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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末年风云录全文阅读

作者:肖申克117     五代末年风云录txt下载     五代末年风云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五代末年风云录全文阅读

引子

    公元2o1x年的冬天对于韩奕来说,十分寒冷。

    韩奕匆忙从自己就读的美术学院赶回家,却未能赶上见自己双双不幸遭遇车祸父母最后一面,他得到的是冰冷的两个骨灰盒。

    安葬完父母,韩奕冒着漫天的大雪,回到空荡荡的家,怀着满心悲痛收拾父母的遗物。家中阁楼的一角,放着一只已经落满灰尘的箱子,里面都是字画,这多半是父亲自己年轻时的作品——这凝结着他父亲年轻时青春记忆。

    韩奕的父亲是位小有名气的画家。窗外大雪纷扬,屋内的暖气开的挺足,韩奕席地而坐,一边整理父亲的遗物,一边欣赏着父亲年轻时还不太入流的作品。他感叹自己只有在失去了亲爱父亲的时候,才能静下心来欣赏这些作品,这只能增加他的无限思念与追悔莫及之慨。

    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张仕女图引起了韩奕的注意。因为这幅作品的纸张明显不同,黄暗,也没有任何题款印鉴,甚至连一个文字都没有,上面只用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古代少女。

    那大约二八之龄的少女,怀抱琵琶,清眸流盼,淡雅脱俗,裙拖八幅湘江水。似乎有一股清风轻拂,将她的粉红裙带吹起,飘飘若仙,衬托出她杨柳般的女儿腰。

    韩奕觉得这古代少女太美了,他不曾记得父亲曾经画过古代仕女,他更不认为自己父亲年轻时的国画水平能达到这种传神的程度。

    他将那幅仁女图挂在墙上,只觉得画上那少女似乎活了,一双明眸秋波微转,纤手拨动着琴弦,朱唇轻启,正在歌唱。

    耳边似乎传来了悠扬的琴声与曼妙的歌声,韩奕沉醉其中,睡着了……

第一章 不归

    后晋开运元年(甲辰,公元九四四年),正月。

    黑夜中的贝州城,被一条巨大的火龙包围着,散布在火龙圈内外的点点火把,如同银汉中的繁星。厮杀的呐喊声响彻夜空。

    贝州城被契丹人包围了,契丹人及仆从的幽州军呐喊着扶着云梯蜂拥而来,那云梯上的滑轮刚抵城墙,如雨的箭石的头顶上呼啸而下,当者齑粉。城头守军扔下柴草与热油,沾上火星即升腾起熊熊大火,烧尽了契丹人的攻具,也照亮了城头上紧张的守军脸膛,那些不幸被点着衣物的契丹人悲惨地痛呼着。

    契丹主帅毫不犹豫地再一次下达攻城的命令,他恨透了城中主帅。契丹兵再一次向贝州城池起猛烈地攻击,十数人推着撞车狠狠撞在城门之上,不顾头顶上泼下的热油。

    城头上的贝州守军主帅吴峦,虽是书生出身,然戎装在身,脸上满是烟火之色,他有条不紊地向部下们布着各种反击的命令,无人敢反驳。城门两侧的城垛上射向数十支箭矢,正上方又劈头盖脸地泼下热油,契丹人纷纷倒下,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烈地焦肉气味。

    契丹人退了,城头晋军出欢呼声。吴峦这才松了口气,他不知自己还要守到何时,更不知能不能守住,沉声命道:

    “北虏稍退,诸军切勿松懈。”

    “遵令!”左右皆道。

    “韩奕在城中可有党人阴谋作乱?”吴峦又问道。

    “回知州大人,姓韩的父子二人均被关在大牢中,有人把守着!至于其党,尚未现。”部下回道。

    “将他押上城头来祭旗!”吴峦命道,他顿了顿又道,“还有韩主簿!”

    城中大牢中,韩奕被高高地吊起,他的双手被牛皮绳深深地勒进皮肉。他在侧耳倾听,城外传来喊杀声似乎停止了,这让他稍松了一口气,贝州城及城内近万军民算是暂时保住了。

    他感到极其荒谬,几天之前他当醒过来时,他现自己成了另外一个人,纷至沓来的另一个人的记忆,令他措不及防。

    当他刚承认事实,契丹人就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让他逃避不能。后晋的建立,当然是因为石敬瑭这个儿皇帝的缘故,及其侄石重贵上台为帝,石重贵对契丹人只称孙不称臣,又因奸臣骄将的挑拨,惹怒了契丹主耶律德光。

    贝州乃永清军的治所,为水6交通要冲,后晋朝廷在此积聚粮粟,以备契丹。此前,节度使王令温因有事入朝,朝廷就派以“善守”闻名的前复州防御史吴峦知州事,负责贝州防御。吴峦本只是一个书生,曾在后唐末年,独自守云州半年之久,契丹人围攻不下,最终解围而去,吴峦因而得到一个“善守”的名声。

    吴峦只带了几个幕僚文士来贝州,他一到贝州,便推诚扶士,团结军民,修缮城隍,这本是很称职的表现,但他并非是一个有私兵的将帅,并无任何爪牙心腹可为其效死,只能依靠本地的驻军及民壮。前永清军校邵珂,凶暴好斗,前主帅王令温曾将他从军中除名,此人便心怀不满,暗地里勾结契丹人,至吴峦入贝州时,邵珂又主动在吴峦面前请命,吴峦并不知其人,以为军心可用,遂重用邵珂。

    但是,上天突然降下了一个变数。韩奕竟然乘邵珂不备,将其射杀。吴峦大怒,欲当场斩杀以正军法,只因契丹接踵而至,攻城甚急,经左右劝解,声称要在胜利之后,杀掉韩奕公祭阵亡军民。韩奕这才暂时保住性命。

    韩奕有苦说不出,吴峦连给他一个自辩的机会都没有,但韩奕并不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他认为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再死一次又何妨呢?可是在这个令他憎恨的世界,他并非孤家寡人一个,不可以不负责地一死了之。

    昏暗的光线中,他的父亲,对,他此生的父亲韩熙文也受自己的牵连,被关在同一间牢房里,只是念他是一个文弱小吏,没被吊起来。

    “爹!”韩奕轻声唤道。爹,这个亲切的字眼从他口中说出,既让韩奕感到欣喜,又让他感到羞愧,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运气最差的一个人。

    “别叫我爹,我没你这个逆子!”韩熙文怒吼道。

    “爹,难道你也以为孩儿错了吗?”韩奕道,“那邵珂在城中的恶名,众所皆之,只有吴知州一个人不知道。吴知州新来乍到,他不知道邵某人的底细,难道爹不知道吗?”

    韩熙文是贝州小吏:“邵珂以往虽有种种不是,不过他在契丹胡虏南下时,能挺身而出助守城池,也是壮义之举!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北虏寇城,正是我贝州军民团结一心之时,偏偏你这个逆子,竟然敢擅杀我晋军军校,为父……为父……”

    韩熙文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孩儿虽总惹爹爹生气,但爹难道也认为孩儿是契丹人内应吗?”韩奕抬高了声音,他因激动而令自己高挂在半空中的身子反复地旋转,他感觉手腕上已经出血了。

    “你这孩子从小读书时就三心二意,总喜欢舞枪弄棒和弓马骑射,错不在你,错在为父未能亲自督促你学业,未能让你早些明白何为忠孝大义!”韩熙文道,“当初我要是不许你随我来贝州,让你在青州老家陪伴你娘,那该有多好。我死不足惜,惟叹这满城军民临难,若是不幸蒙难,那全是你这逆子闯下的大祸,天理难容!”

    韩奕默然,这副身子的真正主人虽然也曾读过不少书,但很显然兴趣在武勇方面,十五岁的年纪,便在青州老家练就一身好武艺,极为自负。因为父亲韩熙文半是为了全家生计,半是为了希望能晋身仕途,来贝州为吏,这位主人便想来贝州碰碰运气,想出人头地。

    “孩儿知错了,但孩儿并不后悔,只可恨牵连了爹爹。爹虽然并无经天纬地之材,但一生勤勉,待人真诚,与人为善,又有位卑不敢忘忧国之忠义。”韩奕道,“孩儿倘若能大难不死,咱们父子不如回青州老家,问亩于朐山,但教丰衣足食。”

    “位卑不敢忘忧国?”韩熙文对儿子说出的话颇感惊讶,又觉可笑,“奕儿要真是知道位卑不敢忘忧国的真义,岂能坐视北虏南寇,杀我百姓,祸我中原?”

    牢房门被从外面“轰”地一声打开,打破了里面的宁静,昏暗的灯光因冷风地吹入,变得飘摇不定。

    十来位甲士从门外涌入,韩奕父子心往下一沉。

第二章 不归

    正月寒夜的冷风,吹散了韩奕的黑,冷风从脖颈往里钻,令他感到彻骨的寒冷。

    父子二人被甲士押着往前走,一路上的地上躺着密密麻麻的死尸,还有成百上千的伤号在呻吟着。沿途的军民恶狠狠地盯着韩氏父子看,韩熙文缩着脑袋,感到无比地羞愧,韩奕则挺直了腰杆,毫不顾忌旁人投来的仇恨目光。

    城头箭楼上,满身披挂的吴峦注视着城外契丹兵的大营,皱着眉头,那铠甲穿在他清瘦的身上显得有些不合身。

    尽管他已经打退了十余次契丹人的进攻,让契丹人损兵折将,但他更担心朝廷主力大军未能及时将契丹人击退,那么契丹人就会调集各路大军合攻贝州。契丹人损失越大,贝州一旦被攻破,等待满城军民的将会是屠城的结局。

    “禀知州大人,韩氏父子带到!”军士禀报。

    “押上来!”吴峦恨道。

    韩氏父子被军士押上了箭楼,韩熙文扑通跪倒在地:“知州大人,韩某父子罪孽深重,愿受死,以壮军威!”

    韩熙文主动求死,这让吴峦愣住了,他好半天才道:“早闻韩主簿乃贝州清吏,克己奉公,忠于职事,待人赤诚。今日你既能知罪领死,本知州亦不能不顾及你以往功劳,待击退胡虏,本知州会将你押解至京师,由朝廷来问罪。”

    他见韩奕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闻听自己父亲死罪已免,似乎大松了一口气,心中气愤,大喝一声:“大胆!韩小贼,你犯下如此大罪,见了本知州焉能不跪?”

    “知州大人,若无此罪,小子并无出身,愿向你跪拜,但小子并未做错事,故不可因此罪而跪!”韩奕道。

    “笑话,你趁夜潜伏至暗处,狙杀邵军校,人证物证俱在,还敢狡辩?”吴峦质问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杀你不足以正军纪,不杀你不足以壮士气!”

    “知州若真要杀我,小子只想请知州大人给予小子自辩的机会。大人今夜可杀我,亦可明日杀我,后日杀我亦可。快刀砍头,利箭穿心,鸠酒入腹或是三尺白绫,均是一死,大人何必如此急切?倘若小子授,能壮贝州军威,死亦甘心!”

    韩奕努力做出一番正气懔然的模样来,倒让吴峦疑惑,吴峦心想这少年说的也对,什么时辰将他正法并无区别,身为主帅,操之在他,遂道:“准你自辩!”

    “邵军校早为前节度使王令温公废黜罢归,大人可知?”韩奕问道。

    “本知州已经知道了。”

    “那么,知州大人可知邵珂为何被王节帅废黜?”

    “听说他凶残成性,骄奢淫逸,私掠百姓,强抢民女,民愤极大!”

    “大人所言,可谓明也。对于这样的一个武夫,大人难道相信其果真有洗心革面之举?况且小子听说此人偏偏是契丹人围城之前那一天回贝州的,这岂不是有些巧合?小子某日亲眼看见其遣人出城,正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韩奕道。他撒了个小谎,因为他并未亲眼见过邵珂派人出城过,但眼下邵珂已死,死无对证,全凭他一张口。

    “狡辩!”

    “就算小子是狡辩。大人不如姑且相信小子妄言!”

    “你这是何意?”吴峦疑惑道。

    “大人不如遣一机灵敏锐之人潜至虏营,诈称乃邵珂心腹,又云贝州军心未衰,还需契丹人给他十份空白告身拉拢守军,并许他自封为永清节度使。倘若契丹人并不疑它,那么邵珂即是反贼!”韩奕侃侃而谈。

    他这是被逼出的法子,他更恨自己不久前射杀邵珂时,露了马脚,没想到邵珂此人因怕死竟安排了心腹暗中尾随保护。

    韩奕见吴峦思索,心知他被自己说动了,连忙又道:“邵珂偿若是反贼,那么平日左右往来皆是其党,大人不如将他们暂时收押,一来可以拷问这些人,或许此举便可证明我父子清白,二来亦可防止消息外泄,邵珂刚死不过两个时辰,即便是其余党亦未有机会向城外传递消息,大人以为如何?”

    几位幕僚围在吴峦左右小声地嘀咕着,吴峦的脸色变了几变,道:“姑且信你一次,倘若非你所言,尔父亦杀!你可敢应承?”

    韩奕向自己父亲投去羞愧的目光,挺起胸膛道:“敢!”

    吴峦命左右道:“尔等传诸门监军、都将、军校、都头、什长来我官衙议事,就说要重新布置防守,或有突围之举,不得有误!”

    吴峦此举意在稳住邵珂余党,余党听说有重要军情变化,一定会亲自参加会议,好拿消息卖于契丹人,待价而沽。

    起初,邵珂守南门,但吴峦并未将南门的军官们拿下,也并未露出一丝怀疑,而是一直与众人商议战事至天明。

    大牢中,韩奕父子仍被关押其中。

    韩奕这次没有被吊起,这让他的双手得到解放,他活动了一下手腕,甩了甩臂膀,让自己缓缓气力。

    “爹,孩儿这次让您做了赌注,请爹爹恕罪!”韩奕跪在父亲面前。

    韩熙文站在狭小的天窗下,身材修长,他长年累月地埋头于案牍之中,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像是五十来岁,唯有一身儒袍才让他看上去才是个文人。透过狭小的天窗,银汉星辰亿万,浩瀚无垠,韩熙文叹道:

    “天下沦丧数十年,未见几度平安,百姓生不如死,死亦何妨。奕儿可曾想过你娘?”

    韩奕心中的羞愧更深了一分,良久才道:“孩儿被错认作是叛贼,此乃天大冤枉,孩儿若不杀邵珂,此时胡虏怕是早从南门攻入。孩儿并无立功求荣之心,只不想让此枭奸计得逞罢了,能拖敌一天便是一天,为了我们一家三口早日团聚,孩儿也只能行此下策。请爹爹原谅。”

    韩熙文甩了一下衣袖,略带怒气道:“起来吧!自从你上次纵马摔伤,这性情也大变,虽然仍是一如既往地莽撞,还算是多了些智谋与恭敬之心。”

    这副身子的前主人,固然是一个莽撞少年,韩奕却有苦说不出,只得道:“倘若能脱此大难,孩儿愿整日里在爹娘膝下尽孝!”

    “你这又错了!”韩熙文道,“生为男子,逢此乱世,要么以文称颂天下,要么以武平定乱臣贼子,岂能如此消沉?”

