡小五已经满身鲜血,全身受创不下七处,身旁勇士活着不过二十余人。

    韩奕扶起蔡小五道:“这是我义勇军的又一猛将也!”

    蔡小五却毫不在乎自己身上的创伤,道:“要当就当天下第一猛将!”

第四十三章 徘徊㈣

    毫州城曾陷入“贼”手,被掳掠一空后,只剩下百来户人家。

    韩奕便自封为毫州留后,在毫州安顿下来,一边整顿部曲,一边安集流民,恢复生产,严明法纪,短短半月,毫州方圆百里安定了下来,四方百姓争相来此地居住生产,但也只是恢复点人气罢了。

    清剿了毫州地界的流寇,又有不少散兵游勇前来相投,韩奕挑选精壮编入义勇军。又挑勇士五百人,均为勇敢骁勇之士,待遇优厚,号为“陷阵营”,令蔡小五掌管。

    然而当义勇军占据毫州不久,辽将高谟翰领三千兵马攻来,加上退居宿州的赵凤,共四千兵马。此时义勇军连毫州城隍都未修复完毕,只能野战。

    三月的艳阳,晒得人舒适,但在太阳底下久了,也晒得人头晕目眩。战旗之下,韩奕手搭凉篷,眺望敌阵,对左右部下说道:

    “今日一战,关系到我等的生存,只能死战,若想活下来,那就杀死对方。闻鼓不进,杀!”

    “闻鼓不进,杀!”部下齐呼道。

    “怯战后退者,杀!”

    “杀!”

    这是义勇军成立以来,所面临的真正一战。出身渤海的高谟瀚,绝对是一个难以对付的对手,他的人马虽不多,但精干力量却是宿卫辽国皇帝的五百皮室军,看上去更令人生畏。

    韩奕绝不会让部下看出自己有丝毫的怯意,如果再多一点时间休整,情形会大不同。他很想下令回城,但艰难的陌路,只能让他的心志更加坚定。

    蔡小五道:“敌军以精锐为中军,两翼为老弱。不如让卑职率陷阵营杀向中军,将敌中军扰乱或者拖住,军上以步卒攻其左右二翼,用马军掩杀其后。”

    “此计甚好,你创伤未愈,量力而为!”韩奕命道,“敌军会用箭阻挡,尔等阵形不要太过密集,我自会亲率牙军为你助战。”

    “军上是主帅,岂能冒险?”吴大用道,“不如我率步卒五百随陷阵营压上。”

    “准!”韩奕点头命道。

    不远处,辽将高谟翰见义勇军战阵严整,军伍强壮,心中微惊。他对赵凤说道:“你不是说义勇军只有两千人吗,我看至少不下五千人。”

    赵凤在义勇军手下吃了亏,差点丢掉性命,自然对韩奕愤恨无比,遂使了个激将法道:

    “将军这是害怕了吧?”

    “大胆!”高谟翰大怒,扬起马鞭给了赵凤一鞭。赵凤躲闪不及,结实地挨了这一鞭,心生怒意,却是敢怒不敢言。

    蓦的,鼓声响起。

    义勇军中战旗挥舞,自义勇军大阵中央奔出五百步卒,皆赤膊上阵,上半身不着片缕,左手持盾,右手提刀,哇哇叫着急奔而来。绝对不能让敌军马军先跑起来攻击自己,这是韩奕的打算。

    “这是什么招数?我还未主动攻去,他却来攻我。”高谟翰哑然失笑,“就凭这些死士也敢与我中军为敌,自不量力!”

