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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十章 去接她

    宁缺进了皇宫便没有再出来,即便是朝小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所以当他收到来自书院的邀请后,以为可以知道答安。

    在山道云雾畔,一个模样清俊可爱的小书童在等着,见他们到来,礼貌地行礼,然后说道:“朝先生,请这边请。”

    走进云雾再出来时,便到了书院后山的崖坪之上,朝小树看着如画般的美景,心生感慨,当年如果不是陛下需要他,他肯定会报考书院,说不定有机会成为二层楼的学生,现在便是此间的一人。

    第一次来到书院后山的唐人都会有些紧张,朝小树稍好些,随他一同前来的陈七则是很难控制自已的情绪,再也没有平日智珠在握的感觉。

    听着瀑布入潭的声响,小书童把二人带到小院,君陌正在院中等他们,三人见过礼后,君陌把一封卷宗递给他们,说道:“书院做了份计划,我们自已看不出来什么问题,所以需要你们的眼光。”

    朝小树接过卷宗打开。陈七在旁有些不解,心想书院诸位先生都是绝顶聪慧之人,哪里还需要自己这些人来评价。

    君陌知道他的想法,说道:“书院杀人倒是杀过不少,但往往都是遇着便杀了,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陈七听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顿时感觉肩上的压力有些沉重,难免也有些骄傲,心想难怪朝二哥会带着自已随行。

    朝二哥看完卷宗,递给陈七,然后望向君陌神情凝重说道:“宁缺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也和这个计划有关?”

    君陌说道:“他要做的事情,没有写在卷宗上面,但却是最关键的一点。”

    陈七看着卷宗,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做为鱼龙帮的智囊,对阴谋诡计并不陌生,他这辈子也设过很多局,比如当年春风亭雨夜那场局便出自他的谋划,然而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已居然有机会参与到这样一项计划中来,要知道那两个目标对以往的他来说和神仙都没有任何区别。

    这份卷宗上的计划,初步构思出自书院四师兄范悦和宁缺,然后由大师兄亲自拟定,如果单从理论逻辑上进行推敲,看不出任何问题,但此事干系实在是太过重大,书院又缺乏这方面的经验,所以才会借重鱼龙帮。

    陈七紧紧握着卷宗,看了很长时间,强行压抑着兴奋与紧张,大脑快速地运转,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才抬起头来。

    “这个局布的非常好,只是需要进行一些细节方面的修饰,给我一夜的时间,我便可以补全,相信那两个人就算真是神仙,也看不出来。”

    他看着君陌说道:“只是有个最关键的问题,到哪里去找合适的执行者?敢动手的必然非凡,普通人没有那个胆量。”

    君陌说道:“听闻观主进长安那天,有千万人热血沸腾,护在小师弟身前,我想要找到这样一个人并不困难。实在不行,便让书院新收的两个弟子去,他们都还没有正式开始修行,正好符合条件。”

    “那天我也在朱雀大道上。”陈七摇头说道:“当时的普通人凭的是一时之勇,现在则是谋定而后动,完全是两种概念。”

    朝小树一直没有怎么说话,忽然开口说道:“还有一种方法。”

    此言一出,君陌和陈七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陈七毫不犹豫做出了最坚决的反对,君陌则是静静地看着他。

    朝小树微笑说道:“此生没有能够进入书院学习,自然是极大的遗憾,但这些年在市井里厮混也还是有些好处,扮人便能像人,扮鬼我便是鬼。”

    ……

    ……

    “你那马现在还爱喝大碴子粥吗?”

    杨二喜把盛着腊猪蹄的盆子,推到桌子对面,示意宁缺和王景略不要客气,然后又提起酒壶把二人身前的酒碗斟满。

    宁缺想起前些天看到的那些馊粥,笑着说道:“不知道它现在还爱不爱喝,但那头憨货倒是没有忘记这件事情。”

    杨二喜啃了口猪蹄,灌下半碗酒,摸着肚子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然后看着他提醒道:“现在局势不好,路上还是小心些。”

    宁缺说道:“东疆都已经太平了,南边应该也没什么事儿。”

    杨二喜嗤笑一声,说道:“东疆的太平是老子们打出来的,南边清河郡里那些混帐东西就没挨过揍,哪里可能那么老实?”

    宁缺微微挑眉,说道:“记得大前年你说早就退伍了。”

    杨二喜拍着油乎乎的胸膛,得意说道:“没瞧出来吧?我去做了义勇军,刷漆我是县里最好的,打仗可也不赖。”

    宁缺看着这个唐国乡间随处可见的农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王景略进院之后,一直在埋头吃肉喝酒。他不明白宁缺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农夫,还要在这里停留,直到听到这句话……

    他抬起头来,双手捧起酒碗送到杨二喜身前,正色说道:“佩服。”

    杨二喜端起酒碗,和他随意碰了碰,便把剩的半碗酒干了,说道:“和那些死了的家伙比起来,我有什么好佩服的。”

    宁缺这才注意到他眉间多了一道伤痕。

    杨二喜指着那处,笑着说道:“我运气真的极好,被那些蛮子砍过几刀,都没伤着要害,脸上这口子也藏在眉毛里,居然没破相。”

    宁缺没有多说什么,端起酒碗再敬。

    杨二喜提起酒壶,发现酒已经空了,朝着窗外喊道:“再去村头打壶酒回来,对了,把腊猪蹄再砍一个。”

    “在东疆的时候,就想吃家里的腊猪蹄。”

    杨二喜看着宁缺和王景略,感慨万分说道:“你说咱们去拼命做什么?还不是为了家里的老婆孩子,为了有口香喷喷的肉吃。”

    便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他妻子的埋怨声:“天天就只晓得吃酒吃肉,见着人便请,也不怕把家里的钱都吃光了。”

    这声音不高不低,不会让院子外的人听见,但绝对会让坐在桌旁吃肉的两个人听见,王景略有些不安,宁缺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

    杨二喜觉得好生窘迫,一怒拍桌,喊道:“叨逼叨逼什么呢?老子回家了想吃块肉喝碗酒都不成?你是不是不想我回来?”

    院子里顿时安静,然后响起女人的哭泣声。

    杨二喜愈发觉得丢脸,吼道:“哭哭哭,就只晓得哭!不在家你哭,回来了你还哭!老子在东疆玩命,立的是军功,换了二百两银子,还不能吃几顿肉了?还有,晚上你要再敢把老爹碗里的肉挑给儿子,仔细我揍你!”

    女人的哭声停了,她开始剁猪蹄,一面剁一面骂那个没良心的。

    宁缺看着他小心翼翼问道:“真揍啊?”

    杨二喜说道:“女人嘛,不揍哪里听话?”

    宁缺问道:“不怕她去县衙告你?”

    杨二喜神情有些尴尬,说道:“气势,这是气势懂不懂?”

    宁缺想着此番南去西陵的目的,觉得学到了一些什么。

    酒足饭饱,便要告别。

    杨二喜把他们送到磨坊前,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想来不是普通人,也不知道你们要去做什么事,如果要去杀人替我多杀几个。”

    如果不是喝了太多酒,杨二喜绝对不会说出这句话。

    宁缺微笑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杨二喜说道:“咱们就大前年见过一面,如果不是记得你那头喝光我一盆大碴子粥的黑马,我早忘了你这个人,普通人咋养得起那样式的马?”

    宁缺问道:“又怎么看出来我们是要去杀人?”

    杨二喜问道:“你们是唐人。”

    宁缺说道:“然后?”

    杨二喜理所当然说道:“这时候咱唐人去清河,不去杀人难道还能做啥?”

    便在这时,一对姐弟从道路那边跑了过来。

    杨二喜蹲下身子把姐弟抱了起来,看着宁缺炫耀说道:“我女儿,我崽儿,咋样?不错吧?学堂里前几名。”

    宁缺说道:“我没孩子,你在这儿得意什么。”

    杨二喜说道:“你娶了媳妇儿没?”

    宁缺点头说道:“娶了,你见过的。”

    杨二喜说道:“就是那个爱喝酒的小姑娘?”

    宁缺笑着说道:“现在她应该不爱喝了。”

    杨二喜说道:“都三年了,咋还没动静呢?”

    宁缺说道:“我可没问题,估计她有些问题。”

    杨二喜不悦说道:“我就不爱听这种话,大老爷们,咋把什么事儿都往女人身上推,有问题就想办法解决问题,少埋怨。”

    宁缺认真说道:“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杨二喜怀里的女儿,看着这两个陌生人,好奇问道:“爹,他们是谁?”

    “爹的朋友,长安来的。”

    杨二喜得意说道,意思是爹确实有长安城的朋友,以前可没骗你。

    女儿看着宁缺,眼睛骨碌碌转着,问道:“你要去哪儿?”

    宁缺说道:“我要去南边。”

    女儿好奇问道:“你去南边做什么呢?”

    宁缺笑着说道:“去接媳妇儿。”

    女儿高兴说道:“新娘子漂亮吗?”

    宁缺想了想说道:“真谈不上漂亮。”

    女儿认真说道:“就算不漂亮,你也不能不要她啊。”

    宁缺看着她认真说道:“当然。”

    ……

    ……

    (宁缺开始这段伟大的接媳妇之旅了,最后对话大家如果有印象,就还记得上卷里的那一章,杨二喜和他儿女的那段对话,是将夜里,我自已最喜欢的,我每每写到杨二喜一家的时候,我就止不住的高兴,我骨子里果然还是喜欢乡土文学的,从映秀十年事开始,一直到现在,十年时间了,哦呜。

    另外经过笑笑提醒,才发现第八章写的是心静地自偏,当时脑子里总想着要让宁缺静心,想了想确实不妥,决定修改,这不能算是学养问题啊,请明鉴……

    然后,我这个月真地本来想发发疯写三十万,但人真的老了,看来是没希望了,还是会力争多写点写好点,今天就一章,明天两章,后天三章,努力不欠。)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十三章 前事如尘

    宁缺用符在破庙里设了道结界,不担心殿前的声音传到殿后,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很注意说话的声音,不想让那名盲僧听见。

    观海僧叹息说道:“当年他被逐出长安城,一直在世间颠沛流离,虽然境界仍在,只是双眼不能视物,自然过的有些辛苦。前年时,他流浪到瓦山,被寺中僧人发现,从那之后便一直在烂柯寺里随我清修。”

    宁缺看着殿后,心想那名淫僧的生父在西荒被自已杀死,悬空寺早已把他逐出,自然再不会理会他的死活,这些年在人间流浪,想必过的很是惨淡,但他只是想想,却生不出没有任何同情心。

    “辛苦师兄了。”他看着观海僧说道,“要你说那些故事真是不好意思。”

    观海僧叹息说道:“虽说他当年犯下不少罪行,但双眼已瞎,在寺中与世无争,何必还要把他拖进红尘里受折磨?”

    宁缺说道:“如果他真的心无尘埃,又怎会随你离开瓦山?”

    观海僧看着他说道:“我能明白唐人的感受,只是既然想要做些什么,何必假托他人?真是何苦来哉?”

    宁缺说道:“不错,辛苦师兄带他过来,确实没有什么意义,只是借口。书院不想给道门发难的借口,而我需要一个借口说服自已做些事情。”

    观海僧感慨说道:“当年老师也看不出你将来究竟会走到哪条道路上,如今看来,我不免有些担忧。”

    宁缺说道:“大师入的是歧山,又怎会想不到我会走上歧路?”

    ……

    ……

    趁着夜色,宁缺走进阳州城。他来到城守府外,看着伸出院墙的丛丛青竹,沉默稍许,双膝微屈再起,便跃到了墙头,闪电般伸出右手,握住并不光滑的竹子,像块薄布般轻幽无声地滑落到府内。

    王景略此时已经离开,大概正在富春江畔做着准备,进入城守府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没有施符,也没有握刀,只是凭着不可思议的身体力量和强度,便轻而易举地进入城守府的最深处,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他。

    以修行境界论,他现在已经是知命境的强者,但他真正的强大之处,最主要的还是修行浩然气之后的入魔之躯以及神符师的身份。

    在清河郡里,除了那两名世家知命强者,没有任何人能够对他形成威胁,这也就意味着,在阳州城里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做事情。

    没有过多长时间,他提着钟大俊从后园里走了出来。钟大俊没有昏迷,却说不出话来,苍白的脸上满是惊恐的神情。

    宁缺就像提着一袋垃圾,很随意地走到院墙处,振臂把他扔出墙外,只听着啪的一声闷响,然后他才跃了出去。

    院墙外的街道上洒落了一些血水,钟大俊脸色更加苍白,五官痛苦地抽搐起来,身上大概有些骨头被摔碎,但他依然说不出话来,甚至直到此时,他还不知道究竟是谁悄无声息潜入府内制住了自已。

    来到阳州城外那座破庙,宁缺把钟大俊扔到地面上,然后倒了碗凉茶缓缓饮了。钟大俊发现自已的手脚能动,第一时间不是试图逃跑,而是捂着痛苦不堪的胸口,把憋在咽喉半晌的那些血沫咳将出来。

    因为痛苦和惊恐,他的额头上布满了黄豆大小的汗珠,他手臂颤抖擦着汗,强行平静下来,才敢去那看人长什么模样。

    钟大俊是清河大姓子弟,自幼便是含着金钥出生,一辈子顺利无比,去年里在叛乱里立下大功,更是权高位重,如果说他这一生里有什么遗憾,自然就是那个叫宁缺的人,那个曾经的书院同窗。

    所以他当然记得宁缺,就算宁缺变成灰他也能认出来,他怎么可能会忘记这个当年带给自已无尽羞辱的人?

    令他感觉更加羞辱的是,时隔很久再次看到宁缺,他却发现自已无法去恨对方,和此时身体上的伤痛无关,只与恐惧有关,而且很绝望。

    就算他现在在阳州城里风光无限,又哪里有资格和书院的十三先生相提并论?隆庆皇子与宁缺之间的对抗,换个角度看或者能是一番美谈,可如果让世人知道他暗中嫉恨宁缺多年,绝对只会对他发出无尽的嘲笑。

    正如钟大俊这几年无数个夜晚里带着不甘带着自嘲带着无奈带着绝望想到的那样,宁缺基本上已经忘记了当年书院里的那些小故事,他也不知道钟大俊是这样的嫉恨自已,不过他确实很讨厌钟大俊。

    钟大俊艰难地坐起身来,看着破佛像前的宁缺后背,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这时候求饶有没有用?

    宁缺转过身来。

    钟大俊颤着声音问道:“你要做什么?”

    宁缺看着他没有说话,眼神冷静的没有任何情绪。

    看到宁缺的眼神,钟大俊便知道今天自已肯定会受很多罪,甚至有可能死亡。只是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他问道。

    宁缺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钟大俊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杀意,看到了那天城守府里的血,看到了那些死在刀斧之下的唐朝官员不甘的眼睛。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求生的渴望压倒了恐惧,紧紧地握着双拳护在胸前,声音沙哑喊道:“书院在和约上签了字,你不能杀我!”

    宁缺还是不说话。

    钟大俊跪倒在他身前,摊开双手,拼命辩解说道:“我是奉命行事,而且在清河郡我也只是个小人物,如果你要杀人立威,选我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如果让人知道你离开了长安城,道门强者都会来杀你,你何必为了我这种比鼻涕虫还可怜的小人物冒这种风险?”

    宁缺静静看着他,始终不发一语。

    钟大俊绝望了,惊恐地叫喊道:“你杀会馆里的人时,还没有签和约,但你现在杀我,就是对神殿的挑衅!神殿要天下归心,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难道你想要战火重起?你究竟想做什么?

    破庙里安静异常,只有钟大俊的嘶喊声不停响起,在破佛像和脏脏的旧幔布之间回荡,这种诡异的感觉让他快要发疯。他拼命地拍打着满是灰尘的地面,用嘶哑的声音讲述着宁缺不能杀自已的原因,贬低着自已的身份,做最沉痛的忏悔和最疯颠的辱骂,只想要保住自已的性命。

    “你是在吓我对不对?”

    钟大俊看着宁缺,脸上满是鼻涕和泪水,像疯子一样吃吃笑着,说道:“你不能杀我,所以你想把我吓疯!”

    他仿佛抓到了这件事情的重点,兴奋地挥舞着手臂,大声道:“我明白了!你就是在吓我!我钟大俊可不是被人吓大的!”

    听到这句话,宁缺笑了笑,离开了破庙。

    看着紧闭的庙门,钟大俊的脸上满是愕然的神情,他的手臂还停留在空中,完全不明白现在这是怎样的情况,对方怎么就这样走了?

    便在这时,殿后传来一道声音:“阁下便是钟大俊?”

    话音落处,一名僧人拄着竹棍,从殿后走了出来,只见他穿着布制的袈裟,微微偏着头,双眼深陷,里面幽黝如洞。

    钟大俊看着这名瞎眼僧人,下意识应道:“不错。”

    听到他的回答,瞎眼僧人笑了起来,笑声沙哑而宏亮,撞击着破庙四壁,把那些灰尘都震了下来,却又显得是那般怨毒。

    钟大俊感觉到有些古怪,问道:“你是何人?”

    瞎眼僧人沉默片刻,缓声说道:“贫僧悟道。”

    钟大俊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忘了在哪里听到过。

    悟道走到钟大俊身前,眯着瞎了的眼睛,看着自已并不看见的对方,神情漠然问道:“你在长安城里呆过?”