    又道:“我儿武艺不错,惟在文学方面还要深造。你族叔韩熙载,在你这年纪时就名动青州一方,成年后即举进士,博学多艺,文章风流倜傥,一时称颂京洛,如今……”

    “如今族叔亦不过是流落异国,听说现在还是一个六品小官。”韩奕接口道。

    “重武轻文,一丘之貉!”韩熙文又动怒道,“叛国者,武夫也!乱政者,优伶也!贪鄙者,阉人也!”

    “爹爹教训的是!”韩奕唯唯诺诺地回道,心里很不以为然,文官叛国或者乱政、贪鄙,好像也不少。

    夜更深了,监牢外传来时断时续的哭泣声,然后又归于沉静。

    韩奕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明日的旭日:上天又给了我父母双全,难道又要让我失去吗?

第三章 不归

    清晨,韩奕从沉睡中醒来。

    旭日的一缕光线透过天窗,射在他的脸上,让他感受到一丝暖意。他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袍子,那是夜里父亲韩熙文将自己身上的袍子脱下来给他盖上的。

    韩奕心里觉得很暖,见父亲闭着双眼,两鬓花白,瘦削的脸上显出一双突出的颧骨,父亲更憔悴了。韩奕蹑手蹑脚地将袍子盖回父亲身上,这却惊醒了父亲。

    韩熙文看了看盖回来的袍子,若无其事地说道:“你昨夜说了许多梦话。就跟你那日摔伤后一般模样,尽说些云里雾绕的胡话。”

    “嗯!”韩奕点头道。他又梦到那幅古画了。

    “今早你须给我温。

    “爹,今日就算了吧!”韩奕指了指这四周的环境,他对自己能再看到阳光感到欣喜。

    “给我背出师表!”韩熙文坚持道。

    “是前出师表,还是后出师表?”韩奕顺口问道。

    “都须背给为父听!”

    韩奕觉得自己很多嘴,这副身子的主人在韩熙文的严格要求下,不求甚解,只求囫囵吞枣地死背应付,两世的记忆虽让韩奕背得很流利,但还是有遗漏之处。

    “书还须多读!”韩熙文板着脸。

    “是!”韩奕道,他看向牢门,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此时此刻他十分佩服起父亲的不动如山,都快要砍头了,竟然在牢房中还记着要督促自己的学业。

    韩奕的三心二意,让韩熙载很不满意。韩熙文考较道:“你虽已背下诸葛武侯的名篇,可懂其意?”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葛丞相为后辈士人所景仰,即是因此名句。”韩奕道,他见父亲很有得意之色,心知父亲为何要自己背这两篇古文,“想来诸葛亮是个十成十的文人,治国安邦,经时济世,又身负蜀主遗命,而能做到忠心为后主,并未有任何非份之想,清廉持正,难也!与今世相比,武夫横暴,文臣攻讦相轻,权臣专柄,诸葛氏不愧为文士之楷模也!”

    韩熙文道:“可惜诸葛不过一人!恨为父潦倒一生,非无处效力,只恨无张良、陈平之才。”

    “父亲这话,孩儿有不同见解。那诸葛虽有奇才,可最终未能完成宏愿,出师未捷身先死,非在于其智不及魏曹,盖因其一己之故。蜀之亡也,诸葛氏应担其一半之罪。”

    “胡说!”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葛亮本人是做到了这一点,一个文士若能如他一样深受主上厚待与重用,死亦无憾,所谓士愿为知己者死也。故而历代寒士推崇诸葛氏,希望自家帝王也能够数顾茅庐,亲邀自己出仕,那该多有名誉?依孩儿看,诸葛氏不过是穷兵黩武,六出祁山,终一无所成,反而抗拒一统,多死了人。难道姓刘的就是正溯?当今时事不也是如此,中原变乱,南方割据分裂,倘若中原稳固,南方诸国不过小癣之疾,到那时我等小民才会有太平日子过活。”

    韩熙文面色铁青,却道:“倒也自圆其说,我儿何时读史了?”

    “回爹爹,孩儿在老家,娘亲常教导,没事多翻翻书,长长见识。”

    “今日我儿一席话,虽强词夺理,但也符合当今时事。为父老怀大悦,今后当多多读书,长长见识,哎……”韩熙文道。他这时才想起,现在再说这些话怕是太晚了,脑袋就要保不住了,还读什么书呢?

    “这是爹爹头一次夸孩儿!”韩奕笑道。

    “你我父子就要被杀头了,以后为父就是要夸你,也是妄想!”韩熙文忧愁满面,“潦倒而死,我只恨命运多桀;老病而死,我只恨人生有常;抗虏而死,则轰轰烈烈!若是被当作奸细处死,我心何甘?”

    闻听父亲的叹息,韩奕心烦意乱,他站起身来,冲着牢房外大喊:“牢头、牢头!”

    牢房门被打开,吱吱的叫着,牢头手中却提着食盒走了进来,身后的狱卒还捧着一壶酒,面无表情地放下。那牢头口中嘟哝道:

    “世道真是变了,死囚比当差的还要风光,好酒好肉地供着!”

    韩氏父子愣愣地看着几碟肉脯果蔬和那一壶酒道,心想这不会是父子二人上刑场的最后一餐吧?

    韩奕先为自己斟上一杯酒,仰起脖子喝了一口,勉强笑道:“知州大人不想污了刀子,派人送来毒酒。孩儿先尝一口。”

    “胡说,不想被毒死,那就该饿死。为父可没那么怯懦!”韩熙文道,他抓起酒壶,仰起脖子便往自己口中灌了一大口。

    父子二人早就饿了,他们将酒肉吃了个精光,现自己还是好好的,面面相觑。

    “看来还是用大刀砍头,这是让我们做个饱死鬼。”韩奕口中说道,心里却是思动。他在牢房中,来来回回地走动,大难临头,真到了要被砍头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冷静。

    不过,他焦虑也是没用的。到了晚上,牢头又送来一顿颇丰盛的酒食,就是没提砍头的事情,父子二人的心思又宽泛了些。

    到了子夜时分,父子二人忽听到城外响起震天的喊杀声,一直响了两个时辰之久。

    两人捱到了第二天天明时分,牢房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父子二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只听门外有人高呼:

    “知州大人亲至,将牢门打开!”

    时间不大,吴峦笑容满面地进来,亲自为父子二人打开脚镣,说道:“吴某对不住二位,特来赔礼!”

    韩熙文讶道:“不敢、不敢!”

    “大人,我们父子无罪了?”韩奕喜道。

    “昨日本知州已将一干军兵拿下,共拘捕七十五人,亲自审问,邵珂此獠阴结胡虏,几欲害我大事,幸赖贤侄见微知著,为民除害,为国除贼。幸甚、幸甚!”

    “大人前夜要是砍了我们父子的头颇,再来赔礼,恐怕就太晚了。”韩奕抱怨道。

    “恕罪、恕罪!”吴峦满脸尴尬之色。

    韩熙文瞪了儿子一眼,连忙道:“大人过谦了,能除此大害,也是贝州军民之幸。个人荣辱又算得了什么?位卑不敢忘忧国也!”

    “好一个‘位卑不敢忘忧国’!青州韩氏父子真乃忠臣义士!”吴峦肃然起敬。

    跟着吴峦走出了监牢,韩奕见城内的军民个个喜不自胜,还有不少垂头丧气的契丹人被五花大绑,刀斧手们手起刀落,一颗颗头颇滚落下来。另有一干身着晋军军士戎装的人,即守军内部奸细,被捆绑在城中树上,任凭百姓的殴打报复,那真叫生不如死。韩奕见有契丹俘虏,觉得十分诧异:

    “大人昨夜主动出击了吗?”

    吴峦道:“那日韩侄说要本知州遣人去城外契丹大营,本知州略施小计,在得知邵珂当真是奸细之后,使间客向虏帅云,城内正在商议投降之举,劝胡虏稍安勿躁,以免激起城内抵抗之心。敌酋以为我贝州不日将下,却不料本知州命精锐力量于昨日子夜之时,开门出城偷袭,攻敌酋一个措手不及。此役,斩俘不下五千胡虏,获马匹三百余,我军追敌五十里方回军,眼下胡虏主力已经远遁。”

    “大人真是良将!”韩熙文称颂道。韩奕也觉得吴峦相当有谋略,他本是为给自己脱罪,吴峦却想得更远,将计就计。

    “哪里、哪里,这是全体军民之劳!”吴峦摆了摆手,洋洋得意。

    上了箭楼,韩奕登高眺望,见城外契丹大营一片狼藉,昨天纵火与厮杀后的痕迹比比皆是,只有少数契丹人还在远处游弋监视。

    韩奕心想,契丹人恐怕不会咽下这口气,要是城中只有少数人口,那么可以趁此机会举城南迁,可眼下城中人口光平民百姓就近万,一旦出城,恐怕就会遭到契丹人半途截杀。

    吴峦从军士手中取来一张弓,递给韩奕道:“听说韩侄的箭法出众,能否一试?”

    “遵命!”韩奕将弓握在手,拉了拉弓弦道,“小侄在青州老家时,平日里喜欢追逐野兽,常用六十斤的软弓,利于追逐快射!”

    吴峦称他为侄,韩奕当然不会拒绝。

    吴峦知他嫌手中弓太软,道:“以贤侄的年纪,能引六十斤的弓,膂力相当不错了。换八十斤的如何?”

    “正合我愿。”韩奕道,“大人若是想让小侄使百斤的最强弓,那还得等几年。”

    “住口,跟吴大人说话,怎能如此轻佻?”韩熙文在一旁斥责道。

    “哈哈,韩主簿不必斥责,少年人正是意气风之时,我观韩侄行事果断,又颇有机智,将来定会有大出息。”吴峦笑道。

    说话间,只听“嗖”的一声,韩奕已经引弓如满月,黑色的箭矢从箭楼飞射而出,正中城头上一处望楼上的战鼓正中央。军士们还未来得及喝彩,韩奕又接连射出两箭,两箭均正中目标,那战鼓鼓面经不起三支箭矢的攻击,已经破出了一个大口子。

    韩奕好似气定神闲站在原处,但胸脯也是在喘息着,双臂软,但这等准头,这等射,这等膂力,着实让人惊讶。人群中出阵阵叫好声。

    “哎呀,好好的一面战鼓,让韩家侄儿给弄坏了。”吴峦半开玩笑道。

    “战鼓是死的,能射中敌人才是硬道理。”韩奕道,“倘若在战场之上,小侄若能有如此机会射中不会还手的目标,那才是件庆幸的事情。”

    “说的好啊,不知贤侄可有表字?”吴峦欣喜地问道。他见韩奕年不过十五,却生得鼻直口方,目光炯炯,站在自己面前,如铁枪一般英气逼人,箭法又相当不错。

    “回大人,犬子本月方满十五,还未取表字。”韩熙文说道。

    “令郎排行第几?”

    “韩某本有子二人。此子在家排行第二,上面本有一长兄,只是早年不幸夭折。”

    “嗯,古人二十而冠,如今冠礼大致泯灭,令人惋惜。若是韩主簿不介意的话,吴某愿提前为令郎取一表字。”吴峦道。

    “此乃犬子荣幸之至,有劳大人!”韩熙文道。

    “既然是二郎,又有好武艺,将来应做统兵武将,那么就叫‘子仲’吧?诗云: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多谢大人厚爱!”韩奕韩子仲拜谢道。他心中却在想那句诗的下句: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

    注:

    宋神宗曾颁河北诸军教阅法:“凡弓分三等,九斗为第一,八斗为第二,七斗为第三”。一宋石相当于九十二宋斤半(一宋斤相当于一点二市斤),十斗为一石。也就是说九斗力的弓,大概有八十宋斤,这就算膂力第一等的。

    据说岳飞与韩世忠能挽三百斤弓,不知真假。不过,据南宋人华岳说,步射弓“合用九斗、八斗、七斗”,马射弓“合用八斗、七斗、六斗”(《翠微北征录》卷7《弓制》)。这里考虑的是实战性。

    这就好比让举重运动员去跑马拉松,力气大并不表明耐力足够。战场之上,弓矢的射、准头与密集度更为重要。对于一个士兵来说,使用软弓快射,远比使用强弓慢射更有威胁,力气大的人也很难做到连续使用强弓射箭矢。

    骑在马上又比步射难得多,能在马背上左右开弓更是了不起。

第四章 不归㈣

    又是一个黑夜,贝州城门紧闭,时不是有绑着火球的弩箭被从城楼上射出,以探明城外的动静。

    契丹人吃了大亏,大部退去,但仍有少量游骑散布在方圆百里窥探,他们正在积蓄力量,准备集结更多兵力,再一次围攻贝州城。

    蓦的,吊桥吱吱地被放下。刚一落地,城门洞开,一队马军举着火把呼啸而出,奔向南方,身后的吊桥迅地被绞起,城门也迅地合上,轰然作响。

    这很快便引起了契丹斥候的注意,不久双方就在十里外交上了手。然而在这队明火执仗的晋军马军刚出城之时,另有单骑悄悄地奔向相反的方向,消失在黑暗之中。

    这单骑便是韩奕,他担负着向朝廷报告贝州军情的重任。而吴峦则在韩奕出城后,对城内军民佯称朝廷援军,不日即到,以达到鼓舞士气的目的。

    贝州城的重要性在于它被晋廷当作一个军事战略基地,城中存储着大量兵甲与粮草,可供本州及附近各州数万大军数年之需,物资也是契丹人需要的。一方面城内守军可以依仗这些物资,一方面又让城外契丹人念念不忘,听俘虏说契丹主将亲自率大军袭来。

    守帅吴峦忠于职事,虽为一城之帅,却能与普通军士推心置腹,赢得军心,又刚刚大败契丹,但他还是希望朝廷大军能早些出动,故而派一信使催促朝廷大举北伐。

    韩奕摸了摸缝在自己衣领上的蜡丸,回头看了看夜色中的贝州城,他很想带着自己的父亲一起走,但父亲一口拒绝。或许在城内更安全一些,韩奕这样安慰自己。

    黑夜深沉,韩奕的坐骑四蹄被缠上了布条,以减小蹄声,他尽量不走大路,专挑小路。小路并不好走,他一边要辨明方向,一边还要小心马蹄下的深浅,只能小跑。

    契丹人的侦骑层出不穷,韩奕处处留意,步步小心,唯恐自投罗网。蓦的,一阵弓弦紧绷的声响从左侧漆黑一团中传出来,尽管那声音极小,但韩奕还是听见了,他心中大惊,一个蹬里藏身,翻身到了马腹的右侧。

    “嗖、嗖!”几支箭矢划破了黑暗。

    战马中箭受伤,猛得奋蹄狂奔,韩奕紧紧地抓住鞍桥,高奔驰的战马带着他狂奔而去,路边的树木与刺针将他半边衣裳割成破烂。

    韩奕好不容易控制住马匹,身后数骑追了上来,追者口中操着胡语,大喊大叫,应是契丹兵。韩奕转身便射,也顾不上准头,但身上传来一声惨叫,一个契丹人中箭倒地,余者立刻引弓还击。

    几支箭矢擦着韩奕肩背而过,让他如惊弓之鸟。他很幸运,暂未中箭,但是他胯下的战马却没那么幸运,接连中了几箭,终于长嘶一声,翻倒在地。

    说那时迟,那时快,韩奕见胯下一软,连忙甩蹬跃下战马。双脚刚一落地,借着夜色,猫着腰身,往一抹黑影中钻。等他稍冷静下来,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树林之中。

