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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六十二章 最鲜不过一碗鸡汤

    镂空以花枝为纹的木门缓缓开启,小太监轻甩拂尘,悄无声息退开。

    宁缺看着身前高高的门槛,怔了怔后整理仪容肃然而入,看着那些久违的珍贵笔砚,嗅着其实一直藏在记忆深处的泥墨气息,想起去年今日此门中发生的事情,不禁有些惘然。

    书架前站着一位中年男子,背对着御书房正门。男子身上穿着件素色的薄棉衫,腰间系着黑金线夹织的腰带,略显清瘦,虽看不见容颜,但宁缺很容易猜到对方的身份。

    没有太监指点,他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是双膝跪拜,还是应该双手一揖长身而躬,按道理讲应该是前者,只是没有几个唐人愿意让膝头沾惹尘埃,一时间便有些犹豫和尴尬。

    中年男子在这时候忽然开口说话,淡而温和的语调与话语内容,及时地解除了宁缺心头的尴尬与犹豫:“又不是祭天礼,不要动不动就想着下跪。”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宁缺便对这中年男子生出了极强烈的好感,在他的想像中,雄霸天下的大唐君王的形象,向来是和威严冷漠肃厉这些词联系在一起,却没想到对方竟是如此温和。

    “听说你是我的暗侍卫?”中年男子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旧书,一面观看一面随意问道。

    宁缺长揖一礼,应道:“是。”

    “这暗侍卫未免也太暗了些,居然连我本人都不知道。”中年男子笑了笑,从书架边缘抽出一根书签,夹在那册旧书里以为记号,忽然开口问道:“去年你是怎么进了这个房间?”

    宁缺这时候正在思考应该怎样自称,在卑职草民学生和下官之间游移片刻,理所当然地把下官先行排除,听着这个问题后下意识回答道:“学生进宫领差事,被带到这里等候。”

    中年男子轻噫一声,似乎对某些事情有些疑惑不解,沉默片刻后说道:“既然是领差事,怎么进了我的御书房?当时有没有人看见你进来?”

    对话进行到此时,宁缺心中的紧张稍微舒缓了一些,疑惑却更多了些。在进宫的路途上他曾经设想过见到皇帝陛下后的画面,在想像中他本以为——皇帝陛下看到自己之后,一定会龙颜大悦长声而笑,连抢几步假做不悦牵着自己的双手阻止自己下跪,然后松手轻捋胡须看着自己这张清新可爱的脸连连点头,面上满是赞叹之色,强抑激动说道宁卿家,你可让朕找死了,朕要赏你良田万顷,美婢无数,至于朝中官职任你挑选……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事实证明宁缺他虽然生的不若隆庆皇子那般美丽,但患得患失的激动兴奋境况中,依然会把很多事情想的太美。

    正有些轻微的失落和疑惑,便听着皇帝陛下最后这句问题,宁缺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去年是那位叫禄吉的小太监安排自己来到御书房,既然皇帝陛下寻找自己半年时间,那幅花开彼岸天在朝堂之上闹得沸沸扬扬,那名叫禄吉的小太监以及徐崇山统领,没道理不把这件事情与自己联系起来。皇帝陛下一直没有找到自己,那只说明了一件事情——无论是徐崇山统领,还是那名叫禄吉的小太监,都没有把自己曾经进入御书房的这件事情禀报皇帝陛下。

    至于他们为什么没有禀报,可能有很多原因,比如忘了比如白痴了比如担心这件事情会带来怎样的麻烦,宁缺此时不清楚原因,但他清楚如果自己这时候的回答与徐统领及小太监的回答对不上,那么极有可能会给对方带去很大的麻烦,甚至也有可能为自己带来麻烦。

    所以他蹙着眉尖,作认真状思考片刻后,摇头诚恳说道:“应该没有人知道。”

    皇帝陛下听着身后传来的回答声,大声笑起来。他把手中那本旧书塞回书架里,转身看着御书房门口的年轻学生,感慨说道:“人品果然不错,难怪朝老二看得起你。”

    宁缺望向书架前,发现对方不过是个眉眼清秀、鬓现花白的普通中年男子,并不是想像中那般威严不可方物、气势比朱雀绘像还要可怕的怪物,而且看对方神情和笑意,知道自己的回答应该算是赌对了,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对在何处。

    皇帝陛下看着宁缺,忽然招了招手,笑眯眯说道:“你过来。”

    看着皇帝陛下脸上笑容,宁缺心头微紧,强行压抑着紧张走了过去。

    皇帝陛下指着桌案上摊开的那幅字,笑着问道:“这幅字是你写的?”

    宁缺用余光瞥了一眼,看着黄芽纸上笔墨淋漓的五个大字,瞬间回忆起去年某日自己写完之后的得意骄傲与爽快愉悦,轻声应道:“确是学生当日荒唐之作。”

    “一点都不荒唐。”皇帝陛下微笑看着他说道:“我很喜欢你的字。”

    终于开始表扬赞赏的流程,宁缺却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大概是皇帝陛下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过于自然随意,只有平静的欣赏,而没有外露的激动,就像是在说皇后娘娘昨夜剥的大葱很干净烙的大饼很香甜,这该如何谢恩如何动容?

    皇帝陛下明显也不指望宁缺会被自己的一句话感动的涕泪横下,轻捋颌下长须,看着桌案上花开彼岸天五字,赏玩片刻后感慨说道:“朕找你找的好辛苦啊。”

    前面皇帝陛下一直是在用我自称,这时候陡然换成朕,御书房里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变。而且这句话里隐着的浓郁意味,较诸先前那句喜欢不知道强烈了多少倍,由极疏淡清雅转为极浓烈欣赏,宁缺对前者不适应,听着后者同样还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皇帝陛下笑眯眯望着他,忽然开口说道:“鱼跃此时海,花开彼岸天,你只写了后一句,总觉得有些缺憾,今日既然找到了你,那为何不把两句补完?朕替你磨墨如何?”

    让大唐天子替自己磨墨散笔铺纸盖印,对于世间嗜好书道的人们来说,毫无疑问是最高级的待遇,事实上是他们连想都不敢想的待遇,和这种待遇比起来,哪怕你把红袖招里所有当红姑娘全部塞进书房里添香磨墨,也完全不值一提。

    听着这话,宁缺大感震惊,诚恳婉拒道:“这如何使得?至于鱼跃此时海两联,本是陛下妙手偶得,学生只是个抄录手段,今日再写……陛下珠玉在前,学生哪敢拙劣代笔?”

    他自幼生活颠沛流离,在大唐帝国最底层里挣扎求生,着实没有太多与贵人们相处交往的经验,在从草原归来的旅途中与大唐公主李渔能够厮混在一处,那是因为当时的李渔是一个清秀的小婢女,他虽然知道李渔的身份,但为了让自己能够更轻松些,也一直坚持把李渔当成小婢女看待。而此时他所面对的是天底下权力最大的男人,又该如何相处?

    换成别的未经世事的年轻人,今日在御书房中大概会慌乱的一塌糊涂。可宁缺终究还是宁缺,他还是个孩童时便能在险恶世间生存下来,除了腰间的柴刀和杀人时的勇气之外,比蜂蜜还要甜的嘴巴,比小狗还要可爱的摇尾乞怜本事,自也是必不可少的手段。

    关于讨上峰欢心、拍贵人马屁这种事情,只要他愿意做,他便可以做的比任何人都好。在渭城时,他一个外来少年军户,能够得到满城军民喜爱,能够让渭城前后数任将军都疼若子侄,可以想见其本事,此时把这本事用来拍皇帝陛下马屁,自然是随手拈来,毫无滞碍。

    听着妙手偶得珠玉在前这些词,皇帝陛下微微一愣,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宁缺的脸,失笑训斥道:“你这马屁拍的未免也太生硬了些,全天下人都知道朕的字写的非常糟糕,哪里担得起珠玉二字?更何况是在你这个家伙面前。”

    宁缺呵呵一笑。他的脸皮极厚,浑然不以这句训斥为念,他曾经亲眼见过皇帝陛下写的字,那确实是相当的……不咋嘀,然而那又如何?再生硬的马屁终究还是马屁,陛下你哪怕心知肚明自己写的字很糟糕,可被人赞一声还是会觉得高兴,更何况是我赞的?

    看着宁缺脸上不以为意的神情,皇帝陛下果然觉得有几分高兴,心想朕看中的书家虽然年纪比想像中要年轻了太多,但眼光着实犀利独到,这番评价十有八七是在拍朕马屁,但看他说的如此自然诚恳,或许剩下的那两三分说明朕的书法确实进步不少,还是颇有可观之处?

    “闲话少叙,既然朕终于逮着你,你今夜便得好好写几幅字出来,让朕好好看看。”

    “陛下,学生昨夜在书院精神消耗过大,身体也有些虚弱,实在是写不出什么好字。并非学生敢违圣意,只是书之一道讲究精神饱足……”

    皇帝陛下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想着这话确实也有道理,他很清楚书院二层楼是怎样的难进,而且想着身前这小子居然能战胜隆庆进入书院二层楼,日后必将是帝国栋梁,只怕心志也极高远,若自己一味以书家词臣看待对方,只怕对方会觉得有些羞辱。

    宁缺一面为难说着,一面偷偷看着皇帝陛下的脸色,忽然间他像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掏出几幅书卷,恭恭敬敬地放到了书案上。

    “陛下,这是学生近年来习书行墨所作,挑了一些还能入眼的,请陛下指点。”

    皇帝陛下听着这话,看着书案上的那几幅书卷,眼睛骤然一亮,快速低腰伸手把书卷摊平,然后看着书卷上那些或行或草的墨迹,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声喜悦的赞叹终于打破了御书房里的安静。

    皇帝陛下摇头晃脑,惊喜赞叹道:“好字!真真好字!”

    他回过头来,看着宁缺眼睛放光说道:“宁卿,听闻你在长安东城开了一家铺子,想必这些年来所作绝非这廖廖数幅,且速速取来,让朕好好欣赏一番。”

    宁缺愕然,迎着皇帝陛下求书若渴的目光,讷讷然尴尬回答道:“陛下,学生写的书卷,这个,那个,基本上……都是用来卖钱的。”

    ……

    ……

    巍巍皇城南门外不远处,有座隐在青树之间的幽静道观,正是昊天道南门所在。

    南门观最深处的殿宇里,先前在书院豪气干云,意欲与二师兄一争高下的神符师颜瑟,此时仿佛变成了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盘膝坐在深色木地板上,颌下的胡须似被焚烧过一般焦枯,目光不再猥琐一味无辜盯着身前的地板,根本不敢望向对面,然而虽然不敢望向对面,但脸上那些像山川般密集淌过的皱纹里已经满是负疚和讨好神色。

    大唐国师李青山看着身前的师兄,目光幽幽有若深宫里的怨妇,平日里对师兄的尊敬早已全然化作了失望和恼怒。

    “宁缺不能进入昊天道南门,这就意味着,虽然他是你的学生,但你死之后,我昊天道南门便再也没有一位自己的神符师,这也就意味着你我死后,便再也没有人能撑着南门。”

    颜瑟大师抬起头来,呵呵傻笑望着师弟,安慰说道:“也不至于这般严重,宁缺既然是我的学生,日后他若成了神符师,总不可能眼看着南门出事而不管。另外我虽然人老将死,但师弟你年岁尚浅,也许你死的时候,宁缺早就死了,既然如此,他又有什么用?”

    李青山面无表情看着师兄,沉默很长时间后叹息一声,摇头说道:“师兄莫非你真不知道两者之间的区别?如果宁缺进了南门,日后我再把南门之主让给他做,他便是我大唐国师,这南门便是想衰弱也难,可若他只是你的学生,日后最多成为我南门客卿,可这客卿又有何用?南晋柳白还是西陵神殿的客卿,可你什么时候见过柳白为神殿出生入死?”