    钟大俊愈发觉得警惕,谨慎回答道:“只呆了两年时间。”

    这位瞎眼僧人,乃是悬空寺某位大德的私生子,因为品行不端被逐出荒原,踏足红尘之后,不知惹下多少情债,糟蹋了多少良家妇人,曾经参加过书院二层楼的登山试,也正是那日,他遇到了宁缺,又遇到了桑桑。

    他对桑桑一见钟情,便想亲近,不料先是被颜瑟大师所逐,其后更是被光明大神官烧瞎了双眼,从此成了一个废人。

    他乃红尘里一淫僧,与修行界没有任何来往,不知道修行界发生的那些大事,瞎眼之后,他心如槁灰,在世间流浪,去烂柯寺后闭关不出,渐渐把那些过往都忘了,把观海师兄讲的那些故事都快要忘了,甚至快要忘记那个小姑娘长什么模样,但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人在山道上自报的姓名。

    书院,钟大俊。

    他没有听到宁缺和钟大俊全部的对话,只听到钟大俊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本以为自已已经远离红尘,无爱亦无恨,不料今日在这间破庙里,骤然听到那个名字,才发现原来自已依然在恨。

    他恨自已瞎了眼,恨自已瞎了眼看中那个小姑娘,恨那小姑娘瞎了眼要跟着那个叫钟大俊的人,恨自已失去了所有,那人却拥有了所有。

    “难怪师兄要带我到这里来,想来他是想让我看清楚自已的内心,能够寻觅到真正的平静,然而我只能让师兄失望了,因为只有杀死你,我才能够获得真正的平静,从仇恨的深渊里获得解脱。”

    悟道看着钟大俊认真说道。

    钟大俊看着这名僧人瞎了的双眼,觉得身体寒冷到了极点。

    悟道平静说道:“请放心,我会用非常端正的态度,认真地杀死你。”

    钟大俊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一声惨呼。

    任何事情要做的认真,必然要专注,专注便会缓慢,想来在这个夜晚,在这个早已没有香火的破庙里,他会死的非常慢。

    ……

    ……

    凄惨不可闻的嘶喊和求饶声,不停从破庙里传出,那两扇有些老旧的门,仿佛都不忍再看庙里的画面,轻轻颤抖着。

    宁缺站在庙前,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想起当年跟着老猎户第一次打猎时的场景,陷坑底部那只被十几枝竹签插穿、却一时无法死去的野兽,似乎和此时钟大俊发出的惨呼声很像,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观海僧看着他脸上的神情,默宣一声佛号,神情苦涩说道:“你果然已经入魔,我随你行此恶事,想来此生也难再见佛国。”

    宁缺看着他说道:“既然钟大俊该死,此事自然算不得恶。”

    观海僧摇头说道:“善恶在心,欺骗便是恶,悟道师弟虽说前半生行恶无数,但在寺中本已忏悔改过,我却骗他来杀人,我之罪恶更甚。”

    宁缺说道:“先前便说过,他既然愿意跟着你离开瓦山,说明他对红尘仍有眷念,此时看来,那份眷恋便是仇恨。怎样才能化解仇恨?佛法不行,教典也不行。复仇复仇,不以痛苦复还,如何能够解开痛苦所带来的仇恨?今夜之后,悟道的仇恨便能解开,对红尘再无贪念,日后说不得还能参悟大道,无论怎么看,师兄你行的都是善事,哪里来得恶?”

    “我说不过你。”

    观海僧愧疚说道:“但我知道我的行为必然不为佛祖所喜。”

    宁缺说道:“佛祖也不过是个修行者,岂能以他的是非来定我们的是非,如果你担心此生不能再见佛国,我替你在人间建一真实佛国又如何?”

    观海僧不知该如何接话。

    便在这时,破庙里的惨呼声终于慢慢低弱,然后再未响起。

    悟道推开寺门,踉踉跄跄走出来,摊着满是鲜血的双手,对着四周,带着哭腔喊道:“师兄,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

    宁缺悄然无声走到一旁。

    观海僧上前扶住悟道。

    悟道跌坐在地,抱着他的腿放声痛哭,颤声说道:“师弟对不住师兄教诲。”

    观海僧也湿了眼眶,情绪复杂地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宁缺以为告别,然后搀扶着悟道,走进漆黑的夜色中。

    宁缺看着昏暗的破庙内血腥的画面,安静地站着,待到远处官道上传来声音,看到那些星星点点的火把,便转身离开。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十五章 破屋里的男子

    对修行者来说,危险往往便是契机,越大的危险,越有可能帮助他们破境,黄杨大师当年在西荒遇着马贼,生死存亡之际开悟,观主在长安城千万把刀前晋入传说中的清静境界,这些都是明证。

    离开长安城,对宁缺来说,自然是一场冒险,但他不得不来,而且也很想通过这趟旅程,真正地掌握人字符。

    湖光水色与自然的薰陶,客舱里的人间百态,废寝忘食的思索,让他有些隐约的触动,却始终无法落实在修行之上。

    两天一夜之后,客船停泊在南晋的码头上,船舱里的人们带着满身的臭味,扛着行李登岸,穿过南晋小贩尖锐的呦喝声,汇入人流消失不见。

    王景略不在身旁,宁缺背着铁刀,提着铁箭的匣子,自然不便入城,他离开官道,爬上罕有人至的山峰,寻到一片山涧洗了个澡,抓了只黄羊烤来吃了,然后在树上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多年前还是名少年的时候,他就能背着桑桑在岷山里自如的生活,更何况现在浩然气在身,随便扔块石头都能打死一头老虎,对普通人来说很艰难的山野生活,对他来说没有任何难度,可以过的非常舒服。

    在南晋的山野间行走,没有用多长时间,便看到了远方那座城市的轮廓,虽然不如长安雄伟,但在世间也是能排进前几位的大城。

    宁缺变得谨慎了很多,对自已的外貌做了些修饰,收敛念力,用浩然气完美地掩住雪山气海,才走上官道。

    他在官道上等了半天,寻了家王府的车队,悄无声息把刀箭放进货车里,然后才远远跟着这个车队进了那座城市。

    之所以如此谨慎,不是因为这里是南晋都城临康,城内有很多高手,城墙上还附着阵法,而是因为南晋都城不远有座孤傲的山。

    剑阁便在那座山里——宁缺对自已现在的境界实力很自信,但他不认为自已能在柳白剑下撑住一瞬。

    跟着车队走进临康城,待到僻静处,他把铁刀铁箭从那辆货车上取回,整个过程很简单,没有任何人发现。

    按照原来的计划,他准备在临康城里呆两天,感受一下此间的人情风物,看看对自已的修行有没有什么帮助,然后便要离开。

    既然是重赴红尘觅机缘,要感受人间的气息和力量,自然要与普通人接触,所以他直接去了东城,和长安相同,临康的东城也住着最穷困的人,而最穷困就是最普通的,因为穷困始终是人间的常态。

    进入临康东城之前,他做了些思想准备,然而当他穿过那条笔直而富贵的御街,进入那片矮小的坊巷后,却依然发现自已做的思想准备不够充分——他本以为自已在长安东城里住了好些年,早就看惯了穷困,临康又是南晋都城,却没有想到这里的穷困依然超出了自已的想象。

    街道本就极为狭窄,又被居民乱搭的篷子占去了大部分的面积,显得极为拥挤,行走在其间需要不停躲闪着突出的铁皮,还要防备着不被篷子里人们泼出来的尿水洒到身上,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困难的事情。

    宁缺踩着污水里垫着的旧砖块,在污浊的空气和嘈杂的斥骂声里艰难前行,忽然闻到旁边传来一股有些油腻的味道,转头望去,只见一名衣衫褴褛的妇人手里拿着块肉皮,正在用力地擦拭烧热的铁锅。

    几名打着赤膊满身泥的小男孩儿,站在铁锅旁等着,小手紧紧攥着破碗,眼里放着光。

    旁边一道旧布隔成的厕所里有尿声传出,过了会儿后,旧布被掀起,一个女孩提着裤子走了出来,脸上看不到什么羞涩只有恼怒,对着那些小男孩大声嚷道:“这是你们吃的吗?不准馋!!”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沉默片刻后,继续向破落的街巷深处走去。他见过要远比眼前悲伤更黑暗的画面,只是从到渭城开始,其实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活,至少在长安城他永远看不到这些。

    他走的速度很慢,因为街巷狭窄,也因为他想多看,他蹲在街角一处水井旁不远处,看着那些妇人洗衣,发现她们基本上没用皂粉,便是连搁在旁边的洗衣槌都很少用,只是用泡白的双手不停地搓着。

    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在他身后响起,他起身相让,先前见过的那名女孩端着一个饭碗走了过来,这个碗相对比较完整,瓷还带着颜色,里面盛着大白米饭,饭上盖着青菜,甚至还能看到两块油渣。

    那几个应该是她弟弟的小男孩儿,兴奋地跟着她身后,不时抬起手臂擦一擦鼻涕,应该是正在想着呆会儿应该能从那个饭碗里抢几口。

    宁缺想了想,跟了上去。

    在这片破落坊市的最深处,有一间最破落的房子,女孩带着弟弟们来到房前,才发现房前已经围满了像他们一样的孩子,手上都端着饭碗。

    弟弟踮起脚尖,看着别家孩子手里端着的饭碗,转身对她喊道:“姐,郑丽丽家居然做的红烧肉!做的红烧肉啊!”

    小男孩的表情异常夸张,手舞足蹈,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震惊神情,完全就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事情。

    女孩听着弟弟的回报,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推开人群挤了进去,看着一名衣着相对稍好些的同龄女孩,大声说道:“今天轮到我家做饭!”

    然后她望向破屋前那些端着饭碗的孩子,瞪圆眼睛说道:“轮到我家就是我家,谁要敢和我抢,我夜里就去把他家房子给烧了!”

    端着饭碗来送饭的孩子有十几名,有些年龄明显要比她大,听着这话,却是面露惧色,下意识里往后退了退。

    那名和她同龄的女孩却不怕她,还往前迎了两步。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的饭碗里搁着五块厚厚油油的红烧肉,所以她脸上泛着骄傲光泽,就像红烧肉一样,说道:“就你家这几根烂菜叶子,怎么能让老师吃饱?老师不吃饱了,怎么有精神教我们?”

    女孩的弟弟在旁边轻声说道:“是哩,姐姐,不如就让老师吃红烧肉,咱们把这碗白米饭分了好不好?”

    女孩一拐肘把小男孩挤开,走到那名端着红烧肉的女孩身前。

    她平素最看不惯这个仗着七姐嫁给米铺伙计便骄傲无比的同伴,此时看着她头上扎着的廉价花带,更是好生恼怒,说道:“郑丽丽你这个不要脸的狐媚子,你这是给老师送饭还是要勾引男人?”

    郑丽丽被气的小脸通红,又不擅长对骂,手都开始颤抖起来,却害怕碗里的红烧肉落到地上,不敢出手去撕女孩的嘴。

    女孩看着她冷哼一声,仰起头挺起明显还没发育完全的小胸脯,就像得胜的母鸡那般,端着青菜饭向破屋走去。走到破屋前,她的神情顿时变得无比恭顺,轻声说道:“老师,饭来了。”

    只听得吱呀一声响,破屋的破门被人从里面推开,那声音给人一种感觉,门板随时都可能会掉下来。

    一名男子从破屋里走了出来。

    男子眉眼清晰至极,穿着件无领的薄布衫,乌黑的头发随意地梳了个道髻,上面插了根筷子,神情宁静而自然。

    他看着屋外那些端着饭碗的孩子,看着孩子们脸上盼望的神情,忍不住微涩一笑,说道:“回去告诉你们父母,事先便说好一家家轮着吃,如果你们还是要坚持如此,那我只好离开这里。”

    听男子说要离开这里,那些孩子们像是听到了最可怕的事情,赶紧把先前高高举着的饭碗收回怀中,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很自然地,所有孩子都望向了郑丽丽,因为她家送来的饭上面……有红烧肉。

    那男子微微一笑,从门前女孩手中接过青菜饭,在废砖隔出来的窗边拿起筷子,蹲在门口便开始吃饭。

    女孩得意地站在他身旁,小手背在身后,模样骄傲极了。

    那名男子看着孩子们还不肯回家,苦笑说道:“还愣着干什么?把自已碗里的饭菜赶紧吃了,再过会儿就要开始上课了。”

    听着这话,孩子们面面相觑,然后发出一阵欢呼,要知道他们手里的饭要比平时吃的好太多,他们早就馋了半天。

    只有郑丽丽没有吃自已碗里的饭,她走到那男子身前,泪眼婆娑看着他,说道:“老师,你就吃块肉吧,你就吃块吧。”

    那男子无奈一笑,伸筷在她碗里夹了块红烧肉。

    郑丽丽顿时破涕为笑,端着饭碗向家里跑,她家还有一个弟弟,像红烧肉这么好的吃食,她可不敢自已偷偷吃了。

    男子微笑说道:“还有一会儿就要上课了。”

    “可不会忘哩。”郑丽丽笑着说道,蹦蹦跳跳地走了,发间扎着的红色发带,一甩一甩地好生可爱。

    站在男子身后那名女孩攥着衣角,撅着嘴,有些羡慕,但她去集市上逛的时候见过,那条红色发带要两文钱,可不是她能买得起的。

    那男子看了她一眼,轻声说道:“老师偷偷给你买。”

    女孩开心地笑了笑,点头嗯了一声。

    ……

    ……

    宁缺站在人群外。

    他看着那间破屋,看着这些来送饭的孩子,看着从破屋里走出的那个男子,心中生出无比震惊的情绪。

    他见过这名男子,其时呼兰海寒风呼啸,无数强者云集,即便是大师兄,都不能完全掩去这名男子的光彩。

    这名男子无论是出现在西陵神殿或是魔宗山门,俗世皇宫或是烂柯古寺,都是那样的骄傲,因为他是道门天下行走叶苏。

    然而现在藏身于临康东城破落屋宅里的他,却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普通,仿佛他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很多个年头。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便在这时,人群外忽然传来暴戾的喝骂声和鞭声。

    一名神官在十余名护卫的保护下,走到了旧屋前。神官看着捧着饭碗的叶苏,寒声质问道:“谁准你在这里授课的?”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十九章 一骑红尘入神国

    去年夫子在泗水畔登天,其后下了一场绵延数十日的大雨,雨歇云散后的那个夜晚,出现一轮明月照耀人间。

    没有人见过月亮。只有天书明字卷曾经对此做出过晦涩的预言,佛祖看过明字卷后在笔记里做出了明确的宣告。

    夜临月现,指的便是在这一次永夜到来之前,人间将会出现一个叫月亮的事物,有那些银晖照耀着,永夜如何能称为夜?

    对于未知的事物,人类自然难免恐慌。然而人类还具有一种很强悍或者说很可悲的特质——当他们发现有些事情无法改变的时候,便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接受,沉默地承受,并且很快便习以为常。

    当人们发现夜空里的那轮明月似乎不会消失,很快便接受了它的存在,天钦监开始观察月亮的运行轨迹,试图从中推断中祸福,诗人们开始写出很多新的诗篇,赞美这轮美丽的明月,甚至民间有人开始祭奉月神。

    既然月亮和昊天世界里的其余事物一样,都显得那般稳定,充满着肃穆的美感,那么就让它继续存在于夜空里,自已又需要担心什么呢?

    所有这些感受的前提都基于月亮是稳定的,事实上它也是稳定的,从出现的那一天开始便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始终是那般的圆满明亮,当夜色来临时,它总会准时出现在固定的那片夜空中,位置没有改变过。

    一切从今天夜里开始变得不一样。

    明月会变暗,仿佛天空有晴也有阴,圆月会变小,仿佛缺了一块,月亮的脸悄悄地在改变,而且被地面的所有人看见。

    鞭炮声在此后的十余个夜晚里响彻人间。无数城镇村庄里火星四溅,人们惊恐地看着夜空,不停地敲锣打鼓,生怕那轮月亮从天上掉下来,却不知这些响亮的声音究竟是在给月亮加油还是在给自已壮胆。

    人们向昊天祈祷,向月神拜祭,只有行走在山林里的宁缺什么都没有做,他每天夜里看着月亮沉默不语,脸上写满了担忧。

    他曾经见过无数次月亮的阴晴圆缺,所以并不像别的人那般惊慌,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轮月亮也会有阴晴圆缺,他很担心是不是在天上战斗的老师出了什么问题——您有没有受伤?您还撑得住吗?

    ……

    ……

    宁缺来到了西陵神国。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上次只是随老师乘马车随意行走,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所以心情还是有些异样。

    一路行来,除了那些在山道上虔诚叩首拜山的信徒之外,他没有看到这里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即便是吃食都比长安城和宋国要差很多。

    直到来到离西陵神殿不远的地方,他看着那座高耸的青山、山间不似人力能够切削出的三道崖坪,还有坐落在崖间的数座巍峨神殿,才真正感觉到这片以神圣著称的国度所特有的庄严肃穆气息。

    在昊天的世界里,道门拥有难以想象的权威和资源,知守观地位超然不问世事,西陵神殿便是这个世界的政治和权力中心,哪怕这一千年里出现了唐国,长安城南多了座书院,依然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离光明祭还有很长时间,西陵神殿的戒备已经变得极为森严,因为这场战争的缘故,对于拿着唐国和大河国路契的信徒,更是搜检的异常仔细,只有通过三道关卡的检查,才能走到西陵神殿的山脚下。

    宁缺自然没有拿唐国路契,他用的是宋国身份——书院后山有四师兄和六师兄,伪造各类文书世间最强——真正让他有些警惕的是第三道关卡,更准确地说是靠在竹椅上闭着眼睛养神的老神官。

    那名老神官穿着褐色的神袍,在神殿里的地位应该不高,但即便是主持检查的红衣神官,对他也表现的极为尊重。

    这名老神官负责寻找试图潜入神殿的修行者,如果他没有某种特别的道法,想要把所有的修行者都查出来,则必然是已晋入知命境。

    宁缺实在很难想象,道门在这场战争中损失如此惨重,居然还能随随便便就找了个知命境的强者来负责如此普通的事务。

    他看着远处的巍峨神殿,心想果然不愧是统治世界无数万年的道门,谁也不知道这座山里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了不起的人物。

    一面这样想着,他就这样走了过去,躺在椅上的那名褐衣老神官没有任何反应,依然闭着眼睛,似乎还睡的更香了些。

    在长安城与观主一战,惊神阵把无数天地元气灌注到宁缺的体内,当时他自身的境界在极短时间内提至知命巅峰。战后那些天地元气从他身躯内流出,归于城中街巷,他的境界再次回到知命中境,但现在的真实战斗力却已经不仅于此,已经逼近知命巅峰的真正强者。

    最关键的是,长安城的天地元气没有全部离开他的身体,终究还是在他体内留下了一丝半缕,对于那座千年雄城来说,丝缕不足为道,对于一名修行者来说,那些元气则丰沛的难以想象。

    当年在书院后山绝壁闭关时,宁缺便完全掌握着养蓄浩然气的方法,经过三师姐余帘点拨,更是娴熟之极,那些残存在他体内的天地元气,正在随着时间流逝,缓慢地转变成他自已的浩然气。

    如今宁缺小腹内浩然气凝成的水滴,早已变成了池塘,在战斗中仿佛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用来覆盖雪山气海,伪装不会修行的普通人,更是轻松至极。不要说那名椅上的老神官,就算西陵神殿掌教亲至,都不见得能看出问题,他敢单身重蹈红尘,直闯西陵神国,便是此故。

    ……

    ……

    大唐朝廷和书院为宁缺的西陵之行做了很充足的准备,身份上不可能出现任何问题,他怀里的那封信更真的是宋国白云观观主亲笔写的。

    天谕院管理后勤的神官,看完那封信后,再望向宁缺时的眼神便变得柔和了几分,说道:“既然是师兄推荐,自然不便拒绝,你在书殿里好生做事,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一定要老实些,不要随意外出。”

    宁缺道了声谢,又把准备好的带有宋国特色的贵重礼物搁到房间角落里,再对那名神官行了一礼,便拿着批文去书殿报道。

    他现在的身份是天谕院杂役,负责打扫书殿。书殿里的执事扔给他一大串钥匙,说了几句注意事项后,便不再理会。

    杂役身份很难引起任何人注意,书院同门开始商议的时候,他便选择了这个,而且他想在书殿呆着,因为这是老师当年曾经呆过的地方。

    很多年前,道门书殿在桃山上的地位还极为重要,如今却早已不是当年,甚至已经由光明神殿直属,交给了天谕院负责管理。

    宁缺看着冷清的道殿,看着那些书架上密密麻麻的典籍,想着书殿的变化,不由有些感慨,感慨于道门的衰败。

    藏书殿如此冷清,对书院弟子来说是非常难以想象的事情,不思学习自然便会退步,一个没有人愿意读书的地方,又怎么可能不衰败?