    四位契丹人追了上来,他们见这一片树林占地不小,漆黑一团,并不敢深入,各占一方围着树林,逡巡不进。

    韩奕匍匐在地,身下是软绵绵的衰草,他甚至能闻到早春青草的气息。身上单薄的衣物无法遮挡中春夜的寒冷,而身上被树枝刮出的血痕却仍在火辣辣地疼。虽然一时死不了,他感到孤单无助,或许此时此刻,他也体会到一个丧家之犬的滋味。

    契丹人在树林外,叽叽喳喳地叫嚷着,既像是劝降,又像是辱骂。韩奕暗笑,自己听不懂胡语,这不是对牛弹琴吗?可是他又寻思,万一到了天亮,契丹人找来帮手,自己就是插翅难飞了。

    黑暗中,一阵阵窸窣的声响在身侧响起,韩奕屏气凝神,见一个黑影缓缓地向自己爬来。韩奕如一只豹子从藏身处鱼跃而起,猛得扑在那黑影身上,双手已经飞快地掐在那人的脖子上。

    身下是一具软绵绵的娇小身子,这让韩奕大感意外。月亮从乌云中露出半边脸来,一双明亮的眼睛正惊恐地注视着韩奕,这分明是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小孩。

    “你是谁?”韩奕双手稍放松了一下。

    “我……我叫李小婉!”小孩一开口,韩奕便意识到这是位小姑娘。

    “你趴在这里别动。”韩奕叮嘱道。

    契丹人忽然没了动静,韩奕心中狐疑,他小心翼翼地爬到了树林的外沿,见树林外旷野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他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头,扔到了数十步远处,惊起了栖息其中的几只鸟儿。

    果然,一位契丹人从一颗石头后面跳了出来,往那里胡乱地放箭,一边招呼附近的伙伴。韩奕抓住这个有利时机,引弓便射,那契丹人待觉上当,却为时已晚,当场殒命。韩奕立刻将那死者拖了过来,将那契丹人的皮甲皮帽剥了下来,给自己换上,然后大模大样地在树林外走着。

    “还有三个,不解决掉这三个,就别想离开这里。”韩奕暗道。另三位契丹人远远地骑马奔来,对着站在路中央的韩奕说着他听不懂的话,韩奕借着惨淡的月色,只管冲他们招手。

    那三人靠近了,迎面而来的是另一支箭矢,奔在最前面的一位仰面摔下马背。身后两位急勒住战马往后急退,再瞧来袭之处,那位狡猾的晋人已经消失了。方才那位摔下马背的并未立刻死去,正捂着脖子,在地上呻呤着。

    韩奕其实就在不远处,正冷冷地盯着这里。剩下的两位契丹兵已经感到害怕了,他们正在经受着激烈地思想斗争,是救还是不救同伴,他们已经感受到那躲在黑暗中的神箭手锐利的目光。

    猎人,韩奕此生是个出色的猎人,最喜欢在山野里射杀就要产仔的母兽。看到契丹人迟疑,韩奕心中感到一股快意,他感觉自己的这一个身份,似乎天生就有冷酷无情的另一面,这种感觉让他既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韩奕想道。

    他决定帮助契丹人痛快地做出决定,迅脱下自己刚穿在身上的契丹皮甲,用地上一截树枝将皮甲套在一株树上,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蹲在那里,自己则举箭给那濒死者补了一箭,然后飞快地迂回到另一边。

    那位契丹兵在死亡之前,经历过一段痛苦,末了还免不了被对手补上的这一箭,被敌人完弄于手掌之中。剩下的两位契丹兵被激怒了,他们壮着胆子,猫着腰往前移动,待看清了前方似蹲着一个黑影,不管三七二十一,往那黑影处放箭。

    “嗖!”身后响起了令他们心胆俱裂的破空之时。

    “啊!”其中的一位,似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倒在地,带着满腔悔恨,呜呼哀哉!

    韩奕未来得及射杀最后一位契丹兵,那契丹兵已经撒腿飞奔,连身后的战马都不要了,生怕自己也会中招。

    韩奕将契丹人留下的战马牵来拴好,又拿起契丹人的马槊,走入密林中。

    “喂,小妹妹,你在哪里?”韩奕呼唤道。

    “我在这里!”一个清脆的声音就在身边响起。这近在咫尺的声音,让韩奕毫无防备,他问道:“你刚才就一直在这里?”

    “嗯,我怕哥哥丢下我走了。”小姑娘说道。

    东方已经白,夜色已经渐渐退去。小姑娘一身男孩的打扮,脸上脏乱,泪痕未干,却掩饰不住眉目间的清秀。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里?”韩奕问道。

    “我叫李小婉,我和我爹娘逃难,不想却遇到可恶的契丹人,我爹娘……”李小婉呜咽着。

    她带着韩奕来到树林的最深处,韩奕见草丛中并排躺着一男一女,那妇人下半身狼藉,看来死前遭受过非人的凌辱,那中年男子的脖子却是被活生地拧断。

    韩奕寻思,这里远离大路,看来应是这柔弱的小姑娘凭自己一人之力,将惨死的父母遗体拖到这里,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心碎的事情。

    韩奕用佩刀在树林中挖了一个坑,将李小婉父母草草地掩埋。李小婉跪在新坟前,恭敬地磕头。

    “小婉,你们一家本来是准备逃往何处去的?”韩奕轻声问道。

    “我伯父在开封为官,我爹娘带我去投靠我伯父。”李小婉道。

    “那你跟我一起去吧!”韩奕牵着她走出了树林,见色更明,他指着这四周的原野道,“你要记住这四周的山林,将来定要将你双亲迁回故土。”

    李小婉回头盯着安葬她双亲的树林,点头答应之间,泪珠不住地往下掉。

第五章 不归㈤

    马家口,黄河从此地折向偏北奔腾。

    已是开春的季节,但从博州方向至渡口的路上,大批的百姓扶老携幼,面容凄怆,他们无心欣赏路边刚刚绽放的野花,也无暇停下来喘口气。这当中也夹杂着形形色色的溃兵、逃兵、官吏,个个如丧家之犬般争相往渡口奔去。

    韩奕抬头望了望乌云密布的天空,内心更是笼罩着散不开的阴霾与不安。他腰中悬着弓矢,一手持着一把大槊,满面尘色,眼前的景象仍然令他觉得太不真实。

    这是一个乱世,不要说武夫列攻,就是老天也不顺人意。去年春夏旱、秋冬水,又有大蝗,而各地官府搜括民谷,不留其食,匿谷者死。地方县令完不成朝廷的征粮差事,交印自劾而去。百姓死者数十万口,流亡不可胜数。

    祸不单行的是,契丹人自去冬又南寇,眼下正在猛攻贝州,河北流民纷纷往河南逃亡。当他的记忆与另一个韩奕重合后,他仍然觉得这个世界只应存在于史籍之中。

    “不好了,博州刺史周儒降了契丹人,正引契丹胡虏往此地追来!”身后有骑马者从博州方向奔来,高呼道。

    人群更加慌乱起来,男女老少哭喊着往渡口奔去,丢弃的家当财产无可计数,更有走散的孩童跌坐在路边哭泣。

    “降了?怎么就降了呢?”有流民满面沉痛之色。

    “不降才令人感到意外!”有人一边赶路,一边回道。

    韩奕也夹杂在人群之中,他本不应该从从地渡河,但是契丹大军南下,听说契丹主屯元城,其马前卒赵延寿屯南乐,又有余部寇黎阳,阻断了他南下京师的道路。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皇帝石重贵已经御驾北征,韩奕甚至以为自己充当使者,也是多此一举,关键就看朝廷大军能否击败契丹人。

    历史生了变化,因为韩奕这个变数,贝州仍屹立不倒,这让契丹人随时担心后路被断。但正是因为如此,契丹或许会孤注一掷,一边与朝廷大军对峙,一边猛攻贝州,将这个钉子拔下,还能得到充足的兵甲与粮食。

    所以,韩奕只好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将贝州军民的决心送至朝廷。因为这一路上,他不止一次听百姓谣传贝州早就被攻下了,甚至还有传言称贝州降虏了。

    奔到黄河岸边,渡船也不过十余艘,逃亡的军士之间以及军士与流民之间,为了争夺逃命的机会而混战在一起,为了逃命,人人都争先恐后,大打出手。

    一时间,黄河岸边的渡口上一片混乱,谁也上不了船。

    “尔等军士不去杀敌,却与百姓争船逃命,要尔等何用?”有人大声疾呼道。那人是位黑脸军校,体态魁伟,握着一把铁枪,威风懔懔地站在渡口,身边也有不少军士听他号召,跟他站在一起,他的脚下已经有十几位争船的逃亡军士倒在血泊之中。

    “非我等不为国力战,而是契丹势大,各州城竞相投降,引虏南寇,我们挡无可挡!”有军士抱怨道。他们刚吃了亏,不敢与那位黑脸军校拼命。

    “凡是军士,一律不准上船,与我留下拒敌,让百姓登船!”黑脸军校道,顿了顿,“朝廷已遣大军前来支援,一个时辰后便到,尔等莫要惊慌!”

    百姓听说让他们先登,一哄而上,很快就将空余的船只挤满。因船只太少,未登上船的人却是极多。

    黑脸军校一声令下,渡船纷纷驶离了渡口,船弦激撞着黄河浪花,抗着怒涛驶向对岸。那些没有挤上渡船的百姓,群情鼎沸,却无可奈何,只盼契丹人来得晚一些,以便让他们能赶上渡船空船回来的那一趟。

    “这位军校大哥,等渡船回来时,可否让在下先登船?”韩奕站在那黑脸军校面前道,那人斜睨了一眼正欲拒绝,韩奕连忙掏出令牌道,“在下乃贝州使者,有十万火急的军情向朝廷奏闻!”

    军校打量了一下年轻的韩奕,又瞧了瞧身边的李小婉,狐疑道:“贝州陈知州不是降了胡虏吗?”

    “此乃谣言,两日前我贝军大败契丹贼寇,斩俘五千余口。”韩奕顿了顿道,“纠正一下,贝州主帅乃吴峦吴帅!”

    “呵呵!”这位黑脸军校笑道,“我不过是考较一番,以免让奸细有隙可乘。我叫徐世禄,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小弟姓韩,名奕。敢问大哥,朝廷是否真有大军来此救援?”

    徐世禄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或许有吧。”

    韩奕这才知道徐世禄刚才不过撒了个的谎,稳定人心,韩奕对他没有任何不满,却是肃然起敬。忽然间,远方响起隆隆的马蹄声,天边一条黑线向渡口压了过来,烟尘升腾。

    契丹人袭来了!

    人群尖叫着往河岸边涌去,许多人不顾奔腾的黄河水,涉水而下,更有人被践踏其中。人们相互推搡着、叫骂着,惊恐万状。

    契丹马军不过是前锋之兵,不过百来号人马。徐世禄双手一摊,歉意道:“对不住了,先击退这股胡虏再说,韩兄弟身负传递军情重任,不如站在身后观战。”

    不待韩奕答话,徐世禄沉着应战,命令听他号令的军士们组成一条偃月形的防守阵型,将渡口护在身后。

    契丹人逡巡在阵型之外,来回纵马扬威,威吓着逃亡的晋人。只有杀退这股契丹前锋,才能为自己的父亲还有百姓争取渡河的时间。

    他们能完成吗?韩奕从未真正上过战场,但他至少也知道身旁临时纠集起来的晋军军士们,即便是勇气可嘉,只要契丹人再多一些,军士会很快就会崩溃。

    晋军找来他们可以找到的兵器、甲仗,勉强与契丹人对峙。契丹人开始试探,纵马来回在晋军面前三百步远一晃而过,越来越靠近渡口,越来越欺近晋军,口中呼喊着、嘲笑着。

    “不准放箭!”韩奕刚想对准奔在最后一位契丹人,徐世禄却大喝道。

    “徐军校,若不让契丹人尝点厉害,会让契丹人以为我们胆怯!”韩奕回道,常年在青州山野中狩猎的他,射击的都是跳跃灵动的目标,他有把握在八十步之内,射敌于箭下。

    “我意在争取时间!”徐世禄说道,“敌不攻我,正合我意!”

    徐世禄想得虽然好,然而契丹人却没有让他争取到太多时间。契丹人马兵已经开始放箭,甚至还有使强弓者,肆无忌惮地下马靠前放箭。数十支箭矢渐次划过半空,从晋军头顶上落下,虽然稀稀疏疏,但也当场将几位晋军射中。

    晋军也不过三百来位,使弓者却不过三十位,并且箭矢不足,又无坚甲和盾牌抵挡——逃亡时他们将能抛掉的累赘都抛掉了。契丹人见晋军太过虚弱,唿哨一声,整队冲了过来,箭矢越来越密集。

    不停地有晋军惨叫着倒下,防线自动地往后收缩。韩奕引弓如满月,箭矢“嗖”的一声,正中最大胆的契丹兵,那契丹兵惨叫着倒下,他并不满足,又飞快地拔箭、张弓、怒射,又一个契丹兵接踵倒下。

    契丹人为之攻势一顿。

    “好!”晋军情不自禁地喝彩道。

    韩奕却无任何沾沾自喜之情,他回头望去,黄河波涛之上的再也看不到渡船驶回。

    黄河西岸的天边,一大片黑色的乌云铺天盖地地涌来,那是大队的契丹人马。契丹人这一次没有观望与犹豫,甚至没有任何试探,他们早就将拥挤在渡口的晋**民当成了猎物。

    晋国百姓绝望了。绝望了的人们,蜂拥跳下浑浊的怒涛之中。

    正月的黄河中,还残存着不少从上游飘下的浮冰。浮冰既有可能是不会水者的噩梦,也可能是他们唯一可以得到的帮助。

第六章 不归

    殊死搏斗之中,根本就容不得人们思索。

    契丹人已经撞在了晋军阵中,晋人可怜的箭矢已经失去了作用。数千契丹兵一次冲击,就将晋军连同千百名平民百姓撞下河滩。三百晋军在徐世禄的率领下,顽强地抵抗着契丹人的攻击。契丹人疯狂地砍杀与刺击,不停地有晋军躺下,鲜血与肢体在空中飞舞着,伴随着双方的呐喊与惨叫。泥泞的河滩被染成了赤色。

    “韩兄弟,你有马,又身负使命,尽管逃命去吧!”徐世禄隔着十数人,冲着韩奕呐喊。

    韩奕哪里顾得上答话,他纵马疾驰,平端着大槊,疯狂地击刺着扑来的契丹人,利用马匹的冲击力,将契丹人挑落下马。李小婉和他共乘同一匹马,在身后紧抱着他的腰,身子因恐惧而颤抖着。

    韩奕满脑子都是汹涌而来的契丹人,手中的大槊横击侧挑,却不幸被契丹兵夺了去,一把狼牙棒扫在了韩奕的肩上,虽然被他躲过了,但仍被狼牙棒上的尖刺扫中,从此在韩奕的肩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身后的李小婉出惊呼声。韩奕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纵身一跃,硬是在契丹人形成包围之前杀出一条血路来。回望去,河滩上已经倒下了一大片,契丹人肆无忌惮地站在堤岸上放着箭矢,那位勇敢的徐军校已经纵身跳入浑浊的大河之中。

    黄河,这条生命的河流,却让逃亡的人们无路可逃。

    韩奕仓惶而逃,天空中阴云愈加厚重,将傍晚变成了黑夜。突然一道苍白的闪电过后,苍穹上一个炸雷响起,春雷阵阵之后,天空中倾倒下暴雨。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

    虽无追兵,韩奕仍感侥幸,他回头看了看仍紧抱着自己的李小婉,在冷雨中已经缩成了一团。一道闪电爆起,她脸上苍白如雪,嘴唇青。

    韩奕也感到无比的寒冷,他寻思天黑也找不到渡船,便找了个破庙休息。黄河岸边的河神庙里,供奉着一尊泥塑的河神像,已经破败不堪,在雷鸣闪电之中,那神像面目显得狰狞可憎。

    韩奕骑马直入庙中,惊起一阵惊骇之声,原来这破庙里早就有数十位拖儿带女的逃亡百姓暂时栖身在此。他们见韩奕身着晋军戎服,又带着一个年纪更小的,便放松了警惕。

    “小哥儿,来这里喝点热汤!”有老者热情地招呼道。

    “多谢老丈!”韩奕将马安置好,找了点草料,牵着李小婉坐到了火堆前烤火。韩奕将戎装脱下,摸了摸缝在衣领中的蜡丸,见仍完好无缺,心中稍安。

    “奕哥哥,你受伤了!”李小婉轻声说道。大雨已经洗去了她脸上的脏东西,露出她一张精致可爱的脸蛋,唯有一双眼睛仍处于哀伤之中,更显得楚楚可怜。

    “真是造孽啊,这么大的孩子也要当兵。”四周的老妇人们念叨道,“这小姑娘是小哥儿妹妹?”

