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七十二章 罪恶之城(下)
稍早前,宁缺离开春风亭朝宅,向朱雀大街走去,留下神情忧虑的曾静夫妇还有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朝老太爷。
朝小树带着刘五还有骁骑营的骑兵离开了长安,朝宅却始终热闹,因为无数道政令便是通过这座宅子,颁布到城里的各座坊市,加上收留了数十名难民,这些天的朝宅就基本上没有安静过。
今天朝宅很安静,因为从清晨开始,宅院里的仆人和难民们便听到了很多震耳欲聋的声音,听到了城里传来的那些大动静。
人们先是听到了满城的钟声,接着听到风声与刀声,紧跟着又是雷声雪声雨声爆炸声,直至看到那满天燃烧的雪云。
恐惧渐生,因为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宁缺来了又走,他们知道了这场战斗已经不属于人间,于是愈发惘然生寒。
朝宅里有朝廷官员,有避战的难民,有骁勇的鱼龙帮众,但他们都是普通人,他们没有资格加入到这场战斗里。
庭院被笼罩在长时间的安静中,难民们紧张地抱着孩子,生怕不懂事的他们发生一点声音,朝老太爷和曾静夫妇坐在桌畔,神情各异。
终究有人会忍不住,最先站出来的那个人,也没有超出朝老太爷的意料,他看着对方说道:“你应该很清楚,去了就是送死。”
齐四爷回应道:“二掰,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怕死?”
一直安安静静站在花窗畔的陈七回过头来,看着自家四哥,眉头微微蹙起,显得并不赞同,正准备说话阻止,老太爷却挥了挥手。
“想去就去,送死这种事情,难道还要我这个糟老头子同意?”
齐四爷笑了笑,转身带着数十名青衣帮众,走出了朝宅。
陈七沉默片刻后说道:“没有意义。”
朝老太爷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此时在朱雀大街上发生的战斗,早已超出五境的范畴,非俗世力量能够影响,书院无法战胜那个强大的敌人,那么就算鱼龙帮甚至整座长安城的人都死光,也没有办法阻止对方。
“人总是需要被帮助,或者说希望被帮助。”
朝老太爷说道:“十三先生虽然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但我想他也是希望能够看到我们这些长安人能够来帮他一把。”
陈七说道:“如果帮助没有效果,那便没有意义。”
“观主就算真的是神仙,只需要看一眼,我们这些凡人就会死去,但只要能够让让他在人群里多看一眼,谁又能说这完全没有意义?”
朝老太爷脸上的皱纹里写满了平静与洒脱,说道:“就算如你所说,我们的出现没有意义,但只要我们出现在那里,其实也就有了意义。”
桌旁的曾静大学士最先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赞同地点了点头。
“书院是大唐的书院,大唐是书院的大唐,大唐朝野对书院尊敬有加,全力供奉,但你何时见过哪个唐人对书院低声下气,自视为仆?同样是受庇护,但与周遭那些被神殿欺凌的国度却是截然不同,为什么会这样?自然是书院和夫子立下的规矩,但更重要的则是我们这些唐人自身的态度。”
朝老太爷说道:“我们不是燕国南晋宋国那些被道门圈养起来的猪狗,我们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所以我们需要出现在那里,哪怕死去。”
陈七是鱼龙帮的军师,长于谋略,却极少真的上战场,判断局势,往往以行动的效果为先,此时听着老太爷这番话,若有所触。
“既然要死,当然是老弱妇残先死,我已经活了七十多岁,也该死了。”
朝老太爷颤颤巍巍扶着桌子站起身来,从身旁的暖床大丫头手里接过拐杖,在一名老仆的搀扶下向外走去。
曾静大学士说道:“我也老了,当与二掰随行。”
曾静夫人说道:“我是个无用的妇人,我最应该去那里。”
朝老太爷示意陈七带人把曾静夫妇二人看住,微笑说道:“如果让宁缺看到自已的岳父岳母被我骗去送死,我还真怕他一怒之下撂了挑子。”
春风亭今日无春风,只有寒冷的雪花飘舞,朝宅正门大开,朝老太爷带着家中老弱仆人还有难民里的一些老者,走到了街上。
朝老太爷手里拿着拐棍,一路行走一路敲门,呼朋唤友,招人引伴,把这几十年里熟悉的街坊邻居全部喊了出来。
“只要老不死的,不要年轻的。”
朝老太爷说道,神情并不严肃,也没有什么风萧萧兮的悲壮感,反而带着笑容,就像是喊这些老家伙们去西湖喝茶下棋。
街坊里的那些老家伙,也没有觉得如何,唐人尚武,他们当年都是当过兵的人,此行往朱雀大街,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当年出发去战场。
这是很寻常的事情。
他们甚至仿佛感觉自已回到了当年的军营,很是举奋。
陈七处理完曾静夫妇,疾步迈出朝宅去追老太爷,看到的便是数十名皓首老人和他们的子侄辈们满是剽悍意味的身影。
看着这幕画面,他露出一丝苦涩微嘲的笑容,心想人流如此浩浩荡荡,却只是为了让那个神仙多看一眼,真是愚蠢而白痴的行为。
想虽然这般想着,他脚下的速度并没有变慢,不多时便赶到了人群的最前方,替下那名老仆,搀住朝老太爷的身躯。
没有办法,谁叫他也是唐人,唐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愚蠢而白痴。
……
……
某条街上有座道观,主持道观事务的是位瘦道人,瘦道人最喜欢吃面条,这辈子做的最多的事情,除了煮面条便是替街坊修被暴风雨掀坏的屋檐,因为他只会做这个活计,如果不想这么干,便需要存很长时间的钱,才可以买些美酒,诱惑街坊邻居过来听他宣讲一次西陵教谕。
这座道观很不起眼,但这里发生过很多将来会写在历史上的事情,比如道门行走叶苏,曾经在这里当过宣教道人,书院大师兄和叶苏曾在石阶前进行了一场辩难,叶苏曾在这里悟道,他把道观弄垮了然后又修了个新的。
瘦道人是个普通道人,他只知道叶苏道髻所代表的地位,却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他也不知道自已的小道观里曾经发生过这些事情,不然或者他不会像现在这样烦恼,又或者他可能比现在更加烦恼。
“我很烦恼。”
瘦道人看着身前的弟子们,满脸愁苦不堪,说道:“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你们有没有什么主意?”
小道士们每天背颂教典,哪里能出什么主意。
瘦道人抬头看着天上燃烧的雪云,说道:“我确实听说过知守观,那可是咱们道门的不可知之地,那观主就等于是我们的祖师爷。”
一个小道士说道:“但听街坊说,祖师爷准备把长安城给拆了。”
“所以我很烦恼……你说我们是应该去帮祖师爷,还是应该去阻止他?”
瘦道人唉声叹气。
忽然间,他泄恨似地重重一跺脚,对着天上燃烧的雪云大声嚷嚷道:“我管他是祖师爷还是什么,我这辈子都在打理这座道观,就算是昊天要拆了我这座道观,我也要跟他拼到底!”
瘦道人带着小道士们离开了小道观,他们抱着沉重的香炉,扛着一直堆在墙角没有用上的旧木头,准备去对抗自已的祖师爷。
和春风亭横二街的那些百姓不同,他们心里的挣扎更为剧烈,但一旦做了决定,他们便再没有任何犹豫,一心一意要去做些什么。
因为他们都是有信仰的人。
与道门为敌,这似乎严重违背了信仰,但无论是瘦道人还是那些小道士,他们早已说不清楚自已究竟信仰的是什么。
他们是唐人,在长安城里生活了一辈子,他们曾经以为自已信仰的是昊天,但当他们端起香炉扛起木棍走出道观时,才发现自已信仰的就是信仰本身。
总之,他们都是有信仰的人。
……
……
在西陵神殿的教义中,自杀是一种严重的罪行,身为道士却与道门为敌更是大罪,都必将受到昊天最残酷的的惩罚。
朝老太爷带着他的同伴出现在朱雀大道上,是送死也是自杀。
瘦道人带着小道士们拦在观主的身前,是叛教也是亵渎。
换句话说,他们的身上都有洗不净的罪恶。
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
……
三名南门观的道人在布置着阵法。
他们是天枢处的高手,是昊天最虔诚的信徒。
他们的脸色苍白,内心痛苦万分。
但他们的动作没有任何迟疑。
……
……
楚老太君,带着满府妇孺,横刀于长街之上。
老太君是十六卫大将军楚雄图的遗孀,满头银发在风雪中飘拂。
她这辈子生了七个儿子,三十七个孙子。
数十年来,有两个儿子,三个孙子,死在大唐的边境中,这一年在燕京,在七城寨,在葱岭,她又有十一子孙战死。
如今楚府的所有男丁,都在大唐四野的战场与侵略者厮杀,她身边只有十几个老弱妇孺,只有几把刀。
明知前来便是送死,但她神情漠然,毫不在乎。
楚家满门忠烈,都死光了,还是满门忠烈!
……
……
如果昊天真的有眼。
那么这条风雪长街上,每个人都罪,犯着不同的罪。
今日的长安城就是一座罪恶之城。
好一座罪恶之城。
……
……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七十三章 赴死
寂灭散出观主的眼,被宁缺的饕餮吞噬,经由阵眼杵,笼罩了整座长安城,于是风雪愈发狂暴,寒意无处不在。
朱雀大道也很寒冷,但随着出现在墙头以及街上的唐人越来越多——他们并肩站在一起,肩与肩相磨,他们拥挤在街道上,鞋后跟不时互踩——街道上的温度渐渐升高,冰雪践融,甚至令人觉得有些热。
唐人的心很热,所以他们的血变热,直至身体都滚烫起来,他们握紧拳头,挥舞手臂,不停地喧泄着自已的愤怒。
朱雀大道四周不停响起喊杀声和脏话,人们不停地砸着砖块,还有人把夜壶、残茶、剩饭、童子尿砸向观主。
唐人信奉昊天,却很奇妙地相信人定胜天,这是因为夫子虽然不理世事多年,但他那股与天斗其乐无穷的悍劲儿,却通过书院、通过皇族、通过朝廷以及军队散播到唐国的每个乡镇,融进每个唐人的血液。
所以明知道街中的青衣道人,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强者,是真正的天下无敌,在此人面前,普通人就像是蚂蚁一般弱小,但两个三元里的少年拿着刀叉就敢来杀,就算观主是吃人的妖怪,人们也要试着整一下。
我们这些多人打不过你难道我们这么多张嘴还骂不过你?就算这个家伙厚颜无耻骂不痛,我拿屎尿泼你,难道你不会狼狈?
先前的雪街看上去就像是圣洁无比的琼宫,有了一分非人间的美丽,风雪同样洁净,没有一丝尘埃,就如同昊天的脸。
此时随着人群的进攻,长街顿时变得污秽不堪,亵渎的喊杀声和脏话,还有那些来自人间的臭味,随着风雪渐起,飘入高远的天空,把昊天的脸涂抹的极为难堪。
观主看着那些飘向天空的污秽的属于人间的气息,微微挑眉,那些屎尿秽物自然染不得他一丝衣袂,却令他有些微怒。
在他的视野范围之内,雪街上便至少有数千名唐人,他还能感知到有更多的唐人正朝着朱雀大道赶来,前来赴死。
看到这么多唐人出现在长街上,观主略微有些意外,但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执行昊天的意志,终结夫子留在人间的千年历史。
此时的长安城里满是风雪,风雪里隐藏着无数道宁缺先前写的乂字符,那些符成功地填补了惊神阵的很多缺口,只有一条路。
和先前的局面没有任何改变,观主必须杀死宁缺,宁缺在朱雀大道之上,而此时他与观主之间,是浩浩如汪洋的人群。
于是观主向人群里走去。
观主叫陈某,拥有一个最普通的名字,看上去是最普通的人,当他走进人群,就像是一滴水,融化在人民的海洋里。
然后便有风暴起于海洋之中,无数道人影被震飞,就像是拍打在礁石上的海浪,带着白色的雪,消散于凶险的自然环境里。
那些拿着刀冲杀过来的青衣汉子,纷纷倒在血泊之中,纵马冲锋的十余名羽林军,距离观主还有数十丈远,便堕马不起。
观主的身影,渐渐在人群的海洋里显现出来,在他的身后是一片狼籍,恐怖的气息压迫之下,人海渐渐分开一条通道。
便在这时,唐国的修行者终于出手了。
天枢处已悄然潜伏至四周的坊市里,数名阵师启动了天罗阵,朱雀大道间天地元气骤然剧烈变化,无数道元气湍流,变成无数道无解的元气锁,出现在观主四周的空气里,锁死了他的所有去路。
几乎同时,十余名隐匿在普通民众间的军方剑师,暴起出手,只闻呛啷清鸣,明亮的飞剑破空而起,直刺观主的面门。
观主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轻轻地拂了拂衣袖,然后继续前行。
随着衣袖一拂,纵横长街的剑意,顿时变成被雨水打湿的稻草,绵软颓败无力消散,而那无数凶险的元气锁,在这一拂间,就像是秋日熟透的苹果摔在了地面上,破碎成泥,溅出无数汁液。
隐藏在坊市里的大唐阵师,受到元气反震,当场流血身死,而那十余名军方剑师的本命剑被观主一拂毁之,亦是身受重伤,生死不知。
观主继续前行,寻找着人群后方的宁缺。
人群一阵扰动,飞舞的砖头稍一停歇,然后继续如暴雨般落下。
只是修行者的飞剑都不能及观主其身,何况砖头?黄杨大师的念珠,都无法困住观主一瞬,更何况污水?