    颜瑟同意书院二师兄的要求,以个人名义收宁缺为符道学生,却完全断绝了宁缺进入昊天道南门的可能,他的心中本自羞愧,回来面对李青山已然觉得有些无颜,此时听着李青山的话语越来越沉重,更是难堪到了极点,最后竟是不敢再看对方幽怨目光,狼狈掩面而走。

    一路过树穿廊,昊天道南门弟子道僮道姑恭谨行礼避让,颜瑟大师今日却是全无表现自己和蔼好色一面的想法,面色铁青匆匆前行,舍了正门直奔侧门而去,待推开侧门走入偏巷,伸手掸去肩头青叶,满是皱纹的苍老面容上总算回复了几分正常。

    虽说对不起师门,但终究是找到了传人,颜瑟惭愧之余,其实难抑心头喜悦,先前在南门观中,在国师李青山身前,那些喜悦被羞愧掩盖,此时入了侧巷终于开始展露。

    一辆马车堵在巷口,看着车辕上的某侯府徽记,他微微一怔。

    一名管事模样的男人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上下打量了颜瑟大师两眼,似乎有些疑惑这名老道士的长相,半天后才把自家主人的殷切嘱咐记了起来,谦卑一笑诚恳说道:“小人给颜瑟大师请安了,小人是安乐侯府大管事,今日奉侯爷之命特来寻您,听闻大师手中有张字帖……”

    颜瑟大师冷冷盯着这名管事的脸,根本懒得想对方的来意,直接寒声说道:“滚。”

    说完这个字,他直接推开那名管事,抬步傲然向巷口走去。

    那名侯府管事在他身后脸色极其难看,然而想着颜瑟高高在上的神符师身份,却哪里敢有半点怨言,只是不停跟着他的脚步,带着哭音喊道:“大师,您听小人把话说完。”

    巷口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颜瑟大师是何等样身份的人?你又是何等样身份的人?安乐侯不拘有何事询问颜瑟大师,或庄仪请入侯府,或肃容前来相见,均须执晚辈之礼,居然就让你一个管事出面,侯爷这事儿做的未免孟浪了些。”

    侯府管事不敢惹一位神符师,但却不代表在长安城里他不敢惹的人很多,听着这番看似劝戒,实际上是毫不掩饰挑拔的话,他怒从心头起,走出巷口,看着那名白发苍苍站在一架绿竹轿椅旁的老人,挥手训斥道:“我是什么样身份……”

    忽然间他身体僵硬,声音颤抖起来,紧忙单膝跪地行礼,说道:“哪里值得大学士您费神关心,小人实在是糊涂到了极点,这便回去将大学士的话传给侯爷。”

    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淡淡看着跪在身前的侯府管事,挥手说道:“没想到你应变本事倒还不错,做个侯府管事,倒算是称职。”

    老人姓王名侍臣,乃大唐文渊阁大学士,历三朝而不衰,深得陛下器重尊敬,即便是亲王李沛言看着这老人也要让道问安,更何况是区区一个安乐侯。

    侯府管事虽不知这位王大学士为何出现在南门观偏巷外,但哪里还敢多话,向着两位老人连连行礼,然后带着自家马车风一般逃走。

    颜瑟大师蹙眉望着王大学士,拱手一礼问道:“老学士,今日乃休沐之期,不用上朝,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出宫顺道可不是什么好理由。”

    “前些日子我和老祭酒吵了一架,这个理由充不充分?”王大学士咳了两声,回答道。

    颜瑟想了想,拂袖恼火道:“你们吵架那是去年冬天的事情,哪是前些天?”

    “反正那幅花开彼岸天的双钩摹本,是在那个老家伙府上。那个老家伙非但不让我看,还经常拿这件事情来气我。”王大学士难掩心中激荡,抚须怒道:“双钩摹本过于拘泥线条原意,徒有原作其形,却无其意,哪里有陛下赐我那副摹本好?”

    “你这话说的就不讲理了。”颜瑟深知这段公案,摇头做公论道:“方家皆知,若要摹原作之本义本迹,双钩法当然是最好的方法。”

    颜瑟是昊天南门硕果仅存的神符师,王侍臣乃是历经三朝的元老,数十年来二人也算熟识,并且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世间书坛大家,此时说起临摹之法,自然不会相让。

    “就算双钩摹本最佳。”王侍臣微微一笑,傲然说道:“那又如何?待我今日拿了那幅鸡汤帖回去,不挂书房,却挂在中堂之上,气不死那个老匹夫。”

    “且慢。”颜瑟异道:“鸡汤帖是什么东西?”

    “就是你在红袖招里拿走的那张帐簿纸。”

    王大学士看着他神情凝重说道:“现如今风声已经传开,东城老笔斋曾经卖出去的那些书帖,都已经被人收走。我觉得那些书帖并无特殊意味,但这鸡汤帖却是大不相同,你凭这鸡汤帖断定宁缺有神符师潜质,意义非凡。若能让老夫把此帖收入宅中,岂不是大妙?”

    颜瑟感慨说道:“这风言风语果然传播的比符书还要迅疾。”

    王大学士盯着他说道:“闲话少叙,安乐侯蠢到极点,居然派个管事就来找你讨要。我可是三朝大学士,亲自来巷口堵你,而且要的是你学生的书帖,这面子给的已经够大了,你可千万不要说不给我面子,不然我们两个人都会变得很没面子。”

    “我从你这番话里只听出老流氓的气息,根本没觉得你准备要面子。”颜瑟恼火说道:“你我相识数十年,真想不到你这个堂堂三朝大学士,居然也会为这种小事情乱了本心!”

    王大学士大怒说道:“若是别的事情倒也罢了,花开一帖这一年在长安城里闹得太凶,那个老匹夫欺我太盛,若不能把这面子找回来,我三朝大学士还怎样在朝堂上立足?”

    颜瑟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一万。”

    王大学士脸上的怒容顿时敛去,呵呵一笑说道:“四千。”

    颜瑟从袖中取出那张薄薄的帐簿纸,递了过去,说道:“成交。”

    王大学士接过那张薄纸,看都没有看一眼,转身一屁股坐回那顶绿竹轿椅,对随从大声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回府!把容宝斋最好的兴师傅给我请到府里来!然后让老三准备明日开府宴客,庆贺生辰,邀宾客前来赏鸡汤帖!”

    绿竹轿椅一路挟风弄尘狂奔而走,隐隐传来大学士与管家的对话。

    “老爷,您的八十大寿上个月已经过了。”

    “蠢货!老大的二丫头刚好这个月过生日!”

    “把金无彩那小丫头也请来,最最重要的是,不要忘了请她那个老不死外公!”

    “如果他不来,我亲自上门去请!”

    ……

    ……

    宁缺这时正在皇宫里紧张面圣,寻找一切机会拍马屁颂圣,他并不知道自己去年酒后写的那幅便笺纸已经被卖出了两千两银子,而且还只是友情价。

    至于那张便笺纸书写内容的对象、从来没有机会看见那张便笺纸的桑桑,这时候正在临四十七巷老笔斋里紧张无语。

    听着门外不停传来的密集叩门声,隔着门缝看着那些挥舞着银票,面露焦急神色的各府管事,还有那些站在街对面兴奋议论的各色人等,小侍女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应付这种局面。

    想起少爷临走前的交待,她把收集好的所有书帖全部整理好,打开床板拿出匣子,与那些珍贵的银票整齐摆放在一起,然后拿了两根极粗的铁链子,把门窗全部锁死。

    做完这些事情,她又走回前铺,把难以关严的铺门板用大铁钉用力钉死,这才稍微放心了些,顾不得外面一波高过一波的声浪,擦掉额头上的汗珠,背着大黑伞和几件宁缺交待过最重要的中堂,打开小院后门悄悄溜了出去。

    此时天时尚早,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当桑桑走进红袖招青楼时,没有看到什么莺莺燕燕的场景,只是闻到了无数美酒佳肴的味道,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的她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简大家的贴身婢女小草,正在顶楼扶着栏杆看着下面发呆,忽然看到桑桑出现在楼堂之中,顿时大喜,用最快的速度冲了下去,双手牵起桑桑的双手,好一阵埋怨:

    “最近这些日子为什么一直没有过来?是不是你家少爷禁了你的足?宁缺这人也真是的,简大家不让他来这些风月之地,是想让他将心思放到学业上,居然借此对你撒气!还有啊,我听说你这半年经常去公主府里做客,是不是见惯了贵人,就忘了我们这些轻贱朋友?”

    桑桑哪里顾得听小草的埋怨,她此时要和整座长安城里闻风而动的人们抢时间,直接问道:“我家少爷去年大醉那一次,曾经在你们这儿写过一张便笺纸,在哪儿?”

    小草微微一怔,旋即说道:“我帮你去问问。”

    片刻后,小草跑了回来,说道:“问过了,好像是水珠姐姐当时顺手拿走了,你找这个东西做甚?已经隔了这么长时间,谁知道被扔去了哪儿。”

    ……

    ……

    曹佑宁在长安城里说话向来有几分底气,因为他的姐夫是工部侍郎,而且自去年底工部尚书出缺之后,他的姐夫便被视作下一任工部尚书。然而谁知道事情在今年春初陡然发生了变化,从河运总督府回京的某位大员,成为了他姐夫强劲的竞争对手。陛下对这个任命一直保持着沉默,而宰相和那几位大学士也一直没有拿定主意。

    在这种紧张关键的时刻,他的侍郎姐夫变得越来越低调沉默,于是乎曹佑宁在长安城里说话的底气也越来越弱,尤其是此时此刻,面对着红袖招里的头牌红姑娘水珠儿,他说话的语气已经不能用低调来形容,甚至显得有些谦卑。

    “我说好姑娘,您就行行好,把那张帖子让给我吧。”

    曹佑宁看着椅中那位丰润水盈的女子,若平日只怕早已心神摇晃想要扑上去,只是今天他的心神全部被那件事情占据,完全顾不得这些。

    他诚恳说道:“你刚才说的那位叫宁缺的学生,便是宫里那张花开帖的主人,如今陛下已经确认了他的身份,这时候正和他在御书房里说话,如果我骗你,只怕还能省些银子,但你我也算相识,断不至于如此待你,水珠姑娘,你可也不能这般待我呀!”

    水珠儿此时已经从先前的震惊中醒了过来,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头,无奈说道:“可是那张帐簿纸……”

    曹佑宁极认真地纠正道:“不是帐簿纸,南门观里的风声已经传遍长安城,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那幅书帖,那幅书帖应该叫鸡汤帖。”

    水珠儿无可奈何摆摆手,说道:“好吧,就依你,可那张……鸡汤帖,确实不在我手里。当日我取回来后,当夜便被人拿走了。”

    “谁拿走了?”曹佑宁紧张问道:“姑娘您可得仔细回忆,要知道这张字帖非同寻常,那位南门供奉正是凭此帖判定宁缺有神符师潜质,此帖日后必然会成为天下名帖!”

    水珠儿没好气一笑,说道:“这还用得着好生回忆什么,那个老道士脏的一塌糊涂,性情怪异,却偏生出手大方,我怎么会忘记这种常客。”

    曹佑宁听着她的形容,愣了半晌后忽然猛地一拍大腿,震惊说道:“哎呀!我的小祖宗啊!那可不是什么脏道士,那道人肯定就是神符师颜瑟大师!”

    水珠儿大吃一惊,用手绢掩唇,久久说不出话来。她心想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居然在一天之内就变得如此荒诞,那个可爱的可疼的少年郎居然成了陛下苦苦寻觅半年的大书家,而那个隔上月余便会来饮酒作乐一番的猥琐脏老道,居然是位神符师!

    忽然间她想到一件事情,惊喜站起身来,吩咐婢女从屋后抬出一张废弃不用的小桌子。

    “你看看这张桌子,上面是那位脏老道……不,是那位昊天道南门供奉、硕果仅存神符师、国师大人师兄颜瑟大师用他毕生功力有感而发,在这桌面临摹的鸡汤帖!”

    她用手抹去桌上的灰尘,看着那些潦草的字迹,觉得自己果然是个巨眼识人的风尘别样花,实在是太有先见之明了,一面自我欣赏一面毫不停顿地说出了一大段话……

    曹佑宁把脸凑到桌面,盯着那些潦草却深刻入木的字迹,眼眸逐渐变得明亮起来,喜悦说道:“水珠儿姑娘,价钱随你开,不用再说这些来烘托气氛了。”

    水珠以手绢掩唇吃吃一笑,脸上全无尴尬神色,说道:“三千两。”

    曹佑宁直起身来,毅然说道:“成交。”

    “不能卖。”

    院门忽然被人推开,桑桑和小草快步走了进来。

    曹佑宁异道:“为何不能卖?”

    桑桑仔细看了一眼桌上的那些字迹,对水珠儿认真说道:“卖拓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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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六十三章 御宴

    听着这话,曹佑宁表情骤变。

    搬着一张桌子回家,虽说无论如何包装送到大学士府上,都会显得有些怪异,但毕竟是天底下独一份的东西,可拓本这种事物……只要有墨有纸可以拓出几百几千张来,若真拿张拓本回去,自己该怎么向姐夫交待?

    他看着那个不请自入的小侍女微黑的脸,深黑着脸说道:“你又是何人?”

    水珠儿姑娘瞥了他一眼,便知道他想做些什么,无奈一笑介绍道:“你要买的这桌子,虽说是那位……颜瑟大师所写,却是宁缺的原作。这位姑娘是宁缺的贴身侍女,实话说只怕能当宁缺大半个家,若你真想要拿些什么回府,最好还是客气一些。”

    曹佑宁闻言一惊,迅速从善入流,极客气地向桑桑揖手一礼,诚恳道出自己的来意:“小姑娘,虽说拓本日后自然也会珍贵,但我想买的却是独一无二的东西。”

    桑桑心想这算是少爷成名之后的第一位客人,总要有些优待,思忖片刻后平静应道:“我给你加印,如果还不行,我家少爷请颜瑟大师给这份拓本亲自签名。”

    说完这句话,她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方印章来。

    曹佑宁双眼放光看着她手中的印章,问道:“这是……宁大家的私印?”

    桑桑极不习惯少爷被人称作宁大家,总觉得这和简大家之类的称呼太相似,微微蹙眉。

    曹佑宁沉默片刻后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你能保证只给我的拓本加印?”