    韩奕三言两语交待自己二人来历,只是隐去自己是信使一节,这勾起妇人们不愉快的经历,河神庙中立刻充斥着一阵长吁短叹之声,还夹杂着漫骂声。

    喝了几口热汤,就着火堆,韩奕这才恢复点活力,他**着臂膀,将自己的衬衣撕成布条,正要给自己肩上伤口缠住,李小婉却接过了布条,亲手替他缠上。

    “小婉,你还未告诉我你伯父尊姓大名呢?”韩奕问道。

    “我伯父叫李榖。”李小婉道。

    “噢!”韩奕若有所思,笑道,“这真是太巧了,你伯父与我族叔年轻时曾是私交极好的朋友呢。”

    “婉儿能遇上奕哥哥,幸而能逃至此处。”李小婉乖巧地拜道,“若到了汴都,婉儿定会求我伯父,厚赏奕哥哥。”

    “我助你逃至此处,并非为了厚赏。就冲你叫我哥哥,我也会帮你,这个世道兵荒马乱的,能活着比什么都强,哪能光想着好事。”韩奕道。

    李小婉盯着火堆,她在思念她的双亲,而韩奕却在牵挂他的父亲,二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贝州万一要是守不住了,那该如何是好?”韩奕喃喃自语。

    有百姓跪在那破败的河神像前,口中念念有词,乞求得到河神的庇佑。韩奕怒道:“求神拜佛有何用?只有手中的刀箭才是硬道理!”

    一声春雷在庙顶上炸响,河神像刹那间坍塌下来,摔成无数块碎片。庙中的人们,个个面面相觑。

    深夜里,风呼呼地刮着,韩奕从河神庙外走进来,带着一身寒气。因为担心契丹人游骑会过来,逃亡的人们自动安排了人手警戒。

    韩奕见李小婉在说着梦话,一惊一乍的,本以为这属突遭大难的正常反应,偶然凑着火光,瞥见她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面色红扑扑的。他伸手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手背上传来滚烫的触感。

    “小婉、小婉!”韩奕将李小婉弄醒。李小婉想努力睁开双眼,终究还是无法睁开,口中说着胡话,额头火热,手脚却是冰凉。她连日来担惊受怕,痛失双亲,再加上冷雨的浇灌,便起了高烧。

    在这破山神庙里,四周的百姓也只能投以同情的目光。韩奕束手无策,只得将火生得更旺些,握着她细嫩冰凉的小手,守在身边。

    当李小婉醒来时,她感觉自己躺在一个人的臂弯之中,身下像是摇晃,又听到哗哗的水声。她抬起头来,见韩奕正将她抱在膝上,他眉头紧锁,坚毅的目光正注视着远方。从贝州一路行来,沿途尽是烽烟与数百里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痛不欲生,韩奕不知自己终将魂归何处。

    李小婉脸上飞上两朵红霞,她出身诗书之家,虽年纪尚幼,但亦对男女大防懵懂,但是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在这位勇敢机智又好心的大哥哥怀中,特别温暖,也让她感到安心。

    “小婉,你醒了?”韩奕觉怀中的小姑娘动了一下,见她面色通红,伸手抚摸了一下她额头,道,“好像退烧了?”

    李小婉勉强起身,这才意识到她与韩奕正在黄河渡船上。

    “奕哥哥,我没事了。”李小婉低着头道。

    “没事就好,我还真担心你一病不起,这兵荒马乱的也无处求医问药。”韩奕道。

    “多谢奕哥哥费心。”李小婉拜谢道。

    “不必多礼!”韩奕摆了摆手道。

    太阳升了起来时,一改昨日阴云密布与狂风暴雨的恶劣天气,春阳高照,将昨日的一切阴霾一笔勾消。上天总是如此。

    渡船如一片树叶,在黄河中晃荡着。激流撞击在船舷上,激起无数浪花,其中还夹杂着冰凌,让人担心渡船会在河中散架。船老大小心地应付着,不敢丝毫懈怠。渡船好不容易靠上了岸,韩奕才知这里是郓州北津杨刘镇。

    因为船小,他丢弃了马匹,不得不去找杨刘镇的驻军,亮出身份,要求提供马匹,却没想到那驻军领根本就没搭理他,他们声称贝州已经投敌。

    韩奕无奈之下,只好与李小婉步行溯河而上。青州杨光远试图攻齐州,以接应契丹兵,以致于从下游齐州方向逃来的百姓与上游郓州方向的百姓碰到了一起,百姓们只好不约而同地改向兖州逃奔。正是:

    忧心殷殷,念我士宇。

    我生不辰,逢天僤怒。

    自西徂东,靡所定处。

    多我觏痻,孔棘我圉1。

    虽近二月,但毕竟还是在正月里,衰草这中虽有青草崭露头角,但触目所及处,是无垠的暗黄。苍凉的大地,仍然处于残冬时的萧条统治之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互慰藉着前行。

    有百姓劝韩奕不要再往前,因为契丹人今晨已经从马家口渡河,擒左武卫将军蔡行遇,正在东岸驻垒。契丹人的目的是在东岸站稳脚跟,并且也是为了接应青州杨光远。那杨光远想效仿石敬瑭故事,阴结契丹人南下,对中原人民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

    当夜晚再一次降临的时候,韩奕已经接近了契丹人在马家口东岸的营地,契丹人四处劫掠,拉壮丁修筑营垒。

    韩奕只得离契丹人远远的,绕到了郓州。天平节度副使、知郓州颜衎闻听贝州来人,亲自召见韩奕,将他带来的消息与吴峦的亲笔军报,除派观察判官窦仪赴京师传报外,又送给他一匹健马和一些干粮。

    韩奕只能祈祷朝廷能够迅集合大军,并且快一些击败契丹军,接应贝州守军。他隔着黄河,遥望河北烽火大地,担忧父亲在贝州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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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出自《诗经·大雅》之《桑柔》,大意是:忧愁阵阵心内烦,怀念故土与家园。我生不逢好光景,偏遇老天怒火烧。从西到东多混乱,无处立脚把身安。遭受灾难已够多,盗寇又逼我边关(王锡荣译)。

第七章 不归㈦

    韩奕终于抵达了汴都大梁,一路上遇到各路兵马急赴战场,更多的却是拖儿带女的百姓。汴都城,也一时间涌入了大量河北流民。

    这是韩奕第一次来汴都,汴都的规模虽然远过他所到过的齐鲁各地州城,但并非有多么的宏伟巍然,相反这座几十年来经历过多次战火摧残的城池,让韩奕有些失望。距离清明上河图上的繁华胜景,还十分地遥远。

    或许只有当所有的战乱结束之后,藏在韩奕记忆深处的无限繁华,才会有降临开封的可能。

    “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也能绘出一幅清明上河图,那该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啊!”韩奕忽然产生这个奇怪的念头。

    李小婉的伯父李榖是皇帝身边的近臣。皇帝石重贵为广晋尹时,李榖便是他的属下推官,及石重贵前年登基,李榖的官职便是一迁再迁。眼下,李榖充枢密直学士伴驾亲征,正在开赴澶州前线的路上。

    李小婉数年前曾经来过汴都伯父的府第,等她再一次来到汴都,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童年时的记忆太过模糊。好在李小婉知道自己伯父的尊姓大名,要不然韩奕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找到他伯父的府第。

    韩奕牵着马,问明了方向。李小婉坐在马鞍上,不好意思地说道:“奕哥哥,婉儿知错了。”

    “这又有何妨?”韩奕回头笑道,“你伯父眼下不在城里,他家里人要是认不出你怎么办?”

    他又打趣道:“你这副模样,就是一个小乞丐。”

    “你才是小乞丐呢,不,你是大乞丐!”李小婉嫣然一笑。韩奕身上破烂,满身尘色,可不正是一副乞丐的形象吗?

    “好,我们大小乞丐去李学士的府上,看看李府的人让不让我们这一身进去。”韩奕道。

    李家的宅第虽算不是豪奢,但与附近的宅院相比,也并不寒酸。朱门外,站着几个无所事事家丁模样的人,他们见穿着破破烂烂的韩奕靠近,便嚷嚷道:

    “要饭的,走开!”

    “有见过骑马要饭的吗?”韩奕早有心理准备。

    家丁们心想这也有道理,又见韩奕理直气壮,腰悬弓矢,破烂的衣裳并不能掩盖他的勃然英气。

    “您……有何贵干?”为的家丁试探道。

    韩奕指着马背上的李小婉道:“这是你们主人的侄女李小婉,从冀州来寻亲,劳妨大叔禀报。”

    家丁们面面相觑,那最年长的打量了李小婉一眼,连忙一头钻进门内。时间不大,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妇人被一帮人搀扶着走了出来,李小婉一头扎进那老妇人的怀中,哭泣道:

    “祖母,我是婉儿啊!”

    “婉儿啊,我的乖孙女,你爹娘呢?”老妇人问道。

    “我跟爹娘从冀州往这里来,在半路上遇到了契丹人,结果我爹娘……”李小婉又想起了可怕的一幕,又大哭起来。她这一哭,众人都知道了最后的结局。

    “我的儿呀!”

    老妇人闻言大恸,一口气没喘过来,竟晕了过去。年轻妇人、家丁及女仆们吓坏了,连忙七手八脚地将老妇人抬回宅内,还有腿脚快的家丁跑去找郎中。

    待众人将老妇人救醒了过来,老妇人不顾李小婉身上的脏乱,将她搂在怀里,一把鼻泣一把泪地问道:“婉儿啊,你一个小孩儿是怎么找来的?”

    李小婉这才一五一十将如何遇到韩奕的经过,说了一遍。李家上下老少,这才想起他们把大恩人韩奕晾在了门外半天,家丁出门去寻找时,韩奕早就不见了踪影。

    李小婉这一次哭得更加惊天动地,这一次她是在为韩奕哭泣,替韩奕感到委屈。

    汴都北的官道上,韩奕策马狂奔。

    刚刚在李府门前生的一场悲喜剧,并没有令韩奕感到一丝的委屈之感。相反的,他感到无比的欣慰,对于他来说,还有什么比看到家人团聚更能让感到高兴的吗?

    他一直站在李府外面,直到郎中从宅内出来并且告诉他老妇人并无大碍时,这才放心地离开。他要重新踏上寻找父亲之路,内心之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

    “哪怕是枪林箭雨,也要勇往直前;哪怕是深渊火海,也难阻挡我寻父的脚步。”

    就在他打算从滑州渡河,追赶朝廷大军的时候,晋军与契丹军分别在戚城与马家口展开大战。

    大将高行周、符彦卿与先锋指挥使石公霸被契丹兵围于戚城,此前朝中权臣景延广本下令,饬诸将分地拒守,不得相救,以免为契丹个个击破,他闻听戚城急报,欲观望数日再作计较。

    皇帝石重贵后来听说了,大惊失色:“此乃正军,焉能不救?”

    虽然诸军皆派往别处,石重贵只好率领自己的亲军前往救援,戚城被围的几位大将看到皇帝亲援,三军用命,奋起反击,杀得契丹人大败遁去。

    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李守贞、神武统军皇甫遇、陈州防御使梁汉璋、怀州刺史薛怀让将兵万人,缘河水6俱进。至马家口时,契丹人正在河东筑垒,骑兵散于其外,另有数万人马聚于河西,之间仅有数十艘船渡兵。李守贞等率兵攻击,河东契丹骑兵退走,晋军趁热打铁,拔掉契丹未完工的营垒,契丹人乘马赴河溺死者数千,晋军俘斩亦有数千人。

    耶律德光痛定思痛,佯称北返,暗设埋兵以待晋军追兵,然而晋军并未追击。晋军主力在澶州停了下来,关于贝州的消息早已经传至皇帝的面前,但他认为贝州粮多,又多储军械,既然刚击败过契丹人,军心可用,至少可撑半年。晋军中又有不少人认为,契丹人南寇,只是为了掠夺财物,必不能持久,定会知难而退——这种见解当然也符合以往无数次惯例,只是苦了河北诸州百姓。

    但是,耶律德光趁晋国朝廷犹豫,一面用部分兵力监视晋军主力,一边集中数万兵力,亲自率领着对贝州动了猛烈攻击。

    贝州城上,主帅吴峦看着蜂拥而来的契丹大军,眉头紧锁。

    他已经接到了朝廷的命令,皇帝亲拟圣旨,大意是褒奖他的功绩,让他继续坚守贝州,横亘契丹敌后,与朝廷大军呈前后夹击之势,到时契丹必会无功而返。

    朝廷的命令其实也不无道理,但契丹人分别在戚城与马家口,损失重大,耶律德光忍不下这口气,他放弃与晋军主力在澶州作战,而是将贝州晋军当作了眼中钉肉中刺。

    如此一来,贝州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吴峦不敢松懈,贝州一万军民即便都将殉难,但城中的兵甲与粮草落入敌手,那无异于壮大敌寇的力量。他已经做好焚之一炬的准备。

    他站在望楼上,注视着城外云集的耀武扬威的契丹军。万军之中,有一骑驰到了城下,身后一面旗帜,上书斗大的一个“赵”字。

    “吴使君,念你一片忠诚,我主向来喜欢忠臣,本王会保举你为王。今我大军云集于此,贵上又未派军救援,贝州不过孤城,使君不如开城请降,两家并为一家,从此向北称臣,共享荣华富贵!”来人冲着城楼上高呼。

    “报上名来!”吴峦喝问道。

    “契丹魏博军节度使、燕王赵延寿是也!”来人高傲地回道。

    回答他的是几只弩箭,他站着远,弩箭并未足够对他产生威胁,但赵延寿慌忙躲闪,弄得灰头灰脸,差点摔下马来。他远远地骂道:“吴峦,你要真不知好歹,他日城破,我主屠此全城,罪责全在于你一人!”