观主平静前行,拦在他身前的人们就像蚂蚁一般被碾死,被震飞。
勇敢的唐人们,继续向他扑去,然后继续死去。
雪街变成了一条血街,到处都有鲜血喷洒。
勇气在人间是一个值得尊敬的词汇,但在代表昊天的绝对力量面前,却显得那般弱小可笑,甚至很难形容为壮烈。
面对无法抗衡的差距,长安城里的人们,本应该像仰首望向青天的蚂蚁那样,感到绝望,然后放弃。
但难以想象的是,此时在唐人们的脸上,可以看到悲痛,可以看到愤怒,可以看到不甘,但却看不到一丝绝望的情绪。
人们没有绝望,没有哭泣,甚至连脏话都不骂了,他们只是沉默地继续战斗,哪怕是无望的战斗,但也要战斗到底。
一名苦力挑夫拿起扁担砸向观主的,然后死了。
一名从外郡来的商贩,拿起在深山里保命的匕首,然后死了。
一个看不出什么身份的男人扑向观主,然后死了。
人们拿着砖头砸,拿着菜刀砍,拿着家传的弓箭不停射着,然后死去。
这就是在送死。
送死是一个不怎么好听的词,显得有些愚蠢。
但人就是这样一个很奇妙的生物,明知道有很多事情无法改变结局,却依然有很多人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坚持去做。
人们甚至为此还专门创造了一个意思相近的词。
赴死。
唐人今日在赴死。
纷纷赴死。
他们想要拦住观主。
长安城高耸入云的城墙没能拦住敌人。
于是他们用自已的血肉之躯,筑起了一座新的城墙。
……
……
(还有,十二点前争取写出来。)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七十四章 君子国的不甘(上)
街上的人,拦在观主身前的人,倒在血泊里的人,组成这片新城墙的所有人,其实都很清楚,他们的死亡不见得能改变什么。
但他们依然这样做了,因为千年之前,夫子和他们的先辈在渭泗水畔创建了唐国,拥有了书院,从那一天起他们至少改变了自已。
宁缺先前对观主说过这样一句话,明知守不住还是要守,这便是他的知守,此时正在死去的唐人,仿佛就是在证明他的这句话。
然而看着被血染红的长街,看着不停倒下的人,宁缺的心却开始颤抖起来,睫毛上残留的冰霜发出细碎的声音。
远处传来一声清啸,他知道大师兄终于赶来,并且出手——这并不是书院寻找的时机,书院的时机在宁缺在身上,然而面对着喋血的长街,大师兄无法再等待沉默下去,就像此时的他也快要忍不住一样。
来到这个世界已有二十余年,他依然坚信自已是非典型唐人,遇见过太多黑暗的他,向来信奉冷血的生存法则,只要能够活着,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可以,他的心就像先前被观主寂灭意冰封的身体一样冷酷。
冰雪剥落大半,宁缺的身体依然寒冷,此时他却觉得自已的身体渐渐变得滚烫,血管里的血液开始蒸腾,体会到一种久违的感受。
那种感受叫做热血。
他不喜欢悲壮之类的词汇,更是忌讳热血这种感受,但看着无数人死在观主身前,从伤口里流出的血怎能不冒出热雾?
只是热血代表着希望与渴望,宁缺渴望活着,希望能够战胜观主,面对着这个寻找不到一丝希望的故事结局,热血又有何用?
不时有人从他的身边跑过,向着不远处的观主冲去,他从雪地里拣起先前落下的朴刀,艰难地撑住自已的身体。
朴刀的刀锋刺破积雪,刺进在坚硬的青石街面。
……
……
大师兄再次败了,鲜血从棉袄的破口里向外汩汩冒着。
他站在朱雀大道的南方,佝着身子不停咳嗽,痛苦而且落寞。
余帘不知道去了哪里。
观主继续向前行走,杀死了很多人,震飞了很多人,越过了很多人,无视很多人,步步行来,身后尽是鲜血。
朱雀大道上到处都是死伤的人群。
观主走到了宁缺身前不远外。
此时在二人之间,只剩下了最后的数百名老弱妇孺。
瘦道人这辈子都生活在长安城里,从最普通的小道士变成现在的道人,却依然只是在那个小道观里生活。他没有见过西陵神殿的红衣神官,数年前天谕大神官出使长安城,他跪拜了整整一夜也没有机会聆听神座的教诲。
此时此刻,他终于见到了昊天道门真正至高无上的那位,他的身体难以控制的颤抖起来,他想跪倒在青衣道人的身前,虔诚地亲吻对方的脚背。
他忽然大喊一声,从小道士手中接过香炉,朝观主砸了过去。
香炉是小道观用来祭奉昊天的,真材实料,青铜打铸,非常沉重,瘦道人心情很沉重,而且很瘦弱,哪里能够掷远。
只听啪的一声闷响,香炉砸到了瘦道人的脚上,脚上顿时冒出血来,他连声痛唤,在小道士的搀扶下才没有摔倒。
楚老太君从三媳妇儿的手中接过马刀,拦在观主身前。
朝老太爷拄着拐杖,从后方走到人群最前面。
观主神情平静,眼神极为淡然。
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亿万颗星辰湮灭,然后只余空寂。
令人心悸,令人敬畏。
在这道空寂目光的注视下,一切都将结束。
赴死的唐人,不屈的长安,伟大的唐国,千年的书院,所有的荣耀与血腥,壮烈或罪恶,光明或黑时间,都将在这里结束。
长街凄冷。
宁缺看着观主那张普通的脸和那双眼睛,忽然想起了自已的生命里曾经遇到或者感受过的那些了不起的人。
无论是夫子还是小师叔,或者是莲生,都是真正大彻大悟,自我解脱然后明白自已究竟想要什么的人,所以他们强大的难以想象。
观主也是这样的人。
今日书院败在观主手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书院信奉理所当然,那么便应该长街上死去的那些人们一样平静而从容。
但他做不到这点。
因为他,不甘心。
……
……
向晚原是一片水草极佳的牧场,在大唐的北方。
如今这片牧场早已变成最惨烈的战场。
金帐王庭的骑兵与镇北军的精锐骑兵,为了争夺牧场边缘的一处要害骑道,在这里连续厮杀了三日三夜。
骑兵数量占优的金帐骑兵,在付出极惨重代价后,终于把唐军压制到了骑道北方的数座丘陵之间,正在发起最后的攻势。
战马撞击发出沉闷而令人恐惧的声音,弯刀与直刀的摩擦发出令人耳酸的声音,嘶杀声和战鼓声却相对低沉了很多,因为双方都疲累到了极点。
骑战已经变成了步战,最后的近千名唐军,用最后的力气与生命,抵挡着金帐骑兵的攻击,只是眼看着已经快要支撑不住。
一名大唐军官带着十余名下属,被金帐勇士们团团包围。
这名军官有些矮小,不像一般的唐军那般强壮有力,但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他却暴发出来难以想象的战斗力,连续砍倒了三名敌人。
数柄弯刀破空而至。
矮小的军官举刀相格,被压的单膝跪下,苦力支撑。
他听到丘陵四周传来的痛呼声,越过眼前飘拂的发丝,他看到很多同伴战死倒下,看着那些蛮人在同伴的遗体上残忍地补着刀。
真的撑不住了吗?
他这样想着,真的撑不到主力骑兵回援了吗?
他苍白而秀气的脸颊上,看不到绝望的情绪。
他想不到自已应该绝望。
因为他,不甘心。
……
……
一支队伍在东疆的原野上狂奔。
他们是骁骑营的骑兵,他们离开长安城,去东疆厮杀。
这时候,他们要急着赶回长安城。
骑兵和座骑早已疲惫不堪,但没有任何人要求休息。
因为他们终于确认了隆庆皇子和那两千草原精骑的去向。
隆庆正在向长安城进发。
这意味着伐唐联军,确认长安城能够被攻破。
朝小树的脸,瘦削的像是被切开的硬石,黝黑而憔悴。
寒风吹拂在他的脸上。
晚了很多天,他和他的骑兵才去追,应该追不上了。
就算追上,又能如何?
但他依然要求部属继续向着长安城狂奔。
因为他,不甘心。
……
……
(这两章字数都不多,但实在没办法,最近实在是,哎呀呀呀,尽力写了,明天周六休息,周日一更,然后周一开始恢复双更,是的,以父亲的人格发誓,我别的人品不行,但对作品的认真大家还是应该能认可的,所以这方面请放心,肯定好好写的。)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七十五章 君子国的不甘(中)
火舌在银色的面具上和黑色的眼眸里狂舞,就像是夏雨里的电芒。
现在是寒冬时节,雪片片落着,又不是天地元气震动不安的长安城,自然没有什么闪电,那是真的火焰。
白雪覆盖的田野,官道畔美丽安静的村庄,本应是极美的画面,被凶猛的火焰烧过,顿时变成焦黑凄凉的废土。
隆庆皇子静静看着眼前的画面,神情淡漠,看不出有任何兴奋,只有紧握着缰绳的手才暴露了他此时的几分真实情绪。
带领东荒蛮骑杀入唐境后,他只命令下属放了两把火,一把遥远的东疆,另一把火便发生在此时的村庄里。
他带着两千名最精锐的骑兵下属,不惜一切代价奔袭长安,无论唐国的义勇军,还是那些难缠的骁骑营骑兵,都已经无法追上他。
离长安城已经很近。
当年他在书院登山试里输给宁缺,带着西陵神殿使团和护教骑兵,黯然离开长安时,走的便是这条道路。
在当年的官道上,他想起当年看到的那些画面,回忆起当年的那些感受,然后再次想起当年自已曾经发过的宏愿。
“我要把这些难看的唐人民居全部推倒,把田间的油菜花全部铲除,然后一把火全部烧掉,烧掉那些罪恶与肮脏,让这里的天地只剩下一片光明。”
他即将回到留给他无尽羞辱和痛苦、从某种意义上改变了他生命的长安城,他的修行境界和实力远胜当年,他的眼眸却已然不再纯然光明。
道旁的田野,油菜花还没有生长出来,被唐国农夫漆成各色的民宅,却还像当年那般美丽或者说难看,那么,便一把火全部烧掉吧。
顺便告诉长安城里的人,我来了。
……
……
长安城在落雪,崤山北在落雨,却是同样的寒冷,雨水浸泡着盔甲皮袄,渗进棉衣,直抵身体,显得更加难熬。
在寒雨中,全体镇南军在向北行军,崤山的山林间,到处都是唐军的身影,密密麻麻,就像是林子里落了几千年的树叶。
行军非常艰苦,严寒的天气和雨水,腐烂的落叶和被踩踏凌乱的山道,都是他们的敌人,沿途有很多人已经掉队。
更多的人还在继续前进,哪怕脸色苍白,身心俱疲,依然咬着牙,低着头,跟着前面的人在泥泞的山野间爬行。
只有咬着牙才能继续支撑下去,只有沉默才能节约最后一丝体力,只有低着头,疲惫的人们才能看清楚行军的方向在哪里。
十余万唐军行走在山野间,竟是没有发出太多声音,只有军靴踩着泥土的啪啪声响,偶尔还会听到重物坠落的声响。
这种沉默令人心悸,也正是他们最令敌人害怕的地方。
从唐军将领到普通士卒都坚信,哪怕西陵神殿联军真是传闻中的百万大军,只要他们能够赶到,就一定能够把拦住对方。
他们要赶到青峡北方,西陵神殿联军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他们没有时间睡觉,没有时间吃热饭,他们所有的时间都在路上。
他们在白天行走,在夜晚行走,他们在雪里行走,在雨里行走,在充满瘴气的密林里冒险寻找捷径,他们一直行走在路上。
然而路途毕竟太过遥远,镇南军拼尽了全力,此时距离青峡北依然有一段距离,离军部要求的抵达日期已经过去了几天时间。
按道理来说青峡应该已经失守,镇南军再赶过去没有任何意义,反而危险,他们这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情是打探敌情,然后回撤待援。
但镇军依然在拼命地赶路,因为他们没有接到新的军令,他们的任务依然是赶到青峡,就地防御,因为他们近乎盲目地相信书院诸位先生的能力。
因为他们,不甘心。
……
……
在崤山的那一面,则是云薄雨稀。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洒在平静的原野上,瞬间被土壤吸收,根本没有可能洗掉这七天积累的血污,只是添了几分湿意。
青峡前的地面,因为连续禁受了三场绝世强者者天地元气的碾压,相对较硬,雨水渗的比较慢,在杂乱的马蹄印里积了起来。
原野南方远处传来轰隆声,大地开始震动,蹄印里的浅水开始晃动。
“南晋的投石机终于运到了。”
六师兄看着远方显现身影的事物,感受着脚底传来的震动。他如生铁打铸的身躯上面血痕无数,铁锤上面都被砍出了深刻的印子。
四师兄坐在铁篷下,举着河山盘,与数日前观主留下的那道虚剑苦苦抗衡,除他之外,其余的书院弟子都已经身受重伤。
王持鬓角插着一朵花,染的血早已乌黑。
西门不惑前襟染血,脸色苍白的像纸。
北宫未央的双手落在满是斑驳血痕的琴上,抽搐着就像鸟的爪。
君陌换了一身新衣衫,素色无血,左边的袖子在寒风在轻拂,承接着天上落下的微雨,低着头,很是疲惫。
他看着身前的蹄印里的水,沉默不语。
青峡前到处是残肢与尸体,只有他身周比较空旷。
柳白退走后,青峡前又是连番大战,神殿联军每每眼看着便要吞噬这些书院弟子时,却总有剑光琴声起于血泊之间。
叶红鱼站在对面远处,裁决神袍被血染成了真的血色。
七日后,她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书院终究不是昊天,不能无所不能。
君陌缓缓躬身,拾起落在地面上的高冠。
自与柳白一战落冠后,他便一直没有理会过,因为没有时间。
冠上染着血与灰。
他缓缓蹙眉,想要拂掉这些血与灰。
但他右手执冠,已经没了左手。
木柚走到他身边,接过冠帽,用手中的绣帕很仔细地擦拭了一遍。
君陌身体前倾,似对她行礼。
木柚眼睛微湿,微笑回礼。
这便是对拜。
木柚说道:“我同意嫁给你了。”
君陌平静说道:“如此甚好。”
木柚把冠帽戴到他头顶,认真地理正。
这便是正冠。
君陌说道:“正冠而死,合礼。”
木柚说道:“一起死,也很合理。”
青峡前响起哭喊声,哭的嘶心裂肺。
北宫未央拍断琴弦,鲜血四溅,纵泪喊道:“不甘心啊!”
