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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唤天路全文阅读

作者:哀亭中人     星辰唤天路txt下载     星辰唤天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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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惊人消息

    数月以前,原本平静的江湖,在一天之内突然爆出四个消息,然后如秋风般扫遍了整个江湖:

    昔日天下第一美女“凌晴仙子”慕容容,随同丈夫,人称“焚天一剑”的彦秋山,惨遭了毒手,伏尸横云岭,年过四十的慕容容更是死状凄惨,受尽凌辱而亡;华山掌门“一叶真人”柳浩然,武功已是登峰造极,一手“翻云掌”可谓无敌,却被一蒙面人一招击毙;“锁龙寨”遭洗劫,损失万两黄金,连同寨主“通臂猿猴”袁啻一家大小在内的四百五十三口,更尽遭屠绝,听说寨旁一道山涧小河里的水都被染成红色。

    而最令人震惊的,却是第四个消息。

    这个消息咋一听不打紧——武当天罡七剑背叛了师门,挟神物而出逃。

    然待说者慢慢道来时,在座所有人不禁悚然,面色剧变。原来这四件事看来风牛马不相及,却隐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先说毒手摧花,慕容容头骨尽碎,皮肉焦黑,正是一掌“赤炼掌”所致。须知七剑之中,以掌风见最的正是“廉贞道长”柳凡鹳。此人二十八岁方拜入武当山,于此之前,已为中原有数高手。近年更揉合武当阴阳剑术、自身俗家掌法两系秘技,别开蹊径,成为一派大匠。那“赤炼掌”正为他所创,无人能仿。

    再者便是柳浩然送命刺客一招之下。那蒙面人虽故意不露痕迹,武功身法用的皆是外家秘技。但众所周知,柳浩然为人极善,从不与人结怨,唯一有梁子的便是七剑之首的“开阳道长”潘江海,据说二人未入道之前正是一对老友,只怪柳浩然那时未修心养性,经不住色诱,给那潘江海创下了夺妻之痛。

    “锁龙寨”四百五十三口,无一不是死在暗器之下。袖箭、飞蝗石、金钱镖,只有三种,然这三种暗器,在江湖上使得最为趁手的正是那杨郁欢,道号“摇光”,居于七剑第六。

    “啪”的一声,众人浑然一震,吃惊地看着猛拍一记桌面的“蝎尾针”薛振。

    薛振疾言厉色,大喝道:“放屁,放你娘的狗屁。七剑昔日勇除漠北三狼,一举成名,侠义之名家喻户晓,怎会做出这等灭绝人性之事?定是有人栽赃嫁祸!”

    酒杯受了震动,酒溅了出来。方中斐抹了抹胸前的酒迹,亦是面有愠色,道:“又非我一人所说的,你爱听不听,发什么酒疯?”

    二人怒目相视,甚有一股怨恨之气。旁坐的杜豪生紧忙打着圆场道:“二哥三哥莫要动火气,七剑往日与二哥交情不浅,这下听得不快,也是理应,但三哥也是照着江湖上所传讲来,不能怪他。”

    薛振咬牙恨道:“要是我知道是哪个居心不良的贼子造出这等谣言来,我定叫他尝尝我‘蝎尾七绝腿’的味道!”说完狠狠瞪了老三方中斐一眼。

    老四汤延捏着酒杯,先是不声不语地灌了一大口,才冷冷道:“若是事实呢?你还要找人晦气不成?”

    薛振登时勃然大怒,挺身而起:“老四你这厮是啥意思?要不是开阳道长仗义出手,你第一次走镖便送命在‘蟒山毒蝰’一双水刺之上了,容得你在此恩将仇报,信口雌黄?”

    “我不是那等小人,他的恩义我永铭于心,只不过事实就摆在眼前,也容不得我等不信,做下这等人神共愤之事,想要保他也已枉然。”

    “什么狗屁事实?你拿得出证据才好说。”

    “证据?”汤延抬了抬眼睑,叹了口气,才沉声道:“不知他俗家发妻说得话算不算是证据?”

    “怎讲?”薛振浑身一震,骇然问道。

    “两个月前,他妻子施氏前来我府中求投,说潘江海形如厉鬼,返回家中将一家老少杀了个干净,又持剑追杀了她二里之地,幸在一帮外勤的捕快才将她救下……眼下不仅江湖侠士在追杀他,便是官府也在标榜通缉。”

    听到这里,薛振面如死灰,颓然跌坐回长凳上,喃喃道:“怎会如此?侠风满誉的开阳道长,怎么会如此泯灭人性?”

    汤延神色凝重道:“人性二字,历来教人胆战心惊。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魔障,是以理性压制,才不致失控罢了,若有外因诱使,怕每个人都会如他一般……”

    “什么外因?”

    “‘烛龙剑’!”

    “烛龙剑?”

    “没错,正是烛龙剑,《神兵论》所载的烛龙剑,出鞘为夜,回鞘为昼,举之为冬,挥之为夏,落剑成风的烛龙剑!”

    薛振道:“你是说他已得到了烛龙剑?”

    汤延道:“应该说是他七师兄弟共得了烛龙剑。”

    薛振魂不附体般道:“竟是烛龙剑,这就难怪,这等神兵之威力,当可谓之举手翻天,覆手毁地,稍有私欲,造出什么恶果来也不算奇事……”

    老三方中斐瞟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们还顾着旁人,可知自家后院亦起了火?”

    老五杜豪生问道:“你是说大哥?”

    “你我四兄弟在此饮闷酒,论江湖是非,而不去参加大哥那场‘豪宴’,当已心知肚明,大哥这场‘鉴宝会’并非端得振兴镖局威名,而是‘振兴’他个人的名头。大哥一世英明,未想也难以免俗,为名利所趋,不顾我等苦劝,真是昏了头……”

    杜豪生道:“烛龙剑异能敌天,‘干戚魔锥’也逊色不了多少,持有者,是可名震江湖,大哥威名得以远播,镖局顺势而起,亦没分别。”

    方中斐苦笑道:“是名震江湖还是怀璧其罪而被算计,还未得可知,这‘鉴宝会’中难保没有一个居心不良之人……”

    汤延啜了口酒,闷声道:“三哥放心,我已动用了许多交情,又另封了三千两,知府大人已遣兵四百,设置重重关卡,将整个禅镇护得稳如金钟,应当出不了什么差错……”他嘴上虽说如此,但面目尽是忧色,与一片笼罩在“虎威镖局”上空的浓密乌云一般厚重。

第三章 虎威镖局

    禅镇,乃佛山简称,原以季华乡为名。

    唐贞观二年,因在城内塔坡岗上挖掘出三尊佛像,认为此地是佛家之地,遂立石榜改季华乡为“佛山”,简称“禅”。

    禅镇,南蛇岗东南坡,一处临时围搭的简陋草棚上,彩旗飘飘,人头挤挤。

    宋天虎便是在此地设酒宴、盛举“鉴宝会”。

    林达逵隐身在附近一尊巨石后面,手握火箭,目光回转四顾,盯着每个前来赴宴的武林好汉,稍有风吹草动,立马点燃火箭,通报远在四里之地的“虎威镖局”里的四位副镖头。

    却不知,早有一道目光炯炯的眼睛,在不足三仗远的密林中盯住了他。

    虎威镖局,创立四年。时光虽短,但宋天虎凭着一双“黑虎爪”,毁在他手上的草莽豪杰,不知凡几,早已树下威名。他那杆绣着一对黑虎掌的标帜也早已在江南道上行开了。

    与他一同创业的尚有四位结义弟兄:

    老二“蝎尾针”薛振,年四十八,腿脚功夫十分刁钻辛辣,罕有敌手;老三方中斐,人称“无敌拳”,双拳硬如精钢;老四汤延“赛诸葛”,为人精干睿智,功夫亦深造有得;老五杜豪生,一身硬气功,为人忠厚老实。

    说起结义,尚有一人,年数最轻,仅过三十六,拜入点苍山,名为蒋翎,只是未曾加入虎威镖局。

    这林达逵是受那四位副镖头中的汤延赏识,才以受聘加入虎威镖局,当了名主管,兢兢业业一干就是四年。

    这几日,忙里忙外,为料理酒宴一事,可真将他累得够呛,三天两夜,几乎无眠。这会更受了汤延所托,强撑着前来盯梢。

    “难怪总镖头不在镖局设宴,这么多人,怕真会挤破门槛,那什劳子‘宝物’真有那么吸引人?”林达逵看着车马浩浩荡荡,人头黑压压一片,不解喃喃道。他说着这句话时,眼皮已越发沉重。他实在是累坏了,话刚说完,便靠着巨石打起盹儿来,少时便鼾声大作。

    当他醒来,迎接他的是足以让任何人惊骇欲绝的场景——

    七百多号人,囊括当今武林上享名最隆的顶级高手,一个盹儿的时间里全灭了,无声无息,横尸整个山头。没有伤口,没有打斗的痕迹,每个人都眉目安详,仿佛死亡是在睡梦中降临一般!

    林达逵惊惧而呆滞,连火箭也忘了点燃以通风报讯,眼巴巴看着一队头缚黑巾、身着黑衣劲装的人马徐徐开来,他几乎等同一尊木雕。

    但见为首一人,体形高大,声音嘶哑,举着鬼头大刀沉声喝道:“搜!那‘干戚魔锥’断是在宋天虎身上!”

    这队人马不过二三十人,于七百多条尸体中搜寻一人,本绝非一时半刻的事。但那宋天虎魁梧八尺之躯,甚为显眼,不时便听一名黑衣人呼道:“宋天虎在这……”话犹未了,一声惨呼随即传出。

    众人的心俱是一紧,愕然望向胸口内陷的那名惨叫之人。但见那人胸骨尽碎,早已一命呜呼!

    “想不到我宋天虎才吃上保镖这碗饭,诸位五毒盟的朋友竟如此不留情面,把我虎威镖局的招牌给砸了。”宋天虎看了看掌上的淋漓血污,阴冷的目光又扫向众黑衣人,才缓缓将壮躯立起:“连宋某请来的贵宾都保不了,还谈什么保镖!诸位还请自行了断罢,好让宋某对各位不幸的贵宾有个交代!”

    为首之人惊惶问道:“你没有中毒!?”

    “五毒盟的天恨水,无色无味,死后不留痕迹,应当是下在了第一道汤水之中,高明!只可惜天网恢恢,尔等算漏了一点,留宋某一命,好让与你五毒盟仔细算算这一笔账!”

    那黑衣领头人明显一震,却镇定地问道:“哦?算漏了哪一点?”

    宋天虎道:“宋某近日身染风寒,不宜油腻,只以素食。”

    领头人眼露一抹阴狠,狞笑道:“这斋菜和尚庙里多的是,宋总镖头若识相交出神兵来,在下定雇几个脚夫送你到最近的‘天来寺’去长住一阵。”

    宋天虎双目通红骇人,恨恨道:“邪门歪道的贼子也敢叫嚣,待我手刃尔等几个,再告知天下正道之士,将你五毒盟一一铲除!”

    那人狂笑起来:“哦?独角戏也能唱下去?不如随你那帮正道朋友去阎罗王那边做客去,再续今日酒宴可好?”

    他身后一人叱道:“与他啰嗦作甚?剁了便是!”叱喝声之中,四名持剑的黑衣武士就地一蹬,宛如精钢铸就的四个弹簧,“嗖嗖”几声,已然掠至宋天虎四面,形成了一张天罗地网之势!

    领头人手中的鬼头大刀更是在一息之际悍然袭至,刀光惨碧,朝宋天虎迎头痛击!

    宋天虎背负双手,竟是一动不动,一刀四剑,所生发的杀气刺激着周身空气,仿佛不住颤动,宋天虎全身上下的衣袍飘拂起来,但他的神色竟然仍是不变。

    鬼头大刀刀锋凛然,赫然劈出四刀,只离前额半寸;剑尖亦在四面八方刁钻刺来,剑尖如芒,眼看厄运难逃。

    突然,宛如钉子一般纹风不动的宋天虎,身形开始变得模糊了,几个幻影陡生,领头人头顶上空仿佛暗了一暗,就听见几声长剑落地之声,和惨呼,漫天血迹犹在飞溅!

    鬼头大刀狂劈到第五刀时,也仿佛鉄铸了一般,定在领头人手中,半截肠子正好挂在了刀柄吞口之处!再瞧地上,四名黑衣武者,只剩下破碎不堪的残骸。

    “黑虎分尸爪!”领头人仿佛连体内的血液都已经凝结,喃喃道。

    宋天虎仿佛未曾稍动,便连血迹也不染上半点,但他神色却已变了:“风卷残云十一式?你是苍龙还是苍云?”

    见那领头人不声不语,宋天虎冷冷接道:“弃剑使刀,故弄玄虚!就算你故意弃剑法不用,也掌控不了命悬一线间的身体本能。但若不是第五刀,风卷残云十一式,你现在跟那四个人也一般下场了!说罢,你嫁祸五毒门,欲夺神兵,乃何人所指示?”

    那人似乎心有余悸,扫了一眼地上的残骸,竟一把扯下黑巾,露出一张黝黑脸庞,细长的双眸泛起阴毒之色,凶狠地瞪着宋天虎。

    “苍龙?果然是你,好贼子!老六一生行侠仗义,未想也有瞎了眼之时,收你这么个‘好徒儿’,点苍山的名誉便给他败得一扫涂地!”

    “宋伯父何须激动,师傅他老人家故有叮嘱,定要好好孝敬您老。”苍龙似乎慑于宋天虎那强横无伦的黑虎爪,已然退入身后的人群之中。

    宋天虎猝然一震,当即怒吼:“不可能!老六岂是背信弃义之人,他绝不可能为了神兵而要加害于我!你无须挑拨离间,今日我便替他清理门户!”吼声之中,已挟着雷霆万钧之势飞身而来,来势锐不可当,一双巨掌十指稍曲,仿佛兽爪。

    掌风狂疾,残叶纷飞,几根深插入土的巨龙竹也被扫得拦腰截断,木屑飞溅,来不及闪避的几人,在一声声惨号中脑爆身亡。宋天虎仿佛杀红了眼,壮臂挥爪间,完全不留余力,俨然一头下山饿虎,闯入了羊群之中一般。

    “轰”的一声巨响,但见苍龙身如飞絮,倒飞了出去,壮躯重重砸碎了一张木桌,当即呕出一口鲜血。

    “师兄!”一名持剑的黑衣人无心再斗,已然惊呼飞身向苍龙掠去。

    苍龙眼露惊怖地看着胸口处一把曲弯了的鬼头大刀——若非惶急之下以刀作盾,只怕胸口现在便是一个大洞了!

    剩下的十来名黑衣人被迫四散而逃,宋天虎并未追杀,看着搀扶着苍龙那人道:“师兄?你是苍云?难道真是老六派你们来的?”

    那人并未答话,放下受伤的苍龙,眼光忽然闪过一抹异色,手中的长剑已如匹练般抖动——风卷残云十一式在他手中舞动,姿态飘逸洒脱,仿佛万千银鞭扫过,丝毫不留缝隙,紧紧朝宋天虎迫击。

    宋天虎全不将他瞧在眼中,转头向天厉声吼一声:“蒋翎,你我即日起恩断义绝,我宋天虎一天不死,也叫你插翅难飞!”然剑光万道即在咽喉,宋天虎随即又冷哼一声:“好贼徒,先以你头颅祭奠武林好友诸多冤魂!”

