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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贞观大闲人txt下载     贞观大闲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五十一章 归乡路上

    李素认识方老五是在程处默田仁会领军驰援西州以后。

    在这之前,方老五只是右武卫骑营里一个不起眼的火长,一个扔在人群里泛不起半点浪花的寻常老兵,这样的老兵在骑营里比比皆是。

    方老五貌不出众,甚至可以说有点丑陋,年纪已五十岁,按说战阵经验已十分老练,却仍只当了个火长,像一个昏昏噩噩在军营里混日子的老兵油子。换了以前的李素,无论如何也不会注意到这样的一个平凡得没有任何出彩的老兵。

    可是,就是这样一位平凡的老兵,在紧要关头却豁出了性命,勇敢地往前踏出了一步,像只不自量力的老牛,将柔弱的许明珠护在身后,毫不犹豫地将她肩上的重担卸下来,扛在自己的肩上,也正因为有了方老五的挺身而出,玉门关内,许明珠挟持田仁会才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不夸张的说,方老五是许明珠的恩人,也是李家的恩人。

    当初援军城外破敌之后,许明珠将事情娓娓道出,李素特意去大营内,向方老五行了谢礼,并很执着地从蒋权那里将方老五要了过来,当作自己的亲卫。

    亲卫是主将最信任的人,能够毫无怀疑地托付以家小性命,反过来说,亲卫也是主将的死士,任何时候都会毫不犹豫为主将挡刀挡箭的人,不仅要有丰富的厮杀搏击经验,还要有一颗忠贞无二的忠心,这样的人不容易找,找到了,就是自己的第二条命。

    李素的运气不错,从许明珠的叙述里。他知道方老五是一个值得托付生死的人,这样的人一定要留住,哪怕他年纪大了,体力弱了,仍是未来李家的一面屏障。

    “回长安后,直接来太平村。李家在村东头有三十亩良田,全送你了,再给你配两头耕牛,盖一间大房子,想娶婆姨了,李家给你出聘礼,没有子女,李家给你养老送终,过日子不称手不称心。想要什么尽管跟李家开口。”李素向方老五做出了承诺。

    方老五有些受宠若惊,咧嘴笑道:“李县子莫客气,折煞老汉了,成,老汉以后就住太平村了,就挨着李家住,大半辈子活在刀光血影里,老汉没别的长处。就只有一门杀人的手艺,只要李县子不嫌弃。老汉以后就是李家的庄户,背靠李家的大树安度晚年,日后若有外人对李家不利,老汉虽老,手里的刀把子却不含糊。”

    李素大笑,适时改了口。道:“好,能得方大叔,是李家一桩幸事,以后大家是自己人,莫再这般客套了。”

    方老五急忙惶恐地道:“县子……不。少郎君以后万莫称小人大叔,您是贵人,这般称呼真会折小人的寿的,以后直呼小人老五即可……”

    李素笑着谦让了几句,却发现方老五额头渐渐渗出了汗,而且神色颇为着急,这才察觉方老五不是在跟他客气,他是真相信折寿这一说,这个年代的人都讲究,阶级观念根深蒂固,而且绝不会蹬鼻子上脸,贵人对他们太客气,对他们而言实在是一种折磨。

    李素犹豫了一下,试着叫了一声“老五”。

    方老五转忧为喜,非常痛快地“哎”了一声,神情高兴得如同喜当爹。

    许明珠跟在李素后面,见自己的恩人被夫君如此看重,眼中不由露出喜色,大大的杏眼渐渐弯成了一弯新月,皎洁而明亮。

    随即,许明珠不知忽然想到什么,眼神迅速黯淡下来,目光中又浮上几许愁意,看着前面不停与方老五闲聊笑谈的夫君,幽幽地叹了口气。

    似乎……还有一桩心事没解决呀,这件事,真不知该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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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队伍走得很慢,数千人沿着丝绸之路走了小半个月,离沙州还有数百里,过了沙州还要走数百里才能到玉门关,进了玉门关才算进了关中,也就是说,目前走的路程连五分之一都不到。

    幸好一路上有数千将士跟随,沿路经过大大小小的绿洲,如今丝绸之路上仍不太平,哪怕前方传来侯君集已灭龟兹国的捷报,盗匪们仍在丝绸之路上劫掠,而且据说手段比以前更残酷,盗匪们似乎知道自己的好日子不多了,大唐克定西域后,马上会腾出手来肃清丝绸之路,于是抓紧黎明前最后的黑暗的日子敛财抢掠,并且日夜开会商讨转型方向。

    小半月来,当李素一次又一次见到丝绸之路上被盗匪们抢掠后仍被害了性命的商队尸首横倒在沙漠中间,有的尸骨已被秃鹫啃噬得干干净净,有的仍血肉模糊死无葬身之地。

    一次两次,当不记得多少次见到遇害的商队尸首后,李素终于动怒了。

    盗亦有道,劫了财就得放人家一条生路,要么干脆就杀人,财物分毫不取,都说得过去,可是劫了财还把整支商队灭口,这就说不过去了,世上没这么轻松的道理,都说丝绸之路是鲜血和森森白骨铺就而成的一条血路,说法归说法,真正亲眼看到一支又一支商队的惨状后,李素终究还是动了怒。

    夜里扎营,李素找来田仁会,很正经的商议了半晚,田仁会答应从队伍里临时调遣两千将士深入沙漠,一路横扫过去,肃清丝绸之路上的盗匪窝点。

    商议过后,当天夜里,队伍里两千玉门关将士拔营而去,策马驰入茫茫夜色里不知所踪。

    余下还有三千多人则继续朝沙州行进。

    路途仍旧枯燥且乏味,好在这次回程没有压力,心情自比当初去西州赴任时轻松很多,四周皆是同生共死守城击敌的袍泽兄弟,多日相处大家都渐渐熟悉,再加上队伍里不时有方老五扯着嗓子唱秦腔,粗犷豪迈的歌声,粗俗不堪的歌词,都能引来队伍袍泽们会心一笑,大家都是俗人,高雅的东西玩不利落,粗俗的东西却能引起大家的共鸣,连李素有时都情不自禁被方老五的秦腔逗得哈哈大笑,笑完后又陷入深深的自责,检讨自己的人品和节操。

    有李素在身边,许明珠又变成了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妇人,仿佛隐形了似的默默跟在李素身后,每日扎营时将热腾腾的吃食端到李素面前,不仅如此,路途中热了给李素打扇,夜里凉了给李素盖褥,乏了给李素捶腿……来回忙碌像只勤劳的小蜜蜂。

    虽说是封建主义糟粕教育下的可怜产物,但李素还是情不自禁地觉得封建社会真是太有爱了,然而次数多了以后,连李素也觉得不忍心,一次又一次劝她不必做这种下人丫鬟做的事,但许明珠仍我行我素。

    夜晚的沙漠温差很大,冷得邪性。

    李素和许明珠睡在同一个帐篷里,虽然夫妻间的隔阂和陌生越来越少,但二人终究还是没跨出最后那一步,一来还是觉得夫妻生活尚待磨合,二来,夫妻二人都是第一次,那是神圣不可偷窥的,帐篷周围几千个糙汉子打着呼噜,教二人如何办事?被人偷听到什么,简直跟被绿了一个性质,所以,夫妻圆房再着急,也要回到长安后再说,跟自家婆姨圆房,李素没义务让几千个糙汉子在外面听动静。

    二人睡在一个帐篷里,却是隔着老远睡的,各自盖着一张褥子,可谓相敬如宾,不越雷池半步。

    今夜有点邪,二人似乎都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各自不知在想着什么。

    李素想的事情比较复杂。

    眼看要回到长安了,回到故乡自是欣喜,可当初留下的恩怨也无法避免的来了,与太子结下的仇怨,与长安诸王或多或少的交情,还有已经当了道姑的东阳等等,诸多人或事,一回到长安便都冒出来。

    除此之外,李素还想到了更多。他的身份与别人不一样,别人不知道的历史大势和事件,他多少还能记得一些的,算算日子,嗯,那位不输须眉的武妹妹应该已入太极宫了吧?如今武妹妹年纪不大,深宫里应该还处于刚出新手村,不停打怪升级的阶段,这个,就不打扰她了,祝她早日转职,打遍服务器无敌手。

    还有一位晋王殿下,李世民繁殖能力无比强大,生了二十来个儿子,这位看似不起眼的小正太,任何人都不知道他竟然是隐藏版的**oss,十数年后,诸皇子争得头破血流的皇位,莫名其妙掉到他头上,李素打定了主意,长安城里那么多皇子,得罪谁都没关系,唯独这位晋王殿下万万不可开罪,否则真就是跟自己的脑袋过不去了……

    还有当初离开长安时,暗中布置到太子李承乾身边的金牌搞基小卧底称心,不知得到太子的欢心没有,穿越过来后,历史或多或少有了一些改变,也不知李承乾的口味有没有变化,李素能不能等到东宫菊花朵朵开的那一天……

    混在长安,实在是真不容易,什么都要操心,自己一个纯情小处男,怎么就布下一个搞基的棋局呢?想不通啊……

    半夜胡思乱想,李素的思绪很杂乱,翻来覆去,不时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不远处,许明珠的声音幽幽传来。

    “夫君,睡了么?”

    李素半闭着眼道:“睡了,睡得很沉,正在说梦话……”(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二章 破财救命

    漆黑的帐篷里,许明珠的声音听起来愈发幽怨,像一缕怨魂。

    “夫君骗妾身,你明明没睡……”

    李素嘴角勾起一道上翘的弧线,嘴里却道:“不,我睡了,包括现在回答你的这一句,都是梦话,梦话……”

    噗嗤一笑,许明珠嗔道:“夫君连编瞎话诓骗妾身都不肯用心点么?你明明没睡的……”

    李素也笑了,躺着侧过身,面朝许明珠,笑道:“夫人为何没睡?”

    许明珠的眼睛睁着,一双美眸如星辰般点缀着帐篷里的黑暗。

    “妾身……睡不着。”

    李素眨眼:“有心事?”

    “嗯,妾身确有心事……”

    说完二人都沉默了,帐篷里洋溢着一股莫名的异样情调。

    夫妻夜半谈心,怕是成亲后的第一次吧,有点暧昧,也有点小小的朦胧的心悸,两颗心的距离,此刻仿佛只隔了一层比纸还薄的窗纱,想扯破它,又舍不得,因为想享受这种欲破而未破的旖旎情愫。

    “说说看,有什么心事,有我在呢,天大的事都有我担着。”李素的声音充满了笑意。

    黑暗中,许明珠沉默片刻,轻声道:“妾身给夫君惹麻烦了,妾身……对不起夫君。”

    李素哭笑不得:“还惦记那件事呢?我说了,不怪你,不但不怪你,我还要感谢你,玉门关里你做的一切,程兄都一五一十跟我说了,若非为了我,你怎会做出如此大胆疯狂的事?夫君不是没心没肺的人,你为我甘愿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我又怎能不如你?难道我连这点小担当都没有吗?乖。别想这个了,真没事,瑕不掩瑜,西州守住了,再大的罪过都不值一提,陛下不会治我的罪。”

    许明珠又没了声音。过了许久才委屈地道:“夫君,妾身还是觉得对不起你……”

    李素急了:“哎,你这女子咋……真顽固啊,要怎么说你才信?陛下真不会拿我……”

    话没说完,许明珠忽然打断了他,委屈地道:“妾身对不起夫君,不是指的这件事,除了玉门关挟持田将军外,妾身还做了一件对不起夫君的事……”

    李素愣了一下。快速眨了眨眼。

    “又做了一件对不起我的事?夫人你……又惹了祸?”李素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

    李素脸色顿时有些发苦,这女人……是个惹祸精啊!

    而且以玉门关挟持守将这桩事来看,自己这位夫人惹祸的本事不小,连她都觉得对不起自己,一定是惹了一桩很高级的祸,太低级的都不好意思拿出来说。

    黑暗里,李素发出一声幽幽的长叹。

    “夫人啊……赶了一天的路,为夫我很累了。承受能力也不大好,你惹了什么祸。还是明日再告诉我吧,好让我有个准备……”李素叹道。

    许明珠似有几分赧意,乖巧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然后……李素失眠了。

    说是承受能力差,但既然起了这个话头,便忍不住朝这个方面去想。左思右想,仍不得头绪。

    想不通啊,一个柔弱小女子,到底多有本事,闯的祸一个接一个?难道她又挟持了什么人?比玉门关守将更高级的人还有谁?不会是……宣旨的人吧?

    李素的眼皮子猛地跳了几下。

    挟持田仁会他还能兜得住。大不了在李世民面前将功抵罪便是了,若挟持了更重要的人,事情可就严重了,不是一句将功抵罪便能交代得过去的。

    静寂不知多久后,漆黑的帐篷里,终于传出李素悲苦的声音。

    “夫人啊,你到底闯了什么祸,还是如实告诉我吧,早说早有安排,就算解决不了,早点抹脖子也能死得痛快点……”

    许明珠犹豫了一下,终于轻声道:“那个……夫君,可能要破点钱财了……”

    李素只觉心腔猛地一收缩,有种命根子被人猛力拽住的惊惶。

    “破财……啥意思?破多少?”李素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个……当初玉门关和程家庄户驰援西州,日夜兼程赶路,军中颇多怨气,为振奋将士的士气,妾身擅自做主,战前许诺……李家出钱,每人五贯,若然战死,每户十贯补恤,驰援西州的将士,算上程家庄子和玉门关将士,总计……总计五千人。”

    许明珠听着黑暗里李素一阵又一阵惊惧的吸气声,越说越没底气,最后声音已微若蚊讷。

    “每人……五贯?”李素艰难地道。

    “嗯。”许明珠愧疚得不行,接着解释道:“那时为了振奋士气,消弭将士们行军的怨气,救夫君的性命,妾身当时已顾不得许多了,夫君,……莫责怪妾身可好?”

    漆黑的帐篷里,李素久久不发一语。

    许明珠慌了,急忙唤道:“夫君,夫君?”

    不知过了多久,李素幽幽叹了口气,道:“每人五贯,五千人就是两万五千贯,难怪回长安这一路上,这帮人兴高采烈跟捡了钱似的,若算上战死的补恤……算了,先不算这个,总之,这钱该花,夫君岂是为了钱财而不晓大义之人?若非夫人花钱振奋士气,援军就算到了城下,也不见得能将敌军一击而溃之,这钱花得值,该花!”

    许明珠这才高兴了许多,多日萦绕心头的心事一扫而空,心情轻松了许多,闻言高兴地道:“夫君不怪妾身么?”

    “不怪,夫人为了救我性命,纵把天捅了个窟窿,我也不会怪你的。”李素闷闷地道。

    “夫君不怪妾身便好,妾身终于松口气了……”

    帐篷里又安静下来,许明珠放下了多日的心事,安心地睡了。黑暗里只听得隐隐一阵接一阵吸鼻子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许明珠声音再次幽幽回荡在帐篷里。

    “夫君,你……哭了?”

    “没哭。”李素瓮声瓮气道。

    “你哭了,妾身听到你吸鼻子了,分明哭了。”许明珠很犀利地拆穿了他。

    “没哭!”

    “夫君,你真哭了,声音都变了。”

    “我……只是鼻子发酸而已,钱财是身外物嘛,可是一想到这些身外物丢了那么多,我也不知道为何……悲从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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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没了,李素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似的。

    钱应该给,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是救命钱,救自己的命,当初那种情况,许明珠做的这个决断是无比正确的,换了李素在场的话,肯定也会这么选择,不得不说,这笔钱确实极大地鼓舞了士气,所以西州在即将破城的当口,援军从东面杀出来时,那种猛虎下山,一往无前的气势,短短两个时辰便将两万敌军击溃,或多或少都有这笔钱的作用在里面。

    道理李素都懂,可是……钱没了啊!

    活了两辈子,钱这个东西有多重要,没有谁比李素更清楚,人在江湖飘,哪能没有钱?所以自从来到这个年代后,李素捞钱的手段可谓风生水起,丧心病狂。所以李家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积累了一笔庞大的钱财,于是大房子有了,左右两排对称工整的丫鬟有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什么时候躺下就躺下,李素如此消极懒散的人生态度,归其根源,一切都是因为“老子有钱”的底气。

    可是现如今……钱没了啊!