……
……
(明天开始两章,是两章三千字的,请大家监督,然后,请投推荐票,我会非常认真努力地写的,我不会让大家投的不甘心,谢谢。)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七十六章 君子国的不甘(下)
宁缺低着头站在雪街上,血水从指洞里不停向外流淌,被严寒冻凝的血块,不时被新的血水冲开,看着很是凄惨。
他一手握着阵眼杵,一把握着刀柄,却写不出符来,也没有力气挥刀,如果不是朴刀支撑着他的身躯,也许他随时可能再次倒下。
他没有看观主的眼睛,因为只要与观主的目光相触,便有可能死去,他只能看着观主的脚,目光卑贱到积雪下的尘埃里。
他浑身鲜血,除了自已的,绝大多数都是先前死在观主手下的普通人的鲜血,他觉得这些新染的血要比自已的血更加滚烫。
被普通人的鲜血一激,他的血也早已发热,然而令他感到悲哀的是,他的身体是冷的,他的心也是冷的。
即便有再多的不甘心,也被寂灭的寒冷,冰冻的没有任何生气,自然也寻找不到任何力量,只剩下疲惫与无奈。
无数道乂字符,依然飘拂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里,隐匿在风雪中,借助着惊神阵补给的力量,始终没有散去。
这是宁缺最强大的手段,但此时已经证明,并不能战胜观主。
他看着观主的脚,仿佛在观主的鞋底下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蚂蚁的尸体,这些蚂蚁都是最勇敢也是最无畏的,只是现在都已经死了。
令人惊叹的勇气都不能改变天与人之间的差距,那么人间的万姓,除了对昊天表示臣服还能做什么?不甘心又有什么意义?
……
……
观主一生修道,修的便是昊天无情,而且他妙算无碍,最善隐忍,能忍之人,惯能忍人,绝对没有什么不忍之心。
今日在雪街上争先赴死的唐人,虽然没有改变这场战斗的结局,但一幕幕不可思议的画面,却让他感到有些意外吃惊。
不是不忍,而是不解。
观主曾经见过很多能够平静面对最后终结的人,但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超凡脱俗的大修行者,普通人却是极少。
在长安这座城里,居然同时出现了这么多平静迎接死亡的普通人,这一点出乎了他的意料,或者说超出了他对普通人的评价。
“唐人……或许真的有些特殊。”
观主负手看着面前这些老弱妇孺,看着风雪中那一张张没有任何恐惧神情的脸,忽然问道:“像蚂蚁一样的死去,能甘心吗?”
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是朝老太爷。
朝老太爷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到人群之前,说道:“甘是甜,甘心就是舒服,怎么能让自已感到舒服?我不知道外面的人会说出怎样的答案,但对于我们这些老长安人来说,只要死的时候不感到羞愧,就会感到舒服。”
“原来甘心可以如此解释。”
观主看着朝老太爷说道:“老丈不凡,怎么称呼?”
朝老太爷说道:“我姓朝,一般晚辈都称呼我为二掰。我觉着我的年龄要比你大,那你就叫我朝二掰好了,也不算我占你便宜。”
“我没有什么不凡,我们只是些普通人,只不过无论是最普通的人,还是像您这样最不普通的人,归根结底都是人,只要是人都会死。”
老太爷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不管你是知守观观主还是昊天的信徒待死之后,终将变成一抔黄土或一捧骨灰,那么我们便是平等的。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争着来送死。”
观主看着朱雀大道上到处都是的唐人尸体,若有所思道。
“我唐人向来有赴死的传统。”
朝老太爷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说道:“与诸国首战,风雨飘摇之际,唐人无降者,与荒人战,唐人无降者,自渭泗水畔揭竿,我大唐开国至今已有一千余年,慷慨赴死之辈数不胜数,唐之所以强,强在敢死。”
“当年太祖皇帝为一使者,不惜冒灭国之灾,耗尽国力,使大军远征北荒,直至屠尽敌酋才肯归师,书院为一孤苦幼女,敢与佛道两宗相争,二先生斩破烂柯佛祖石像,才稍渲恶气,唐之所以强,强在敢恨。”
“唐之所以强,在于唐人。”朝老太爷看着观主,用苍老的声音说道:“我大唐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面对不公与欺凌,有人敢拍案而起,面对侵略,有人慷慨赴死……”
……
……
镇南军在崤山的山林间,艰难地向着青峡进发。
寒冷的雨水,顺着衣领钻了进去,带走了温度,带来了病患。不时有士兵摔落山崖,同伴们站在崖畔沉默站立片刻,然后继续前进。
他们疲惫地低着头,哪怕明知道已经晚了,却依然不肯停下自已的脚步,冒着生命危险,蛮不讲理地奔跑着,拼命地赶着路。
……
……
杨二喜砍翻了一名东荒蛮人。
他很珍惜这把从战场上得来的弯刀,把刀收回鞘中,从肩上取下草叉,然后重重地砸了下去,确认那名蛮人死透。
田野里的厮杀声渐渐平息。
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喘着粗气向四周望去,然后看到了几个相熟的同伴,倒在了覆着薄雪的冬田里。
战事结束,他站在那几个浅浅的新土堆前,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望向家乡的方向,他很怀念妻子炖的腊猪蹄。
家乡学堂里的那面墙还没有漆完。
当年因为觉得衙门给的工钱不地道,他坚持不肯接这个活,和里正吵了一架,甚至险些掀了酒桌,还时刻准备着去县衙打官司,直到实在熬不过女儿的恼怒和妻子的嘀咕,他才万般不乐意地接了下来。
但只刷了一半,便看到了那份公告,他便背着草叉与酒肉,离了家乡来到了遥远的东疆,学堂的墙不知何时才能刷完。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刷完。
至少在他的手上。
杨二喜看着故乡的方向,想着这些让他觉得很麻烦的事情,恼火地皱了皱眉,那道新添的伤疤又裂开了口子。
血水向下淌着,他抬起手臂,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忽然想到学堂里的先生,如今再不会因此那面没有漆完的墙生气才是。
于是他高兴地笑了起来。
……
……
向晚原牧场的战斗,依然惨烈。
那名矮小的军官被蛮人的几把弯刀压的单膝跪下,情势极为危险。
他在苦苦支撑。
一道黑影从旁边飞了起来,重重地砸在那几名蛮人的身上。
弯刀雪亮,在仿佛燃烧一般的草甸上划过。
那道黑影摔落在地,胸口中了两刀,鲜血淋漓,眼看着便是不活了。
军官认出那是自已的近侍。
他悲愤地大喊一声,手里的朴刀离了头顶,向着对面斩了过去。
在这一刻,他根本不去想头顶的弯刀,会把自已切成两半。
他很幸运。
围攻的蛮人被他杀死,而他没有死。
他的肩头中了一刀,鲜血像被划破的酒囊里的奶酒一样向外溢着。
最危险的是,他的头盔被敌人的刀打落。
敌人的刀锋,打落头盔之后,还切开了他的发髻。
黑色的发丝披散在肩头,加上那张没有盔甲遮掩的清秀的面容,此时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原来这名军官竟是个女子。
她是司徒依兰。
她提着沉重的朴刀,带着满身的伤与怒,带着最后的下属,重新开始战斗,她不知道要战斗到何时,但知道要战斗到死亡或者胜利时。
……
……
“长安有这样一句话,可托六尺之孤……”
朝老太爷看着观主继续说道。
此时远处的皇宫被笼罩在风雪里。
唐小棠站在殿前的雪地里,静静看着南方。
皇后娘娘牵着小皇帝的手,站在槛后,看着宫外越来越疾的雪。
雪街那头传来咳声,大师兄走了出来。
他身上的棉袄早已破烂不堪,棉花从里面探出,白的似雪,有的地方则染的殷红朵朵,红的似血。
清新鲜艳,都很动人。
宁缺站在街那头,亦是浑身鲜血。
他握着阵眼杵,血水把杵与掌面都凝结在了一起。
这根杵,这座阵,这座城,是老师们和陛下托付给他的。
那么直到死,他都不会放下。
朝老太爷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声音骤然激昂。
“可寄百里之命……”
……
……
青峡前。
君陌衣衫已正,冠已正。
他单手执铁剑,望向原野间如铁流般的敌骑。
他面无表情,开始燃烧最后的念力。
仿佛天地都感受到他生命燃烧所带来的炽热,淅微的雨水骤然间停止,原野上方的雨云渐渐消散,露出一线湛蓝的天空。
阳光从云缝间洒落,落在他的身上。
落在书院诸同门的身上。
……
……
朝老太爷看着满街的唐人尸体,忽然间老泪纵横,然后又笑了起来,看着观主大声喝道:“……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也!”
……
……
苍老的声音在朱雀大道、在风雪中回响,在冬柳雪湖上回响,在青峡前回响,在崤山里回响,在东疆、在北疆,在唐国的每一寸土地上回响。
可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也!
“我大唐从来都不缺少这样的人,大唐就是君子国。”
朝老太爷盯着观主的眼睛,厉声说道:“如此美好的国度却要被你们这些贼老道从人间毁掉,你还问我是否甘心……”
他举起拐杖便准备砸过去。
“我甘你奶奶!”
……
……
(这一章真是费了大力气,写了很长时间,下一章可能会比较晚一些。)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七十七章 如果天不能容我
慷慨激昂、掷地有声的热血宣言,忽然间变成语带双关的脏话,朝老太爷大喊一声要干观主奶奶,便一杖砸了过去。
普通人和不普通的人都是人,死后都会化土成灰,但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毕竟还是有很大的差别,老人家的拐杖,自然没有办法打倒观主。
雪街上的人们都以为朝老太爷死了,但事实上老太爷并没有死,因为观主什么都没有做,平静地从他身边走过。
大师兄隐约猜到观主的用意,道门要破长安城,也要破长安城里的人心,观主杀戮于长街,便是想用最强大的手段,砸碎唐人最坚硬的壳砸碎,把唐人的骄傲踩进泥土,既然杀人不能解决问题,那么他选择无视。
只是观主依然不是很了解唐人,朝老太爷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并没有因为他的无视而心生惘然困惑,从而开始怀疑,以至恐惧。
没打到就是没打到,以后有机会再打便是,没死就是没死,没死总比死了好,哪里需要产生什么自我怀疑?朝老太爷拄着拐杖,骂骂咧咧向街边走去,骂的话很脏,甚至比雪地里那些污秽的事物更脏。
观主微微挑眉,然后继续前行,向宁缺走去,稍后便是皇宫。
大师兄说道:“这样是不对的。”
观主说道:“唐国虽强,天要亡唐,你能奈何?”
……
……
青峡前。
叶红鱼看着对面的君陌,鲜血顺着她的衣袖,不停地淌到地面,与这些天来积凝渐臭的血污混在了一起。
她很平静,因为知道君陌伤的比自已要重很多,对方此时正在燃烧最后的念力乃至于生命,即便面临最后的死亡。
看着君陌依然毫无表情的脸,看着他身后那些浑身浴血的书院弟子,回想着这七日来青峡之前惊心动魄的连番战斗,想着就是这样几个人便把浩浩荡荡的神殿联军挡在了唐国的南方无法北进……
像君陌这样的人,苦战将死,即便是她也不禁有些动容,眼眸最深处最了神之星辉,还有几分怜惜敬佩。
“天要亡你书院,你能如何?”
她看着君陌说道。
君陌抬头望向天空,此时雨已经停了,云没有完全散开,只有几处青天可见,就像是碎瓷一般。
而且就算雨消云散,天空完全放晴,现在是白天,也没有办法看到那轮明月,他在战死前的那刻,只是看一眼老师。
他没有直接回答叶红鱼的问题,而是说道:“朝小树是个极不错的人,如果当年没有意外,他本来应该是我的师弟。”
叶红鱼知道朝小树是谁,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君陌会在此时提到他。
君陌看着天空,寻找着那轮明月在前七个夜晚留下的痕迹,继续说道:“只是他喜欢跟着先帝,所以才没有进书院。”
“当年先帝决意清肃朝堂,于是有了春风亭一夜。”
叶红鱼知道著名的春风亭一夜,朝小树和宁缺这两个名字,都是在那个雨夜之后中,才进入西陵神殿的视野。
君陌收回目光,望向她说道:“在那夜之前,朝小树在红袖招与对方谈判,曾经说过两句话,事后在长安城流传甚广。”
“当时他那两句话是这样说的。”
君陌说道:“天若能容,我便能活,人不能容,我便杀人。”
叶红鱼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寒冷,因为她知道接下来会听到什么。
虽然现在举世伐唐,昊天道门与唐国已然势不两立,但她依然没有想到,在昊天的世界里,有人会如此平静而坚定地提到这个问题。
果不其然,君陌轻振右臂,宽直方正的铁剑洒下一道血水。
他握着铁剑,看着叶红鱼,又像是看着她头顶那片天空,说道:“我一直认为这两句话不妥,因为天不容我,我也要活。”
“如果这贼老天,真的不能容我活下去,那么……我也不能它活。”
他最后说道:“至少不能让它活的太痛快。”
……
……
长安城的雪街上。
大师兄看着观主说道:“老师曾经说过一句话,人心所向,天必从之。”
“天若不从,天若不容,那你又如何?”
观主停下脚步,望向不停落着雪的天空,停顿片刻后,若有所思说道:“你们可以抬头看看,苍天可曾饶过谁?”