    说话间,陷阵营已经奔至跟前,高谟翰命蕃汉弓箭手放箭,在阵前编织起一道严密的箭网。陷阵营奔在最前头的军士,如大风吹衰草,瞬间倒下了不少,但奔仍不减。

    前浪死在滩头,后浪又汹涌而来。

    高谟翰不由得擦了一下惊讶的双眼,转瞬间这些义勇军死士已经奔到了面前,撞在了中军当中。

    “拦住他们!”高谟翰惊呼道。

    阵前已经倒下了一大片,肢体横飞,鲜血迸流。陷阵营的将士,宁愿自己与敌厮杀在一起,蔡小五抓住敌军轻视的时机,杀入敌军中军,不让敌军拉开距离。近身格斗,讲究的是血性勇气,以命换命,这种不要命的拼杀,让辽兵很不适应,中军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又一阵鼓响,呼延与朱贵各率一千步卒,分别从左翼两翼杀奔而来。如同猛虎下山,杀向辽兵。辽人的蕃汉联军有些大意了,他们没有将义勇军放在眼里,便吃了大亏,义勇军趁机杀得辽兵左右两翼如鬼哭狼嚎。

    蔡小五如同一只矫健的豹子,在辽兵丛中纵横捭阖,身影在长枪大矛丛林中忽隐忽现,旧伤崩裂,新伤又生,精壮的上半身沐浴着敌兵与自己的鲜血。辽兵见他神勇,纷纷围住来绞杀,令他险象环生。

    韩奕立在高阜,紧张地观注着战局,见蔡小五吃紧,连忙命吴大用出击。

    吴大用远远看着,立刻率预备队冲上前去,与陷阵营协力作战。

    高谟翰见势不妙,挥军急退,整顿人马,奈何义勇军的马军又从身后包抄过来,只见万军丛中,义勇军的战旗在人头之上飘扬。双方的人马绞杀在一起,脱离不得。吴大用早就盯上了这位一身鲜明铠甲的辽帅,率领精锐气势汹汹地直奔辽军帅旗之下。

    高谟翰大惊,呼斥左右心腹左右抵挡。吴大用举起狼牙槊,将拦在身前的辽兵砸翻在地,斜刺里又奔来一马军,吴大用狠狠地往那马招呼,马出崩裂的声响,战马长嘶一声翻滚倒地,将背上的主人摔得七荦八素。

    蔡小五与吴大用两部壮士,看似已经将高谟翰的中军精锐拖住了。

    但是,战局又生了变化,猎人总认为自己才是王者。蓦然,敌军后阵的辽兵杀出一条血路,冲破了呼延的阻挡,直奔显眼处的韩奕而来。

    擒贼先擒王,辽人当然也懂得这一点,身经百战的高谟瀚更懂这一点。

    韩奕没有退路,因为他的帅旗必须让部下随时都能看到,这表明主帅与他们同在,而不是临阵脱逃。

    胯下的战马似乎在跃跃欲试,或许是在不安地颤抖。韩奕也不想退,他毫无保留地亲率牙军,正是杀向这些迎面奔来的辽骑,若让这些善骑马控弦的辽骑获胜,那就大事不妙了。敌军虽强,但今日若不能咬紧牙关,并且战而胜之,空有凌云之志又能如何?

    雁形的牙军,锲入辽骑当中,或者说是辽骑杀入了牙军当中。

    犬牙交错!

    韩奕手中铁枪横空而出,击撞而前,电光火石之间,迎面的辽兵被刺落下马,被身后的战马践踏而死,来不及出惨叫声。

    一个照面,双方马军的奔势,立刻缓了下来,战马撞在一起,骨胳断裂,血肉横飞,濒死的战马痛苦地嘶鸣,落马的骑士悲哀地被战马踩踏而死。军士们感觉自己如同掉进了一个深渊,看不到出路,双耳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呐喊声。

    尖利的,是箭矢划破长空的声响。

    呼呼席卷而来的,是整队战马奔腾的巨浪。

    噗噗之声,是箭矢刺入**撕裂皮肉的声响。

    咚咚之声,人马撞在一起时翻滚在地所出的闷哼声。

    失去了头颅,一了百了。若是失去了铁枪,还有横刀。绝望之时,义勇军将士们仍然可以看到帅旗之下,最高统帅正挥舞着横刀,左劈右砍。

    帅旗倒了,帅旗倒了!