    不忍心去计算家里还剩余了多少,只想到马上就要花出去几万贯,李素就觉得自己不该活着,自己应该死亡……

    …………

    接下来的行军,队伍里的将士们再也看不到李素俊朗的笑颜,这位被皇帝陛下召回长安的县子阴沉着脸,看谁都好像欠了他五贯钱似的,眼神非常的反人类。

    李素不高兴,周围的人也不敢高兴,甚至都不敢靠近,于是李素身边一丈方圆内出现了真空状态,走到哪里真空到哪里,就跟牧师开启了保护罩技能似的。

    情绪低落了两天后,李素觉得自己应该找人聊一聊,开解一下,可惜这个年代没有心理咨询师,不过队伍里有个人倒是勉强可以充当这个咨询师的角色,这个人是个和尚。

    自从知道高昌灭国后,玄奘伤心了好几天,放弃了去高昌国的打算,李素启程回长安时,玄奘便跟在队伍里一起走。

    李素印象里的和尚应该是很健谈的,特别是玄奘这位和尚,一想到“唐僧”俩字,李素的脑海里便情不自禁冒出一张温和友善的脸,眨着萌萌的小眼睛非常关怀地看着你,嘴一张一合没见停歇:“你想要啊?想要你跟我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不可能你想要我不给你,你不想要我偏……”

    巴拉巴拉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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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还有一更。。。(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三章 僧俗论道

    跟和尚聊天其实还是不错的,太罗嗦的话情当是对自己的耐心测试,测试自己被罗嗦多久后才会一拳抡上去宣泄久抑的心情。

    于是李素找上了玄奘,决定让他为自己开解一下。

    玄奘独自一人睡在一个小营帐里,这是李素对他的特意关照,连平日里的吃食都为他单独准备一份,每天拔营启程时,玄奘只管收拾包袱骑上骆驼,营帐和一些杂物自有将士帮他收拾,这样的待遇对玄奘来说,实在很不错了。

    为和尚付出了这么多,李素觉得应该收点利息才对。

    所以李素选了一个艳阳高照的黄道吉日,进了玄奘的营帐,准备请老和尚开解一下心情。

    玄奘正盘腿坐在营帐正中的一块波斯地毯上,嘴里喃喃念着经文,帐帘掀开,带来一片刺眼的光亮,玄奘浑无所觉,仍阖目念经,神情无比虔诚。

    李素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知道,这种方外之人的姿态一般都很高的,权贵的身份再高他们也要端着架子不搭不理,这样才显得高深莫测,然后……批八字时就能收到额外的小费。

    按正常的剧情发展下去,这个时候李素应该像茅庐外的刘备等待诸葛亮睡醒一样,毕恭毕敬等着大和尚念完经,然后才能上前攀谈。一个有教养有学识并且涵养也很不错的贵族,耐心和素质是他们最拿得出手并且能令外人赏心悦目的本事。

    只不过,李素向来不怎么喜欢按正常的剧情发展,而且严格说来,他虽是贵族,但绝不是什么有素质的贵族。特别是在西州杀的人多了以后,李素如今的性格已隐隐有了一点变化。说是潇洒不羁也好,说是大繁化简也好,总之,对小节已不再那么在乎。

    进了营帐后,先是耐着性子等了片刻,以为玄奘大师见来了贵客怎么也该起身招待客气一下的。结果片刻后玄奘仍阖目念经,一派世外高人的样子,李素未免就有点不耐烦了,更何况今日李县子的心情也不算太好。

    于是李素便使劲咳嗽了两声,玄奘仍不为所动,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大师念经是为了普渡众生么?”

    玄奘念经的声音终于停下,睁开眼看着李素,眼中一片纯净湛然。

    “和尚念经不一定为了普渡众生,有时候和尚连自己都渡不了。身在凡尘里,那么多世情俗礼,哪怕孤居山林亦避不开它,念经只是提醒和尚不要陷进去。”

    “出家人不是讲究入世即是出世么?凡尘闹市,世情人情,正是修炼佛心的好地方呀。”

    玄奘摇摇头,苦笑道:“世上僧人何其多,有的僧人连自己为何会当和尚都不清楚。哪里谈得上什么‘入世’‘出世’‘修炼佛心’?贫僧辛苦从大唐到天竺,再从天竺到大唐。路上花了好几年,天竺修行佛法又是十数年,用尽半生时光求取佛法真经回长安,为的首先是解开僧人心中的魔,僧人有了天竺真经,便知佛法无边。渡化世人以后便要靠他们了。”

    李素点点头,大概理解了玄奘的意思。

    “普渡众生”这个话题太大,若说靠玄奘一个人能将大唐众生全普渡了,未免有点可笑,先普渡和尚才是正理。

    大道理懒得扯。况且以李素这种半桶水的文墨,多半也辩不过和尚,今日进营帐没别的目的,主要是来跟和尚聊天的,努力达到权贵和尚一家亲的境界才是和谐美好的境界。

    “念经为何不敲木鱼呢?”李素忽然问道。刚才进营帐时便觉得玄奘念经很好听,有种令人涤思静心的魔力,只不过,似乎少了点什么节奏,仔细寻思很久,才发现少了木鱼声。

    “木鱼?”玄奘愣了一下,随即眉头渐渐皱起。

    “对啊,木鱼,敲啊敲的那种。”李素很不解,眼前这位也是大唐高僧了,为何一点都不专业?

    玄奘皱眉想了许久,展颜笑道:“县子所说的‘木鱼’,原名应叫‘木扑’,确是念经时所用,不过……它是道家所用的器具。”

    李素大吃一惊,这句话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木鱼怎么会是道家用的?不都是和尚敲的吗?”

    玄奘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确是道家所用,原本是一个木头做的方块,后来因谓之‘鱼’者昼夜不阖眼,便在木扑上雕以鱼状,以警醒出家人昼夜不忘修行之意,直到晋代时,才渐被寺庙僧人所用,不过也不是拿来念经的,而是寺庙召集僧人用膳的,晋代有一位名叫‘法显’的高僧,写了一本《佛国记》,里面有一句‘三千僧共犍槌食’,意思是说僧人听到犍槌声后开始用饭食,其中‘犍槌’二字,便是木鱼的意思……”

    李素睁大了眼,木鱼啊,多么高大上的东西,原来却是和尚们的饭点敲的钟,瞬间觉得弱爆了……

    “李县子今日找贫僧,是有心事吧?”玄奘淡淡瞥了他一眼。

    这句话问出来,李素刚刚淡泊宁静的心情顿时变得很差。

    “大师,我丢钱了……”李素委屈地看着他。

    玄奘低宣了声佛号,缓缓道:“钱财,呵呵,腌臜物也,又名阿堵物,世人有别于出家人,正因了权欲与利欲,这利欲,大抵便跟钱财脱不开干系,其实,人之一世,草木一秋,钱财在手,够用便可,何必……”

    玄奘果然开始巴拉巴拉巴拉……

    李素眼皮抽了几下,忽然能够理解孙悟空为何非要把师父献给牛魔王了……

    “大师,道理我都懂,可是……我丢钱了啊!”

    玄奘一滞,然后……就不知该如何劝导了,这人根本就是油盐不进啊。

    “终是凡俗之人,看不透权与利,李县子不如多读几本佛经,《楞严经》有云:……”

    “大师,我很忙的,再说我也没空读佛经,看不懂。”

    玄奘叹了口气,可以肯定,这位年轻的权贵怕是无法渡化了,善了个哉的,刚才白说了……

    “李县子今日究竟为何来找贫僧?”玄奘无奈地道。

    总算说到正题,李素精神一振,朝玄奘伸出了白净的左手,笑道:“请大师帮我算个流年,看看我今年还会不会破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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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好冷,据说今天零下七度。。躲在被窝里懒得起床,所以更新晚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四章 三赐功臣(上)

    李素对宗教是敬畏的,因为这一类人很偏执,而且能直接与鬼神联系,所以这类人不好惹,谁都不清楚他们背后的鬼神老大是什么脾气,万一得罪了被雷劈呢?

    除此之外,李素对宗教的认识或许还有点狭隘,他对僧道的看法仍停留在念经,炼丹,飞升,以及……批八字,算流年,测字,看婚姻事业财运以及子嗣等等。UU小说,www.uu234.com

    最后几样最吸引人,也最接地气,至于这几样究竟应该是和尚干的还是道士干的。

    玄奘的脸色很难看,手里一串檀木念珠转得跟风火轮似的,德高望重的大师似乎……犯了嗔戒?

    “贫僧不会算流年!”玄奘重重哼道。

    “批八字呢?”李素不抛弃不放弃地问道。

    “也不会!”

    “婚姻事业前程子嗣……你是大师,总有一样会的吧?”

    “贫僧……不会!”玄奘脸孔有点红,李素觉得他可能在羞愧,和尚嘛,越是德高望重,羞耻心越强烈,毕竟千辛万苦跑一趟天竺连批个八字都不会,换了李素是他,可能也会脸红一下的。

    当初第一次见到孙思邈时,老道士也是这样,不会撬锁,不会穿墙术,不会轻功……太失望了,这也不会那也不会,这个世界的和尚道士们到底怎么了?

    见玄奘脸红得厉害,身子隐隐颤抖,李素怕把他羞死,于是果断换了个话题。

    “好吧大师,咱们不聊这个了。”

    玄奘长吐一口气,露出释然的表情,刚才的话题他显然很没有兴趣。

    “贫僧跟大唐将士们行路这些日子,多少听说了一些李县子的事迹,李县子领数千将士死守西州城。为大唐立下大功,回到长安后,李县子的前程怕是不可限量,贫僧这里先恭贺县子了。”玄奘含笑道。

    “大师谬赞,些许微薄功劳,其实都是将士们的性命堆砌而成。对我而言,若能换得更多的将士活下去,我情愿没有这些功劳。”

    玄奘低宣了一声佛号,道:“斯言善哉,李县子秉持仁心,功劳大,功德更大,贫僧观李县子器宇不凡,面润额宽。正是贵人之相,若能多积德行善,必有福报。”

    李素眨眨眼:“大师看得出我有贵人之相?”

    玄奘笑道:“相面先观气色,李县子气色不凡,面俊目正,自是贵人之相。”

    李素嗔道:“原来大师刚刚是在谦虚,快,帮我算个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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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西州已一个多月。队伍走得不快不慢,半月后终于到了沙州。

    在沙州短暂补充了粮草和淡水。换了一批骆驼马匹,李素下令在沙州休息三天,三天后,队伍再次启程往东,朝玉门关方向行进。

    仍是一路枯燥,仍是一路释然。大家带着满满的食物和饮水,还有对余生满腔的期待和希望,在烈阳下漫行渐远。

    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年代里,从西到东的路程,往往便花费了人生的小半年时间。

    一个多月后。队伍终于到了玉门关。

    田仁会和玉门关将士的终点站便在这里,虽然加了“光禄大夫”的衔号,可田仁会的实职仍是玉门关守将。

    夕阳快落山时,玉门关遥遥在目,三军将士欢呼振奋,打起精神加快行程,在夕阳的最后一抹光亮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刹,队伍终于进了玉门关。

    当夜田仁会在玉门关内设宴款待李素程处默,众将士卸去一身疲倦与风沙,在篝火堆旁痛快喝酒吃肉,忘形处互相抱头痛哭。

    漫长时日的并肩战斗和同路同行,玉门关将士与程家庄和右武卫骑营已结下了深深情谊,今夜过后,大家便要分道扬镳,若无意外的话,一生中已不会再见,人生的下一段路程,换与别人同行。

    痛饮,放歌,大哭,沉醉。玉门关的当夜,将士们在这样的气氛里尽情宣泄过后,终于沉沉睡去。

    第四天一早,身披着满身氤氲与霞光,队伍再次上路时,已只剩下程家庄子近千老兵,和百余骑营将士。

    …………

    进了玉门关便算是真正进入了大唐,玉门关以内才是春风能吹拂到的地方,每一寸土地都深深刻着李家的名字。

    入了关以后,遇到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与西域千里罕无人烟的景象截然相反。

    中原汉人的打扮,头上挽着髻,挑着担子或背着竹篓,微风轻拂送来阵阵麦香,夹杂着一丝熟悉的久违的炊烟味道,玉门关仿佛成了一道长长的分割线,关外的游牧,关内的农耕,两者之间被划分得泾渭分明。

    入了关以后,李素和众人的心情明显振奋了许多,路上每一处都有着不同的风景,不像关外的大漠,走到哪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沙尘。

    王桩自入关后,表现得最兴奋,这段日子与方老五的关系处得不错,两人并骑走在一起,王桩甚至能够有模有样跟方老五吼几句字正腔圆的秦腔,嘶哑难听的嗓音吓得人畜退避,鬼见鬼愁。

    “再走约莫一个月便能到长安了,哈哈!总算回家了,这里才像人待的地方。”王桩扯着嗓子吼了两句秦腔后,使劲抹了把脸大笑道。

    李素皱了皱眉,拨马离他远了点,噪音太大,李素喜静。

    “回到家后兵部会有封赏文书吧?”王桩期待地看着他,上次圣旨里封赏了许多人,只不过像王桩这种小人物的功劳,圣旨上未提一字,只说了一句“论功诰赏”便交代了过去,于是王桩很不幸被划入“等等”那一类人里面,只能回到长安后等兵部裁核功劳后再决定封赏的大小。

    “没错。回去后耐心等一阵,你在西州立下的功劳,朝廷终归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王桩兴奋得直搓手:“能封个啥?陛下若是龙心大悦,手指缝一松,说不定便封我个县子爵位啥的呢……”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做人还是实际一点比较好。封爵恐怕不太可能,指望兵部那些家伙给你裁核军功的话,让你当个队正应该差不多了,所以,不能指望他们,你在西州差点连命都搭上,身上受伤不下二十处,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不是一个‘队正’便能交代得过去的。”

    王桩愈发兴奋:“还能当更高的官儿?”

    李素笑道:“回到长安。陛下必然会召我觐见面君,待我在陛下面前述职过后,捎带提你和郑小楼一下,保你们做个校尉应该问题不大,能管七八百人呢,也算是官了吧。”

    王桩瞪圆了眼睛,接着仰天大笑几声“哈哈”,然后开始运气吊嗓子……

    “鬼哭狼嚎之前先滚远!”李素很不客气地破了他的功。

    王桩心情灿烂得不行。屁颠颠地跑到队伍最前方开始狼嚎。

    “我不想做官,陛下面前莫提我了。”郑小楼在旁边酷酷地道。

    李素转过头看着他。神情并无意外,显然郑小楼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

    “做官不好吗?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出入乘车骑马,有人在前面给你打着仪牌仪仗,不仅威风,而且很招桃花……”

    郑小楼冷冷扫了他一眼。嘴角一撇,露出很不屑的模样:“当官是很威风,可以得到百姓们的敬畏,可是你的上面还有更高的官,你是不是也要对他们敬畏?每天见了面。弯腰,行礼,问好,或许还会耐住性子忍受几句不太入耳的训斥,当这样的官,有意思么?”

    李素神情一滞,没想到沉默寡言的郑小楼,思想竟如此深邃,一语便道破了官场的真实面目。

    “其实你也不喜欢当官的,对吧?你的性子如此懒散,其实和我是一路人,你应该去当游侠儿,人生快意恩仇。”

    李素抬头,看到郑小楼那张被放大的脸,目光充满了探究寻味。

    “脸拿开!别离我那么近!还有,我不想搭理你了,你这人太不会聊天。”李素嫌弃地将郑小楼那张脸推远。

    …………

    …………

    贞观十四年六月廿五,李素和程处默领程家庄和骑营兵马到达长安。

    雄伟巍峨的城墙在目,李素许明珠王桩等人的眼眶顿时红了,众人立在高高的龙首平原上久久不语,离乡千日,近乡情怯,当初离开时鲜衣怒马,翩翩少年,如今回来满身风尘,百战余生,明明只离开了三年,却仿佛隔了一辈子。

    圣旨上要求的是李素到长安后即刻入宫面君,李素只能忍住归心似箭的心情先朝长安城走去,许明珠贴心地给他换上了崭新干净的朝服,王桩蒋权程处默等人陪着他走进城门。

    长安西城延平门外,李素下了马,朝守门的将军递上腰牌和告身文书,将军检查过后惊讶地看了李素一眼,随即侧过头朝身后一名军士低声吩咐了一句,军士点头领命,独自一人飞快朝太极宫方向飞奔而去。

    李素和蒋权等人满头雾水,守城门的将军也不解释,只朝众人恭敬抱拳行了一礼。

    程处默已安排程家庄子的老兵先行回家,李素等人只领着骑营百余人进了城。

    长安城仍如往常般繁华似锦,李素等人走得很慢,每个人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看着来往穿梭不停的商贩和百姓,沿路听到粗犷的叫卖声,甚至还有原汁原味的关中话骂街,李素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

    不知不觉,他已对这片土地产生了深深的热爱,他早已融入了这个世界,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真正的家,而前世的种种,似乎只是他做过的一场梦,他是真正生于斯长于斯的大唐人。

    牵马入城,穿行西市,拥挤的人潮里,李素和蒋权众人悠闲惬意地朝太极宫方向走着,李素甚至几番停下来。在路边的店铺里给许明珠买了一支鎏金碧玉簪花,当着众人的面插在许明珠如云的发鬓边,羞得许明珠俏面通红的同时,也虐死了无数单身狗。

    穿过西市坊门,前面快到延寿坊时,忽然听到前方一阵敲锣声。一队金甲翅盔,盔帽上直插着两根长长的白雕翎毛,身着华丽的骑队远远行来,路中的百姓商人们纷纷躬身退避。

    离得近了,李素等人也认出来,这是太极宫的羽林卫,真正的皇帝贴身仪仗和卫士,为首一人穿着绛紫色宫装,却是一名中年宦官。

    长安城里。羽林卫这帮人是老大,他们代表的是皇帝仪仗,轻易不会出宫,一旦遇见,只有清道避让的份。

    李素与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大家不约而同地朝大道旁边让开,让这群羽林卫禁军先过去。

    谁知羽林卫和宦官离李素十丈距离时,却忽然同时下马。宦官径自朝李素走来。

    李素呆住了,神情有些惊愕。直到宦官面带恭顺的笑容走到李素身前,这才回过神。

    “泾阳县子,定远将军,西州别驾李素接旨——”宦官嗓门尖细,中气却十足,一开口附近数十丈的行人百姓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迎着闹市中百姓商贩们惊讶的目光。李素整了整衣冠,面朝宦官拜下。随着李素的下拜,周围无论臣民百姓商贩皆面朝宦官跪下。

    “臣,李素接旨。”

    宦官徐徐道:“传陛下旨,泾阳县子李素远略西域。克定西州,功比开疆,特赐李素长安城骑马,授玉冠,玉带。”

    李素惊了一下,急忙垂首道:“臣谢隆恩。”

    很快,两名羽林卫禁军上前,将李素原来的官帽和腰间的锦带摘下,为李素换上了一顶镶嵌玉石的梁冠,冠上三道竖线,代表着李素的官阶高低,腰间也被系上一根由两百多片翠玉镶成的玉带,搭配着他绯色的官服,显得愈发俊朗。

    蒋权,王桩和程处默等人羡慕得两眼通红,瞬间变成一群兔子,红着眼看着李素。

    许明珠静静站在李素身后,兴奋得俏脸通红,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似乎在无声的方式用力宣泄着喜悦的心情。

    闹市周围的百姓听到宦官的旨意后,才明白这位穿着官袍的年轻人和他身后那群伤的伤,残的残的汉子们竟是克守西州,百战余生的大唐将士,顿时肃然起敬,待李素换上玉冠玉带后,人群恭敬而整齐地朝李素躬身行礼。

    “将军辛苦,大唐万胜!”