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因为没有人能够回答观主的问题。
在绝对强大的实力面前,勇气值得赞赏,却没有力量,在天穹冷漠的眼光里,人类的意愿,似乎从来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瘦道人沉默,楚老太君沉默,受伤的沉默,死去的人无法再说话,即便是朝二掰的嘴唇翕动片刻,也没有说出话来。
最终,有一道声音打破人间的沉默。
这道声音很沙哑,很干涩,应该是很长时间没有喝水,而体内的血水又流失太多的缘故,让人听着觉得有些刺耳。
这道声音显得很疲惫,甚至有些虚弱,但却透着股极坚定的意味,所谓刺耳不是类似锐物磨擦镜面的声音,更像是打破镜面的声音。
那道声音说的是:“那便灭了它。”
……
……
观主望向人群后方,看到了宁缺满是血污的脸。
然后他看到了宁缺的眼睛。
他们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对视。
宁缺看着他说道:“人心所向,天必从之,天若不从,那便灭了他,我想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观主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坚定与信心,缓缓挑眉。
……
……
天下溪神指,让宁缺身受重伤,信心遭受极大的挫败,但那时,他的精神世界依然坚定,而后来,他却渐渐开始变得有些恍惚。
他看着那两名少年一边哭喊着,一边去做人间最难以想象的一次尝试,于是他决定站起,他真的站了起来。
但他只能依靠着朴刀支撑自已虚弱的身体。
然后无数的普通人从他的身边跑过,然后奔向死亡的黑色海洋。
他看到很多人在自已的眼前死去。
他觉得这是不对的。
这些普通人的选择,完全违背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与他的规则相抵触,虽然他在战场上曾经见过很多类似的画面,但今天看到的画面,依然带给他难以承受的精神冲击很震撼。
因为以往的他,总是把自已放在局外。
今日的他,在这条街上,便在局内。
他的身体和灵魂,随着那些鲜血的喷洒,随着那些身体的倒下,那些灵魂的离散,终于缓缓降落在这个世界上。
以前他愿意为长安城死去,那是因为责任和情感,对书院对夫子对师傅颜瑟对陛下的责任和情感,他坚持认为不是因为热血。
他认为自已的血是冷的,当身体里的血液开始变热,甚至沸腾之后,他开始惘然,精神状态变得有些恍惚。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力量。
他曾经见过那种力量,并且不止一次。
但没有一次比此时此刻在雪街上所感受到的更真切。
便在这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开始在他的耳中响起,在他的心里响起。
他不知道那是朝二掰在说话。
那道苍老的声音,在唐国各地回响,他的意识仿佛也随之而飘到这片大好河山里,在各处,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人。
那些人在战斗,在行军,在拼命,在赴死,在坚持,或者只是等待,但那种等待也充满了一种令人感慨的韧度。
他看到了很多人,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接下来又有很多画面,在他的眼前快速掠过。
他看到了柴房里染血的柴刀、河北郡龟裂的田地,像鬼一样的饥民,看到了莽莽的岷山,看到了老猎户,看到了渭城的土,长安城夜里的华灯,看到了荒原里那片湖,看到了烂柯寺里那座满是青苔的墓。
他看到了很多人,也许谈不上了不起,但那些都是人。
他仿佛回到烂柯寺石尊像前入定,仿佛还在魔宗山门的白骨山间与莲生做着最后的谈话,他仿佛看到那年夏天入符道时看到的原始部落里的那名符师。
最早的人类在荒野间与野兽搏斗,开始穿兽皮,吃肉,住洞窟,然后开始耕地,饲养家畜,吃更多的肉。人类继续吃肉,并且想了很多煮肉的方法,确保肉很香,可以吃更多的肉,因为吃肉可以让人变强。
他看到人类修筑房屋,有了村庄与道路,最后看到了一座雄城,矗立在平原之上,似乎要把天空给捅穿——那是长安城。
他行走在长安城里,看到了前些天曾经看过的包子铺,那些青石板,想起那日曾经感悟到的那道气息,那道只属于人间的力量。
这种力量可以改天换地。
这种力量可以战胜时间。
这种力量最普通也最不普通,最耀眼也最不起眼,是包子铺的热雾或城墙里一块青砖,但也是智慧的传承和不屈的反抗。
宁缺忽然间觉得非常感动。
这种力量是如此的伟大。
他却距离对方如此的近,能够拥有如此真实的感受。
他感觉到自已的渺小,却不像面对昊天时,会因为自已的渺小而愤怒,只会因为自已的渺小而心生敬畏向往。
因为再渺小的他,也是这道力量里的一部分。
这道力量再伟大,也来自于无数个渺小的他。
……
……
(明天还是两章,我尽力写,写好。)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八十章 在青天上写字
宁缺没有说我要杀死你,说的是我想杀杀你,显得非常小意,但这种谨慎与平静,却代表了他真的很想做成这件事。
因为这是长安城里所有人的渴望,他想要完成这种渴望,所以他很认真地说出那句话,同时发出自已的召唤或者说请求。
仿佛听到了他的召唤,长街南方忽然响起一声极为清亮的鸣啸。
……
……
朱雀大道上风雪已消,积雪犹在。
当年在春雨里曾经让宁缺和桑桑噤若寒蝉的朱雀绘像,此时便被埋在深雪之中,仿佛已经冻僵了般,没有任何生气。
朱雀绘像是惊神阵的杀符,拥有某种难以想象的灵性,当它自行运转时,都能拥有近乎知命巅峰强者最强一击的威力。
千年之前,它被夫子亲手雕刻在朱雀大道的南方,镇守着这座伟大的都城,无数妖邪阴祟,在漆黑的深夜里被它悄然焚成灰烬。
观主进入长安城,朱雀绘像有所感应,将要显形战斗之时,却被观主一脚踩在了它的翅膀上,只是简单的一脚,它便不敢动弹。
因为朱雀感知到了境界之间的差距,它感到了恐惧,所以它畏惧地低下曾经高傲的头,把自已埋在了寒雪之中,无颜见人。
直到此时,一道声音忽然传进了它的灵魂最深处,那道声音说他想杀杀观主,所以他需要它的帮助。
朱雀知道这声音来自何人,但它想不出来,在夫子离开人间之后,有谁能够杀死像观主这样的人,所以它依然怯懦。
但那道声音不停地在它的灵魂最深处回荡,磨擦,如激荡的岩浆烧灼它极为烦躁,直至它的血液都燃烧了起来。
前一刻的怯懦,变成了此时的羞愧,一种叫做勇气的东西重新回到了朱雀的体内,积雪被风吹散,露出它的眼睛。
街面上生起一道磅礴的气息。
朱雀绘像的双翼挣破冰雪与青石,显形于空中。
只闻得一声极清亮的鸣啸,朱雀的身体尽数离开街面,腾空而起!
朱雀千年未鸣。
今日一鸣,能惊神否?
朱雀展开十余丈的羽翼,破空而飞,瞬间来到长安南门。
城墙高耸入云,青砖苍老。
朱雀便飞翔在这片城墙之间。
它挥动殷红的双翼,仿佛拖着两道火焰,紧紧依着城墙,高速飞翔,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来到北方。
朱雀飞到了皇宫之上。
皇后娘娘牵着小皇帝的手,看着天空微微躬身。
皇城角楼里,余帘挑了挑眉。
朱雀飞越皇宫,降低高度,顺着朱雀大道,向南方扑去。
这条世间最笔直宽阔的道路,是它的道路。
朱雀在这条道路上,飞的无比迅疾,十余丈的火红羽翼,仿佛要把长安城给点着,所触之处,残雪骤然化为青烟。
雪街上根本没有人能够反应过来。
他们只听得一声清鸣,紧接着,便看到一片火影来到。
人们来不及思考,即便是观主也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待他看清楚飞临长街的是朱雀,不由露出嘲弄的神情。
观主很少露出普通人的情绪,唯有对这只传说中的朱雀,他却从来无法压抑自已的嘲弄和轻蔑,即便是他自已都想不明白原因。
大概是因为,这只朱雀是夫子留在人间唯一的东西。
朱雀飞临雪街,双翼招展,炽热的火焰把空气都烧的噼啪作响。
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了火红的颜色。
就当唐人们满怀期望,看到朱雀扑杀观主,就在观主准备伸手把朱雀的火翼撕下来时,朱雀却再次发出一声清鸣。
一道火光闪过。
朱雀悄然无声敛去声威,化作一道火焰,落在了宁缺手中的刀上。
一声轻微的灼烧声,就像是烙铁在某处印下。
宁缺的刀上多了些焦黑的灼痕,还有一个非常鲜明的图案。
那只是一只浑体通红的火鸟。
……
……
宁缺的铁刀是曾经陪伴过他很多年的三把刀合而为一,就像元十三箭一样,是书院集体智慧的结晶,拥有难以想象的强度和重量。
只有如此强的刀,才能承受他身体里强大的力量。但随着修为境界的提高,这把刀与当年的三把刀,还有如今的元十三箭以及用之不竭的符纸相比,对他的作用显得并不是那么大,甚至有时候反而成为他的弱项。
宁缺很擅长战斗,很清楚手中的武器与自身实力无法平衡,是多么麻烦的一件事情,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这把刀。因为冥冥中,他总觉得这把刀应该就是属于自已的,并且必将在某一天展露真正的锋芒。
在此刀出炉时,他甚至拒绝了四师兄和六师兄建议他像以前那样,像世间绝大多数修行强者那样在刀上刻上用以增加威力的符文。
因为他觉得自已那时候写的符还不够强大,用在铁刀上等于是毁了这把刀,哪怕如今他已经能够写出神符,他依然觉得不够。
没有什么理由,没有什么原因,他就是觉得有资格刻在这把刀上的,必然是一道非同一般的符文。
于是这把铁刀便一直黯淡着,上面始终没有刻上任何符线,厚重的刀身显得那般朴实无华,只是任由无数鲜血不停地浸洗。
直到今日,长安城南一声清鸣,朱雀破空而至,化为一道火落在了刀上,然后黝黑的刀身上,多了一道鲜红的图案。
宁缺这才明白,原来自已一直等的就是它。
他这才明白,夫子离开人间前,让朱雀与自已相见的原因。
能够与这把铁刀相配的,确实必须是一道不凡的符。
这道符,就是朱雀。
就是惊神阵里的杀符。
……
……
刀已经从雪中拔出。
宁缺举刀,雪粉骤散。
黝黑刀身上的朱雀神符,骤然间明亮。
一道鲜红的火焰,从刀锋处喷射而出,直刺天穹。
此时风雪早消,青天展露在人间无数双眼睛之前。
铁刀喷出的那道鲜红的火焰,竟有十余里长,随着宁缺举刀的动作,在碧蓝如瓷的青天上,由东北向西南拖动。
火焰拖动,碧蓝的天穹上竟被烧出了一道痕迹,就像是有人拿了根像山峰般的巨笔,在天空上重重写下一笔。
这一笔便横跨了半个天空,不知几万里。
宁缺落刀,刀锋喷出的火焰随之下移,开始写第二道笔画。
……
……
皇城角楼里。
余帘静静看着天空,看着那道在天地之间移动的火焰。
然后她看了一眼自已手里的那把刀。
这是一把巨大的血色弯刀,甚至有她娇小的身躯两个长,两个宽。
这把血色弯刀,正是魔宗的圣物,在荒人南迁之后,便一直由唐小棠保管。
余帘身为魔宗宗主,拿到这把刀是很自然的事情。
观主在雪街上前行时,她来到皇宫,为的便是这把刀。
如果只从外观上来看,她手里这把血色巨刀,绝对要比宁缺现在手里的那把刀更加恐怖,给人更强硬的震慑感。
但她知道和宁缺手中的刀相比,自已的血刀差了些东西。
宁缺的刀能够在天空上写字。
“你终于写出那个字了。”
余帘看着碧蓝天空上那个渐渐成形的字,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皇城四周的积雪,随着她的呼吸,从地面上飘了起来。
护城河里的冰面,喀喀作响,碎成无数块。
无数的空气,在她的呼吸之间,灌进她娇小的身躯。
她的胸脯微微起伏。
她的眼睛渐渐明亮。
……
……
雪街上所有人都在看着天。
长安城里所有人都在看天。
人们看着那道火焰形成的巨笔,在湛蓝的青天上写字。
大师兄也在看天。
没有雪落下,他的眼睛却有些微湿。
他看着天空默默说道:“老师,小师弟终于把那个字写出来了。”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
雪街上没有任何变化。
呼吸之间,就连落在积雪上的枯叶都没有颤动一丝。
他的眼睛渐渐明亮。
他身上的棉袄继续渗血。
木瓢碎在葱岭之前。
木棍被他握在手中。
那卷旧书不知被他放在何处。
棉袄上的腰带,再不用系那么多东西,那么多忧思。
于是开始飘拂起来,画出道道残影。
……
……
宁缺看着观主,落刀。
因为他手中的刀,必然要落在观主的身上。
所以他要砍的准一些。
他的眼神与观主的眼神,在街中相遇。
他没有在观主的眼中看到别的任何情绪,只看到了平静。
空中飘着的雪屑,也变得平静起来。
雪堆挤压所发出的极微小的声音开始变得低沉。
时间流逝的速度,开始变慢。
然后他的识海里响起观主的声音。
“你的笔画写错了。”
宁缺并不担心。
因为除了佛祖之外,没有谁能够真正地操控时间规则。
观主也不能,他纵使用大神通让时间变慢,但他也在变慢的时间之中,这也就意味着,无论铁刀落的再慢,总有到达的那一刻。
他对观主说道:“笔画写错了,不代表字也是错的。”
观主的声音消失了片刻,然后再次响起。
他的声音很感慨,情绪很复杂。
“好字。”
……
……
(还有一章,我继续写。)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八十一章 请受千刀万剐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夫子会收你做关门弟子。虽然你连逢奇遇,很早便进了知命境,对于世间普通修行者来说,确实不凡,但莫要说李慢慢和君陌、林雾这三人,你连我儿皮皮都不如,有什么资格成为夫子在人间留下的最后痕迹?”