    话声一出,八尺之躯竟瞬间变得如燕雀般轻盈,忽高忽低,那变化无方的风卷残云剑法竟未讨得一丝便宜。

    “着!”但听宋天虎低沉吆喝一声,那人手中长剑当即被击飞出去,远远钉入一根竹柱之中。二人身法剑势快捷无伦,令人眼花缭乱,待众人回过神来,只见宋天虎右掌已罩在那人天灵盖上面,那人面如死灰!

    “蒋翎那贼子龟缩何处?讲出来留你全尸!”

    “师傅他在……”那人话未说完,右手蓦地一抖,几点乌光打向宋天虎门面,速度之快,疾如流星!

    “找死!”宋天虎头一歪,堪堪避过那暗器,怒喝一声,右手一转,当如藤上摘瓜,那人脑袋便落在他手中,无头身躯抽搐着兀自倒地!

    可,就在此时,宋天虎只觉肋下一阵凉意,低头一看,一截长剑自身后洞穿而过,那颗缚着黑巾的脑袋自他手中跌落,耳边便响起了熟悉无比的声音:“大哥,对不住了。”那冷光湛湛的长剑被抽了出来。

    宋天虎踉跄地前去几步,最后栽倒在地。他捂着血如泉涌的伤口,艰难得翻过身,眼中仍旧不肯相信似的,问道:“老六,你……”

第四章 干戚魔锥

    老六蒋翎,乌簪高髻,身形枯瘦,一身纯白道袍,手持一柄饱饮了鲜血的长剑,脸上没一丝表情:“大哥,此举绝非我所想,是你不肯借我干戚魔锥,助我夺下掌门之位在先,才以落得这般下场,怨不得我。我们几个结义之时,说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虚情假意,我也已看得真切了!”

    捂着伤口的手掌鲜血淋淋,宋天虎将之举至眼前,定定地看着。忽地狂笑了起来:“你我六人结义十多载,想当年创业艰苦,你不仅不肯出手相助,逢人还道我自不量力,我可曾怨过你半句?你这般相待,不怕天打雷劈?”

    蒋翎眉目一蹙,嘶声吼道:“天打雷劈又能奈何了我?这干戚魔锥力可敌天,若我得之,与天作对未尝不可,你便瞑目吧!”说着,长剑宛如毒蛇吐信,直袭而来,正对宋天虎胸口!

    一抹血色溅洒上空,宋天虎睁大着双目,血已自口中狂涌而出,显是心脏被刺穿!

    但他眼神却忽地变得温柔,憋着一口气,虚气吁吁地道:“老六……你,你我兄弟,你要神兵,我,我给你就是……”一只手在不住颤抖,缓缓伸入了怀中。一根寸许长的玄黑铁锥现出掌中,整根雕以怪异纹路,粗粝不平,诡异之极。

    蒋翎登时脸色大变,伸手要接。

    但见宋天虎手腕一转,干戚魔锥反握在手,他面目竟无一丝犹豫之色,猛地自朝胸膛处扎了入内!

    霎时间,大地一阵剧颤,墨云滚滚、遮天蔽日而来,幽暗当中一声声鬼哭神嚎、凄厉无伦的声响不绝于耳。

    只见宋天虎竟是瞬间由地上弹起,弓身偻背,双手紧握魔锥,神态仿佛痛苦难当,面肉扭曲变形。他大张着嘴,发出宛若兽鸣般的低沉吼声。

    一股暗红邪气自指缝间氤氲而出,须臾间,竟将他全身笼罩住,看去仿佛来自地狱的厉鬼一般,狰狞可怖之极。

    倏然,他身子一挺,一身锦衣猛然爆散,如风中败絮。.的躯体亦然暴涨数倍,山丘一般。双腿仿佛百年巨木,壮臂粗与梁柱,猛然一抖,那股暗红邪气当即聚往巨掌之中,立时化虚为实,一斧一盾,左右开弓,巍然矗立,形如巨灵下凡,威风凛凛,哪有半分方才垂死之相!

    蒋翎睹状大惊,暗骂连连,端的悔恨不已,未来得及收摄心神,那巨斧已挟带着狂涛怒涌之势,当头猛劈而来。

    蒋翎脸色一凛,长剑擎起,头顶厉风骤起呼啸,便闻见一声刀兵碰撞的宏亮巨响,长剑当即断开,巨斧落势依旧,兜头砍来。

    一攻一守,优劣互见。

    蒋翎当下心寒胆战,食髓知味,再也不敢鲁莽去拒,身形捷如飞鸟,往宋天虎左侧跃逃而去。巨斧劈空,轰到硬地之上,瞬时尘土飞扬,裂开一道长缝。

    蒋翎堪堪避开夺命一记,只苦了那帮黑衣武者,那气劲之强,爆起的泥块、硬石,亦如离弓之箭,“嗖嗖”声响之中,已有七八人倒地身亡。

    余下几人,宛如惊弓之鸟一般,无命逃窜。

    只可惜还是醒悟太迟了,宋天虎将全身潜能激起,躯体暴涨数倍,高大雄粗。然却无半分笨拙之意,但见他身形急旋迴转,手中巨盾仿佛飞盘,离手而出。众人皆感一股劲风刮面扑来,雄浑无匹,但见几个头颅在眼前爆裂,自己也失去了知觉……

    蒋翎亦被这股劲风,迫得生生退了数步。

    他身形一稳,双目欲裂,看着一地断肢残骸,形如呆痴。忽地一道如电闪光,直取门面。

    宋天虎手中巨斧急旋疾舞,似有千军万马之威。眼看厄运难逃,蒋翎忽地“咚”的一声,跪了下来:“大哥!”

    斧刃便在他头顶不足一指之处定住了!然那强横的气劲却将他乌簪高髻,催得披头散发!

    蒋翎神色呆滞,喃喃道:“我,我该死,大哥,我对不住你,我狼心狗肺,你杀了我……”

    巨斧忽地颤抖起来,宋天虎狰狞可怖的面目瞬时也在抽搐,也不知过了多久,两颊竟滑落两行泪水,似乎艰难无比才自口中低沉发出声音:“走,快走……”

    蒋翎不可置信地盯着他许久,突然如蒙大赦,几乎运起毕生所学,施展轻功腾身而起。

    就在此时,半空之中一道强光将他裹住,他耳边只鼓动起一声他从未听过的巨响……

    世间万物,仿佛就在这一瞬间全部被毁灭!

    娇花、美酒、佳人、初升的艳阳、高悬的明月……

    林达逵就这么站在巨石后面,瞧着一瞬间爆起几十仗高的火焰,似乎是地狱逃出来的百万魔兵,不断向着四周扩散,吞噬这方圆百里的一草一物。

    他大张着嘴,仿佛正感受着烈焰将他一点点焚至成灰,那声毁天灭地般的巨响,在他耳中渺不可闻,濒死的感觉竟是如此静谧!

    “快走!”一道黑影在眼前一晃,已然将他挟起,飞腾而去。

    站在另一个山头上的林达逵,浑身战栗,死死盯着通红瑰丽的火蛇在对面疯狂肆意,忽然,他抱头痛哭了起来:“没了……都没了……”

    “捡回一命,你应该焚香谢神才是。走吧,回去告知虎威镖局四个副镖头,就说五毒门为夺神兵,拟下了毒计!”一人在旁,头戴斗笠,压得很低,看不出面貌。

    “谢恩公救命之恩!”林达逵朝他跪了下去,浑身颤抖着叩拜不绝。待他抬起头时,那人已无踪迹。

    一艘三帆大船,自广东雷州渡口泊岸,苏定邦一行人沿粤桂古道西下。沿路丘陵广布,河谷纵横。奇峰鳞次,幽谷叠出,一行人雇了几叶小舟,泛于碧水蓝天之中,一路上指点风物,甚是闲情雅意。

    “大人,何千总已有回讯,宋天虎等人已灰飞烟灭。”张景初禀报道。

    苏定邦只扫了他一眼,似有怪责,搅了雅兴。

    那张景初却不知趣,继而道:“何千总此行办得极其精明,只是有一事在下不甚明了……”

    苏定邦目光欣赏岸边景色,淡淡道:“何事?”

    “那干戚魔锥威力无疆,何千总为何不寻回,还要费力救下那虎威镖局的一个无关紧要的主管?”

    苏定邦头也不回,淡淡道:“你可是动心了?若不寻回赠送与你?”

    张景初垂首道:“在下不敢,神兵力可敌天,在下自知力薄无能驾驭……”

    “你知道便好,九九八十一道神兵,本非人间所有,岂是凡夫俗子所能驾驭。干戚魔锥虽可将自身功力晋升百倍,甚具刑天威猛之力,然却以燃尽本元为源,刺激命脉而生,更为凶险,可笑天下间不自量力者多如牛毛……”

    张景初略作沉吟,方才又道:“那神兵本是大人所有,便是无可一用,收回暗藏也总好过他日被人利用,与您作对?”

    “你可曾垂钓过?”

    “钓过……不知大人意思是……?”

    苏定邦看着他,反问道:“垂钓不仅怡情养性,亦是一门学问。除了天时地利,你觉得什么最为重要?”

    张景初思索片晌,方才犹豫道:“最重要?应当是鱼饵……”

    苏定邦展颜一笑,道:“孺子可教也,干戚魔锥与那主管皆为鱼饵。”

    张景初豁然大悟:“大人意思是以那神兵为饵,继而钓下一条肥鱼。那主管应当是留下活口,任其回复虎威镖局,公告武林正道,与那五毒盟拼个你死我活?”

    苏定邦眉头微蹙,笑道:“我说你这秀才枉读贤书了,文人应有雅意,美景当前,莫谈俗事。”

    张景初讪讪笑喏,不敢再作话语,心中自有恐慌不安,忖道:“人道我毒秀才张景初智计无双,此人跟前,却如跳梁小丑,江湖太平几十载,恐由今日起,免不了腥风血雨。”他回首望向身后,不知何时,落日悄然衔山,四山奇峰杂沓,到处都是丛林密莽,蔽日参天。然而,如画的风物之中,斜阳之下,万物皆似染满了嫣红鲜血,毫无一丝风声,四野竟是如斯宁静,仿佛风雨将欲袭,萧杀之意充沛在天地之间。

    也仿佛是天下武林的一机恶兆。

    那名道人携随一名少年,共乘一舟。他身后七叶小舟各乘四名身着飞鱼锦衣的威武校尉,腰佩绣春刀,鹅帽金盔在斜阳映照之下,闪烁耀眼。然帽檐底下,双目如刀,仿佛一头头恶狼猛虎,睥睨苍生。

    一场阴谋毒计,总算告一段落,却不知下一场狂风暴雨几时卷土重来?

第五章 映香楼

    洪熙元年,二月初十。

    高州府辖境一小城。

    “疯儿寒,疯儿寒,没爹爱,没娘疼……”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市集中,俩个总角孩童扯着嗓子边奔跑着边不时回头朝后方吆喝着。

    农谚云:“过了惊蛰节,春耕不能歇。”今日,正值惊蛰,又恰巧逢圩,买卖新农具的、囤肥的、添苗的,这小市集盛况空前,好不热闹。孩童那稚嫩的声音刚出,便被那市集中沸沸扬扬的吆喝贩卖、讨价还价的声音所吞噬得一干二净,引起不了人们注意。

    除却一人——“有娘生没爹教的夭儿,看我逮着你,不把你剥了皮抽了筋……”一个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生就一副弱不禁风的身板儿的少年,神似癫疯,怒骂着,手中拽着根棍棒,一脸的凶神恶煞,追赶着那俩小孩儿。

    那俩小孩儿却丝毫不显忌惮,反而变本加厉吟唱不停,宛如俩只嬉闹的鹊儿。

    眼瞅,一堵城墙,前去无路,方才慌急了起来,回头一瞥,那疯子蓦然追至,举起那跟儿臂粗的棍棒,眼瞅便要落下,那俩小孩儿惊惶互拥,涕泗滂沱。

    “啪!”一声即起,却无痛感,俩孩童诧异抬头一瞧,原来棍棒却是砸在了那疯子的膝盖上。“棍棒”当即断成两截,露出汁多味美的果肉——原来只是根甘蔗。

    “嗱,一人一截,这次就不与你计较,下次胆敢再喊,定剥了你的皮不可。”疯儿把甘蔗递予了那俩小孩儿,犹自阴沉着脸。

    小孩儿先是一愣,随之欣喜接过甘蔗,一溜烟便又跑开了。待到距离稍稍拉远,便又吟唱了起来:“疯儿寒,疯儿寒,没爹爱,没娘疼……”

    “这些杂碎孩儿,日后必定要做个无头鬼。”疯儿嘟嘟囔囔咒骂着。

    “我说你这疯儿,真是耗子睡猫窝,不知死活,要是王家俩孩儿出了什么好歹,可不是如昨日那般辱骂一番便可算了。”牛伯那半驼的身子立在杂货店门下,出口骂道。

    “昨日谁给骂了?是耗子骂了猫,还是猫骂了耗子……”疯儿咧嘴笑问,拊掌单脚跳了起来。

    “得了,少发疯了,茅坑满了,挑到后山淋菜去,少不了给你几个铜板儿买些解馋的来食。”牛伯道。

    “钱?冰糖葫芦,有钱就有冰糖葫芦……什么是冰糖葫芦?”疯儿忽地扯开胸襟衣物,露出如纸一般单薄的胸膛,摇头晃脑地走了。

    牛伯笑嘻嘻瞧着他,没再说些什么,只不时朝嘴里扔了颗花生米,“咯咯”嚼着。这时,牛婶那水桶般粗腰,一扭一扭地前来,挺了挺早已干瘪的胸脯,自牛伯手中抓了几颗花生米去,嗔了他一眼,才将目光移到那疯儿越走越远的背影上:“这兔崽子敢情又是身子痒了?”

    “嘿,可不是,时辰一到,不挨上一顿饱便浑身不自在,这人一旦疯起来,委实教人琢磨不得。”

    牛婶啐道:“要是给你琢磨透了,便也与他一般模样了。还不随过去瞧瞧,莫叫人把他打死了,这等不要钱又卖命的主儿上哪儿找去?”

    “好嘞,听说映香楼新来了几个姑娘,顺便瞅瞅去,嘿嘿……”牛伯说着,头也不回,悠悠迈着步子而去,只落下牛婶在店铺门前骂骂咧咧。

    映香楼并不香,甚至可以谓之为臭,可臭的并非楼,而是人——

    有诗:“红尘之道何人懂,笑语依荡青楼中”好一句何人懂,道尽了多少风尘女子的心酸与无奈?

    “王大爷,这光看着可不顶瘾,何不进来饮上几杯,待翠红帮您抚了那心头之痒?”

    “哟,那不是张少爷吗,最近没来,可念煞咱家嫣儿了,她呀,念您念得可是茶不思饭不想呐。今日您便行行善心,暂且进来一聚,以解嫣儿思切之苦……”

    数十里之内,独独一家快活之所,映香楼上下人声鼎沸,门庭若市,那徐娘半老的鸨母,身材痴肥,却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敷面,倚于门扇,不住挥舞着红手帕招呼过客。

    大堂内座无虚席,豪客们那沙哑浑厚的划拳行令,和着秽言污语之声,蜩螗羹沸,甚是嘈闹;姑娘们姿色虽是良莠不齐,但好坏不论,俱都粉胸半露,贴身附体,劝酒助兴,这边夜莺声起,那边黄鹂声落,却也直教人色授魂予。

    厢房那头,一帘唇薄纱帐,莺声娇喘,粗气连连,不堪入耳;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更为不堪入目,“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怎一个臭字形容得完?