    震耳欲聋的恭贺声回荡不息,喧嚣的长安闹市在这一刻,为一位年轻的将军短暂地寂静了片刻。

    李素眼眶一红,长长呼出一口气,默然朝百姓们回了一礼。

    宦官仍面带笑容,朝李素笑道:“请李县子上马,陛下特许李县子日后可长安城骑马。”

    李素犹豫了一下,还是跨上马,接受百姓们的行礼。

    李世民的这道旨意里,长安城骑马,授玉冠玉带等,虽然看似不起眼的赏赐,没什么实际的用处,但却是一种极高的荣耀,这种荣耀以前也有过,一般都是赏赐给大胜归来的国朝名将,而且非开疆辟土平天下之大功而不可得,对一个小小的县子赏赐这些,尚是大唐立国以来的首次,已然算得上是厚赐了。

    李素心情有些激动,看着蒋权程处默他们的羡慕目光,还有许明珠兴奋得通红的崇拜喜悦表情,以及四周百姓商贩们恭敬的行礼,长呼一口气后,心中竟生出一股“大丈夫当如是也”的豪情。

    有了这道圣旨,接下来前往太极宫的路竟通畅了许多,李素独自骑马在前,身后跟着蒋权程处默和骑营将士,再后面便是百骑羽林卫禁军护送,队伍浩浩荡荡朝太极宫行去,路上无论官员百姓见之无不恭敬行礼,退避一旁。

    穿过西市,经过延寿坊,太平坊,当队伍跨过太平坊的坊门,离太极宫只有两三里路时,前方又急匆匆跑来一队羽林卫,照例,羽林卫禁军队伍前又是一名宦官。

    这次李素心里有了数,于是赶紧下了马,朝宦官迎去。

    宦官走到李素身前,尖着嗓子大声道:“泾阳县子李素接旨——”

    李素当先下拜,周围的百姓们也跟着下拜。

    “传陛下旨,泾阳县子李素血战西夷,死守西州,功在社稷,少年英杰殊怀大志,忠烈可嘉,着赐金鱼袋,并赐赏太常寺‘秦王破阵乐舞’。”

    李素呆了一下,又赶紧垂首道:“臣谢隆恩。”

    很快,两名禁军上前,将他腰间的银鱼袋摘下,毕恭毕敬地给他换上了一只金鱼袋。

    换好后,李素起身,抬头一看,赫然发现太平坊的坊门外人山人海,围着数千百姓商贩,而坊门中间一个小小的空地上,不知何时搭起了一座高台,高台上,二十余名身着铠甲,手执剑盾的舞伎,一个个生得无比俏丽白净,却穿着男人的铠甲翅盔,随着高台后的乐班一阵编钟敲击声,二十余名俏丽貌美舞伎执剑盾而舞。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高台后方,一群同样貌美的歌伎齐声而歌,随着壮阔激昂的歌乐,台上的舞伎齐舞翩跹,剑盾时而列阵,时而进击,一群美貌女子竟生生舞出沙场金戈杀伐之势。

    李素独自一人站在高台下,蒋权程处默和百姓们离他足足两丈,致使李素方圆两丈内一片空旷,连宣旨的宦官都静静退避一边。

    这一刻,这一舞,是独属于李素一人的荣耀!

    李素看着台上的歌舞,兴奋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接连两道赏赐的圣旨,此刻李素也渐渐咀嚼出了味道。

    当初西州时,李世民的圣旨封赏众人,唯独漏了李素,不是刻意的忽略,而是李世民想要给他一份万众瞩目下的荣耀和体面,今日这般阵仗闹得长安皆知,这便是李世民给他的体面封赏。

    李素相信,在自己迈入太极宫的宫门以前,一定还有封赏的圣旨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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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五章 三赐功臣(下)

    “秦王破阵舞”是一种礼仪,每当大唐军队大胜还朝,李世民便会令全城欢庆,并在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方搭一座高台,命太常寺舞伎为得胜还朝的将军和军士们舞之,一来作为犒赏,二来为振奋军心。

    但是像今日这般只令臣子一人独自赏舞,可谓是立国以来的头一遭了,对臣子来说,这是无上的荣耀。

    高台上,“秦王破阵舞”仍在继续,二十余名美貌舞伎手执剑盾,正舞得风生水起,流畅的动作,激烈的杀伐声,还有那一张张动人心弦的如花容颜,这一刻,只为李素一人而绽放。

    围观的人群也在看着,不过他们离高台很远,众人很自觉地离李素两丈距离,将高台下最好的位置留给他,人群里的众多目光看的不仅仅是那美妙的舞姿,更多的目光投注在高台下那张平静如水的年轻脸庞上。

    没过多久,围观的人群里不可抑止地传出了窃窃的议论声,他们在议论那个平静的少年。

    大唐这些年屡战屡胜,对外征战基本都是大胜而归,甚至连付出的牺牲都不算太大,长安的百姓们早已对一桩又一桩的大胜感到麻木了,每次红翎捷报飞马入长安,引来的只不过是百姓们一阵啧啧赞叹,然后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转过身,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多少年了,仍未尝闻唐军一败。

    大胜回朝的将军他们也见得多了,秦王破阵舞也见了不少,这些都已形成了惯有的仪式,百姓见多了也就不足为奇。

    可是,今日的种种却勾了长安百姓们的好奇心,因为他们从来未见过只为一人而舞的仪式。不远处那位平静的少年,到底在西域立下了怎样的功劳,才会令陛下下旨太常寺只为他一人而舞?

    议论声此起彼伏,而李素的名字和相貌,三年前在长安城也算很出名了,百姓们交头接耳一打听。听到李素这个名字,不免便顺带着挖出了他当年的一些事迹。

    作诗,献策,烈酒,活字印刷术,与东阳公主的私情绯闻,阿房宫赋公然讽刺君上,被调任西州别驾……

    一桩桩尘封的事迹被挖了出来,百姓们纷纷露出惊叹之声。然后,惊叹很快化作敬仰,崇拜。

    没过多久,当高台上的秦王破阵舞已到了尾声,最后在一通如雨点骤落的鼓声中戛然而止,舞伎歌伎们站在高台上朝李素盈盈屈身一拜退下后,李素身后的围观百姓人群忽然一阵骚动,然后。百姓们神情敬仰地朝李素躬身一礼。

    “李公壮哉!”

    山崩地裂般的齐喝声惊醒了沉思中的李素,转身回头。见身前一片黑压压的人群躬身行礼,久久不起身,李素笑了,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很正式地朝百姓们回了一礼。

    许明珠站在人群中,见自己的夫君被百姓们如此尊敬推崇。兴奋得小脸通红,拢在袖中的小拳头攥得发紧,浑身不自主地微微轻颤,心跳徒然加快,望向那块空地中间的李素时。目光竟从未有过的迷醉,自豪。

    程处默和蒋权也站在人群中,羡慕地看着李素,直到歌舞毕,众舞伎退下,二人长长呼出一口气,互相对视一眼,然后各自笑了一下。

    程处默朝蒋权点点头:“舞好看,歌也好听,有生之年,我必……”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目光中却露出坚毅之色。

    蒋权似乎明白他要说什么,点了点头,缓缓道:“不错,有生之年……”

    二人的话都没说完,但彼此都明白对方想说什么。

    沙场建功业,回师朝天阙,大丈夫当如李素!

    …………

    歌舞毕,李素仍站在高台下一动不动。

    宣旨的宦官上前,恭顺地笑道:“李县子请继续前行,一路自有皇恩浩荡。”

    李素谢过宦官,迈步继续往太极宫方向走,而后面的蒋权程处默等人却停步了。他们的神情有点为难,此刻他们也看出来了,今日是李素极尽荣耀的日子,从太平坊门到太极宫门,大约三里路,这条路,应由李素一人走下去,他们不想分走李素的荣耀和风头。

    李素走了几步,听身后没了动静,回头一看,却见蒋权等人迟疑地看着他。

    李素朝他和众骑营将士展颜一笑,然后招了招手,道:“走啊,发啥愣?”

    蒋权和众将士面面相觑后,不约而同地大笑了几声,脚下迈开步子,跟上了李素。

    西州城楼上,大家都为社稷流血拼命过,这荣耀,也应有他们的一份。

    再往前去,整条路已空空荡荡,百姓商贩们自动自觉地将大路全部让了出来,一位风尘仆仆的少年郎,领着一群又伤又残,甲胄破烂的府兵,走在通往太极宫的路上,大路两旁店铺的矮檐下,密密麻麻站满了百姓商贩,将士们每走过一处,百姓们纷纷站在檐下行礼,无声中带着满满的,发自内心的尊敬。

    喧嚣繁华的长安城,今日,此刻,因为这群百战归来的府兵,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安静。

    一群人穿过太平坊,离太极宫门只有一里左右时,许明珠轻盈的脚步渐渐放缓,然后,站在人群里不动,含泪看着李素和他的袍泽们迎接生命中最辉煌的一刻,而她,主动走出了参与者的角色,成为了一个旁观者。

    太极宫巍峨高耸的宫门已在眼前,宫门前禁卫如林,中间一片广袤的空地。金水桥外的空地正中,静静站着一名手捧黄绢的宦官,含笑看着李素等人越走越近。

    当李素走到宦官身前丈许,宦官缓缓展开了手中的黄绢,含笑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

    “泾阳县子,定远将军,西州别驾李素接旨——”

    李素和身后众将士纷纷拜倒。

    “臣李素,接旨。”

    黄绢是内宫所出的圣旨,非常正式的格式,也是今日三道旨意中最正式的一道圣旨。

    “敕曰:朕嗣纂鸿业,思恢至道,宁谧区宇,徼外君长,海表猷渠,无远不庭,无思不服。而高昌龟兹蕞尔小蕃,负固河右,地不远千里,众不盈一万,不量其力,不恤其人,肆情拒命,抗衡上国,犯我西州。泾阳县子李素者,器识恢宏,风度冲邈,宣力运始,效绩边隅,残部五千,克守西州,为国展效,固守贼境,久冒艰危,血战余生,岂不知委。可特进李素泾阳县侯,实食邑五百户,赐黄金三百两,丝帛二百匹,正室李许氏加五品诰命,可令所司,备礼册命。钦哉。”

    冗长晦涩的一大通制文念下来,李素眼中的茫然之色越来越深,因为他一句都没听懂。

    这道圣旨太正式了,里面的每一个字眼都是内侍舍人精雕细琢考究所出,再盖上皇帝印玺,便成了将要载入史册的封诰圣旨。

    李素没听懂,可身后的蒋权却多少读过一些书,别人还没反应过来,蒋权竟不顾仪态地兴奋大叫了一声。

    “封侯了!李别驾封侯了!”

    李素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竟封侯了,当初田仁会所言果然不虚,西州一战,有功之士该赏的都赏了,加勋号,加衔号,赐金赐丝赐田,他李素却是唯一一个晋爵的,在如今大唐天子有意无意削减爵位的大环境里,李素独树一帜竟然晋爵,皇恩之隆,天下无可比肩。

    身后,随着蒋权大叫一声后,骑营众将士也反应过来了,纷纷发出一阵欣喜的欢呼。

    旨意已念完,宦官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些不懂规矩的家伙们有些不满,目光转到李素身上时,宦官立马换上一脸笑容,双手将黄绢捧到李素面前,笑道:“恭喜李县侯,请县侯接旨吧。”

    李素回过神,急忙双手接过圣旨高举过头顶,伏地面朝太极宫门拜道:“臣李素,谢陛下隆恩。”

    宦官直起腰,笑道:“陛下有旨,着泾阳县侯李素即刻入宫,甘露殿觐见。”

    “臣遵旨。”

    李素起身,朝身后众将士笑着行了一礼,众将士急忙回礼,然后站立宫门前不动。

    显然,他们也明白,入宫觐见天颜这么荣耀的事肯定轮不到他们,大唐天子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于是,在宦官的带领下,李素独自一人过金水桥,龙首渠,走进太极宫门,缓缓朝甘露殿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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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闱美景仍是那么的熟悉,李素一边走一边欣赏着曾经进出过许多次的宫中景色,嘴角勾起一抹微笑,目光正视前方时,器宇间已多了一份沉稳自威的气势。

    马上功名,少年封侯,人生得意自飞扬。

    穿过宫中无数楼台亭阁,宦官将李素领到甘露殿门外,命李素殿外等候,他则进去通禀。

    没过多久,殿内传来一阵豪迈的大笑声。

    “李素回来了?给朕滚进来!几年不见,看你个子长高了没。”

    李素暗叹口气,脱去了鞋子,穿着足衣跨进殿内,远远拜倒。

    “臣李素,拜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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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还有一更。。

    天太冷了,想多更新一点,但臣妾做不到哇。。。(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六章 君臣叙旧

    笑声很熟悉,几年以前李素听到这阵笑声,脑子里总会不由自主冒出一股把这笑声的主人的脑袋摁进恭桶里的冲动。UU小说,www.uu234.com

    “罢了,起来吧,上前让朕好好看看你。”

    李素抬头,见李世民身着黄袍,笑吟吟地盘腿坐在殿内的矮桌后,眼里露出喜悦的目光。

    李素起身,朝前走了几步,在李世民身前一丈左右站定,然后抬头直视着面前这位天可汗陛下。

    李世民似乎苍老了许多,三年多前离开长安时,他还是满头黑发,正是意气风发的壮年天子,仅只三年未见,李素赫然发现,李世民的鬓边竟生了一圈白发,脸上的皱纹也比以前多了许多,伸出的双手按在桌上,手上的皮肤渐显松弛,人也比以往瘦了一些。

    唯一不陌生的,大概便是他那双眼睛了。

    那双眼睛似乎比以前更锋利,更莫测,更直透人心。

    李素直视片刻,很快垂下头来。

    李世民却显得很高兴,自李素进殿后,笑声一直未停过,捋着长须仔细打量着李素,不时点点头,端详得兴起,甚至站起身绕过矮桌走到李素面前,伸手在他头顶比划了一下,然后大笑道:“哈哈,不错,居然长个子了,多吃些肉,再长几年,约莫便有个大人模样了,哈哈,好!”

    “臣……谢陛下赞誉。”

    李世民又一阵大笑,扬声道:“来人,备宴,上酒!”

    李素顿时苦起脸来。

    刚到长安,连家都没回,原打算进宫谢了恩后马上回家看老爹去。可是看眼前这架势,李世民似乎不打算这么痛快放他走。

    ……大家分别几年,应该不太熟了才对啊,哪有这么多话可聊的。

    几名宦官弓着腰,无声地端着酒菜进殿,还是老规矩。分餐制,两人面前各自一份一模一样的酒菜,各吃各的。

    李素爱死了唐朝的分餐制,太讲卫生了,绝不会出现乱七八糟的筷子朝菜碟里捞,菜送进嘴里后还把筷子含一下,舌头舔几下,然后继续伸筷……

    菜是宫廷御膳,但不多。宦官殷勤为李素斟满酒,酒味飘进鼻子,嗯,很熟悉的味道,这酒还是他酿出来的……程老流氓打仗厉害,做生意也是好手,居然把生意做进了皇宫?了不起,不知今年能分多少红利。李家最近已经很穷了。

    李世民今日心情似乎很不错,还未饮酒已是满面红光。这个状态正是传说中的“龙颜大悦”满血满蓝状态,此时此刻无论提任何要求,只要不是造他的反,一般都会答应。

    端起漆耳杯,李世民又大笑了两声,道:“李素。……呵呵,朕都忘了你已行过冠礼,来,子正,与朕满饮此杯。便当是朕为子正洗尘接风了。”

    “啊?满饮……”李素额头顿时渗出了汗,为难地看着眼前的漆耳杯,这个漆耳杯颇具程家大开大合之豪放神韵,一杯酒不多不少,大约半斤的样子,一口灌下去,今日啥事都别干了,……话说,程家顺便连漆耳杯的生意都做进皇宫里去了吗?

    “臣年纪尚幼,那个,不胜酒力……陛下真欲满饮?”李素估摸了一下自己的年龄,觉得暂时还能忍住恶心扮一扮嫩。

    李世民笑得很开心,垂头一看自己面前的半斤漆耳杯,笑容顿时有些僵,沉吟片刻,似乎觉得自己应该也没办法一口干半斤,于是马上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那便浅酌即止,莫说朕欺负小孩,今日以君臣叙旧为主,啊,叙旧。”

    很佩服啊,找完台阶连脸都不红。

    于是君臣二人非常有默契地从豪放派转化为婉约派,端起酒盏浅浅地啜了一口,烈酒入喉,互相一阵龇牙咧嘴,痛苦不堪的样子,李素依稀感到殿外蓝蓝的天空飘来一个大写加粗的“怂”字。

    “好酒!”李世民大赞,反正不管酒好不好,照惯例都必须要赞一声的,否则便是不识相,没品位。

    李素不想昧着良心附和,烈酒虽是他发明的,可他真心不喜欢这酒的味道,太烈了,还是葡萄酿好喝。

    李世民搁下酒盏,这才缓缓道:“子正,你虽长了个子,但却清减了许多,在西州那个荒蛮之地想必受够了苦楚委屈,朕把你调任西州三年,你……恨不恨朕?”

    李素急忙正色道:“陛下言重了,将臣调任西州,是陛下对臣的一番爱护之意,臣感激陛下都来不及,怎会恨陛下?”

    李世民呵呵一笑,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睛忽然盯住李素,李素似有所觉,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坦然,无惧,纯净。

    李世民盯了许久,忽然展颜一笑,叹道:“看来确实不恨朕,当初将你调任西州时,满朝文武以为是因那篇阿房宫赋之故,皆谓朕心存报复,故将你贬谪,子正,你以为如何?”