观主说道:“直到你此时写出了这个字,我才明白夫子终究就是夫子,除了与昊天为敌,他就没有做过错误的选择。”
此时街上雪屑如牵铅球,缓慢飘拂,时间依然行走的非常缓慢,宁缺听着识海里的声音,自然想起了如今依然在天上战斗的老师。
观主看着宁缺,起始时他准备杀他,当他发现宁缺抽出那把刀时,他决定一定要杀死他,至少不能让他抽出那把刀来,当宁缺抽出刀来,他生出了退意,却被长安里的无数把刀困住,而当朱雀附在铁刀之上,宁缺用这把刀在青天之上开始书写那个大字,他决定选择另外一条退路。
他和宁缺的境界差距实在是太大,即便宁缺能够写出那个字,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真正让他决意不惜一切代价退走的原因,还是因为他看到的那些画面。
先前他看到了一片深沉的黑夜。
“可惜你这个字的笔画顺序错了,而且你来不及写完,那么在我想要离开的时候,便没有人能够把我留下来。”
观主说道,然后神情肃穆张开双臂,仿佛要迎接什么。
随着他的动作,雪街上时间的流逝速度回复了正常。
观主的手指在寒风中微微颤动,左手被余帘用蝉翼斩落了三根手指,此时张开双臂抱天,便只有七指出现在天穹之下。
便是七道天启。
磅礴的力量与宁静的清光落在雪街上,落在观主的身上,更准确的说是落在他的手指上,七道清澈的光线。
清光落指,陡然发生变化,落在观主右手拇指上的清光变成了红色,食指上的清光则变成了橙色,其余几根手指上的清光也同时变幻了颜色。
红橙黄绿青蓝紫。
七色的天光合在一起,便是彩虹。
长安城里出现了一道彩虹。
彩虹的一端在雪街之上,拔地而起,直通极高远的天空,然后画了一道浑圆的弧线,落在城外不知何处。
这道彩虹蕴藏着难以想象的威力,街面震动不安,青石板寸寸碎裂,站着的人们纷纷跌坐于地,残雪污水都被震成了粉末。
观主的身影从雪街上消失,御风而飞,顺着这道彩虹来到天空里。
天空很大,宁缺用朱雀刀写出来的那个字虽然也很大,却没有办法占据全部,给那道彩虹留下了足够多的空间。
他的刀还没有斩落,在青天上写的那个字还没有收笔。
他的刀承载着千万人的渴望,这种渴望极为沉重。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沉重,所以有些慢。
而观主便要踏虹而去,去千里之外。
此乃大神通。
……
……
天空很大,真的很大。再了不起的禽鸟,也不可能飞越整片天空,再远的眼光,也不可能看到天空的尽头。
城里有无数道刀痕,有无数的符意,天地元气已然紊乱,观主想要离开比较困难,所以他来到了天空里,想来再也没有谁能够阻止他。
但天空也很小,真的很小,小到禽鸟有时候会发生互相撞击的惨剧,小到生活在天空下的人有时候会觉得呼吸都难以畅快。
一只手出现在天空里,握住观主的脚。
那只手很干净,指甲剪的也很干净,没有血,没有泥垢。那只手很稳定,很坚定,就像弹琴时那样,没有丝毫颤抖。
大师兄的手。
在荒原上,桑桑被昊天神国召引,渐渐飘向天空,宁缺抱着她的腰,随她离开人间的时候,夫子站在地面,伸手握住了他的脚。
伸手相握,是因为不想你离开。
大师兄也不想观主离开。
他和观主在人间追逐七天七夜,眼看着便要到了最后,怎么能让你离开?
他是书院的大师兄,看似温和木讷,却拥有真正的智慧。
他有一颗不染尘埃的心,比宁缺更清楚观主的真实境界,更明白观主的道心通明,知道宁缺写出那个字后,对方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离开。
所以他提前就做好了准备,吸了一口气。
其时枯叶不颤,只有腰间的衣带拂出残影。
那是进入无距的迹象。
当观主脚踏彩虹,飞上青天的时候,他便追了上去。
他从未距离青天如此近过,从未距离大地如此遥远。
以无距登青天,却不见得能够安然回到地面。
他拿自已的生命去追,一追再追。
……
……
提前做好准备的,不止大师兄一个人,还有余帘。
她站在皇宫的角楼里,看着青天上那个渐渐完成的字,深吸了一口气。
呼吸间,雪飘冰裂,无数寒冽的空气灌进了她的身体。
然后这些空气,尽数从她的双唇间喷了出来。
高速磨擦的空气,发出极人心悸的尖啸声。
她双膝微屈,把身躯里所有的力量,都送到脚下。
轰隆声中,坚固的角楼垮塌,烟尘弥漫。
一道娇小的身影像被投石机掷出的石头般,破烟尘而出,直上青天。
她来到了青天之上。
在辽阔的天穹背景下,她的身躯显得格外娇小。
她手中握着的血色弯刀,却还是那般夸张巨大。
血色弯刀向着那道彩虹砍了下去。
刀锋与彩虹相触,砍出如金似玉的碎屑。
血色弯刀虽然是魔宗圣物,但与精纯的天启清光相抗衡,依然疾速烧蚀。
一声清脆的破纸声。
血色弯刀变成了一根铁棍。
那道贯通长安城内外的彩虹桥,从中断裂,然后开始崩塌。
观主从青天上跌落。
大师兄依然握着观主的脚。
余帘也开始下坠。
如三颗陨石一般。
……
……
轰隆一声巨响。
三人落在了雪街之上。
残雪骤散,烟尘大作。
隐约可以看到,余帘把大师兄抱在怀里,如果不是如此,大师兄境界再高,从如此高的天空中摔落,只怕会被活生生地震死。
然而即便她是当代魔宗宗主,拥有难以想象的力量与身体强度,如此恐怖的撞击,加上要护着师兄,她依然是受了极重的伤。
鲜血从她的脚踝处流了出来,只怕已经骨折。
观主不愧是千年道门第一人,自青天坠落,竟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他伸手便又是一道天启,一股磅礴的力量自天穹落下。
余帘玉手轻翻,两道透明的蝉翼,便出现在雪街之上。
天启的力量,轰击在蝉翼之上。
喀的一声脆响,余帘的手腕尽碎。
这是极难承受的痛楚,但她依然面无表情,继续保持着单掌托天的姿式。
大师兄已经不行了。
她必须要把这片天空托住。
在长安城里杀死观主,这是书院想做而且必须做到的事情,在最早大师兄和她拟定的计划中,应该是由宁缺修复惊神阵,至少要把观主困在一个具体的位置,然后由她和师兄进行燃烧生命的最强攻击。
然而世事向来不如人料。
宁缺没能及时修复惊神阵,观主比书院想象的更加强大。
幸运的是,宁缺现在可以写出那个字。那么大师兄和余帘要做的事情,便是把观主困住,然后把绝杀的机会留给宁缺。
……
……
一道彩虹落下。
观主直上青天。
然后跌落尘埃。
宁缺的刀,也终于到了。
这把铁刀很黝黑,朱雀图案殷红无比。
朱雀是知命巅峰全力一击的威力。
而此时长安城里无数天地元气,经由阵眼杵进入宁缺的身体,再输送到铁刀之上,这一刀的威力,早已越过了五境!
雪街之上飓风骤起。
都是刀风。
街上所有的杂物,都被这阵刀风卷起,向着观主砍了过去。
街上的视线变得一片昏暗。
观主的身影骤然淡渺,竟就这样消失不见。
只能听到风声,撞击声。
无数锋利的刀锋破空声。
天地元气生出无数危险的湍流,有些地方甚至发生了大尺度的扭曲。
每一处扭曲,都像是一面镜子。
有的镜子里能够看见刀。
有的镜子里能够看见一道极淡的身影。
有的镜子里能够看到一袭青色道衣。
一片青衣碎布落到了街面上。
观主落在街上。
他浑身是血,不知被多少刀砍中。
鲜血淌流,无数刀口。
那些刀口有的深,有的浅,形状也不一样。
他身上有些地方的肉,几乎被割光了,露出森森的白骨,看上去极为凄惨。
宁缺的这一刀贯通了所有的天地元气。
无论观主藏身于何处,都会被他砍出来。
当刀锋及体之时,观主动用了佛宗的无量境界,就如先前两次那样。
然而这一次与前两次不同。
因为宁缺的刀不只一把。
他向长安城里每个人都借了一把刀。
长安城里的所有刀,都落在了观主的身上。
大海无量,刀数无算。
观主在这条街上杀了千万人。
所以他在这条街上被千刀万剐。
他喊出一声极为尖厉的凄啸,痛苦万分。
……
……
(老爷子,我没给你丢人,丢人是个叫陈某的人,他丢的肉痛。)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为人间所破(上)
厉啸声中,观主来到宁缺身前,雪街上步步皆血。
余帘砍断了彩虹桥,大师兄握住他的脚,他无法从空中离开长安城,便只能硬接宁缺这把千万人的刀。
他此时凄惨的就像是受了一半凌迟之刑的罪人,浑身是血,白骨森森,但他依然认为自已能够接住这把刀。
观主飘掠之势,依然如仙,白骨仙。
他出指点中刀锋。
他的神情庄严肃穆,似行走在人间的神国君主。
他身上的气息骤变,变得极为凛然。
一道比深渊还要寒冷、比死亡还要寂寞的气息,从他的指尖传到了铁刀的刀锋之上,瞬息间,刀锋蒙上了一层寒霜。
好强大的寂灭气息。
朱雀发出一声愤怒地鸣啸,喷涌出无尽的火焰,与寂灭相对抗。
铁刀前端寒冷胜冰,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寂灭意,覆着雪霜,与宁缺右手相近的那一端则是炽热无比,向外界散发出火焰。
两道极端的气息,便在这样一把朴实无华的刀上,做着最凶险的抵抗,谁也不知道下一刻这把铁刀会被冻成废铁,还是会焚尽世间一切寂灭。
便在这时,铁刀在雪街上卷起的飓风里响起一道很清脆的声音,那是金属物体撞击的声音,然后越来越多的撞击声响起。
刀风拂过街道,鼓荡于街巷坊市之间,不知卷起了多少物事,有人们落在街面上的铁锅,也有几张破锣,还有些箫管之类的乐器。
铜锣被石块击中,厚实的铁锅撞在墙上,风灌进箫管开始呜咽,昏暗的风里响着热闹的声音,不知谁家上演着喜事或是丧事。
随着这些声音的响起,铁刀前端覆着的雪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而朱雀喷出的火焰则是顺着刀锋向观主斩去。
寂灭,被人间的热闹所破。
……
……
铁刀掀起的狂风,让朱雀大道变成了宋国东面的风暴海。
观主的寂灭气息被破,青衣随风而动。
他招摇而起,身躯仿佛瞬间变大了无数倍。
一道宏大如海,无边无量的气息,出现在雪街上。
观主再一次动用佛宗的大海无量。
前一刻的凌迟之苦,让他非常清楚,如果只使用佛宗的无量境界,并不足以抵抗宁缺手中的那把刀,因为那是千万把刀。
所以他同时施出了天魔境——天魔境乃是魔宗不世功法,如今世间除了余帘,便只有观主会。这种功法除了能够让修行者的身躯强逾钢铁,更重要的是可以创造一个新的世界,或者说虚假的世界。
佛宗的无量和魔宗的天魔境,同时施展出来,会有怎样的效果?
……
……
宁缺来到了东海之滨,站在绵延不知多少里的海堤上。
宋国的东海堤非常著名,他没有看脚下那些奇形怪状的大石头,而是沉默看着堤外那片仿佛无边无际的大海。
有无数风暴起于海洋深处,近处海水被搅动的仿佛墨汁,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危险味道,远处的海水则是掀起了十余层楼般高的巨浪。
宁缺没有挥刀砍向那些重楼巨浪。
因为观主不是风暴,风暴本就来自他的铁刀。
观主就是大海,无论风暴再如何剧烈恐怖,始终无法摧毁大海本身。
阴晦的天空里响起朱雀的清鸣。
殷红的小鸟衔着一块小石头,顶着海上的暴风雨,奋力向大海深处飞去,无论风雨再如何狂暴,也无法阻止它。
朱雀变成天穹下的一个小黑点。
它把衔着的小石头,扔进了大海里。
石块落入狂暴的海洋里,瞬间被吞噬,甚至没有溅起足够显眼的浪花。
朱雀没有因此而丧气,它清鸣一声,振翅向海岸飞回,又衔起一块石头,继续顶着暴风雨,再次向大海深处飞去。
小鸟穿梭于阴晦的天空与狂暴的海洋之间,不停往复。
在海堤的后方,有座山已经垮塌了一大半。
山下有人拿着铁锤敲打石头,把坚硬的岩石砸碎,砸到朱雀能够衔起。
砸石头的人很多,黑压压难以计数。
砸石的人有很多来自瓦山,这几年他们把崩塌的佛像砸成无数小佛像,卖给游客来换取利益,很擅长这种事情。
人类本来就很擅长这种事情。
人类擅长开山,擅长砸碎世间所有的坚硬。
海堤之后,沉闷的砸石声不停响起,不知持续了多少日夜,人们不知疲惫地砸着,朱雀不知疲惫地来回于大海和陆地之间。
无数的小石头被朱雀扔进海洋里。
这便是填海。
大海无量,但只要不停地填,相信总有填满的那一天。
无量,被人间的无限所破。
……
……
观主变成了荒芜的原野。
大雨已经持续下了半年时间,据说这场洪水是来自昊天的惩罚,任何不敬的人都要死在这场恐怖的灾难里。
如果想要躲过这场大洪水,便必须走过这片荒原,然而这片原野间生长着没膝的野草,到处都是泥泞的乱沼,有些地方看似安全,却隐藏着凶险的流沙,即便是凶猛的野兽,也不敢在原野间乱走。
第一个人来到了原野外围,他有些犹豫,因为这片原野上没有道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走,怎样走才是正确的。
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了原野上,他们想要走过这片原野,却寻找新的世界,然而就像第一个人那样,他们也不知道道路在哪里。
人们商量了很长时间,甚至开始争吵起来,却始终没有得出一个主意。
“请让让。”
一个少年挤开人群,向荒原里走去。
他的行李很简单,真正有些用的大概便是手中那把带着锈迹的柴刀,更令人感到担心的是,他还背着一个瘦瘦的小女童。
人们劝说他荒原里很危险,最关键的是没有道路。
少年没有理会他们,继续向荒原里走去,只是把手里的柴刀握的更紧了些。
看着消失在荒原野草里的少年背影,人群沉默了很长时间。
有人紧了紧背上的行囊,跟着走进了荒原。
有人用树枝支撑着疲惫的身躯,也走了进去。
走进荒原的人类越来越多。
有的人被沼泽里的毒蛇咬死,有的人沉入泥潭深处,有的人变成流沙下的干尸,但有更多的人成功地走过了这片原野,去往了崭新的世界。
世间本就没有路,只要走的人多了,便自然有了路。
天魔境,被人间的执着所破。
……
……
观主同时施出三种境界。
道门之寂灭、佛宗之无量、魔宗之天魔境。
这三种境界皆在五境之上。
宁缺简单地落刀。
一刀尽破。
……
……
观主的手指依然抵在刀锋之上。
铁刀上的雪霜早已尽消,刀势与炽烈的火焰随风而去。
观主的手指上多了道极细的血口。
然后他的身上多了十余道极凄惨的刀口。
被割开的肉,有的被风吹走,有的耷拉外翻,裸露于昏暗的风中。
血水像瀑布般从他身上淌落。
他看上去很惨。
惨到看上去怎么都不可能再活。
但观主还活着。
千年以降,道门最强的人,不会这般容易死去。
只是他离死亡,或者说回归昊天神国,也只剩下一线的距离。
如果他无法对抗宁缺的千万刀,那么一切便将结束。
观主一生傲视世间,感受死亡阴影的次数极少。
败在轲浩然剑下是一次。
被夫子木棍击中是一次。
但即便是这两次,他都活了下来,而且在修行路上再进一步。
唯有生死间的大恐惧,才能让观主这等大解脱之人,再有悟道之机。
今日在宁缺的刀前,他再次看到生死之间的那片深渊,他能否再悟出什么?