    “官人何时替奴家赎了身?”一番巫山.,床榻上躺着个如蛇般妖艳的女子,此时粉香汗湿,喘气娇问紧搂着的身边汉子。

    “何必赎身?在这映香楼里做着买卖有何不妥?不知胜过外面满街乞丐多少。衣食无忧,快活无比,嘿嘿……”男子已然平稳了呼吸,讥诮道。他推开怀中女子,自顾起身着衣。

    “我初初来此,本不想卖肉,若不是你这无良心的屡屡哄骗,本分地卖着手艺,爹爹也断不会气得扬言当没生我这女儿,自个回了乡下。这下我身子也败坏了,更是没脸回去见爹娘了,我跟你拼了!”女子闻言一震,呆滞了半晌,随即不顾赤身.,俨然怒兽般扑向男子。

    岂料——“啪”的一声声响,粉腮娇嫩此时却是红肿充血,上面赫然呈现一道五指手印。

    女子当下抚脸哭号起来:“你这杀千刀的,哄我败坏身子,却是这般薄情寡义相待。”

    “何为薄情,什么寡义?逢场作戏,露水姻缘,本少爷之前不过贪你个处子之身罢了,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这.一度可是本少爷白花花银两竞价所得。”男子理了衣装,不顾后方嚎啕,推门便走了出去。

    “哎哟,我说苏少爷,您这样可不妥当,燕红服侍您不好,换个姑娘便是,何必大动干戈哩?”鸨母迎了上来,挤出沟壑纵横的皱纹笑脸。

    “换个啥鸟?本少爷早让那婊子坏了雅兴。”男子粗鲁地拨开挡在前方的鸨母,唤过守在房门外的俩下人,便离开了映香楼。

第六章 魂断身亡

    恰在三人步出门口,只闻一声咆哮:“苏云翔,纳命来!”

    声音甫落,已有一人将身飞扑了过去。

    苏云翔被这声突而其来的惊吓,骇得打了个趔趄跌坐在地,眼瞅着那人手中硕大的石块,便要重重砸向脑门,他瞬时脸色煞白,心胆俱裂。

    好在这命悬一线间,那名为李财的下人敢情是个练家子,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向前,一脚将那人踢飞至丈余开外,阻止了那夺命的一击。

    苏云翔惊魂未定,看着兀自倒地那人,瞬时恼羞成怒,咬牙切齿道:“你娘的,又是你个死疯儿!”

    那疯儿已被俩壮汉由地上架了起来,瘦骨嶙嶙的身子,乍一看,仿若雄鹰爪下的鸡崽儿。

    他看似所伤不轻,嘴角溢血。

    然而,一阵恍惚过后,却是两眼呆滞,咧嘴傻笑。他忽地又大呼起来:“呔!本将薛仁贵在此,何人敢来撒野!”

    苏云翔自地上爬了起来,弹掉身上灰尘,他脸色阴沉,道出一字:“打!”

    俩壮汉得令,毫无留力地将那疯儿往地上一抛,上前一阵拳打脚踢,如狂风暴雨般袭向疯儿。拳拳打向头颅,脚脚击于胸背。任那疯儿双手抱头,万般抵挡,也挨不过一时半刻。

    街上过路之人闻得嘈嚣,纷纷围睹而来。

    疯儿嘴角处汨汨溢出殷红鲜血,渐渐把那身破烂不堪的衣裳由灰污染成血红。

    他平躺身躯,不再抗拒,显然已经昏厥过去。

    人群之中,终于有瞧得不忍心者,怯怯低声开口劝道:“莫要再打了,可要出人命哩……”

    苏云翔冷冷以瞥,方才上前摆手叫停:“罢手罢手!打死了可就少了些刺激了……”

    那李财本是一名少林俗家弟子,习得一手罗汉拳,以为江湖好混,又自认脑子好使,便另起炉灶自个出来谋生。端得是挟技创业,撑起个摊子,收徒传艺,他日扬名立万的好梦想。

    岂料处处碰壁,江湖上藏龙卧虎,高手如云,真个生旦净末丑,无一不俱全,他这等货色,顶多算个三花脸,打个招子,翻个跟斗,脸未露便下了台。碰了满鼻子灰之后,才知路途艰辛,难闯出个什么名堂来。

    为摆脱勒紧裤头的困境,他无奈才应招做了苏府一名打手。但渐趋也瞧出苏府雄厚的财势,几可谓之只手遮天,当以为树大好乘凉,自此便有了依附的念头。

    当下见那疯儿如此煞风景,扫了主子兴致,不禁动起心思来:少爷定是瞧着众目睽睽,怕众怒难惹,才以这般假意叫停。若如我暗中下个黑手,哪个瞧得出?又无须缠上麻烦官事,日后再与少爷道个明白,少爷定以另眼相对,他日衣食无忧,甚至谋个一官半爵、弄个武将做做,也并非不可能。

    转念即决,他几乎运起全身内劲,一记“伏虎拳”不动声色地击向疯儿肋下,以此作为收手。然那一处却也正是天枢穴,准确无误,拳意刚好。

    李财收手背负,不动声色而旁立,嘴角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漫上脸面——这等手段端得好生阴毒,非是江湖老手断瞧不出来:这一拳另有乾坤,暗蕴阴柔力道,绵绵不断,当如抽丝剥茧一般,先行震坏阴交四周,再以顺着神阙、商曲、太乙、腹哀,以至灵墟等穴位,将五脏六腑间的要脉震损断绝,最后因血脉闭合,无以为继,心脏欠血枯竭而亡。

    虽说这李财内修尚未够时日,拳气走得极其缓慢,然那疯儿手无缚鸡之力,足可叫他在一日之内便去见了阎王姥爷!

    苏云翔敢情瞧不出这等高明的门道来。他叫停二人,一拂下摆,蹲了下来,揪着疯儿那蓬头散发,硬生生由地上拽了起来,手掌正正反反,十七八个耳括扇醒了疯儿。

    话说这苏云翔确是生了副好模样,细皮嫩肉胜女子,深邃眼窝瞳有神;高挺鼻梁薄嘴唇,当是俊秀绝美之貌。

    殊不知心如蝎子肠如毒蛇,话中之意句句恶毒无比:“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你家那俩姐儿有过周公之礼,怎么说也得叫你一声小舅子,本该好生相待,只可惜你那俩姐儿不识好歹,不过就陪了本少爷一回鱼水之欢罢了,便就如此想不开,双双做了回吊死鬼……”

    他用双手卡在自个脖子上,比了一比,忽地吐出长舌,阴笑接道:“啧啧,可惜呐,可惜。每每想起你那俩姐姐一身酮体,本少爷便欲火焚身,热血沸腾……”

    只听他狂笑嘲弄一番,继而又道:“还有你那芝麻小官的父亲,更是不知天高地厚,竟想参我苏府一本,没想奏本未出本镇,人却落得个抛尸荒野的下场。嘿嘿,若非本少爷心血来潮,如何留得住你在此装疯卖傻,还想着找本少爷晦气……我呸,本少爷倒要看看你是真傻还是假疯。来人,万莫怠慢了我这百里小舅爷,夜香好生侍候着。”

    身畔另有一名随从,名为吴二福,闻言嘿嘿一笑,道了句好嘞,不时便捏着鼻子,提来了一桶臭气熏天的粪水。木桶四周蛆虫满布,蝇蚊乱飞。

    看众皆都厌恶后退,恶心不已,欲以作呕。岂料,如此一桶污物便就当头淋到了疯儿身上。

    “小舅爷,您老千万莫要客气,吃好喝好哈。”吴二福扔下木桶,当下一脚将疯儿微抬起的脑袋踹了下去,登时“碰”的一声闷响,直叫那疯儿磕碰得头破血流,再度晕死了过去。

    苏云翔这才罢休,抛下疯儿,哼着小调闲步离去,不时还朝围观之人吼道:“滚!瞧啥瞧?别碍着本少爷喝酒去!”当是飞扬跋扈已极。

    众人闻言,唯恐有迟,慌慌张张地避开一条去路……

    待到那苏云翔等人走远,众人便又纷纷围回现场,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唉,这疯劲儿一上头,便是胆大生毛啊,何人不好招惹,偏偏挑了个这茬儿……”

    “你说这疯儿也当真命硬,屡屡招打,竟也不死,莫不是人疯命硬?”

    “要不就是贱人有贱命,要不就是苏家少爷故意留命,以供耍玩。好了,没啥好瞧的了,散去吧。”牛伯闻声随了过来。

    “没死吧?”他捂住嘴鼻,神情厌恶,只用脚尖点了点那疯儿肩头,唤道:“没死便去把咱家茅坑里的夜香给挑了,莫给满了出来,污了院落。”

    奄奄一息的疯儿先是呻吟微动了一下,随之抬头茫茫然略扫了人群一眼,忽地乍然跳了起来,拍着手掌呵呵大笑。

    他随手拽住一人,便问:“你吃过饭没有?听说张屠户家生了一窝狗崽儿……”那人如逢瘟神,骂骂咧咧地一把将他推倒。

    “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唿唿唿……”他又爬了起来,抖着长衫,绕圈而走。突然骈指一划,瞪目叱道:“众将士听命,死守玉门关,本将去去就来!驾!”须臾间竟事无关己般,神情倨傲地拨开人群,离开了现场。那满脸鲜血淋漓,也顾不上抹去,朝着牛伯家中方向竟拔腿奔去……

    “你这老头也确是欺负人,非但见死不救,反倒连个疯儿都要唤使。那一身重伤如何经受得住?”人群之中,一面貌清秀的女子,气喘吁吁,似是方才匆匆赶至,正瞋目切齿朝那牛伯骂道。

    “我说你这寡妇,这般为他出头,莫不是春心动荡看上那疯儿?此子时而癫狂时而痴,有啥好?嘿嘿……要不,咱家凑合着一道过日子罢了?”牛伯神色猥琐,出言说到,声音刚落,便引起了众人哄然大笑。

    “你这疯老头儿,胡言乱语……”女子羞涩红脸,扭头便走,再度引起身后一阵刺耳的哄笑之声……

    所谓后山菜园的后山,所指的乃“短棺材山”,人常言:“崽儿崽儿莫哭闹,哭闹惹得恶鬼来相邀,恶鬼前来把命夺,魂归终处短棺材……”短棺材,顾名思义,短者,未成年也。此地正正是个乱葬岗,下葬之人皆为夭折之魂;更有别名,曰:夭儿山,短命山……

    要抵达菜园,必先过短棺材山。疯儿摇摇晃晃挑着一担粪水,在山崖边不过两尺的蜿蜒小路上,干瘦的身子经山风一吹,摇摇欲坠。

    “寒儿,莫要再挑了,跟瑜姐回去洗去那身圬臭罢。”适才被牛伯当众嘲戏的女子跟在疯儿后头苦苦哀求着。

    女子名为瑾瑜,指腹为婚为李家媳妇,偏在洞房花烛之夜,便也成了亡夫之时。守寡已三年有余,往昔常受着疯儿那清廉为官的先父的救济之恩,平日对疯儿总算照顾有加。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探虎穴兮入蛟宫……”疯儿头也未回,顿了一顿,只顾吟唱着踏步而去。

    “莫再去了,乖,给瑜姐看看伤势如何,我一会给你弄南瓜饼儿吃。”

    “当真!?”疯儿顿然停止前去。

    “真的,瑜姐啥时候骗过寒儿?”

    “果然!?”疯儿卸下肩上重重担子。

    未等瑾瑜回应,忽地一道鲜红,毫无预兆地自他口中喷溅而出,在暖意苒苒的阳光下雾成一道艳丽彩虹,血流七窍,脸上神情定格在最后那欢喜之中,身子已然缓缓倾向了悬崖深渊。

    瑾瑜立时大慌,奔极而至,无奈最后手中却仅仅拽住从疯儿身上扯下的一块近乎腐朽的衣袂——“寒儿!”一声惊呼,继而肝肠寸断的惨哭声在空旷的山谷中连绵回荡……

    她也不知痛哭嘶喊了多久,才强忍而止,披头散发,奔跑之中连绣花鞋也丢了一只,白净的脚踝已红肿一片,似若花了好几载的时光才奔回到闹市当中,满大街呼喝着救命。

    然而,除了不屑的白眼,便是嫌其噪耳,骂声连连:这疯子死了倒也清净一些,常常吓得孩儿都不敢出门。

    倒是这消息一经传来,苏府内当下如临末世,紧张万分。

    当家老爷苏定邦舟车劳顿,这会才落座,正揭开盖碗吹了吹浮沫。一口茶未来得及喝上,一听下人所述,骇得手掌一抖,将茶杯跌落打碎,怒不可遏地吼道:“这畜生,万死不能消我心头之恨!快快给我传曹溪逸前来商讨!还有,将李财、吴二福那俩小厮给我绑了,剁他个九九八十一刀,少一刀,你便以身补上!”

    那声音真如天雷,镇得两名带刀锦衣卫浑身颤抖一阵,才以惶急领命去办……

第七章 杀龙

    那边厢,疯儿瘦如风竹的身形,穿过层层顽强生长在峭壁上的树梢,落向谷底之中。

    枝桠繁繁密密,层层阻挡,缓去他身形疾迅下坠的速度,使之一时未能咽气,在荒芜人烟的谷底之中衰弱痛苦地呻吟了许久,渐渐才双目恍惚,身体冷僵……

    足有上个时辰之久,但见两道人影电速掠过,夹起疯儿尸体,飞遁而去。

    此时,戌时已过,四下雾霭弥漫,一片死寂。

    “师傅,为啥要在如此深夜寻龙?白天有何不可?”离疯儿坠落处约莫十里之遥的小径之上,忽闻人语。

    “此次奉苏大人之命寻龙,与之以往大不相同;以往寻的皆为吉龙,此次寻的乃‘杀龙’!必须挑在阴阳分明、阴盛阳衰之分方可见其真身。”

    对话的正是一老一少二人。

    老者约有五十馀,长得马脸鹰眼,长须及胸,一身深蓝道袍,正背负着疯儿尸体,一步一顿足,眸子精光陡亮,四下张望;少年不过十一二年龄,长相算是清秀,正紧随老者身后,或是受了道旁树上的乌啼声惊吓,正瑟瑟发抖,却似乎又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不解问道:“师傅,何谓‘杀龙’?”

    老者道:“生、强、顺、旺、平、伏,是为吉龙;死、弱、退、衰、逸、懒、惧、杀,皆为凶龙,吉龙主阳,凶龙主阴。”

    少年又问:“徒儿记起来了,吉龙上安先灵,福应子孙,而凶龙乃祸及后人之地,大人为何要如此逆道而行?还有,这人是谁啊?”