    桑桑点了点头。

    曹佑宁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请开价。”

    桑桑说道:“三百两。”

    ……

    ……

    曹佑宁用三张银票换了一张纸和一方鲜红的印,有些喜悦又有些失望地离开了小院。水珠儿和桑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收回了目光,望向彼此。

    小草笑嘻嘻抱着水珠儿丰润的胳膊,一面摇晃一面说道:“水珠儿姐姐,随便涂些墨水,用棉布包锤两下,便能换三百两银票,你这下可是发大财了。”

    水珠儿笑着应了声:“也就是第一张,而且加了宁缺的私印才值这个价钱。”

    “可是能随便印啊。”小草扳着手指头算道:“这买卖可比跳舞唱曲来的划算多了。”

    水珠儿笑了笑,没有再回答什么,拾起桌上茶杯轻轻啜了口,然后继续望向桑桑。

    在这段时间里,桑桑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只是安安静静看着水珠儿。

    房间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水珠儿缓缓放下茶杯,抬头看着桑桑笑着说道:“七三,你七我三。”

    桑桑今天急着赶来红袖招,是因为宁缺特意交待她一定要找到那张鸡汤帖,只是没想到她终究还是来晚了很多步,且不说原帖已经被那位颜瑟大师带走,即便是这张桌上留下的笔迹,也已经开始被水珠儿当作了生财之道。

    先前她一直静静看着水珠儿姑娘,就是想看对方打算如何处理此事,此时听着你七我三四字,桑桑觉得很满意,笑着向对方点了点头。

    水珠儿抬袖掩唇嫣然而笑,轻声说道:“凭着一张旧桌子,我便能轻轻松松超过陆雪,你啥时候把宁缺带过来,我拼着被简大家责罚,也好好让他快活快活。”

    桑桑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题,走到桌边好奇地望了过去。

    先前进院之后,她只是粗略看了看,此时居然才是她第一次看到鸡汤帖的原文,只见这句让少爷被神符师看中、已然名动京都的话是这样写的。

    “桑桑少爷我今天喝醉了就不回来睡了你记得把锅上燉的剩鸡汤喝掉。”

    看着桌面潦草字迹最头前那两个字,那个属于自己的名字,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笑了起来,微黑的脸颊是满是骄傲和开心的神采。

    待桑桑在小草的陪伴下离开小院之后,水珠儿的贴身婢女走了进来,眼珠骨碌一转,低声说道:“姑娘,虽说那便笺确实是宁缺写的,那桌子可是咱们的,而且颜瑟大师也是在您这儿过夜时动的雅兴。给他主仆二人些分红应当,可七三的比例实在有些吃亏。”

    水珠儿笑了笑,轻轻一戳忠心婢女的眉心,说道:“你呀,看事情总是这般浅,且不说这二十九个字头两个便是桑桑的名字,只说若我占了大头,日后朝中哪位高官瞧中了想索了去,我该如何拒绝?现如今大头归了宁缺主仆,我便不过是个代管之人,若真有谁敢来强索这方小桌,便不会冲着我来,他们首先得过了宁缺那关。”

    婢女微微一怔后听明白了姑娘话里的意思,轻轻咬着下唇,说道:“可是姑娘……您和宁缺少爷关系不是挺好?私下里偶尔还姐弟相称,这般把他推上台面,是不是有些……”

    看着欲言又止的婢女,水珠儿格格一笑,嗔道:“觉得姑娘我行事不厚道?真不知道你究竟是我的婢女,还是宁缺的婢女,他都好几个月没来了,居然还这般念着他。这些事情你不用担心,宁缺他如今既得陛下赏识,又成了神符师的传人,不说可以在长安城里随便欺负人去,但至少没有谁敢随便欺负他了。”

    ……

    ……

    红袖招二楼雅间临窗畔的桌上,摆着几样清爽小食和两壶果酒。一位姑娘坐在窗畔,看着被小草送出楼去的桑桑,对身旁那名中年客人笑着说道:“瞧见那小姑娘没有?那就是宁缺少爷的小侍女,我们楼里的姑娘都觉着她日后肯定会是宁缺少爷房里的人,若不是有这么个身份,简大家的贴身婢女怎会与她这般相好?”

    中年客人眉毛微白,肤色如铁,看上去颇有沧桑之意。他顺着姑娘的指点向窗外望去,沉默片刻后好奇问道:“这个叫宁缺的年轻人,真可谓是一日动长安,只是有些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都叫他宁缺少爷叫的这般顺口?前些时日他可没有今天这般大的名气。”

    那位姑娘掩袖一笑,轻声解释道:“宁缺少爷可不是普通人……虽然楼里的姑娘们以前并不知道他有什么不普通之处,但能让水珠儿姑娘心疼的一声弟弟一声弟弟叫唤的人,能让陆雪姑娘休沐假期也要专程来舞一曲胡旋的人,想必总是有些与众不同之处。”

    中年客人眉梢微微挑起,讶道:“这又是为何?”

    那位姑娘想了半晌,发现楼里的姑娘确实都挺喜欢宁缺,但若真要总结宁缺有何值得喜欢之处,却是十分困难,只好摇摇头笑着说道:“从他第一次进楼,简大家便对他另眼相看,别的好处或许水珠儿知道些?但仅凭简大家的态度,便值得我们尊称他一声少爷了。”

    中年客人笑了笑,不再谈论此事,与姑娘饮了些果酒,说了些闲话,便告辞而去。

    出了红袖招,中年人坐进一辆马车,指示车夫在长安城里随意行走,绕了几个弯,最终在北城某处停下。他交付车钱下车之后又穿过两条小巷,来到一片青树环绕,气氛肃严的建筑群后方,敲响后门走了进去。

    长安府后书房内。

    上官扬羽看着身前那名中年男人,面无表情问道:“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把嫌疑对象缩小到七个人。宁缺在这七个名字里排在最后,你为什么会怀疑他?可有什么证据?”

    那名中年男人姓铁名英,乃是长安府的刑名班头,曾经在刑部办过十几年差,对查案之事极有经验,此时听着上司问话,犹豫片刻后说道:“张贻琦死时,宁缺正在红袖招内。”

    上官扬羽面色骤寒,痛斥道:“当时红袖招里有上百人,难道都有嫌疑!”

    铁英低首抱拳,沉声说道:“但属下感觉这个人有问题。”

    上官扬羽微微皱眉,不悦说道:“查案办差,怎能凭感觉行事?”

    “张贻琦死在红袖招侧门外,当时并未以命案处理,所以现场未作查验,当时在楼里的人也没有留置盘问,要找证据实在有难度。”

    铁英继续快速说道:“但如果您相信我对案子的直觉,请让我继续查下去,下属这辈子都在和命案打交道,这椿案子就算光凭鼻子嗅也能嗅出些问题。”

    上官扬羽似乎很感兴趣,捉须问道:“你嗅到了些什么问题?”

    “宁缺以前手头并不宽裕,甚至可以说有些拮据,这样的少年怎么会进红袖招快活?简大家为什么会赏识他?姑娘们为什么会喜欢他?他进红袖招究竟想做什么?我觉得问题便在于,他和红袖招之间不应该有任何关系,但偏偏有了关系。”

    铁英看着府尹大人不以为然的神色,神情凝重起来,开始陈述自己调查到的另一件事情:“就在御史张贻琦死后不久,汇源通钱庄兑了几张银票,数量巨大足有两千两白银。”

    “兑票之人签押的姓名是桑桑,正是宁缺的小侍女。他那时候名声不显,书帖卖的极贱,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这些银子是谁给他的?那些人给他这么多银子是要他做什么事?”

    听着这段情报,上官扬羽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别的先不要动,先查银票的事情,如果确实有问题,才能继续查下去。”

    ……

    ……

    暮色照进长安府。

    站在庭院青树下,本应被夕阳耀出满脸红光的上官扬羽大人,面上却全是与周遭环境不协调的铁青色,他像看着杀父仇人一般看着身前的铁英,冰冷的声音从齿缝里渗了出来,显得又犀利了几分:“银票是鱼龙帮存进汇源通,也就是说,那两千两银子是朝小树给的宁缺,至于说为什么,如果你没有忘记某天夜晚倒在春风亭旁的满街尸身,或许能猜到一点。”

    “本官不会忘记那个夜晚。”上官扬羽阴冷说道:“因为正是因为那个夜晚,朝廷里倒了无数大佬,我才能坐上长安府尹这个位置。至于朝小树的身份,我想应该不需要我再提醒你。宁缺拿了两千两银子,等于是在替宫里做事,莫非你还要坚持查下去?”

    铁英强行压抑住心头的震惊,抱拳说道:“大人,此事当中疑点甚多,春风亭那夜朝小树身旁确实是个蒙面人,但听说是一个来自月轮国的年轻高手,至于那两千两银票,究竟是酬春风亭之事,还是另有源头,应仔细查验。”

    上官扬羽愤怒咆哮道:“还要怎么查?你知不知道宁缺是什么人?就算以前你不知道,但今日之后的长安城,还有谁会不知道那个名字!证据!如果你有证据,本官替陛下分忧,替朝廷百姓做事,哪怕是舍了头上乌纱也要查下去,可如果你什么证据都没有,只有那该死的直觉和像烂狗一样的嗅觉便要去查这个人,那就休怪本官先把你的官服给扒了!”

    铁英被大人这番披头盖脸的训斥打击地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上官扬羽略微平静了一下心情,看着他淡淡问道:“这件事情,你有没有通知军部?”

    铁英抬起头来,紧张分辩道:“大人既然吩咐此事应暗中调查,属下当然不敢外泄,我敢保证,除了大人和属下,绝对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长安府曾经怀疑过宁缺。”

    “那便好。”上官扬羽轻捉颌下疏须,说道:“把宁缺的名字抹掉,先查其余六人。”

    铁英领命而去。上官扬羽回到后宅之中,用完晚饭,便开始坐在油灯前发呆,忽然间他眉头皱了起来,盯着书架前的油灯,不悦问道:“怎么又点了三盏!赶紧给我灭了。”

    府尹夫人正坐在书房那头咬绳纳鞋,忽听着自家老爷训斥,疑惑抬起头来,问道:“老爷,现如今您也是朝中大员,何至于还如此,莫不是今日公事有什么不顺?”

    上官扬羽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有些丑陋,性情也极为刁滑阴险卑劣,唯独在家事方面颇有可取之处。他于微时娶了一个同样其貌不扬的夫人,发迹后却是待待妻子疼爱如昨,从未动过纳妾的念头,相处融洽亲密,甚至连很多阴私事也不曾瞒过对方。

    把白天听到的那些事情讲于夫人知晓后,上官扬羽蹙着眉头,自言自语说道:“我当初在长安府里掌着刑名,第一个动作便是把铁英从刑部挖了过来,因为我知道这人经验丰富,甚至如他自己所说,对命案线索有天然的直觉,如果……宁缺真的和张贻琦之死有关,这件事情真不知该如何处理。”

    上官夫人微微皱眉,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替老爷倒了杯热茶,和言细语说道:“老爷既然掌长安一城治安,领的是朝廷俸禄,该查的案子总还是要查下去。”

    “可是没有任何证据,而且……”

    上官扬羽看着自己的妻子,叹息伤感说道:“我是真的不敢查。陛下喜欢他,听说他已经进了书院二层楼,还成了神符师的传人,没有宫里的旨意,我哪里敢查这种人?”

    上官夫人怔了怔,困惑不解说道:“若是这样的人物,又怎么会牵涉到命案之中?”

    上官扬羽听着这话,那双难看的三角眼里忽然闪过两道亮光,轻拍书案沉声说道:“夫人说的在理,似这等人物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事情?”

    “老爷断案,可不能听我们这些妇道人家瞎说。”

    上官夫人被他的反应唬了一跳,赶紧劝阻道:“万一真是他呢?”

    上官扬羽看着身前的热茶,神情坚定咬牙说道:“没有真是,必须不是,就算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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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丝拌海草、四喜小分匣、卤汁淋香茹、花雕醉虾、药膳清汤鸡……听着太监报出来的菜名,看着盘中那引起摆放精致到极点的菜色,宁缺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殿上的雕花梁柱,眼睛被前方铜柱抬起的明亮宫灯晃了晃,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哪里,自己是在做什么。

    御书房内,皇帝陛下向他讨要书帖欣赏,被他一句要卖钱挡了回来。宁缺本以为这必然会令天子一怒自己倒霉。然而没有想到皇帝陛下怒意虽生,却并没有把他赶出宫去,而是带着他离了御书房,在花园里绕了几个弯,来到某处安静殿宇,直面丰盛的碗碟。

    留在宫中和大唐皇帝一起吃晚饭,这是怎样的待遇?先前那位温婉恬静的皇后娘娘甚至还亲手替自己盛了一碗汤,这又是怎样的待遇?即便是惯见生死、岷山崩于前可能都不会眨眼的宁缺,终于忍不住开始激动紧张起来。

    皇后娘娘夹了一根冰镇竹笋送入陛下唇中,嫣然笑道:“既是用膳,就莫老说自己看了多少遍花开彼岸天,不然宁缺这孩子又要谢恩又要惭愧,哪里还有时间安安生生吃几口菜?”