    李素笑道:“陛下是真龙天子,所言所行如日月辉映,堂堂正正,若果真心存报复之意,断不会行此手段,陛下将臣遣任西州,是因为西州确实需要臣。”

    李世民目光一闪,道:“你果真如此想的么?”

    李素苦笑道:“陛下,臣今年还不到二十岁,没有那么多算计机谋,更没有野心非分之念,臣做这个官,封这个爵,全因陛下皇恩浩荡,陛下亦知臣的秉性,其实是不太愿意当官的,臣对这个世道无欲无争,所以活得坦然自在,想什么,便说什么。”

    直到这时,李世民的神情才彻底松缓舒展开来,李素敏锐地察觉到,从他进殿到此刻,李世民眼下露出的,才是最真实的笑容。

    神情不变,李素脸上甚至还露出了微笑,可后背却不知不觉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

    刚才若是自己的表情稍微露出一丝丝的怨恚之意,李世民会做何反应?大唐天可汗的胸襟再宽广,会宽广到容许一个对他心存恨意的人在他面前活蹦乱跳吗?

    “数年未见,说话倒是四平八稳了,呵呵,看来确实有了长进,朕几年未见你,今日你回长安,朕心中着实欣喜,来,子正,与朕多喝几杯。”

    说是“多喝几杯”,实则君臣二人端杯痛快地喝了……一小口,然后将自己的脸扭曲成一团痛苦的麻花儿,李素隐约察觉到,殿外天空那个大写的“怂”字仍未消散。(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七章 所谓圣心

    帝王终究是帝王,他站得太高,下面的人全都仰视着他,一张张脸孔充满了讨好,而他呢?他在俯视下面的人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或许在他的心里,每一张讨好的脸孔后面,都有一颗阴暗的妄图取他而代之的心,所以他虽然以帝王之态俯视众生,但对下面的每一张脸孔都是充满戒意和防备的,他怕留下祸患,他怕别人造反,他怕稍有不察便被人推下去。

    所以,帝王没有朋友,没有值得他挖心掏肺的人,因为在人世间,唯独他站得最高,为了保持这个最高的位置,帝王不能有朋友。

    从这个角度来说,李世民对李素的试探很正常,一个合格的,英明的帝王,大抵都会冒出这个想法,既然干了帝王这个特殊的独一无二的职业,就必须要非常在意有没有人怨恨他,心存怨念便是祸患,无数造反都是从怨念开始的。李世民当着李素的面问出这句话,已然算得上胸怀宽广无比了,怕就怕那种什么都不说不问,暗里却用眼睛阴沉地盯着他的那种帝王。

    李素很理解李世民,换了他是皇帝,也会在意有没有人怨恨他。而李素之所以能无畏无惧地直视李世民探究的目光,是因为他确实没有野心。

    李世民喜欢李素这种没有野心的人,可以说,从当初决意将李素从民间强行拎上来,不吝给他封官赐爵,放心交托大事,其根源并非李素那一身稀奇古怪的本事,而是李素那双看不出有丝毫野心的眼睛,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李世民今日才会当面问李素有没有怨意。

    君臣二人都不是君子。跟旁人说起瞎话来眼都不眨,可偏偏李世民这么问了,李素这么答了,然后,李世民就信了,而李素也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很奇怪的相处模式。连李素自己都觉得别扭,可偏偏是事实。

    问过之后,一切又是和风细雨,殿内充满了浓浓的长辈对晚辈的关爱之情。

    “西州之战,你劳苦功高,这一战事关重大,你以数千守军之力,鼎定了大唐西面百年战局,可朕亦知道守城之战何等艰辛。子正啊,苦了你了啊……”李世民叹道。

    李素垂首道:“臣不苦,苦的是那些为大唐战死的将士,臣的个人荣辱不足计,只请陛下厚恤战死将士家眷,以告袍泽们在天之灵。”

    李世民点点头:“善哉斯言,朕已下旨,西州之战所有战死或伤残将士。三省将格外优恤,子正可放心。都是血性的关中子弟,都是朕的英勇忠烈之士,朕怎会亏待?”

    李素拜伏行礼道:“陛下仁义圣明,万民幸甚。”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哼了哼,道:“西州这三年。还真是磨了你不少性子,以前你可不会与朕说这些话的。”

    李素也笑道:“臣历经了生死,也算死人堆里打过滚,一些棱角也该磨平了,陛下若不喜欢臣现在的性子。臣这便在长安城里做几件混帐事给陛下开开眼?”

    李世民愣了一下,接着仰天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抖抖索索指着他道:“刚夸了你一句,马上便说起了混帐话,子正啊子正,你性子磨得再平,终究也是个混帐货,……不过,这几年长安城少了你这号混帐人物,风平浪静得很,久了便觉索然无味,说来朕倒颇为想念当年三不五时闯祸的你呢。”

    李素嘿嘿陪笑几声,也不敢再继续开玩笑了,眼前这位可是名垂青史的唐太宗,跟这种人开玩笑,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玩死了。

    李世民举杯与李素又喝了几口,搁下酒盏沉吟一阵,道:“朕听闻西州之战甚为惨烈,当时朕正平定北方,腾不出手来驰援,只听说你这几年在西州做出了一番功业,你且与朕细细道来。”

    李素应是,组织了一下措辞后,便从刚上任西州别驾开始,一直说到如何招商,如何募乡勇,如何守城等等,诸多往事如走马观灯,一一向李世民娓娓道出。

    当然,有些地方李素有意跳过去了,比如曹余这些年搜刮民脂,私养异族军队等等,当初既然与曹余释消了恩怨,此时便没有必要再把曹余推向死路了。

    当听到李素领残余守军,与敌军在城头殊死厮杀时,李世民目中含泪,仰天喟叹不已,直到李素神情平静地说完这三年来的一切,李世民哽咽道:“子正,真是苦了你了,朕这三年来时常后悔,不该把你调任西州,一个不到二十的少年郎,哪里吃得了这般苦楚,后来朕在北方听闻军报后,曾与辅机言曰,就算西州守不住,朕也不怪你,朕只愿你能平安活着,西州之得失,只不过大唐一隅之得失,疥癣之患而已,而你若有个好歹,却是大唐之巨痛矣!”

    “朕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守住了西州,为大唐保住了丝绸之路和整个西域,使得大唐从此后能够放心经略西域,在百年棋局上落下至关重要的一子……”

    时隔久矣,李素的表情和语气已没有半点波澜,回首往事,脑海里只有一片尸山血海,和一阵阵惨叫哭嚎,还有那座仿佛用尸骨和鲜血堆砌起来的石碑。

    李世民沉默片刻,终于平复了情绪,然后缓缓道:“那个突厥部落的首领,名叫……巴特尔?”

    “是。”

    李世民目光又变得锋利起来:“那支突厥私军,是你找上他们的?”

    “是。”

    李世民语气渐渐冷了起来:“你不怕犯了忌讳吗?”

    李素面无惧色地直视他:“那时西州城已危在旦夕,臣既为大唐之臣,当务之首要者,先保住西州为上,为了保住它,臣不惜一切手段,只要臣问心无愧,任何法子臣都愿意一试,若陛下觉得臣犯了忌讳,臣请治罪。”

    李世民紧紧盯着他,许久,终于展颜一笑:“不错,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凡事被框条所禁锢,终究只是个庸碌无为的蠢货,那支突厥骑兵用得好,这件事你没做错。”

    李素笑了笑,坦陈此事以前,他便猜到李世民不会加罪,否则他便不会开口了,只是说这件事也要看人,若换了曹余来说,此时恐怕已被打进了大理寺,事情虽是同样的事情,说的人不同,结果也大相径庭,简单的说,李素和曹余二人在李世民心中的地位没有可比性,曹余属于后娘养的那种。

    李素想了想,道:“多谢陛下宽宏,西州守住了,但臣许诺巴特尔的一些事情,还请陛下开恩照准。”

    李世民沉吟片刻,点头道:“朕不会让你失信于人,侯君集眼下已快扫平西域,诸国皆惶恐不已,待西域被侯君集平定后,朕将在西州旁边建安西都护府,所以朕明日便会下旨,可将巴特尔所部尽数迁往庭州以北的草原,朕允其建牙帐,放牧,繁衍族群,并封安远将军,赐金银粮食生铁和牛羊若干,由安西都护府都督节制,明年上元节,赐其进长安朝贺。”

    李素拜道:“臣代巴特尔谢陛下隆恩。”

    李世民笑道:“你也不必代他谢朕,北方薛延陀和西域平定后,大唐之威名远迈万里之外,对邻国和异族,亦不可一贯施以威吓,日后也需怀柔温抚,将来无论大唐还是域外,但凡尊我大唐为宗主者,皆视之为朕的子民,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历代帝王做不到的事情,朕,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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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宫门时,已近日落时分。

    李素眯着眼看了看血红的夕阳,轻叹一口气。

    或许因为数年未见,也或许自己的心性比以前改变了许多,今日面对李世民时,李素越来越感到来自他身上那股帝王气势,这种气势令李素很有压力,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每说一句话之前都要思前想后,三思而后言,一番君臣对话下来,仿佛跋涉千山般疲惫。

    值得玩味的是,李世民今日赐玉冠玉带,赐金鱼袋,赐赏歌舞,甚至将他晋爵为县侯,可是,种种赏赐晋封后,却并未给李素授予任何实职,连火器局监正的位置也没说还给他,这就有点意思了,今日这番众目睽睽下接二连三的封赏,虽不乏“千金买马骨”的用意,让大唐臣民都知道皇帝如何厚待功臣,从而收尽世间人心,但李素本身的功劳和本事也值得被重用,谁知李素被召进宫后,李世民对他以后的安排半字不提,聊过以后便放他出了宫,实在令人难以揣摩用意。

    李素摇头苦笑。

    所谓“圣心”,就像大姨妈期间的女人一样,千万别去揣摩它,怎么揣摩都是错的,都会被甩一脸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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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今晚就一更了,又开始跟自己的作息规律较劲。。。(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八章 近乡情怯

    太极宫外,蒋权,王桩,许明珠和骑营众将士仍在等着李素。UU小说,www.uu234.com

    程处默先回家了,这次离家大半年,是他领军解了西州之围,并与田仁会一同将数万敌军击溃,被陛下封了一个“上轻军都尉”的衔号,从小到大程处默都没这么风光,今日回了长安,他已迫不及待想要回家,打算在他老爹和兄弟们面前显摆了。

    蒋权等到李素出来,上前再次恭贺了他几句,然后行礼告辞。

    蒋权也是长安人,在长安有家有父母妻小,离家数年,此刻也是归心似箭。

    至于骑营剩下的百余老兵,他们原来便是右武卫所属,则要回右武卫交令,然后等候兵部的安排,他们中的绝大部分这一次都将卸甲归田,等兵部和当地官府按军功给他们分田地,方老五却老神在在站到李素身后,从此他便是李素身边的亲卫,他的未来早已确定。

    老兵们在宫门前一一向李素告别,然后转身离去。

    从长安城门到太极宫门,今日这一路上,他们收获了无数的爱戴目光,也得到了长安城百姓们最大礼节的尊敬,可以说,今日是他们一生中最荣耀,最辉煌的时刻,此时围观的人群已渐渐散去,老兵们互相搭着肩,嘻嘻哈哈往右武卫驻地走去。

    夕阳的余晖铺洒在长安的朱雀大街上,将这群可爱的老兵们的影子拖得冗长,李素看着这群老兵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无尽的回忆,耳畔依稀听到嘶哑的喊杀声,还有一幕幕并肩以命相搏的画面,曾经。大家都可以将生命交托彼此的。

    “诸位,请留步。”李素忽然道。

    老兵们停下,转身看着他。

    李素笑了:“诸位这次交令后,大多卸甲归田了吧?”

    老兵们点头。

    李素又笑道:“李某这里有个不情之请,大家也知道,今日陛下封赏甚厚。实食邑五百户,就在长安城外泾阳县太平村里,那里风景甚美,民风淳朴,诸位若是不嫌弃的话,要不要考虑一下去李某的家乡?从此安享余生的太平日子,我与大家曾经一同并肩杀敌,生死袍泽的情分比什么都重要,我绝不会亏待诸位。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老兵们愣住了,大家面面相觑后,一名老兵走出来,面带苦笑道:“县子……啊,不对,侯爷的盛情,我们这些老伙计深铭五内,只是大家都是些粗鄙武夫。而且小半已终生伤残,若在侯爷的庄子里过日子。不仅会给侯爷添负担,也会让外人笑话侯爷……”

    李素哼了一声:“为国征战,伤残正是你们对外人炫耀的资本,也是我李家对外炫耀的资本,不论谁敢笑话,你们只管大嘴巴扇过去。出事我来担待。朝廷的赐田很快会下来,我把它都分给你们,不收你们的租赋,每年地里所出皆是你们的,至于说什么给我添负担之类的。诸位,我们一同经历过生死,在西州城头背靠背流血厮杀,难道我李素在你们眼里如此不堪么?”

    看着老兵们那一张张满面风尘沧桑的脸,李素挺直了胸膛道:“你们都来我庄子,残了的我养你们终老,病了伤了,遭灾了,惹祸了,我李家一力担之,娶妻生子李家给你们出聘礼,送礼钱,有家眷老小的只管迁来庄子里,无妻无子孑然一身的,李家给你们送终,日后想要什么只管开口,李家管你们一辈子。”

    老兵们面面相觑,犹豫片刻后,忽然一人双膝跪地,朝李素大礼拜下:“我愿为侯爷府上部曲,从此祸福与共,生死不弃。”

    紧接着,百余名老兵全都跪下,齐声道:“愿为侯爷部曲,祸福与共,生死不弃!”

    李素眼眶湿润了,上前将众人扶了起来,笑道:“好,我们祸福与共,曾经是袍泽,一辈子都是袍泽。”

    一记拳头不轻不重捶上其中一名老兵的胸膛,老兵纹丝不动,李素忽然仰天大笑,笑声仿佛传染了大家,很快大家也都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太极宫门外空荡荡的广场上,引得阵阵回音激荡。

    …………

    …………

    一群欢天喜地的老兵,簇拥着一位春风得意的年轻人,骑马走在城外的乡道上。

    马背微微颠簸,李素的心情也随着起伏不定。

    “没想到你这么仗义,把这些老伙计给收了。”王桩一路上高兴得不行,在西州这几年,王桩与骑营的袍泽们也混得熟了,日后与大家一辈子都生活在村子里,从此多了许多朋友,王桩兴奋得直咧嘴。

    李素笑道:“说得我这人很不仗义似的,一起经历过生死的老弟兄,我怎能任由他们没个着落?有了他们住在村子里,我心里也踏实。”

    仰首看着头顶蔚蓝的天空,李素叹道:“这一生,注定要得罪一些人,亏欠一些人,也会施恩于一些人,被人爱,也被人恨,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的,只求做人做事不违本心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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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出了长安城,李素,许明珠,王桩与众人明显加快了脚步,大家都归心似箭。

    长安城到太平村六十里路,仅仅一个时辰便赶到了,远远看见村口路边那棵熟悉的老银杏树,李素忽然勒马,马儿长嘶人立,众人皆在村口停住,提着缰绳在路心转圈。

    一别三年,近乡情怯。

    当初西州城头尸山血海里厮杀搏命,李素都没有眨过眼,然而此刻,他却发觉自己竟生出些许畏惧之心,心里乱成一团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

    转头瞥了一眼王桩。却发现王桩愁眉苦脸,神情甚至有些惶然,李素奇道:“你在怕什么?”

    王桩叹了口气,幽怨地看了他一眼,道:“三年前,你忘记我咋出来的了?招呼都没打便悄悄从家里跑了。非要跟你去西州建功立业,三年来连封信都没往家里递过,我家那凶悍婆姨还不知道改嫁没有,若是改嫁倒也罢了,若是没改嫁,今日我若回去,那凶悍婆姨怕是会……”

    丑陋的脸颊使劲抽了抽,王桩哭丧着脸,凄然道:“……怕是会对我悍然下毒手。西州挣的那点军功,兵部只能追封了……”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悠悠道:“这个……我还真没法同情你,我现在的心情叫‘近乡情怯’,虽然透着一股子矫情味,也算是一种很诗意很优雅的心情,而你呢,你这纯粹是贱的。放心上路吧,真被你婆姨活活揍死了。我去跟朝廷说,你的军功和封赏送你家老二了,终归让你含笑九泉便是。”

    李素的安慰令王桩愈发忧愁,踯躅半晌,狠狠一咬牙,怒道:“老子杀过那么多人。岂惧一婆娘哉?简直笑话!今跟她挑明了,再敢揍老子,明就休了她,老子不过了!”

    李素顿时肃然起敬:“不错啊,到底是杀过人了。这杀气,这威风,啧啧,村里走一圈连狗都不敢叫唤了,保持你现在这股气势别泄,赶紧回家去振一振夫纲,你婆姨敢不服气,亲手拾掇她!快去!”

    王桩被李素几句话一煽,顿时胆气十足,仰天狞笑几声,猛地一踢马腹,单人单骑带着满身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凌厉气势,绝尘而去。

    李素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扭头朝郑小楼笑道:“赌一文钱,猜猜这个作死的家伙今晚回家后是个什么下场?我猜他会被揍得很惨。”

    郑小楼冷笑:“赌不成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换个赌法,猜他明日身上的伤痕是单数还是双数?”

    “我猜单。”

    …………

    …………

    近乡情怯终归还是要回去,李素与骑营老兵们在村口转悠了片刻后,终于提缰策马往村里缓缓走去。

    太平村在泾河边,走完村口那条小道,左边便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树林再往外便是那条闻名关中的泾河。

    李素骑在马上,情不自禁朝泾河方向看了一眼,脑海里浮光掠影般闪过无数熟悉的画面。

    三年未见她了,她是否还经常去那片熟悉的河滩边,每日托着香腮,静静地看着蜿蜒的河水,回忆当初点点滴滴的甜蜜往昔?