    这赵延寿投靠契丹多年,对契丹人忠心耿耿,耶律德光许诺要立他为中原皇帝,此人更是卖力效忠契丹。死在赵氏手下的中原百姓,不可计数。

    赵延寿威胁之语,令城头守军既愤慨万分,又有些惊惧。吴峦不想给对手动摇己军军心的机会,高声说道:

    “位卑不敢忘忧国,今吴某为一州主帅,身受浩荡皇恩,更何况,岂能生见我河北百万死难百姓之仇不得以雪?赵贼陷没虏廷,本属不幸,竟率犬羊遗裔,加害父母宗邦,尔乃天下第一厚颜无耻之徒也!赵贼,你若是就此请降,本帅赏你个全尸!”

    “骂得好!”身边的韩熙文大呼道。

    赵延寿羞惭难当,掉转马头,驰回本阵。

    一场恶战,就此展开。

第八章 不归㈧

    击鼓其镗,炮石如雷,箭矢似雨,势同山崩!

    契丹与仆从的渤海、吐谷浑、幽云汉兵,如潮水一般,轮番向贝州起攻击。投石机一次又一次齐射,越过攻城士兵的头顶,扑向城头的晋军,楼橹灰飞烟灭。晋军呐喊着反击,各种炮车齐动,弩箭齐射,木石俱下,契丹兵一浪高过一浪,前浪刚死在滩头上,后浪又汹涌而来。

    城下城上,一片火海,死尸交织在一起,城下箭镞积有尺厚,云梯、撞车,损毁无数。从午时至子夜,从次日晨又至当日黄昏,双方忘我地拼杀,一方攻如火荼,一方守如磐石,各自胆寒,空气中飘荡着血腥与焦肉的气味。

    贝州城虽小,但仍然屹立不倒,它在血雨腥风之中坚强如铁,仍显出它的寂寞无助。契丹人似乎也累了,几声角号之后,停止了攻击,舔舔自己的伤口。

    吴峦满身披挂,带着烟火之色,在城内巡视着,迈过一具又一具战死者的躯体,他看到更多的重伤者,还有他们的亲属们在暗自垂泪。

    一片哀号声中,韩熙文正在帮助医官救死扶伤,这是他能为这座孤城所能做的唯一事情。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这并非是近万军民对晋国朝廷如何忠诚,而是人人皆知的事实,一旦城破,等待他们将是被屠杀的结局。所以,只能团结起来,与贝州共存亡。

    “大人,胡虏被击退了吗?”韩熙文偶然抬头,见吴峦正带着侍从走过来。

    “退是退了,不过胡虏此次决心尤其强烈。”吴峦道。

    “韩某斗胆一问,不知朝廷大军何时来援?”韩熙文问道。

    吴峦瞧了瞧左右,低声说道:“吴某数日前已得主上旨意,主上命我坚守贝州,但云胡虏不日自退北返。”

    韩熙文诧异道:“韩某并不知兵,然依在下拙见,胡虏似无北返之意。这城外的兵力越来越多了,看来胡虏陷我贝州之心不死!”

    “哼!”吴峦不屑道,“为今之计,只能与城共存亡,以报主上厚望。”

    他见韩熙文神色一黯,说道:“韩兄莫要灰心,至少今郎得以周全,只要我等再坚守几日,胡虏或许真会知难而退。”

    韩熙文遥望夜空,心道自己死不足惜,若是能再见自己儿子一眼,那该多好。

    “令郎单骑能突破胡虏封锁,传递我贝州消息,朝廷诸公听闻我贝州仍在,心中大喜。吴某料,将来朝廷诸功行赏,绝少不了令郎的!”吴峦笑着道。

    韩熙文年轻时举明经不中,后来一直在青州为吏,聊以度日。他这经历跟吴峦颇为相似,这吴峦年轻时也是应举不中,后来一直给别人做文职属官,只是当年云州一战,一举成名。所以吴峦不自觉地对韩熙文另眼相看,这当中还有因为韩奕狙杀奸细邵珂的缘故,否则贝州城早就陷入敌手。

    “我儿好武,只盼他将来能堂堂正正地做人,韩某纵是身死异乡,亦无憾事了。”韩熙文点头道。

    “大人,城外敌营有动静!”有军士飞骑来报。

    吴峦撂下韩熙文,奔至城楼上,见契丹营地里人马喧哗,灯火辉煌,似又有大批军队来援,他心中暗暗叫苦。

    “嗷……嗷……”契丹人欢呼着,群情鼎沸。无数的骑者举着火把,远远望去如瀚海星辰。

    吴峦心往下一沉,心道这定是契丹皇帝耶律德光亲自来攻贝州。

    第二天,东方既白,契丹大营锣鼓喧天,又一次攻来。站在城头上看去,只见城外兵营鳞次栉比,刀枪如林,纛旗猎猎,当中一面白旄大纛正在二月天里晃荡,仿佛不可一世。吴峦用眼估量,契丹兵力已经不下五万。

    契丹人的前阵中向两边裂开,大批的衣色不整的人被塞上武器,在更多弓箭手驱赶下向贝州城墙边迈进。

    “大人,不好!”城头守军惊呼道,“敌酋驱使我中原百姓为其作战,这如何是好?”

    吴峦心中暗骂,契丹人不仅大批增加兵力,还使出这个毒辣的计策。

    城外的百姓被驱赶着往前逼近,越来越近了,城头上的守军甚至能看清他们的五官。

    “大人,我们怎么办?怎么办?”军校们急呼道。人们都看着吴峦,他手扶城垛,眉头紧锁,双目喷着怒火,咬牙切齿地命道:

    “格杀勿论!”

    “嗖!”城头上第一支粗如孩童胳膊的弩箭射出。弩箭射在那些神情麻木的的百姓当中,将当面的一位老者胸腹射穿,余力未消,又串上紧接其后另两人,并且撞倒了其余几人。那几位晋人还未立时死去,在地上蠕动着,哀号着,痛苦而死。

    契丹人用弓箭与大矛肆意地攻击,晋国百姓被迫向城墙冲去。城头上的守军不得不硬下心肠,射密集的箭石,青天白日之下,城墙之下又成了一个鬼哭狼嚎的地狱。被挟从的百姓的出现,让进攻者有了人体盾牌,并且让守军有些慌乱,南门甚至数度差点失守。

    守军的意志出现了一丝动摇。

    戚城以南二十里,韩奕被军士领着,站在路边。

    后方不远就是晋国主力的驻扎的大营所在,皇帝、大臣与军将们都在,此处却是归德节度使(治宋州)、兼侍中,充北面行营都部署大将高行周的前锋军营。

    高行周年近六十,相貌敦厚,目光威严锐利,满身披挂坐在一匹白马之上,正在观看一队部下军士操练。

    韩奕心中愤怒,十余万大军驻在戚城一带,不思进取,只坐等契丹人肆虐河北千里州县。他们这样跟契丹人耗着,当然最终会等来契丹人北返,但只苦了河北百姓,还有贝州。

    “你是何人?”高行周问道。

    “小人乃贝州主簿韩熙文之子,贝州吴帅命我传讯朝廷,正欲北归贝州。”韩奕拜道,并递上自己的令牌。

    “哦!”高行周随意看了一眼,并不放在心上,“你要是北返,怕是行不通,契丹人已经将北去之路封锁住,连营十余里,游骑如云,就是插翅也难飞。”

    “家父也在贝州城中,小人不敢忘。待小人携父南归,愿陪高公行猎取乐!”韩奕道。

    “大胆!”他话音刚落,高行周旁边一白袍白马使银枪的小将怒吼道。那小将年不过弱冠,但一身披挂,威风凛凛,骑在马背上斜着眼瞪着韩奕。

    高行周面色变了变,他知道面前的这个少年是在讥笑他驻军不前。白袍小将跳下马背,便要去抓韩奕的衣襟,高行周喝道:

    “住手!”

    “爹,此刁卒竟敢耻笑我等,儿不过是想教训他一下,让他知道我们高氏的厉害。”小将竟是高行周之子。

    “为父自有计较,退下!”高行周语气和缓,却不可违抗,其子不得不悻悻退下。

    “高某虽为大将,然亦听军令行事,军令皆出自景御营使,恕高某无可奈何。”高行周道。韩奕不知这御营使所司何职,但既然姓景,那便是皇帝的亲信景延广了。

    “高公,贝州自吴帅以下,近万军民,浴血奋战,日夜翘,以为王师可待。今大军屯集于此,不知所为何事?小子听说契丹人连番大败,王师会何不乘胜追击呢?”

    “哼,你不过是小卒,也敢妄谈军国大事。契丹人曾在元城布下伏军,以为我军穷追,却不知我军早就有所防备,只待来日,契丹必退。”小将讥道,“若是契丹人故技重施,我军岂能自投罗网?”

    “少将军此言虽有理,但若是契丹人将计就计,以部分兵力监视牵制我晋军主力,而以其主力再一次围攻贝城又该当如何?”韩奕挺起胸膛,“契丹人若得贝州,既得粮食,又得储存箭镞,无异于如虎添翼也!一旦陷了贝州,挟此大胜,又补足粮秣,必会一鼓作气,再与我军戚城主力一战,少将军以为如何?小人若是契丹主帅,岂能让贝州插在自己身后不倒,坐等己军箭尽粮绝,腹背受袭?”

    “强词夺理!可笑至极!”小将脸色通红。此人是高行周之子高怀德,今年方十八,即随父出征,将门虎子,出身贵胄,武艺高强。不久前高行周等人被契丹围困戚城,危难之时,高怀德携父,左突右击,浴血奋战,被赶来的皇帝看到,眼下正是他意气风之时,哪里会在年纪更小的韩奕面前示弱。

    高行周面色却凝重起来,韩奕让他有些刮目相看。

    正在此时,有军士飞奔而来:“报将军,陛下召你前去大营议事。”

    高行周略想了一下,对高怀德道:“我儿暂且领着这位贝州信使安歇,好生款待,待为父议事回营,再做计较。”

    “高公!”韩奕急道。

    “你方才所言,我已知矣,稍安勿躁!”高行周捋了捋胡须道,带着从人急驰而去。

    高怀德见父亲走了,抬头见一群大雁北飞,飞得甚低,他张弓便射,那领头的大雁扑腾着摔了下来。他得意地指着韩奕腰侧的角弓,问道:“你的箭法如何?可敢一比?”

    韩奕估量了一下高度,心道这高怀德箭法只在自己之上,因为高怀德本就比自己年长,他不想再惹怒了高怀德,遂道:“不及少将军!”

    高怀德见韩奕示弱,有些洋洋得意,却不知韩奕暗笑他少年气盛。

第九章 不归㈨

    广袤的河北大地,一支大军急匆匆地往北进。

    当中十余面书着“高”字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军士弓刀在腰,面色严肃。这正是大将高行周率领的晋军先锋。因为皇帝和主帅们刚刚从斥候得知,契丹主力正在全力围攻贝州,而只有留少量军队牵制了晋军主力。

    高行周的先锋军主动出击,杀向契丹人在戚城附近的军营,这才现契丹人遍布十余里的帐篷大多是空的,这更加证实十余万晋军原来真是被契丹人摆了一道。于是,高行周受命向贝州方向急进,高行周一面派出数百斥候撒出去五十里,一面率一万步骑急进。

    “小兄弟姓甚名谁?”高行周问跟随大军北行的韩奕。

    “回高公,小子姓韩,名奕。”韩奕回道,他早就自报过家门。

    高行周瞧了瞧他身上的戎装:“我瞧你年不过十五,不知从军多少时日了?”

    “回高公,小子年方十五,并未从军,只是受吴帅所托,出城传送军报,穿着戎装方便行事。”韩奕道,“家父希望小子来年应科举。”

    “这么说,你还是文武全材了。”高行周笑道。

    “不敢!小子文不成,武不就,平日只知在老家山野里追逐野兽,又常顶撞家父,可谓是顽劣异常。”韩奕道。

    高行周心中狐疑,他听韩奕这答话,似乎有拒己千里之外的意思,他只当是韩奕还是计较大军在戚城停驻太久的缘故。他对韩奕和颜悦色,不过是因为见他年少稚嫩,却孤身一人从贝州辗转而来,即便是没有功劳,又有苦劳的缘故。

    “少年心性!”高行周这样想,以他的身份,犯不着跟一个少年人计较。

    ……

    贝州城已经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这座小城如同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被大风大浪高高地抛起,又狠狠地被摔下,只要风浪不止,小舟早晚不是被倾覆,就是被击得粉碎。守军遥望王师师不至。

    城头城下一片狼藉,守军死伤大半,城中民壮早就登上城头,与残留的守军一起拒守契丹人一次比一次猛烈的攻击。

    “咚咚、咚咚!”战鼓再一次急促地敲响,疲惫不堪的守军闻鼓而动,再一次站在城头,准备接受新的考验。贝州四边到处都是契丹兵,站在城头上望去,不见边际。

    “呜、呜呜……”契丹人的号角响了起来,其主耶律德光再一次集合力量,向着贝州城起进攻。督战队手持大刀利刃,催促着俘获的晋国百姓与大军前进,四面城墙下,他们抬着无数云梯,呐喊向前。

    城头上守军不甘示弱,纷纷还击。一时间,箭石又一次如雨降临,城下火海一片,火焰深处,契丹兵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城头上也如修罗地狱,守军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几个连着几个地与爬上来的敌军同归于尽。

    南城又一次出现了险情,吴峦恨不得亲自上阵,只可恨他不懂武艺。他喝令道:“再派后队登城拒敌!”

    又一队晋军登上了南城城头,不到一刻,这百名晋军全部殉职,而契丹人似乎盯上了南城,他们做出四面攻击的姿态,让守军兵力捉襟见肘,东墙补西墙,疲于奔命。吴峦脸色青,再一次喝道:

    “再派!”

    “大人,没有后队了!”左右军校哭丧着脸道。

    吴峦面目狰狞,目光所及处,数百城中百姓,已经自动填补了空缺,当中既有须皆白的老者,亦有妇人。再看南城下的契丹人,越聚越多,纷纷拼命往上攀爬。吴峦顾不上了许多,他率领着担任护卫的亲军,加入到南城守军之中。

    主帅亲至,守军士气大振,奈何契丹人攻势如虹,6续往南城投入的兵力似乎源源不绝。万军齐攻之中,守军势单力孤。

    “不好了,东城落入敌人!”有军士急奔而来

    “天呐!”吴峦大惊失色,他见南门敌众,险象环生,并未料到契丹人最终却是从东门攻入。

    东城内外,契丹兵撞开城门,欢呼着蜂拥而入。守军的意志立刻崩溃,突入城中的契丹兵将守军分隔开来,城内的百姓惊恐万状,一时间却找不到躲藏之处。

    韩熙文被从东城退来的百姓与军士,裹夹着往南城退去。蓦的,从侧面街巷里杀来一队契丹骑兵,数十支箭矢飞向人群之中,不幸中箭的百姓悲哀地倒下。

    手无寸铁的韩熙文,被一支箭矢射中后背,他瘦削的身子一个踉跄,仓惶地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在倒下的一刹那,他的脑海里闪过自己儿子韩奕的形象来。

    越来越多的契丹人蜂拥而来,杀向贝州城更深处,追杀他们看到的一切活物。主帅吴峦见事已不济,驰入公馆,义无反顾地投井而死。

    两个时辰之后,高行周的军队终于赶到了,但已无济于事。

    夕阳西下,血红色的天空下,贝州城的浓烟仍在升腾,远远望去如同无数条狰狞的黑龙。

    契丹人也未料到晋军来援,他们与贝州守军连番恶斗,已经精疲力竭,遂将将贝州内的粮秣、兵甲全都搬空,北返而去。契丹分兵两路北归,一出沧、德,一出深、冀,所过焚掠,方广千里,民物殆尽。

    韩奕疯狂地城中寻找着父亲,只见城内尽是残亘断壁,到处都是晋人的死尸,只有野狗在城中乱窜。呛人的烟雾,将韩奕的双眼熏得通红,但流下的却是悲伤的眼泪。

    他漫无目的地城中寻找着,终于在一条小巷子里找到父亲的遗体。父亲韩熙文被契丹人的箭矢射中后胸,双目圆睁,身体还保持着向前的姿势,韩奕顺着父亲右指的方向,见墙壁上留下一行字:

    位卑不敢忘忧国!