    这座书殿曾经出过无数了不起的大人物,千年之前,夫子和开创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都曾经是这里洒扫分拣,然而如今呢?

    替道门感慨,就像替古人担忧,没有太大意义。他收拾心绪,拿起扫帚和抹布,简单地做了些清扫,便开始看书。

    叶苏说过这里藏着很多道门典籍,可以用些时间看,他喜欢看书,而且从现在的情况看,估计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他。

    因为伐唐之战和光明祭的缘故,天谕院的学生有的在清河,有的在南晋,更多的人则是在桃山上忙碌,宁缺藏在书殿里看了好几天的书,竟连一个人都没有碰到,他不停地翻阅着自已需要的书籍。

    时间缓慢地流逝。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已好像变成了读书人。但事实并非如此,当他的眼光偶尔离开纸面望向山上那座神殿时,很是复杂。

    ……

    ……

    光明神殿之前,站着两名女童。

    两名女童的年龄都还很小。她们穿着白衣,容颜普通,然而看到她们的便很难移开目光,因为她们很白,她们身体上的每寸肌肤都异常白皙,找不到一点瑕疵,如雪一般,神情异常纯净,如水一般。

    崖坪远处,正在忙碌的神殿执事和神官们,看着这两名白衣女童,眼神里写满了好奇和敬畏的神情。

    这两名白衣女童是从西陵神国十余万女童里挑选出来的,据掌教大人颁下的谕令,她们拥有圣女一样的地位,所以无论神殿里的人们对她们如何好奇,对光明神殿里如何好奇,没有人敢发问。

    神殿里的人们很少能够看见这两名女童,因为她们一直都在光明神殿里,很少会踏出神殿一步,显得极为神秘。

    今天她们却站在神殿外。

    她们在等什么?

    桃山下方的山道上,忽然有烟尘扬起,数辆马车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高速向着神殿驶来,竟仿佛冲锋一般。

    神殿里的人们很是震惊,心想发生了什么大事?

    难道战争又要开始了?

    ……

    ……

    (各种好,章节名好,小桥段好,双关好,我喜欢的好,呵呵呵呵,明天的更新肯定是要在深夜了,因为不知道飞机嘛什么时候能到,票还没买。)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二十章 无人知是故人来

    西陵神殿并不是知守观或悬空寺那样的不可知之地,却也难言在红尘之中,因为在普通信徒看来,这里便是人间的神国。今日数骑自桃山下高速驶来,似要从红尘里带些信息来到神国,自然无人发笑。

    神殿的神官和执事们开始检查,不意外地看到级别极高的腰牌,待他们发现这些骑士和数辆马车是从长安城归来,心情不由变得愈发沉重,看着对方的眼神里写满了惊疑的神情:难道真的是战争要再次开始了?

    那数辆马车在神殿骑兵的护卫下,继续向桃山上驶去,一路烟尘滚滚,直到来到崖坪前的光明神殿前才停下。

    两名白衣女童轻轻拍手。

    光明神殿侧方走出数十名执事搬出如小山般的一堆青布,然后向着殿前拉开。这些青布幔帷约有三人高,而且非常长,竟是把把神殿前的广场全部围了起来。即便有人从桃山最高处的那座白色神殿向这边望来,都很难看到这片青布幔帷里的画面。

    现在青布幔帷里只有自长安归来的骑兵和车队,那些风尘仆仆的人们顾不得向两名白衣女童行礼,把一辆马车打开,从里面扶出一个人来。

    一名白衣女童看着负责此项使命的神官,稚声问道:“确认没有错?”

    那名神官表情肃然说道:“必然不会出错,我们动用了南门观里的旧人,确定此人这些年确实一直是在临四十七巷。”

    白衣女童看着车旁那中年男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满是油污的衣裳还有那双满是劳动痕迹的手,表露了他普通平凡的身份,他此时的神情非常紧张——一个没有见过任何大世面的普通长安百姓,被人骗至城外被掳,然后昼夜不歇赶路,再出马车时便发现自已已经来到昊天信徒心中的神国:西陵神殿,谁能不心生震撼——事实上,他此时还能够扶着车厢勉力撑住身体,已是极不容易。

    他也是昊天信徒,按道理来说,发现忽然来到西陵神殿,除了恐惧和茫然之后,也应该有几分激动兴奋才是,然而西陵神殿与唐国之间的战争刚刚结束,他身为唐人怎样都觉得迎接自已的不可能是好事情。

    另一名白衣女童问那名神官:“另外那样事物可曾带回来了?”

    这名神官是光明神殿最忠诚的下属,直到此时,他依然不知道自已执行的是什么任务,但隐约能猜到必然事涉神殿最大的那椿隐秘。

    他极为谨慎地上前几步,从怀里出一块布裹着的整个物,低声说道:“那墓离书院太近,实在不敢轻举妄动,老笔斋那里也有看守,那院墙数月前也被拆了,幸运的是那事物被乱砖压在最下面,没有被人发现,属下们付出了些代价,终究取了回来。”

    西陵神殿的人潜入长安城,还要从老笔斋里取回某样事物,他说的轻描淡写,实际上谁都知道,那些代价必然极为惨重。

    白衣女童接过布裹着的整个物,手臂向下微顿,那事物似乎有些沉重,和同伴没有再问什么,示意这名神官带着所有的下属退出青布幔帷,然后走到那名神思不属的男人面前,说道:“开始吧。”

    那名中年男人茫然问道:“开始做什么?”

    一名白衣女童说道:“你最擅长做什么,就做那件事情,不要说做不好,你需要的材料都在车里,便是锅灶都搬来了。”

    中年男人这才知晓对方要自已做什么事情,却是更加震惊不解,心想千里迢迢把自已掳来神殿,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这件事情透着太多的诡异,然而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他在神殿前,看着这般浩大的阵势,哪里还敢有二话。

    他老老实实从车厢里搬出锅碗瓢盆灶以及各式材料,开始做事。

    西陵神殿的人做事没有任何遗漏,无论那些锅碗瓢盆灶,还是面粉大葱辣油老醋,甚至就连烧的柴火,都是过往十几年里他用的那些。

    柴火点燃,老炉生烟,清水入盆,面粉变稀然后渐稠然后再稀,如果用来做馒头明显不妥,如果做面条更是不妥,菜刀落在并不怎么干净的砧板上,把葱花与香菜切的极碎,然后开始在碗里放酱油醋等调料。

    白衣女童说道:“不能有半点差错,无论份量还是顺序。”

    中年男人心想老子这十几年每天清晨都要做上百碗,难道还会犯错?然而想是这般想的,哪里敢真这么说。

    这时锅里的清水终于沸了,盆里的面团,被他用手撕扯成不规则的形状,一一扔进沸水中,迅速成形,然后开始起浮不停。

    柄已被薰黑的大勺伸进锅中搅了搅,拿出来时里面便盛满了煮好的面片,白弹轻颤就像是鱼脂,锅里没有剩下一片,勺里还恰好沉着三分之的汤水,如此手艺自然是十几年不停重复的结果。

    汤水面片倾入海碗里,一股异常浓郁却又不失清新的酸辣香味,出现在光明神殿前的广场上,紧接着便是香菜末和葱花的味道随之扑鼻。

    两名白衣女童没有露出任何表情,眼观鼻,鼻观心,一人双手捧着海碗,一人双手抱着那样被布裹住的事物,回身向神殿里走去。

    中年男人下意识里说道:“你们两个人,一碗只怕不够吧?以前老笔斋那丫头长那么瘦,可都是吃一碗带两碗回的。”

    两名白衣女童没有理他,走进了神殿。

    中年男人看着锅里的沸水,举着手里的大勺,就这样愕然站在空旷的广场上,在庄严的神殿前,好生不安紧张。

    没有过多长时间,一名白衣女童从光明神殿里走了出来。她把数样东西交给那名中年男人,说道:“有人送你回长安城。”

    说完这句话,她便再次回到光明神殿里,再也没有出来。

    中年男人愣了半天,才想起去看手里的东西,发现竟是一颗完美至极的夜明珠,还有一颗散着淡淡异香的丹药!

    他虽然是个普通人,也能感觉这两样事物的不凡,愈发惶恐起来,心想自己虽说一向在手艺方面很骄傲,但怎么也不值这些啊?

    西陵神殿的贵人,千里迢迢把自己从长安城掳来桃山,还给了自己一颗夜明珠和一颗丹药,就为了吃那么一碗不值钱的东西?

    世上有这么好吃的酸辣面片汤吗?

    ……

    ……

    青布幔帷撤去,马车驶下桃山,再次掀起烟尘,重新驶入红尘之中。

    宁缺手里提着一袋米,看着这辆马车微微皱眉。他不知道这辆马车来自长安,就像神殿里其余的人那样,生出了很多疑惑。

    他转身从侧门里走回天谕院,没有向山上那数座神殿望上一眼,不是因为谨慎,而是他不想因为看的次数太多,再难压抑心中的渴望。

    那里有他想找的她还有那头憨货,然而更多的则是危险,在做好充分准备之前,在那个时间点之前,他不想离神殿更近一步。他离开长安来到此间,带着赴死的决心,却没有送死的打算。

    天谕院里很安静,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准备做饭,看着米袋却忽然想吃一碗面,一碗香喷喷的煎蛋面。

    站在锅灶前,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开始切葱,又从米袋里摸出在山下镇上买的鸡蛋,烧热菜油,煎了一个鸡蛋,煮了碗面条。

    一碗清水煎蛋面,里面有四颗花椒,三十粒葱花。

    他端着面碗,走到书殿深处,背对桃山后方峡谷的地方,看着那里的云雾与绝壁,想着渭城和老笔斋,开始吃面。

    他吃的很快,最后是连碗底的面汤都喝的一干二净。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做饭了,手艺没有落下,煎蛋面还是那么好吃,但其实他吃的其实并不香,因为这面不是她煮的。

    他站了很长时间,直到夜至月现。

    夜穹里那轮美丽的明月,已经回复最初的盈满,但他还是很担心,因为他不知道明天夜里的月亮,会不会继续这个盈缺的过程。

    他还担心别的事情,那种情绪更应该说是恐惧。

    “你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吗?为什么你不知道我在这里?为什么……我感受不到你在哪里?难道你真的已经不再是我的本命?还是说我要找的那个你真的已经死了,现在的你并不是你?”

    他看着峰顶那座没有任何光线漏出的神殿,默默想着。

    ……

    ……

    光明神殿后是山后的绝壁,绝壁下方便是传说中的幽阁,入夜之后云雾更深,仿佛有寒冷的阴煞气息正在溢出。

    她负手站在石柱之间,绝壁之前,神情漠然看着夜穹里那轮明月,被青布紧紧裹住的丰腴高大身躯,在地上映出一个孤高的身影。

    那轮明月缺了十余日,又开始回复圆满,她的脸色随之变得越来越白,不是圣洁庄严的洁白,而虚弱的苍白。

    在她身后整齐摆着数百个酒坛,还有碗只吃了一口的酸辣面片汤,碗旁有个方方的事物,上面布被掀开一角,露出里面的金砖,还有些砖屑。

    酒是九江双蒸烈酿,酸辣面片汤来自长安,那块金砖这些年一直藏在老笔斋的墙里,这些都是她最厌憎的无用回忆,所以必须取回来。

    或者,是这样。

    ……

    ……

    (出了个大BUG,关于月有阴晴圆缺,前面提过几笔,是我自已写忘记了,我一直以为自已没有写,还乐滋滋地等着这时候来玩这一笔,结果没想到,把自已玩成了傻笔,从本意出发,我已经把前面找到的两处修改了,向大家郑重道歉。

    前天一天一夜没睡觉,人生第一次晕机,路上奔波苦,一个月内打死都不出门了,老老实实写书,和大家一起快活着,会努力的,依照事务安排,报告更新情况如下:明天两章,后天有事情,所以只有一章,大后天两章。

    这一卷一路行来,写的真是高兴,都是我喜欢写的,章节名也一直非常满意,就像前天重复的那样,不继续自我表扬了,眼睛快睁不开了。

    最后有个事情,再次重复报告一下,将夜里面有些很漂亮的词句,都是我在各处看到的句子,原作者我实在找不到,所以没有注名,只能说明出处,比如鱼跃此时海,花开彼岸天,比如那年春,我把桃花切几斤,比如以后会用的且把时光炖了,这些以前便报告过,不敢冒领这种荣誉,但有些读者可能没注意到,所以再次向大家报告,原作者们才牛逼,我是勤劳的搬运工。)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二十一章 相看两厌(上)

    桑桑看着夜空里的月亮——月缺时,她如以往无数年里那般强大。月圆时,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虚弱,或者说她感受到神国里自己的虚弱,那人曾经说过,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那么她有什么?

    从落进极北那座雪峰里的瞬间开始,她就想要离开人间,回到自己的国度,因为她感觉到了危险。无论是神国里的她还是在人间的她,都很危险。然而那天神国的门便已经毁了,她如何回去?

    今夜桃山上,不同的人看着相同的月亮,想着不同的心事,有的想要离开,有的人想要留下,却不知是否想要相见。

    她在光明神殿后的露台上站了很长时间,直到明月消失,群山东面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晨光洒在身上,依然没有离开。

    朝云泛着异彩,被不知何处来的风吹散,露出红暖的太阳,她沐浴在阳光里,缓缓眯起眼睛,神情宁静而美好。

    她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也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落入人间渐为凡人,也不需要修行,只需要晒晒太阳便好。虽说那轮红日不知真假,但那些光线与热量却是真实的,是她的力量来源,至于那些酒水和菜肴,对她来说只是肉身所需要的养分,或者更多的是虚弱意识的需要。

    如今她非常丰满,或者可以直接说长的很胖,身体把繁花青衣撑的有些涨,她很白很高大,和过往十九年时间里的模样截然不同,但眼睛却没有发生改变,依然细长有如柳叶,眸子清亮无比。

    她眯着眼睛,于是变得更细,像极了长安城雁鸣湖畔的那些柳叶,这不代表真的闭上了眼睛,她依然看着眼前的所有景物。

    跃出朝霞的红日,流风里的丝状云雾,崖间的细细瀑布,在她明亮的眼眸里一一呈现,她看见飞鸟在绝壁间来回,看见远处山野里的幼兽,看见极远处海水落下有礁石显现,看见阳光的热度让海水变成蒸汽。

    所有这些画面,都代表规则在发挥作用,这个世界的规则无法撼动,显得那样稳定,于是这个世界也显得那样稳定,天地元气和所有物质的分布显得那样均匀,她就是规则,所以她感觉很满意。

    她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眼眸最深处却仿佛能够看到近似于人类陶醉时的神情,她陶醉在世界与自己的和谐之中。

    她继续站在光明神殿后方的露台上,看着不停改变却实际上一成不变的景物,始终没有离开,直到黑夜再次来临,月光再次洒落。

    今夜的月亮与昨夜相比又有变化,她不喜欢这种变化。

    月有阴晴圆缺,她没有旦夕祸福,却感到了生老病死的气息,这是她非常厌憎的气息,因为那是只有人类才会感受的气息。

    因为这抹厌憎的情绪,光明神殿后的风景忽然间变得不那么稳定起来,她愈发厌憎,那些风拂林梢的声音,在她耳中如惊雷万钧,瀑布落入云雾看似悄无声息,在她耳中却像是有人在不停地敲打着战鼓,她所喜欢的清静再也无法清静,就像她就算把身后那些酒坛全部扔到绝壁下,也已经无法改变,那些坛子里的烈酒已经被她喝完了这个事实。

    “我打算出去走走。”

    她看着夜空里那轮明月说道。

    两名白衣女童跪在她的身后,震惊的无法言语,她们来到桃山后,便没有看见过圣女离开光明神殿,西陵神殿里的人们,也从来没有见过圣女的真面门,为什么她忽然要离开,她要去哪里?