    “苏大人行事高深,为师也揣测不及……‘九转神功’有载,杀龙乃大凶之首,但凡人死之前,含有一口怨气葬于此脉,即可敛天地戾气而重生,然本性尽失,嗜血成性,与魔妖无异。大人只令我设法将此子救活,不择手段,并无多作解说。”老者摇了摇头,亦是一脸疑云,沉吟说道。

    少年正欲追问,却被老者示意噤口,道:“此地龙脉带刺,未经脱卸,露骨带石;枝脚尖利破碎,臃肿硬直,当是丑恶粗雄之极,最为险恶,有杀诛惨灭之应,应当此处无疑……”

    他侧目瞧了背上的尸体一眼,叹了口气又道:“大人吩咐,只可浮葬,不可深埋,敢情是想任其成魔成妖,这等作为,极损阴德。唉,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等照做便是,他日吃斋敬祖,望能抵些阴损。”

    他腾出一只手,话语稍作一顿,掐指一算,才道:“君儿,取我定龙尺!”

    少年应声,自身后背囊之中,取出一把黝黑长尺,恭敬呈献。

    老者伸手接来,步走七星阵,身游八卦图,口中念念有词,在这片偌大的平地上,以脚画出个圆圈,定了个点儿,才轻轻放下冷僵的尸体,径直大步朝前自去,直至一褐色巨石前,才止步而立。

    他似若喃喃自语,道:“方圆几里,是石皆黑,唯独此石是为赤色,应当龙眼所在无误。”话语才落,他赫然双眸精芒迸射,将那黝黑长尺擎向巨石当中,登时只见火光四射,长尺竟入石三分,硬生生镶在巨石当中,可见力道之强劲。接着又是猛地一抽,拔出定龙尺,刻不容缓地贴上黄符一张。

    这时,四周氛围赫然就变了,一阵地动山摇,一声龙吟惨啸,自天而降,声震四野……

    “君儿,‘杀龙’已定,快快离去”老者神色颇为急慌,疾步朝那神态呆滞的少年走去,将其挟至肋下,纵身飞腾而去,消失在夜色茫茫之中。

    未几,一条浑黑恶龙如幻似真,似气似实,窜上半空之中,翻滚不绝,怒吼之声有如万雷齐鸣,响彻四山。

    但见那恶龙如披枷锁,挣脱不离,苦痛难当地惨鸣一阵,忽然猛地回转巨躯,化作一股如墨浓烟,扎进那疯儿尸体之中,霎时间只剩天地颤抖,余音不绝……

    虽过惊蛰,年亦远去,可寒意仍充斥着每个角落,好在阳光平添了许多温和,光色亦真亦幻,宛如仙女绸带。

    短棺材山南隅山脚一带。

    此处劳碌身影随处可见,插秧播种者,无论男女老少,皆趁着暖意挥汗于稻田之中。

    “死……死人!”一位少年失声惊呼,瞪着田埂边上的一簇密丛内,只见当中横卧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惊吓得他语言不灵。

    “有啥好大惊小怪,可不是昨日那疯儿的尸首,你赶紧过来忙活,莫要借故躲懒。”一老头直起插秧的身子,怪责道。

    “快去告知那李寡妇,她已找寻了许久。”老头身旁一老妇人突然呼道。

    “告啥告?如此留心怕不是姘头?这世风日下,也不怕给浸了猪笼。”

    “你莫要胡言,这疯儿也不过十三罢了。”

    “十三又咋地?你还不是十岁便随了我,嘿嘿……”

    正所谓山高皇帝远,官府无作为,近些年来,此地绿林山贼横行,草寇土匪肆虐,荒山野岭之中,一条死尸确实惊不起什么微波细澜。

    “这贼老天也甚是欺负人,这春耕未过便要哭丧着个脸儿。”老者无心去理会那尸体,只抬头仰天,不住咒骂。

    今日天象确是怪,又非炎炎夏日,本是晴空万里,瞬间如孩童脸一般,说变就变,方才晴空万里,这会眼瞅着乌云密布,幽暗得不见五指,随之雷声轰轰。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有云:“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然而这雷震得也太凶了点儿——电雷星散,漫天电网,呈树枝形状向四面八方伸展,把整个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时而把这厚重如夜的黑暗,短暂地照亮成白昼,声势浩大,震耳欲聋。

    这番动静,怕并非是要震醒蛰虫,更象是要把这世间万物毁于一旦!

    “莫要再种了,淋坏了身子划不来,这地又不是自个家的。”老者出言怂恿。众人闻言俱都称是,纷纷逃离田埂,各自归去。

    惊雷在天空之中翻滚了一阵便下起了倾盆大雨,无情冲刷着整个大地。“轰隆~”又是一记炸裂,此次更近了一些,恰恰劈在了疯儿那凄惨的尸体上,瞬间皮开肉绽,一片焦黑……

    大雨足足下了一个时辰,老天终归像是咆哮疲累了,怒吼暴雷平息了下来,天空渐渐露出晴意,只剩得鹅毛雨线飘飘扬扬。

    瑾瑜带着小叔李玉元赶到了疯儿尸首边上,眼瞅那疯儿被天雷劈得体无完肤,一身破损,她瞬时柔肠百转,心如刀绞,当下便趴在那疯儿尸体上哭得呼天抢地,涕泗横流……

    李玉元见之,也不禁心酸,温声劝说道:“嫂子,这人死不能复生,你看开点罢。你若再闹,给长舌之人听去,又不知该说些不堪入耳的话语……”

    “便随他们说个够罢!疯儿有啥不好?至少他的心肠是善的。这天公没眼呐,要劈为何不劈那苏家丧尽天良、为非作歹之人!?”

    “嫂子,莫要再闹了!若给苏家人听去如何是好啊!?咱家招惹不得啊!再说,这百里兄弟的遗体任由风吹雨打,也怪招罪的,咱们赶紧找人过来给收进义庄罢。”这李玉元本是一介书生,软弱怕事,登时方寸大乱,慌忙压低嗓子劝说家嫂。

    瑾瑜也非泼辣横蛮之人,只是一时怒火攻心方才失声痛骂;再者,人死终究要入土为安,任她如何悲愤也不想疯儿暴尸荒野,冤魂得不到安息。

    听完小叔所道,不得不忍住心中悲痛,起身跟随李玉元身后而去。但仍是哭天抹泪地不时回首瞻望,心里一万个不接受往日里疯儿那欢声笑语就此离自己远去。

第九章 莫道

    新墟城,东西南三面环海,北临雷州渡口。

    尽管两地交接一线,客商来往不绝,但小城距北行之路已偏离了一段路途,平日除了几个零散的过路贾商在此歇脚外,再无外人打扰。该添该置的都已备好,这几日也非赶集日子,小城恢复了以往一贯的冷清。

    春意正浓之期,潮湿的雨气弥漫在这座小城的上空。就在人们忙活播种插秧之时,却发现小城上突然多出了许多陌生人。

    这群人中,有风姿绰约的妙龄女子、出尘的道长、得道的高僧、年轻的村姑、憨直的镖师……这些人仿佛陆陆续续,又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同时来到城上。他们既不访亲,也不做买卖,白天四下闲逛,夜晚不见踪影。

    居民们也说不清他们到底有几个人,更不知道他们来此目的,加上不久前那起连回想起来都浑身冒寒的传闻,心中都有些不禁莫名的惶恐,只一入夜便关门闭户,巴望他们尽早离开。

    莫道是这些陌生人中最特殊的一个。

    他玉冠束发,青绸儒衫,眉目清秀端正,皱眉似若不惑,宽颜又如弱冠,长相可谓奇特,然气度脱凡,似是修身入道之士。

    他抵达此城已过十余日,天天如是。

    与其他人不同,夜幕临下也并未他去,而是呆在客栈里。白天,他包了二楼那张靠窗的八仙桌,再叫上一壶浊酒,凝神注目窗外,一看就是一整天。

    城上关于他的传说也越来越多。有人说他是在等人;有人说他是在寻找传说中南无山人飞升前埋在城中的天书;有人说他从二楼的窗口,能看到自己青梅竹马女子的闺房——虽然如今那女子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可他还是回来这里,每天望着空荡荡的阁楼。

    于是,店小二有时也会忍不住好奇,偷偷从他坐的位置,往窗外看去。

    他失望了:窗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景致。狭窄的青石路对面,齿列一排普通阁楼,青砖被劣质的石灰涂抹得粉白,就像下等妓女脸上的铅粉。一排黑瓦沿着房檐密密麻麻地压了下来,瓦的边缘被勾勒出道道雨线,一直漫延到门槛前的青石板上。

    昨夜里,下了场大雨,今日傍晚的天气仍显得有些阴冷,时不时又飘散绵绵雨线。空气中弥漫着动植物.的气息。客栈里还零星有几个散客,一面喝酒,一面大声喧哗着。

    一声极细的啜泣,突然从屋角传来。在一片划拳行令声中,这啜泣声极不显眼,仿佛只是一声猫叫。

    然莫道空洞的眼中却透出鹰隼一样锐利的光芒,牢牢盯在前方的柜台上。

    这里盛产松木,镇上普通人家家具一律由两截木墩、一块厚板搭成,可眼前这柜台却不同,完全由一墩大得出奇的石臼倒扣而成,看上去笨重而古老,台面上垫着厚厚的木板,三分之二已变成黑色。

    柜台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倚着冰冷的石臼席地而坐,一圈破烂的草帽拉得极低,透出几缕枯黄色的头发来。

    她低声啜泣着,天气并不算冷,她却用一件男人穿的麻布长衫紧紧裹住身体,微微颤抖。

    莫道脸色变了,他立起身,缓缓朝那女孩儿走了过去。

    那女孩儿依旧啜泣着,似乎根本没察觉到,莫道便已站在她面前了。

    莫道的脸色十分阴沉:“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那小女孩略微抬了抬头,又埋了下去,嘴里喃喃念着,却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莫道冷笑道:“给你一两,告诉我你所见所闻。”小女孩整个蜷缩起来,不住摇头。

    莫道那张苍白的脸顿时透出狰狞之色,青色长袖突地一缩,一双大手已然抓上小女孩干瘦的双肩。他轻轻一提,小女孩一声闷哼,被他高高举起。

    她的草帽跌落在地,露出一张苍白而惶恐的脸来,眼睛很大,却毫无神采,轮廓非常秀美,皮肤却呈现出白色——那是垂死的颜色,长期饥饿,看来她离死不远。

    莫道没有半分怜悯,他捉住小女孩单薄的双肩,使劲一抖。那女孩儿惊呼一声,几乎昏厥过去。

    或许是自己等的时间太长,开始不耐烦了。莫道自嘲一笑,将女孩儿扔到一边,隔着袖子掏出几个铜钱,撒在女孩儿身上,正要走开。

    那女孩儿突然惊恐地睁大了双眼,死死盯着他,道:“厉鬼索命……死人了……快救我,救我!”莫道脸色一变。他知道,这个时候,小城上任何异变都可能和自己来此目的有关!

    他冷冷道:“什么厉鬼索命?死人在哪?”小女孩捂住了脸,只是反复念着那几句话,再不回答。莫道正要作色,旁边一个穿着绸缎的中年胖子打着揖走了出来:“这位客官,息怒息怒……”却是闻声而来的客栈老板。

    莫道见小女孩疯疯傻傻,也问不出什么,于是舍了她,对老板道:“她是什么人?”老板满面笑容道:“这丫头不是本地人,半月前和她爹一起来到客栈,说是家乡饥荒,来本城投奔亲戚,没想却扑了个空,身上又无盘缠,只得在城外义庄里暂时安身。

    没想到目睹了义庄那看管驼子,夜里惨遭厉鬼杀绝,她爹登时便惊吓过度而身亡,剩下她成天在城上哭哭啼啼,说是要卖身葬父。她头脸也还算干净,小的本来也想买来做妾,只可惜这丫头也似受惊过度,变得有些疯疯癫癫的,这下谁敢买她?赶又赶不走,她就在城上讨些人家的剩汤水过活,也不知何时跑到店里来,打扰了客官的兴致,我这就派人把她扔到街上去——小二!”

    莫道一挥手道:“慢。”他蹲下身去,轻轻抚着小女孩的头:“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小女孩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似哭又似笑地说道:“驼子……疯儿……血……”莫道一皱眉:“驼子被疯儿杀死?”小女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莫道叹了口气,取出二十两银子:“去安葬你父亲吧。事了便赶到高州城去,那里有间铁匠铺,老板唤作高洪斌,你便报我莫道名号,他自然会有安排。”小女孩不相信似的看着银子,良久,终于一把夺了过来,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跑去。

    莫道暗中又往那客栈老板手里塞了几锭纹银,打听起来。那老板收人钱财,自然知无不言,将疯儿那事前前后后说得仔细。随后莫道结了帐,离开客栈自去了。

    日色西斜,树林中的参天古木显得阴森无比,巨大的树根纠结盘旋,宛如一头头被封印的怪兽,随时都会复活过来,择人而噬。莫道也不知在林中穿行了多久,终于看到了倒在泥浆之中的那具疯儿凄惨的尸体。

    他长叹一声,抱起尸体便要离去。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肩头,莫道一看,却是个过路的和尚。那和尚似乎很老了,满面沟壑也不知是皱纹还是伤疤,神情却甚是慈祥超脱,像个得道之人。

    老和尚合十道:“阿尼陀佛,道长比贫僧早来了一步。”

    “借你佛门一语:佛渡有缘人。只不过缘分深浅罢了,何来迟早之分?”莫道伸出一只手,轻轻弹去落在老和尚麻衣僧袍上的一片枯叶,一股劲风当即无故掀起,僧袍当下一阵乱拂,“啪啪”作响,肩头上那片枯黄叶片,在莫道曲指一弹间,竟如疾箭,钉入身旁树干,入木三分。

    是以故意卖弄了个高明。

    老和尚依然不动,然面相却显露出苦色,那胖矮的身子,更像瞬间下沉了几分,似乎在运气强抵劲风猛力,脸色已然涨得通红。

    风劲一现即隐,老和尚才长出了口气,问道:“道长欲要带苦主何去?”

    “自然渡其入正道。”

    “何谓正道?”

    “自是我道。”

    “我佛慈悲,广渡世人,莫道长何不让贫僧渡苦主入轮回?”

    “难道神僧认为佛门方为正道,才有一度世人的资格?”