……
……
观主看着宁缺,脸上出现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那种表情不是淡然的怅悔,也不是愤怒,与不甘也没有任何关联。
这种表情不是人类应该拥有,平静到了极点,便透着份漠然,漠然的最深处不是寒冷,而是虚无,没有任何情绪
没有情绪的表情,似乎不应该称之为表情。
但宁缺却觉得这就是,而且他很警惕。
观主的眼睛里也没有任何情绪,甚至连眼瞳都逐渐淡去。
不是施展灰眸功法时的那种浅淡,而是真的淡。
观主的眼睛淡至透明,不再似玉,就是无味的清水。
然后他忽然收指。
宁缺的铁刀落了下来。
刀锋未至,风提前开始肆虐。
黑发在风中飘舞,血水在风中散落。
他身上剥落的血肉,鲜红仿佛花瓣。
那些森森然的白骨,洁净如藕。
本应血腥的画面,此时显得无比清美。
他变成一朵莲花。
血不能污,垢不能蔽。
清净无比。
清静无比。
……
……
碎裂的的彩虹,从青天之上飘落,此时终于落到了街上。
有几片落在了观主的身上,骤然泛起金玉的光泽,然后滑落。
这些彩虹碎片,是天启的残余气息,但此时不知为何,这些昊天赐予的力量,竟无法融入观主的血肉。
观主与昊天的联系竟仿佛中断了,他仿佛从天地间消失,变成了遁走的雪与花,是那样的独立,从而是那样的不可触摸。
看着这幕画面,余帘骤然挑眉。
大师兄不可置信道:“清静境?”
……
……
(下章就破,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写出来,反正会写出来。)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为人间所破(下)
清静境是传说中道门最深不可测的一种境界,但从来没有人见过,在上次永夜之后的修行史上,也没有出现过。
对于这个世界里真正的强者们来说,曾经有一个问题令他们最为好奇——那就是夫子究竟有多高。
烂柯寺的歧山大师曾经猜测夫子应该是清静境,由此可以想见,清静境在人们的眼中是何等样的高妙。
夫子在荒原上证明自已的境界,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但即便是他,也没有在自已漫长的人生中,见过晋入清静境的人。
大师兄更没有见过,他对清静境的了解完全来自书院后山藏书里的零星记载,此时他喊出清静境三字,完全是猜测。
他感觉到自已的猜测与事实的真相应该相差不会太远——除了传说中的清静境,没有任何办法解释观主此时的变化。
宁缺写出了那个字,集长安城里千万人的渴望,借了千万把刀,眼看着便要把观主斩杀于刀下,观主居然进了清静境!
大师兄不敢相信这个世间真的有人能够进入这种传说中的境界。
但这幕却如此真切地发生在他的眼前。
观主果然不愧是道门千年至强者,昊天之下的那个寡人!
……
……
和别的五境之上相比,清静境是更高层次的一种境界,这种境界才能真正被称为绝世,因为这种境界可以做到与世相绝。
晋入清静境,世间一切力量对于修行者来说,便成为了绝对的外物。
清丽的阳光洒落在山崖间,青松在石上映下身影,若有清风拂过,或者撼起几缕松涛,或能拂去山石上的尘土,却如何能吹走影子?
此时的观主血肉为莲瓣,白骨为藕节,清稚生在清水间,已然不在天地内,宁缺的铁刀是人间之刀,尚在天地之内,如何能落得到他的身上?
那把铁刀能连破三道五境之上,却如何来破清静?
……
……
铁刀砍散了寂灭,砍灭了无量,砍破了天魔境,宁缺此时的战意与精神,正处于最巅峰的时刻,身体里数量恐怖的天地元气,仿佛要喷出来一般。
因为知道,所以思考,所以烦恼,大师兄现在便是如此。他却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观主为什么会飘起来,为什么会看着干净了很多,所以他没有思考,他只知道自已要把对方砍死。
他的铁刀终于完全砍落。
铁刀挟着的的十余里火焰,终于在湛蓝青天上写完了那个字。
朱雀大道上的所有事物,都被他的刀风卷起,袭向观主的身体。
有衙门库房里的银锭和金条,有书画铺里的花鸟,有女子梳妆用的脂粉还有十几根发簪,还有小道观里的陈年香炉。
有铁锅与破锣,有茶壶里的隔夜茶,有夜壶里的童子尿,有被啃了一半的包子,还有带着葱味的肉馅,也有下水道里被掀起的屎与尿。
无论美好还是丑陋,甜美或是恶臭,令人欢愉或是憎厌,都是人间。
宁缺的刀把人间的所有气息都砍了出来,包括污秽。
所有的事物混杂在一起,便不再有各自不同的属性,再也闻不到是香是臭,银锭和夜壶能有什么区别?干屎橛和金条又有什么不同?
朱雀大道上狂风大作,变得昏暗无比,整座长安城都变得昏暗无比,然后变得逐渐黑沉。仿佛黑夜将要来临。
……
……
仿佛被黑夜笼罩的长街上,不停响起沉闷的撞击声。
观主像一朵洁净无尘的莲花,鲜红的花瓣,洁白的枝茎,于风中飘摇。
无数来自人间的物事,击打在他的身体上。
带着葱味的肉馅,落在他的脸上,然后落下,在他的胡须上留下些许冻凝的肉汁,还留下了一小粒葱段。
一根金条重重地打在他的胸膛上,打的那处垂落如花瓣的血肉微微一颤,然后留下一道字迹,那是金条上的大唐国库标识。
一把夜壶擦着他的右肩飞过,洒下黄色的令人恶心的尿液。一盒脂粉在他的面前散开,扑洒的他满脸雪白。
观主的身上到处都是血,此时则到处都是污秽,腰带上挂着两根烂菜叶,断指的伤口处是几团粪星。
他变的很脏,非常脏。
就算没有晋入清静境,他这辈子也没有这般脏过。
他这一生居于人间之上,游于南海这间,双脚不沾尘埃,然而此时却被迫被红尘洗礼,承受着人间所有气息的薰染。
来自人间的污垢只在身外,亦在心外。
观主依然在清静境之中,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他只要能保持道心清静,便能身心皆净。
然而身心不二,若身体真的被红尘薰染久了,他的心可能始终保持清静?
相隔无数年的漫长岁月,甚至可能经过了数次永夜,传说中的清静境,才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人间,这是何等样令人震撼的画面。
然而更加令人震撼的是,清静境刚刚重现人间,便遇到了在天地间能够遇到的最强大的对手——这个对手就是人间本身。
莲花在黑风中摇摇欲坠,似乎随时可能凋落,也有可能逝去。
观主继续与宁缺抗衡。
道门绝世境界与人间的战斗,没有谁知道结局。
即便是昊天,也不知道。
……
……
姜睿是三元里最著名的泼皮,最擅长坑蒙拐骗,胆子却是极小,连最不成器的市井混子都不如,于是连少年们都瞧不起他。
他居无定所,到处流窜,自然也没有收到朝廷的通知,清晨时分,他被满城钟声惊醒,然后听到了风中传来的很多杂声。
姜睿不知道那是观主在和书院战斗,他甚至不知道现在长安城是什么情况,只是当他发现,街巷坊市里居然空无一人,平日里在街上巡逻甚严的长安府衙役也不知去了何处,仅存的那些疑虑顿时被狂喜所冲淡。
他去荷花池偷了几匹来自南晋的绣布,当发现一处衙门库房垮塌后,准备拣几锭银子,却又因为胆怯而最终讷讷罢手。
虽然是个泼皮,但他也像别的唐人一样,觉得尊严感是个很重要的东西,所以当他回到那间小杂院后,想着先前的胆怯,觉得好生羞愧。
为了不再羞愧,他决定做一件想做很久的事情,他从怀里摸出一把尖刀,偷偷溜进里正家的院子,准备捅死了小时候咬过他的那只大黄狗。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当初的大黄狗早已成了垂垂老矣的老黄狗,根本没有什么反抗的力量,在他把尖刀刚捅进去时便咽了气。
姜睿甚至怀疑老黄狗究竟是被自已捅死的,还是老死的。
总之,他完成了自已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他提着老黄狗回了小杂院,开始剥皮剁块,然后点燃炉子准备做锅狗肉吃。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街上传来了对话。
他听不懂那些对话,但紧接着,他听到了两个少年哭喊的声音,他听出来其中有一个应该是张家那个冷眉冷眼的小子。
姜睿用双手攀住墙头,向街上望了一眼,然后大概明白了长安城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很害怕,赶紧走回院中。
他看着锅里没有开的水,看着案板上的狗肉,发了会儿呆。
他把尖刀插进案板里,把狗肉带着血水倒进水锅里。
他推倒年久失修松动的老墙,拣了十几块砖头捧在怀里,然后很吃力地再次爬上墙头,取出一块砖头对着街上那个青衣道士砸了过去。
他觉得这样比较安全,想着那锅狗肉,他有些愤怒,对老黄狗又觉得有些抱歉,所以他对着那个道士破口大骂。
“老子砸死个狗日的!”
姜睿就这样死了,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今天完成了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也不会有人知道小杂院里垮了半面墙,锅里煮着狗肉。
观主的寂灭意笼罩整座长安城,炉子里的柴火被冻熄,锅里的水不再升温,水里泡着的狗肉,继续就这样泡着,泡出了很多血水。
宁缺从雪街上拔出朴刀,小杂院里案板上的小尖刀随之跳了起来,刀上的血迹依然新鲜,不远处的锅里冒着柴微的蒸汽。
青天上出现了一个字,朱雀大道上起了一阵风,世界变得昏暗无比,长安城仿佛提前进入黑夜,小杂院也在夜色之中。
那阵黑风很暴烈,到处乱吹,把坊市里的屋檐吹破,把小杂院里剩下的半堵墙也吹倒,甚至把炉上的狗肉锅都吹了起来。
狗肉锅被风卷着飞过院墙,飞到街上,然后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落在了观主的身上。
这锅带着血水的狗肉,从观主的头顶淋下。
血水和汤水,打湿了他的全身。
狗肉落在观主残破的身躯间。
如果是朵莲花,冒着温气的狗肉,就挂在花瓣上。
花瓣上淌着血水。
观主身污,然后心污。
道门的清静,最终被人间的世俗所破。
观主眼中生起一道惘然的神思。
“我杀死你了。”
宁缺说道。
他的铁刀砍在观主的左肩上,真正的身体上。
纵使清静境被破,观主的天魔境深厚至极,已近不朽。
所以他砍的很用力。
他左膝微屈,浩然气如风暴大作,无数的天地元气灌进铁刀,斜斜向下拖去,在观主的身上斩开一道极恐怖的刀口。
那朵洁静的莲花被黑风卷起,渐渐凋零,然后有花瓣落下。
宁缺的这一刀,蕴藏着长安城千年的沧桑,带着千万人的渴望。
观主直接被斩落尘埃,向长街南方颓然飘去。
一路鲜血洒落。
长安城街巷里的数百道乂字符,再次落在他的身上。
长安城里千万把刀,同时斩在他的身上。
黑夜之下,刀风之中。
观主的七根手指,像藕节般落下。
然后他的双腿离开了身体。
他的腹部裂开,肝肠寸断。
狗血屎尿进入他的身体最深处,再难洗净。
南城门上轰的一声,出现一个人形的洞口。
观主震飞出了长安城。
从宁缺拔刀开始,他就想离开长安城,但绝对不是以这种方式。
黑风卷起观主的身体继续狂舞。
南城门外的那些巨大的湖石,被吹的凌乱不堪。
残缺的块垒阵,竟都无法让宁缺的刀风稍作停留。
城南四里外,有片湖。
飓风扫过,湖水卷起如雨。
观主的身体,重重地摔落在湖畔。
干净的湖水,随之落下,把他身上的污秽洗去了些。
有几尾鱼落在他身旁的地面上,不停地弹尾挣扎。
宁缺那把刀斩出的飓风继续向南。
湖畔渐渐回复安静,天光清明。
观主睁着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双唇微微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他转头望向那几尾在水泊里挣扎的鱼。
湖鱼挣扎片刻,最终认命死去。
观主看着这几尾死鱼,若有所悟。
湖畔响起脚步声。
陈皮皮对着他双膝跪下。
……
……
(终于搞定了……值此高潮时刻,不要票不合适,正所谓因为所以,好吧,我承认,云彩同学说今天是消费者权益日,要我用这个理由要票,我不知该怎样反对,很是无语,反正大家愿意投票就投吧。
这段算是写到自我满意了,准备的东西都用上了,明天开始给这卷收题,可能会更新的晚些,而且有可能只有一章,祝大家看书愉快。)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九十二章 想生想死想杀人
安静的街巷里回荡着靴底踩雪水的声音,显得很单调,就像是有人用手掌拍打皇宫里那口旧钟,发不出来嗡沉的低鸣,令人肉痛。宁缺腋下的拐杖随着脚步,有节奏地落在雪地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听到朝小树说的话,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书院不干政,杀不杀她最终还是由皇后娘娘说了办。”
如果书院不干朝政,大唐只怕在数月之前便已经亡国,书院不干朝政,自然早已变成一句空话,那么第二句自然也是空话。
朝小树说道:“华山岳杀不杀?”