    皇帝陛下心情着实不错,就着皇后的箸尖咬着竹笋嚼将起来,含混笑道:“那便吃饭。”

    金口一出便是圣旨,宁缺捧着手中的描金红漆碗,开始吃饭。只是此时的他哪有时间去品尝食物滋味的好坏,脑中不停思考着看到的一切,今天他终于知道原来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感情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如胶似漆,然则对面空着的那个位置又是谁的?

    一阵环佩轻响,淡香远来,身着一身极盛裙装的大唐四公主李渔,在宫女嬷嬷的陪伴下翩然而至。宁缺怔了怔,目光下意识里落在她的脸上,注意到往常只觉得清秀的眉眼,今日在艳丽宫妆和华美裙裳的衬托下,竟显得非常美丽,不由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看到他出现在殿中的李渔则更是惊讶,忍不住以手掩唇,吃惊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从书院回到皇宫后,她整整睡了一天弥补精神,此时依然有些疲倦,暂时还不知道宫外那些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情,也不知道宁缺进了皇宫。

    皇帝陛下看着二人,疑惑问道:“小渔儿你认得他?”

    李渔快速恢复了平静,笑着解释道:“父皇,去年从草原回来便是宁缺一路护送,那时便相识了,昨夜我去书院观看二层楼开启仪式,看的就是他。”

    从草原归来的旅途发自金帐部落,路过渭城,杀过北山口,才艰难抵达了长安城,关于女儿曾经遭受过的艰难,皇帝陛下非常清楚,只是他并不知道在这趟旅途中,有个叫宁缺的边城军卒,曾经救过自己女儿的性命,直至今日。

    听李渔用最简短的语言讲述完去年的旅途,皇帝陛下看宁缺的眼神,便与先前又有所不同,不再是单纯的欣赏,而多了几分诚挚的喜爱之意。

    李渔笑着问道:“父皇今日为什么有兴致见宁缺?想来应该不是二层楼开启的缘故。”

    “我曾对你提过,御书房里多出一幅妙字。”皇帝陛下看着女儿,喜悦微笑说道:“你可知道,原来花开彼岸天这五字,就是宁缺所书。朝野均对你的观人之术极为欣赏,然而你既识得他,居然不知道他还有这等本事,看来那些话也做不得真。”

    “女儿只是不愿野有遗才,所以才替父皇和朝廷四处觅材,哪有什么真正的眼光。”

    李渔在宫女的服侍下轻掀裙摆,缓缓在案旁坐下。她似笑非笑望着对面的宁缺,说道:“至于宁缺字写的好我是知道的,却不知道竟是好到这种程度,不过说起来这个家伙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深藏不露,扮猪吃老虎,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这等无聊作派。”

    语语之间有深意,宁缺不知该如何回答,自然埋头吃菜装作没有听到。既然要扮猪,那么当然要扮一个称职的猪,只是听着皇帝皇后笑语晏晏,看着李渔不时飘来取笑目光,总觉得这御宴怎么竟没有点御宴的庄严模样,更像是普通人家的晚饭?更关键的是,这场御宴之上固然不可能真的出现大葱和烙饼,只是这些看似精致的菜哪怕对猪来说也不怎么可口。

    筷尖拔弄着清淡寡味的卤汁淋香茹,宁缺在怀疑了一番御厨拿的是不是新东方假证之后,便开始深情怀念临四十七巷老笔斋里的剩菜剩饭,甚至开始怀念那锅放酸了的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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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六十四章 宫门宅的夜话

    (花小朵生孩子啦!俺写的小说撮合的第N对夫妻又传来了喜讯!功德啊!贺喜贺喜,祝小宝宝身体健康,你们两口子欢欢喜喜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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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朕不愿意住在皇城之中。”

    站在栏畔,大唐皇帝李仲易抬手遥指北方远处那道黑青色的城墙,感慨说道:“出城不过十余里地,便到了大明宫,那里青山密林滤风便凉,夏天若在那里要凉快许多,而且不用在朝堂上听着那些大臣们吵来吵去,没有人会天天烦你,也要轻松许多。”

    先前用罢晚膳,皇帝带着宁缺围着宫殿绕圈散步,美其名曰散食,实际上不过是闲聊。此时天刚刚黑,长安城里灯火早起,放眼望去还能看到很多景致。

    宁缺站在陛下身旁,看着他清矍的侧脸,心想这等感慨怎么会说给自己听?难道真是天下雄主困居深宫想找个聊天的人也难?来不及仔细分析这种待遇里隐着怎样的问题,他想起去年长安城里的酷热,心头生出强烈同感,恭敬说道:“那陛下今年还是趁早搬出城为好。”

    皇帝双袖负在身后,望着皇城夜色,叹息说道:“早年前皇后她一说要搬去大明宫,大臣们便要痛哭流涕,不敢说朕荒废政事,也要拿祖宗的规矩出来说事,朕虽是大唐天子,可要挑个住的地方也往往身不由己,好不容易这些年没有人敢当面违逆朕的意思了,然则即便要搬也要待完全入暑之后,才能堵住那些老家伙的嘴。”

    宁缺听着陛下言语里难以掩饰的幽怨意味,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皇帝忽然转身,极有兴趣望着他说道:“今年朕与皇后搬去大明宫,不若你也跟着去住两天?小渔儿她总嫌城外清旷无趣,但实际上风景是极美的。”

    宁缺脸上的笑容敛去的极快,听着这话,总觉着有些别扭,不像是一位皇帝陛下邀请受宠臣子入宫暂歇,语气恬淡随意的仿似位乡野里老农,忽然看见县城来了个年轻亲戚,盛情邀请他去自家农舍吃些瓜果,自夸井水颇甜。

    皇帝陛下邀他入大明宫度暑,他很清楚这代表着什么。

    世间自有皇帝以来便有皇宫,自有皇宫以来便有宫廷词臣,这类天子近人身份清贵,颇受士民尊敬,虽不涉朝事却对朝事有莫大的影响力,虽俸禄浅薄但随便写些字卷诗词便能挣着无数银子。若放在以往,能做这样的清贵词臣,宁缺当然愿意,然而现在他已经不再是边城的少年军卒,眼里除了银子前程之外,更看到了那片玄妙的世界,自然不再愿意。

    “陛下厚爱,学生愧不敢当。能得陛下日夜指点书法之道,本是妙事……”

    宁缺揖手恭谨行礼,偷看了一眼陛下脸色,说道:“学生老实讲,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谁不愿意?只是学生刚刚进入二层楼,还未曾见过院长,实在是不便……”

    “朕只是随意说说,何需如此认真。”皇帝陛下微微一笑说道:“你这话里有诸多不实不尽之语,朕也懒怠说你,只是出人头地这种事情……朝小树为什么就不愿意?”

    宁缺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

    皇帝忽然看着他问道:“朝老二现在去了哪里,你可知道?”

    “朝大哥去向,学生真是一无所知。”宁缺应道。

    皇帝走到栏前,修长的手掌轻抚微凉的石栏,望着夜色下的皇宫,沉默片刻后轻声感慨说道:“前人诗有宫怨诗一派,红叶宫墙老宫女如何云云,然而谁知这深宫重重,锁的不止是宫女妃嫔,还包括朕。如今回思起来,当年做太子时时常去长安城里玩耍,带着小陈他们直闯春风亭,和朝小树饮酒斗殴,真真是不可寻回的过往了。”

    听着陛下抚今追昔,宁缺嘴里一阵发苦,心想这等天家心思为何尽数进了自己耳朵?自己只不过是写了一幅书帖,今日是初见天颜,哪里有资格有力量承载这等信任?

    仿佛察觉到宁缺心头的疑惑,皇帝转过头来,望着他淡淡笑道:“朝小树是朕看中的人,你是朝小树看中的人。朕看中朝小树,才会有春风亭这名号,朝小树看中你,你才会随他去春风亭怒杀一夜,后来你才会被他送进暗侍卫,你才能进了朕的御书房。你在朕御书房里留下那幅字,朕才知道你这个人。这番话看似兜兜转转牵扯不清,其实只是说明了一件事情。”

    宁缺知道这时候不能再保持沉默,必须凑趣,于是赶紧凑趣问道:“说明了何事?”

    皇帝微笑说道:“说明朕与你之间,是有几分缘份的,就像当年朕与小树之间那样。”

    缘份这个词好,宁缺在心里喜悦想道——大唐天子认为与自己有君臣之缘,那么在红尘俗世之间,自己便多了一道护身符,甚至是免死牌,将来很多事情只怕都会顺利很多。

    皇帝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既然朕与你之间颇有缘份,你总不至于还这般小气,铺子里写好的书帖多拿些进宫给朕看看吧,就当是朕向你借的。”

    缘份这个词不好,宁缺在心里痛苦想道——正所谓一入宫门深似海,自己那些银票一般的书帖若进了御书房,哪里还能有重见天日的那天?至于说道借,那就更加操蛋了,大唐天子向你借几样东西,难道你还有脸去向他讨还回来?

    此时此景,他已经无法拒绝陛下借书帖一观的请求。要知道身为大唐皇帝陛下,是有资格有实力对任何人都不讲道理的,然而今日皇帝陛下请你吃了饭,和你谈了心,不止和你讲了半天道理,甚至最后都开始讲起了情份和缘份,你还能不借?

    宁缺抬起头来,毅然决然说道:“明日我便把这些年的习作送入宫来请陛下指点。”

    皇帝满怀安慰,轻捋颌下长须,看着身前的年轻人微微点头,暗想你还没有白痴到极点。

    宁缺脸上的坚毅在下一刻迅速变成心头滴血的难过与黯然,他看着皇帝苦涩说道:“原来陛下竟是在这里等着学生。”

    “大唐首重律法,即便朕乃天子,也总不能向子民强索强取。”

    皇帝得意地笑了起来,看着他脸上肉痛神情,安慰说道:“自然朕也不会白拿你的东西。”

    宁缺闻言精神一振,心想哪怕是成本价友情价君臣缘份价,想来皇帝出手总不会太小气。

    皇帝思忖说道:“与你那手淋漓潇洒墨字相较,若还赠些金银之物不免太俗。”

    在宁缺看来这世间最高雅最美妙的物事便是银子,至于金子那已然能够归类到神圣之中,此时听着陛下嫌金银之物太俗,不由大感失落,然则此时他总不可能开口急道不俗不俗,只好捺着性子往下听,暗自想着若不给现银,赐些御用珍宝绸缎或是妆粉的物事也不错,自己虽用不着,但桑桑定然喜欢,若有剩的还可以拿到红袖招里去送那些姑娘。

    皇帝自然想不到这小子此时脑子里打的不良主意,竟是准备把御赐的东西送给青楼姑娘当缠头之资,思忖片刻后忽然想到一事,眼睛微亮说道:“颜瑟大师已经收你为徒,说你有神符师的潜质,那宫中刚好有一物正好适合你。”

    宁缺好奇问道:“陛下,那是何物?”

    “那物事现在不能给你看,你便是看了也看不懂。”皇帝看着他微笑说道:“什么时候颜瑟大师禀报朕你真正入了符书之道,朕便把那物事赏给你。”

    宁缺微微皱眉,心想那是什么物事,居然还要与自身修为相关?只是陛下既然不肯开口,他也只好行礼谢恩谢过那份还没有到手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赏赐。

    看着天色已晚,他想起入宫之前想好的那件事情,恭谨禀报道:“陛下,学生现如今既然已经入了书院二层楼,是不是应该辞了暗侍卫的差事?”

    皇帝微微一怔后,不容置疑地摇头表示反对,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朕看过军部呈上的卷宗,你在边塞荒原表现的极佳,甚至超出了朕的想像。你对帝国忠心耿耿,对同袍照拂有加,擅决断能杀人,朕就是需要你这样的暗侍卫。”

    “但在书院里,学生实在是不知道该查些什么。”

    宁缺看似很随意的问了一句,实际上却是想从皇帝陛下的回答中寻找到他已经疑惑了一年的答案,朝廷究竟有没有对书院起忌惮疑心,自己究竟是不是宫中安插在书院里的隐牌。

    皇帝望着他,不悦斥道:“白痴!书院乃是我大唐帝国之根基,朕难道会糊涂到自撼江山根基?谁让你去查书院了?朕让你留心的是那些修行人!”

    宁缺做白痴忠臣状赶紧应下,事实上却依然有些不明白,自己如果在书院里读书,接触的修行人都是书院里的学生,又能去哪里监视别的修行人?至于被皇帝陛下训斥为白痴,他更是心头悻悻,暗想这辈子都是自己骂别人白痴的……看在你是皇帝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

    皇帝脸色稍霁,说道:“日后你在书院二层楼里跟随夫子学习,那是天大的机缘,一定要把握住,用心刻苦,与学业相较,朕交付给你的这些事情可以往后放。”

    略一停顿后,皇帝看着他神情凝重说道:“大唐的将来终究是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你曾经是一名光荣的大唐边军,现在是朕最信任的暗侍卫,又是夫子的学生,大唐不会埋没你,而你也不能让大唐丢脸,明白没有?”