    旗手实现了自己对统帅的诺言,旗失人亡。

    义勇军大惊失色,另一个军士扛起了帅旗,一支箭矢射中了他的喉咙,他也无奈地倒下了,亲吻染红的大地。

    李威扛起了帅旗,旗帜紧跟在韩奕左右,军士聚拢在他的左右,犹如保护自己性命一般珍视着自己的旗帜。

    牙军突击向前,如同一把锋利的大剑。这把剑在辽兵的阻挡与疯狂反击下,飞快地变化着形态,忽而变钝,忽而扭成了一把弯刀,忽而又被拦腰截断,忽而又如同无数块废铁在大匠师的熔炉中被铸成更锋利的剑。

    只是这把剑,似乎越来越短,似乎越来越沉重与迟钝。

    韩奕疯狂地左劈右砍,敌人的血与自己的鲜血交织在一起,他感到绝望与疲惫……

第四十四章 徘徊㈤

    人生难得几回搏?

    这只是韩奕所遇到的最凶险的一次,他的心志在这种生死考验中变得坚硬如铁,在这生死存亡的逆境之时,唯有正视淋漓的鲜血,才是唯一的出路。

    没有凌云之志,没有高官厚禄的诱惑,没有对封侯拜相的奢望,只有对生的渴望。

    “陈二哥,我们比试一下,谁能杀敌最多?”韩奕隔着数十步远,冲着陈顺喝问道。

    “正合我愿!”陈顺抹了把脸上的汗珠与血迹,高声回复道。

    “军上与二哥比试,岂能舍下冯某?”冯奂章听得呼声也高声说道。

    “卑职不才,也愿与军上比试一番。”牙军指挥使李威也加入道。

    “功名马上取,杀!”韩奕听得豪气,率先举刀突进。

    破釜沉舟,在此一举!

    义勇军马军军士听得主帅与上官们如此豪气,顿时战意高涨,冲天的豪气充斥在胸,齐齐拍马跟在上官左右,左突右击,杀得辽人心惊胆颤。

    那一头,步军在呼延与朱贵的率领下,已经艰难地击败北来的幽州、渤海步卒,见己方马军吃紧,不及喘口气,拼命地杀奔而来。

    高谟翰见势不妙,转身便逃。

    战斗的进程,出乎韩奕的预料,他本想这会是一场胜负两可的战事,他甚至做好了在不敌之时,将敌军引入城中打巷战的打算,却不料会是这个过程,看来他是高估了对手,也低估自己,同时也低估了高昂作战意志的巨大威力。

    韩奕夺了一支马槊,回命道:“牙军随本帅出击,胜败在此一举!”

    “嗷、嗷……”李威等牙军军士,紧紧护卫在韩奕左右,席卷而去。主帅的意志与豪情,感染着将士们奋不顾身地向前突击。

    吴大用夺了一匹胡马,飞快地跃上马背,直直地奔下正欲脱离战场的高谟翰。高谟翰恨得牙根痒痒,只得命部下放箭阻挡,再寻赵凤时,赵凤早就逃之夭夭了。

    好一个吴大用,甩右蹬,将身子缩在鞍左,蹬里藏身,辽兵的箭矢扑了空。吴大用瞬间奔到了跟前,翻身上马,举起狼牙槊,砸翻了左右抵挡的辽兵,怎奈敌军太多,靠不到身前,他索性将手中的兵器扔了出去,那狼牙槊直直地越过敌众,正中高谟翰的左肩。

    高谟翰肩上巨痛,惨叫一声落下马去,众部下抢过来,换马逃奔而去。辽兵的意志已经崩溃了,他们未想到这支对手居然如此强硬,让他们损兵折将,几乎是溃逃而去。

    剩下的步卒见主帅逃跑,各自逃命,没来得及逃命的,纷纷授。吴大用骑着马从十里外,奔了回来,洋洋得意,他见众人都愣愣地看着他,很是不明白:

    “敌酋左右人马太多,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逃跑。今天为了方便我没带弓矢,要不然管教敌酋死在这里,想当年……”

    吴大嘴巴一开口,就关不上门,呼延挽住他胯下战马的缰绳道:

    “大用,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什么不对?”吴大用不解,他见众人都盯着他后背看,使劲扭头往后背看去,见自己后背上露出一截箭羽。

    “啊,我好像中箭了?”吴大用惊呼道。这位仍处于亢奋状态中的汉子,这才知道自己后背中箭了。

    朱贵等人抢上前来,将他扶下马来。陈顺道:“你中了一箭,难道不知道?”

    “你们这一提醒,我现在倒是感觉到疼了,你们干嘛要提醒我?这分明是与我为难。”吴大用笑道。

    众人不禁笑了起来,韩奕忙喝道:“快送回城去,让刘押牙看看,这箭伤一定要小心,不要留下根子。”

    “对,我可不能落下伤根,将来我还要当大官呢。我要是当上……”吴大嘴口中念叨道。

    呼延踢了他一脚:“快滚回去治伤吧!”心中却是一软。

    疲惫不堪的韩奕,站在旷野里,脚下尸横遍野。这只是一场惨胜,牙军损失最大,但是义勇军却经受住了考验。李威正领着人搜罗战场遗留下的兵甲、战马,甚至财物。杀戮战场,不过是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就倒下数千具尸体。

    韩奕庆幸自己仍然活着,将士们却向他致以最高的敬意。

    ……

    当每天清晨鼓声响起时,毫州城内城外的百姓也知道义勇军又开始操练了,然后和着鼓声开始一天的劳作。

    来投的各路人马亦有不少,韩奕命刘德挑选精干,编入军中,余部就地为农为工。除马军五百人,陷阵营五百人,步军分为两军,呼延与朱贵本官不变,又分别执掌第一、第二军都指挥使之职,每军两千五百人,吴大用也领五百步卒,仍兼任李威的副手,再加上牙军再次整编后的五百人,总兵力约七千人。

    尘土飞扬,呼声震撼。

    韩奕坐在阅军台上,看着军士们操练。马军都指挥使陈顺与都虞侯冯奂章二人,各领两百五十人,反复地冲杀,或刺或砍草人,或马上骑射,表现合格者便有好吃好喝,表现差者则只能忍饥挨饿,优秀者则不仅受到提拔,还会有机会与主帅韩奕同案饮酒。官兵们为了不让自己的肚皮受罪,或者有那么一点野心,个个表现生龙活虎。

    河南马匹珍贵,养一位马军,抵得上养五位步卒的花费,这还不包括训练中折损的马匹,所以军士们必须爱惜马力,除非作战需要,不得让马匹太过劳累,马夫若是不像对待自己老子一样照料马匹,一律施以重刑。义勇军的马军通过缴获,又加上符彦卿赠送的几十匹战马,现在马军勉强能达到一人两马的水准。

    韩奕满意地点了点头。

    校场的那一头,呼延的大嗓门一次又一次雄起,他正在跟蔡小五比试武艺。

    呼延使的大刀,比寻常人用的要加长加大,是大一号的陌刀,光那个头就让人生畏,二十五斤的兵器在他手中如同无物,舞起来密不透风,远远望去只见一片刀影闪烁。

    寻常人哪能使得这种重兵器,军中无人能敌得过他,就是对武艺自负的韩奕跟他比试,起初十有七八会在三五十招以内败在他刀下,现在则因太熟悉了他的刀势,借巧力也常能胜过他,但仍然不敢言自己武技与呼延一个等级。

    蔡小五初生牛犊不怕虎,又因濉水及与高谟瀚的精锐一战,他对自己的武艺更是自负,早就对呼延自吹自擂不满,嚷着要跟他比试。

    这刚一交手,蔡小五就觉得自己不是呼延的对手,那排山倒海似的大刀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身为陷阵营指挥使,以拼命死战而在军中闻名,他不想就这么认输,跳将出来,将手中的铁枪插在地上道:

    “不行,你这兵器太占便宜,咱们赤手空拳再来比过。”

    呼延将戎衣脱掉,赤着上半身,笑道:“随你!”