    老和尚瞑目若思,沉默不语,不知是在暗中调息,还是已然无言以对。

    莫道笑吟说道:“韩非曾说过,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若然要追溯道之始初,便有一例可表——世上无魔便无佛。昔日佛在菩提树下证道初,天魔心生嗔恨心,派魔兵魔女威胁诱惑,佛不动心,以定力克服魔力,方才证得佛位。应当魔为本源,而佛亦因魔指引而入道,何为宗,何为分,不言而知。”

    最后,莫道转身就走,未出几步,忽地略作一顿,头也不回,仰天长笑道:“我本号莫道,欲入魔道,乃汝佛门老祖是也,哈哈……”

    老和尚神态苦涩,负手而立,形如入定。他身后紧握着的两只拳头,终于舒展开来,掌中却沁出了湿漉漉的汗水。

第十章 收徒拜师

    莫道收了百里川寒为徒,已近半年,四处浪迹,过得极其潦倒艰辛。然却没他说的倾尽所能,对川寒授业传法。只是不论到了哪,绝对不忘带上那口上千斤重的石缸。

    石缸材质极其普通,是以寻常青石造成,周圆不止一抱,高三尺有余,里里外外密密麻麻刻着教人眼花缭乱、既似梵文更像天书的字符,看去仿佛名匠鬼斧神工所塑造,又似浑然天成,出于大自然手笔。

    石缸里头尽是些说不出名目的草药、浓稠的汁液。莫道每天必将川寒掼入其中,扣上盖子,还不忘压上一块如小山似的大石条。川寒少不免一天要被浸上两三个时辰。

    尽管川寒受仇恨所致,心性极其倔强,但毕竟也只有十三岁,像他这个年纪的其他少年一样,顽劣、叛逆、跳动不安,每天同师傅顶嘴十数以上,怪其不肯传授武艺任他报仇,却还要将他百般折磨、心毒如蝎等等的抱怨个不停。

    莫道性情也不算温和,川寒闹得太过火时,他会解下腰带绑住他双脚,倒挂了起来。川寒全身热血涌上头顶,蚊虫便嘤嘤嗡嗡绕着他脸面乱舞不休。他心中恼恨欲狂,真恨不得跳下来与师傅恶斗一场。

    然而,任他恶骂不停,莫道皆是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样,只笑道:“小子,这就叫做‘吊民伐罪’,吊起你个小刁民,讨伐你的罪,看你还敢胡言乱语,骂个不休?不过,今日道爷我心情好,你由头到尾,一字不漏背诵一遍那道德经,我听得顺气了,自然放你下来。如若不然,嘿嘿,你就饿着肚皮,在此荡个一天一夜,倒也舒筋活络。”

    倒挂也就罢,川寒对此未有半分怯意,毕竟这些时日已经习惯了。但饿着肚子的感觉却教他如何也无法忍受,一听这话,当真如仙药般灵验,乖巧得很,往往暗骂了几句,竟也一本正经地诵读起那《道德经》来。

    莫道也守信,听得没错漏,便解开腰带放了他下来。川寒得以重获自由,通常一蹦三丈高,指着师傅“老光棍,没婆娘要”地乱骂一气。

    然而莫道却只是笑笑道:“道爷我本是出家之人,只求清心寡欲,要那婆娘作甚?还省点米饭哩。”但川寒骂的若是“牛鼻子,装高道”这样的话时,莫道也不管他事先拔腿飞奔出多远,少不了追了上来,将他一顿好打。

    师徒俩这半年来,流离转徙,俱都择地介辟远而行,不近人烟,居多涉足于深山野林之中,只为找寻各类名草奇药供百里川寒浸泡,得之即去,从不在一个地方逗留很久。

    这一日,二人来到一处名为“架海”的地方。

    这处虽说三面环海,几成岛屿,当中又有无数高低各异的山峦团团包围,交通极其不便。然海产甚丰,庄稼好养,当是好山好水、土肥泉甘之地。

    因此,居于这桃源乐土的村民,竟有上千人口之多,自给自足,并不比寻常城镇少得了几分热闹。

    面对于此,师徒二人表现各不相同。莫道四下查访了一番之后,双眉拧成了一团,边在临海高崖上的空地搭筑着草庐,边是摇头叹气,甚显苦恼。不时对着苍茫无边的海水说上一句:“难呐,这下恐怕要费些时日才行,住个店嘛,又实在不划算,还得动手搭个屋子。”

    而百里川寒却恰恰相反,许是深山野林中呆得时间长久了,眼瞅这番热闹的情景,似若出笼鸟一般,乐得挠头搔耳,不得安生。还没放下家当,便如脚底抹油,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气得莫道那是破口大骂:不孝逆徒,抛下这等粗活教为师一人苦干,当真是养了头白眼狼。还是姓巩那老小子端的好福气,收了个徒弟又是聪明伶俐,又是听话已极,刀枪棍棒,样样有模有样,唉,道爷我定是前生造了什么孽,才以揽下这么个苦活?少时得让欧阳那厮帮我改改命数才行。

    这“巩姓老小子”与“欧阳那厮”乃何许人,在此咱先不表,只拿“巩姓老小子”那徒儿略作一提。川寒素未与这人谋面,但这“又聪明又听话”的孩儿却在莫道口中经常褒义出现。搁着现在俏皮话儿来讲,便是“别人家的孩儿”、“神一般的存在”。莫道称赞得当真毫不留余地,那话中之意,显是恨不得与乃师交换着来教一般。

    川寒听得往往面有忿色,越发恨极,这顽性一起,这几日当真不理不睬,自个耍去了。

    莫道一人足足花了七八日时光,真是把腰骨都扭断了,攀高蹿低的才把那草庐搭建好,却也总算有了一席遮头之地,不至于受那露宿荒野之苦。

    自此,他便是早出晚归,自顾自去,回来时皆带一身仆仆倦意。川寒却不管师父忙死忙活,没用多久就把村里村外跑了个遍,和近邻的男孩儿女孩儿玩成一片。

    说来也怪,打从川寒跟随了莫道之后,迥与往昔相见,那死态之状显然不同,也不知是那石缸内的药物起了作用,还是跋涉艰辛、得以锻炼,身板儿一改干瘦,强壮了不少,就连那白肤色,也渐渐变得红润。身手更是敏捷轻快,气力也比之寻常孩儿,不知要大上多少,竟可将那重愈千斤的石缸举起。

    这玩耍游戏之中,不管爬山游水、攀树摘果、捕鱼拾贝,川寒处处占先。

    很快,他便成了一群小孩儿的头领,尽管为掩盖那未曾愈合的腐烂伤口,右脸颊上戴了半块怪里怪气的面具,却仍然不影响他备受青睐。女孩儿们送他些好看的贝壳、熟鸡蛋或是一张小手帕后,更使得他意气风发、得意非凡了。

    “鸡泡鱼”是他最忠实的跟屁虫,大眼睛尖下巴,只有九岁,太小了。莲花也不错,就是嘴碎唠叨,要不得。最漂亮的要数俪英。

    俪英跟他同岁,个头却要比他高上许多,两颊红扑扑的,最有趣的是她的胸脯,在衣服底下微微隆起,跑动时一晃一晃的,像起伏的波浪一般。

    有一回,他禁不住好奇,故意将手臂往那隆起的地方一撞,未想当下犹如触电一般,只觉脑海空白了好一阵,全身酥麻,就连呼吸也一时变得沉重不均起来。

    这之前,川寒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此后,他心里就像春风吹拂大地,仿佛有什么在悄悄地苏醒、萌芽。俪英气得泪流,川寒却呆如木鸡,像是以前将师父气得半死时,被莫道点了穴一样,愣愣地忘了动作。

    川寒自此便有了心事,无心去同其他小孩儿玩耍嬉闹。他吃饭时想那俪英,泡在药缸里也常常走神。晚上他梦见了俪英。俪英似乎没穿衣衫,他没见过没穿衣衫的女子,所以梦中总是看不清,但他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慰,手脚都微微痉挛。

    他去找了那俪英许多次,俪英似乎还在为那事儿气恼,整个人也像变了,见着了他,就如不认识似的,脸蛋儿涨得通红,低着头不理不睬,转身就走。

    川寒后来送了她两次山花,又特地抓了几只翠鸟儿给她,可俪英还是没有原谅他。

    川寒为此一度沮丧,茶不思饭不想。

    这一日,还真的连饭也不煮了,一整天都在院中那石条上,对着蔚蓝海水托腮叹气。莫道暮归回来,一身疲惫不堪,端得还是饥肠辘辘,气得当下又将他倒挂了起来,然而这次,川寒却一言不发,少了往日的尖牙利嘴。

    莫道见其如此反常,甚是惊慌地放了他下来,又是摸额,又是把脉,硬是找不出什么毛病来。

    查看了片晌,莫道这才瞅出他一副愁深思重、与年龄不符的模样,当即便松了口气,挂着一抹古怪的笑意道:“你那名儿煞气太重,我老早就想替你改了,只是一时灵感不佳,想不到什么好听的名儿来。这会灵光一闪,便已想到了,就唤‘百里寻花’。你看,这名儿风流韵雅,极其合你眼下心境,再合适不过了。”

    川寒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也懒得与他拌嘴,便转身做饭去了。

第十二章 嗜血杀戮

    第二天,莫道一改往常,煮好早饭,只在屋中寂无声息地打坐练气,直至日昳未时,才背扣一个大大的包袱,对川寒道:“这次不像以前,这味药乃‘地丹’是也,正好在那‘蜈蚣凿壁’的龙脉之上。据我所察,那处有守护龙脉的灵兽隐匿深海之中,犯者必遭袭击,此次当为危机重重。

    我既要劈开石壁取丹,又要防备那灵兽来袭,分不开神来顾及与你。这一次,你便留在家中就好。记住,万莫顽皮自去那海边,一旦毁了那龙脉,灵兽定当变得暴戾无比,少不了一番兴风作浪,一个错失,恐有危害这附近渔民的可能。唉,若非对你大有脾益,我决计不去招惹……”莫道说完自去。

    川寒若是平常,定要跟随去瞧一番新奇,毕竟这里人人都将那处传得神乎其乎——那“蜈蚣凿壁”的龙脉正是给张家祖先占先埋葬了,才以有张大户这般发迹,还有不少渔民坚称,亲眼目睹了那龙脉显灵:当是乌云盖顶之时,常常可见一头十多仗长的百足巨虫在海面上戏水,浑体黑亮,獠牙尖利,状甚可怖,掀风作浪,时尔祸害过往船只。

    但川寒今日情绪不高,心里只记挂着俪英,揣摩着如何叫她原谅则个。

    莫道走了之后,他初时确还乖巧听话,跳入那石缸之中自个浸泡起来。只是泡了半个时辰之久,身旁一旦安静下来,脑中便不自觉地闪过俪英一张脸若轻霞,唇似娇花的容颜,胸中不禁一阵躁动,坐立不安起来。

    又恰好赶在这时,东面海边忽地传来一声猛兽的巨吼,便连大地也似受了波及,微微颤动。川寒当即想起了师傅临走前那一番嘱咐,反不去担忧师父安危,却是渐渐地一股豪气在他幼小的胸膛中涌起:“是了,我要保护她去,莫让她出了什么事儿!”他胡乱披上件衣衫,便朝俪英家那头奔去。

    一路上,不少村民似乎也是听得怪叫声,纷纷走出村口,朝海边那处趋前察看去了。途中,川寒碰见了“鸡泡鱼”、莲花等伙伴,不过独独没见着俪英。

    嘴碎的莲花眨着眼儿叹气道:“俪英出不了门,他爹娘不让她出来,说是病了,其实我娘跟我说,俪英是被那张大户给欺负了。昨日一早,俪英去海边挖贝,好久也不回来,我娘帮着去找,正好见着那张大户趴在她身上,衣服都没了……那张大户有钱有势,村长也没敢说些什么,只是一味劝说俪英他爹娘,说什么板上钉钉、米已成炊,意思像是要把俪英嫁给张大户当妾,她爹娘好似也同意了……”

    川寒脑中“嗡”的一声,一阵恍惚,如遭晴天霹雳。他虽还不懂男女之事,但也知道女孩子被坏人这般欺负了,那是很羞耻、很可怕的。他禁不住又想起了那不堪回首的旧忆——俩姐姐吊死在家中大堂时的凄惨僵硬的尸体,和那苏云翔一副让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嘴脸!

    这几个玩伴看着川寒紧握拳头,额冒青筋,独眼中更是血红了一片,他们未曾见得川寒这般狞厉可怕的样子,登时也甚感害怕,匆匆道了声别,便随大人们看热闹去了。

    当俪英看着川寒轻巧地攀过院墙稳稳落在面前时,委实吃了一惊。川寒见俪英俏脸也瘦了,容色惨淡,讷讷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倒是俪英沉默了片晌,忽然扑到他怀中,嘤嘤啜泣了起来:“我不要嫁给张大户,他又胖又臭,我,我要嫁给你,你叫你师傅去跟我爹娘说好吗?”

    川寒愣了好一阵,才颤抖着手,抚着俪英剧烈战栗的身子,咬牙道:“好,待我去教训教训那张大户再跟我师傅说去!”

    俪英吃了一惊,懵然地松开双手,怔怔地看着川寒,直至见他一咬牙,翻墙离去,她还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当夜,雷声隆隆,倾盘大雨瓢泼肆纵。

    莫道出门时显然没有带上蓑衣斗笠或雨伞,任由全身给淙淙雨水浇得湿透,披头散发,好不狼狈。

    但他依然身挺头昂,神情遒豪。他推开木门,脚还未跨过门槛便大笑高呼着:“百里寻花好徒儿,为师宝刀未老,那‘地丹’简直手到擒来,那头百足畜生更是乖乖受了伏,做了我刀下之魂,以后害不了村民了。今儿高兴,你快快把酒拿来,为师破例,也让你这多情小子喝上两杯,如何?”

    然而,过了许久也不见那川寒回应。莫道摇头苦叹道:“好小子,雨都下塌了天,也不知又到哪里撒野去了,看来今晚又得啃干粮餸酒了……”他举步走了进来,脱下一身湿漉漉的道袍,与那大大的包袱一块搁到简陋拼成的木桌上,才一离手,忽地听到了前院中一声轻微声响。

    他自门后取了把雨伞,撑着走了出来,边走边唤:“百里寻花,是你那混小子吗?”没几步,他忽地木然而止,失声惊呼道:“寒儿,你这是作甚?”

    只见百里川寒兀自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闻言才扬起湿漉漉的脸,只见独有的一只眸子在夜雨的闪电中显得迷茫呆滞,定定地看着莫道。随后又垂下头颅,看着已然殷红一片的白胸襟,许久才嘴唇微开,嚅嚅道:“我杀了人……我杀了张大户……”

    声音虽小,却不逊于惊雷怒威,莫道全身禁不住一震,脚步踉跄跌退了一步,险些叫那被风吹落的枯枝绊倒,脸色更是变得苍白如纸,嘴舌不灵般道:“你,你为何要杀他?”

    “他该死!他欺负了俪英,我要杀了他,杀了他……”他突然暴躁怒吼起来,双手不住地撕扯着胸前衣襟,仿佛是头怒兽。

    莫道手上的雨伞“啪”的一声,跌落在地,被漫天风雨吹得凌乱不堪。他仰起脸,任由雨珠一颗颗打在俊朗的面庞上,喃喃道:“天意啊,我莫道究竟做了什劳子事儿?是拯救武林同胞于水深火热,还是要造出个危害人间的嗜血魔头来?”

    赫然,他五指作抓,神态骇人,步步朝百里川寒逼近,沉声问道:“孽徒,快说你有没有饮了人血?”