    第二日清晨,一辆极为普通的马车,停在了光明神殿前。

    大黑马从殿里探出头,望向车前那两匹西陵的战马,眼神里释放出无数杀意,想要让那两匹战马知其难而退,从而让自己营造出某种机会。

    她从神殿深处走了过来,看了它一眼。

    大黑马赶紧退后数步,屈起前蹄,跪在冰冻的神殿地面上,咧嘴傻乐,显得格外恭顺,甚至有些奴颜媚骨的感觉。

    她坐进马车开始闭目养神,一名白衣女童在车厢里伺侯,一名白衣女童挥舞马鞭,赶车离开光明神殿,向桃山下驶去。

    越普通的马车,在庄严肃穆的神殿里越显眼,然而神奇的是,仿佛没有任何神官和执事看到这辆马车的存在,也没有任何人听到蹄声以及白衣女童挥鞭的声音,马车就像鬼魅一般悄无声息下了桃山。

    马车没有在山脚下停留,而是继续前行,行过十余里山道,碾过小河上的石桥上,来到一座小镇上,然后停在小镇道殿对面的一家铺子前。

    ……

    ……

    宁缺清晨醒来的很早,他先练了套刀法热身,然后在晨雾盘膝坐下,冥想片刻后开始呼吸吐纳,将桃山里丰沛的天地元气丝丝缕缕借入身体里,变成自己的浩然气,整个过程进行的非常小心。

    收功时晨雾依然未散,他顺着书殿后的小路向上走去,雾中有淡淡花香袭来,不由神清气爽。便在此时红日完全跃出朝霞,山间雾气骤消,他才发现身畔是千树万树桃花正在盛开,不由有些厌憎地皱了皱眉。

    当年夫子饮酒登山,斩尽满山桃花,从那之后这里的桃花便再也没有开过,然而今年春天,光明神殿里的万年长灯忽然熄灭,满山桃花无由怒放,便再也没有谢过,哪怕现在已经是深夏时节也是如此。

    他爱书院前的桃花,因为那是夫子从桃山带回来的树种,他不爱西陵神殿的桃花,因为那代表着夫子的离去,还有那件事情。

    桃花深处隐约有路,不知通向何处,宁缺向那处走去,忽觉山风骤然寒冷,花瓣在枝头不停颤抖,仿佛瞬间来到了寒冬。

    万树桃花里隐藏着极了不起的阵法,难怪当年老师登山时会对这些桃花下辣手,宁缺想明白了这件事情,决定立刻退出。

    以他现在的境界和符道上的造诣,此时入阵不深,想退出应该不难,想要继续前行破阵而出,却是想也休想。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在满山桃花里感应到一股很熟悉的气息,甚至隐隐约约能够明白这些桃花的心意,他对阵法没有任何研究,却也明白这便是破阵的关键之所在,这片桃花对他来说是开放的。

    如果换成别的人,肯定会因为这种突然的变化而震撼惘然,继而生出暂时退避的念头,但他却没有,因为他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满山桃花因为她而盛放,又怎会拦他?

    衣袂与桃花相擦,落英阵阵,粉香片片,不需要寻找方向,也不用理会桃花里强大的阵法,只是凭借桃花传与他的感受信步而行,没有过多长时间,他便走过了这片对修行者来说异常凶险的桃花。

    桃花外便是绝壁。

    他站在崖畔,看着上方那数座巍峨的神殿,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山腰,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对面,发现那里还是一道绝壁。

    他所站着的崖壁是桃山里的一部分,对面的那道绝壁也是桃山的一部分,明明便在数座神殿之下,却不知为何独立于桃山。

    两道绝壁间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中间除了山风没有任何桥梁之类的事物,其下云雾缭绕,隐有幽冷气息传来,不知有多深。

    数十丈的距离对修行者来说并不遥远,尤其是对于魔宗修行者来说,然而看崖畔的地面和对面绝壁上的青苔,大概从来没有人来过这里,也从来没有人在对面的绝壁上出现过,两道绝壁从未相通。

    两道绝壁就这般沉默相看无数万年,不知可曾相厌。

    有阴风自绝壁下方拂来,云雾微散,对面那道绝壁上隐隐出现了一些什么,宁缺的眼力极好,看到仿佛是数排石窗。他有些不确定,继续看着,待下一阵山风来时,云雾再散,发现绝壁上果然有石窗。

    难道那里就是传说中西陵神殿用来关押叛教重犯的幽阁?

    他看着对面的绝壁,微微皱眉。

    他又看了段时间,忽然闭上眼睛,有泪水从眼角流出,

    不是同情千万年来死在幽阁里的那些魔宗前人,也不是想起了曾经在幽阁里被囚十余里的光明大神官从而想起先师颜瑟,也不是因为那道绝壁石窗里隐隐散发出来的血腥味道和阴森气息令人心生悲悯。

    而是因为他的眼睛很痛。

    明明眼前除了绝壁山风什么都没有,但在先前那刻,却仿佛有根无形的手指,轻轻地在他的眼睛里摸了摸。

    那道力量很轻柔,但眼睛是人最娇嫩的部位,他虽然浩然气已近大成,也觉得刺痛无比,难以抑止地流下眼泪。

    过了片刻,他睁开眼睛再次向绝壁望去,然后闭上眼睛,再次开始流泪,这一次流的泪更多,因为那只落在眼睛里的力量更为强大。

    他确认摸自己眼睛的的那道气息,正是来自绝壁。他知道如果自己坚持看下去,那么那道绝壁的反击力度便会越来强。

    绝壁之间有大阵,可以防止任何人对幽阁的窥探,无论像宁缺一样站在数十丈外,还是站在数千里之外,只要你看这片绝壁,便会眼睛被触。没有人能避开,因为当你看时,不是你的目光落在绝壁上,而是绝壁的画面进入你的眼眸里,这道阵法的力量便会随之一道来临。

    此阵名触目。

    ……

    ……

    (明天两章。最近更新比较普通,但写的还是比较满意,只是就不开单章了,马上周一,还是麻烦大家投一下推荐票,谢谢。)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二十二章 相看两厌(中)

    那片绝壁不让宁缺看,宁缺偏要看。他盯着绝壁间的云雾,看着聚散间若隐若现的那些石窗,眼睛越来越酸痛,最后仿佛中了万剑,再难支撑,闭着眼睛开始流泪,显得极为伤心,睁开眼时已经红肿如桃。

    他不知道绝壁间阵法的名字,但真切地体会到了这道阵法的神奇,心想道门果然不愧是当世第一门派,底蕴深厚至极,虽说这些年来略有衰败之迹,但至少在西陵神殿周遭看不到分毫。

    绝壁间的阵法,是防止被人窥视幽阁重地,只要保持足够的距离,或者不坚持看穿那片云雾,便不会产生太可怕的杀伤力。

    宁缺并不畏惧,只是想着西陵神殿的阵法便如此强大,知守观里的阵法想来更为惊人。去年深秋大师兄去知守观,如果不是陈皮皮事先在知守观里做了手脚,只怕他想进观也难,更不用说以知守观里的天书,把观主牵绊了那么长时间。

    不知道陈皮皮现在怎么样,他看着桃山崖间的流云艳阳,有些想念自己在世间最好的朋友。然后他想起陈皮皮的父亲,被他用千万刀砍出长安城的观主,如今观主生死不知,无论是唐国还是西陵神殿,都没有他的消息,他不知道那个了不起的人物是回了知守观,还是已经死在回家的旅程中,成了草席里的冰冷尸体。

    宁缺没有见过小师叔,观主是他在老师之后所见的最强大的人类,此时回想起长安雪街上的那场战斗,仍然心存敬畏,若这般强大的人类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他欢迎这样的结局,也会遗憾。

    离开崖畔,穿过万树桃花回到天谕院书殿,他到处翻拣旧年的神殿维修卷宗,想要找到一些关于那片绝壁上的阵法的线索,却没有什么收获。待他从书海里醒过神来时,天时尚早,腹中却传来饥饿之意,他这才想起今天没有吃早饭,走到厨房里看着米菜却有些不想动手。

    自从桑桑长大后,他便很少亲自下厨,尤其是现在身在西陵神殿,每每站在灶台前,看着窗外的煌煌神殿,他便觉得很恼火。

    然而人总是要吃饭的,即便以他现在的境界,十余日粒米不进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心理和精神上的需求总得被满足。便在此时他想起去年夏天,夫子带他和桑桑游经西陵时,曾经带自己去吃过一样好东西。

    ……

    ……

    小镇外有流水石桥,风景清美,抬头便能看见二十余里外的桃山,只是这里并非正道,所以前来拜山的信徒并不多。

    道殿对面的铺子里有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铺子门摆着几个用黄泥封好的铁皮桶,有些残破的桶沿里向外散发着丝丝甜腻的香味。老人在喝酒,满是黄茧的手指不时捏一撮花生米送入唇中咀嚼,脸上的皱纹里满是黑灰,铁皮桶里飘出来的灰在其间积了几十年,早已洗不干净了。

    一辆普通的马车停在铺前。白衣女童盯着那些铁皮桶,有些好奇,心想里面烤的究竟是什么红薯,怎么能这么甜这么香,大热的夏天居然也有人吃,便连圣女也要专程离开桃山来买?

    她们来的晚了些,前面烤熟了的红薯被两名天谕神殿的执事买走了,所以只好在铺外等着,这等待的过程着实有些无聊。

    桑桑坐在车厢里,她没有觉得无聊,在她看来无聊这种情绪是只有人类才会拥有的无聊情绪,时间对于她来说只是事物发生的顺序,并不涉及意义,而且她的时间向来都是有用的。比如她隔着窗帘看着烤红薯桶里冒出的热气和香味,其实是在感受那些热学方面的规则,也就是说在感受她自己。如果让某人知道她此时在做的事情,一定会认为她非常自恋,可事实上,现在的她连自恋这种情绪也没有。

    十余名西陵神殿护教骑兵护送着一名神官,从小镇外走过,看他们的方向,应该是要越过小溪,直接回桃山。

    那名神官是何明池。

    他师从大唐国师李青山,是西陵神殿在唐国最重要的人,长安血火一夜便是他的手段,最关键的是,他破坏了长安城里的惊神阵,按照事后掌教赏赐时的说法,他一个人便比西陵神殿骑兵加起来都更加重要。

    西陵神殿知道何明池必然是唐国和书院最想杀死的对象,便是神殿和唐国谈判时,都很自觉地没有把他的安全列入条件里,因为他们明白,唐国尤其是书院根本不可能接受这个条件,所以战后为了安全起见,神殿把何明池送到南方暂避了一段时间的风头,直到现在才让他回到桃山。

    桑桑隔着车帘望向远处的何明池,脸上没有情绪,身体里却不知为何涌出一股极为厌憎的情绪,她知道这个人对自己无比忠诚,而且是掌教那条忠犬的亲信,回到神殿后必将被予以重任,但她就是很厌憎此人。

    其实没有不知为何,她清楚自己为什么厌憎那个身披红袍的蚂蚁,只是她不接受这种理由,所以她认为自己不知道,那么便不知道。

    红薯终于烤好了,老人眯着眼睛徒手从里面取出三根滚烫的红薯,似乎根本感觉不到手指传来的烫意,用纸包好后递给站在铺前的白衣女童。

    白衣女童从腰间取出钱放下,捧着滚烫的红薯回到马车旁,掀起车帘递了一个进去,然后把剩下的两个递给同伴。

    鞭声清脆,轮声渐响,然后又忽然停止。

    白衣女童停下马车,因为感受到了车厢里传来的不容抗拒的意志,她和同伴静静地坐在车前,等待着可能将要发生的事情。

    片刻后,一名穿着神殿杂役服饰的年轻男人,走到了铺子前,看着老人问道:“您这家店真开了一千年?”

    ……

    ……

    宁缺看到了铺子外的这辆普通马车,却并不如何在意,只是在看到那两名如雪砌成的女童时,不免想起自己曾经的小黑侍女,默然想着,既然是给主人家做活儿的,黑要比白好,无论怎么打扫卫生也不会显脏不是?

    老人眯着眼睛,说道:“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

    宁缺不准备听他把祖谱背完,掏出铜板说道:“给我来三个。”

    老人说道:“我家红薯个头大,你一个人吃不完三个。”

    宁缺买三根红薯,纯粹是下意识里的行为——老师一个,自己一个,还有桑桑一个,听着这话才明白过来,说道:“那两个便好。”

    老人徒手取出两根红薯递给他,把铜板收好,又开始喝酒。

    夫子曾经说过,大热的夏天吃红薯,更必须趁热吃,就像冬天吃冰一般,寻求的便是极致中的极致,刺激中的刺激。

    宁缺不是一个纯孝的徒儿,老师说的很多话他都忘记了,但老师说过的所有关于吃食的话,他一句都没有忘记,因为他坚持认为,与世间最伟大的人这个称呼相比,世间最伟大的美食家这个称呼更适合老师。

    他捧着红薯坐到门槛上,手指微捏撕开薯皮,红黄的绵软薯肉冒着热气,便露在了深夏的空中,香甜的气息向四周弥漫开来。

    他忍着烫意,开始吃薯肉,烫的不停伸舌头。

    车厢里,桑桑隔着车帘看着门槛上的男人,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绝对的冷漠然而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手里的红薯被捏烂了。

    她有些厌憎地皱了皱眉,看着冒着热气的薯肉,举手吃了一口,然后开始不停地吃着,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任何热度。

    深夏的小镇,闷热却又幽静,房宅后的树上,忽然响起蝉鸣,午睡完毕的蝉儿们开始庆祝与同伴分别半个时辰后的相遇。

    他坐在门槛上吃红薯。

    她坐在车厢里吃红薯。

    中间就隔着一道薄薄的布帘。

    ……

    ……

    红薯铺前很安静,老人饮了数杯酒,嚼了三撮花生米,正是微醺之时,用满是灰的手指敲打着桶沿,开始哼唱起来。

    宁缺坐在门槛上,听着那曲子虽然简单,却有些动听,尤其是那词虽然寻常,但细细品来却有几分意思,渐渐入神。

    “拾柴刀行,又恐惊着动人的山鬼。雨打蕉叶,鞋上落了只去年的蝉蜕。结藤而上,云端上的嘲笑声来自猴儿的嘴。经闲多年,腐叶下的陶范积着旧旧的灰。鸿落冬原,白雪把爪印视作累赘。望天一眼,云烟消散如云烟。”

    宁缺捧着红薯,怔怔说道:“有些意思。”

    得客人赞了声,老人愈发得意,唱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但音调却是陡然变得更加平静,仿佛乡野间的人在对话一般。

    “砍柴为篱,种三株桃树。撷禾为米,再酿两瓮清酒淡如水。摘花捻汁,把新妇的眉心染醉。爆竹声声,旧屋新啼不曾觉累。小鹿呦呦,唤小丫剪几枝梅热两壶酒。记当年青梅竹马,谁人能忍弃杯?”

    宁缺想起去年夏天,便在这座小镇这家铺子前,老师和她还在身旁,如今却只剩下自己形单影只,不由好生感伤。

    ……

    ……

    (这两段词是前几天应一位读者要求补完的间客二十七杯酒里的一段,全文请看书评区,写的时候没注意,写完才发现是在写将夜。然后就是这章写的真的有些累,能力不足还对自己有高要求,那就只能不停地压榨自己,今天还有一章,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写出来,努力写着。)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二十八章 能当祭品的废物都不是废物

    “为什么说你是废物?”

    隆庆不知道陈皮皮是为了挡住宁缺视线随意问出的这句话,说道:“当年我被世人视作西陵神子,看似备受器重,事实上我一直很清楚,在西陵神殿里的老人们眼中,昊天道门的将来始终在你的身上。和你比起来,我什么都算不上,而我相信在你的眼里,从来都没有过我的存在。”

    这句话很真实,在西陵神殿裁决司的那些下属执事和神官的眼中,在世间普通信徒的眼中,隆庆必然是最光彩夺目的那个人,无数座道观里有那么多昊天信徒,相信没有几个人听说过陈皮皮的名字。

    但在真正了解道门的秘辛的那些修行者上层人物眼中,有资格代表道门将来的只能是陈皮皮,因为他来自知守观,继承了观主的道法或是血脉,自幼便被认为是千年难遇的天才,他用来做比较的对象,只可能书院或悬空寺的嫡系传人,随着他被夫子收为弟子,便是连这一点也不再需要。

    和陈皮皮这样抱着昊天恩宠降生的人相比,隆庆再如何天才也显得太过普通,隆庆的家世血脉再如何尊贵也显得低贱。

    数年前,隆庆进长安意图考入书院二层楼,宁缺曾经问过陈皮皮关于他的事情。当时隆庆在世间盛名极盛,陈皮皮却没有丝毫关心,二人之间相差的太远,他的眼里确实很难有此人的存在。

    “你不是叶红鱼,我没觉得有必要关注你。”陈皮皮看着隆庆说道。

    隆庆说道:“你是道门绝世天才,我只是红尘里一个皇子,你自然没有必要关注我,而且你确实是修行界最年轻晋入知命境的那个人,然而令我感到有些不解或者是可笑的,从那之后你便停滞不前,不要说叶红鱼已经远远超过你,单论境界你现在甚至连我都不如。拥有不可思议的血脉和遭遇,拥有道门公认的天赋,结果最终却变成如此一个庸人,岂能用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八个字来解释?这只能证明你的心性有问题,拥有再多天赋的废物,终究还是个废物。”

    陈皮皮笑了笑,没有说话。

    隆庆有些苍白的脸颊上生出两抹红晕,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很不理解,连我都能看出你的心性有问题,为什么当年那些道门前辈们看不出来?为什么观主看不出来?为什么夫子看不出来?为什么你现在已经变成了真的废物,却还有资格被如此郑重其事地关在幽阁里?为什么像你这样无能的人,居然还有资格成为光明祭的祭品,成为昊天想要的牺牲?”

    陈皮皮有些好笑说道:“光明祭的祭品要被烧死,我可不认为这是什么荣耀,如果你觉得我没这种资格,麻烦你赶紧找掌教去说说。”

    隆庆忽然醒悟到先前的情绪有些失控,看着此人可亲的眉眼,不知为何便说出了内心真实的感受,神情不由微凛。

    “就算我是废物好了,但我也不想听太多废话。”

    陈皮皮看着他摊手说道:“你进幽阁想必也费了很大功夫,难道就是想发泄一下怨恨和嫉妒?我不记得小时候有遇见过你,如果你有什么童年心理阴影,我可不能负责,你看那女人就从来没有对我负责过。”

    隆庆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看着他说道:“我承认对你确实有些嫉妒,因为你的修行生涯太过顺利,像我这样的人要为之付出很多努力甚至要禁受很多折磨,才能走到现在的境界,而你只是投了个好胎,遇见了一个好老师,便轻轻松松同样走到这里,我没有办法不嫉妒。”

    陈皮皮安慰说道:“想开一些,这种事情我也不想的。”

    隆庆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微微挑眉,继续说道:“除了嫉妒其实更多的是愤怒,我愤怒于老师居然有你这样不孝的后人。”

    陈皮皮此时才想起他是父亲的弟子,沉默片刻后说道:“在长安城我为书院尽心,出城我为父亲尽孝,我没有亏欠过谁。”

    隆庆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老师现在的情况很不好,便是连普通人都不如,需要有人照顾,如果你不能尽孝,那么希望你能帮助我。”

    陈皮皮不解说道:“你要我怎么帮助你?”