    河滩应犹在,玉人如故否?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离开她三年了,再见到她时,眉眼是否还是当年的模样?

    李素沉入伤怀的思绪,座下的马儿也不自禁地越走越慢,身后的队伍也跟着慢了下来。

    许明珠一直在旁安静地看着他,顺着夫君的目光,好奇地朝河滩望去,一无所获后,不解的目光又落回他的脸颊上。

    关于李素和东阳公主的事情,许明珠听说过许多,只不过那个只承载了他与东阳公主种种过往的河滩,许明珠却一无所知。

    长叹了一口气后,李素扭头朝许明珠笑了笑,忽然扬鞭一甩,马儿在乡道上飞驰起来,身后许明珠和众将士急忙跟上。

    …………

    茂密的树林深处,一位身着麻衣的绝色道姑静静坐在黑暗的树荫下,看着李素一行人从村口飞驰而过,珍珠般的泪水禁不住潸然而下,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婆娑的泪眼一直盯着远处的李素,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乡道拐角处再也看不见了,绝色道姑这才幽幽叹了口气。

    道姑身后站着一位宫装俏女婢,见道姑流泪,她的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哽咽道:“殿下,您昨夜便知李公子要回长安,今日大清早便坐在这里,一直等到太阳落山,痴痴等了一整天,好不容易见着他了,为何不出来与他相见?您这是……何苦啊!”

    道姑流泪摇头,道:“三年没回家了,先见长辈才是正理,才是人子之道,他若见了我,怕是迟迟不肯回家,外人知道了,会说他不孝的,我怎忍心让他背负这等恶名?至于我,远远见他一面便足够了……”

    道姑说着,忽然绽开了笑颜,像黑夜里乍现的昙花。

    “活着回来了,也见到他了,足够了,上天已经很眷顾我了呢。”(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九章 太平归人

    回家的路,伴着浓浓的乡愁,策马而驰,路边飞掠而过的,是昔日熟悉的一草一木。

    似害怕,又似心急,反复煎熬,乡路弯弯绕绕间,家已在前方若隐若现。

    天快黑了,夕阳最后一点金色火红的余光努力铺洒在乡路上,散尽今日的最后一抹余晖。

    路上乡民扛着农具,纷纷走出田陌,一天的田间劳作结束,大家都在朝一个名叫“家”的地方走去,且行且笑。

    一幕幕景象那么的熟悉,连路上遇到的面孔都熟得可以脱口叫出名字。

    乡路上李素和后面的百名骑营老兵终于引起了乡民们的注意,这支队伍太特别了,能在太平村弄出如此阵仗的,除了那位曾经的公主殿下,如今的道姑以外,便只有李家了。

    见骑队为首之人赫然竟是李素,乡民们不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站在乡道边看着李素。

    李素忍着心中的激动,翻身下了马,走到乡民们面前,朝一位老农笑道:“七伯伯,不认识我了?”

    满脸皱皮的老农一激灵,失声道:“啊呀!是李家的娃!……不对,封县侯了咧!李县侯回来了!快回家,你爹在家等急了!快回!”

    李素笑着朝乡民们招呼了一声,然后再上马。

    七伯伯跟在马后不住地摇头念叨:“娃子你也太狠心了,这一走便是三年多,你爹守在家里苦啊,虽说是为国征战,也……不说了,快回家去!”

    李素笑应了一声,打马朝家中飞奔而去。身后的许明珠和骑营老兵急忙策马跟上。

    百骑在狭窄的乡道上飞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气势如虹贯日,令乡民们纷纷侧目。

    七伯伯看着李素等人的背影叹道:“才几年光景,李家真就起来了,咱太平村一百多年。终于也出了一位侯爷,风水好啊!”

    …………

    一路疾驰,没过多久,李素等人便到了家门口。

    家仍是家,与当初离开时一般模样,没见多大的变化,唯独干净了许多,门廊的柱子油光清亮,显然今日被家仆们刻意擦拭过。

    看来李素回长安并且被晋爵县侯的消息早已传回了太平村。为了迎接家主,家里刻意搞了一次卫生大扫除。只是门楣上仍挂着县子府的牌匾,显然今早骤闻晋爵的消息,家里还来不及制匾更换。

    隆隆的马蹄声还在乡道上回荡,薛管家和一众家仆丫鬟已蜂拥而出,站在门外空地上神情激动地翘首而望。

    待到李素下马,薛管家一个箭步冲上前,老泪纵横地拽着李素的手泣不成声。

    “少郎君总算回来咧。三年多不见消息,总算回来咧……”

    李素眼眶发红。强笑道:“薛叔,多年不见还是老模样,倒是有些发福了,这几年我不在家,薛叔照顾我爹辛苦了。”

    薛管家摇头泣道:“不辛苦,老爷在里面等你。快去,这几年老爷见谁都摆笑脸,夜里却时常偷偷哭,别人不清楚,老汉我却是知道的。你是李家唯一的香火,可不敢出甚事啊。”

    李素点点头,门前一众下人丫鬟纷纷朝他行礼。

    转过身,见许明珠躲在骑营老兵的人群里,有些畏缩地朝里看,李素笑了,朝她招招手,许明珠咬着下唇,怯怯地走上前。

    李素牵住她的手,笑道:“回到自己家了,你怕什么?”

    许明珠忧虑地道:“夫君也是知道的,当初夫君赴任西州,妾身……妾身担心夫君,只给阿翁留了封书信便悄悄离家了,这几年妾身一直担着心事呢,阿翁……不会生妾身的气吧?”

    “夫人照顾夫君,天经地义的事,爹怎会责怪你?你想多了,走,随我一同进门拜见爹。”

    二人手牵着手,跨过尺高的门槛,踏入前院内。

    院里那株老银杏树仍如当年般郁郁葱葱,银杏树下,身形已微微佝偻的李道正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山岳般岿然,见李素和许明珠走进前院,李道正身躯微微一震。

    李素眼眶顿时红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久蓄而未落,二人加快脚步走到李道正身前,双膝一软,同时朝他跪拜下去。

    “爹,孩儿不孝,今日终还,这几年爹受苦了。”

    许明珠泣道:“阿翁恕明珠不孝,这三年未曾侍奉榻前尽孝道,明珠给阿翁赔礼了。”

    李道正老脸也布满了泪水,抖索着伸出手,将二人扶了起来。

    “回来就好,平安就好,不怪你们,为国征战是正道,侍奉丈夫也是正道,家里有管家有下人,我能受什么苦?倒是你们……这三年,你们受苦了,看,以前多水灵白净的俩娃子,如今人瘦了,也黑了,真不知你们在外面受了多少苦楚……”

    泪痕未干,李素却笑着摇头道:“我们没受苦,真的。孩儿在西州当官呢,当官怎会苦……”

    李道正叹道:“莫诳老子,西州早有军报传回长安,王家老二都跟我说咧,西州守得苦啊,几千守军对几万,杀得城里城外尸山血海,只剩了几百人,最后还是我大唐胜了,听王家老二说了以后,我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外人来家里道贺,恭喜我生了个有出息的儿子,为大唐立了大功,我把他们一个个轰出了门……世人只见我儿立了多大的功劳,杀了多少敌人,为国鼎定了多大的疆土,可是……有谁问过我儿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在鬼门关前来回蹚了几次,这几年饿了吃的什么,冷了穿的什么,受了委屈哭没哭过……”

    李道正哽咽得说不下去,使劲抹了把泪,叹道:“不说咧,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为国征战也算尽了本分。一次两次,够够的咧,以后陛下再召你出征,老子去太极宫撞柱子死给他看!走,都进屋,洗一洗风尘。吃顿家里的饱饭。”

    说完李道正当先走进前堂,李素静静看着老爹的背影,曾经挺拔笔直的身躯,如今竟佝偻得像个迟暮的老人,离家仅仅三年啊,这三年里,他心中的苦楚,有没有人问过?

    夫妻二人快步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李道正的胳膊。李道正挣了几下,瞪着通红的眼,倔强地道:“干啥?我还没到老得走不动的光景,不需要你们扶!”

    李素愈发心酸,强笑道:“好,不扶,爹您正当壮年,身子骨比孩儿都强。当然不需要扶。”

    李道正脚下一顿,叹道:“素儿啊。你当了多大的官,封了多高的爵,爹心里并不看重,爹要看到你一辈子平安活到老,你啊,少年心性。当初若少显摆点本事,多忍一忍是非,也不至于落到差点丧命西州的下场,……咱们住的地方是太平村,为啥叫‘太平村’?先人们就是要告诉后辈处世的道理。人活一世,‘太平’二字,比‘富贵’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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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尘仆仆回到家,李素与许明珠终于吃到了熟悉的家里的饭菜,饭后撑得不行,打着饱嗝儿在前院里散步消食,然后命人搬了几张摇椅置于前庭,再叫了一壶酒,与老爹坐着聊了一阵,将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一丝不漏地跟李道正说了一遍,李道正听到血战西州处时,已然是心惊肉跳,然后连连叹息,再看李素时,已是一脸后怕和庆幸。

    睡在自己熟悉的卧房里,李素总算睡了三年来最踏实的一觉,一觉睡到快中午才起,打着呵欠伸懒腰时,早早等候在外的丫鬟们赶紧端上水,服侍李素穿好衣裳,李素迷迷糊糊耷拉着眼,木偶般任由丫鬟们在他身上套里衣,圆领长衫,玉带,纱冠等等,穿戴整齐后,又打水给他净面,还将他专用的牙刷洒上细盐,塞进他嘴里进进出出,一直重复这个很流氓的活塞动作……

    直到一切做完,李素这才清醒了,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后,满足地发出一声叹息。

    封建社会士大夫腐朽堕落的生活,终于回来了!

    既然自己已是侯爷,家里该扩建了,而且还要买一个乐班和一批歌舞伎回来充充门面,李家清心寡欲的寒酸排场,程处默已不止一次吐槽过了,以后定让这些狐朋狗友嗨起来……

    思绪不停发散,然后,李素忽然发现一个很严重的事实现状……貌似自己刚刚损失了几万贯,家里已没钱了。

    无比幽怨地叹了口气,接着李素的心情忽然火热起来。

    昨日回家时已天黑,来不及去河滩,今日的天气似乎……不错啊。

    想到这里,李素急忙走出卧房,朝门外走去,前院里遇到老爹从田里回来,李素匆匆打了声招呼便走了,李道正叫了半天没叫住。

    重重叹了口气,李道正刚跨进前堂,前堂屏风后,一道消瘦的丽影轻悄走出来。

    李道正一愣:“素儿刚刚出门了,你看见了么?”

    许明珠垂睑点头:“看见了。”

    李道正忍不住道:“你知道他去见谁吗?”

    许明珠沉默片刻,道:“知道。”

    “你不生气?”

    许明珠摇摇头,强笑道:“不气,我与夫君,还有……她,说来我才是冒然闯入的人,怎会气她呢?夫君心里有我,便够了,夫君心里也有她,可见她定然有令夫君欢喜的地方,其实……我也很想见见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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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近日状态不太好,也许因为快过年了吧,心里始终静不下来。。。(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章 故地重逢

    相思,整整三年了。⊙頂UU小说,www.uu234.com

    李素走在去河滩的路上,心里忍不住苦笑,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那么轻盈如风,比以往多了几分沉重。

    以前心里满满被占据的都是东阳,然而,这三年里与许明珠共同扶持,共同患难,赶不走,骂不走,甚至为了他不惜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挟持玉门关守将出兵,这个傻女人做了这么多,曾经被东阳满满占据的地方,不知不觉为她空出来了一块,然后,她住进了他的心里,从此,李素多了一份牵挂和习惯。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润物无声,如影随行,可是,她住进来了,就是住进来了,赶不走,也不舍得赶。

    走在去河滩的路上,李素不停在拷问自己,心里怀着无尽的愧疚,因为他对东阳的情意已经不纯粹,不完整了。

    可是,他还是想见她。

    于是,脚步尽管迟缓,却仍一步一步朝河滩走去,每一个脚印都深嵌在泥土里,如同他在自己人生里留下的每一个不合时宜的痕迹。

    河滩边仍是一片坑洼的碎石平地,李素踏上河滩,顿觉一阵恍惚,有种隔世的沧桑。

    河滩边空无一人,东阳没在,李素抬头看了看日头,已是午时后,于是笑了笑,找到了那两块熟悉的平整石块。

    两块石头有点特别,比河滩上别的石头更光滑,甚至能倒映出人的影子,显然有人经常拂拭。

    李素掏出一块方巾,细致地擦了擦,然后放心地坐下,静静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水发呆。

    发呆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过了半个时辰。静静听着河滩边树林里的蝉鸣,聒噪中带着几分宁静,久违的无聊且惬意的生活,李素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回到了正轨,重新恢复了混吃等死的美好日子,于是李素又开始犯困了。脑袋一耷又一耷,和原来的生活轨迹一样,听着蝉鸣,睡个午觉,醒来再好好思考一下人生……

    眼皮快要阖上时,李素的身前出现了一双道士穿的十方鞋,鞋子小巧玲珑,脚型精致如弓,里面穿着雪白的足衣。目光顺着鞋子再往上,一身黑白相间的百衲道袍出现在眼前,李素瞳孔一缩,便看见一张布满了泪痕和浓浓思念的脸,那张脸,三年来无数次在梦里出现过,熟悉得每一个毛孔都仿佛承载着自己的相思。

    “你来晚了,以前都是午时便来的。”李素朝她微笑。眼眶却发红了。

    “我……贫道,贫道清早便来了。一直坐在树林里……”东阳抽泣,不甘被冤枉似的争辩着。

    李素扭头朝不远处的树林看了一眼,含泪笑道:“你见我来了,为何不出来与我相见?”

    东阳垂头,抽泣道:“我……贫道想看看你的背影,一直看着。你离开太久了,我怕出现在我眼前的,仍是一场梦里的虚幻,怕梦会醒,怕是一场空欢喜……”

    李素站起身。拉过她的手,东阳似觉不妥,红着脸挣了几下,力气很小,似拒还迎。

    李素不顾她的挣扎,霸道地将她搂进怀里,紧紧的,如同拥抱着自己今生最珍贵的珍藏。

    “不是梦,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李素深吸着她发鬓熟悉的清香,梦呓般呢喃。

    东阳被他搂进怀里后,终于不再挣扎,瘦弱的肩膀抽动了几下,忽然放开了戒律和身份,放声大哭起来。

    “你怎如此狠心!一别三年,音讯皆无,你当我是什么?闲暇时的消遣么?”

    东阳一边哭一边抡着小拳头,一拳又一拳,不轻不重地打在他的后背上,尽情宣泄着三年来的委屈和愁怨。

    李素仍紧紧抱着她,心中无比疼惜,三年了,她比当年更瘦了,拥在怀里仿佛只剩了一把嶙峋的骨架,如一片柔弱无依的柳叶,一阵风便能将她带去天边。

    不知在他怀里温存了多久,东阳尽情宣泄完久抑的情绪后,终于稍稍平复下来,发觉自己一个出家人竟和男子保持着如此伤风败俗的姿势,不由万分羞涩,急忙推开他。

    “不,不行的,我……贫道,贫道犯戒律了……”东阳红着脸退了一步。

    李素嗤地一笑:“行了,别‘贫道’了,满天下的道士道姑,就数你最富裕了,还好意思称贫道,亏不亏心?真正的贫道杀了你的心都有了……”

    东阳本来满腹伤怀激动,情绪动荡之时,被李素忽如其来的这一句刺激到了,顿时破了功,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顺带着鼻孔都吹起了一个大鼻涕泡儿。

    李素咦了一声,万分嫌弃地撇嘴。

    东阳气急败坏,抡起小拳头使劲捶他,怒道:“三年不见,你这张嘴越来越坏了!”

    “女人就是没见识,这叫口才,懂啥!”李素笑着一边躲闪一边争辩。

    二人就这样闹成一团,河滩边回荡着阵阵笑声。

    一阵打闹过后,原本些许的陌生感顿时消除,仿佛从未分别一般,又回到了当初无忧无虑的情景。

    …………

    笑累了,闹累了,二人再次坐回石块上,背靠着背,仰头望着蔚蓝的天空。

    今日没有沉默,都存了一肚子的话,迫不及待向对方倾诉。

    “你这几年过得好吗?”二人竟异口同声问道。

    问完二人一愣,接着又笑开了,东阳嗔道:“我先问的,你先答我。”

    李素笑道:“我过得不错,真的,西州那地方虽然贫瘠,但你父皇遣我过去是当官的,再贫瘠的地方,当官的总不会太清苦,每日我便在大营里搭一个凉蓬,叫将士们去城里的胡商那里买点西域的时令瓜果,喝着冰凉的葡萄酿,眯着眼睛晒太阳,不夸张的说,如果身边再多几个碧眼胡姬,那日子简直跟神仙没两样了……”

    东阳捶了他一下,嗔道:“莫糟蹋了神仙,哪有中土的神仙搂碧眼胡姬的?也不怕老天降雷劈你。”

    李素笑道:“差点忘了,你已在道教入伙了,以后你是神仙那一边的,听不得别人糟践你的同伙……”

    胳膊又被狠狠掐了一下,东阳气道:“又说得这么难听,什么入伙,什么同伙的,当心道君听到了饶不过你。”

    螓首轻轻靠在李素的肩上,东阳幽幽道:“你只管诳骗我,在我面前只说好的,不说坏的,西州什么地方,你当我不知么?这几年我每日都盯着西域地图,那上面白茫茫的一片,除了风便是沙,方圆千里孤立无援,我也遣侍卫找过几个胡商,打听西州的风土,那里……根本是不毛之地,吃的喝的用的俱无,刮一阵风便能将半个城池埋了,似你这般娇惯又爱干净的人,真不知你这几年是如何撑过来的……”

    东阳说着说着,眼中又流下泪来,哽咽道:“……更别说西州还处在群狼环伺之下,半年前从西州传来的军报,我也看了无数遍,一个字一个字的数着看,守城那一战,是我大唐自立国以来最惨烈的一战,看到军报时,尽管我已知西州大捷,你也平安活着,可是仍然偷着哭了好几天,五千守军,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寥寥数百,当时的你,实不知怎样的凶险,艰难,李素……这几年,真苦了你了,我的心,一直为你疼着,直到今日,直到此刻,直到见了活生生的你,我的心还在疼……”

    李素反手举过头顶,揉了揉她的头,笑道:“不管怎么说,我活下来了,挺过了这一关,人生又是一片坦途,打不死我的,只会让我更强大。”

    东阳点点头,话题却徒然一变。

    “听说……你的夫人也跟着你去西州了?而且为了你,还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大事?”