宁缺说道:“我想杀。”
朝小树说道:“华家乃是河北望族,和清河郡诸姓不同,对大唐向来忠心,在军中朝中颇有根基,尤其是固山郡五大营,向来由他们打理,此番在北疆和东疆,华家一直在拼命,事实上现在还在拼命。”
宁缺说道:“你给我讲这些事情,就是要告诉我华山岳不好杀?”
朝小树说道:“你也清楚这一点,不然先前就算我阻止你,你也一样会动手。”
宁缺说道:“我是在想,如果要杀华山岳,是不是应该把华家满门抄斩。”
“虽说这个答案有些冷狠,但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
朝小树说道:“只是朝野间那么多人你是杀不光的,你不可能把所有支持李渔的大臣都满门抄斩,因为那样大唐便等于自取灭亡。然而战事一旦平息,这些人肯定会担心皇后或者书院会对他们进行清洗,所以矛盾会一直持续下去,就算今夜没有华山岳这件事,以后也会出类似的事情。”
宁缺说道:“我会寻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进行处理。”
二人不再继续讨论这件事情,毕竟那些事情或者说处理方法里,透着难以抹去的阴森意味,和今夜的白雪净街,这些天的热血,并不是太和谐。
朝小树不喜欢,宁缺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刻说这些,二人沉默前行,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东城的春风亭横二街。
走进朝宅,宁缺见过朝老太爷,然后便被上官扬羽拉到了侧院。他看着这位府尹大人如当年一般猥琐的容颜,微微挑眉说道:“那边反应怎么快?”
上官扬羽抚着山羊胡,看似镇定,实际上手颤抖地险些把本就不多的胡须拔下来,说道:“好不容易才安静两天,这事处理不好,会惹出大麻烦。”
“怎么处理才是好?”宁缺看着他问道。
上官扬羽被他看的很是心慌,说道:“您说好那就是真好”
宁缺笑了笑,说道:“谁找到你的头上?”
上官扬羽说道:“这种事情,无论是大学士还是尚书大人们都不敢出面,还能有谁?大理寺卿这时候就在我家等着。”
通过府尹大人的解说,宁缺才知道,这位大理寺卿是华家的姻亲,他想了想后问道:“皇后娘娘是什么意思?”
上官扬羽说道:“娘娘请十三先生全权处理。”
然后他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人窥视,低声说道:“华家老少这时候正在宫门前跪着,看情形只怕要跑到明天清晨去。”
“这时候跪着又有什么意义?”宁缺说道。
他明白了朝廷的意思,华山岳的行为明显没有得到家族的同意,而在这种时刻,所有人都想保持平静和团结。
有资格处置此事,平息风波的地方,只能是书院。
换句话来说,就是他。
宁缺想起在北大营伏袭皇后车队的那些镇北军官兵,说道:“把那些涉案的血披风都送到徐迟大将军麾下,就说是我送过去的,照前例办理,以十首级赎罪,你回府告诉那位大理寺卿,如果战事稍歇,让华家准备好交兵权。”
“明白。”
上官扬羽被皇后娘娘扔出来做中间人,却也不愿意把公主殿下那派的大人们得罪的太惨,听着宁缺的意见终于松了口气,问道:“那华山岳?”
宁缺说道:“一样扔过去。”
上官扬羽终于完全放心,他最担心的便是宁缺坚持要杀死华山岳,要知道就连皇后娘娘都觉得,华山岳不能这时候死。
上官扬羽出了朝宅,宁缺一个人站在偏院里,手掌轻轻抚摩着拐杖有些粗糙的表面,想着今夜这件事情,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腊梅丛后响起咳嗽起,朝老太爷走了出来。
宁缺准备上前去扶。
朝老太爷挥挥手,说道:“你现在就是个死瘸子,还想着扶我?”
宁缺笑了笑,忽然问道:“二掰,您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朝老太爷说道:“朝堂大事,怎么来问我这个老头儿?”
宁缺说道:“便是观主,也要向您发问,更何况是我。”
朝老太爷说道:“说来听听。”
宁缺说道:“我总觉得这么处理,有些不对劲。”
朝老太爷说道:“因为你在退。”
宁缺若有所思道:“不错,我已经不习惯在世事面前后退。”
朝老太爷看着他说道:“若要问天道,便不应理世事。”
宁缺问道:“世事总来扰你又如何?”
朝老太爷说道:“观主在你面前时,你是怎么做的?”
……
……
朝宅花厅里搁着很多火盆,温暖如春。
鱼龙帮弟子前些天死伤惨重,帮中的气氛自然有些黯淡,今日朝小树和刘五归来,诸人在朝宅相聚,也没有饮太多酒。
宁缺和齐四说完了雁鸣湖畔宅院整修的事情,向桌对面看了一眼。
陈六正在喝热茶,他不喜欢喝酒,因为他认为酒水对思考无益。
宁缺说汤喝的有些多,出了花厅去解手。
不多时,陈六也出来了。
“你们和军方熟,和镇北军那边关系怎么样?”
宁缺看着陈六问道。
明黄的灯光透过窗纸,落在陈六身上,留下大片阴影,看不清楚脸。
春风亭一夜后,鱼龙帮和军方的关系非常紧密,陈六知道在这方面不可能隐瞒什么,轻声说道:“能说上话。”
宁缺说道:“告诉那边,我要华山岳死。”
陈六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点了点头。
他点头的动作很小,如果不是宁缺盯着在看,根本都看不清楚。
二人先后回到花厅。
朝小树看了二人一眼,说道:“快吃吧,肉都快烂了。”
……
……
(今儿脑子有些问题,希望明天能好过来,明天两章。)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九十九章 请进
城门缓缓开启,现出宁缺的身影。
他背着铁刀,手里握着铁杵,站在城门洞里看着城外。
他说道:“师兄,既然是来找我的,我与他谈。”
君陌沉思片刻,双眉如被柳荫遮蔽的湖面,趋向平静。
宽直的铁剑缓缓自行收回鞘中。
他对着车厢畔那个男人再次行礼,然后走回自已的马车。
马车驶入长安城,在宁缺身旁停下。
君陌看着他说道:“既然谈,便要好好谈,虽然老师已不在人间,但书院还在,这等懦夫,没资格让你我心思稍乱。”
宁缺行礼,平静说道:“明白。”
他望向城外门那辆脏旧的马车,看到被春风拂落灰尘后的黝黑钢铁车壁,还有那些眼熟的符线,然后才望向车旁的那个男人。
“只有二师兄,才敢说这个男人是懦夫吧。”
宁缺默默想道,因为他知道这个仿佛无视时间的男人是谁,这个男人曾经出现在老师的谈话中,更曾出现在他的梦里。
他曾经做过一个梦,他在那个梦里来到荒原之上,原野间所有人都抬头看着光明与黑暗分野的天空,他看到了老师高大的身影,也看到了一个酒鬼还有一个屠夫。后来他又做了一个梦,那一次夫子从酒鬼手中抢过酒囊喝了口,又从那个屠夫背上抢了根猪后腿啃了口。
夫子曾经在书院后山里的一场谈话中提到,有两名大修行者,曾经经历过上次的永夜,一个酒徒,一个屠夫,便是他梦里的这两个人。
去年他带着桑桑,乘着黑色马车去往荒原,看到了西陵神殿联军和荒人战士们的那场大战,当时他才明白,原来梦中看到的地方就是这里。
在变成现实的梦境中,他看到了光明与黑暗在天空里的相对,看到了云后的光明神国和巨大的黄金龙首,夫子的身影果然是那般高大。但他没有看到那个酒鬼,也没有看到那个屠夫,直到今天。
能够度过漫长的永夜,能够在昊天的注视下,拥有近乎永生的岁月,说明酒徒和屠夫有对付昊天的手段。用夫子的话来说,修行就是比谁活的时间更长,那么这两个人的境界,毫无疑问已经到了人类难以想象的程度。
依然还是用夫子的话来说,这两个人大概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在宁缺知道的人里,除了夫子没有人见过酒徒和屠夫,大概也只有夫子能够找到他们,他们只要活着,便是人间的传奇。
那男人带着酒壶,背上没有猪腿,自然不是屠夫。
宁缺不是普通人,看着这个男人却依然极为震撼与警惕,片刻后才平静下来,问道:“酒徒前辈找我何事?”
酒徒看着他哑声说道:“受人之托,来还你一些东西。”
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的难听,仿佛每个字里都带着古老君王坟墓的积土还有那些被尸水泡烂的丝绸味道。
宁缺微微皱眉。
二师兄先前问过还什么东西,他自然没有再问,看着相伴多年的马车,看着官道上被碾压出来的痕迹,自然想起泗水畔的那些事情。
在泗水畔,桑桑现出真神之躯,身为黑夜,脚化白莲踩在光明之间,请夫子显圣登天,同赴昊天神国,天降异彩繁花,苍穹震动。
老师和桑桑就是在那里离开,在泗水与他分别的还有大黑马,黑色马车里还有元十三箭和大黑伞。
事后宁缺曾经派人去寻找过,泗水畔风萧萧兮,根本找不到大黑马,黑色马车和车厢里的那些事物,也都已经消失无踪。
今天终于有一样事物回到了人间,那么其余的呢?箭呢?伞呢?大黑马那头憨货呢?老师呢?桑桑呢?
宁缺的情绪有些不稳,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冷静下来,把思考的重点放回现实当中,是谁要还自已东西,是谁有能力找到酒徒,并且让他来做这个信使。
“是谁?”他看着酒徒直接问道。
酒徒的反应也很直接,他没有回答。夫子不在人间,那么只要他不想回答,便没有谁能让他开口说话。
春风拂着宁缺的脸颊,毫无温暖的意思,寒冷的厉害,又或者只是他自已的身心俱寒,所以才让缭绕身周的春风降了温度。
在泗水畔,他看着夫子带着桑桑一道登天,然后昊天神国的入口爆炸与满天的流星,他确定桑桑死了,或者说回到了昊天神国,无论哪一种,反正她现在已经不在人间,如果她还在,他一定能够有所感觉。
那么是谁带走了大黑马,是谁拾了铁箭,现在是谁在人间撑着破旧的大黑伞,又是谁要把马车还给自已?为何会在酒徒的手里?
宁缺想不明白这些事情。
“乱我心者,昨日之日。”他举头望向天空里那轮黯淡的春阳,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弃我去者,何必再想。”
然后他望向酒徒,说道:“先生请进。”
南城门前安静无比,随着他的这句话,仿佛一股紧张的气氛,从城墙根的最深处涌出,然后向着高远的天穹飘去。
酒徒看着雄伟的长安城墙,说道:“为何要进?”
宁缺说道:“既然为客,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酒徒说道:“做恶客,便要有不进家宅的自觉。”
宁缺说道:“恶客善客都是客,客随主便。”
酒徒觉得他很有趣,微笑说道:“那我便不是客。”
宁缺也笑了起来,真实的心情却并非如此。
如果不是客,自然是敌。
他看着酒徒认真说道:“既然不进城,怎么把东西还我?”
酒徒就像看着一个耍赖的孩子,说道:“我已经这么老了,走了这么远的路已经很累,难道最后几步路还要我自已走?”
宁缺说道:“就算只差几步,依然是没有走到。”
酒徒说道:“你可以出来。”
宁缺笑着说道:“你可以进来。”
酒徒再次望向长安城斑驳的旧城墙,沉默片刻后说道:“改日再说。”
听到这句话,宁缺毫不犹豫说道:“改日不如择日。”
这是邀请也是赌博,更准确地说是在赌命,赌他自已的命,赌整座长安城的命,赌大唐的命,赌人间的命数。
……
……
(这章是两千字,我接着写下章。)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二百零一章 那人说了一句话
“既然如此,当年老师在时,你们为何不出手?二师兄说的对,和夫子与小师叔相比,你们真的就是懦夫,不过懦夫总比狗要好一些。”
宁缺看着酒徒说道,这简单的一句话里其实是三个问题,不停递进,就像是三把刀又像是三记热辣的耳光。
酒徒的神情没有变化,说道:“若你修行到了某种境界,便能明白,所谓荣辱之类的情绪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那什么才有意义?”
“永恒,是生命存在唯一的意义,或者说唯一应该追求的目标。”
酒徒看着青天说道:“为了抵达彼岸,实现这个目标,完成生命的意义,我们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何惧做狗?你应该庆幸今天出现在长安城外的是我而不是屠夫,不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宁缺说道:“既然是做狗,当年你们就应该去西陵当看门狗。”
这句话很刻薄,酒徒的神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平静说道:“永恒的前提是存在,存在的前提是自我,而这是我们的坚持。”
通过这番谈话,宁缺明白了些事情,问道:“这就是你们得到的承诺?”
酒徒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指着城门洞前的车厢,说道:“这是还给你的东西,同时有人还有句话要我转述给你听。”
宁缺说道:“什么话?”