    这本是韩奕曾无意中说出的话,却被父亲当作了自己的座右铭,韩熙文用自己体内的血仓促挥就而成。这个乱世,可以忧民疾苦,但哪个国家哪位帝王才真正值得位卑者担忧?

    一个位卑者的力量太过渺小。

    韩奕搂着父亲僵硬的遗体,泪如雨下。

    子欲养而亲不在。韩奕沉浸在无尽的悲伤之中,世事残酷,让他再一次体验到丧父之痛。

    不如归去,韩奕擦干眼泪,扶着父亲的灵柩,踏上返乡之路,再一次从杨刘镇渡河东去。

    面对滔滔黄河水,韩奕愤怒地朝凄美的夕阳射出一箭。箭矢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终于不支地落入长河之中,没有溅起几朵浪花,便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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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欧阳修著《新五代史》,虽标榜春秋笔法,但因吴峦未能明察邵珂其人,契丹攻贝州后,又非力战被杀而死,而是投井而死,故未将吴峦列入“死事”之臣,至于“死节”者,全书仅列其他三人。笔者以为,欧阳氏有些不近人情,尤其在五代那个混乱时期。

第十章 香阵

    开运元年(公元九四四年),九月,庚午朔,日有食之。

    青州城,已经被朝廷大军围困近半年之久。两万大军及大批民壮在青州城外筑起长连城,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冲啊!”

    城外的官军出一声集体的呐喊,如潮水一般地往青州城冲刺着。潮水撞在了坚固的城墙根下,只溅起一点涟漪。

    在丢下数十具尸体后,他们冒着城头上射下的箭矢,将云梯抵在城墙之上,拼命地往上攀爬。城头上的守军并不害怕,因为这样的战斗不过是例行公事。

    守军举起早就准备好的擂木与滚油,从城头上扔下,进攻者的攻势立刻为之稍减,城下响起了一阵惨叫声,空气中飘散着血腥与皮肉焦糊的气味。

    城下朝廷军的将校并不为所动,动更加猛烈的攻击命令。投石机每一次射,撞击在城头上,都会引起一阵惊呼与混乱,楼橹早已经灰飞烟灭多日了。弩机连射时,绞弦紧绷的声音则叫人头皮麻。城头上守军回应的箭石过于稀疏,他们已经将靠近城墙的民居拆了,多半是靠捡城外大军射过来的箭石当作自己的兵器。只有当进攻者试图攀上城头上,他们才真正狠狠地还击。

    正午的阳光,忽然变得有些暗淡。

    韩奕站在距城门不过千百步远的地方,抬头望天,秋天的天空湛蓝湛蓝的,没有一片云朵,但逐渐暗淡下来的光线让他觉得很是诧异。

    城头上与城头下忘我交战的双方,也感到诧异。他们各自停止了攻击,纷纷抬头望天,太阳已经被吃了大半边,因为这一天生了日食。

    黑色的太阳悬在高空,附近显现出几颗星辰。朗朗乾坤成了暗夜,秋天的悲风在青州城内外长久地徘徊。

    或许是不吉利的天象,朝廷大军鸣金收兵。城头上的守军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更加沉甸甸的,一股不祥的失败与恐惧的情绪浇灌在他们的心田之中。

    韩奕低下头,快步往前走,却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他的视线久视太阳而显得模糊不清。

    “奕哥儿!你又犯迷糊了?”一个粗鄙的声音在面前响起。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壮实的中年汉子,汉子坦着胸脯,露出胸脯上的黑毛,脸上横肉拧在了一起,看上去就像是官府问斩重犯时的刽子手。不过这个人却是韩奕在这时代绕了七八层亲戚关系的便宜舅舅。

    舅舅姓张,年轻时也曾当过兵,曾在作战时不幸瘸了一条腿,所以只得回到家乡青州,开了一家肉铺,当起了卖肉的屠夫。所以,人称“屠夫张”,远近闻名。做个卖肉的屠夫,这个职业还算是不错,不过即便是皇帝,也怕世道不太平。

    平卢节度使(治青州)、寿王杨光远意图不轨,阴结契丹南下,想效仿石敬瑭故事。他密告契丹主耶律德光,说中原大饥,国用空虚,人马饿死大半,可以一举而下。然而,朝廷早有防备,契丹主耶律德光率兵南下,见到晋军军容严整,人马众多,又斗志旺盛,并没有杨光远所说的那样不堪,结果是大败而还。

    等后晋朝廷击退了契丹,朝廷即派侍卫亲军(禁军)都指挥使李守贞与符彦卿率大军来攻青州,杨光远并无太多实力,只得固城自守,天天祈祷契丹人来救他,但却等不到契丹人来。

    这场战争本来跟韩奕并没有任何直接关系,他三月时回到家乡,母亲张氏闻听噩耗,便一病不起。不久,朝廷遍赏参战诸军,得知韩奕诛奸有功,欲赐韩奕官禄,但韩奕以自己母亲病重为由,拒绝朝廷诏命,朝廷就赏了他一些财物。

    朝廷又敕令天下州县民壮,编练乡兵,每七户出兵械资一人。韩奕因名声在外,就成为临朐县望山乡百来名乡兵的领,带着乡兵到了青州城外充当劳役。韩奕对青州杨光远恨之入骨,若非他勾结契丹人,他的父亲或许就不会遇难。

    屠夫张也算是运气,他听说韩家遭难,去韩家探望,要不然此时的他也被困在城中,即便不是战死,也是饿死。听说城中早就断粮了,城中百姓已经开始易子而食,将青州城弄成一座人间地狱。

    “舅舅,你找我?”韩奕问道。

    “我问你话呢,你是不是又犯迷糊了?”屠夫张呲牙裂嘴地问道。

    “没事,我想爹了!”韩奕搪塞道。

    屠夫张沉吟了半晌,道:“嗯,你爹真是不幸。”

    “天有不测风云,只可恨世道无情。”韩奕面有戚色。

    “听说你明天回家探望你娘?”屠夫张问道。

    “是的,徐军校与我相识,他替我求了上官。我明日回家一次,但是得在后天日落之前回营。”韩奕回道。

    那徐军校就是徐世禄,本是博州刺史周儒的部下,周儒向契丹人投降,契丹将徐世禄等军士捆绑着押赴北去,行到半路上,徐世禄趁夜自解桎梏,为诸兵释缚,取契丹人的兵器,尽杀援者二百人,南奔逃亡。逃至马家口,才与韩奕结识,徐世禄很幸运,没有被黄河淹死,辗转成了大将李守贞的部下。两人也算是生死之交,在这青州城下又遇上了,一见如故。

    屠夫张将手伸入怀中,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小钱袋,从里面摸索了一阵,拣出一块碎银:“你拿去给你娘买些药。”

    “舅舅的大恩,外甥没齿难忘。”韩奕连忙道,“我不缺钱!”

    屠夫张有些吝啬,但他能主动掏钱,也是因为韩奕是他外甥的缘故。韩奕现在并不缺钱,可是有钱也买不回母亲的健康。

    “你要是真谢我,不如改姓张?”屠夫张笑道。

    屠夫张当兵时大概是杀人太多,当屠夫时,杀生更上不少,接连寻了几个老婆,包括十五岁的黄花闺女,四十岁的寡妇,却总是没给他生下一男半女就病逝了。这让屠夫张无奈,他家有小财,难得的小康之家,却再无哪家女子敢嫁给他。

    于是,屠夫张就想到与他拐了七八道亲戚关系的韩奕。韩奕本在家排行老二,韩奕的爹娘见屠夫张无后其实也很可怜,曾被屠夫张说动,想将次子韩奕送给他做继子,再说当时韩家日子做得太苦,送给屠夫张做养子,也算是不错。但不幸的是,在韩奕七岁时,大哥不幸夭折,韩奕就成了家中的独子,屠夫张的愿望也就落空了。

    “姓氏乃父母所赐,外甥哪里敢随意改换门庭?”韩奕道。

    “呵呵!你这孩子还不错,对你爹娘也孝顺。不过,你爹那人太酸,又迂,性子还执拗,一辈子也就是穷书生的命,你可千万别学你爹。”屠夫张道。

    “家父虽然穷困,但人穷志不短。”韩奕辩护道。

    “话虽如此,可是这个世道读书何用?得学好刀枪箭棒的本事!你瞧那些军将、刺史、节度使,有多少人识书?你爹要是也学点武艺,即便是死也能杀一个胡虏赚本!”大字不识一个的屠夫张并不生气。这个壮汉表面上看上去让人生畏,他对旁人也总是摆出一副凶狠的模样,据他说,这样才不受人欺负,但对韩奕是一个例外。

    屠夫张的话,让韩奕无从反驳,因为他也是这样认为的。他淡淡地说道:“识点字,总该不会是坏事。”

    这个夜晚,役夫们都睡不着,都坐在帐中闲聊。

    “你们说,杨光远贵为将相、寿王,儿子也是附马,为何还要引契丹人来祸害我们中原百姓。现在咱们青州人是生不如死。”有人说道。

    “他是想当天子呗!”另一人低声地回道。

    “世上岂有秃头折臂天子?”有人讥笑道。平卢节度使、寿王杨光远,早年在打仗时一支胳膊残废了,他的头上毛也掉得厉害,时人常在背后骂他有这样形象,一定不是好人。

    “有人不是说过吗?当今时代,只要兵强马壮,就好做天子了。可是咱青州又并非兵强马壮,现在倒好,让朝廷大军给围住了,不知城里的百姓还有没有活路,我女儿女婿还在青州城里呢……”

    “城里的人,能少饿死一点,就算不错了。咱们平民百姓的话,是不算数的。”屠夫张骂道。

    黑暗中传来几声叹息声,然后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第十一章 香阵

    临朐县望山乡平安里韩家庄,不过是一个小村。

    虽以韩为姓,然而全村中姓韩的不过只有韩奕一家。据说祖上,此村韩氏人口鼎盛,但后来大多迁到邻县及齐、淄、密、莱等外州。也有人说,青州韩氏与唐时的韩愈属同宗,这或许是借古人给今人脸上贴金。

    但今世,姓韩的人当中,最有名的却是早负文名的韩熙载。韩熙载应当算是韩奕的族叔,只不过人家是官宦之家,两家从祖上好几代就素不相识罢了,并且韩熙载是北海县人,而韩奕父子却是临朐县人。十八年前的青州之乱,韩熙载之父因受牵连被后唐朝廷杀了头,韩熙载只好远走高飞,逃往淮南。但是韩奕的父亲韩熙文,却总是将早就远走高飞的韩熙载的名字挂在自己口中,恨不得在自己脸上写着:

    此乃青州韩熙载族兄是也!

    张氏正望眼欲穿地盯着窗外的山野出神,秋高雁飞的原野上,一大片野菊迎风而立,仿佛给大地穿上了黄金甲。一个人已经爬上了远方的丘陵,踏着路边的万千金菊,正健步如飞地往韩家庄行来。张氏揉了揉自己年老昏花的眼睛,站到了门框下,直到韩奕走到了跟前,才相信自己的儿子还活着。

    “娘!孩儿不孝,未能跟前服侍!”韩奕扑通跪倒在地。

    张氏在韩奕的身上摸索着,待现韩奕身上并未缺少什么,才释然地躺下养病。

    “奕儿这些日子,可受苦了?”张氏问道。

    韩奕见母亲病体虚弱,鼻子酸,关切地问道,“娘,您的病怎么样了?”

    “唉,大去之期不远了。”张氏叹道,“娘还如早点死掉,我儿也好出去闯荡一番,岂能在家中蹉跎?”

    “娘说的是哪里话,孩儿惟愿在娘膝下尽孝,别无他念。”韩奕道。

    “你爹生前对你抱有大期望……”

    “娘,咱别说这个。要是娘了无生念,孩儿也不活了。”韩奕打断母亲的话,他希望以此来使母亲振作起来。

    “傻孩子,娘不会轻生的。”张氏啜泣道,“只可恨你爹大仇未报。”

    “娘,你的病要静养。”韩奕安慰道。

    韩奕见家中粮食已经见底,连忙向母亲知会了一声,出门去县城买粮,顺便又抓了些本地山上采不到几味药回来。秋风萧瑟,百草已经逐渐枯黄,时不是有肥壮小兽在路边的草丛中窜出。

    韩奕肩上扛着粮食,行走在山岭间,远远地一个健壮的身影飞奔而来。

    “奕哥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原来是邻居蔡小五。那蔡小五比韩奕小两月,但生得虎头虎脑,平日里也是在山野间追逐野兽,疾走如风,素来性野难驯,唯有对韩奕心服口服。

    “今日回来的,你这是打猎回来?”韩奕冲着他扛在身上的猎物和腰中的弓矢瞥了一眼,说道。

    “嗯,奕哥儿好久没上山,这山上的百兽好像都无法无天了,胆子变大了,我不过一个时辰就收获不少。”蔡小五笑道,他炫耀似地展示自己的收获,“我送你一只雉鸡,给你娘补补身子。”

    “多谢了。”韩奕笑道。

    两人结伴回村,蔡小五忽然说道:“奕哥儿,我想去从军。”

    韩奕停下了脚步,问道:“你比我还小,怎想着要从军?你几位哥哥都战死异乡。”

    蔡小五叹道:“要是太平年景,在这山野里自由自在的,衣食无缺,谁会想着去当兵?可眼下到处都在打仗,官府又是括粮,又是加赋,天灾**的,你我两家本是殷实之家,可眼下你家家破人亡,你娘重病,你还得去应差大半年,难得能回家探望你娘,我家如今只剩下我一人。我算是明白了,只有出人头地,才能不被人欺凌,才能成为人上人!”

    韩奕道:“这话虽是有理,可兵荒马乱的,你万一要是没有出人头地,就战死了呢?”

    “哎呀,我要是万一战死了,家中连个替我收尸回来的都没有,那样我就只能被葬在异乡了。”蔡小五抚着红润健康的脸膛道。

    “有人安葬,不管是多少抔黄土,不管是风水宝地还是穷山恶水,那还算不错!”蔡小五的话勾起韩奕的回忆,“要是葬身黄河,连个收尸的机会都没有。”

    蔡小五道:“奕哥儿,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你要做什么行当?”