    隆庆说道:“我回过知守观,但进不去。”

    陈皮皮无奈说道:“这个世界有时候还是要讲道理的,总不能你骂了我这么多声废物,我就真成了废物,然后白痴到相信你说的话。”

    隆庆说道:“老师现在需要人照顾。”

    陈皮皮说道:“他是知守观观主,受人间无数国度奉养,哪里还需要人照顾。”

    隆庆说道:“你知道我说的照顾是什么意思。”

    陈皮皮的眼帘微垂,说道:“昊天不语,道门没有人敢对知守观不敬。”

    隆庆发现陈皮皮果然极为聪慧,虽然少经世事,却很清楚自己要说的是什么,仿佛能够看到自己内心的最深处,不由有些警惕。

    “任何秩序都依凭于实力,知守观能够在幕后控制西陵神殿,影响世界的走向无数年头,便来自于此。青山蚁窟被夫子一脚踩塌,观里最强的力量消散如云烟,老师身受重伤,如今的知守观不要说控制神殿,便是想对道门产生一些影响都极为困难。遍布人间的千万座道观和无数昊天信徒们,只知道西陵神殿,哪里知道知守观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昊天不语,你以为被压制了无数年的西陵神殿不会产生一些想法?你以为掌教大人还愿意想起给老师当狗的那段岁月?如果没有人照顾,湖畔的那几座草庐可还能禁得起风雨?”

    隆庆看着陈皮皮坦诚说道:“我知道自己现在的境界实力,并不足以让知守观回复从前的荣光,但无论燕国的崇明皇兄还是荒原上的骑兵,都能给我以力量,不然我早就要被迫离开桃山,我想这应该算是某种证明。”

    陈皮皮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他在长安城里受了重伤,境界修为全散,就算是昊天垂怜,也无法救赎他。”

    隆庆明白陈皮皮说这句话是在提醒自己,如果自己去知守观是想要用灰眸功法攫取观主的一身功力,注定只是徒劳而已。

    淡淡寒意生出,他觉得陈皮皮看似单纯的目光忽然间变得极为复杂,然后仿佛落在了自己灵魂的最深处。他只能保持沉默。

    “七进十三出。”陈皮皮忽然说道。

    隆庆微怔,问道:“什么意思?”

    陈皮皮看着他微笑说道:“是进观的方法,如果你不能参透这句话,只能说明你永远赶不上我这个废物。”

    隆庆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离开了囚室。

    陈皮皮转过身来,望向石窗外。

    宁缺的脸出现在窗外,看着陈皮皮无声问了几句话。

    陈皮皮笑了笑,摇了摇头。

    宁缺再次竖起中指。

    陈皮皮不肯再说一个字,转过身用自己宽厚的后背和屁股对着宁缺,然后把右手高高举过头顶,竖起了中指。

    宁缺在绝壁上,看着石窗里师兄的背影,沉默了很长时间,扯了扯绳索。

    上方崖坪处的大黑马,感觉到了绳索传来的动静,向后退去,宁缺在绝壁间随之而上,和石窗渐分渐远。

    ……

    ……

    光明祭是昊天道门最盛大、也是规格最高的祭祀仪式,只有当昊天向人间降下神迹的时候才能举行。人间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昊天神迹,于是光明祭也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举行过,到如今就连西陵神殿最博闻的天谕司神官,都不是很清楚祭祀仪式的要求和流程,宁缺更是没有这方面的知识。

    离开绝壁幽阁回到天谕院后,他便一直留在书殿里查阅典籍,最终在他在一本极厚的教典礼记里,才查到一些相关的内容,确认光明祭确实需要祭品。那些祭品可以是剑可以是羊可以一株草,但这些祭品都必须蕴有最纯净的信仰,甚至有时候就是昊天神迹的本物,所以极为珍稀。

    随着时间的流逝,永夜的阴影缓慢来临,昊天世界里的信仰渐有衰败的迹像,想要寻找这样的祭品更是极为困难,如果以祭品的要求来看,剑圣柳白的剑或者是最合适的,然而这位世间第一强者对昊天的信仰,却要被打上一个浅浅的问号,或者书院老黄牛也有这种资格,只是西陵神殿不敢有这种野望。

    宁缺通过各种渠道搜集了很多信息,最终确认光明祭的祭品确实姓陈名皮皮,在那些隐秘流传的传闻里,西陵神殿之所以用他来当祭品,不仅因为他是道门公认的天才,书院二层楼的弟子。最关键的地方在于,他的父亲是知守观观主,他的母系竟承自六百年前离开桃山远赴南海失踪的那位光明大神官!

    书院传人的身份意味着对昊天的背叛,身上却流淌着世间道门最尊贵的血液,还有比这样一个血统纯正的叛教者更合适的祭品吗?

    而且在西陵神殿想来,当桃山燃起熊熊圣火,陈皮皮将要在火中化作飞灰的时候,书院难道能够视若无睹?宁缺还能继续安坐长安城?

    想象着那个胖子被烧成油渣的画面,宁缺便觉得一阵恶寒,看着峰顶的光明神殿,心想你就这么想他死?你就这么想我死?

    ……

    ……

    (情节有些堵,和朋友们认真地讨论了很长时间,然后遛狗的时候在风里拼命地想了很长时间,确认想通了,我很高兴,明天恢复两章,祝大家周末愉快,看书愉快,我这时候很愉快了,谢谢大家。)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二十九章 红薯易冷

    身在桃山中的宁缺,都能打听到光明祭的祭品是什么,拥有无数情报系统的大唐帝国自然也能知道,甚至说不定还在他之前,但现在他只能自己思考怎样应对光明祭这件事情。

    他已经基本确定,这个消息是西陵神殿故意放出来的。神殿要把书院里的人,尤其是他逼出长安,因为神殿始终认为他还在长安城里,而这正是神殿无法解决的问题——之所以对着峰顶的光明神殿愤怒不已,是因为他很确定,选择陈皮皮肯定是光明神殿里那个女人的决定——光明祭祭祀昊天,既然如今昊天在人间,那便只能由昊天自己决定祭品。

    宁缺的情绪很复杂。多年前他杀死颜肃卿后在朱雀大道上遭到朱雀神符殛杀,得大黑伞的庇护才没有当场死亡,可如果不是逃进书院旧书楼后得到陈皮皮的帮助,吃了一颗珍贵至极的通天丸,他依然不可能活下来,而且极为幸运地雪山气海重筑成功,不能修行的废柴终于踏上了修行的道路。换句话说,陈皮皮真正改变了他的命运,在随后的相处里,他虽然没有表示过什么,但从来没有忘记这一点。

    他专门对桑桑说过,要她帮忙记住自己欠陈皮皮一条命,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非常看重这件事情,怕自己忘记,所以让从来不会忘记重要事情的桑桑帮忙记着,然而如今看来,她早就已经不记得那些了。

    当天夜里宁缺再次潜入绝壁下,在石窗旁痛骂了一番光明神殿里那个女人,以表示自己在衣服和手足之间的坚定立场,然后拿出白天重新修改的计划,对着石窗不停地讲解,只是没有讲多长时间便无奈停下。

    因为陈皮皮不肯听,他甚至没有转身,只肯背着对石窗外宁缺被月光映白的脸,既然看不到宁缺的嘴和信上的字,自然便听不到。

    陈皮皮用沉默表示最坚定的反对——他的雪山气海已经被锁死,用隆庆的话来说,已经变成了个废物,那么凭什么还要书院后山的师兄师姐们为自己冒险?凭什么还要让宁缺这个师弟为自己出生入死?

    宁缺看着他宽厚的后背,沉默片刻后再次毫无新意地伸出中指,声音微哑道:“把你烧成一摊子肥油,难道你觉得那样很好看?”

    ……

    ……

    宁缺可以用跟随歧山大师学习的佛宗功法还有老师洒下的月光应对绝壁上的阵法,但以他现在的境界修为,根本没有任何可能破开绝壁,把陈皮皮从幽阁里救出来,当陈皮皮转身,他甚至连让对方听自己说话都做不到,所以如果他不想看着陈皮皮去死,便必须选择别的方法。

    无论在天涯还是海角,书院弟子们一旦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时,总是习惯性地会向师门求援,因为书院对他们来说,就像昊天之于信徒,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虽然夫子登天后宁缺等人自己已经变成书院的信心来源,但在这种时候,他依然习惯性地想要得到师兄们的意见。

    宁缺离开天谕院,走过溪上的石桥,再次来到小镇上,把怀里那封写给书院的信递给卖红薯的老人,希望能够尽快得到回音。

    “我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事情,反正小心些。”卖红薯的老人说道。

    宁缺说道:“既然来了桃山,我便没有想过能活着回去,或者说,我就没有想过一个人回去,而且我不相信自己会出事。”

    办完事情后,他捧着两根红薯向镇外走去,红薯刚刚出炉,滚烫至极,他虽然不怕烫,为避免引人注目,不停地换着手,看上去有些滑稽。

    一辆马车驶来。他看着车前白衣女童,想起雷暴雨那天,曾经遇到过这辆马车,擦身而过后,下意识里回头望去,只见车厢里那个女子的背影还是那般高胖,不由生出些恶意的猜测,心情莫名喜悦了起来。

    深夜时分他又潜到绝壁下方,大黑马依然在崖坪上做着苦力,他吊在石窗前对着囚室里的陈皮皮不停劝说,只是任由他把唾沫喷干,陈皮皮依然没有转身,反正听不到声音,陈皮皮完全可以当他不存在。

    “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要信心。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那有什么好担心的?老师正在天上看着我们,你连尝试都不敢?”

    “难道你就不怕把他老人家气出个好歹来?万一他生气的时候正在和昊天干架,一分神被昊天打成猪头了怎么办?”

    “老师说你乐天所以能够轻松知命,可你现在的乐天到哪儿去了呢?难道就因为又长回胖子了所以自卑?所以不想见人?”

    “你这就太没出息了,我这些天看见一个富家小姐,人还没结婚哩,长的比你都胖!比二师兄还高!看上去就跟未婚先孕似的!可人哪里有半点自卑?成天带着婢女满世界乱逛,烤红薯这样高热量的食物一买就是一堆!那可是一堆啊!你知道那得多少根?”

    “就算是当年河北郡的饥民都能被喂成一头猪!可人家偏就是一点都不在乎!瞧瞧那叫什么作派?那才叫自信!”

    幽静的绝壁间飘着凶险的云雾,宁缺像采药人一样攀着石窗,对着窗内苦口婆心地说着,虽然陈皮皮始终还是不肯转身,也听不到说的内容,但他却是越说越兴奋,想着那个胖乎乎的姑娘,更是忍不住坏笑出声。

    绝壁间万年都没有人类的痕迹,西陵神殿在这里没有任何监视,所以他可以随意说话,声音即便随风而上,待传到峰顶的数座神殿时,比树叶磨擦的声音都还要小些,哪怕是五境之上的大强者都不可能听得到,所以宁缺非常放心,却早已忘了光明神殿里的那个女人本就不是人类。

    桑桑站在光明神殿后方的露台上,看着下方深渊里这幅可笑的画面,听着那个可笑的男人说着那些可笑的话,微微蹙眉。

    在她身后光滑如玉的地板上,一小堆红薯被整整齐齐地码着,不远处则是吃剩的红薯皮,她的手里还握着根冰冷的红薯。

    神圣庄严的光明神殿,现在堆满了酒瓮吃食和红薯,虽然那些事物甚至包括垃圾都被整理的清清楚楚,充满冰冷的规则线条,然而这些事物是食物,它们的特性决了再冰冷的整齐,都有一种人间特有的味道。

    这也正是她听到绝壁上宁缺话语后,变得极度愤怒的原因。

    她的眼眸里有无数颗星辰毁灭,无数片大海被烧沸,强大至极的意志以怒火的形式席卷整个世界,似乎将要焚烧一切。

    和前两次不同的是,今夜她的愤怒没有令天地变色,引来雷霆万道,那是因为她已经学会了怎样控制情绪这种事物。

    对于修行者或者人类来说,学会控制情绪毫无疑问是非常好的事情,但对于她来说这却不见得是件好事,因为换个角度来看,这说明她现在已经开始习惯意识里那种情绪的事物,而她本不应该习惯才是。

    只有人类才需要情绪这种无用的衍生物,她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客观所以冰冷,绝不因外物喜,自没有己之悲,当她开始不停地产生厌憎或愤怒或者别的情绪,甚至开始习惯这种情绪之后,会有怎样的变化呢?

    她手中的红薯已经变冷,就像她曾经很习惯的那个世界和那种生活,她举起手中的红薯咬了一口,发现从唇舌处传来的感觉很不舒服,她知道这就叫做不好吃,红薯终究是要热的才好吃。

    她望向夜穹里那轮明月,像往常那样沉默不语,细长的双眼微微眯起,就像柳叶被雁鸣湖畔的风吹得折了起来。

    她是遗落人间的昊天,气息渐趋浑浊,她想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过自己熟悉的生活,然而神国的门已经毁了,被那轮明月死死地堵住,堵住了她回去的路,而现在的她单靠自己没有能力打开那条通道。

    西陵神殿召开光明祭,便是要尝试替她重新打通回到昊天神国的路,之所以选择陈皮皮,那是因为他的血最为纯正,里面蕴藏了无数代对她最虔诚的信仰,而且他是那轮明月最疼爱的学生。

    她看着明月,想象着回到神国后要做的事情,觉得比较满意,只是忽然想起神国里没有红薯,无论冷的热的红薯都没有。

    她忽然清醒过来,心中的警惕愈来愈浓,看了一眼手中下意识被神辉重新烘热的红薯,厌憎地皱起了眉头,扔出了露台。

    光明神殿在峰顶,下方是三道崖坪,三道崖坪之下便是绝壁幽阁,那根红薯没有落入深渊,而是落在了第三道崖坪上。

    绝壁上的宁缺幸运地逃脱了成为史上第一个被红薯砸死的人的命运,大黑马则是被落到身前的红薯吓了一跳,它看着皮肉绽开的红薯,看着上面渗出的热气,嗅着薯肉的香味,想着这些夜里天天给宁缺当苦力,连宵夜都没得吃的悲惨命运,不由感激涕零,不停感谢昊天的恩赐。

    ……

    ……

    (祝震区的朋友们平安。这章标题和内容还不错,今天看新闻和微博太多,眼睛有些花,休息一下再写第二章,争取三点前能更新出来。)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三十一章 七进知守观

    为了参加光明祭这场盛事,无数昊天信徒从各地涌入西陵神国,各国的使团也陆续抵达,被神殿安排在桃山四周的园林道殿里居住,其中地位尊贵的那些人,被安排住在天谕院里。

    南晋剑阁的代表是柳亦青,宁缺站在山崖间,看着被莫离神官接进天谕院的盲剑客,想起当年在书院侧门外的那一战,不免有些感慨。

    柳亦青的修行生涯前半段一直籍籍无名,直到被召回剑阁才声名渐盛,很多人都非常看好此人在剑道方面的天赋,二师兄甚至说过,此人如果能不误契机,便有可能走到他兄长剑圣柳白的程度。

    柳白也非常看重他,要他赴长安城寻书院入世之人挑战,以此磨砺心性,不惜以败求益,却不想西陵神殿裁决司在其间做了手脚,那场挑战变成了生死之争,破关而出的宁缺一刀砍瞎了他的双眼。

    如果是一般的修行者,遭遇如此惨重的挫败,只怕便会一蹶不振,然而柳亦青果然没有辜负柳白的看重和二师兄的点评,眼盲之后于剑阁静修数年,修为境界以至心性突飞猛进,如剑破竹般直入知命中境。以此观之,他的双眼被宁缺砍瞎,说不定正是二师兄曾经说过的所谓契机。

    青峡一战,柳白斩落二师兄右臂,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回剑阁潜修疗伤,剑阁如今的事务,皆由柳亦青负责打理,传闻中,剑阁动怒斩杀南晋皇帝一事,便是由此人单身入宫执行。

    宁缺在烂柯寺里曾经遇见过一位剑阁知命强者程之清,今日却没有在剑阁队伍里看到此人的身影,看来柳亦青在剑阁里的地位已经稳定。

    他依然有些不解,因为剑圣柳白没有来,虽然传闻他伤势未愈,但光明祭是何等大事,柳白身为神殿客卿,怎样都应该亲自到场才是。

    紧接着,宁缺看到了来自金帐王庭的使团。金帐王庭的使团竟然只有一辆车,车厢里坐着位满脸皱纹,身着布衫的老人,拉车的也不是马,而是位浑身肌肉坚硬如石的草原壮汉,看上去显得异常寒酸。

    然而在知晓这两人的身份后,再没有人觉得这个规模很寒酸,因为车里那位布衫老人便是金帐王庭地位最尊崇的国师宝鼎大师,而那位拉车的草原壮汉正是金帐王庭武道第一高手勒布大将!

    如此尊贵身份的人物,哪怕只来两个,便足以代表金帐王庭对西陵神殿的尊重,对光明祭的重视,最令神殿方面感到震撼的是,金帐国师和勒布竟是直接通过唐境来到的西陵,而没有绕行月轮。

    宁缺在荒原上见过金帐王庭的国师,知道这个看上去很寻常的布衫老人境界是多么深不可测,他甚至不敢向这名老人多看两眼。

    燕国的使团也到了,年初才继位的崇明皇帝,竟是扔下了繁重的国事政务,带着数百名亲随,跋山涉水而至。

    随后佛宗的代表们也到了,烂柯寺主持观海僧单身而至,悟道和尚却不知去了何处,白塔寺的铁杖苦修僧也到了不少,最令宁缺感到警惕的是,遥远西荒上的悬空寺竟也派出了代表,正是佛宗天下行走七念!