    宁缺听出皇帝这句话里的信任与器重,心头微微一凛,应道:“学生明白。”

    皇帝回头望向栏外的宫里如星灯烛,淡然说道:“短时间内,朝廷明面上的官职地位,朕不会给你,因为如今整个天下都知道朕欣赏你的书帖。”

    宁缺有些不明白这是一个怎样的逻辑关系。

    “朕若提拔你,虽看中的是你别的能力,但在朝臣眼中,终究是以书帖厚人。那些家伙可以跟着朕一起热闹,但涉及朝事,还是会认为书法之道乃是末道。朕虽不在乎朝臣百姓如何看,但朕在乎史家会怎样写。所以朕不会给你高官厚爵,朕也无法长居最喜爱的大明宫。”

    皇帝转头看着他说道:“因为朕不想在史书上变成一个昏君。”

    宁缺拱手一揖,诚恳说道:“陛下乃千古明君。”

    皇帝笑了笑,打趣道:“此乃千古马屁。”

    宁缺呵呵一笑,浑然不觉尴尬。

    ……

    ……

    绕着宫殿散步一周,皇帝陛下该讲的话该抒发的感慨该抢的书帖都已经料理完毕,便到了分别的时刻,陛下特意嘱咐自己最宠爱的女儿把宁缺送到殿外,可谓是给足了面子。

    宫灯光辉照着两个长长的影子在石板上依在一处,落后一步的宁缺看着影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李渔听到他的笑声,微异望去,看着他的神情,又看着地上的影子,猜到他在笑些什么,忍不住蹙起了眉尖,沉声说道:“这是在宫里,可不是在北山道口,注意些形象。”

    面对着李渔,宁缺根本没有任何心理上的压力,笑着说道:“殿下这又是在说什么?”

    走到殿外,站在石阶之上,一行人停下脚步。

    李渔似笑非笑望着他,秀丽的容颜在宫灯的照耀下愈显艳丽。

    “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本宫。”

    “应该还有很多。”宁缺微笑望着她说道:“你想知道哪些?”

    李渔若有所思道:“我全部都想知道。”

    宁缺险些脱口而出说你生的真美,看着身周的宫女嬷嬷们,及时的反应过来,强行咽回那句嘲讽的话语,恭敬说道:“那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估计殿下没有那么长的时间。”

    宁缺表面功夫做的恭谨,实际上话语腔调依然寻常随意,而这种寻常随意对着大唐公主殿下,便等于是轻佻无礼。石阶上那些宫女嬷嬷们久居宫中,察言观色听闻的本领何其老练,哪有听不出来的道理,脸上神情顿时变得极不自然起来。

    若放在平时,那几位嬷嬷定然会上前训斥一番,只是今日众人都看到了陛下待宁缺的态度,而且注意到公主殿下根本不以为忤,不免便想的有些偏差,不着痕迹地偏过头去,与殿下拉开了些距离,不去听二人之间的对话,更是用冷冷的目光逼近的那些宫女低下头来。

    李渔走下石阶,凑近宁缺微笑说道:“说到时间,过几日你若有时间,来我府上坐坐,这一年里老听桑桑说起你的故事,倒很想听听你自己说出来的故事又是怎样。”

    宁缺知道桑桑与这位公主殿下之间有种超越阶层年龄的奇怪情意,但他坚信桑桑绝对不会对外人说起自己的任务秘密,李渔这句话不过是在试探撩拔罢了,温和一笑应道:“殿下应该清楚我此后应该会很忙碌,还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有时间。”

    李渔眉尖微皱说道:“本宫都有时间,你却没时间?”

    宁缺静静看着她,忽然轻声问道:“殿下是不是想再次招揽我?”

    李渔被他说中心事,表情却是平静如常,微笑说道:“这不是自然之事吗?”

    听她应的如此自然,宁缺反而怔住了,沉默片刻后说道:“现在价码又不一样了。”

    李渔微笑摇头说道:“上次很遗憾没能看清楚你的真实潜力,也低估了你的自信,但这次我想应该不一样,也许我会开出一个你无法拒绝的价码出来。”

    宁缺看着她秀丽的面容,说道:“世间无法拒绝的事情不多,但公主您确实令人无法拒绝。”

    李渔微微一怔,眼眸里隐现怒色,颊畔却渗出极淡的一抹羞红,只是宁缺一语双关,可以说是轻薄无耻,也可以说是恭敬逢迎,她羞恼之余竟是不知该如何整治对方。

    片刻后,她看着宁缺淡淡嘲讽一笑说道:“你长的真的很美。”

    宁缺悻悻然转身离去,暗自后悔自己先前没用,结果反而让她偷去用了。

    ……

    ……

    在殿外候着准备带宁缺出宫的小太监是禄吉。

    沿着御花园走了很长时间,终于看到了夜色之中的皇城门,摇晃的宫灯已经远离了各座殿宇里穿行的太监宫女,一直低着头在前带路的禄吉放缓了脚步,压低声音说了声多谢。

    宁缺知道他谢的是何事,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

    ……

    在皇城门外负责值夜的是宫廷侍卫副统领徐崇山。

    经过一番严苛甚至有些变态的漫长检查之后,宁缺终于被带到了皇城门洞旁的值班房里,重新穿鞋系腰带,穿戴完毕后,他看着窗畔的徐副统领苦笑说道:“何至于如此?”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徐崇山脸上满是无奈神情,看着他认真拱手一礼,感激说道:“我今日担心了整整一天,如今既然阵疾尽去,总还是要对你道一声谢。”

    宁缺看着他,摇头说道:“禄吉带我出宫,您在这里值夜,陛下肯定知道这件事情,我甚至在想,陛下是不是专程给我们留些时间,好让我们把口供对好。”

    徐崇山带着深深悔意说道:“事已至此,就算陛下猜到了些什么,我还不是只能死不开口。”

    宁缺看着这位名义上的顶头上司,安慰说道:“猜到和知道终究是两回事。”

    徐崇山挪着两条粗短腿走了过来,看着他认真说道:“若这次俺真失了圣眷,那从今往后,我可就要抱您大腿了,我腿短跑不快,您可得悠着点儿跑。”

    才在李渔那儿说了句双关,便在皇城门听到一句双关,宫廷侍卫副统领这是何等样的人物,这是何等样的表态,直接把宁缺唬了一大跳,连连摆手说道:“大人,千万别这样说,属下的腰腿虽好,但真没多粗啊。”

    徐崇山假瘦作不悦说道:“汝腰虽细,大腿必肥,这就不要客气了。”

    听着带着浓重河北道口音,不文不白令人嗝应的话,宁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转了话题,压低声音问道:“大人,咱们暗侍卫的身份是不是太容易曝光了些?今日入宫之前,林公公便点明了我的身份。”

    徐崇山解释道:“林公公是陛下的身边人,当然知道暗侍卫的名单。除了宫中廖廖数人,朝堂之上没有任何人会知道你的身份,包括皇后娘娘在内。”

    宁缺想着先前当着皇后娘娘面时,陛下确实没有和自己谈及暗侍卫的事情,方才放下心来。

    忽然间他想到一件事情,认真问道:“那……公主殿下?”

    徐崇山表情有些尴尬,讷讷说道:“猜到不见得是知道,先前你不是说过这话?”

    ……

    ……

    “臣弟拜见皇兄。”

    “坐吧。”

    皇帝很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亲王李沛言坐下,放下手中的奏章,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问道:“上次我让宫里送到王府的两桶双蒸喝了没有?喜不喜欢?”

    李沛言皱了皱眉头,老实说道:“那酒太烈了。”

    皇帝没好气说道:“酒不烈还有什么喝头?我说你啊,就是自小身体差,被母亲疼的厉害,结果养成了这么个娇弱身子。”

    李沛言嘿嘿笑了两声,说道:“反正有皇兄遮风挡雨,我弱些就弱些。”

    说完这句话,他面色一肃,从椅中站了起来,开始进入君臣奏对的时间段,禀告道:“西陵使团准备启程返回,隆庆亦要离开长安,臣请陛下降旨,将此人留在京中。”

    皇帝随意说道:“当时的协议是让那个年轻人进二层楼,既然他没本事,进不了,也不能怪我。不过如此一来协议等若作废,他要离开便让他离开好了。”

    李沛言听着这话有些愕然,情急说道:“皇兄,这可是燕国的人质,怎能让他离开?”

    “大唐威震天下,靠的是铁骑勇士和不言败之精神,不是靠长安里的这几个天天流连勾栏青楼的人质。”皇帝微嘲说道:“当年燕皇遣太子入长安城为质,不是为了安朕的心,而是要安他自己的心,若朕不收他的儿子,他岂不是每夜都要担心朕的铁骑随时会攻破成京,杀进他的寝宫?为了让那个老家伙能睡的好些,能多活几天,朕只好勉为其难应了”

    “你要明白一点,是燕皇南晋国君这些人非要哭着喊着把人质送到长安城来,而不是朕想要这个人质,什么狗屁太子皇子,难道大唐养他们不用花银子,不用浪费粮食?”

    皇帝挥挥手,说道:“隆庆皇子想走便让他走,长安城不养废人。”

    ……

    ……

    在临四十七巷巷口便下了马车,悄悄溜到院后那条窄巷,隔着墙对了几声暗号,老笔斋后门吱呀推门,宁缺用最快的速度闪身而入。

    接过滚烫的热毛巾洗了脸,把双脚放入温度正好的热水盆里,宁缺舒服地发出一声呻呤,觉得从昨日至今夜累积起来的疲惫倦乏一扫而光,绷紧了很久的精神也终于舒缓了下来。

    一天一夜之间,他登上了书院后山,战胜了隆庆皇子,得到了进入二层楼的资格,从一个被人遗忘的书院学生,变成被书院和昊天道南门争抢的天才,紧接着被发现是花开帖的主人,进入皇宫,被陛下留膳,与陛下一家子闲聊……

    震惊连着震惊,一波跟着一波,接踵而至,纷沓踏来,这等遭遇实在是难以想像,日后可能也极难有人能够复制,放在旁观人眼中已然是目不暇接,更何况是他这个当事人?直至此时终于躺到熟悉的床上,宁缺依然有些神情恍惚,觉得极不真实。

    桑桑往他脚下的洗脚盆里加了半瓢热水,蹲在地上仰起小脸,看着他好奇问道:“少爷,皇帝老爷子长什么样子?是不是胡子又长又白?”

    “又长又白的是圣诞老爷子,可不是皇帝老爷子。”

    宁缺斜躺在被褥上,用手指指自己发酸的大腿,示意桑桑捶几下,说道:“皇帝陛下啊,其实年龄并不是太大,要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还真说不清楚。”

    这是一句很诚实的话。对于大唐皇帝陛下,这些年来宁缺的感受向来有些复杂,从那场天灾到渭城兵寨的很多细节,他能感觉到如今这位天子便是传说中的那种明君,然而每每想起将军府里的血案,想起那些依旧安坐朝堂之上的凶手,明君二字在他心里便要打上问号。

    从边塞回到长安城,他开始追杀当年参与将军府血案的凶手,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这些年里,那位皇帝陛下没有明查此事,暗中还是做了很多事情,该谪的谪该贬的贬该边缘的边缘化,虽然宁缺理所当然认为这些惩戒远远不足,但他必须承认,对一件被世人遗忘已久而且没有任何翻案证据和必要的案件来说,皇帝陛下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至于将军府血案的罪魁祸首,亲王李沛言和夏侯大将军……一个是皇帝陛下的亲弟弟,一个是帝国倚为砥柱的大将,现如今依然风光,他也能明白其中道理。

    宁缺在心中默默说道:“陛下,你对自己的亲弟弟下不了手,那就交给学生我来做吧。”

    桑桑坐到床边,挥动着小拳头极有节奏地敲打着他的大腿,看着他的脸,难以压抑心头的好奇,问道:“皇后娘娘生的好看吗?公主殿下好像不喜欢她,但上次在红袖招里,我听小草说过,皇后娘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人,所以陛下这么多年才会就喜欢她一个人。”

    感受着小拳头的敲击,宁缺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说道:“我说你就应该少和小草她来往,跟她学不着什么本事,也就学着像长舌妇人一样议论宫闱。”

    桑桑说道:“我就是好奇。”

    宁缺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睁开双眼,叹气说道:“皇后娘娘看不出来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皇帝陛下也不好总结,但至少有一点我知道,如果他去做生意肯定是个好手。”

    ……

    ……

    主仆二人盯着床上的银匣子,更准确地说是盯着匣子里的那些纸张,脸上心疼的神情如出一辄。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桑桑抬起头来,有些不甘心问道:“全部都要送进宫里?”

    宁缺声音微微沙哑说道:““当然不,最多三分之二,不……顶多一半。”

    桑桑开始从匣子里面挑选书帖出来,她的动作很迟缓很不舍,脸上的表情很心疼。宁缺也很心疼,带着悔意感慨说道:“若当年便知道将来某日我随意写一张字纸便能当银票使,我又怎么会随意扔了那么多烧了那么多?就算写的差些,墨团涂的多了些,但当半张银票使总没问题吧?这般算来,你说这些年我们扔了多少张银票走了?”