    “我没有……没有,我只是杀了他,杀了他……”川寒浑身剧颤着,看去仿佛大海中的一叶孤舟,随时受那滔天巨浪所吞噬,摇摇晃晃,那般无助。

    “要是我看出你有饮过人血的迹象,便莫怪我无情,定要为民除害了!”莫道冷冷说着,两道凌厉的目光如利刃般看了川寒一眼,随即将身一纵,腾飞自去。

    张大户乃当地家底最为殷实之人,良田百亩,渔船上百艘,收入极其可观。府中小厮丫鬟便有二三十,更养了一群身强力壮的汉子作为护院打手。寻常时,莫说闲杂人等可进入府内,严守得几乎就连半只苍蝇也靠近不了。

    只是,这会出了事儿,遣了人前去报官,那远在天边的衙门捕快未来得及赶来,倒是招了半村瞧热闹的民众来了,转眼间便将张府围得水泄不通。

    那些护院打手,眼睁睁瞅着主人被一个半大的孩儿杀害,更甚的是,还任凶手潜逃了现场。这会哪敢再出半丝声气,除了几个在那缠斗当中受了颇重的伤势,其余的怕被追究,早就逃之夭夭、偷偷溜去了。

    莫道一踏入张府前院,便给那张大户的几个家眷纠缠住,拖手拽脚的、拉衣扯带的、哭骂不绝的,尽是要他交出徒弟来抵命。

    “住手!”只听莫道一声厉喝,那几人耳膜刺痛一震,当即感到一股飙风扑面而来,那劲道极强,稳不住脚跟,东倒西歪地跌至丈许开外。几人这一下惊骇得就连悲愤也给忘了,爬起身来战战兢兢呆到一旁去了。

    只听莫道冷冷道:“若是贫道徒儿闯下弥天大祸,贫道自会亲手将他了结,你等却没这个资格!”说着径直往大堂里头走去。

    大堂里头,血迹斑斑,腥臭极重。莫道走到横摆在大厅中间的尸体前,微皱眉头,揭开覆盖在已成死尸的张大户身上的白幔,只瞅上一眼,当下便觉背脊上直冒寒意——灯火咉照之下,只见那张大户早被掰成七八块,骨碎肉离,脏腑撒了一地,仿佛是受了什么巨型猛兽所撕咬过一般!

    “杀龙恶脉,果真暴戾无伦,尽管我多番以极阳药物去压制,如此看来,寒儿却尚未能掌控神志,一旦受了刺激,便变成杀人狂魔!真是枉费了心机么?”莫道神情凝重地喃喃道。

    他细细察看,一丝一毫也不肯放过,又环视四周斑斑血迹一遍,当下心有定论似的,忽地嘴角一扬,大笑起来:“杀龙嗜血如狂,断不会留下这么多的血迹,看来寒儿虽是暴戾杀人,但仍有几分神智清明,那灵药分明起了作用!”

    他一笑之下,似若心安意喜,才扫了众人一眼,大声续道:“杀得好,不愧是我莫道的好徒儿,这等为非作歹的恶徒,纵是杀上个千儿八百又算得了什么!”

    张大户那几个家眷起初还道来了个做主的,这下一听这狂妄言辞,微作一愣,俱都怒火中烧,纷纷围堵过来,口中喊打喊杀,甚如怒兽之状。

    莫道轻蔑一笑,长袖一拂,人早如仙鹤般长身而起,飞腾自去,眨眼功夫便没入茫茫夜雨之中,抛下满院呆如木鸡的众人,径直朝草庐方向掠去。

第十三章 论杀

    草庐前院之中,川寒缓缓仰起头,万千雨线犹似冰冷泪水,汹涌飞落,眼前已然模糊一片。杀人时的场景,一遍遍在他脑中重复辗转,雨水虽然已将身上的血污冲刷干净,然未能将他心灵上的恐惧、厌恶,动摇一丝一毫。

    他曾无数次噫想着,要将那仇家苏云翔如何千刀万剐、扒皮抽筋、食其肉寝其皮来解恨,但他从未曾想过真正杀了人,竟是这般恐惧不安。

    莫道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跟前,略带歉意说道:“寒儿,为师之过,只以为仍无所得,枉费了这些时光艰辛寻药,才那般恼火。那等淫凶无耻之人,杀了便杀了,不足道哉。”

    “可我没有想过要杀他,我,我只想教训教训他罢了,可,可后来追着打着,就像不是我一般,控制不了,只当要将他撕成粉碎才觉痛快……”川寒茫然看着略显幼小的双掌,不住颤抖着,显然不堪回首那杀人时情景。

    莫道说:“江湖中人,最重是‘义’,最忌是‘色’,任他杀人放火罪恶滔天,也比不过奸淫妇女令人痛恨。侠士作风,除恶惩奸,当以这淫为首害。纵然你不杀他,迟早也要死在我手上。”

    “可,可我好怕,我不想杀人……”川寒嘶哑着声音道。

    莫道捡起落在地上的雨伞,趋前挡在川寒头顶,叹了口气道:“这恐怕由不得你。借杀龙恶气重生,本就嗜血若狂,性如妖魔。你虽幸在杀龙那极阴之气未及侵体攻心之前,受那极阳天雷所轰,一时阳胜于阴,将之镇在六脉之外,暂保了神智。但若情到大动、悲愤已极之时,周身阳气一滞,还是难免性狂如魔,迷失本心,只以杀戮为乐。”

    便是没眼前这番狂风暴雨侵袭,莫道这话也足可教人遍体生寒,须知“杀戮”二字之轻重,就如幼时仇家导致了他家破人亡一般可怖。这一下风雨、惊怖,两者兼之,更是使得百里川寒瑟瑟发抖不止,心中惊惧真非同小可。

    他面如死灰,许久才诚惶诚恐地问道:“师父,那该如何是好?我不要做那杀人狂魔……”

    莫道沉默了一阵,才道:“杀人未必为魔,入魔也未必嗜杀,对得住天地良心,是人是魔,又有何干系?宰了个把恶棍,又算得了什么?

    为师年轻气盛时,也有过乖张,做了些违背良心之事,但自问秉性还算端正,只以捍卫天道正义而习武修道,秉着为民除害为己任的本心而行走江湖。若无计可施,莫提收你为徒,为师怕早就下手将你除去,免得为害众生。”

    他颇有深意地看了川寒一眼,接着道:“北宋智者范老范仲淹,他便曾书写过那么一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也正是道家的修身之要求,欲达思想境界之要求,无论外界或自我有何种起伏悲喜,都要保持豁达淡然的心态,故能固守七情六欲,不为其所左右。所作所为,全由本心掌控。以此话为信,定可常保本心,魔性自然拒之门外。”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道理简单明了,世人皆知。可寥寥几字,说来轻易做起艰难。若不然世间也不至于如斯多恶人歹徒,这些人俱都是纵欲所为之辈,自私自利,又多如牛毛,照那几字而为者,反寥若晨星,早成圣贤。

    “固守七情六欲,不为其左右?世间哪有几个做得了?”川寒沉吟着,似是实在想不通,才以出口问莫道。

    “没错,确是少有可行者,但你亦非凡俗之类,欲要驱除魔性,便要做到。”莫道看着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川寒一眼,又道:“你也无须这般没自信,修身自有法,循天也有道。我这半年以来,不懈以灵药压制你身上的死气,以致杀龙戾气也随之淡下,可见我虽是胡乱一搏,却是对症下了良药,明摆着已有灵效。

    你杀了那张大户,却没饮血若渴,便是最好根据。照这般好转瞧来,无须多时,你那腐体烂肉的状症也定可痊愈。到时我便传你‘守心’之法以助内修,本心得以守正,自然便可如常人一般,习武学艺,杀该杀之邪恶,护该护之良善。”

    “杀该杀之邪恶,护该护之良善?”川寒猛地一震,如遭一记雷击——这不正被说中了心愿:邪恶如苏云翔那等畜生不如之辈,良善好比安分守己的家人。昔日若有侠义之士早能将之除去,家人也不至于沦落如此下场。观那张大户为非作歹,自己今日将其断命,说不定便是拯救了日后被他所害之人!

    川寒顿生豪气,颓色微改,似泛起希翼,道:“我真的可以习武?你肯教我?”

    “有何不可?我收得了你为徒,端的就是要你小子武艺大业有成,行侠仗义。莫要拂了我一番苦心便是。”莫道说着,扶起川寒,渐步走入草庐之中。

    这师徒二人回屋之后,各自换了干燥衣物,相对而坐。边嚼着干制肉脯,边是正经交谈,竟未曾有过的坦言相待,不再冷嘲热讽、戏言愚弄。

    川寒憧憬着未来,仗剑江湖,除恶惩奸,心神不觉回缓了许多,那因杀人的恐惧不安、心绪之昏混淆乱,更给莫道正气凛凛的几番言辞,将事说得如同芝麻大小,仿似这人命关天只是孩儿小打小闹起的一场小风波。

    然这事却深深影响到百里川寒日后的所作所为。他对生命的定义、侠义之所为,也因此事起了与此之前云泥天壤之别,此为后话,在此先不表。

    见川寒情态镇定下来,莫道笑道:“宰了个把恶徒,确算不了啥劳子事。但江湖人士,最忌的是惹上官门是非,那得纠缠不清,搅得如你小子一般,教人头疼如生疮。好在现下事也着落了,灵丹又已得手,咱们明日一早就得撤离,莫等那捕快来了,少不了要破费消灾。”

    川寒神色一黯,喃喃道:“也不知俪英全家是否会因此受到牵连,招报复?”

    莫道神秘一笑,道:“你小子难得有此心意,也知旁者会受牵连。放心罢,这点小事,为师自信力能所及。”他一说完,嘱咐了一番,任川寒收拾家当,自取了蓑衣斗笠披挂上身,未等得川寒收敛惊异之色,便已飘然自去。

第十四章 “高扒皮”

    翌日晨早,大雨折腾了一整夜,终归停歇。

    川寒望眼欲穿才盼来莫道返回。

    莫道正用一根粗绳捆绑着院中的石缸,他朝身后赘着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包裹的百里川寒道:“这下你可安心了,那张大户的兄弟,昨夜给我整得好生痛快,保他们不敢再生是非。”

    原来莫道昨夜一去,竟直奔张府,点了那张大户熟睡中兄弟的睡穴,将其倒挂在横梁之上,往他怀抱里塞了那张大户狰狞可怖的人头,任他紧搂,更于其两条白净的大腿之处,血淋淋地刻了一行字:

    多行不义必自毙!尔此小儿作福作威,欺软怕硬,实令人好恨。但观情势颇轻,地府不予计较。他日若少要差池,必如乃兄,尽索汝魂魄,打入十八层地狱遭尽酷刑,来世沦为畜道,世世如斯循环,至到罪孽已了。

    本王念在乃母与吾有一寝之缘,不忍她断了尾后,才以显灵告诫,谨记谨记。

    落款处竟是“卞城王”。

    川寒听师父说得如此精彩,禁不住莞尔道:“一寝之缘?他老母你也要骂,这才是可恨。你也就那么一着罢了,尽将人倒挂。”笑声未出,面容竟又僵硬住,似乎想起了什么,独自黯然沉默。

    莫道看了他一眼,道:“你可是舍不得离开这地方?”

    川寒眺着一望无垠的海水,听着浪拍岸石的涛声,须臾间心灵顿然回复一片宁静,只轻叹道:“不是舍不得这地方,只是有些舍不得这地方的人罢了,天大地大,迟早也是要走,不能窝着小地方不挪……师父,咱们现在就走吧。”

    莫道搔头笑道:“好小子,不愧是我徒弟,当知是非轻重。”他看了川寒一眼,继道:“为师虽是对这情字极其淡薄,但酸秀才说的也有道理:懵懂之心最是美好,不啻为一笔不可或缺的财富。但若然固执去触碰,便要将当中不可言喻的美好化为现实的丑陋。将这朦朦胧胧的东西藏在心中也罢,往后回想尽是甘甜,岂非更妙?”

    川寒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是,师父。”

    莫道满意一笑,抚了抚他的脑袋,将捆好石缸的粗麻绳扣上双肩,与川寒并行,朝这方圆百里唯一出路走去。

    晨曦除除拉开了帷幕,又是一个绚丽多彩的早晨,带着清新降临人间。昨夜的雨水将山路刷洗得一尘不染,露出不少往日被泥土所掩埋的石块。

    师徒二人便是踏着这样的山石,缓步走着。身后炊烟渺渺,前方林海葱翠,柔顺的霞光,金灿灿地将一老一少二人全身沐浴,心中俱是说不尽的静谧与惬意。

    “师父,真没哪个婆娘看上过你?”川寒还在心念着方才莫道所说的话,忽地像是抓着了关键,开口问道。

    莫道瞪着眼斥道:“哪里的话?看你小子定是身痒了,说的尽是些不痛快的话儿,煞风景。你瞧为师貌比潘安,便知该有多少姐儿趋之若鹜。只是为师一心向道,这些繁琐麻烦的事儿不想去管罢了,若不然,嘿嘿,你现在也不知有多少师娘了……”

    川寒当真朝他仔细地瞧了瞧,故作沉思之状,道:“师父确是长相出众,那为何还是老光棍一条?我看十有.是这怪癖的性情所致,心肠狠毒,尽爱折磨人,这样的人要不得……”

    “你,你这百里寻花,可是吃了狗屎不成?难道个个都要学你,尽去人家寡妇门前惹草逗猫?”莫道骂起个不休。

    “万恶的老光棍,我何时有做过这等龌龊之事?如不道个一清二楚,我跟你恩断义绝,师徒也没得说。”川寒停下脚步,朝莫道吼道。

    莫道似乎未想到他这样激动,脚步顿了一顿,忽地失声哂道:“这只不过形容你小子浪荡罢了,你激动个什劳子。你不也捏造个不实,为师何时又爱折磨人、心肠毒辣了?”

    川寒腾出一只手,指着他,忿激道:“你还敢说没有?那乱七八糟的药儿,你根本不知有用没用,尽往我身上招呼,说什么胡乱一博,要是出了什么乱子,就算做鬼也不能放过你。”

    “我……为师不也是迫不得已,谁叫洛婧那老姑婆东躲西藏,老不见人影,我这才死马当活马医,放手一搏。这不显摆有效了么,急啥急?”莫道说着,伸手抚着颚下胡茬,又喃喃道:“人云‘十道九医’,看来也不无道理,医术这东西毕竟出于阴阳八卦,不过也就讲个阴阳均衡罢了,阳盛以阴降、阴极以阳制,什么狗屁‘洛神医’,也不过打着幌子骗钱的江湖郎中罢了,他日定拆了她招牌不可。”

    莫道说完,竟然得意非常,笑了出声。百里川寒却一时气窒,涨红了脸儿,那神态似是恨不得扒了莫道的皮。

    他恶狠狠地瞪了莫道一眼,又像是实在找不出可以解恨的话语来骂,重重哼了一声,扭头就走了。

    “寻花小子,走得慢些,这石缸可重得很呢。”莫道拢了拢麻绳,慌急朝前方招手呼喊道。

    这川寒反倒故意加快了步子,头也不回,气鼓鼓地道:“你要是嫌重,把这破石缸扔了便是,省得留下来折磨人。”

    “什么世道,还有天理?孙大过爷喽,唉……”莫道摇头苦叹,喃喃又道:“破石缸?你小子哪里知道,为了这烂石缸,可花了我六千两白花花银子呢。那打铁的老小子也应该改了名字,就唤高扒皮……”

    百里川寒也没想到这么快便可见着莫道口中那“高扒皮”。

    十日之后,川寒与莫道站在一间铁匠铺门前。所谓的“铺”,只是一间破屋子,地理位置也实在不理想,远离闹市不知几里,隐在偏巷当中,生意自然冷冷清清。

    一张被熏得发黑的望子随风飘拂着,却依稀可辨得出当中一个大大的“铁”字。门口处那高大的烘炉火力正旺,火舌乱舞,灼热凛然。然那拉着风箱的“高扒皮”却是连背影也是予人一种冰冷的感觉,教人一瞥,便如进严冬一般不禁生起寒意。

第十五章 同门师兄

    “高扒皮,你这老小子做的生意当真不老实,就这么个破缸,竟然要价上万两,经道爷我这些时日一番推敲,才顿觉受了骗。你快快退我那六千两来,这破缸我不要了!”莫道神情颇为激愤,“轰”的一声,重重将石缸往地上一放,对那“高扒皮”呼喝着道。

    “打完斋不要和尚了?对不住,老朽一向秉着‘货物出门,恕不退款’的信条,如不帮衬,你等请便。”那“高扒皮”语气一样冰冷,只稍抬了抬头,看了二人一眼,便又自顾自忙,推拉着那风箱,将炉火加旺“呼呼”作响。

    川寒这才将那“高扒皮”看得真切,瞧得他一时呆愣住了,心中实在找不出什么词语来形容眼前这人——老当益壮?不,应当拆开来解才恰当,老的乃面孔,壮的是躯干。

    只瞧面目,年数大概.十,巨眼狮鼻,大耳阔口,黑面上满布着纵横交错的皱纹,长相可谓奇丑无比。

    然其一张老迈丑陋的容貌,偏生了一副健硕身段,那臂膀粗壮得如一根石柱似的,肌肉如同块块硬铁,带着条条韧筋高高隆起,便是那些身强力壮的年轻小伙,怕也没这般好体魄。

    这等矛盾怪异的长相,一时使得川寒暗呼怪哉,心生好奇,禁不住目光不瞬地关注起他的一举一动。

    但见莫道像是斗败的猛兽一般,气急而怒,道:“好你个老小子,你要是不退银子,道爷我便一把火烧了你这破房子,看你怎么做生意。”

    “烧吧,别人怕你‘活钟馗’,老朽却不惧你半分,你要真敢动我这铺子一根茅草,我斌洪高三字就倒着来念。”那“高扒皮”巨目一瞪,将身立起,宛如一头雄狮。

    “看道爷敢不敢!”莫道面色一寒,竟真抬起右掌,一蓬烈焰倏地在他掌中跳跃起来。

    “高扒皮”盯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花师伯果然没说错,您老就是开不得半句玩笑,您看我高洪斌这三字不已倒着念了嘛,无趣,实在无趣。您要真烧了我这铺子,以后有什么破铜烂铁要修要补的,看您找谁去?”