    “我?”韩奕愣住了,良久才道,“我只愿我娘康复,别的什么,无论是荣华富贵还是高官厚禄,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说话间,二人回到了村子,蔡小五在身后呼道:“奕哥儿,我还是觉得要不被人欺,只能骑在别人头上。”

    韩奕进了自家的三间茅屋,将粮食与药放下,又捡起斧子,在院子中劈柴。

    被高高举起的斧子,划过一道弧线,准确地劈在木头的正中央,粗大的木头被劈开了两半、四半、八半。木屑横飞之中,韩奕额头冒着汗,脸上浮现着健康红润的色彩。

    灶火被升了起来,很快就燃起了熊熊的火焰,既照亮了陋室,也温暖了他的心。他熬好了药,亲自端到母亲面前,吹凉了给母亲喂服。

    张氏用手绢给儿子擦了擦脸上的细汗,眼角满含着喜爱之意:“奕儿生得健壮英俊,聪明能干,又孝顺知礼,将来不知哪家的女儿有福气!”

    “这主要是娘生的好!”韩奕回道。

    “呵呵!”张氏闻言笑了起来,“你这孩子嘴真甜!”

    “娘,明天我再砍一些柴禾,明晚上我还得赶回军营中去。”韩奕道,“娘要保重身体,每日不要忘了服药,天冷时要在院子中晒晒太阳,但要记着别着凉。”

    张氏握着韩奕的手道:“可苦了我儿!”

    韩奕勉强笑道:“爹生前可说过,孩儿将来会举进士的,光耀门楣!”

    “嗯,我儿会有大出息的。你爹年轻时曾考过多次,惟因性子执拗,得不到权贵高官的‘文解’,因而未能出人头地。现今你爹去了,要知你爹是死在北虏之手,此仇焉能不报?”

    “娘的意思是?”

    “娘万一要是不行了,我儿就应携长剑出门远行,为你爹报仇。你爹曾希望你能如你族叔韩熙载那样以文出名,但这兵荒马乱的,就是你族叔之文才,又能如何?还不是抛弃家乡,栖身江南!”

    “杀父之仇,孩儿不敢忘。只是娘千万不要失了信心,娘要好好活,看你儿子领精兵百万,驱除鞑虏,直取敌酋,为父报仇。”韩奕担心地回道。

    “好!我儿纵是做不了上将军,也不要学那些骄奢淫逸的武夫,天底下有多少个像我们家这样家破人亡的?奕儿就是一小卒,若能多杀一个胡虏,中原就少了一份祸害。但胡虏敢杀我中原百姓,根子却出在这些本国武夫身上。这是你爹生前说过的话,奕儿要记住。”

    韩奕跪拜道:“孩儿铭记在心!”

第十二章 香阵

    青州城门大开,锣鼓喧天。

    胜利者耀武扬威地横冲直入,失败者备好金银财宝,向胜利者摇尾乞怜。劫后余生的百姓,面无表情地看着双方的表演,就如同杨光远当年轰轰烈烈来青州赴任一样,只不过是换了一个主子。

    朝廷大军簇拥着两位统帅入城,主帅正是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义成节度使、充青州行营都部署李守贞,副帅则是赫赫有名的骁将——河阳节度使符彦卿。

    秃子杨光远没能坚持下去,已经是冬十一月,城内饿死了一半百姓,守军更是毫无斗志,他的三个儿子杨承勋、杨承信与杨承祚相谋,将杨光远的心腹谋官军校杀掉,又将自己父亲劫至私第软禁起来,奉表向朝廷乞降。

    谋反本属平常,囚父又能如何?

    闹腾了一年之久的青州之乱,就这样戏剧性地结束了。除了一个想当皇帝的人的梦想破灭之外,并且上演了一场子犯父的丑剧,还有无数的青州百姓成了无辜的牺牲品。

    李守贞率领着部下,径直入杨光远的私宅,将杨氏的金银财宝与美姬收入自己的帐中。这是近世官军攻克城隍的惯例,天经地义。杨光远当年来青州赴任,带着上千侍从、姬妾,一下车,就开始盘剥百姓,如今巨万家财都成了过眼云烟,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

    杨光远曾经奉石敬瑭之命,讨平范延光的叛乱,见这位投降者家财甚巨,请求诛杀他。石敬瑭以曾颁给范氏免死铁券,持疑不决,杨光远贪图范延光的财富,将他推入洛水溺死,尽夺其财货、妓妾。

    不过这范延光为天雄军节度使时,恨一个名秘琼的人傲慢,又贪其财货,闻秘琼过其境往齐州任职,便密派精骑杀秘琼,一行珍宝、侍伎皆归其所有。

    但秘琼也非好人,他原本是前镇州节度使董温琪的部将。董氏在任时贪暴无比,积攒巨万,秘琼艳羡已久,趁董氏被辽兵俘走,杀其全家,尽夺其财。

    风水轮流传,正所谓人财死,鸟为食亡,今日杨光远又落到了李守贞的手里,当然也包括那些换了无数主人的宝货。就是不知道李守贞将来会如何?

    官军们也是兴高采烈,不过他们很快就很不高兴。因为李守贞似乎太过小气,只赏给部下不值钱的财物,军士们用布将分得的赏赐品包成头颅状,将这圆布包当作李守贞的项上真家伙乱踢一通泄愤。

    杨氏三兄弟被押去了汴都,青州土皇帝杨光远还被看押在私第之中,朝廷百官与青州百姓皆曰可杀,唯有皇帝还想着宽大为怀。

    王师驾到,却无人展示一下朝廷对城中百姓的怜悯,官军成群结队地在城中搜索着财物,任凭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百姓出城找食。城中处处都有倒毙却未能得到及时下葬的百姓,更有累累白骨铺陈在光天化日之下,活着的人也大多目光呆滞,如同行尸走肉。

    韩奕与城外的民壮,在杨氏宣布投降之后,都跟随官军入了青州城。他们收拾着残局,将城内的死尸搬出去掩埋。悲风怒吼,满城尽是哀伤与萧瑟之意。

    “娘的!”屠夫张骂道。他在城中的房产被守军拆去了一半,木石与瓦片被用来修缮城墙和充作武器,当杨氏投降后,官军又将他家房子剩下的一半拆了,还是用来修城隍。

    “舅舅不用抱怨,能活下来也算不错了。”韩奕正面无表情地将一具尸体扔到了车上,那人好像刚死不久,正散着一股腐臭。韩奕已经习以为常了,或者说是感官与心智都麻木了,他现在最渴望的就是能洗个热水澡,将所有令人憎恶的气息一洗去之。

    “我在后院空地里埋了钱,那里埋着我全部家当。”屠夫张低声说道。

    “哦!”韩奕恍然,“等差役应付完了,舅舅得早点回去,要是地皮被官府收去了,那就完了。”

    韩奕急着想回家,屠夫张却将韩奕拉到了自家。屠夫张盯着只剩下残亘断壁的宅子,心里不是滋味,韩奕只好帮着他收拾庭院,好在城中残毁的房子不少,并不缺少石料与木料,韩奕借职务之便,领着本乡乡兵,替自家舅舅盖好一幢像样点的房舍,尤其是临街的几间店铺,屠夫张还要继续他的屠夫职业。

    某天夜里,屠夫张扔给韩奕一个铁镢头。

    他小心地看了看新修好的院墙以外的动静,指着脚下的几块青石板道:“挖!”

    “这地底下藏了多少宝贝?”韩奕诧异道。

    “废话,不藏在地下,还得着别人来抢?”屠夫张笑骂道,“我老张攒点钱容易吗?”

    舅甥二人立刻开工,挖地五尺便露出一只米缸来。

    “舅舅,你真是财不外露,这么个大米缸得装多少缗钱?”韩奕惊讶道。

    不过,韩奕很快就更加惊讶了。他和屠夫张费了大劲,将米缸上的泥土铲掉,米缸正中央是一个小米缸,取了小米缸,里面是一个黑色的铁匣子。

    撬开铁匣子,里面又用羊皮里三层外三层裹着,等屠夫张打开了一看,里面不过是十来缗铜钱,最值钱的也不过是几块碎银子,最多的是薄如纸张的劣钱。

    韩奕将铁镢头扔得老远,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笑不得:“舅舅,您老有必要这样折腾?”

    屠夫张正在专心致志地数钱,对韩奕的嘲笑充耳不闻,斟酌再三,才给了韩奕一块碎银,大概也能值上两贯钱。

    “古人云,一饭千金。今日得了舅舅给的银钱,将来外甥要是达了,还你一座金山。”韩奕恭维道。

    “别跟我说古人云。我也不想要金山,舅舅我要是哪天没饭吃,你可得记着我的好!”屠夫张笑道。

    “那当然!”韩奕拍着胸脯保证道。

    “明日一早,你就回家吧,这兵荒马乱的,也不知你娘如何了?”屠夫张道。

    他的话,令韩奕归心似箭,勾起他满腔的惦念。

    第二天清晨,韩奕就起身出城。他矫健的身影在野地里忽隐忽现,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飞回到五十里外的韩家庄。

    韩奕散乱的一绺黑,在寒风中飘扬,刺骨寒风却阻挡不住他内心的火热。阴沉沉的天空下,是暗黄的阡陌与原野,枯草丛中也不少见人畜的白骨。

    下雪了,牛毛细的小雪花很快就变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大雪,让江山立刻变了颜色。

    千树万树梨花开,天地间白茫茫地一片。远远地一队马军沿着官道奔驰而来,马背上的军士各自弓刀在腰,人畜呼着白气,当中的那一位四十七八的人正是符彦卿。

    那符彦卿似乎是行猎回来,一只体型剽悍的鹰鹘站在他护臂上,这并不影响他用另一只手控马前行,身后的军士们马背上载着大小狼、獐、兔、雉鸡等猎物,可谓是满载而归。

    官道太窄,这队行猎还城的马军奔却不减,并不因为有行人走在路中央有所注意。韩奕连忙躲闪,脚下却湿滑无比,不慎摔到了官道边的沟中。

    “哈哈!”军士们指着狼狈的韩奕,纷纷哈哈大笑起来。

    韩奕从沟中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冲着符彦卿一行人的背影唾了一口唾沫。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又踏上了回家的路。

    雪下得更大了,风也刮得更厉害,雪花纷乱而下,韩奕很快就成了一个会走路的雪人。

第十三章 香阵㈣

    终于看见了家中的那几间茅屋。

    风雪地里,韩奕的内心升起了一片温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当他刚推开门板,就听到屋内母亲张氏的虚弱的声音:“是不是奕儿回来了?”

    “娘,孩儿回来了!”韩奕扑到母亲跟前。

    张氏勉强坐起了身子,用她粗糙的手摸索着,抚摸着韩奕的脸庞,欣喜的说道:“真是奕儿回来了。”

    “是的!”韩奕道。

    “我儿不走了吧?”张氏又侧耳问道。

    “娘,孩儿已经做完了官府的差役,不离开娘了。”韩奕道。

    “那就好、那就好!”张氏连连点头道。

    韩奕的心却往下沉,他伸出手在母亲眼前挥舞着,母亲的双眼浑浊,眼神直愣愣的,空洞无神,并无反应。韩奕扑过去扶着母亲双臂,颤抖地问道:“娘,你的眼怎么了?”

    “娘瞎了,看不清我儿的面目了,不知我儿是不是又长高长壮了。”张氏双眼泪痕未干。

    韩奕将母亲的双手放在自己脸上摩挲着,母亲冰凉的双手让他的心如坠冰窖。泪珠无声地落下,沾湿了母亲的双手。

    非是男儿有泪不轻掸,只是未到伤心时。

    张氏抚净韩奕脸上的泪水,道:“娘恐怕真要去了,只可恨看不到我儿功成名就的那一天。”

    屋子里冷得紧,韩奕暂时放下忧伤的心情,生起了火。茅屋里的热气在上升,让他身心恢复点生气。

    张氏摸索着从枕下摸出一个小物件,那是一支用枣木雕刻而成的木质箭镞,棱角被磨光,末梢钻了一个小孔,用红线串了起来。

    张氏将箭镞挂在韩奕的脖子上:“这是娘亲手制成的,天可怜见,让娘成了瞎子之前完成。我儿要时刻带在身上,不忘父仇!二郎将来出去闯荡,功业未成,不得返乡!”

    “孩儿铭记在心!”

    屋外的大风雪刮得更猛烈了,几欲将茅草屋顶掀翻。坐在书案前的韩奕忽然想起了杜工部的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奕儿,你在做甚?”张氏在里屋问道。

    “回娘,孩儿在作画!”韩奕道。

    张氏在里屋轻叹了一声,又恢复平静。韩奕前世并非一个酷爱文艺之人,然而来到今世,或许是负罪感,他时常作起书画来。

    破旧的书案上,放着一只砚,那是父亲生平最爱的青州红丝砚,也是家中最值钱的物件。睹物思人,韩奕在摊开的纸上泼墨:

    巍峨白色山岭下,大雪压在几间破落的茅草屋上,一个峨冠博带的老者踏雪寻梅,几株腊梅曲曲折折,伸向屋檐下,点点嫩蕊冰清玉洁,浮动着暗香。

    韩奕全神贯注,一挥而就,并无一丝拖沓,他这是用心绘就而成。一幅水墨画倾注了他最真挚的情感。

    屋外的风雪刮得更紧了……

    大雪时断时续下了好几日,天才放晴。

    莽野里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空旷的雪原里,几乎是一个静止的世界。

    这个寒冷的冬天里,青州又冻死了不少人,更何况这两年中原连续旱灾、蝗灾,又连番大战,雪上加灾。就连野兽为了生计,也不得不走出藏匿之地,出来觅食,在雪地里留下一连串的足迹。猎人为了生计,宁可离开温暖的家,冒着严寒追踪野兽。

    当然也有一些肥马轻裘前呼后拥的达官贵人出来行猎,他们不是为了生计,不是为了获取食物与皮毛,仅仅是将行猎这当成一大乐趣。大雪地里,两队人马交错前行,追逐着一只仓惶奔逃的獐子。

    那獐子左突右奔,奈何甩不开身后的追捕者,地上又是深及三尺的雪原。领头两位同时各自射出一支箭,一左一右正中那逃无可逃獐子的左右两肋,獐子悲呜地当场栽倒在地。他们正是暂时驻在青州城的大将李守贞与符彦卿,一个时辰时间之内,他们二人已经收获不少。

    “李兄的箭法,还是如此精准!英雄不减当年!”符彦卿轻抚胡须,恭维道。

    李守贞撇了撇嘴,笑道:“符兄的箭法也不赖!就是契丹人听到符兄的大名,也只有望风而逃!”