    人世间最尊贵的皇族,最强大的修行者,都来到了西陵神国,准备参加光明祭盛会,场面之浩大,规制之宏伟,远远超过了当年烂柯寺的盂兰节祭,只有唐国没有派出正式使团,红袖招聊为意思,书院也没有来人。

    战争刚歇,唐国和书院不派人参加光明祭,是很多人都能理解的事情,但人们无法理解,就连佛宗不可知之地悬空寺都派出了代表,为什么始终没有听到知守观的动静?要知道那座神秘的道观可是道门的不可知之地。

    ……

    ……

    很多人来到了西陵神殿,有人在西陵神殿里等待,也有人选择了离开,因为这里没有他想要的东西,那个人便是隆庆皇子。

    隆庆离开桃山,要去的地方是知守观。做为神秘的不可知之地,即便是西陵神殿里,也没有多少人知道那座道观在何方深山里,但他曾经在那座道观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自然知道回去的道路。

    知守观就在西陵神国境内,距离神殿所在的桃山不远,中间隔着数座险峻的山峰,天气晴好时,甚至在观里就能看到在阳光下的神殿。

    隆庆收回望向神殿方向的目光,看向身前这座普通甚至有些简陋的道门。和上次来时一样,道观的木门依然紧闭着,里面听不到任何声音。

    知守观是道门的不可知之地,自然不可能像外表这般普通简陋,观中布置着一道极强大的道门神阵,当阵法启动后,不能逾墙,不能翻窗,只能由观门进出,而当观门都关闭时,便再也没有人能够进出,道观便会变成一座囚牢,以天为盖以地为铺,任何人都休想逃离。

    知守观在人间出现之后,除了夫子便再也没有人能够潇洒破门而入,去年秋天书院大师兄和观主无距相战时,曾经来到这里,然后瞬间离开,没有被知守观里的大阵囚禁,但那并不代表大师兄的境界已经能够无视这座大阵,而是因为有个非常了解阵法的人提前便在观中做了手脚。

    那个人便是自幼生活在知守观里的陈皮皮。隆庆知道这件事情,所以他才会冒险进幽阁见陈皮皮,想知道进入知守观的方法。

    陈皮皮告诉他,进知守观的方法是“七进十三出”。

    隆庆不知道这五个字是什么意思,经过这些天的思考,他猜测七进应该便是指观里湖畔那七间摆放天书的草屋,这代表着阵法的七处通道,而所谓十三出,应该指的是阵法的十三道生死循环之门。

    他对阵法没有太多研究,但有勇气和决心,看着观门前布满了青台的石阶,他深吸一口气走了上去,伸手推向观门。

    他的手掌还没有落到观门上,一道威严无比的气息瞬间占据他的身心,数道黑色的鲜血,从他的鼻眼里流淌出来,竟是悄无声息间便受了极重的伤,甚至如果不是他是个无心之人,只怕这时候已经死了!

    隆庆退回石阶下方,看着那扇平常木门,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他没有指望一下便能进知守观,只是没想到这道阵法如此恐怖。

    他沉默片刻后离开了观门,绕到道观后方,看着那些并不高的灰色石墙,却没有任何攀爬的勇气,然后他看到了观后那座青山。

    隆庆对这座青山很熟悉,他曾经无数次往返于道观和青山之间,山崖里那些像蚁穴般的洞窟他走了无数次,他知道这座山之所以看着是青的,那是因为山崖表面覆盖着密密的青藤,他知道里面住着很多可怕的人。

    如今的青山已经垮塌,变成一个十余丈高的土丘,生着茵茵的绿草,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多年无人打理的旧坟墓。

    隆庆看着这座青丘,留意到最上面很平,给人感觉就像是巨人从天空伸出一只脚,直接把原先的青山踩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青山里那些蚁穴般的洞窟早已不见,曾经生活在那些洞窟里的道门绝世强者们,也尽数变成了大墓里的灰烬。

    回忆着曾经在那些洞窟里受的折磨,感受过的那些威势,半截道人那样强大到难以形容的强者,隆庆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震撼的无法言语,他再痛恨那些老道,但那些老道始终代表着道门的强大,那段经历一直是他骄傲自信的来源,然而在这幅宛若神迹的画面前,他的骄傲和自信何其可笑?

    回到知守观前,隆庆盘膝而坐,用了很长时间才消除心头的震撼,让有些颓然的心重新回复宁静,开始继续思考陈皮皮的那句话。

    七进十三出,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苦苦思考了一夜时间,待晨光降临才重新睁开眼睛,布满青苔的石阶重新映入他的眼帘。

    他忽然注意到,观前的石阶一共是六级。

    十三减七正是六?

    隆庆沉默片刻后站起身来,走到石阶前,转身倒退而上六级石阶,再下六级石阶,又重新倒退再上七级石阶。

    观前的石阶只有六级,倒退七步后,他的后背应该撞到木门上,然而他却是什么都没有撞到,因为他已经进了知守观。

    进是退进。

    知其雄,守其雌,便是知守观。

    知其进,守其退,以退为进,才能进知守观。

    七进十三出,或者便是这个意思。

    ……

    ……

    走进知守观,顺着熟悉的湖行走,来到熟悉的屋前,还未叩门,门便开了,一名中年道人看着隆庆说道:“你比我想的来的更快些。”

    隆庆对着中年道人行礼,说道:“见过师叔。”

    中年道人摆摆手,说道:“你进吧。”

    隆庆依言走进屋内,便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臭味道,这股难闻的味道正是来自榻上的那个人。

    他曾经闻过这种味道,在长安城南的那场黑风里。

    看着榻上那人,他的心情有些复杂,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走到榻畔,双膝跪下以额触地,说道:“徒儿无能,请师父责罚。”

    ……

    ……

    (下一章两点前争取能写出来。)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三十二章 清静的废人

    榻上的人是观主。

    他曾经天下无敌,如今却百恶缠身,看上去就像是将要死亡的普通老人,但他的目光还是那般宁静,仿佛能够看穿一切。

    隆庆跪在塌前不敢抬头,却觉得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无从遁形。

    “我不如夫子,你不如宁缺,这是自然之事。”观主看着他说道,声音显得很虚弱,只是几个字便有很多次停顿。

    隆庆抬起头来,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也不敢去看他脸上那些或深或浅的刀痕,目光便落到静室里的布置上。

    这是很简单的一间静室,和桃山幽阁里的囚房都差不多,令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他在知守观里没有感受到任何禁制。

    观主看着他脸上的神情,知道他在想什么,微笑说道:“在长安城我悟了清静二字,在那一瞬婉拒了昊天的意志,这自然是极大不的敬,所以昊天没有让我死,而是让我用生命来体会这种痛楚,你感受的不错,观里没有什么样禁制,只有昊天的意志,我现在等若是自囚,如果我无法反省到自己的错误,那么我可能会出去,但我并不清楚出去后会有怎样的结局。”

    知守观里的大阵,能够拒绝外人的进出,却不可能拒绝陈某的进出,昊天没有对他做任何限制,他的限制来源于内心对昊天的敬畏,对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的悔意,这种没有限制便是最大的折磨。

    隆庆忍着榻上散发的恶臭,谦恭说道:“徒儿会随师叔一道服侍您老人家,待您养好伤后,至少可以去湖畔走走。”

    观主说道:“我本以为你进房间后,眼睛马上就会变灰,没有想到你现在的耐心比当初要强了很多。”

    世间只有一种功法,能让修行者的眼睛变成灰色,那就是天书沙字卷上记载的、源自于魔宗饕餮大法的灰眸道法。

    隆庆再次拜倒,颤声说道:“徒弟怎敢有此大逆不道的念头?”

    观主看着他微笑说道:“当初半截道人也算是你半个师父,你不一样把他吸的干干净净?大逆不道这四个字用来形容你再合适不过。”

    隆庆明明知道观主现在已经是个废人,自己只要伸根手指头就能杀死他,然而他依然恐惧地不敢抬头,不是因为陈皮皮在幽阁里对他说过观主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念力,用灰眸没有意义,而是因为他真的很害怕。

    当年在南海畔,他已经决意做一个普通的商人,过普通人的生活,却在海面上看到了那艘木船,才最终看清楚自己的不甘。

    那艘木船的船舷上生出一朵黑色的桃花,在微腥的海风里轻轻颤抖,他随着观主学习,又被送回知守观,连逢奇遇,最终恢复了功力,他胸口终于也生出一朵黑色的桃花,遮住了被宁缺射穿的那个洞。

    对于他来说,在南海畔遇见观主是此生最大的机缘,然而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他胸口那朵黑色桃花,便只能在南海的风里轻颤。

    他确实想过用灰眸直接吞噬观主的境界修为,哪怕被陈皮皮看穿点破,今日进入知守观后依然想试一试,然而跪在榻前,他才发现那些想法都是妄想,他有勇气把半截道人吸成枯尸,却没有勇气看观主一眼。

    “你令我有些失望。”观主看着他叹息道。

    隆庆把头压的更低,颤栗不敢应话。

    “你可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收你为徒?不是因为你的天赋,虽然在俗世里,你以修道天赋著称,但现如今你应该很清楚,一观一寺一门二层楼里,比你天赋更好的人有很多。也不是因为你的意志和决心,被宁缺一箭射成废人,你便自暴自弃,可曾想过宁缺当年不能修行时又是怎样的心境?”

    观主看着他苍白的脸颊,惋惜说道:“我选择你是因为我以为自己看到了你骨子里的毁灭与疯狂,我以为你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做任何事情,无论残忍还是大逆不道,因为你没有心所以没有爱,无爱故能无畏,亦能无敬,才能最终做到无视任何规则,从而得以窥见无矩境界的门槛。”

    “当你用灰眸吸了半截老道,四处杀戮,在荒原上无恶不作时,我其实很欣慰,因为那时候的你看上去依然拥有无数可能性,然而今日你却不敢抬头看我。我对你的失望不是因为你曾经想过要欺师灭祖杀死我,而是失望于你已然无心却依然有畏,遇着如此良机却是没有把握。”

    听完这番话,隆庆浑身被冷汗打湿,然后声音微哑说道:“那是因为我还想向老师您学习,我以为这样也能变得足够强大。”

    观主面无表情说道:“我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你还能跟我学什么?”

    隆庆艰难地抬起头来,说道:“您还拥有浩翰如沧海的智慧。”

    观主想起长安里的千万把刀,淡然说道:“智慧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般玄妙,只是做事的方法,和绝对的力量比起来,有时候会显得非常弱小。”

    隆庆说道:“我现在还有力量,而且……我会拥有越来越多的力量,所以我想获得您的智慧,学会使用这些力量的方法。”

    观主静静看着他,说道:“学会这些力量之后,去做什么呢?”

    隆庆看着观主脸上的刀痕,说道:“我要挑战宁缺。”

    观主说道:“就为了这样一个无趣的理由?”

    他被宁缺在长安城里砍成废人,按道理来说,他应该很痛恨宁缺才是,然而听着隆庆说的话,他却是情绪冷漠,甚至认为很无趣。

    隆庆不是很能理解观主的心思,想了想后说道:“这是我最想做的事情,或许有些可悲,但我现在似乎就是因为那个人而活着。”

    “这确实很可悲。”观主说道。

    隆庆说道:“生命总需要一些理由。”

    观主说道:“人类拼命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的时候,会让昊天发笑,她既然认为我不敬,又怎会让你跟着我学习?”

    隆庆沉默片刻后说道:“她知道我的忠诚和怯懦,而且或许……她需要我的这个理由,所以她就算会笑,也不会阻拦我。”

    观主说道:“如果她不再需要杀死宁缺的理由,你怎么办?”

    隆庆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不知该如何应答。

    观主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道:“让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的理由,只能是自己的理由。你已经背弃过昊天,何妨再背弃一次,你要忠诚的对象只能是自己,你怯懦的来源也只能是自己的私心,所谓大逆不道,连天都不敢逆如何能称得上是大逆?连道门都放不下又如何能称不道?”

    隆庆眼中流露出恐惧的神情,下意识里往窗外望去,仿佛觉得有人在偷听。

    在荒原上被宁缺射成废人后,他痛苦而怨毒地决定放弃自己的信仰,当他用灰眸吞噬半截道人跳下悬崖后,也决定站到黑夜的那面,不再追随光明的脚步,然而最终他发现,他选择的黑夜依然是昊天的黑夜,在那个时刻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同时对昊天的敬畏变得更加不可撼动。

    “不要担心她能听到我们的说话。”

    观主说道:“昊天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那是因为站在人间之上足够高远的地方,她来到人间后,只不过比我们高一些而已。”

    隆庆若有所明,但依然惧色难掩。

    观主缓慢伸出左手,伸到隆庆的身前,说道:“回自己房间吧。”

    隆庆听到这句话,确认观主是肯让自己在知守观里修行,大喜过望,赶紧从怀中取出自己偷走的那本天书沙字卷。

    观主没有接过那卷天书,说道:“七卷天书是昊天赐予道门的武器。所谓武器便是知识与智慧,你既然要学习我的智慧,这卷天书便放你手中,其余五卷也尽可自行取阅,我要的是别的东西。”

    隆庆隐约明白观主要的是什么,却不明白为什么要,从怀里取出那朵漆黑的桃花,恭恭敬敬地放在观主的手中。

    观主拈着黑桃花的叶柄轻轻转动,问道:“这是什么?”

    隆庆不解,却老老实实回答道:“这是徒儿的本命桃花。”

    观主说道:“如果你死了,这朵本命桃花会如何?”

    只要修行者必然明白本命物的意义,这是修道之初便必须掌握的知识,所以隆庆依然不解,不明白观主为什么会问如此简单的问题,说道:“我死后这朵本命桃花便会枯萎,再不会复生。”

    观主看着指间的黑色桃花,问道:“若是别的本命物呢?”

    隆庆说道:“若是本命剑,还可以重炼,但那也等于是死过一次。”

    观主示意他离开静室,其后,静室内再次回复安静,有风自窗外来,却吹不散从榻上弥漫开来的恶臭味道。

    他艰难起身,把隆庆的本命桃花插进窗前的沙盘中,看着风中轻颤的黑色桃花,想着桃山上的满山桃花,露出微笑。

    昊天来到人间,知守观成了废弃的囚牢,人间最强大的修行者已经变成废人,然而真正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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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四十二章 桃山之乱

    中年道人说道:“人算岂能如天算?”

    “天算能算一切事,但不见得能算出她自己。”

    观主端着茶盏,看着墙外桃山方向淡然说道。为了不让光明神殿那位知晓自己的安排,他便是自己也不清楚想要些什么。

    如果那位能够回到昊天神国,他让南海诸人回到桃山,可以说是让光明神殿正宗传人主持光明祭。而如果那位回不去,这场光明祭便没有任何意义,道门必须考虑日后的状况,南海诸人便是他的力量,而陈皮皮自然也不需要再被牺牲。

    中年道人说道:“她怎么可能败?”

    观主说道:“她被夫子留在人间,斩不断尘缘,自然便败。”

    中年道人说道:“就算她斩不断尘缘,但能斩了道门诸人的性命。”

    观主说道:“虽然她已经来到人间,不再是我所信仰的昊天,但就像昊天那样,她必然是绝对客观公正的,我替昊天道门做了这么多事,她为什么要杀我?我的生存是用我的信仰换来,无人能破。”

    中年道人说道:“那南海诸人?”

    观主说道:“若能活着,便是日后的道门,若死去便请安息。”

    ……

    ……

    西陵神殿,桃山前坪。

    天谕院院长盯着赵南海说道:“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时隔六百年,南海大神官一脉重回世间,自然不可能就是为了参加光明祭。赵南海抬头望向桃山巅的光明神殿,神情复杂说道:“我们要重归光明神殿,点燃万年长灯。”

    南海一脉传承自那位光明大神官,受道门承认正统地位,如今既然光明神座无主,他们要求继承这个位置,并不算过分的要求。

    最关键的是,通过先前的颂祭,人们隐约感觉得到,这些自南海归来的神官,可能真的拥有重新入主光明神殿的实力。

    听着南海来人的要求,神辇里掌教大人的身影不再前倾,而是带着漠然的感觉重新坐直,显得根本毫不关心。

    如果换作以前,哪怕是他面对突然归来的南海一脉,也会觉得有些棘手,因为无论从道统还是从传承来看,对方都有重执光明神殿的资格和理由,然而现在他对这件事情却是毫不关心。因为光明神殿里的万年长灯虽然熄了,但不代表光明神殿里真的没有人,而只要那位在光明神殿,无论是谁想要重新回到光明神殿,都是人世间最可笑的笑话。

    天谕院院长看着南海诸人说道:“道门继统之事何其慎重,待光明祭结束之后,再做认真讨论,现在请诸位暂且退到一旁。”

    除了掌教没有人知道这场光明祭的真正用意,院长也不知道,但光明祭是道门最盛大的祭祀仪式,他不可能看着被南海诸人捣乱。

    南海诸人里有位少女,正是路过莫干山时,放言要把墨池苑扫平的那位小渔姑娘。她看着院长嘲讽说道:“天谕神殿的人不学无术,连奉天篇都读不好,有什么资格主持光明祭?退到一旁的应该是你才对。”

    天谕院院长听着这句话,神情变得极为难看,然而先前的事实已经证明,在对西陵教典的理解和掌握上,他确实不如这些南海来人。

    赵南海看着巨辇里的掌教,面无表情说道:“光明神殿无主近二十年,道门奉天伐唐,最终却毫无收获,反而损失惨重,天谕神座归神国已有数月,依然没有定下传承,掌教大人堪称昏庸。”

    场间一片大哗,谁也没有想到,这些南海大神官的传人,除了想要重新执掌光明神殿,居然似乎还想把掌教从桃山之主的位置上拉下来。

    南海一脉只有十余人,又哪里来的这些底气?要知道今日桃山前坪强者云集,西陵神殿再如何衰败,也不可能连这些人都镇压不了。

    西陵神殿的神官和执事们看此人敢对掌教不敬,怒意大作,有些人更是厉声喝斥起来,然而辇里的掌教依然没有说话,没有任何反应,这令人们觉得有些异常——无人知晓那是因为他根本不屑回答的缘故。

    见巨辇里的那道身影依然平静,赵南海微微蹙眉,似也没有想到西陵掌教并不如传说中那般易怒自大。他的目光在祭坛旁的宾客里缓缓扫过,忽然落在了金帐国师和那位勒布大将的身上,不悦斥道:“如今居然连草原上的蛮子都能进桃山观礼,神殿真的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说的是金帐王庭的人,指责的依然是西陵神殿,锋芒对准的还是辇内的掌教,未等神殿方面做出反应,勒布的双眉便挑了起来。

    国师看着赵南海却没有说话,抚着木鼎微微一笑。

    赵南海乃是如今南海一脉里辈份最高之人,西陵神术已然修至知命巅峰,南海一脉要重执光明神殿,他便是光明大神官不二的人选。

    然而看着金帐国师似有若无的笑容,这位南海最强者的眉头微微蹙起,黝黑脸上的皱纹显得愈发深刻,神情凝重至极。

    桃山前坪上没有起风,天地元气没有任何变化,赵南海和国师只是对视一眼,彼此的识海里便掀起无比险恶的狂澜。

    这种纯然念力的搏杀,不动外物,不扰秋叶,外人感觉不到任何波动,对于局内的二人来说却是极其凶险。

    金帐国师此生只修念力,以草原祭祀为术,经历数十年静修,深厚无比。即便是念力雄浑如海的宁缺,去年在荒原上遇见这位国师时,都险些吃了大亏。赵南海境界虽然深不可测,但修的是西陵神术,此时被国师强行拖入念力的凶险搏杀,自然有些吃亏。

    赵南海轻哼一声,眼中仿佛有神辉散出,飘离面颊数寸,便消散不见,凭借着神术对念力的切割,强行从这场战局里退了出来。

    国师不再看他,轻抚木鼎无语,脸上依然带着微笑。

    金帐国师和南海传人至强者的比拼,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开始,然后陡然的结束,赵南海隐隐吃了些亏,但他见势不对,便从这场念力战斗里轻身而出,不得不说此人在西陵神术上的造诣高的有些难以想象。

    战斗瞬间发生结束,祭坛四周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勒布大将很清楚,想着先前对方的羞辱,向前踏上一步,遥遥一拳击出。

    勒布乃是金帐王庭武道第一强者,一身筋骨被锤练的有若铜铁,举手投足间便地动山摇,此时遥遥一拳击出,前坪上的天地元气竟被带动着呼啸而去,仿佛有座小山被他砸了出去,直向南海诸人!