    李素点头:“不错,她也是个好姑娘。”

    东阳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道:“她到底做了什么,跟我说说。”

    李素叹了口气,将许明珠这一路为他付出的点点滴滴娓娓道出,东阳神情先是钦佩,再是惊讶,最后珠泪涟涟,泣不成声。

    “你……你明明是个混帐,何德何能,竟娶如此贤妻……”说完东阳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还狠狠掐了他一下。

    李素苦笑道:“夸她我并不反对,但也没必要为了夸她而狠狠踩我一脚吧?怎么说我也是你父皇赞不绝口的少年英杰啊。”

    东阳擦了擦泪水,嗔道:“英杰都不知藏哪个山洞里去了,才把你这号英杰放出来招摇过市,祸害人间,老天真瞎眼了!”

    幽幽一叹,东阳轻声道:“李素,以后你要好好待你的夫人,她是个好女人,扪心自问,她为你做出的这些事,我都不一定能做得到,老天终究是公平的,拆散了我们的姻缘,却还是补偿了你一段更完美的姻缘,跟她相比,我不如她。”

    李素转过身,搂紧了她,叹道:“你不比她差,你也为我舍命付出过,老天待我不薄,赐给我两个完美的女人,今生但能做到不负你和她,已是我一生最大的成就……”

    绵绵的情话,听得东阳面红耳赤,羞得把头埋在他怀里,偷偷的笑,笑靥如春花。(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一章 长安秘辛

    三年,总有许多物是人非的变化。

    李素自己也变了,说不出具体变在什么地方,经历了惨烈的战争后,李素外表仍和以前一样嘻嘻哈哈,时常没个正经,但只有他最清楚,自己的心态也不知不觉发生了改变。

    东阳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并没有察觉到他的改变,李素自己也隐藏得很好,一个从战场下来,手里还攒着无数条人命的人,站在东阳面前甚至都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戾气,仿佛还是从前那个混吃等死懒得令人发指的灿烂少年,可是,心中终究多了一股子无法言喻的不同寻常的东西,说它是凶性也好,沧桑也好,终归与当年不同了。

    说起西州经历,李素刻意轻描淡写,只拣一些有趣的好玩的话题说,对于那几次守城之战的惨烈,反倒是寥寥数语带过。

    有情人见了面,东阳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回去继续跪在道君像前,有口无心地念诵经文,或许夜深人静时,会想起李素拥抱他的甜蜜时刻,然后把头蒙在被褥里羞红了脸,三年来平静无波的修行,从李素回长安的那一天起,宣告破功。

    修道斩不断凡心,终究不是真正的道门中人。

    …………

    李素也回了家,与东阳只是短暂见一面,来日方长,不争朝夕,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首先必须见一见王家老二王直。

    王直是李素在长安城埋下的一步暗棋,这颗棋子事实证明很有用处,关键时刻甚至救了自己的命。三年了,李素与王直未通消息,也不知他发展得怎样。

    王直来得很快,李世民昨日命宦官在长安城内众目睽睽之下接连三道圣旨封赏李素。此事已满城皆知,如此风光的封赏,大唐立国以来也无人能及,王直昨日便夹杂在围观的人群里,涨红了脸力竭声嘶地叫好,只是李素没听见。李素进宫后,王直便马上出城回了家,等待李素和大哥回村。

    昨夜李素回家后与家人团聚,王直很识相没去打扰,知道今日李素风风火火要去见东阳,王直还是很识相没打扰,一直到李素与东阳告别,满面春风往回走时,王直终于像社会上的不良少年抢劫放学后的小学生似的。在村口的银杏树下堵到他了。

    李素很吃惊,呆了半晌才确定堵自己的不是仇家,是兄弟,于是快步上前,兄弟二人使劲拥抱了一下,王直嘿嘿笑了两声,接着整张脸便垮了下来。

    “正说要去找你,你便来了。走,找个地方说说话。”李素勾着王直的肩往树林里走。

    王直深深打量了李素一番。叹道:“瘦咧,也比以前黑咧,看来你在西州的日子过得很苦啊……”

    李素在他面前没隐瞒,苦笑道:“命都差点丢了,黑一点瘦一点算个啥……”

    王直眨眨眼:“你咋不问问我大哥为何没和我一起来见你?”

    李素嘁了一声,鄙夷地道:“还用问吗?你这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说你‘如丧考妣’吧,未免对你爹娘不敬,剩下就只有一个可能了,……你家老大这会子怕是还躺在床上直叫唤吧?”

    王直颇惊讶地道:“你咋知道?”

    李素冷笑:“三年前招呼都不打偷偷从家里跑出去,非要跟我建功立业。三年来音讯全无,这种丈夫虽没有‘人人得而诛之’那么严重,至少也该是人人得而抽之,若家里的婆姨是个温婉可人逆来顺受的女子也就罢了,偏偏他的婆姨一身盖世武功,无风也能掀起三尺浪的狠角色,你家老大回去若不挨打,那就没天理了……”

    王直大感敬佩,高山仰止的姿态朝他拱了拱手:“兄长所料丝毫不差。”

    李素悠悠问道:“你家老大被揍得惨吗?几级伤残了?”

    王直挠了挠头,叹道:“昨夜我王家真是鸡飞狗跳……兄长刚一脚跨进门,迎面便见着了家人,我娘还没来得及上前抱头痛哭,兄长便中了我大嫂的暗算,一棍子敲在脑后晕过去了……”

    李素脸颊抽搐了几下,虽然没亲眼见此情景,也能深深体会王桩的痛苦,再看王直一脸戚戚焉的表情,二人都觉得自己后脑不太舒服,很有默契地同时抬手摸了摸后脑勺。

    “所以,你家老大一直晕到今日?”李素问道。

    王直叹道:“若能如此轻易事了,倒是兄长的造化了,三年音讯全无,岂是一记闷棍能交代得过去的?我兄长被揍了大半夜啊,大嫂一边哭一边揍,兄长一边惨叫一边挨揍,那光景,啧!”

    王直摇头,露出深深的惊惧之色,叹道:“我家这大嫂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暴躁,兄长这一次惨遭大嫂毒手,怕是要躺个十来天才能下地了……”

    李素见王直悸怖的模样,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安慰他,措辞半晌,冷不丁道:“你大哥伤得重吗?”

    王直点头:“大小伤约摸十几处,轻则淤青,重则骨裂……”

    “单数还是双数?”李素期待地看着他。

    “啥?”王直茫然。

    “你大哥身上的伤是单数还是双数?”

    “这个……何出此问?”

    “我昨日与郑小楼打了赌,赌你哥身上的伤是单是双,赌注高达一文钱之巨,郑小楼赌单,我赌双,等下回去你帮忙数数,叫你哥争点气,身上的伤最好是双数,如果不是双数,你就狠狠心,再给你哥来一记猛的……”

    王直无语地看着李素,叹道:“我家兄长有你这种朋友,实在是……”

    “实在是高山流水,积了八辈子大德,行了,深情厚谊皆在不言中,我懂的,……说说你的情况吧。这三年混在长安城,长进了没?”

    提起事业,王直立马将他兄长的伤势抛诸脑后,并且一扫方才的颓势,神情变得眉飞色舞起来。

    “这三年我混得太好了,早已非昔日混迹两市的闲汉。而是真正的风头人物了,不信你去长安打听打听,路上随便问个人,问他知不知道长安王闷棍……”

    “等等,王闷棍是谁?”李素适时打断了他。

    王直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自豪地道:“当然是我,因我在与长安城里的闲汉拼斗时擅长背后敲闷棍,久之。长安城各路英雄人物送我这个雅号,以示敬意……”

    李素:“……你继续说。”

    王直继续眉飞色舞:“这三年实可谓长势喜人……”

    李素不得不再次打断他:“你在长安城里种菜了?”

    “我的意思是说,这三年我手下的闲汉多了许多,长安城里的地盘也扩大了,不止混迹于东西两市,城里一百零八坊,我王闷棍能说上话的地方少说也有六十坊,不仅结交了各路英雄人物。连坊官和巡街的武侯也有不少与我称兄道弟,常有来往……”

    李素笑着朝他拱拱手:“原来竟是王闷棍大哥当面。久仰久仰。”

    王直撇了撇嘴:“恶心我是吧?这几年靠着你的资助,我才在长安站稳了脚,若是没有你站在我背后,谁知道我王直是哪路货色?”

    李素叹道:“可我也没教过你敲别人闷棍,所以,你也别妄自菲薄。你的名声都是靠自己的实力得来的,特别是敲闷棍的名声。”

    “那倒也是……”王直很不谦虚地收下了李素的赞美,道:“按你当年的嘱咐,这些年我不但结识坊官武侯,朝中那些国公权贵家的厨子。管家,仆役,很多也有几分交情,如今长安城里大大小小的消息,包括朝堂里的传闻和风向,我都能打听出一二了,李素,你回长安了,这是好事,但长安城的水太浑浊,日后你免不了会牵扯进一些事情里,我虽然帮不上你太多的忙,但打探消息或是散播流言之类的小事,我自问还是能帮你担待一二的。”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客气话我就不跟你说了,往后要用到你的地方还多着,从今日起,你我的关系还是低调一点,莫再让任何外人知道了,有你在背后支撑着我,我终于不再孤单,日后你兄长要做官做武将的,他和我一样都将是明面上的人物,很多不可为不便为之事,便只能靠你帮忙了。”

    王直点头:“放心,当年你安排我进长安城结交各路人物,为的也是今日,我幸不辱命,事情办得多少有几分模样了。”

    停顿片刻,王直忽然笑道:“你在长安城里的仇家很少,不过来头太大,这几年我也刻意帮你留意了,如今的太子殿下……,呵呵。”

    “太子咋了?”

    王直笑得有点神秘:“这位太子殿下,越来越不争气啦,几年前还装得有模有样,什么熟读诗书啊,温文有礼啊,垂视民间疾苦啊等等,装了这些年,约莫装得有点不耐烦了,这几年种种劣性都暴露了,朝堂里很多大臣对其行径直摇头,连陛下都被他惹怒了许多次……”

    李素好奇地眨眨眼:“他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

    王直开始掰着手指数落:“年岁越长越胡作非为,尤喜稀奇古怪的物事,去年趁陛下出征薛延陀,太子留长安监国,东宫属官为讨其欢心,竟出动太子右卫率百人抢掠长安东市,长安的胡商遭了殃,但凡形状古怪,用料珍贵的酒器酒鼎,珍禽异兽,还有相貌上等的碧眼胡姬等等,都被抢进东宫,以供太子亵玩……”

    “当时朝中的魏徵等人看不过眼,朝会时直诉其过,太子大怒,竟欲杖责魏徵,啧啧,连陛下都不敢轻易责罚的铁骨铮臣,太子却眼都不眨便下了谕令,听说当时魏徵站在太极殿内气得都快晕过去了,幸得长孙无忌当殿阻止,魏徵才免于被罚,这件事闹得很大,陛下得胜还朝之后,魏徵和御史台多位言官上疏,历数太子之过,陛下气得不行,回长安的当日便把太子叫进宫里严厉训斥,并着令登魏徵府上认错……”

    “太子表面认错。心中不服,回到东宫后,谓属官曰,朝中诸臣多倚老卖老之辈,他年我若为帝,必尽驱以涤旧朝气象。肆吾所欲。这话不知被谁传了出去,陛下龙颜大怒,又将太子叫进宫里呵斥训诫,没过多久,陛下便特赐魏王泰两扇九翅玉屏仪仗用物,据说九翅玉屏这东西,非帝王和储君不能用,今上赐予魏王,长安满城皆惊。废储立魏的风言越传越盛,朝中接连数月动荡不安……”

    王直说了一大通,李素听得很认真,每个字都细细咀嚼琢磨了几遍,然后笑着缓缓道:“这位太子殿下……真是花样作死的急先锋啊,今上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他这当太子的却等得不耐烦了,说来也是。贞观元年被册立太子,这都等了十几年。陛下还是龙精虎猛,他这个太子说是大唐储君,实则时常被训诫呵斥,被人品头论足,太子当得连孙子都不如,也该到了沉不住心气的时候了……”

    王直眨眨眼:“这些传闻对你有用么?”

    李素笑道:“当然有用。我久离长安,对如今的大唐都城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幸好有你在,不然我出门就会闯祸……你再跟我说说。当年使计送入东宫的那位妖艳小受……咳,妖艳男子称心,如今怎样了?可讨得太子欢心?”

    王直神情古怪地笑:“那个称心,呵呵,真是天生的媚骨,可惜生错了性别,不过,就算是男子,也足够祸国殃民了,你去西州的第二年,也不知这称心使了什么狐媚手段,被太子捧在手心里当成了宝,这几年太子经常召其侍寝……”

    王直说着,面带迷茫之色,道:“这事我一直没弄明白,男的跟男的……咋弄?”

    “不许歧视,爱情不分年纪,也不分性别的,等你多活一千年就知道,有时候连物种都不是阻碍,正所谓条条大路通长安,水路走不通,还可以走旱路嘛……”李素义正严辞地道:“继续说,称心后来怎样了?”

    “称心啊……按你的吩咐,称心这几年一心蛊媚太子,去年六月太子携称心出游,路上太子的马惊了,太子趴在马背上惊恐至极,称心当时倒也灵醒,飞身将太子从惊马上拽下来,勉强也算救了太子一命,自己却被马蹄踏伤,将养了两三个月,从此以后,太子对称心实可谓言无不从,恩宠至极,而称心也不负所望,一门心思开始撺掇太子干伤天害理之事,去年东宫属官尽出,抢掠胡商珍奇和胡姬等等,说是太子喜爱,实则全是称心背后撺掇的,太子的名声如今引得满朝文武不满,皆称心之功。”

    李素目瞪口呆,喃喃道:“当初原只是无意布下这步棋,没想到……称心这家伙还真是天生的祸胎啊。”

    王直笑道:“这步棋走对了,听说如今不仅满朝文武对太子不满,连陛下也对太子失望之极,好几次密召东宫左庶子于志宁,杜正伦等人入宫,垂问东宫诸事,并厉谕东宫诸官对太子严加督导,使其勤勉向学,体察疾苦,不可荒嬉废学,骄奢淫逸,东宫诸官对太子所言所行劝谏无数次,可惜太子不纳,陛下也常闻太子所为,对他愈加失望了,据说今年初时,陛下召长孙无忌进宫饮宴,席间常有恼怒怨恚之言,似有易储之意……”

    王直说得滔滔不绝,李素神情越来越舒缓。

    欲使其灭亡,先使其疯狂,李承乾如今做尽天怒人怨之事,对李素来说,确是喜闻乐见,他每做一件丧德失心的事,便意味着他离万丈深渊更近了一步,只是他并未察觉罢了。

    王直看着李素渐渐舒缓的表情,笑道:“当初你惹上这个大仇家,我这几年一直为你捏把汗,可是若照如今看来,根本不消你动手,你这个仇家自己就能把自己带进绝路。”

    李素摇头道:“太子不会轻易废掉的,别忘了当今陛下是怎么登的基,呵呵,玄武门之变是个禁忌,十多年过去了,天下士子百姓仍耿耿于怀,为天下安定计,大唐的下一代帝王必须立嫡长子,至于格外恩宠魏王,只不过是陛下的一种平衡手段罢了,做给太子和朝臣看的,太子平日的丧德失行之举,终归不会成为被废黜的理由,除非……有朝一日太子造反了,陛下才会废了他。”

    王直挠挠头:“你说的这些,我不太懂,幸好你回长安了,便直接告诉我,下一步我该做什么?”

    李素神情一肃,正色道:“眼下有一件事,还真得你亲自去办……”

    见李素如此严肃,王直的表情也变得肃然起来,沉声道:“你尽管说,赴汤蹈火也给你办妥了。”

    “没那么严重,还是刚才说过的,你回家去数数你哥身上的伤口是单是双,如果是单数,给你哥再来一记猛的,把伤口变成双数,切记数清楚,我押了一文钱呢。”(未完待续。)

今天请假,明天再更

    快过年了,吃喝应酬特别多,外地的朋友同学都回来过年,免不了凑一块吃吃喝喝,互相吹吹牛皮,说点想当年如何如何,看如今又如何如何之类脸上贴金的废话,然后各种互相崇拜互相追捧,喝得五迷三道的同时,彼此的虚荣心也得到的最大的满足,挺好的,说的听的都别太认真,情当是舒缓了压力,让心态不至于往黑暗扭曲的不良方向发展,这就是吃吃喝喝吹牛皮赋予我们人类的重大意义。UU小说,www.uu234.com。。

    老贼是个没出息的,朋友同学里我算混得最差,长得虽说面若冠玉唇红齿白,但谁叫我这么任性非要靠才华混饭吃呢,说起我在写书,别人一脸莫名敬畏,啊呀,知识分子,牛逼什么的,刚刚小小满足了一下虚荣心,还没来得及摆出一个春风得意的造型,转脸又补我一刀,“每月挣多少?”

    俗!我都知识分子了,谈钱有意思么?还能愉快聊天喝酒么?能问点提神醒脑的问题么?没话聊了可以闷头喝酒么?哪怕祝愿一下世界和平我也当你是谦谦君子了,非要问这种戳心窝子的话么?