    听着这话,桑桑忽然眼睛一亮,异常迅速跳下床去,挥手粗暴地把宁缺扯下床来,掀起床板伸手进去掏摸半天,掏出了一个小盒子。她把盒子拿到桌上打开,取出里面的纸张,兴奋说道:“少爷,以前你扔的很多张纸,后来都被我拣了回来,你看看这些能不能换钱?”

    宁缺微微一怔,下意识里拿起最上方的那张纸看了一眼,发现竟是卓尔死的那夜自己临摹的丧乱帖,震惊问道:“这帖我早已经扔了,你什么时候又拣了回来?”

    桑桑微笑不语。

    宁缺震惊无语,过了很长时间才醒过神来,伸出双手捧着桑桑微黑的小脸,深情感慨道:“桑桑,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活下去啊?”

    正在这时,他的肚子忽然咕咕叫了起来。

    宁缺收回双手揉了揉肚子,看了一眼窗外深沉的夜色,说道:“离天亮还久吧?”

    “是啊,少爷。”桑桑好奇问道:“怎么了?”

    宁缺正色说道:“这时候我十分想念酸辣面片汤。”

    桑桑疑惑不解问道:“听说皇宫里的宴席最少都有一百多盘菜,难道少爷你没有吃饱?”

    宁缺嘲讽一笑,说道:“那些没见识的人,以为皇宫是什么地方?御宴上各色佳肴清雅味美,但讲究的是精致,哪里能山海一般搬上来?少爷我现在也是吃过御宴的人了,日后你不要在外面说这种话,免得被人听见后耻笑我们眼界不宽。”

    桑桑嗯了一声,继续平静追问道:“御宴肯定很好,但少爷你到底有没有吃饱?”

    宁缺脸上神情微僵,沉默片刻后老实说道:“确实没吃饱。”

    桑桑微笑说道:“我去煮面。”

    ……

    ……

    (你们不可能给我煮面,给我点推荐票和月票好不好?今天说堵着了堵着了,还是写了八千字咧,最近我勤奋老实的连天都愤怒了,另外没力气修改了,先糙着吧,明天我再修。)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六十五章 后山

    清晨起床,桑桑替宁缺梳好头,打好热水后,出铺子买了两碗酸辣面汤片回来,还特意加了两勺牛肉臊子。洗脸刷牙结束,宁缺披着件单衣开始吃早饭,桑桑则开箱取衣服鞋袜做搭配——昨天夜里书院春服已经被熨的极挺贴,鞋袜也全部都是新的——这些年来这般认真庄重处理宁缺的衣着,只有去年春天书院开学那日可以相提并论。

    在桑桑的服侍下宁缺开始穿衣。他双手挽着那根崭新的密织细花腰带,用力拉了拉。桑桑从床头捧起一大堆牌子,往他的腰带里面塞,竟是塞了半天还没有塞完。

    宁缺从她手里接过那面古朴小巧的木牌,指尖缓缓摩过其间光滑的纹路,暗自想着陛下昨夜给自己这块天枢处的腰牌不知道有何用意,而且这牌子感觉已经存在了很多年头。

    腰牌本来应该是系在腰带上,而不是塞进衣服里,只是宁缺现在手里的腰牌数量实在太多——暗侍卫的腰牌,学院的腰牌,学院二层楼的腰牌,鱼龙帮去年给的一块客卿腰牌,再加上昨天新鲜到手的天枢处腰牌,如果全部挂在腰上,他完全可以去跳土风舞。

    宁缺摸了摸腰间鼓鼓囊囊的突起,在桑桑面前扭了扭腰,说道:“来长安城一年,银子挣了不少,这牌子也捞了不少,只是你家少爷我腰还不够粗,日后牌子若再多些,只怕会挂不住。”

    桑桑仰着小脸,看着他笑道:“少爷,你不要这么得意行不行?”

    宁缺得意说道:“在外面要宁静致远装温和,在家里凭什么不能得意几下?”

    出了老笔斋正门,熹微晨光之下,马车早已经安安静静停在巷口等候,只是今日老段没有在车上等,而是老老实实站在铺门外,模样显得异常恭敬。

    车夫老段并不知道书院二层楼,也不知道什么花开彼岸天,但他昨夜被车马行老板叫去好生叮嘱了一番。老板说他走了好运,今后一定要把宁缺服侍好,于是他便老老实实拿出了在家里侍候婆娘的劲儿,大半夜便起了床,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破天荒拿杨枝蘸着金贵药粉刷了回牙,又把马车刷的干干净净黑亮无比,便提前来到临四十七巷候着。

    看着干干净净的车夫与马车,宁缺不禁有些讶异,略问了几句便猜到大概是车马行的老板知道了一些什么事,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便是不得意也难啊。

    车轮碾压着巷内的青石板道,马车逐渐远离东城,经由朱雀大道出了长安城南门,上了帝国官道,向着远方晨光下如同仙境一般的书院而去。

    宁缺看着窗外道旁的青树野花田畦,脸色平静如常,这段道路上的和春明景看了太多次,已经无法引发他更多的思绪,看了片刻后便把窗帘放了下来。

    坐在微微摇晃的车厢里,他缓缓闭上双眼,数日来的疲惫与紧张早已离开了身躯,但这却竟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冷静回忆这些天的经历。

    晨光透过窗帘再穿过眼帘,变成极黯淡的光线,与那片即将迎来黑夜的荒原光线强度极为相近,他的思绪瞬间飘回到那些奇怪的梦,以及登山过程当中所看到的那些奇怪幻境中。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睁开双眼摇了摇头。

    在先前的时间里,他再次重温了一遍那些光明与黑暗的交织,那些来自天地最远处、内心最深处的召唤,然后发现这些和自己实在是没有半点干系。如果最后那步选择是书院的考验,为什么书院的大修行者会弄出如此玄妙的幻境,而自己为什么会正确?

    书院后山登顶前的选择考验过于形而上,过于庄严肃穆,而宁缺只不过是个刚刚进入不惑境界的弱小的修行者。让他来回答这个问题,就如同海德堡大学的哲学教授逮着一名刚刚进入小学的孩子: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那孩子绝对不会痛苦地抱着脑袋作思考者状冥思苦想半个世纪直至最后变成一座雕像却还是无法回答,肯定会声音嘹亮回答道:我叫某某维奇,来自法兰克福,要去内卡河里钓鱼。

    也许海德堡大学的哲学教授也教神学,也许这名教授骨子里和古代中国那些禅宗大师差不多,就爱玩那种反璞归真牛屎牛黄的套路,听着这回答便瘦躯猛震,觉着小孩子的回答看似简单实际上绝不简单直指本心便觅到了终极道路愈发觉得小孩子是不世出的天才。

    即将正式进入书院二层楼学习,但说实话直至此时依然不知道为什么书院、为什么那条漫漫山道和设置幻境选择的大人物们会选中自己,宁缺思索很久之后,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夫子因为太高深所以高深糊涂了,而我就是那个小孩子。”

    ……

    ……

    长安城西南向的阔直官道上,由数辆马车和数十名骑士组成的队伍正在沉默前进,这些马车外饰以黑金二色为主,透着股难以形容的华贵与肃杀之意,数十位骑士虽未穿着盔甲,但整齐的黑色战袍与脸上的坚毅神情,依然散发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

    这些骑士正是西陵神国威震天下的护教军,号称世间最精锐之骑兵,有资格被他们居中保护的那几辆马车,毫无疑问都是神殿的大人物。此时天色尚早,车队便出现在长安南方的官道上,说明他们是在城门开启后的第一时间便离开了长安城。

    由神殿大人物和护教军组成的队伍,如果行走在别的国度,一定会引来无数人的围观喝彩,甚至道旁可能会有不少信徒愚妇叩首不止。但现在他们是在大唐帝国境内,天色尚早,官道两旁没有人投以注视的目光,更没有人献上虔诚的眼泪,队伍只是沉默而又快速的前行,给人一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尽快离开的感觉。

    隆庆皇子坐在正中间那辆奢华却又肃杀的黑金色马车内,平静的目光透过窗口,望向唐人的民宅与田间如金色毛毯般的油菜花,听着四周急促的马蹄声和骑士们的呼吸声,感受着那股压抑的气氛和怪异的沉默,忽然微笑开口说道:

    “来时整座长安城欢腾,信众妇孺夹道欢迎,瓜果鲜花向着马车乱掷,去时却是如此沉默安静,甚至要特意选择城门开时偷偷离开,是不是很像丧家之犬?”

    坐在对面的天谕院副院长莫离神官脸色微变,不明白为什么隆庆皇子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强行压抑心头的怒意,说道:“大人何必如此自辱?”

    隆庆皇子脸上浮现淡淡嘲讽神色,说道:“护教神军无论在世间何地,都身着金色盔甲,光芒四射有如天神,然而进入唐人境内,便必须卸甲交枪,不然便不准进入,这……才是羞辱。”

    不待莫离开口,他继续微笑说道:“副院长,你可知道为何在长安城里我要住在桃花巷中?”

    莫离神官心头微凛,不知道隆庆皇子这番发问是不是想试探自己什么,然而看着对方的微笑容颜,不知为何他心头愈来愈寒,犹豫片刻后诚实回答道:“因为皇子本命物便是桃花。”

    “不错,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桃花为本命物?”隆庆皇子问道。

    莫离神官摇了摇头,关于这一点西陵神殿里的人们始终不知道真实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夫子当年入西陵,一面饮酒一面斩落神山上所有桃花,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阻止他。”

    隆庆皇子望向窗外那些充满乡野美感的油菜花田,平静说道:“这是我西陵神殿百年来遭受到的最大羞辱,我选择桃花为本命物,便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份羞辱。”

    他继续淡然说道:“今番我自降身份接受书院二层楼的考验,便是想有机会能跟随夫子学习,以期日后能替神殿把这番羞辱讨回来,然而没有想到,居然被宁缺又羞辱了一番。”

    莫离神官想要安慰他几句,但发现着实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语。

    “你刚才说我那番话是自辱……其实不对,羞辱这种事情与谁发起没有任何关系,只在乎实力,若我比人强,那么那番话便是调侃,若我比人弱,那番话才变成自辱。”

    “唐人能让我护教神军解甲,夫子能斩尽满山桃花,宁缺能逼得我像条狗般逃离长安,都不是他们有意在羞辱我,而是因为在某些方面,他们更加强大。”

    “不过我很谢谢这番羞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或许我已经踏出了那一步,现在我只希望宁缺能真正的迅速强大起来,好让我有讨回这番羞辱的机会。”

    莫离神官闻言一惊,旋即狂喜,心想若隆庆皇子能在旅途中晋入知命境界,那么神殿或许会看在这件事情上,饶过自己此番出使给神殿所带来的羞辱。

    在连声恭喜之后,他已经暗自下了决心,日后一定要把皇子的大腿抱的更紧一些,忽然间他想到一件事情,低声问道:“崇明太子已经回了燕国,皇子晋入知命境界的好消息,是不是尽快让人通知燕皇?”

    隆庆皇子微微自嘲一笑说道:“让父皇知道这件事情又有何意义?争夺皇位?莫非区区一个燕国的皇位会比昊天大道更吸引人?”

    莫离神官诚挚建议道:“但那皇位本来就应该是皇子您的。”

    “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

    隆庆皇子回想着在书院后山上看到的那些幻境,尤其是最后悬崖畔那几步里所看到的大光明大恐惧,面色微显苍白,旋即坚毅说道:“任何想要抢走我东西的人,都会是死人。”

    他的手从窗外收了回来,不知何时指间已经多了一朵粉嫩欲滴的桃花。

    他把桃花随意插在自己的衣襟之上,不知那充满生命气息的花瓣之下可有一个透明的空洞?

    隆庆皇子看着窗外的民宅炊烟、田间的油菜花,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平静微笑说道:“再过些年,我要把这些难看的唐人民居全部推倒,把田间的油菜花全部铲除,然后一把火全部烧掉,烧掉那些罪恶与肮脏,烧出一个圣洁光明的天地。”

    ……

    ……

    马车如同往日一样停在书院外的草甸旁,宁缺走下车来,然后发现今天书院的气氛变得与往日非常不一样,依然有很多学生站在远处看着自己议论,但他们往日目光里的那些鄙夷与厌憎,早已尽数换作了震惊羡慕和淡淡悔意。

    就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下,宁缺走进了书院,和石阶旁的常征明微微点头致意,便看到了一个小书童正站在晨光中向自己挥手,不由微微一怔。

    那小书童生的眉清目秀,小脸极为水嫩,仿佛粉妆玉琢一般。他看着宁缺向自己行来,极恭谨地行了一礼,说道:“小先生,我是我家少爷的书童,奉命带您上山。”

    小小书童却偏生要摆出老夫子的作派,宁缺忍不住笑了笑,问道:“问题是你家少爷是谁?而且为什么要叫我小先生?”