    蔡小五见呼延坟起的胸脯,以及跟自己大腿般粗壮的双臂,未战先怯,颇觉后悔。吴大用在一旁道:“跟胡饼比试,得用智计,你绕着他游斗,管保你……”

    呼延的外号又被吴大用提起,他怒道:“吴大嘴,你闭嘴!”

    吴大用却抱着膀子说道:“既然是大嘴,闭上了还是大!”

    “不行,我现在部下好歹也有两千号人了,身为步军都指挥使,得要有个堂堂正正的名字。”呼延捡起戎衣,“我找军上,给我起个名号,我马上就是要当上节度使了的人了!”

    呼延扔下二人,去找韩奕。吴大用与蔡小五二人觉得有趣,跟在身后。

    几声鼓响,全军点集。

    韩奕当众点评了诸部训练优劣,表现优秀者被当众褒奖,最差者被配去茅房扒粪,然后宣布解散。

    “刚才见你们比试武艺,不知谁胜了?”韩奕问道。

    “当然是我了!”呼延抢先说道。蔡小五则道:“还未比试完,只能是不分胜负!”

    “呼延大哥的武艺,大家都是知道的。”韩奕笑道,“既然小五不服输,那么再行比过。”

    “要是我赢了,可有讲究?”蔡小五问道。

    “你赢了我,我便叫你大哥!”呼延怒道。

    “那我输了,是不是该叫你大哥?”蔡小五道。

    “当然!”呼延话刚出口,便觉上当。他跟陈顺、朱贵、冯奂章及韩奕结为义社兄弟时,吴大用与蔡小五二人下落不明,所以结拜时就没有将他们加上。

    陈顺道:“大伙都是意气相投,不如再加上吴、蔡二位兄弟,再焚香祭天,结为异姓兄弟?”

    “正该如此!”众人皆道。

    “你们忘了,还有我李威!”李威远远地呼道。

    “当然!”呼延笑道。

    当下几人又一次结拜,加上李威,照例由刘德主持。呼延还是老大,陈顺老二,朱贵老三,吴大用老四,冯奂章第五,李威排第六,韩奕第七,蔡小五年纪比韩奕还要小,只能排最末。

    “当兄弟,应该怎么做?”呼延拍着蔡小五的肩膀,问道。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蔡小五认真地回道。

    “好,我看小五最有前途!我当上节度使,一定赏你个官做。”呼延笑着道。

    刘德捻着胡须,面带微笑地看着八兄弟,说道:“既然拜了义兄弟,那便要遵守自己的诺言。天大地大,只要兄弟齐心,何处去不得?”

    众人站在落日的余辉里,立如铁枪,落日照亮了他们灿烂的脸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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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末年风云录介绍:
大唐帝国的背影已经远去。
军阀混战,武夫列攻,父子相仇,兄弟相残,民不聊生。北方中原相继出现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个朝代,史称“五代”。南方先后出现吴、吴越、南平、楚、前蜀、后蜀、闽、南汉、南唐等九个国家,加上北方的北汉,称为“十国”。
天地不仁,神州遍地烽火,人伦纲常失序,尔虞我诈,一恶甚过一恶,又有契丹窥视一旁。乱世终有雄主出,穿行于乱世刀林之中,筹谋计划,如履薄冰,终将鼎定天下。
……
“那位未名少女是谁?而我将往何处去?”韩奕心中曾经怅惘。五代末年风云录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五代末年风云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五代末年风云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