    赵南海此时看着金帐国师,根本没有理会这霸道的一拳。南海诸人里一名精瘦的汉子,向侧方踏出一步,也是毫无花俏的一拳击出。

    先前那场念力的战斗隔空而发,此时勒布和南海精瘦汉子的拳头,也是隔着数丈而发,祭坛前顿时风声大作,隐有雷霆之声。

    轰的一声巨响,两道拳意在空中相遇,光明祭前落在地面上的桃花,被震的飘摇而起有若粉蝶,紧接着便被撕扯成无数碎絮。

    祭坛前的地面上,仿佛经历了一场长达数年的旱灾,上面出现了无数道深刻的痕迹,龟裂的地面看上去就像是随时会崩塌成渊。

    那名精瘦汉子闷哼一声,向后退了一步,头上的笠帽就像地面一般裂开,然后簌簌落下,碎屑洒的他满头满脸都是。

    勒布大将没有退,只是身形微微摇了摇,然后他缓缓收拳,看着南海诸人漠然说道:“南海大神官传人……不过如此。”

    赵南海看着金帐国师说道:“难怪能与唐国对峙多年,果然了得。”

    金帐国师和大将展露了强大的境界修为,能够与唐国争锋多年,这并不出乎场间众人的意料,真正令人们感到震撼的还是南海一脉。

    这两场比拼都是南海输了,但人们瞧得清楚,赵南海的境界果然高深莫测,真要放手施为,想必金帐国师也会觉得棘手。

    而那名稍逊于勒布大将的精瘦汉子,更是只是站在南海诸人里的第六位,如果南海诸人是以实力排序,岂不是说明这些人都有接近甚至战胜勒布的实力?要知道勒布可是金帐王庭武道第一强者!

    如果南海诸人都是这般境界实力,今天的西陵神殿还真是遇到了大麻烦,南海诸人锋芒所指的掌教大人该如何自处?

    掌教依然没有说话,因为西陵神殿处理这件事情的自有其人,那就是负责维持道门秩序的裁决神殿。

    就在这个时候,南海少女小渔看着裁决神辇,发现如血般的幔纱里坐着位美丽的女人,问道:“你就是叶红鱼?”

    叶红鱼没有理她,有裁决司执事冷声说道:“这便是我家裁决大人,你有何事禀报,如有下情速速道来。”

    “原来你就是当代裁决。”南海少女打量着那座神辇,觉得颜色有些不好看,说道:“下来吧,你的位置我要了。”

    桃山前坪一片哗然,谁都没有想到,赵南海刚刚针对掌教,接下来这个少女居然如此大胆地要叶红鱼让出裁决神座的位置!

    ……

    ……

    (好险,十点钟前终于出来了第一章,下一章争取十二点半前出来。)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四十三章 裁决的剑(上)

    叶红鱼想着先前的那两场战斗,默然无语。

    如今西陵神殿里,她是对神术研修最深的人,却发现南海诸人不愧是六百年前光明的传人,赵南海在神术方面的造诣,竟还要强于自己。

    而勒布和那名南海精瘦汉子的对拳,也已经隐隐然有了些当年唐和夏侯对拳时的感觉,勒布不愧是王庭第一武道强者,那名精瘦汉子又是从哪里练得这身本事?

    她在神辇里想着这些事情,裁决司的下属们在神辇外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命令,此时桃山间的阵法已经准备妥当,两千名护教骑兵已然集结,准备开始冲锋,数百名黑衣执事,已经开始准备替南海来人收尸。

    便在这个时候,祭坛前响起那名南海少女的声音,她的语气很理所当然,因为平静所以骄傲,于是叶红鱼的眉挑了起来。

    神辇四周的裁决司神官和黑衣执事们的脸色更加难看,只等神座一声令下,便要启动大阵,把这些骄横的南海来人尽数诛杀。

    叶红鱼静静看着辇外那个小姑娘,仿佛看到很多年前那个骄傲的自己,但她没有下令裁决司出手,而是于眉山渐平之际起了杀意。

    陈皮皮一直坐在祭坛上。因为南海众人的归来,他这个光明祭的祭品竟似快要被人遗忘,他很满意现在的处境,既然猜不出父亲把南海光明一脉调回桃山的真实原因,那只要保证自己暂时还活着就很好。

    他让祭坛看守自己的西陵神卫去弄些茶水和瓜子来,自然没有人理会,但他依然津津有味看着戏,直到听到那名南海少女说的那句话。

    看着那名南海少女健康的肤色和清秀的眉眼,他啧啧感叹两声,心想生的还挺好看的,怎么就要去惹那个女人,这般死了岂不可惜?

    南海少女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看着神辇里的叶红鱼说道:“我自幼修道,十七岁神术大成,是除了表哥之外世间最年轻的知命境,听闻你修也是神术,却近二十年华方知命,那有何资格在我面前坐着?”

    场间的人们先前见她敢对裁决神辇如此说话,震撼难言,此时听她自道十七知命更是震骇,然而再望向这名南海少女的目光里便多了些怜悯和嘲弄,只是不知道她所说的表哥又是何方天才人物。

    修行者能够十七岁知命,这当然是极罕见的事情,除了书院和知守观,再难找到这样的例子,南海少女如此骄傲,自有她的理由。

    然而修行界皆知如今的裁决神座、当年的道痴并不是不能十七岁知命,她只是以极大毅心把境界始终压制在洞玄境,等待着最完美的破境契机。这需要何等样恐怖的心境?何等样强大的意志?

    正因为如此,道痴叶红鱼才真正超越了修行者年轻天才的范畴,于数年之间直至知命巅峰,成为众人仰望的裁决大神官。

    世间的修道天才有很多,但真正能够走到叶红鱼这个位置的人又能有谁?如此人物又岂是普通年轻天才所能抗衡?

    南海少女感受到场间众人的眼光,有些不解,心想自己十七知命为何没能迎来赞叹和惊呼,反而迎来的只是怜悯和嘲弄?

    她料想定然是中原修行界畏惧于叶红鱼的地位,刻意用这种情绪影响自己的心境,不由愈发愤怒,便要唤出自己的本命道剑。

    最开始时,赵南海没有阻止她出言嘲讽叶红鱼,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女儿确实是修道天才,而且他也认为叶红鱼如此年轻便成了裁决大神官,并不代表她本人多强大,只能说明西陵神殿现在的衰败。

    南海一脉偏居南海,只知中原修行界的大概情形,并不了解具体的情况,直到看到场间众人的神情,赵南海才发觉似乎有些问题。

    他伸手唤住自己的女儿,看着裁决神辇里的叶红鱼说道:“小女狂妄不知天高地厚,还请神座见谅。”

    众人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更没有想到此人紧接着说道:“如果神殿的规矩没有变的话,我记得裁决神座的位置向来直往血中求。”

    神辇里叶红鱼撑颌静坐,听着赵南海这话,眼眸微亮说道:“如果你能杀死我,墨玉神座就由你来坐。”

    裁决神殿里墨玉神座的传承,向来与死亡相伴,每一任裁决大神官的交替,都是一段血腥惨烈的历史。

    叶红鱼能够成为裁决大神官,便是因为她杀死了前任裁决大神官。当然,她可以完全不理会赵南海的挑战,但她是谁?

    她是叶红鱼,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与强者战斗,先前既然已经看出赵南海在神术方面的造诣极其深厚,岂有不应战的道理。

    然而出战的并不是赵南海,是一个中年渔夫模样的男人,这一次众人注意到,此人排在南海诸人队列里的第四位。

    南海众人里排第四,就想坐上墨玉神座?众人看着那名又黑又瘦又矮的中年男子,皱眉想着这真是不自量力。

    然而那中年男人行出队列后,枯瘦的右手缓缓伸出红衣神袍,只闻一声清呤若水的剑啸,一柄道剑不知自何处来,飘然于空。

    道剑现世,瘦矮黝黑的中年渔夫身上,自然流露出一道肃杀气息,桃山秋风拂得袍袖微飘,好一派宗师气度!

    场间众人再不会认为此人不自量力,柳亦青腰间鞘中的剑隐隐嗡鸣,他闭着眼睛感受着空中传来的剑意,确认自己都不是此人的对手!

    叶红鱼坐在神辇里,见出战的并不是赵南海,不由微微蹙眉,然而既然那中年人已经出剑,她也懒得让对方再换人。

    她和宁缺这种人向来说打就打,不肯讲半句废话,随意挥了挥衣袖,一道剑光破辇而出,直刺那名中年人。

    这柄道剑来的极其突然,南海少女小渔斥道:偷袭无耻!那名中年人则是神情凝重,开始在祭坛之前跳起舞来!

    叶红鱼的剑一如既往的凌厉,霸道直刺中年人的脸,桃山前坪上的空中,响起一道令人耳聋的嗡鸣声。

    中年人在跳舞。他很瘦很黑很矮,所以手舞足蹈的时候,显得特别滑稽,但身上的宗师风范却未稍损,空中那道极细的道剑,更是随着他的舞蹈,骤然间在空中消失不见,沿着怪异的曲线来到了神辇之前!

    此人道剑运行轨迹太过诡秘,走的不是直线,也不是曲线,更像是海水深处的那些游鱼,倏乎在前,然后陡然后转,根本无法猜测其去路。

    这大概便是南海一脉常年与海水相伴,从而悟出的剑意。

    叶红鱼也没有想到此人的剑竟是如此诡异,蹙眉念力疾出,剑光应念而回,于神辇之前险之又险地挡住对方的剑。

    只听得一声极轻的声音,神辇最前方那道血色的幔纱被撕开了一道小口,这道裂口很不起眼,却说明叶红鱼输了半招。

    道剑掠回中年男子头顶的空中,蓄势待击。

    裁决神辇里,叶红鱼缓缓坐直。

    她是裁决大神官,起手便输了半招,实在是很难想象的事情,血色幔纱上的那道小裂口,在人们眼中看着便显得有些狼狈。

    叶红鱼看着辇外那个中年男子,脸上的神情渐凝,不是得见大敌的凝重,而是情绪寒冷如霜,杀意如风雪渐凝。

    南海少女小渔看着神辇说道:“裁决大神官,不过如此。”

    先前她父亲赵南海与王庭国师一战没有占得便宜,六师兄还输给了勒布大将,勒布大将说了句南海传人不过如此,此时看着四师兄胜了叶红鱼半招,她便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西陵神殿方面。

    叶红鱼没有理她,重新撑颌闭上了眼睛,她的剑重新飞回她的膝前静伏。她不再看神辇那名剑道惊人的中年男子,她的剑也不再巡游于空中,准备抵抗中年男子那道剑迹诡异的剑。

    桃山前坪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中年男子微微蹙眉。

    便在这时,桃山前坪忽然风雨大作。并不是真的风雨,因为没有雨水落下,事实上只有狂暴的风声和磅礴的雨声。

    狂风声是剑起,暴雨声是剑出。

    叶红鱼依然闭着眼睛,道剑依然在膝,却有数千道白色的湍流,自血色神辇而出,直刺祭坛前的那名中年男子。

    每一道白色湍流,都是一道虚剑。

    她闭着眼睛,但她眼中有神之星辉,她已看透桃山前坪里的天地气息分野。她没有动剑,却有数千剑出。

    数千道剑出,笼罩桃山的第二层大阵隐隐散发着淡淡的清光,连大阵都自行感应现身,可以想见这些剑雨的威力。

    中年男子沉声断喝一声,召道剑护身,只见那柄道剑极细,状若游鱼,瞬间散出无限光明,将身遭密密护住。

    只听得无数清脆声音响起,数千道虚剑如雨丝般不停落下,把中年男子裹入其间,然而中年男子身前那柄细细的光剑,却始终没有黯淡。

    以西陵神术入剑道!

    众人再度震撼,心想果然不愧是南海光明的正宗传人,面对裁决神座如此狂暴的剑势,竟然看不到任何败落的迹象!

    南海少女看着神辇里的叶红鱼说道:“都说你厉害,仅止于此?”

    叶红鱼在辇内撑颌闭目,没有看她,也没有看那名剑放光明的中年男子,因为她知道那个中年男子死定了。

    剑道大成以来,她只用过两次这种手段,上次是在青峡之前,她用了数万道剑,只困住了君陌一瞬,而今日她只出了数千剑。

    只是世间哪里去找第二个君陌?

    ……

    ……

    (第三章争取两点半前出来,写叶红鱼我就得意,这是什么心态?)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四十五章 大戏里的男人

    本极红艳的唇,此时有些白,她显得有些疲惫,然而却没有人认为她虚弱,就像她的剑静静搁在身旁,却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先前那场转瞬即逝的战斗,带给人们太多震撼,人们看着血色的裁决神辇,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桃山前坪一片安静。

    叶红鱼的剑道与人们以为的道门瑰丽神圣剑意截然不同,是那样的冷厉肃杀,最令人震撼的是,她在这场战斗里所展现出来的风格。

    瘦高老人在南海诸神官里仅次于赵南海,展现出来的西陵神术亦是深厚精妙,即便不如当年的卫光明,却肯定要在叶红鱼之上。

    她手中的道剑刺进中年男子心脏之前,瘦高老人便已出指。其时她若不理,或刺伤中年男子便轻身而回,断不至于让自己被瘦高老人逼入绝境,换作任何人在那种危险时刻,大概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叶红鱼却是理都未理,暴杀身前的中年男子,用身体硬扛了瘦高老人的一指,最后竟是用谁都想不到的诡异方法,把瘦高老人的手指切断!

    这种选择里所展现出来的强悍意志及绝对自信,令观战的诸人心生寒意,堂堂裁决神座竟然用这等行险的方法搏杀!