    小书童格格一笑,摸了摸脑袋,解释道:“我家少爷行二,称呼是少爷给我定的规矩,您是后山最小的那位,所以我就要叫您小先生。”

    宁缺极感兴趣问道:“那……陈皮皮是几先生?”

    小书童稚声应道:“以往他是小先生,现在既然您是小先生,所以他就是十二先生。”

    宁缺怔了怔,摇头笑着说道:“那大胖子和小先生……听着总觉得有些不搭啊。”

    小书童认真说道:“其实……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

    ……

    今日宁缺进入书院后山的道路,当然不可能是那条折腾掉他半条命的山道。小书童带着他走了一条僻巷,从旧书楼旁一条石径斜插了上去,然后在满山浓雾前停下了脚步。

    “小先生,旧书楼二层楼里也有条路,不过少爷说了,今天您是第一天来,所以请走这边。”

    宁缺看着身前的云雾,下意识里想起前天那条漫漫山道上的雾气,身体微微僵硬,沉默片刻后,看着小书童温和问道:“雾里……没有什么古怪吧?”

    小书童呵呵一笑,说道:“当然没有,我都经常走的。”

    ……

    ……

    这片山雾确实没有什么古怪,比如变成飞剑的竹叶、变成瀑布的山泉、变成大海的小池。

    这片山雾非常古怪,宁缺只不过走出十数步,居然便走到了书院后山的山腰间。

    他挥袖拂去身前最后几缕雾气,看着眼前在晨光下宛若仙境的山腰景致,不由呆住了。

    从书院方向望去陡峭无比的大山,在迎着东面的方向,竟然有这样一大片平坦的崖坪。

    崖坪之上有镜子般的小湖,有怒放的野花,有恬静的青草,有参天的古树。

    花有千种万种,其中也有桃花,但夹在其间毫不显眼。

    参天古树下,有十余间样式简单的房屋,炊烟袅袅正在升起。

    房屋背后的山崖间有道银线正在倾泻而下,竟是极远处的一道瀑布。

    一群黑色的鸟儿在崖壁与瀑布间欢鸣飞翔。

    晨光之中,如斯美景撞入眼帘,宁缺怔怔不知该如何言语。

    感受着后山间清幽的天地元气和生命味道,一个念头不知何时强烈地涌进他的脑海。

    ——无论是谁想要毁灭这样的美丽,我一定会先灭了你。

    ……

    ……

    (201112110408修改)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六十六章 此间的师兄师姐们(上)

    “我第一次来时,也像你一样,被这里的美丽震的无法言语。”

    不知何时,陈皮皮站到了宁缺的身边。

    宁缺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比你原来住的那个地方还要美丽?”

    陈皮皮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猜到了自己的来历,沉默片刻后说道:“庄严、肃穆或者神圣,其实都不是美丽。”

    他微笑继续说道:“欢迎来到真正的书院。”

    宁缺笑着回答道:“看来你是我今天的导游。”

    陈皮皮没有听说过导游这个词,但猜到大概是什么意思,笑了笑,领着他向崖坪间走去。一路走过青青田野与草甸,踩着微湿的田垄,走上一道木桥,便来到了平静如镜的湖面上。

    湖间的白色水鸟时浮时沉,在水中捕食小鱼,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它们同样骄傲地仰着头颅,或咽鱼下腹,或甩干羽毛上的水珠。木桥上的脚步声引得水鸟注目而望,但它们明显并不怎么怕人,反而像是在好奇,显得极富灵性。

    木桥中段有一方亭榭,湖光水色之间好不清幽,一位穿着淡黄色书院春服的女子,正在亭间专心致志地拈架绣花。

    陈皮皮带着宁缺走到那女子身前,恭谨行礼说道:“七师姐。”

    那淡黄衣衫女子抬起头来,看了他身旁的宁缺一眼,笑着说道:“带小师弟好好逛一逛。”

    宁缺揖手行礼,恭敬说道:“见过七师姐。”

    七师姐似笑非笑看了陈皮皮一眼,忽然开口说道:“从今往后你可以偷懒了。”

    陈皮皮尴尬笑了笑。

    宁缺不解何意,茫然看着二人。

    七师姐没有再说什么,继续低头绣花。

    走出湖间亭榭,顺着木桥穿湖入岸,陈皮皮回身望去,对宁缺介绍道:“七师姐姓木名柚,精研阵法,先前你上山时穿过的雾气,是书院前贤设置的阵法,现在阵法维护全部由七师姐一手负责,至于绣花……两年前七师姐阵法研修遇着瓶颈,无论是大师兄还是二师兄都寻不到好的法子,最后老师决定让她绣花,这一绣便是两年,也不知道那段瓶颈究竟过了没有。”

    宁缺心中的震撼一直在持续,只是表面上他极好地保持住了平静,这是他第一次进入书院二层楼,对于很多事情根本没有任何概念,比如绣花与阵法有什么关系?但正因为完全没有任何概念,他知道自己就算问也便白问,于是沉默。

    陈皮皮带着他走过那棵极高大的古树,走到西面那片密林前,听着林子里悠扬的琴萧之声,说道:“吹箫的是九师兄北宫未央,弄琴的是十师兄西门不惑,他们两个人来自极南海岛之上,精通音律,至于修行的是什么法门,只怕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

    宁缺诧异问道:“这又是说法?哪有修行者连自己修行法门都不知道的?”

    陈皮皮摇头解释说道:“老师从来不给他们布置功课,只是让他们由着性子鼓捣这些没用玩意儿,我进书院多少年,便听他们吹弹了多少年,哪见过他们做别的。”

    春林里琴萧之声骤歇,簌簌摩擦声起,二名男子从林子里走了出来,两名男子面容英俊神情平静,身上穿着的学院春服为白色,明显经过改造,袍袖及下摆非常宽大,被春风一拂飘然若仙,哪里像是学生,更像是仙风道骨的隐士。

    拿着洞箫的九师兄看着陈皮皮没好气说道:“什么叫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陈皮皮笑着说道:“那你说说,你们在书院这么多年究竟修了些什么玩意儿?”

    九师兄拿起箫管老实不客气狠狠敲了陈皮皮脑袋一下。

    陈皮皮捂着脑袋,恼火嚷道:“九师兄,怎么说不过人就打人?你讲究的风仪到哪里去了?”

    抱着古琴一直沉默在旁的男子,忽然开口说道:“打的好。”

    陈皮皮看着那男子说道:“十师兄,你可向来不是这样的人啊。”

    十师兄西门不惑微微一笑,拢在身前的双手轻抱着古琴,指尖微颤,拔了一个碎音,看着宁缺说道:“小师弟,我与北宫师兄修的乃是音律大道,像皮皮这样只知道用天地元气打架的俗人根本无法体会音律之美,希望你不是这样的俗人。”

    九师兄北宫未央将洞箫插入腰间,看着宁缺极感兴趣说道:“小师弟,当日观你登山颇有洒然之意,颜瑟大师又说你有神符师潜质,而且听闻你是长安城里最近出名的书家,既然如此,想必你对艺术颇有造诣,日后你我要好生切磋切磋才是。”

    宁缺赶紧恭谨行礼,心里却苦涩想着,自己哪里懂音律这些东西,至于俗或不俗……能感知天地元气那当然应该用来提升自身境界,然后学习打架的本事,这二位师兄竟是把全部的修为与生命都投入到了音律之中,雅固雅矣,只是太过暴殄天物了。

    “禀告二位师兄,我对音律之道完全一窍不通。”他赶紧应道。

    九师兄北宫未央极不以为然,挥袖说道:“音律书画均乃天地间优美事物,艺术二字讲究的便是触类旁通,你以往没有机会,如今遇着我与你十师兄,哪里还会一窍不通?”

    宁缺见对方热情,哪里好意思拒绝,于是便应承下来,日后在书院学习的空闲时刻,一定前来向二位师兄恭敬请教音律之道,即便不能有所增益,当一听众也是好的。

    二位师兄听着这话面露喜悦之色,同声赞道:“果然不是皮皮这样的俗人。”

    ……

    ……

    向大树下的崖坪房屋走去途中,陈皮皮看了宁缺一眼,认真问道:“你真的喜欢听箫琴之音?

    宁缺看他一眼,说道:“完全不感兴趣……你不用这样看着我,这是我第一天进书院二层楼,二位师兄如此热情,我怎么能当面拒绝?”

    陈皮皮痛心疾首说道:“你这个蠢货,这种事情当然应该坚决地拒绝。”

    宁缺不解何意,问道:“日后若师兄们要吹箫给我听,我躲开便是了,又有什么问题?”

    “这些年来,没有一位师兄师姐愿意安安静静听他们的演奏,他们只能天天面对面吹箫弄琴,一个人道洋洋哉,一个人道巍巍乎,互为知音互拍马屁,早已无聊到了极点,差的便是一个听众,你既然答应了他们,那今后在后山便等着天天被拉去当听众吧。”

    宁缺疑惑问道:“难道二位师兄音律之道水准极差?”

    “二位师兄若在世间绝对是第一流的音律大家。”

    陈皮皮正色说道,旋即眉梢苦楚地垂了下来,继续说道:“可再了不起的音律大家,若翻来覆去连续弹奏一首曲子上千遍让你听,你就会知道其中的痛苦了。”

    如果让自己连着吃一千碗酸辣面片汤会不会腻?如果让桑桑连着吃一千碟醋泡青菜头会不会腻?如果自己带着桑桑去松鹤楼连吃一千天席面会不会腻?当然会腻,那么连续听一千遍同样的曲子肯定也会腻,而且会非常痛苦。

    宁缺声音发颤问道:“世间爱音律之人数不尽数,想来二位师兄总不至于非要让我一个人听。”

    “世间爱音律之人甚众,但在两位师兄看来,有资格听他们演奏乐曲的人却极少,能进入书院后山成为他们同窗的人,都经过了夫子的考验,当然有资格,别的人却免了。”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毅然决然说道:“我躲。”

    “我曾经躲过。”陈皮皮同情地看着他,叹息说道:“书院后山不小,但要找个人还是能找的。”

    宁缺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发现石径旁的花树一阵摇晃,一个看不清楚头脸的人忽然冲了出来,吓了他一跳,定睛望去,才发现是那日在山顶上见过的一位年轻师兄,只是今日这位师兄发间衫上全部落着各式各样的花瓣,看着十分滑稽又有些惊悚。

    陈皮皮把他拉到身旁,极严肃认真地介绍道:“这是十一师兄王持。”

    宁缺赶紧整理衣衫,长揖行礼道:“宁缺见过十一师兄。”

    十一师兄瞪着眼睛看着他,没有回礼,而是拾起肩头一片花瓣,怔怔问道:“我来问你,若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可夫子进入后山之前,这花在山中自行开落千万年,与你我之心又有什么关系?若无人入后山,若无人观此花,此花便不存在?”

    宁缺哑然无语,沉默很长时间后转头无辜地看了陈皮皮一眼。

    陈皮皮的目光比他还要无辜,意思是说你若答不清楚,便不好离开。

    十一师兄王持目光温柔看着他,等待了很久没有等到答案,脸上却也没有什么不悦神色,自行温和解释道:“依我看来,在你我见到这花之前,花与你我之心各自寂静,你我来看这花时,花在心头显现绽放,此花存在于否,便在于显现之刻。”

    宁缺微微张唇,依旧哑然无语,神情非常无辜。

    陈皮皮被这厮无辜的神情弄得有些内疚,咳了两声后说道:“十一师兄,小师弟第一天进后山,我还要带他去拜见其余的师兄,花心之辩可否容日后再论?”

    王持温和望着宁缺,说道:“小师弟,日后若有余暇,可否来助愚兄思辩求得?”

    宁缺听着话里意思,松了口气,赶紧连连应下,然后跟着陈皮皮像逃一般离了花树,向崖坪古树下的那些房屋跑去,浑没注意到陈皮皮脸上又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

    ……

    (状态还没回来,一边写一边想吐,看来是缺少压力啊……这样好了,自我加压,明天保底六千字。)

第一百六十七章 此间的师兄师姐们(下)

    屋内有火炉,屋外有水车,屋内外都弥漫着白色的蒸气。水落红铁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锤落红铁发出砰砰啪啪的声音,宁缺和陈皮皮二人老老实实站在门槛外,看着那名浑身的壮汉,像对待心爱情人般细腻却又粗暴地把玩着炉火与铁块。

    过了很长时间,屋内的嘈杂的声音终于停止,壮汉解下身上的皮围裙,拿起毛巾随意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走到门口,憨厚一笑说道:“我是你六师兄。”

    陈皮皮对宁缺笑着说道:“六师兄打造的盔甲兵器举世无双,许世将军现在身上穿的盔甲,便是由六师兄亲手打造。日后你如果有这方面的需求,可以直接来向师兄讨。师兄为人最是亲切和善,你别看他不怎么爱说话,但答应你的事情一定能做到。”

    先前那段时间,宁缺一直盯着六师兄挥锤打铁,隐约间从对方极富节奏感和力量感的动作感受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这时听着陈皮皮的介绍,想着藏在临四十七巷里的那三把刀还是那些羽箭,眼睛顿时一亮,赞叹道:“六师兄是符道大家?”