    李守贞早年即事高祖石敬瑭,曾立下汗马功劳,今年又先败契丹,后又讨平青州杨光远,可谓是春风得意。不过,符彦卿的家世及战功也不容小觑,更何况皇帝石重贵幼时喜欢跟符彦卿狎玩,是皇帝眼中的心腹之一。这二人相互之间友善,这次青州杨光远之乱,他们二人又是并肩作战,情谊更是深厚了一层。

    “那逆贼杨光远,李兄将如何处置?”符彦卿突然问道。

    “杨逆蒙先帝及今上看重,授其王爵,何等的荣耀富贵?不料其包藏祸心,阴结契丹,侵我大晋,罪不容赦!”李守贞咬牙道。

    “可陛下好像对杨逆有宽大之意?其长子承勋被授汝州防御史,次子承信、三子承祚分别被授左右羽林将军。”符彦卿道。

    “哼!”李守贞将弓放在腰畔,冷哼道,“朝中群臣皆言杨逆可杀,陛下虽有宽大之意,然李某昨日已得陛下旨意,令李某便宜行事。”

    符彦卿听他意思,那杨光远这次只有被处死的下场,他心知李守贞跟杨光远早有私仇,这次是公报私仇,况且李守贞早就将杨氏的巨万家财与近百姬妾收入囊中,绝不容杨光远活着向自己报仇。

    李守贞伸手从军士手中接过酒袋,递到符彦卿面前道:“符兄请饮此酒!”

    符彦卿摇头笑道:“符某性不饮酒,李兄又不是不知道。”

    “哈哈!”李守贞豪气地牛饮了一口酒,用手背擦了擦嘴,“符兄将家子出身,沙场豪杰,又贵为大将,将来要封王的,却不喜饮酒。这真令人费解。”

    “李兄说笑了,符某不善饮酒,稍饮几口便要醉了,会误了大事。”符彦卿道。

    李守贞并不介意,略停了一下,又道:“听闻符兄长女正是及笄之年,生的端庄贤淑。我儿崇训虚长两岁,尚未与别人女儿有媒妁之约,不如贵我两家结成亲家?符兄莫要怪我高攀了啊!”

    李守贞骑在马背上,前倾着上半身,似乎很是期待符彦卿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符彦卿心想李守贞位高权重,掌管禁军,又深受陛下看重,与他结成姻亲,既是门当户对,又能巩固私谊,将来万一有需要,也好互为支援。符彦卿遂满口答应道:

    “李兄此议,正合我意。小女与令郎结为夫妇,也是天作之合!待寻个好日子,就把这对后辈儿女的婚事办了。”

    “好,符兄够爽快!”李守贞大喜。李、符二人的私交,立刻又深厚了一层。

    突然有军士指着前方惊呼道:“军上,快看!”

    只见前面的山岭上突然奔下大群的野兽,有熊、狼、獐、狐、兔等大小野兽,齐齐从山岭的另一边狂奔而下,如同溃败的千军万马,另有数只雉鸡仓惶地低飞而过,丢下无数羽毛,似乎身后有最凶猛的怪兽在追赶。

    这奇异的景象令李守贞与符彦卿二人十分惊讶,待他们要领人前去围猎,又见一声唿哨,七八位少年人出现在山岭上,各自腰挎着一张角弓,然而他们在飞。

    少年们刚上了山岭,又急追而下,远远望去,如同在雪上飞行一般,那厚厚的雪原似乎毫无阻碍。野兽们正要攀上另一道山岭,那山岭上又凭空出现了另位数位少年人,他们口中呼喊着大噪,一边摇着各色小旗,一边放着箭,却无意伤着野兽。

    前有阻兵,后有追兵。野兽们只好顺着狭长的山谷向前奔逃,少年人们或在两边高处呼斥,或追在身后鼓噪,或挥舞着各色旗帜,驱赶着野兽继续向前。

    冬日之下,雪原反射着刺目的光线,符彦卿手搭凉篷,见少年们的靴底似乎都绑着木板,双手又都各拄着一根木棍,一边拄地,一边屈腿蹬地借力,借着雪原之上的平滑,奔竟不比逃命的野兽慢。

    雪原上的少年们,个个生龙活虎,争先恐后,口中呼着长长的白气,浑然不顾一大群人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甚至还有人嫌身上的衣物太累赘,仅穿着单衣,奋力向前追逐。

    李守贞、符彦卿及他们的部下侍从们,都感到十分好奇,纷纷策马追向前去。行不多远,只听一声巨大的崩塌之声响起,紧接着是野兽的悲鸣,还有少年人们的欢呼。李、符二人奔到了跟前,见山谷的尽头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坑,野兽们都掉了进去,逃脱不得。

    少年人们围着陷阱,相互庆贺。当中年长的几个,将手中的角弓拉起,引而不,只等被困在陷阱中的野兽在坑底稍一愣神,便射野兽的头部——这当然是为了得到一副好皮毛。

    当中箭法最高明的,也是当中最年长的,早就引起了李、符二人的注意,那少年人正是韩奕,几乎箭箭不落空,困兽在他的箭下悲哀地倒下。韩奕身边的从十岁到十四五岁的少年人,都是跟他一同出猎的乡邻。

    “大伙都下去,先将兔、狐这些小兽扔上来。然后用绳索将那大个的熊套上,留几个人在上面,将大个的熊抬上来。”韩奕站在陷阱沿上指挥着。

    “奕哥儿吩咐了,大伙卖力点!”蔡小五嚷道。

    少年们都听韩奕指挥,纷纷跳下去,七手八脚地收获着成果,个个笑逐颜开。

    符彦卿心道,这少年人箭法高明倒不出奇,这雪地急行之法也不太令人惊讶,难得的是这少年人行猎之法,居然如同兵法,先将野兽从藏身之处惊起,围而不击,虚张声势,将野兽追至预先所设伏兵处,然后前后呼喝邀击,制造恐慌,逼野兽走上绝路,最终一网打尽!

    “小哥儿叫什么名字?”符彦卿上前问道。

    韩奕早就看到这一队不之客,他不动声色,装作并不认识:“回将军,小人姓韩,单名一个‘奕’字。乡人不管老少都称我奕哥儿。”

    “奕哥儿,这等行猎之法,让我等大开眼界。这是谁教你的?似乎暗合兵法!”符彦卿并未自报家门。

    “回将军,小人乡野草民,哪里懂什么兵法,这不过是我们乡人谋生的手段罢了。”韩奕道。

    “像你这么个行猎法,这野兽都要死绝了。”李守贞笑道。

    韩奕道:“我们乡野小民,为的是生计,捉了猎物,肉脯可充饥,皮毛既是身上衣,又可换钱换粮食。将军出来行猎,不过是为了取乐,捕了多少并不重要,何必怪小人将野兽捕绝种了?怪只怪野兽不够狡猾!”

    “这么说,是我们这样的闲人错了?”韩奕的话,让李守贞觉得好笑,细想之下,也颇觉有道理。

    符彦卿见韩奕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见到自己一行威风凛凛的军将,言谈举止并无怯意,又见他生得体长健美,鼻直口方,两道剑眉神采飞扬,站在面前如同身旁的柏树一般将腰背挺直,好一个英武少年。符彦卿又问了韩奕家中人口及日常营生,韩奕也恭敬地一一回复。

    “奕哥儿不如当兵去,在我麾下听令,随我征战四方,大好男儿应凭军功赢取功名厚禄,也胜过整日里在山岭追捕野兽,虚度年月。”符彦卿道。

    韩奕可不想跟他走的太近,见符彦卿的意思,好像想收自己为部下,韩奕拜谢道:“谢将军美意,小人上有娘亲,年老体弱,小人只愿跟前尽孝,不敢背井离乡,令母亲伤心垂泪。请将军体谅。”

    符彦卿略感失望。李守贞怒道:“你这个无知小儿,竟敢轻视符将军的美意?”

    “李兄不必动怒,这少年人也是一番孝心。”符彦卿道。李守贞怒心这才稍减。韩奕见李守贞骄横,本有些慌乱,又听符彦卿为自己解围,心中对他的好感增了不少。

    符彦卿对韩奕说道:“若是他日你想要立功名,可以来找我。听好了,我叫符彦卿!”

    说完,符彦卿与李守贞二人带着侍从扬长而去。既便是刚刚替自己解围的符彦卿,也是骄傲的,韩奕仍然记得那天从青州回来的路上,他被符彦卿的马队赶下沟中的情景。

    这倒不是韩奕记仇,这个世道,武夫们个个骄横无比,兵骄则逐帅,帅骄则背主。李、符二人贵为节度使,位兼将相也是早晚的事,他们也没必有对自己这个乡下“无知”少年和颜悦色,那符彦卿肯对自己表示青睐之意,就是大恩典了。

第十四章 香阵㈤

    后晋开运二年(公元945)的正月里,河南冬雪初融,草木吐新,河北却是烽火不断。

    青州的土皇帝杨光远早在去年底,就被李守贞使人拉杀其于青州私宅,李守贞却向汴都奏称杨光远病逝。

    李守贞班师,加同平章事,位及将相。皇帝石重贵以杨光远汴都私宅赐予李守贞,李守贞在原赐宅的基础上,大兴土木,一年有余方成,其府第为汴都之甲。符彦卿,则移镇许州,封祁国公。卖了自己老子的杨氏三兄弟,却个个有官做。

    就在这个正月里,契丹人又南下,寇邢、洺、磁三州,杀掠殆尽,入邺都境。晋廷举大军北御,义成节度使皇甫遇、濮州刺史慕容彦等数千兵马被数万契丹包围于榆林店,一天之内力战百余合,双方死伤众多,箭镞积地数尺。护国节度使安审琦力排众议,率军救援,扬鞭急进,契丹由是北退。

    因有人建议趁契丹部众散归部落时,举大军北伐,攻幽州,晋主以为可,遂征兵诸道,御驾北征。河东节度使、北平王刘知远虽有异议,却不上谏。三月,晋军取得阳城大捷,契丹主耶律德光骑着骆驼狼狈北逃,契丹人损失巨大。李守贞、符彦卿二人表现极为出色,又都加官进爵。大胜并不足喜,因战场在本国境内,河北又遭蹂躏。

    北方的战事,与青州临朐县的乡兵们并无关系。还在正月末,临朐县的乡兵在各自领的带领下,自备兵械与干粮,到县城里去应差。上千号乡兵们,老少不等,既有年老体衰的老人,也有幼稚少年,真正的精壮不及三分之一,这当中还有不少地痞无赖。

    县令、县尉与主簿们,按照名册清点人数、兵械,又命人领着乡兵操练了几日,就算是演武了。剩下的日子里,乡兵们却不得还家,被官吏支使着去修葺城隍、官舍,甚至被驱使着去为自家修宅第。

    黄河沿岸的乡兵只是在本地服役,各随其乡,自备兵械,团结为社,护卫乡里。韩奕武艺出众,在家乡名声不错,又因曾经历过贝州之战,因而成为其中的一个领。

    编练乡兵,这本是一件好事,杨光远叛,契丹人就曾试图南下支援杨光远,只是在齐州被击退,最后被晋军击败,虏性难改,难保契丹人不会再一次南下报仇。再说,组织乡兵训练,也可团结乡里,防止盗贼骚扰。

    然而在乡村精壮年复稀少的情况下,再抽去男丁去操练军事,农田就不得不荒废,所以编立乡兵之策,就成了一件扰民的苛政,况且乡民们并不习惯军伍生活。

    乡兵们叫苦连天,他们不习惯于军旅生活,当中的大多数宁愿在家,孝敬父母,种田打猎,养家糊口才是最重要的,更何况他们不能在这春黄不接时,干等着家中老小饿死的消息传来。当中的无赖子弟,却四处惹是生非,甚至抢劫,如同强盗。县吏们似乎也无能为力,但因害怕上司追查,也不敢将乡兵放还回乡。

    这下,临朐县城及附近的村庄,尤其是富户,就倒了大霉,他们是无赖子弟洗劫的最佳对象。等过完了正月,到了要播种的时候,百姓怨声载道,县太爷终于点头同意暂时将乡兵解散放还,待秋收后再一次征集。后来,乡兵被散罢,改成了让百姓交役钱,成了一种军赋,真可谓是赋上加赋。

    虽然如此,那些无赖们却不肯复事农业,拉帮结派,遁入山林,成了货真价实的强盗,肆虐四方百姓。抢劫总比自己面朝黄土背朝天容易。

    匪患何其多也?在韩奕的记忆中,青州已经剿过无数次匪了,本地的匪徒就像是割后的韭菜,一茬又一茬,更不必说外县外州流窜来的强盗。就连韩奕,也曾经参加过好几次围剿强盗的行动,赚点辛苦钱。

    这次有几伙强人,勾结在一起,占据了朐山,人数不下千人,曾洗劫临朐县城,就连县令的一位爱妾也被强人掳走。县令痛惜自己失去一位小妾,去青州请来了一队官军,并且召集本地的乡兵,誓要血债血偿,还强行命令本地的富户们出资悬赏。

    “奕哥儿,这才官府开出的赏钱不少!”蔡小五兴高采烈地招呼道。韩奕领着平安里百来位乡兵刚刚赶到,蔡小五是被韩奕派来打听消息的。

    “多少?”韩奕问道。

    “每杀一位强盗,赏钱一贯,匪百贯,大小头目十贯、二十贯不等。”蔡小王喜道。

    “县令这次倒是阔绰!小五哥不必如此高兴,朐山上的这伙强人,人数不少,又纠集了外县的悍匪。我等虽然是为官军助战,也要小心为妙!”韩奕道。

    “奕哥儿说的是!”蔡小五收起了喜色。

    韩奕又问道:“官军来了多少?”

    “差不多五百人吧?”蔡小五道。

    韩奕寻思着这五百官军也不多,再加上良莠不齐的乡兵,人数看上去不少,但强人们纵横山野,哪里肯坐等着被剿灭?但强盗们要是不被剿灭,百姓这日子就没法过了,也包括韩家庄的人。

    县城的街道上,迎面走来三三两两的官军,个个歪歪扭扭地闲逛,百姓见到了,也只有绕着走的份。

    三百官军全都是马军,另两百人是步军。为的指挥使姓史,史指挥使在大街上将韩奕拦下了:

    “你就是望山乡平安里的乡兵领韩奕?”

    “小的就是韩奕,不知您是……”韩奕疑惑道。

    “我姓史,奉差来此剿匪。听县尉说,你们乡的乡兵可堪一用。”史指挥史骑在马背上,斜睨了韩奕及他身后乡兵一眼,见他们各带兵械,看上去还算整齐,就是大多数人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回史军校,我们乡里来的人,大多是猎户子弟,因为生计所需,都练就还算不错的箭法。”韩奕躬身回道。

    “还不错?”史军校扬着下巴,表示怀疑。

    他话音未落,蔡小五已经握弓在手,引箭怒射,黑色的箭矢从史指挥使的头顶上飞过,吓得他差点从马背上摔下,那箭矢正中身后临时军营前矗立的旗杆上,出“噗”的声响。

    乡兵们得意地看着新来乍到的史军校。

    “嗯,确实还不错。”史指挥使尴尬地说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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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末年风云录介绍:
大唐帝国的背影已经远去。
军阀混战,武夫列攻,父子相仇,兄弟相残,民不聊生。北方中原相继出现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个朝代,史称“五代”。南方先后出现吴、吴越、南平、楚、前蜀、后蜀、闽、南汉、南唐等九个国家,加上北方的北汉,称为“十国”。
天地不仁,神州遍地烽火,人伦纲常失序,尔虞我诈,一恶甚过一恶,又有契丹窥视一旁。乱世终有雄主出,穿行于乱世刀林之中,筹谋计划,如履薄冰,终将鼎定天下。
……
“那位未名少女是谁?而我将往何处去?”韩奕心中曾经怅惘。五代末年风云录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五代末年风云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五代末年风云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