    “人道你‘铁狮子’高洪斌如何胆大包天,这不让道爷我给唬住了?”莫道早敛功收掌,大笑了起来。

    “恭喜莫师伯,显然是收了个好徒弟,这下心情大为好转,竟会开起玩笑来。”“铁狮子”高洪斌作揖笑道,状甚恭谨。

    这一笑不打紧,却着实吓了旁人。川寒登时便瞧得浑体透寒。看他那挤出一道道密密麻麻的皱纹,嘴角几乎裂至耳根,这笑脸当真比不笑还难看百倍。

    川寒全副心神尽在那张丑脸之上,便连二人说些什么,也没特意去听。这会他正暗自嘀咕着:“真是比牛伯家那头老母猪还唬人。”他想起那头母猪亦是皱着脸,越发觉得二者当真有几分神似,不禁笑了出声。

    高洪斌扭头看了他一眼,川寒当下吃了一惊,以为那话给对方听去,忙低下头,掩住口,心中怯怯的。

    然高洪斌却朝莫道问道:“这就是那‘杀龙小子’?”

    莫道领首微笑,对川寒道:“寒儿,赶紧见过你高师兄。”

    川寒一听莫道的声音,才回过神来。然待他理清了这话中之意,冷不防又被吓了一跳:虽说师门之中,辈分是以按入门前后来列序,但纵如这高洪斌的师父入门最早,也不应有此差别,更何况他还是莫道师弟?这怎么看也不在理。

    莫道面容俊朗,似若在四十许间,俨然正当壮年;瞧那高洪斌发秃齿豁,沟壑纵横,便说是莫道爷辈都嫌老了,“师兄”二字如何叫得出口?

    高洪斌见川寒怔怔不语,像也知其所困惑,笑道:“看来小师弟也被莫师伯这副皮囊给蒙了,可知道你师父今年贵庚?”

    不听此言则好,一听更是云里雾里,川寒暗忖道:难不成比你还老?

    但见高洪斌“嘿嘿”一笑,打着手势向莫道问道:“师伯怕今年一百有七了罢?”

    莫道却只神秘笑着,伸出手,拇指与食指分开一比,作了个倒八字之状。

    川寒登时目瞪口僵,久不能言,心中震惊之情实是罄竹难书。他与莫道朝夕相处,足足半年之久,对方的一举一动、所作所为,俱都随性,哪有半分老道沉稳之状?再瞧这面容,若不是莫道亲口承认,便是有人用刀架着百里川寒脖子,他也断不会相信莫道真有这等岁数。

    须知人生七十古来稀,古时活到六七十岁的当属凤毛麟角,已然可尊为“长寿公”了。如北方某些地方风俗所致,这“长寿公”仙逝之后,他生前所触碰,或用过的东西,定给“洗劫”一空,皆被亲朋好友要去“沾点福气”,那抢不到的,恨不得连地板都给撬起来带走,可见稀罕。然听来也实在耐人寻味,甚叫人可笑可叹。

    跑题了,言归正传。

    呆滞了许久,待略微回缓了心神,川寒怪叫了起来:“那岂不成老妖精了?”

    莫道怒目一瞪,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斥道:“劣徒,你说谁是老妖精?”

    “不是老妖精是甚?人说五十知天命,你都一百多岁了,还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川寒嘟嘟囔囔着。

    莫道斜眼朝他一瞥,道:“好了,长幼有序尊卑有别,你入师门最晚,还不给师兄行礼,日后还得多多倚仗这老小子哩。”

    生人面前,川寒也不敢有忤,朝着那高洪斌恭恭敬敬、正正规规地一揖到地,朗声道:“川寒见过高师兄。”

    高洪斌朗笑着扶起了川寒,道:“小师弟无须多礼,师兄为人最为豁达洒脱,那凡俗礼数,咱不来也罢。”

    川寒却自个在心中嘀咕:这等容貌,又经他这么一笑,要有哪家小孩儿夜哭,用来震慑定当神妙。

    “得了,你老小子赶紧算算那口破石缸还能退几个子儿,道爷我最近囊中羞涩,现下又多了个拖油瓶,日子当真艰辛,你还是给退些酒钱来给道爷治治肚子里那条酒虫罢。”莫道亦是像受不了高洪斌那副“尊容”,不耐烦地说道。

    高洪斌当即摆出了一副苦瓜脸,道:“莫师伯存心是想砸了师侄这饭碗不成?”

    “我怎么就砸你饭碗了?少了道爷我这等大客户,你就跟你那色鬼师父喝西北风去。”

    “您还说不是存心为难?您且想想,要是嫁给您个黄花大闺女,任您糟蹋了半年之久,难道还要您丈母娘退还你聘金不成?”

    莫道大骂道:“真是‘名师出高徒’,你这龌龊小儿,讲得下流无耻,跟你那老色鬼师父如出一辙。少啰哩啰嗦的,赶紧验验你那‘闺女’去,瞧瞧是不是‘原封未动’。”

    高洪斌又是狡谲一笑道:“便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师侄也只能退您一半的银子,此乃行规也。”

    莫道横眉怒眼,道:“好哇,果然是雁过拔毛的奸商,好你个老小子……折半便是三千两,反正来日也用不着了,算道爷倒了八辈子的霉才碰着你这么个主儿,拿银票来!少一个子儿,我真烧了你这破屋子,还有,不是‘永安钱庄’的票儿,道爷我绝不认账。”

    “您老莫恼莫急,待师侄验验我这‘闺女’先……”高洪斌嬉皮笑脸道着,已然负手弓腰,闲步绕那石缸走着瞧着。

第十六章 毕方神鼎

    一圈未绕完,但见他那闲淡的笑意便没了,神态越发凝重,眼露不可置信之色。

    终于,他停下了脚。

    “你小子又故弄玄虚不是?”莫道骂道。

    然那高洪斌故作未闻,目光始终没从石缸之上微移,喃喃自语道:“这没道理……”说着伸出一只巨掌,按在石缸口沿上。

    当下,他面色遽变,犹如猪肝,手掌连续换了好几个地方,聚精会神,好似号脉一般。

    “这半年以来,俱是小师弟一人在用?无何差漏?”他此时脸色已不是用震惊二字便可形容得完,那是如见了鬼一般,连问着莫道的声音都仿佛在颤抖。

    莫道说:“你这奸商又在打着什么鬼主意?莫想要赖账才好。会有什么差漏?不是那小子在用,难不成我与哪个姐儿在这破石缸里头鸳鸯戏水了……”

    他口中虽在调侃取笑,但面色亦作略变,忖道:“这老小子平日虽然少有正经,但一身莫测的本领,凡事滴水不漏,少有使之动容之事,难道真有什么变数?”边想着,边举步靠了过去。

    川寒瞧得那二人形态有异,当下亦是起了好奇之心,迈着步子走了过来。就站到那身材魁梧的高洪斌左肋下边,独目转个不休,却是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高洪斌侧目看着他,紧皱眉头道:“不可能,绝无此等怪事……”

    莫道呼喝道:“你这老小子唠唠叨叨个啥?”

    高洪斌再无适才言笑间那般轻松神态,当真如一名睿智的老者,正色道:“师伯以内功勘探一番,自然明了。”

    莫道闻言,半信半疑,却也抖了抖长袖,以掌轻按在石缸之上。未几,他忽地惊呼起来,道:“难不成被哪个贼子来了个偷梁换柱?”他神色张惶地说着,不住四周围细细察看个不止,须臾间又摇头否定自己所猜测——

    以他的武艺修为,便是江湖上盗名最甚的“千手魔”也不可能在眼皮底下,将这庞然大物换走。

    那究竟是为何因,何以这般异样?

    但闻高洪斌也道:“绝不可能!相传,此鼎乃火木神君毕方所造,然当中苦涩难懂的玄书却为黄帝姬轩辕亲手所题,为记叙泰山聚集鬼神一事。

    书体的实临、意临、笔锋、笔势、神意,俱无一不是大圆满,妙迹永绝,便是东晋书圣再世,也未必有此神能,岂是凡手可以临摹?我方才已然细检过了,这鼎定是‘毕方神鼎’不假。”

    莫道越发不解:“毕方神鼎”,唐末时出土于东岳泰山之巅,当有镇抑阴煞之灵效。具敛东方初阳烈焰之神能,日继一日,正如薪火添木,阳气源源不断,万载不以枯竭,故以火木神君“毕方”为名。

    可,他方才以内气融入相试,却毫无一丝灵动,俨然死物一具。

    “数十年前,色老鬼着了‘逆乾门’门下好手‘卜郎中’那厮的道儿,不慎被拍了七掌‘大罗索魂手’,身受阴邪侵体,危在旦夕,当时便连气血皆被冻结成冰,本心全失,极其凶戾。随后老头子将他置入此鼎当中,九九八十一日乃出,阳气大盛,阴邪尽除,内功更是大有进长。我随之去察这鼎,却照旧如初,未动那阳火一分一厘,可见神奇!

    我坚信这神物绝无枯竭之理,是以这些时日才不去查究,未想竟已变得这般,只如顽石一尊了……当是怪事。”莫道喃喃自语。

    高洪斌亦是苦脸沉思,显然二人俱是疑惑之极,当是搜肠刮肚,百思不得其解。随即,二人竟不约而同般将目光齐齐移到川寒身上,定定看了许久。

    川寒适才听着这二人如讲天书一般,端的不知其所云来,好生混淆。这会又见二人目光诡异,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瞧,心中甚感不悦,禁不住叫了起来:“不就是个破缸吗,至于这般装神弄鬼么?说什么六千两,便是六文钱,我还拿来买串冰糖葫芦解解馋,也不舍得去换这破缸。”

    然而那二人还是那般模样,略微不变,瞧得川寒心底直发毛,怯意徒生,压低了声音才又试探般问道:“你,你该不会是怀疑我平日将它踹坏了吧?鬼知道它这般不经用,我身上六文钱也没得,可赔不起……”

    这般时光相处,他岂有不知莫道乃“铁公鸡”一名之理,极有可能会藉此向他索赔,是以他才惊慌失措起来。

    然而莫道今日却是反常至极,只将他一把拉拢到身旁,目露关切地问道:“寒儿,你可觉得哪里不适?”

    川寒口中怯怯:“没有啊,没什么大碍……”可心中却暗忖:没有才是见了鬼,以往动不动就往死里整,这下我闯了大祸,你却一不打二不骂的,才当真叫我浑不自在。

    莫道抚头摸额地瞅了他好一阵,才问向那高洪斌:“洪斌,这鬼玩意儿究竟怎么一回事?”

    那高洪斌搔着头叹气道:“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寻思应当不会是这神鼎出了啥漏子,毕竟非凡俗之物,哪有轻易损坏之理?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这鼎原主乃师父他老人家,他又曾亲身体验了一把这神鼎之灵效,若想知何由,必需待他老人家回来问个究竟不可……”

    川寒这才长出一口气。莫道也是轻叹了口气,俯首看着他喃喃道:“看来只能如此了,望是喜不是忧……”他说着又问高洪斌:“对了,你那老色鬼师父那事儿尚未办好么?”

    “唉,他老人家哪有师伯您这么好运气,川寒师弟当初选了武艺一项,当是气得他老人家捶胸顿足,说您定是加以威胁利诱,才将小师弟拐骗了去。”

    “去他个大头鬼,道爷有他那色鬼想得那般龌龊么?”

    “莫师伯人称‘活钟馗’,处事公道、光明磊落,有哪个不知?师父也是嫌太奔波,气极了才会有这等说法……唉,只怪师侄生来拙钝,底子不好,无可为师父担忧。”

    “你个老小子要是拙钝,那些江湖武夫岂非个个要自称草包?送命在‘铁狮子’的一双‘巨灵神锤’之下的,少说也有千儿八百。”

    “师伯莫要取笑,正所谓好汉不提当年勇,只叹岁月不饶人,师侄现在便连拎起来都觉吃力。人老力不从心,看来也是时候该收个徒儿作伴,归土之日,任他继承我这双‘家当’,望能为师公尽点儿心意……”

    莫道当即敛了笑意,正经八板地道:“你万万不可动这心思,要知老头子初衷是甚?他几乎倾尽所能,费了近乎百年的时光,才将那几十件奇兵收回、毁掉,以换得天下一时太平。

    你那时尚且年幼,没能目睹山阳巨野一战那修罗场,当中惨烈,便连回想也令人战粟。这‘巨灵神锤’威力无匹,若是择徒不慎,落入个心术不正之徒手中,到时为了一己之利,免不了危害一方无辜百姓,后果将不堪设想。”

    “师伯训的极是,师侄谨记在心。”高洪斌语气幽幽,将目光转向川寒,颇具落寞神态。

    莫道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才笑道:“你小子也无须吁长叹短,专心随你师父习那‘龙鱼心经’,定可延年益寿,指不定比你现下要收的徒弟还要长寿哩。”

    他也看了看川寒,续而叹道:“你当收个徒儿那般轻巧?瞧这短短半年来,为这小子折腾得少不了短命个十年八年。”

    川寒听着那二人扯东扯西的,玄之又玄,听又听不明了,生人当前,他又不好开口询问,心中直呼无趣,本就暗自生起闷气来。

    这会听莫道说起“折腾”二字,他当即两腮鼓鼓地瞪了师父一眼,低声嘟囔着:也不知是哪个折腾哪个?老妖精,黑心鬼!他说着竟自走开了,去了几步远,不时叩下烘炉,不时掂掂风箱,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那二人看着他,随之相视了一下,都摇头苦笑起来。

    高洪斌对莫道问道:“杀龙阴邪可是镇抑住了?”