    于是,聚会后期我沉默了,一口接一口的喝酒,正所谓“酒入愁肠,化作憋屈泪”,然后。。。我喝多了,今天头痛了一整天,想死,想把脑袋剁下来修理一下。。。

    以上,就是满含老贼血泪的请假单章。。。

    嗯,明天继续更新。。。(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二章 登门拜访

    王直只是王直,他不是李素。

    所以他无法跟上李素跳跃的思维,跟李素这种人说话很累,前一刻还一脸阴谋算计太子,下一刻李素的思维便跳到一文钱的豪赌上去了。

    心很累,不想跟他多说话了,回长安跟小弟们喝酒吃肉骂娘才是他应该过的日子。

    “大吃大喝随便,但该做的事情还得做,王直,你们需要一点改变了。”李素正色看着他道。

    王直狐疑地看着他,试探道:“你这句话……跟你赌的那一文钱没关系吧?”

    “这次是正经话。”李素很严肃。

    再三确定李素的思维没有再跳的迹象后,王直这才认真道:“我和手下的兄弟本就是按你的吩咐聚拢起来的,它是你暗中埋在长安城里的一步棋,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若说那些闲汉个个为你赴汤蹈火,这个我办不到,不过帮你跑跑腿,打听打听消息,或是造个什么谣言,对他们来说还是很容易的,你要怎么改变,尽管说,我回去就办。”

    李素沉吟片刻,压低了声音缓缓地道:“你如今也算是长安城市井里的一号人物了,手下也聚拢了一堆人,我虽不知你的那些手下对你到底有多忠诚,不过可以想象,这才短短几年的功夫,你的手下恐怕还谈不上什么忠诚,顶多也就是个狐朋狗友的性质……”

    王直不服气地掀了掀眉,似乎想反驳,结果认真想了想后,不得不承认李素没说错,只好颓然叹了口气。

    李素似看穿了他所想,笑道:“泄气个啥?短短三年能有这般气象。已然很了不得了,‘忠诚’这个字眼很可贵的,别以为人家见了你纳头便拜是好事,遇到这种人,马上拖出去埋了,这种人不能用。你的那些手下目前与你是各取所需,这并没有错,街上的闲汉都是讨生活的,拿钱买他们的忠诚也是一种法子,只是作为他们的首领,你自己要有个清醒的认识,知道这样的‘忠诚’其实并不牢靠,想得到真正的忠诚,不仅要花钱。也要花感情,你对他们好,时刻关心,处事公道,树立威信,自然便得到了忠诚……”

    “我刚才说的改变,是你们这个群体的结构……听不懂吧?没关系,我其实也挺喜欢看你这一脸无知的样子。非常的赏心悦目……意思就是说,你目前在长安城算是扎下了根。但你们还只是一盘散沙,所以,你需要在这些人里面找几个真正的心腹亲信,这些心腹亲信必须是可以为你出生入死,可以交托大事,可以为你卖命的。别告诉我你混了几年连这几个人都找不出,那你就太失败了。”

    王直不停点头,这次有了底气,挺起胸膛道:“有。”

    李素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真有?”

    “真有!有五六个。属于那种我要他们的脑袋,他们可以眼都不眨的自己割下来送给我的,我王直混迹长安多年,多少也干过几桩人事,这五六个人,我对他们有再造之恩,他们的品性我也暗中观察过了,没得挑,个个是磊落汉子。”

    李素笑道:“看来我还真小瞧你了,你这几年真的不错。”

    王直也笑道:“多少比以前还是有长进的,不然白糟蹋粮食不成?”

    “有五六个心腹亲信,长安城里的架子便可以搭起来了,你把这些亲信都分派到长安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坊间,给他们找个房子住下,另外将你的所有手下全部均分给他们,由他们来管理,而你要做的,便是管好这五六个亲信,抓权,也抓钱,并且在他们中间树立起绝对的威信……”

    王直听得满头雾水,不停的挠头:“这样做……到底为了啥?以前那样不行吗?每天大家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几碗酒下肚,哼哼唧唧几句,散了席天大的事都给办了,为啥要把手下全部分散给那几个亲信?”

    李素叹了口气:“因为无论是组织还是犯罪团伙,要想长久生存下去,内部的管理结构必须严谨,初期一团糟无妨,但是手下人马多了,已经渐渐形成势力了以后,再这样下去可就不行了,必须要立规矩,‘规矩’懂吗?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犯罪团伙也要有犯罪团伙的团规……”

    王直:“…………”

    李素朝他眨眼:“是不是听不懂?”

    王直猛点头。

    “听不懂就对了,听不懂说明道理很深,很深的道理一般都是好道理,你只管崇拜仰视便是,仰视完了照我的话去做,别的不要多想,以你的脑子,肯定也想不明白。”

    王直的目光顿时变得很幽怨:“最后一句我听懂了,应该不是好话……”

    “啧!夸你呢!咋听不出好赖话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把手下全分散出去,遍布长安城的每个角落?”

    李素肃然道:“对,全分散出去,不过要做得不显山不露水,以后你也要慢慢淡出这些手下的视线,再过一两年,真正知道你的人只能是你那五六个亲信,这几个亲信之间互相不统属,不联系,各过各的日子,需要这股势力办事时,由你暗中遣人吩咐那几个亲信,你不必露面,只需等结果,至于这一摊子平日的开销花费,仍由我来负担,你负责把钱分配下去,记住,财权必须要握在你手里,这是绝对不能交给任何人的。”

    王直疑惑地看着他:“我咋觉得这个做法……有点古怪呢?李素,你这么安排,到底想做啥?”

    李素叹了口气,道:“我只想在这纷扰复杂的长安城里活下去,如果可以的话,活得如鱼得水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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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长安后,日子仿佛回到了当初的平淡,安逸。

    杀伐声远去,曾经浴血厮杀。沙场搏命的画面,如同成了上辈子的记忆,遥远得好像隔了一层淡淡的薄雾,脑海里只剩一片氤氲的朦胧景象。

    如何安享太平日子,成了目前困扰李素的最大问题,想来想去。还是双手双脚摊成一个“大”字形状,躺在床上活活懒死比较符合李素的性格。

    长安的夏天不见得比沙漠凉爽,同样燥热得令人心烦意乱,恨不得把自己泡在冰桶里过完整个夏天。

    回到长安已整整三天,李素见过东阳和王直后,便躺在家里不分昼夜睡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清晨,李素伸着懒腰打着呵欠,神清气爽的走出房门。原地蹦达了几下,发现自己已满血满蓝了。

    休息够了,该办的事情还得办。

    首先要做的便是进城,拜望各位长辈,特别是牛进达和程咬金,牛进达是李素的授冠人,从礼法上来说,这层关系已相当于血脉亲人了。至于程咬金……这位魔王应该归入惹不起也不敢躲的那一类,不能怠慢。更何况他让长子领庄丁千里驰援西州,这份恩情比天大,必须拜望回礼。

    既然是“拜望”,便不能缺了礼数,礼物是必须要备齐的。

    打开李家的库房,灰尘夹杂着蛛网。里面空荡荡的能跑耗子,李素当时心便凉了半截。

    果真空了,库房里面十几串铜钱凄寒落魄地躺在木架子上,除此别无他物。

    许明珠对驰援的玉门关将士和程家庄丁许下的承诺,回到长安的当天便兑现了。李家这几年的香水和白酒买卖积累下来的家底,一夜之间全搬空,如今李家说起来是侯爷府,谁都不知道其实整座侯爷府里只剩下十几串钱过日子。

    回来后圣旨有赏赐,李素当时没听明白,除了“泾阳县侯”的爵位外,似乎黄金丝帛和田地什么的都有,只不过朝廷的赏赐发放下来是需要时间的,旨意要在三省核实,再转到户部,户部再转到度支司拨付,没有十天半个月下不来。

    李素呆呆看着空空如也的库房,许久之后,失魂落魄地关门转身,仰天长叹一口英雄末路般的悲怆之气。

    穷成这样,日子可怎么过?教他如何愉快的安享太平?

    更重要的是,教他拿什么买礼物拜望那几位德高望重蛮不讲理的长辈?

    左思右想,李素决定先去拜望牛进达。

    拜望长辈也要讲顺序的,先挑相对比较讲道理的,最难对付的留到最后。

    于是李素吩咐下人备马,带上郑小楼和几个老兵,情当是自己的侯府仪仗,就这样空着手进长安城了。

    长安城仍旧人流穿梭,繁华似锦。

    数日前李素在长安城里大出风头,当今陛下隆重封赏,长安城里无数臣民已深深记住了这位年轻人,时隔数日,李素再次进城,许多百姓居然还记得他,顿时引来无数好奇又敬仰的目光。

    李素进了城门便下了马,和所有人一样,老老实实牵着马朝朱雀大街走去。

    虽说李世民赐予他长安城骑马的殊荣,然而做人还是低调一点比较好,若果真顺杆子往上爬,昂首挺胸骑马进城,可以肯定没人敢拦他,只不过坐得太高也太显眼,被有心人记住了不是好事,从古至今活到寿终正寝的人,大多数都活得比较小心,太显眼的地方是给短寿的人准备的。

    进了城,心情豁然开朗,李素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没带礼物登门拜访长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都这么熟了,长辈想必不会和他计较这些繁文缛节的,太俗。

    牛进达住在朱雀大街的南端,属于离太极宫比较偏远的角落,大唐立国后,开国功臣们开始瓜分胜利果实,朱雀大街这条直通皇宫的大街被李家父子赏赐给了开国功臣们,牛进达不声不响让到一旁,所有功臣们挑过以后,他才收下南端那块偏远角落的宅子,而程咬金,却抢到了离皇宫最近,占地最广的那一块地,估计老流氓拿下这块宅子没少费劲,满地打滚撒泼是免不了的,借酒装疯在功臣们面前舞斧也有可能,世上没这老流氓不好意思干的事。

    走到牛进达的宅子门前,李素站定,仰头看着门楣上的牌匾,苍劲有力的“敕造琅琊郡公府”几个大字旁,留着李世民的亲笔落款,大门稍显破旧,门上好些地方脱漆了,铜制兽首门环也失去了光泽,出现斑斑锈渍,大门紧闭,门口只站着几个老迈的府兵,年纪约莫四五十岁了,仍执戈按剑而立,像一杆杆标枪一般站得笔直,眼中露出几分冷厉之色。

    李素是牛府的常客,老兵们自是认识他的,见李素一行人走来,老兵们露出一丝微笑,纷纷抱拳行礼,也没人通报,马上有人打开了侧门请李素入内。

    不经通报,任由进入,这是对客人的最高礼节,或者说,牛府上下已根本不拿李素当客人,而是真正当作了自家子侄亲人,牛进达是李素的授冠人,从这一点来说,李素跟牛进达的亲儿子一般无二。

    以前来过牛府很多次,那时尚不觉得,只知门外站的几个老兵在耍酷,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冷厉气质,李素也是下意识的觉得不易接近,如今经历过战场厮杀后,李素顿时明白他们身上那股冷厉的气质从何而来了,和李素一样,这是一群真正从死人堆里打滚侥幸活下来的老兵,手下攒的人命怕是一个很恐怖的数字。

    临进门前,李素不由多看了他们一眼。

    老兵们则回以友善的微笑,一笑便咧出两排黄黄的,参差不齐的大板牙,李素打了个冷战,赶紧跨进了门槛,刚才打算撬墙角挖人的心思不翼而飞,太丑了,而且好像不太在乎个人卫生的样子,还是留给牛伯伯吧。

    进了牛府,绕过照壁,前庭种着一片桃树,如今正是六月,桃花渐渐凋零,树上结了稀疏的青色桃子。

    稳健的脚步声传来,每一步都踏得不急不徐,牛进达那张方方正正的脸映入眼帘。

    李素笑了,时隔三年重逢,这张脸……为何还是像一块板砖?脑袋凑井口上晃悠一下都有落井下石之嫌。

    “小子拜见牛伯伯……”李素急忙躬身行礼。

    牛进达神情有些激动,上前将李素扶起,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眼眶已湿润了。

    “好,活着回来便好,这几年害我担足了心思,往后可不敢往外跑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三章 魔王截路

    牛进达扶着李素的胳膊,久久不肯松开,盯着李素上下不停打量,半晌,终于满意地点点头。

    “瘦了,不过扎实了,胳膊上都有腱子肉了,看来西州这一遭没白去,娃子年纪还小,也该受点磨难和锤炼,不然一生难成大器。”

    李素苦笑道:“差点连命都丢了,这应该不止是锤炼了,简直是过鬼门关。”

    牛进达哼了哼,道:“我们这些老将一生戎马,谁没从鬼门关里蹚过几个来回?单只你金贵么?不受点磨难,怎成男人大丈夫?就你以前那懒散惫怠的德行,谁见了都想抽你一顿,把你送去西州,就是为了改改你的毛病。”

    李素笑容愈发苦涩:“牛伯伯,陛下把我送去西州怕不仅仅是为了改我这懒散的毛病吧?”

    牛进达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觉得陛下还有别的意思?”

    李素垂头道:“小子怎敢妄揣圣意。”

    “在老夫面前不必遮遮掩掩,陛下送你去西州,终归不是害你,今日你站在老夫面前,无论精气神,与三年前相比都强了许多,这便算是长进了。”

    李素笑了笑,点头称是。

    牛进达瞥了他一眼,道:“你三日前回长安,老夫听说你大出风头,陛下连下三道旨意,当着满城臣民的面褒奖封赏,还晋了你的爵位,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竟也是侯爷了,谁家小子能有你今日这般风光?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小子当然满足。”

    “既然满足,就好好过你的日子,别胡思乱想!”牛进达盯着他的眼睛,正色道:“李子正。老夫一直知道,你心里有恨,有怨,因为陛下拆散了你和东阳公主的姻缘,老夫告诉你,你心中不能再有怨恨。很危险。”

    李素沉默片刻,道:“小子已无怨。”

    牛进达深深地看着他,道:“但愿你说的是真话,子正,西州有西州的好,长安有长安的险,远赴西州固然艰辛,可在长安也是处处凶险,你此番回来。陛下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你褒扬封赏,虽说风光一时无两,可你日后的处境也将处处被人侧目关注,日后你当愈发如履薄冰,稍有不察,便将落入有心人的算计,更何况,你与当朝太子素有恩怨。更是不能不防。”

    一番恳切凝重的叮咛,看得出牛进达是发自内心。他确是将李素当成了自家子侄看待了。

    李素脸上带着笑,心中却感动不已。

    今生能遇上这样一位关心自己的长辈,实在是自己的福报,长安城纵然再凶险,总好过在西州时那种孤立无援,茫然无措的绝望感。

    “多谢牛伯伯提点小子。”李素毕恭毕敬朝他行礼。

    牛进达哈哈笑道:“罢了。老夫年纪大了,喜罗嗦,你记住便好,说来也是县侯了,大唐二十来岁的侯爷。却少见得很,你小子算是个人物了,日后更需长进些才是。”

    李素唯唯称是。

    牛进达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站在外面说话不是礼数,来人,设宴,上酒!小子,咱们进前堂喝个痛快!”

    “啊?喝酒?”李素顿时脸色发青:“……牛伯伯见谅,小子酒量奇差,而且还要去程伯伯府上拜望……”

    “拜望个屁!程家一个老恶霸领着六个小恶霸,府里不啻龙潭虎穴,你进去了焉能竖着出来?反正都是醉,今索性便醉在老夫府上,多少还能给你个照应,莫罗嗦,进屋!”

    牛进达不由分说将李素推进了前堂,二人前脚进屋,府里的下人们后脚便将热腾腾的酒菜端了出来,效率之高实在令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所有大唐名将的府上都养着几十个厨子高举着鸡鸭随时待命,所以家主一声令下便马上把鸡鸭扔锅里,眨眼间便端出来……

    牛府的酒宴很朴实,不像程家那么奢华,毕竟是武将家,菜式虽简单,但分量却十分吓人,一盆盆的大菜和一坛坛烈酒端上来,李素呆呆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酒菜,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儿。

    “来,满饮三杯再叙别情,不废话,干了!”牛进达很豪迈,仰脖子便饮尽了杯盏中的烈酒,龇牙咧嘴一阵后,黝黑的老脸顿时浮起一抹潮红。

    李素仍呆呆看着面前那杯足足有半斤分量的漆耳杯,又吞了口口水,脸色有些发白。

    “哈哈,驴日的!好烈的酒!吞进肚里跟刀子割似的,你是个有本事的娃子,如此烈酒亏你是怎么琢磨出来的……嗯?子正为何不饮?这可是你自己酿的五步倒,不合你口味么?”

    “啊!喝,喝!小子这就喝……”李素装模作样将斟满的酒杯凑进唇边,忽然眼睛一亮,发现稀世宝贝般盯着前堂内一根朱红色的堂柱,惊道:“啊呀!好雄伟的一根……柱子!跟牛伯伯一样伟岸,好宝贝!”

    顺势赶紧搁下手里的酒杯,一个箭步上前,如同吃了我爱一条柴般抱着柱子死不松手,摩挲爱抚不停:“这粗细,这漆光,这长度……啧!好柱!”