酒徒说了一句话,神情平静甚至有些木讷,明显这句话是背下来的,没有混入一丝他自已的理解或感情。
然后他转身离开,酒壶在春风里轻轻摇摆,让宁缺想起大师兄腰间以前那只木瓢,甚至就连走路的姿式都和大师兄很像。
某年在书院后山,大师兄在前面的山道间行走,看似极慢,宁缺在后面加快脚步跟着,却怎么追也追不上。
他看着酒徒离去的背影,脸色有些苍白,心情震荡,没有留意此人离开之前代人转述的那句话。
数月战火连绵,唐国和书院付出极大代价才终于稳定住局势,甚至隐隐已经看到明亮的前路,然而就在这时,隐世无数年的酒徒和屠夫出现了。
世间的局势必然会因此发生极剧烈的变化,明亮的前路骤然黯淡。
晴朗的天空里下起了雨,春雨寒冷刺骨。
宁缺抬头望向灰濛濛的天空,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走进黑色马车,在车厢角落里看到了一个黑匣子。
黑匣子很眼熟,就算现在有些变形,他依然不可能忘记,因为匣子里的事物,曾经伴他走过千山万水,击败无数强敌。
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摩黑匣的边缘,让灰尘堆出皱纹,然后轻轻掀开——铁弓依然在,锋利的箭簇泛着寒光,仿佛一直在等着他。
……
……
黑色马车来到雁鸣湖畔,被紧急调来拉车的数匹骏马神情委顿至极。
春雨把车厢壁上的灰尘洗去不少,符阵却始终没有开启。
柳亦青一直抱剑守在院门处,听着车轮碾地的声音,缓缓站起身来。
宁缺提着黑匣走下马车,向院里走去。
柳亦青忽然感受到一股慑人的杀意。他蒙在眼睛上的白布带已经被春雨打湿,此时却骤然干燥,不由心神剧震,右手猛然握住剑柄。
宁缺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就这样从他的身前走过,根本不在意这名剑阁知命境强者随时可能拔剑,神情平静的令人心悸。
柳亦青没能拔出剑来,因为他的手腕上出现道道裂痕,如龟裂的土地一般渗出鲜血,蒙着眼睛的白布随雨中的寒风撕裂飘落!
宁缺走进了雁鸣湖畔的小院。
柳亦青握着剑柄,低着头,鲜血从他的手腕间不停滴落,与檐上落下的雨水一道,不停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好可怕的杀意与愤怒。”
……
……
没有人能用肉眼看出来宁缺在愤怒,在他的眉眼间更看不到什么杀意。他此时就像是一口废井,始终无人问津,静的看不到有多深。
叶红鱼在廊下看雨中的梅花,手里捧着碗清茶。
宁缺走到她身前,问道:“你知道这件事情?”
叶红鱼把茶碗搁到石窗上,说道:“我和你一样,也是刚刚知道。”
宁缺说道:“你曾经对我说过,书院一定会改变主意。”
叶红鱼说道:“这句话是有人告诉我的。”
宁缺问道:“谁?”
叶红鱼说道:“能让我代表神殿来长安与书院谈判的人,自然是掌教。”
宁缺说道:“掌教大人已经是个废人。”
“或者你说的是真相。”
叶红鱼看着他说道:“但掌教回神殿后,便再也没有人见过,所以就算他已经是个废人,他的话依然有效用。”
“他说的有道理,书院的态度会有所变化。”宁缺走到石窗畔,看着那丛在料峭春雨里愈发灵动的梅花,说道:“但神殿应该知道分寸。”
叶红鱼看着他的后背说道:“和唐人的罪孽相比,神殿的要求并不过分。”
宁缺没有转身,说道:“去神殿请罪,这没有任何可能。”
“唐人好颜面,这条可以去掉。”
叶红鱼说道:“除了上次说的那些,神殿还要求你们的小皇帝退位,那位皇后娘娘必须离开长安城,你明白这是什么原因。”
宁缺沉默片刻,眼前那株梅花在雨水的浇打下,渐从灵动变得疲惫,说道:“你应该很清楚,没有退路的时候便只好拼命。”
叶红鱼说道:“你们还有退路,李家还有位亲王殿下。”
宁缺看着那株梅花,说道:“我操你妈。”
他的声音很平静,语气很温和,却流露出来非常坚定的决心。
叶红鱼神情不变,说道:“我妈已经死了。”
宁缺转过身来,看着她说道:“那我就操你。”
叶红鱼说道:“昊天没有给书院留下太多时间考虑,我想你这时候最需要做的事情不是发泄愤怒与恐惧,而是去与人商议。”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转身离开。
叶红鱼站在石窗畔沉默片刻,然后拿起残茶,碗中金色的茶水轻起涟漪,不是因为有春雨误落,而是因为她的手有些不稳。
这是她见过的最危险的宁缺,虽然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做,神情平静,语气沉稳,但事实上他已经愤怒到了暴发的边缘。
如果她没有办法让他冷静下来,那么先前,宁缺真的有可能会不顾一切,调动惊神阵的力量把她杀了,或是真地把她强奸了。
……
……
(这是两千字,今天还会写五千字出来。关于那句话的问题,大家先不要急着骂我卖关子,实在是因为我想了几天,都没有想好,那句话究竟应该怎么说,内容和目的我早已确定,但需要合适的词句。)
第四卷卷末闲唠
将夜已经写了四卷,第一卷是清晨的帝国,第二卷是凛冬之湖,第三卷是多事之秋,第四卷是垂幕之年,我很喜欢自已写的这些卷名,因为卷名和每卷的内容最后能够和谐地统一在一起,比如第二卷里的三片寒湖,第三卷里的两个秋天,第四卷里的数次落幕,人的落幕或者城的落幕。
卷末总习惯和大家闲唠几句,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章 她
神国的门毁了,天穹震动,然后出现裂痕,无数非金非玉的白石,从那些裂痕里崩出,划破青天,呼啸着向人间洒落。
数万拖着火尾的陨石,落在安静的海洋上,掀起恐怖的巨浪,灼出滔天的热雾,无数飞鸟与游鱼死去,随着波浪起伏不停。
满天陨石里,有一颗与众不同的石头,近乎透明的水晶,在天穹上画出一道明亮的弧线,落向遥远北方的寒域雪海,
这里已经近乎永夜,黑夜如幕,黯淡的星光下,可以看到一座雄峻恐怖的雪峰,雪峰非常高,峰顶仿佛要刺到夜穹。
那颗像水晶般的透明石头,从远处飞来,在空中擦出一道明亮的线条,把晦暗的夜穹照亮一瞬,然后撞进雪峰里。
轰的一声,厚实的万年积雪受到冲击,簌簌落下,露出一片崖石,隐隐可以看到一个丈许方圆的幽暗洞口,只怕已经深入山峰腹部。
落雪继续滑落,没过多长时间,便把那个洞口填满,先前撞击的声音,向着高远的夜穹和雪峰两侧的冰海黑海散去,世界重新回复安静。
除了寒树被冻裂的声音,雪峰周遭的世界绝对的安静,这种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忽然不知何处响起呼啸的风声,随之便有暴雨来袭。
这里是世界的最北端,是最严寒的地方,也是最黑暗的地方,无数万年以来,从来没有下过雨,然而这场雨一下便是数月,似乎永远不会停歇。
暴雨不停地下着,把热海表面上的积雪击打出无数黑洞,看上去就像是蚁穴的出口,山峰那面的黑海也被暴雨侵袭的撼动不安,墨汁似的海水泛着各种形状的细泡,看上去有些恶心,又像是里面有很多鱼群。
与此同时,雪峰上的积雪被不停地冲刷,渐渐露出山峰本体的颜色,那是沉沉的黑色,与残存的冰雪相映,看上去斑驳一片。
这场绵延数月的大雨,在某一个时刻忽然停止,非常突然,就像是天穹开始落雨的那一刻,雪峰周遭的世界再次安静。
忽然有飓风自夜穹里来,吹散那些晦暗的流云,露出满天星光,还有那轮新生的明月,幽静的黑海被这场飓风吹的波涛翻滚,热海表面的雪层被吹的直冒白烟,暴雨留下的痕迹瞬间被抹平。
风停后的安静,被一道声音突兀地打破。
仿佛有人在天地间推开了一扇门,那门已经有数万年都没有开启过,早已锈蚀不堪,所以那声吱呀显得那般沉重。
这道声音愈来愈响,在天地间回荡,冰雪的世界显得非常不安,热海表面裂开,有牡丹鱼从海水深处跳出中,瞬间被严寒冻僵成透明的玉鱼,又有十余只黑色乌鸦自南方飞来,嘎嘎叫着,栖在了覆霜的寒枝上。
黑色乌鸦望着雪峰,那道声音便来自雪峰里。
这座雪峰是人间最远、最寒冷最高的山峰,前些天被暴雨洗的斑驳一片,此时看上去就像是立在天地间的一根锈铁棍。
雪峰中间出现了一条幽黑的石锋,而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扩大,沉重的山体岩石变形摩擦撕裂,不停发出刺耳的声音。
那声恐怖的吱呀,不是锈门被推开,而是锈棍将要折断。
随着时间的流逝,山崖断裂声越来越清晰,那道黑色的石缝扩的越来越大,上半截雪峰向后倾倒的速度越来越快。
终于某日,雪峰从中断裂,如一座雄城般的上半截山峰,伴着令人耳聋的恐怖摩擦声撞击声,落入了山后的那片黑色海洋。
天地震动,黑色海洋上掀起了数十丈高的巨浪,沉在海底无数万年的贝壳与泥沙,都被震出了海面,抛洒地到处都是,然后被巨浪卷走。
在十余日后,大河国海岸忽然涨潮,渔夫们很是诧异,他们根本想不明白,明明海面上晴空万里,只有清风徐徐,为何会有浪来。
没有人知道这些海浪来自最遥远的黑海,黑海和剩下的半截雪峰,也不知道他们给人间带去了多少震惊和疑惑猜测,此时的雪峰已经再次回复安静,皎洁的月光和星光静静照着雪峰的断面。
雪峰的断面并不光滑,看上去就像是被强行折断的柳树的断茬,锋利的岩石在黑色的断崖上突伸着,像极了危险的石林。
黑色的崖石间,有个白点。
那是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肌肤白胜新雪,无论是温暖的月光还是寒冷的星光,洒落在她的身上,都留不下任何颜色,只是纯然的洁白。
她闭着眼睛,仿佛在沉睡,细长微翘的睫毛没有颤动一丝,她的容颜普通寻常,或者说没有任何特点,眉眼间有稚意。
和普通寻常的容颜相比,她的身躯则很特别——肌肤光滑如缎,哪怕最细小的疤痕都没有,堪称完美,身体很丰满,被月光与星光照耀着,又泛着玉一般的质感,在黑色崖石间,就像是黑瓷盘上的雪白馒头。
睫毛轻眨,她睁开眼睛醒来,起身望向四周。
她站起身竟是很高,比普通男子仿佛还要高大些,她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杂质,也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最纯净的黑与白。
她注意到断崖间的星光有些明亮,抬头望去,便看到了夜穹里的那轮明月——这是她很多年前在梦里看到过的画面,也是她最厌憎的那幅画面,所以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便多了丝灵动,终于有了活着的气息。
雪峰是人间最高的地方,纵使断了小半截,崖面依然离夜穹最近,也就意味着离那轮明月最近,她不喜欢那轮明月,所以她决定离开。
断崖面上有很多锋利的岩石,便是人间最强大的修行者,在其间行走也会觉得有些麻烦,她却毫不在意,随意行走着,赤裸玉足踏下时,足底便会生出一朵洁白的莲花,承托着她丰满却仿佛没有任何重量的身体。
黑崖雪峰间,朵朵白莲花盛开,排列成行,形成一条笔直的山道,直接通向雪峰下方,她踏莲而下,凝脂随之而漾。
十余只黑鸦飞到雪峰下迎接她的归来或者说降临,喙里衔着不知何处觅的异种野花和青草,绕着她飞舞不停。
黑鸦把喙里的野花和青草洒落到她赤裸的身躯上,然后嘎嘎飞向数百丈高的天空里,而她便多了件绣着繁花的青色衣裳。
她看着身上的衣裳,觉得有些事情难以理解,把衣襟松了松,把腰间的衣带松开一段,发现还是有些紧,不由微微蹙眉。
她走到热海表面的积雪间,看着那数十尾被冻成玉鱼的牡丹鱼,不知想起了些什么事情,沉默片刻后,便往南方走去。
白莲生于足底。
最开始的那瞬间,她便走出了千里。接下来的那个时辰,她走出了三百里地。然后她用了一天时间,才走到雪原边缘。
她发现自已的速度越来越慢,身体里的气息越来越浑浊,所以她的眉头蹙的越来越紧,仿佛透明的眼眸里多了几抹冷厉的愠色。
她不习惯这个污秽的人间,不习惯这样缓慢的速度,而她最不习惯,也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自已的身躯会这么丰满。
……
……
走的虽然慢,但她不会累,所以最终她还是走到了荒原上,看到了雨后的原野,微黄的秋草,还有那几个散发着腐臭味的帐篷。
这里是金帐王庭的一个小部落,里面死了很多人,那些尸体身上的腐肉已被草原上的野兽啃食干净,看来已经死了很多天。
她随意看了一眼,便把当时这些帐篷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看的清清楚楚,杀人者用的是一把沉重的铁刀,习惯断人咽喉。
她的眉再次蹙了起来,因为她记得那把铁刀,也记得那人最喜欢用铁刀把人的咽喉砍断,因为那人说过这样最省力最肯定。
她沉默了很短暂的片刻时光,便不再去想那件事情,只要把那人杀了,把人间的这段历史抹灭了,自然便不会再有那些记忆。
她觉得有些饿,在帐篷里找到十几袋马奶酒,便站在白骨这间,把这些酒全部喝光,在她眼里人和青草没有区别,那么这些白骨与她身上以青草织成的衣裳也就没有任何区别,自然不会产生恶心这种低级的生理反应。
而且她本来就很能喝酒,很喜欢喝酒。
十几囊马奶酒,倾刻便饮尽,她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却在望向自已丰满的身体时,再次流露厌憎的神情。
便在这时,帐外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还能听到唿哨声,显得有些杂乱。她静静听了会儿,便向帐篷外走去。
十余骑金帐王庭骑兵疾驰而至,看装备应该是担任大军前哨的游骑。
这些游骑闻到了帐篷里传来的腐臭味,神情骤变,抽出腰间的弯刀,指着她厉声喝问起来,却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这是她在人间真正意义看见的第一群子民,所以她决定原谅对方的不敬,不将神罚的怒火降临在对方的身上,而是直接让他们去死。
她向这些骑兵走去,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
……
(第五卷,卷名:神来之笔。昨天想了半夜想出来的,我自已很满意,越看越喜欢,和这卷内容太贴切了,真是神来之笔啊……然后离十二点还有三小时,离前四只差两百票,离前三只差四百票,同学们,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可以搞一搞啦!我继续写第二章去了,这几章章节名肯定也很有意思的,继续要月票,以及下月的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