    莫道苦笑答道:“算是暂时抑住,却也花了我半年时光,餐风饮露、露宿荒野,说不完的凄凉艰辛,唉,若不是你师公交代,定要为六柄神兵觅个主儿,望以这六柄神兵之威,可平息这场武林浩劫,我才不想领这等活罪来受。

    说到底,老头子还是偏心,只令我等师兄弟抛头露面,四处择徒。洛婧那老姑婆却乐得逍遥自在,云游四海……”莫道说到此处,越发不悦,接着道:“要是找得到她影踪,也不至于费我半年时光,端的还是个未知之数,日夜不安。幸在眼下算是奏了效果,暂时无须良驹骑成瘦驴……”

    高洪斌道:“师伯也毋须有怨,便当是给小师弟先来一场磨练。”

    莫道望向川寒,嘴角忽然挂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略显邪气地道:“磨练?这等脚程不过如饭后消遣罢了。”

    莫道刚说完像又换了一副嘴脸,边朝着川寒走去,边笑着高呼道:“寒儿,为师今日先行给你上一课,叫你见识一下什么叫锻炼。正所谓玉不琢不成器,铁不锻不成钢,这炼兵之术嘛,为师也是略懂一二的……”

    高洪斌看着他背影,不禁苦笑道:“你们几个除了身怀一身绝世奇技,更有一手整人的好手段,直叫我们这些当徒弟的吃尽苦头。”他仿佛忆起当初拜师那段光景,禁不住微微打了个冷颤,带着同情的目光看向川寒。

第十七章 命星改轨

    当夜,那高洪斌招待得确够孝敬,尽是好菜好酒,莫道如饿鬼投胎一般,筷箸未曾放停,酒杯未以干过。一夜未眠,与那高洪斌推杯换盏以至天亮,皆似在打听些什么。

    川寒得了莫道许允,起初还乐滋滋地饮着酒儿,但听那二人话讲得神神道道,心中不禁胡思乱猜起来,然而却是越想越乱,越是理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觉头晕脑胀,糊糊涂涂,便找个床榻睡了去。

    第二日一早,师徒二人便在门口处与那高洪斌道了别。

    临走前,莫道与高洪斌说道:“待你那色鬼师父回来查究个彻底,那鼎若是无损无伤,切记退我三千两银子。若想赖账,嘿嘿,道爷我这一肚子墨水可不会白白浪费,少不了将这事分作九大章三十六回合,就在这附近桥头设摊开讲,说上个把月,看他还如何挂得住老脸在此谋生。”

    高洪斌将一匹高头大马的缰绳递给莫道,苦笑道:“师侄记下了。路途尚远,您与小师弟早些赶路,等师父回来,自可回师门长聚。”

    马乃白龙驹,但见它全无杂毛,龙吻狮目,鼻里喷气,四蹄踢踏,端的神骏非常。川寒虽无长见,但见马之神采奕奕,不禁喝一声彩。高洪斌巨掌扶着他双肩,如拎猫儿一般,只像轻轻一提,川寒便坐到了马背之上了,又使得他一阵惊异不已。

    莫道随之翻身跨了上来,抚了抚马头鬃毛,道:“老伙计,许久不见了。”说完甩袖袍,缰绳一抖,叫道:“抓紧了!”

    川寒应得一声,从身后抱住他的腰。那马嘶鸣一声,俩师徒纵马直穿高州城。

    飞奔间,高屋朱墙,名铺华店风卷般倒退。百里川寒年幼便已成孤,装疯卖傻受尽冷眼,吃的是人家残羹剩饭来施舍,睡的乃“天当被地为床”的冰冷街头,过得连牲口也不如。

    瞧着眼前这番繁华光景,真是人情疏淡,世事荒谬,谁料得到能有今日?

    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命星从此改轨,尽管莫道出现在他眼前那一刻就已看到征兆了。

    再看莫道,骑在马上竟似兴致极好,只听他悠声长吟道:“时人见子多落魄,共笑狂歌非远图,忽然遣跃紫骝马,还是昂然一丈夫……”

    川寒书读不多,听不太明了词义,但隐然间甚觉应景,一时间心潮奔涌,难以自抑,悲喜交幻,不能稍持,早感鼻腔酸楚,眼角湿润。

    但闻莫道头也不回又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川寒目中浊泪不觉涌出,举袖轻拭间,便觉斗转星移,愁云洞开,心也飘飞高翔,顿生豪情万丈,如在九天之上,太虚之境。心头悲苦、惆怅,尽留在这高州府城之中,誓要日后造出一番成就来!

    白龙驹果然神骏,奔驰百里,仅过一个时辰之计,师徒二人便已踏在了雷州渡口的闹市之中。川寒望着面前碧海青天,奇道:“师父,可是要雇船出海?”

    莫道答道:“是要出海,但无须雇船。”

    川寒不解暗忖道:不坐船如何出海?难不成踏浪飞渡?师父莫不是给马颠得糊涂了?

    莫道也不加以解释,牵着马,领着川寒,找了一间酒肆,要了几道与往日伙食相比,甚算丰盛的小菜。便悠然地饮起酒来。

    见川寒嘀嘀咕咕地说着:老妖精,装神秘,有事儿尽说一半留一半,吊人胃口。

    莫道把脚往身旁空凳一架,笑道:“我与你寻花小子交代个啥,谁是师父来着?”

    川寒也不示弱,横起眉来叫道:“师父?你可教过我这徒弟的一招半式?叫我如何服你?”

    “哟,叫起板来了?你想学武还不轻巧,待回到‘老家’,怕你跪着求饶还来不及哩。到时可不是我这般好易与,那帮老鬼少不了花样百出,将你折磨得不似人样。”

    川寒听莫道如此说着,心中不惧反喜,已知心愿便在不久可以得偿,当下便收敛了起来,眨着眼问道:“师父,咱们是不是要回师门了?咱师门是不是名动江湖,名头大得很?”

    莫道抿了口酒,瞥了他一眼,幽幽道:“名动江湖?你小子懂得什么叫做江湖?待你真懂了这二字,为师便就安心咯……”

    川寒不屑道:“不说拉倒,咱师门定是出名得很,要不然像高师兄那样的好汉子也不会拜入门下。”

    莫道像是埋怨他不听要点,颇有愠色地瞪了他一眼,斥责道:“你小子唠唠叨叨像个长舌之妇一般。我与你实话实说,你师公一生最恨嗜酒之人,回到了师门,你切记莫要再如以往一般,偷偷把酒当水饮。若被逮着了,难免累我也跟着受罪。咱师徒俩今朝有酒今朝醉,闲话还是少说一些好,你端的不解,回到师门自然便知。”说完竟将酒壶推到他面前。

    川寒讶异顿生:师公尚在人世?师父都已一百零八了,那师公没死该是多大岁数?他心念着,却也怕莫道嫌他唠叨,不再话语,举壶就饮。“咕噜”几声,一壶烧喉的“烧刀子”便见了底。

    邻桌目光诧异,沉声议论着:瞧那当师父的,绝非什么好人,徒弟才这般年纪,竟教他贪杯,看那酒量便知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这可是误人子弟呐。

    川寒“嘿嘿”一笑,似在幸灾乐祸。莫道瞅了他一眼,毫无理睬,又抬手叫来一壶酒,自斟自饮起来。

    待二人酒足饭饱,日头也已西沉,街道两旁,各式店铺门前,盏盏霓虹彩灯渐趋亮起,夜色竟也撩人心醉。

    莫道却像无心赏阅,牵着马,马背驮着昏昏沉沉酒醉的徒儿,反离渡口市集而行,专拣着深巷幽径而走。他脚步歪歪倒倒,显然也有了几分醉意,嘴里走调哼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川寒似若梦呓般接应道。

    莫道回头看了他一眼,摇头笑骂道:“罗隐与太白倘若还在人世,怕也被你小子气得活活倒进棺材里不可。不过,倒也对得工整,对得合理,哈哈……好你个混小子,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笑声中竟带丝丝寂寥,一抹悲戚愁苦之色恍然间漫上眉宇。

第十八章 幽冥岛

    二人一马,举步轻移,不觉间,市集灯火已如星芒,遥在数里,身前尽是莽莽丛林,一派荒凉景象。

    莫道解开马嘴缰绳,将鼾声微作的川寒背负起来,拍了拍马背,道:“老伙计,有劳了。尽管逍遥去,他日若要劳烦,自来相请,好生自重。”

    骏马显是有灵性,人立而起,长嘶一声,四蹄便就交替奔突起来,转眼已入密林。莫道略作一顿,背着川寒,借着月色,施展开极俊的轻功飞腾而去。

    这飞檐走壁之术大显神通,离地五六丈,或轻点叶尖,或一蹭旁石,飒然飞驰,略有顿饭之时,竟去十余里。

    忽闻得“嗷呜”一阵狼嚎骤起,莫道将身一纵,飘然落地。此处青山重重连为一体,宛如一条弯曲回旋扭转的巨龙,岩壁千姿百态,怪石嶙峋,形状万千。山峰气势壮丽,峻峭石壁,陡得如巨斧所劈过一般,昂首仰视,真使人感慨万千。

    莫道左右环顾,缓行又去二里余地,猛见削壁奇峰上,一柱银龙瀑布似从天而降,直插入地,声势壮大,轰隆聒噪,真可谓之:“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

    瀑布毗邻,但见光滑陡直的石壁中间,徒然凿开一条石梯,级级整齐,通往幽暗之处。

    莫道踏步前去。突然之间,石梯黑暗之处,奇迹般出现一点灯光,有如明星,眩人眼目,碧磷磷犹如鬼火一般,使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森之感油然而生。

    莫道止住脚步,朝灯火之处呼道:“上天无门,唯下幽冥。”话音未落,齐刷刷亮起数十盏灯光,霍然通明,照出一条围圆一丈有余的通道——竟是山腹之中的一条浑然天成的秘道。

    当下便见洞壁一旁立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妪,弓身驼背,看不清面目,只教人感觉苍老无比,似乎比那高洪斌还年长了几十载。她手持一把挂着灯笼的鬼脸拐杖,背对莫道。

    “有劳孟婆老奶。”莫道甚显恭敬道。

    “莫老爷请随老身来。”声音沉闷得仿佛来自九幽一般,老妪头也不抬,便已缓慢地在前方引路。几经转折,后方火光渐渐敛去,再度投身于黑暗之中,只有老妪拐杖上灯笼的微光,隐隐约约照在面前水道上。

    灯火太弱,看不出水道宽广几何,只觉水面平静无波,几乎死水一潭,却经微光引照,近处微有水纹起伏,又仿佛有着千万条银蛇在缓缓蠕动。

    水道一旁,立着块石碑,顶上置放着碗淡黄清汤,石碑上深深凿着“奈何桥”三字,却并无筑桥,只有一桅白布帆的小舟,乍一看,仿佛刚刚设立的灵堂,教人不禁生起阴森诡异之感。

    老妪语气亦是森然,却又显得恭谨地问道:“莫老爷,今夜风大浪大,少爷可经受得住?”

    莫道回首看了川寒一眼,微笑道:“无妨,这小子已被我灌醉了。”

    老妪道:“为防万一醒来受苦,还是任少爷饮碗‘孟婆汤’才好。”

    莫道领首道:“也好,免得晕浪呕吐,污了船还得累我清洗。”

    一碗淡黄清汤便递向百里川寒嘴边。

    川寒本未太醉,只是稍略上了头,又加上路途奔波,少有疲累,懒得行走,才以诈睡。一路上景色人物,皆在他耳目之中。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真如梦境,尽是诡异神秘,令他咋舌不已。

    这会正欲去抵抗那碗不知是否穿肠毒药的汤水,但闻碗中香气袭人,仿似置身百花丛中。又觉目眩神移,口干舌燥,不觉间竟一饮而尽。

    少顷,昏昏噩噩,眼前幻影重重,便就晕倒了过去……

    苏醒过来时,睁眼一瞧,艳阳普照,正值日中。耳际边响起“哗哗”的浪拍石岸的声响,“到了?”川寒乍然跳了起来,由船舱里钻出,又跳上一座褐石筑成的码头上。

    那老妪驼着背,早在一旁候着。

    川寒挑着个大石,跃上去极目远眺,面前是苍茫茫的大海,周围群岛环拱,所处之地正是座圆形小岛,真如繁星傍月一般。

    然而,川寒所处的这岛上,似乎并无来此过程般神秘,所有秘密仿佛一眼就可以看透——奇花异卉虽多,但岛上却无可碍目者,放眼望去,几无余物。更显得岛心那拱兽口大张的巨门醒目之极。

    巨门由藏青石垒成,表面遍布着一种奇异的纹理,宛如层层绽开了的漩涡。形状似若一头蹲守的狴犴,双目乃两颗奇大如盘的宝石所镶,碧绿透着幽光;入口横竖足有一丈之余,上下四柱尖利獠牙,黝黑似铁,硬实如钢。当如活了过来一般,看去十分狰狞,仿佛虎视眈眈,择人而噬。

    一块光滑玉石悬在顶端,纹理细腻,洁白如雪,其上凿着“幽冥岛”三个游龙惊云的字样,使人顿生一种古远而神秘的感觉。

    一阵雾气蒸腾而来,群岛与巨门霎时都显得有些飘渺。这时莫道也已在码头上伸了个懒腰,说道:“你小子莫不是前生为猴,攀高蹿低的,当心闪了腰骨。”

    川寒却只顾张望不休,无心拌嘴斗恶,如闯入了一片遍埋宝藏之地,前路尽是未知惊喜,端得心头突突疾跳。

    “笃,笃,笃”的声音响起,老妪杵着拐杖,敲点着码头硬石地板,未曾回头瞧他二人一眼,就已缓缓朝着巨门走去,步伐看似沉重无比。当走到细沙遍布的沙滩上时,却连细尘也是一片不起,当见轻功之超绝,似乎比莫道更胜几分。

    莫道忽地笑骂道:“愣着作甚,到家了。”

    接着,川寒便懵懵懂懂地紧随在那二人身后。不时便走入巨兽一般的门内。

    门内地势愈下,只去数步,黑暗便将一切光亮吞噬。这时,老妪拐杖上的灯笼似有感应一般亮起,只见一扇重愈万斤的石门便横在眼前。

    三人几乎同时止步,又过了片刻,老妪突然伸手往石壁一处按下,当即一阵微微的震动自脚下传来。

    隐隐然间,黑暗之中仿佛长出了无数只长臂,扭曲着缓缓伸向石门。老妪微微仰起了头,似乎叹了口气,望向莫道。

    她身后的莫道脸上亦是一阵苦涩之态,似有无奈。

    突然,一阵轰隆巨响,石门瞬时洞开,一道七彩光晕从石门的那头耀眼射来。

    石门之内居然尚有一条光灿灿的通道,直通内里。

    只听老妪道:“莫老爷,老身便就送到这处了,你千万莫要惹恼恩公,恶言恶语,多说无益。”

    莫道躬身行礼,道:“多谢孟婆老奶,莫道谨记就是。”

    目送那孟婆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莫道才领着川寒步步朝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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