    直到此时,人们才想起来,她在成为墨玉神座上的主宰前,本就是以善战闻名的道痴,是那个万法皆通,杀人无数的道痴。

    这场战斗的结局超出了很多人的意料。

    人们清楚道痴叶红鱼的修道天赋,知道她的强大,但修行这种事情总是要依靠岁月的洗礼,她毕竟太年轻。所以在她成为裁决大神官后,修行界里一直都有怀疑,认为前任裁决大神官如果不是在卫光明逃离幽阁一役中受伤,断不至于被如此年轻的她杀死,从而把墨玉神座交出来。

    正因为这个缘故,南海神官里排第四的中年男子展露宗师风范后,在桃山前坪观战的人们便不再看好她。她凝千剑为樊笼破辇而出,人们的看法有了些改变,而当瘦高老人伸出那指时,人们还是认为她会失败。

    她没有败,即便是南海一脉两名强者联手,她依然胜的干净利落,在战斗里展现出了当代裁决的强大和肃杀意,相信今日这一战后,世间再没有人敢质疑她坐上墨玉神座的资格,再没有人敢对裁决不敬。

    南海少女小渔看着裁决神辇,脸色有些苍白,心惊难安。先前她注意到叶红鱼掠回神辇时望过来的那一眼、那毫无情绪的一眼。

    叶红鱼看的是她的父亲,不是她,因为她的眼里根本没有骄傲的南海少女。如果是片刻之前,南海少女会觉得这是轻蔑,这是羞辱,她绝对会因此而愤怒,然而现在她却不得不承认这是实情。

    她也是修道的天才,十七便能知命,放在修行史上也极罕见,只是生活在偏僻荒芜的南海上,在修行界里毫无名声,每每想着中原修行界的所谓三痴,她便有些轻蔑,又有些不平,觉得不过是些侥幸之辈罢了。

    在南海小镇登陆来到中原,她最想做的事情,便是击败修行界名声最盛的三痴,告诉所有人,只有她和表哥才是真正的修道天才。

    所以路过莫干山时,她想去墨池苑会一会传说中的书痴,来到桃山之后她向叶红鱼发起挑战,也是这个原因。

    然而对方根本没有和她动手,叶红鱼就在她的眼前杀了她的四师叔,然后把连她都觉得敬畏的师伯的手指斩了一根。

    道痴如此厉害,书痴又能弱到哪里去?南海少女脸色微白看着神辇,心想中原修行界果真是个可怕的地方,谁也不是侥幸得享大名。

    裁决之剑的威严必杀,出乎了桃山前坪所有人的意料,只有两个人早就猜到了这场战斗的结局,因为他们和叶红鱼很熟。

    说来很有意思,叶红鱼是西陵神殿的裁决大神官,此时场间真正熟悉她、把她懂到骨子里的,却是两个书院门徒。

    陈皮皮在战前就感慨过,南海诸人居然敢撩拨那个疯女人,纯粹是在找死。而藏身在人群里的宁缺,也是一直微笑不语。

    陈皮皮只是知道叶红鱼很狠很疯很强大,宁缺更是知道她强大在何处,正如当年叶红鱼说的那样,讲究境界修为和风度的修行界里,只有他和她才是真正懂得战斗的人,他们彼此间曾经舍生忘死过数次,她知道他的无耻与狠辣,他也知道她身体里埋着冷酷的金线,他们是真正的同路人。

    观看着这场战斗的除了人,还有一柄剑。那柄剑一直静静悬浮在祭坛之前的空中,这把剑属于柳白,是人间最强的剑,但既然柳白没有亲至桃山,在众人眼中这把剑便是死物,自不会持续留意,在激烈的战斗中,人们甚至已经忘记了这把剑的存在,所以没有人看到,当叶红鱼飘掠出神辇,让中年男子进入自己身前一尺然后刺出那一剑时,这把剑在秋风里微微点头,意甚赞许。因为那一剑是绝杀的大河剑意,因为身前一尺是南晋剑阁的秘学。

    “裁决神座果然不愧是道门千年以降最年轻的西陵大神官。”赵南海看着血色的神辇,缓缓平摊双手,神情肃穆说道:“光明传人赵南海,向您挑战。”

    赵南海乃是南海一脉的最强者,先前虽然在与金帐王庭国师的念力战里没有占得上风,但他真正强大的是西陵神术,能够在与金帐国师的雄浑念力之前稳如桃山,可以想见此人全力施为该是多么的恐怖。

    如果以辈份论,他是与掌教同辈,乃是叶红鱼的师叔,所以先前他对着裁决神辇说话并不客气,然而此时他再次发声,却是对叶红鱼用上了尊称,这说明他认可了叶红鱼裁决神座的资格,与她平辈相论。

    这代表了他对裁决神殿的尊重,也代表了他要击败叶红鱼的坚定意愿。

    时隔六百年,南海一脉回归西陵神殿,带着很大的决心,抱有很大的期望,在赵南海看来,不问世事苦修多年的己方,在修道境界上绝对能够震撼桃山,而且西陵神殿经过与书院的战争,损失惨重,神符师基本凋灭,天谕神座亦死,掌教重伤,能够支撑神殿的便只剩下一个徒有虚名的道痴叶红鱼。

    谁能想到,当他们来到桃山,却发现传闻里重伤将死的掌教竟然完全复原,看威势甚至更胜当年,而他们所以为徒有虚名的年轻的裁决大神官……竟只靠自己一人,便完全压制住了南海一脉的气势!

    赵南海不能允许这种局面继续发展下去,不然莫要说推翻掌教控制桃山,便是想要回到西陵神殿拿回曾经属于自己的光明神殿,都会变成奢望,所以他没有任何犹豫,再次向神辇里的叶红鱼发出挑战。

    年轻的裁决神座确实很强,但他依然有信心能够战胜她。

    神辇里,叶红鱼撑颌闭眼,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赵南海说了些什么。

    先前她确实想和赵南海战上一场,因为她对南海一脉的西陵神术修炼很感兴趣,但这时候不想了,因为她觉得有些疲惫,而且今日光明祭肯定还会发生很多事情,书院的人还没有到,她已经用裁决之剑立威,便不想再费精神力气。

    裁决大神官的传承,靠的就是杀戮和鲜血,但这并不意味着坐在墨玉神座上的那个人便要接受源源不绝的挑战,如果那个人不想接受挑战,那么想要夺取裁决大神官位置的人,首先必须杀出一条血路,走到墨玉神座之前。

    她举起右手,神辇外的裁决神殿诸神官和黑衣执事,开始严阵以待,前坪下方传来急促的蹄声,两千余名精锐的护教骑兵开始集结,准备冲锋,便是桃山里的那道大阵都开始展露雄浑的威力。

    她是当代裁决,那么她便有资格想打便打,不想打便不打,赵南海如果不乐意,先把裁决神殿的人全部杀光好了,她从来不会在乎战场上的尊严,也不会尊重任何勇气,正如先前所说,她和宁缺本就是修行界里的异类,在需要的时候,从来不惮于用一群下属去单挑一个敌人。

    裁决神殿准备碾压南海一脉,先前南海一脉能够走进桃山前坪,那是因为双方皆是道门正统,此时既然裁决神座举起了手,哪里还管得了什么道统?

    听着远处响起的密集铁蹄声,叶红鱼闭眼想着,单凭两千护教骑兵便能把你们这些人给冲死,你以为自己是君陌咩?

    南海诸人看着前坪下方现出身影的两千铁骑,感受着桃山间那道阵法的隐然巨威,脸上的神情变得极其难看。

    他们在南海飘流数百年,日夜苦修传道,境界固然高深,但思维不免有些固化甚至木讷,哪里想到叶红鱼在神座之位面临挑战的情况之下,竟不顾西陵神殿的尊严,毫不犹豫选择了这种最霸道的应对方法。

    “时隔六百年,难道道门要再次自相残杀?”

    赵南海盯着血色神辇里的叶红鱼,沉声说道。

    西陵神殿今日召开光明祭,只有掌教一人知晓隐在其后的那个秘密,其余的人都以为这场光明祭是一场针对书院的伏杀。谁都没有想到,南海光明一脉的传人会忽然回到桃山,而且闹出如此大的风波。

    裁决神座叶虽然在先前一战里展现出极强悍的能力,但依然没有人敢小窥这些在南海苦修多年的同道,心道即便西陵神殿能够把这些人碾压至死,肯定也要付出极惨重的代价,肯定会严重影响神殿对书院的安排。

    虽然直到此时,哪怕先前光明祭已经开始颂读祭文,祭坛上的陈皮皮险些被自天而降的神辉净化,书院众人始终没有出现,但场间所有人都坚信,书院的人肯定会出现,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

    因为这个原因,西陵神殿方面并不想这时候便与南海一脉暴发全面战争,天谕院院长看着赵南海寒声说道:“南海大神官的牌位还在光明神殿侧殿中,西陵神殿从来没有否认过你们亦是道门正统,你们先前能进桃山,证明昊天也认可你们的虔诚,然而你们若想扰乱神圣的光明祭,便不要怪神殿治你们不敬之罪!”

    “天谕神座已归神国,至今无传承,谁敢妄言天意!”

    赵南海没有理此人,转首盯着巨辇里掌教高大的身影,厉声喝道:“凡人不知,但西陵神殿有谁不知,知守观乃是我道门天枢,祭坛上此人便是观主唯一的骨肉,你们居然用他来祭祀昊天,难道不怕昊天降怒!”

    祭坛四周很安静,很多人都已知道陈皮皮的身世,只是没有人敢说,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代表道门内部的倾轧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却不料在此时被南海来人直接点破,十余名老神官脸上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天谕院院长看着场间气氛的变化,知道不能任由此人继续说下去,不然谁也不知道神殿里那些依然敬畏知守观的人会做些什么。

    他厉声喝道:“此人确实是观主之子,但却拜入夫子门下,做了书院二层楼的学生,单凭这一点便罪同叛教,有何资格不死!”

    南海少女小渔听着这话,才知道西陵神殿真的要杀陈皮皮,并不全然是伏杀书院的圈套,不由脸色骤白,喝道:“谁敢杀我男人!”

    陈皮皮对母亲一族的南海诸人没有什么亲近感,对叶红鱼更没有什么好感,所以他一直在津津有味的看戏。看守他的西陵神卫耐不住他的磨,虽然不可能真的拿瓜子过来给他吃,但倒了碗清水给他。

    他这时候正端着碗喝水,乐滋滋地看着西陵神殿和南海诸人唇枪舌剑,心想临死前还能看这样一出大戏,真是不枉此生。

    没想紧接着,他便听到了南海少女高声喊出来的那句话……男人?谁的男人?我是你的男人?

    噗的一声,陈皮皮把嘴里的水全部喷了出来,院服前襟上湿漉一片。

    他看着祭坛前的少女,哀怨想着认亲戚也就罢了,咋能这么乱来?看戏看到最后自己成了戏里的男主角,这又算是哪一出?

    ……

    ……

    (这是第一章。双倍月票已经开始了,请大家多多支持,第二章争取三点十五前写出来。)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四十七章 唱支山歌给你听,我自威风凛凛

    听闻有人闯山,祭坛四周的人不免震惊,因为这山不是别的山,而是桃山,但片刻后他们的情绪便平静了下来。

    烟尘渐盛,交战之声渐骤,战况看似激烈,反而说明闯山之人已经陷入苦战,那里还只是桃山戒备最松懈的外围,由此可见来人的实力如何。

    尤其像金帐国师或佛宗七念这样的强者只是向烟尘起处望了一眼,便已经确认,那人最多洞玄巅峰的水准。

    先前叶红鱼准备命令裁决神殿直接碾压南海诸人,两千护教骑兵已然集结成阵,即便因为地形的缘故无法冲锋,依然不是如此境界的人能够闯破,所以众人虽然有些好奇闯山者的身份,却不再担心,有些西陵神官更是不免嘲弄想着,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疯子野修,连最外围的那些骑兵都打不过,居然还想闯进桃山一举成名,真真是痴心妄想至极。

    既然闯山者不用担心,场间关注的重点依然还是落在白石祭坛上的陈皮皮处,所有人都想知道,面对南海大神官传人们的质问,掌教大人会做出怎样的回应,是继续保持先前的平和态度还是暴怒镇压?

    便在这时,桃山前坪外那处战场上忽然响起了一道歌声,那里距离祭坛还极远,歌声传至场间便已经无法听清楚具体的词汇,只能听出那道歌声清亮悦耳,又令人心神阔朗,仿佛歌中有万里青草长。

    祭坛四周的人下意识里回头望去,桃山前坪上的数万信徒也望向烟尘起处,听着这道稚美却又疏旷的歌声,想象着唱歌少女的模样。

    闯山者此时正在苦战,为何还有心情唱歌?

    人们重新望向前坪下方的山道之前,场间有几人一直没有收回目光。神辇里,叶红鱼静静看着那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人群中,宁缺怔怔望着那处,开始缓慢地深呼吸;祭坛上,陈皮皮痴痴望着那处,端着水碗的右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们知道闯山的人是谁,也知道为什么要唱歌,因为荒人都喜欢唱歌,尤其是在绝死战斗之前,总喜欢以歌壮志。

    还有人望着烟尘起处。

    桑桑站在光明神殿前,负手看着山下,此时山上空无一人,那两名侍女在偏殿内,她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单。

    她看着那处,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

    ……

    人们看着山下的烟尘起处,听着清美却又充满铁血意味的歌声,仿佛看到无数铁骑,正在万里荒原间奔驰冲锋。

    忽然间,歌声里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那是沉闷剧烈的撞击声,只见一匹神骏的战马被震至半空之中,然后骤然间被撕裂成十余块血肉,无数鲜血从空中洒落,像雨水一般落在地面上,啪啪的声音传至很远。

    祭坛四周的人们听到了那声沉闷的撞击,听到了那匹战马在空中的惨嘶,听到了血水落下的声音,甚至听到了战马强健的身躯被撕裂时的声音。

    沉闷的撞击声越来越密集,渐要连在一起,这一次再没有人认为那名闯山者是陷入苦战,因为人们听的很清楚,这些撞击声有些闷,有些破,说明每次撞击都是闯山者手中的兵器砸破了一名神殿骑兵的盔甲。

    那些撞击声很沉闷,可以想见来人手中的兵器应该很钝重,只是人们依然很难理解,神殿骑兵身上的盔甲都刻有增幅防御力的符文,怎么就如此轻而易举地被砸破,那人手里就算拿着神兵,又如何有这般神力?

    十余名神殿骑兵被震飞至空中,更多的神殿骑兵则是直接倒在血泊里,无法被前坪上的人们看见,那道烟尘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桃山而来。

    祭坛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再没有人说话,直到过了很长时间,一名神殿裁决司执事匆匆来到场间,报道:“有人闯桃山!”

    最开始时示警的便是这位黑衣执事,当时他的声音很大,但很平静,说的是有人闯山,此时他说有人闯桃山时,声音却有些急惶。

    有人闯山是陈述事实及敌人的意愿,有人闯桃山只多了个一个字,却有完全不同的意味,因为这代表着那个人已经来到了桃山之前。

    神辇里的叶红鱼没有理会这名下属。

    祭坛四周的很多人则开始皱眉猜测,此时闯山的究竟是何人。

    那道烟尘终于来到了桃山前。

    两百名西陵神卫手握神刀涌了过去。这些西陵神卫乃是掌教大人的直属力量,当年在罗克敌的带领下,不敢说横扫世间,却也是极为强横,便是宁缺在月轮国朝阳城里,遇见这些西陵神卫都觉得有些吃力。

    沉闷的撞击声和激烈的厮杀声响遍桃山之前,然后渐渐平静,很明显西陵神卫已经获得了绝对的优势,天谕院院长脸上的神情稍微好转了些,西陵神殿的神官和执事们也觉得轻松了很多,纷纷想着这下应该没事了。

    就在这时,闯山者的歌声再次响了起来,这道像荒原一样有青嫩水草有血腥屠戮的歌声,仿佛具有某种魔力,祭坛四周再次安静,山前的战斗再次变得激烈起来。

    前坪最外围的信徒们忽然向两边散去,惊呼连连里有呼啸破风声响起,数名西陵神卫浑身是血被震飞,贴着地面撞到远处的大青树上,只听得啪啪数声响,青树自巍然不动,那些西陵神卫则成了血肉模糊的尸首。

    西陵神殿的人还有那些参加光明祭的宾客,看到这幕画面却未动容,因为他们确认那人只是初入知命境的水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暴发出超出自身境界的实力,然而桃山前坪有无数高手,哪里会害怕这样一个人?

    陈皮皮坐在祭坛上,盯着前坪外的战场,看着那道烟尘里若隐若现的身影,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手颤抖的愈发厉害。

    神辇里的叶红鱼和人群里的宁缺,也一直看着那处。

    光明神殿前,桑桑不再看山下,也没有看天,而是负手望向北方,看长安,看当年,听着山下传来的歌声,想起在人间数年之前,在那片雪湖畔的崖上,她也曾经唱歌给某人听,虽然那首歌无词无曲。

    如今想来,那真是很可笑的事情。

    她忽然微微蹙眉,因为发现先前看陈皮皮想扯开裤腰带的时候,她也曾经觉得可笑,然而可笑这种情绪难道不可笑吗?

    ……

    ……

    西陵神卫被击溃了。

    桃山前坪上的第一道大阵显出了身形,那是一道柔润的清光。

    那层柔润圆滑的清光,仿佛被某种力量顶住,在地面上三尺处生出一个突起,就像是有人用树枝在戳水面上的气泡。

    那个突起越来越明显,直至最后啪的一声变成一个洞。

    能捅破桃山大阵的是什么东西?

    是一根很粗的铁棍。铁棍上面残留着烧融后的铁浆痕迹,看上去很丑陋,却给人一种异常坚硬,无法摧毁的感觉。

    问题在于如此坚硬的铁棍,是被什么力量烧蚀成了这副模样?

    那根铁棍生生地撬开了清光大阵,前坪外战场上的烟尘,便从铁棍捅破的洞里涌了进来,画面看上去异常神奇。

    一个身影出现在烟尘中。

    忽然间,一道飞剑自山下袭来。

    这剑来自一位苍老的神官。

    宁缺初入西陵神殿的时候,见过这名老神官,此人负责检查有没有修行者,拥有知命境的修为,然而此时却是在偷袭。

    烟尘里那人没有转身,随意挥出手里的铁棍,不知为何,却正好击中那道悄无声息的道剑,只听得一声脆响,那道飞剑从中折断!

    前坪下方那名知命境的老神官,吐血跌坐于地。

    先前那名黑衣执事跪在裁决神辇之前,颤声禀报道:“那人闯进来了。”

    人们望着那道渐渐敛没的烟尘,神情极为凝重,心情极为震撼。

    这里的人都修行强者,来人境界再高也不会令他们动容,更何况那人用的明显是魔宗功法,魔宗已然凋蔽,只要不是二十三年蝉亲至,谁都不会畏惧,而如果来人是二十三年蝉,又怎会连场血战,如此辛苦?

    但他们依然难以平静,依然震撼,甚至感到敬畏。

    不是因为此人直闯桃山能够连破两道防线以及清光大阵,而是因为最开始此人所展现出来的境界修为虽然不错,但面对西陵神殿这样的庞然大物依然远远不够,所以在山下便陷入苦战,然而谁都想不到,此人竟是在连番血战里不停领悟,境界不断提升,直到最后来到桃山前坪时,竟拥有了如此威势!

    佛宗讲究顿悟,魔宗讲究以战养战,然而从开始到结束,这数场战斗的时间如此短暂,此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除了书院大师兄朝闻道而暮知命的传说,修行界何时出现过如此令人震骇的事情?那个人究竟是谁?

    陈皮皮看着烟尘里的那个身影,颤抖的愈发厉害,碗里的清水都洒了出来,把刚刚干的衣襟再次打湿。他知道她是谁,知道她为什么要唱歌,那歌声不仅要为她提供勇气,也是在给自己提供信心。

    她用歌声告诉他,我已经来了,你再坚持一会。

    人群中,宁缺低头望向自己脚下的泥土,沉默不语。神辇里,叶红鱼静思片刻,伸出右手,握住身旁的本命道剑。

    烟尘渐敛,一个娇小的身影显露出来。

    她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被编成一条长长的辫子,在身后轻轻地摆荡。

    她穿着兽皮制成的衣服,已经被无数道剑锋割破,绽着破烂的边角。

    她身上有很多道伤口,不停地向地面淌着血。

    她叫唐小棠。

    她从长安城不远千里、风尘仆仆而来。

    她狼狈不堪,却威风凛凛。

    她看着巨辇里的西陵掌教,问道:“谁敢说我书院无人?”

    她望向祭坛前的南海少女,问道:“谁敢抢我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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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章完毕,累死了,请投月票!双倍期间,谁敢抢我的月票,我敢他没完!嗯,还是开个单章吧,不然我都要瞧不起自己的勇气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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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