    牛进达满脸黑线瞪着他,右手几次抬起又放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抽一顿这无耻的小混蛋,抽了怕破坏久别重逢的气氛,不抽,又对不起自己迫切想抽他的心情,一时纠结得不行……

    “牛伯伯,您家里的柱子不是凡品啊!好柱!不知用怎样的木料,怎样的朱漆,小子回去后当效仿之……”李素拼命将话题从喝酒岔到柱子上。

    “哼,这根柱子……其实就是一根很寻常的柱子!”牛进达哼了一声,自斟了一满杯,然后再次一口饮尽,搁下漆耳杯喃喃叹道:“这小子去西州三年……到底长进了没有?怎地和当年一样混帐?没道理啊……”

    李素面色有些尴尬,牛进达喃喃自语的声音太大了……

    一顿酒宴,说不上宾主尽欢。牛进达看出李素酒量不佳,也没再劝酒了,李素屡次偷奸耍滑,牛进达自顾自不停满饮,于是酒宴最后,牛进达……莫名其妙把自己灌醉了。

    一个把五步倒这种五十多度的烈酒当成葡萄酿三勒浆不停灌的人。不醉实在是没天理了。

    最后牛进达满脸通红,两眼发直,舌头都大了,摇摇晃晃站起身,开始跟李素说起了知心话。

    “好娃子!真是好娃子啊!老夫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见到,你这种妖孽般的娃子……好!老夫知你这几年在西州受苦了,十多岁的娃子,领着满城军民守土抗敌。怎能不苦?好在苦尽甘来,回了长安你也风光了,这是你拿命换来的风光,尽可昂首挺胸受下,李子正,你很不错,不枉老夫当年亲自为你授冠,你对得起老夫。也对得起陛下……往后,牛家就是你的家。你就是老夫的亲子侄,来去尽可随意,哪怕你把牛家一把火点了,也随你高兴,老夫绝不责怪……子正啊,千万莫与老夫客气见外。知道吗?”

    “牛伯伯,您醉了,回卧房歇息去吧……”李素温言劝道。

    “谁说老夫醉了?没醉!来,满饮此杯,再看老夫舞戟助兴。为陛下寿!”牛进达仰脖饮尽杯中酒,瞋目大喝道:“来人!取戟来!”

    然后,在李素的目瞪口呆之下,牛进达说完这句后,圆睁着双眼,脑袋重重朝矮脚桌上一磕……彻底醉死过去。

    牛府一位老管家和几名抬着铁戟的下人站在前堂门廊外,呆呆看着自家老爷昏睡过去,怔忪半晌,老管家挥了挥手,下人抬着铁戟退下。

    “少郎君莫怪,我家老爷素来如此,醉倒了便睡,一睡便是一天一夜,少郎君还请自便。”老管家陪笑道。

    李素也笑道:“不要紧,牛伯伯是性情中人,我素来仰慕,怎会见怪?”

    语声一顿,李素揉了揉鼻子,满吞吞地道:“刚才牛伯伯说,要我把牛家当成自己家,我便是他的亲子侄,哪怕我把牛家一把火点了,他也不会怪我……”

    老管家笑道:“少郎君深得老爷赏识,说来也是一段佳话,少郎君往后只管把牛家当成自己家便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老汉,老汉把您当成自家郎君一般服侍周到……”

    李素眨眨眼:“牛伯伯说的不是客气话吧?”

    老管家急忙道:“老爷平日在家亦多次提起少郎君,言称少郎君是大唐英杰,对您无比看重,此言发自肺腑,绝非客套。”

    李素喜道:“那就好,嗯……房子呢,我就不点了,太失礼,不过最近我手头有点紧,所以……”

    老管家愕然:“所以?”

    …………

    在牛府管家和门口一众部曲老兵复杂的目光注视下,郑小楼和一众李家老兵抬着牛府的铜炉,字画,精瓷等物,欢天喜地离府绝尘而去。

    ******************************************************************

    今日的行程全是拜访老将军,李素出门前连顺序都安排好了,首先是牛家,其次是李靖,李绩,长孙无忌等等,至于程家,老流氓最难对付,所以留到最后拜访,不出意外的话,等最后一脚跨进程家的大门,等待自己的必然是长醉不醒,没有任何悬念,所以要趁清醒时把该拜见的人都拜到,最后认命地沉醉在程家这片深沉的土地上。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素深深低估了程家的流氓程度,也终于知道这条朱雀大街多么的该死。

    老将军们基本都住在朱雀大街上,这条街横穿长安南北,从牛府出来,下一个目的地是大唐战神李靖家,该死的是,从牛家到李家这段路,必须要经过程家的大门前。

    当郑小楼和一众老兵扛着从牛府打劫来的各种铜炉字画瓷器招摇过市时,程家门口值卫的部曲远远便瞧见了李素,这个该死的机灵的部曲二话不说,转身飞快朝门内跑去。

    当李素屏声静气,打算像个优雅的美男子一般无声地从程府大门前路过时,只听得程家侧门吱呀一声打开,紧接着便是一阵豪迈狂放的大笑声。

    “哇哈哈哈哈,好个小后生,终于来看老夫了,算你有孝心!”

    未见人,先闻声。

    程家大门前,李素听到如此魔性的笑声,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正打算转身原路撤退,眼见着从侧门内窜出一条魁梧的人影,二话不说便拎起了他的衣领,像买了块条状猪肉回家下酒似的,悠哉乐哉拎着李素往府内走去。

    “来人,设宴,上酒!”

    李素两脚悬空,身后的郑小楼和众小伙伴们惊呆了。

    “程伯伯松手……程伯伯您先放小子下来,误会了,这个误会太大了,小子当面跟您解释……”李素在半空中无助地蹬腿挣扎。

    多年不见,程咬金果然还是那副混世魔王的派头,见李素不停挣扎,手一松便将李素放落地上。

    “解释啥?进屋先干三杯再叙旧!”程咬金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三年多不见了,小娃子黑了些,分量也足了,再过两年老夫怕是拎不起你了。”

    李素眼中冒着惊恐之色,艰难地吞了口口水,道:“程伯伯恕小子无礼,其实小子只是路过贵府……真的只是路过,小子打算先去卫公伯伯家拜望,回头再来给程伯伯见礼,程伯伯您……信吗?”

    “药师家?”程咬金扭头朝李靖府方向瞥了一眼,然后仰天大笑:“放屁!药师多年不见访客,你跟他很熟吗?大件小件的朝他家送礼,满长安城能受得起这么多大礼的,当然只有俺老程了,来就来了,居然还这么客气……”

    “程伯伯,小子……真没跟您客气!”李素急了。

    谁知程咬金耳朵里仿佛装了自动过滤软件似的,对李素的解释充耳不闻,一个箭步冲到郑小楼和老兵们面前开始验货。

    “字画?啧!瓷器?啧!”程咬金很嫌弃地撇了撇嘴,扭头道:“小娃子,这次就算了,下次直接给老夫送钱,老夫独喜此物,别的东西莫往俺家送了……”

    这无耻的嘴脸……

    “程伯伯,这些礼物真不是……”李素苍白无力地解释。

    “咦?这个铜炉好眼熟!”程咬金窜到那只三足大铜炉前,摸着毛茸茸的下巴仔细端详,越端详越眼熟,最后目光朝那些礼物一一打量过去,喃喃道:“不说不觉得,说起来……这些物件都很眼熟啊。”

    说完程咬金若有深意地朝李素瞥了一眼。

    这一眼令李素很尴尬,老脸不由一热,站在原地嘿嘿干笑两声。

    “程伯伯,天色不早了,小子先去卫公府上拜望,回头再来给您见礼……”程府门前是非之地,李素决定赶紧溜。

    抬脚刚迈了一步,李素顿时悲哀地发现……自己又被程咬金拎在半空中晃荡了,好没面子的姿势。

    “来了就是客,进门便是礼,这些物件老夫收下了,来人,帮李家娃子把东西搬进府里,快快,莫让老牛……咳,莫让那老匹夫发现了,快!”

    一声令下,程家部曲蜂拥而上,将郑小楼和众老兵手里的礼物抢掠一空,扬长而去,眼睁睁看着那些礼物进了程府。

    李素知道,这些礼物如同打过狗的肉包子,进了鬼门关的冤魂,再也不可能要回来了。

    “哈哈,好,没想到老牛也有今日,小娃子,老夫越来越发觉,你的脾性很对老夫的胃口,走,进去喝酒!今日不醉不归,谁敢偷奸耍滑就是姨妹子养的!”

    说完程咬金如同捉到唐僧的妖大王似的,欢天喜地拎着李素进了府门。(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四章 世代交好

    小蟊贼遇到了大强盗,除了以恭敬的姿势乖乖送上脏物,实在没有别的选择。UU小说,www.uu234.com

    囊中羞涩,拜访长辈不能不带礼物,好不容易克服了良心的谴责,努力淡化了羞耻心,从牛进达府上弄来的赃物,出门没几步便眼睁睁被老流氓截了道儿,不但赃物被劫,连李素本人也顺手被劫进了程府。

    今天……真是黑暗的一天,老了写回忆录时,今天的情节一定要用春秋笔法带过去,太没面子了。

    每次进程府总是一成不变的老套路,二话不说先开宴,上酒上菜上胡姬,狂喝海塞顺带着公然伤风败俗,偌大的卢国公府从里到外透着一股聚义厅兼窑子的**气氛。

    李素进程府不止一次两次了,然而直到今日仍感到无所适从,总觉得自己像一叶单薄的扁舟,在怒海的惊涛骇浪里挣扎,沉浮。

    三年未进程府,李素觉得有些陌生,程府的庭院和前堂似乎重新修缮过,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庭院里栽种着绿意盎然的桃树和梅树,前堂门廊下的廊柱刷着油光可鉴的朱漆,玄关和前堂的地板也重新漆刷过,脱鞋走在上面如同踩着粼粼的波光,触目所及的任何物件都透着极度的奢华,每一处皆是富丽堂皇。

    程咬金对李素很喜爱,拎着他进门后直到进了前堂才把他放下来,然后抚着乱糟糟的胡子大笑。

    “好个娃子,比往年结实了不少,老夫拎着你都有点压手了,不错,男儿大丈夫,就该多吃肉。多长肉,壮得像一座山似的,别人看你的块头就不敢欺负你了,老夫别的不敢自夸,看看家里六个小混帐,虽然做人做事一塌糊涂。可块头却养得壮壮实实的,走在长安大街上,任谁见了心里都发憷,这便是俺老程家的底气!”

    李素苦笑着唯唯称是。

    程咬金叹了口气,道:“说来也是俺老程命不好,从祖上到下面的儿孙,个个生得壮实,却都是些憨傻之辈,沙场厮杀卖把子力气不在话下。若论机巧谋算,六个加起来怕都比不上你小子一根手指头,也不知祖上造过什么孽,程家楞没出过一个灵醒人,幸好俺老程家运气不错,虽然个个憨傻,俺家老大却认识了你,程家如今老夫当家。应该出不了纰漏,往后老夫蹬了腿。程家气运如何,谁都说不准,子正啊,你是个灵醒娃子,又有一身神鬼莫测的本事,来日出将入相也不是不可能。多与俺家几个小子来往,说不定程家哪天遭了难,还要靠你来搭救……”

    李素急忙躬身道:“小子被困西州,程伯伯义薄云天,遣处默兄领程家庄丁千里驰援。此恩此情,小子永世铭感,传之百世不敢或忘,往后程家但有能用到李家之处,李家绝不推辞!”

    说完李素直起身,正视程咬金的眼睛,神情严肃正经,这句话已不止是李素个人的承诺,而是上升到了李家世世代代的承诺。

    确实是恩情,千余庄丁西出长安,一路餐风露宿,奔波千里之外,在西州城破的最危急关头,终于保住了城池不失,也救下了李素的性命,这是实实在在的救命之恩,程咬金是个老人精,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当然不乏为程家留一丝香火情分的私利因素,可是,不论怎样的出发点,恩情,就是恩情。

    听到李素严肃的承诺,程咬金终于展颜一笑,使劲拍了拍李素的肩。

    “好,不废话,来人,上菜,上酒!上月老夫与李绩老匹夫比拳脚,老夫连抓带挠的,总算略赢一筹,把他家一位貌美的胡姬赢来了,一直藏在府中未曾享用,今你来倒赶了巧,便让那绿眼胡姬陪你,中意的话便送你了,哈哈,想到李绩那老匹夫的脸被老夫挠破了相,老夫便感到无比爽利!上酒上酒!”

    “挠……”李素两眼顿时发直。

    想象两位绝世名将决斗的场面,一人揪头发吐口水,一人挠脸抠眼珠顺带猴子偷桃,那幅画面……啧!

    “对,老夫挠的,咋了?”程咬金瞪眼:“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要的便是个结果,无论用的手段怎样下作,赢了就是赢了!”

    说着程咬金怒哼一声,伸手在自己的裤裆处揉了几下,神情颇为痛苦,接着冷笑道:“你以为仅老夫一人下作?李绩老匹夫好到哪里去了?一记撩阴腿差点害老夫断子绝孙,老夫只在他脸上挠了四道印子,算便宜他了!”

    李素目光愈发呆滞。

    绝世高手决斗的画面,瞬间变成了痞子无赖撒泼,从名垂青史的名将之争,变成了争夺朱雀大街扛把子地位,这种心理上的落差……

    还没适应过来心理上的落差,程家下人已将酒菜端进来了,接下来……便是李素神智逐渐丧失的阶段。

    程家的酒宴风格与牛家不大一样,虽然都是武将之家,走的都是大开大阖的套路,但程家的酒宴无形中更透出一股子横扫千军的气势,如果说牛家属于豪放派的话,程家简直就是野兽派,李素从进程家的门开始,便有一种误入老虎笼子的惶然。

    菜都很实在,一盆盆的鸡鸭牛肉,分量多得足够撑死一头壮汉,酒是一坛坛装的,端出来打开泥封,一股熟悉的浓烈的酒味顿时飘散在前堂内,果然不出所料,真是五步倒。

    李素每次进程家时,都无比痛恨自己当初为何脑子抽筋发明这个高度酒,根本是一个坑死自己的产物。

    “胡姬呢?把那个绿眼睛的胡姬带出来,好好陪我侄子尽兴,敢装佯作态,莫怪俺拾掇她!”程咬金扯起嗓子吼了一句。

    很快,一位穿着大唐高腰宫裙的异国胡姬风情万种地从后厅走出来,进了前堂一屁股坐在李素的身旁,巧笑倩兮地给李素斟满了酒,然后……伸出魔爪便开始吃李素的豆腐,还吃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像极了前世岛国片里没皮没脸的痴女。

    李素受不了了,说实话,应付程老流氓已经够劳心费神了,实在分不出心思再去应付一个异国的……女猢狲?

    果断抓住胡姬的手,李素很严肃地瞪着她:“住手,再摸我要找你收钱了,老实给我坐着。”

    程咬金满饮了一杯酒,回味半晌后,眯着眼嘿嘿笑道:“看出来了,你小子不喜欢胡姬,难怪几次在俺家饮宴,你对府上的胡姬碰都不碰。”

    李素陪笑道:“小子口味比较淡雅……”

    程咬金点头:“嗯,确是老夫待客不周,便应你所请,明就去买俩高丽女,果然还是黑头发黑眼珠子的看着迎人,黄毛绿眼的确实不合口味。”

    “啊?”李素呆住,啥叫“应我所请”?我请什么了我?

    挥挥手,程咬金令胡姬退下,堂内只剩他和李素二人。

    程咬金把玩着手里的漆耳杯,眯眼笑道:“说说吧,怎么一回事,你把老牛家抢了?眼光倒也毒辣,真被你抢出不少好物件,那只三足铜炉,老夫两年前便看上了,老牛死活不肯给,老夫差点跟他动了手,他还是不松嘴,今日倒被你这小辈弄来借花献佛了,好娃子,老夫没白疼你一场。”

    哪壶不开提哪壶,李素顿时无比尴尬,老脸臊得通红,结结巴巴解释道:“哪里是抢,借,借点东西……自家人的事,怎能说是抢呢?只是牛伯伯家没人看家,天时地利人和全占齐了,拜访各位长辈又不能空着手……”

    程咬金哈哈大笑:“好小子,老夫早就说过,你与老夫是一路人,你这脾性将来绝不会吃亏,可惜还是火候不够,脸皮太薄了……”

    眯眼盯着李素,程咬金笑道:“当初西州十万火急,似你这般要面子的人都派人来长安求援了,可见西州危急到何等地步,可是求援便大大方方求援,那混帐进了我家门,尽说些不着四六的话,半句都不曾提到西州危急的情势,说是你吩咐的,老夫若听得懂,自然便懂了,若听不懂,便合当性命该绝,子正啊,你这真是死要面子,为了这点面子,差点把命都赔上,值吗?假若当时老夫没听懂,你怎么办?”

    李素苦笑道:“当时派人向程伯伯求援,说实话,小子心里也是很矛盾的,一来西州确实快保不住了,小子已有了与城皆亡的打算,二来,当时陛下北征薛延陀,太子留长安监国辅政,出兵驰援这种事,说来也是个忌讳,纵然不能调动兵马,但出动一千庄丁也不是小事,说不准会被有心人参本,小子也是担心给程伯伯惹麻烦,所以才吩咐传话的人莫要直言,小子听天由命罢了。”

    程咬金沉默半晌,缓缓道:“危急关头,你小子第一个想到的是俺程家,说明程家在你心里是信得过的,老夫甚慰亦甚幸,总算没有辜负了你的信任,子正,你年纪轻轻便已爵封县侯,来日前程不可限量,眼看你李家就要因你而腾达,当然,未来日子里,大风大浪必然也不少,你我两家经此一事,将来李家和程家当守望相助,互结世代交好之谊才是……”

    “所以,从今往后,程家就是你的家,你就是老夫的亲子侄,进出程家尽可随意,哪怕你一把火把程家房子点了,老夫也绝不责怪,自家人,啊,咱们是自家人!”

    李素感动得唯唯称是,一番话放在嘴里细细咀嚼片刻,李素忽然咧了咧嘴。

    嘶……这句话,为何如此熟悉?哪里听过似的……(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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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大闲人介绍:
大唐贞观,天下靖平,山河壮丽,独钟李氏。 李靖北击突厥,太宗东征高丽,兵锋之盛,威服四海。待从头,重整旧山河。功臣画像前,李渊拨弹琵琶独怅然,凌烟楼阁上,李世民大醉翩翩舞春风。 中国历史上最壮丽,最磅礴,最意气风发的年代里,长安古都外,一位粗衣陋衫的少年郎看着落日余晖里的皇城,露出了笑容……贞观大闲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贞观大闲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贞观大闲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