    “如果要分门,我应该算作修武,不过这辈子也没有时间去学怎么打架,光顾着学打铁了。”

    六师兄憨厚回答道:“小师弟,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打造出来的盔甲兵器上确实有符纹,不过那我和没有关系,是四师兄的手笔”

    “四师兄?”宁缺讶异问道。

    六师兄望向房屋阴暗角落,笑着说道:‘就是他。”

    宁缺这才注意到,在阴暗角落里有一张很小的沙盘,沙盘旁坐着位穿着青色学院春服的男子。房屋里温度极高,然而那男子身上竟是没有一滴汗水,连热的感觉都没有一丝,只是专注平静看着面前的小小沙盘。他的人就像是房屋里的一部分,极容易逃脱目光的捕捉如果闭上眼睛,更是根本感觉不到他就在那里坐着。

    “四师兄最近在修行浑光符。”

    陈皮皮向他解释道:“他想要把符纹和构成兵器的钢铁契合的更紧,直至最后融为一体。”

    坐在阴暗角落里的四师兄抬起头来,理都没有理宁缺陈皮皮二人,直接对壮汉说道:“三星纹用来加大正面抗冲击力自然没有问题,但是侧面的撕扯力怎么办?如果武者布天地元气于体肤之表,再想激发盔甲上的符纹,难度有些大。”

    六师兄向那边走了过去,宁缺陈皮皮二人跟在他的身后。

    沙盘上画着看上去极简单的三条线这些线条并不是完全平直,线条相交处被勾出了极光滑的几个半圆弧形,看上去就是一根线牵着几滴触在一处将要融合却还没有完全融合的水珠。

    听着两位师兄的议论声,宁缺知道他们是想要对盔甲上的符纹加以改造从而提升防御能力,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符道在现实中的运用,不由大感好奇。

    “我不懂符道也不知道这些纹饰有什么用,但我总觉得这些半圆太光滑,或者说……太完美。”六师兄挠了挠头,老实说道:“我就觉得太完美的东西肯定不禁打。”

    四师兄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你这辈子一直在打铁,对于力量这种东西比我熟悉的多,虽然不知其所以然但我相信你的直觉,这几个半圆确实太完美了。”

    宁缺微感紧张,盯着由细白沙铺成的沙盘,想要看看这位四师兄准备进行怎样的改动。

    没有人拿木笔画图,只见沙盘上的细白沙粒极神奇地滚动起来,上面的线条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着在沙盘间变化着形状,片刻之间便不知道进行了多少种组合。

    宁缺盯着沙盘上的线条,目光随着那些线条变化而闪动,思维逐渐跟不上那些繁复至极的组合变化,只觉得脑海里微感刺激痛,胸腹间一阵烦恶。

    走出屋外来到水车旁捧了把冰凉的清水洗了洗脸宁缺的精神才算好了些。他心有余悸望着陈皮皮说道:“真没想到,只是些片段符纹便这般难懂。”

    “正是因为是片段才容易引发精神波动更何况你不自量力想要看清楚那么多变化。”

    陈皮皮用竹管盛了管水喝尽腹中,擦了擦嘴,嘲笑说道:“更何况六师兄那屋子火炉常年不熄,用来炼制各类精钢材质,他不会打架,但武道修为极精深,所以一直呆在里面才会没事,像你这样的家伙,又怎么可能不被热浪董昏过去?”

    宁缺被他嘲笑,年也不以为忤,想着今日在书院后山看见的这些师兄师姐,这些看似有些疯癫却明显极为神奇的画面,心情非常兴奋。

    “五师兄八师兄下棋去了,他们两个人入山之前,一人是南晋国手……位是月轮国宫廷棋师,约战十余次都分不出输负,后来入山之后成了师兄弟,却也没忘了当年的那番恩怨情仇,只要没事儿便抱着棋行往山上那处松下一坐便是数日。”

    陈皮皮想着那两位师兄,没好气说道:“下棋下到连吃饭都经常忘记的人,怎么会记得今天是你入门的日子?这些年来如果不是我每次都满山遍野辛苦寻着他们送去饭吃,我真怀疑他们会不会吐血棋秤,然后冻饿而死,成了松下的两只雅鬼。”

    宁缺听着这番叙述,不由哑然无语,心想这书院后山果然全是奇人怪人,也不知道夫子收这些人做学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三师姐你熟。”

    陈皮皮继续说道:“她这时候应该还在旧书楼里抄小揩,你若要见她随便能见。你不要问我她为什么天天在东窗畔抄小揩,我只知道这是老师交给她的课业。”回忆那夜在崖顶看到的人数,宁缺默默算了算,对陈皮皮说道:“大师兄跟随夫子去国游历,那应该还有两位师兄没有见到。”

    “你还没有见到二师兄,至于剩下那位可不是师兄,那位老先生辈份有些奇怪,而且天天只知道抱着书本看和谁都不怎么说话,师兄师姐们都不怎么爱搭理他。”

    陈皮皮领着他向崖坪方后那条瀑布行去,警告道:“我这便去带你去见二师兄,你可得注意些礼仪举止。前面见着的师兄师姐虽说举止都有些奇怪,但人都是些极善良的人,二师兄严肃方正,持身正要求他人更正,你若有什么行差踏错之处,当心挨板子。”

    宁缺听得心头一凛紧张问道:“那我该用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二师兄?”

    陈皮皮回头看了他一眼,嘲弄说道:“你这家伙向来极会摆姿态,就像刚才面对师兄师姐们的姿态一样便好,真没想到宁缺你浓眉大眼的居然这么会卖乖。”

    宁缺反嘲说道:“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便是白痴。”

    陈皮皮看着他叹息一声,说道:“除了严肃方正二师兄最大的特点便是骄傲,而且最看不得别人在他面前表现的比他还要骄傲,所以……请你节哀。”

    “以你平时臭屁骄傲的姿态,想来这些年里没有少被二师兄教刮。”宁缺看着他胖乎乎的脸,嘲笑说道:“至于我不用你担心,在二师兄面前我一定会是世界是最谦虚的那个人。”

    “晚了。”陈皮皮似笑非笑望着他,说道:“去年你给我出的那道数科题,最后害得二师兄闭了半个月的关,难道你以为骄傲如他,会忘记这件事情?”

    事实证明,陈皮皮的恐吓都是纸老虎——心走到离那道银流瀑布不远处的小院终于看到传说中的二师兄后,宁缺发现二师兄其人绝对不是那等白眼望天目无余子之辈,甚至感觉对方说话的口吻非常温和亲切,哪里有丝毫骄傲自负的味道?

    站在石阶之上,二师兄平静看着他们二人,淡然问道:“宁缺小师弟伽……抱歉现在不应该叫小师弟……十二他带你在后山逛了一遍,你有何感受?”

    “诸位师兄师姐潜心修行实乃我知……”宁缺恭谨应道。

    然而还没有等他把话说完,二师兄便极为强势抬手阻止,冷声说道:“那帮家伙天天就知道逗鸟喂鱼弹琴落棋,哪里是在潜心修行?老四明明在符道之上极有潜质,却不知道脑袋里少了哪根筋,居然被老六骗去当铁匠铺的伙计!老师仁爱不愿理会,若非如此,我早就要把他们好生整治几番,似这等人你若还要说是你的揩模,委实有些不智。”

    宁然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段话。

    二师兄忽然声音一沉问道:“你在看什么?

    在刚刚看到那道瀑布时,宁缺便为这场谈话定下了基调,做了很多的心理准备,决意在二师兄面前一定扮娇羞鸠鸦,谈话时绝对不能抬起头来无礼直视对方的双眼,但二师兄头顶那根高高耸起像极了洗衣棒槌的古冠,实在是……太吸引目光了。

    对于二师兄头顶的古冠,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便很难再把目光移开。宁缺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对一根棒槌说话,这种古怪的感觉,即便是他也很难让脸上的神情一直保持平静。

    与这顶棒槌般的高高古冠相比,二师兄的面貌要显得正常很多,但同样也很有自己的特色。

    二师兄眉直鼻挺唇薄,谈不上英俊,却是挑不出半点毛病,黑发被梳的整整齐齐……丝不芶垂在身后,不向左倾一分,也不向右倾一分。至于他的两条眉毛一模一样对称,甚至给人一种感觉,两边眉毛的根数都完全一样,平静有神的眸子也是如此,挑不出来任何毛病,整个人给人一种无赞美却也无挑毛病的无奈感觉。

    这种无奈感觉大概所有看到二师兄的人都会有,宁缺正是因为这种感觉,心神有些轻微飘移,便忽然听到了这句问话,不由悚然而惊,面露微笑说道:“师兄,师弟在看你的冠帽。”

    二师兄静静看着他,说道:“为何要看?”

    宁缺脸上的神情极为自然,回答的极为理所当然:“因为很好看。”

    二师兄微微一怔。一直还在完美扮演鸩鸩的陈皮皮则是表情一僵在心中默默骂了无数声脏话,心想认识这厮一年,原来还没有完全看清楚此人竟是无耻卑劣到了这等境界。

    拍马屁拍的再自然,有时候也会让领受马屁的人感到有些羞,羞则易恼。更何况今天面对的对象是书院二师兄,值此重要时刻,宁缺绝对不会让对方有任何反应回味从而醒悟的机会。他从脑海里随意择了件事情,疑惑问道:“二师兄,我去年随公主李渔自草原回京途中曾经在岷山北山道口遇着一位洞玄境界的大剑师,有人说他是书院二层楼的弃鬼……

    “想入书院后山哪有这般容易,既然进来了,又怎么会轻易出去?”

    二师兄说道:“富在深山有远亲世间每多愚痴之辈,总想着与书院挂上一些关系重身份,每年不知道要涌出多少二层楼弃徒难道每出现一次,我书院便要昭告世间并无此人?”

    “就担心这些自高身份之人会坏了书院名声。”宁缺这句话说的倒是真实想。

    二师兄嘲讽说道:“知道的人自然知道,至于那些没资格知道的人,无论他们有什么想,又有什么资格能影响到我书院名声,似这等事情以后你莫要理会便是。”

    听着这句话宁缺在心中感慨想道,终于感受对于二师兄的骄傲,果然是很凛厉的骄傲啊

    心有所思,眸有所现,二师兄注意到他目光里的意味,以为这位新入门的小师弟,被今日所见所闻震撼的有些神智惘然,淡然宽慰说道:“书院后山,或者说二层楼,其实并没有世间传扬的那般玄虚。这里就是院长教学生的地方,就这么简单。”

    “是不是觉得很无奈?”

    “是”

    “是不是觉得二师兄这个人实在是很没有意思,做什么事情都一板一眼?”

    “是。”

    “是不是觉得他那顶冠帽很像一根棒槌?”

    “看的久了有时候会忽然觉得那顶冠帽又像纸折起来的玩具。”

    “不管像什么,是不是很有把它打断或是压扁的冲动?”

    “”

    离开小院,直至再也听不到瀑布从山崖坠落水潭的鸣声,确认二师兄应该不会偷听自己对话后,书院后山最小的两个家伙才开始说话。

    陈皮皮揉了揉因为先前保持严肃表情而有些发麻的脸颊,看着宁缺问道:“说啊。”

    宁缺沉默片刻后老实回答道:“确实有点这种感觉。”

    陈皮皮神情凝重看着他说道:“不止你有,我们所有人都有,六师兄甚至已经尝试过好几次。”

    宁缺微微张嘴,看着胖少年的脸,迟疑说道:。”……我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了。”

    陈皮皮摇头说道:“我不会愚蠢到诱骗你去砸二师兄的冠帽,事实上今天看了你的表现,我坚信以后极有可能是你想些阴损招术骗我去做这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宁缺笑了笑,忽然开口说道:“我觉得二师兄骄傲些挺好,至少这样才像一个人。”

    “我不会把你这句话当成要挟你的证据。”

    陈皮皮的表情和说的话明显是两个意思。他同情地拍了拍宁缺的肩膀,说道:“事实上关于这一点我们都很有同感,尤其是前年二师兄养了一只鹅以后。”

    宁缺诧异问道:“鹅?”

    陈皮皮笑着说道:“我们一直认为,二师兄之所以会养那只鹅,是因为那只鹅非常骄傲,他觉得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同类,既然如此,当然要好好养着。”

    宁缺怔了怔后,连连摇头笑道:“太刻薄,太恶毒了些。”

    陈皮皮笑道:“你别不信,待会儿看到那只鹅你就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这样说。”

    说话间来到一处缓坡处,青青草甸里怒放着野花。二人在花间选了块干净地方坐了下来,斜坡下方是一道平缓流淌的溪水,看来势应该是于崖壁上那道瀑布,看去处大概流出崖坪后,又会形成一道新的瀑布,却不知会落向何处。

    春风与暖阳混在一起,轻轻吹拂着两今年轻人的脸,他们躺在草甸上野花间,双手枕在脑后,睁眼看着美丽的风景,显得极为惬意。

    宁缺看着坡下那道溪水,说道:“在书院里……我是说在下面书院里,我偶尔会抬头看山,但从来没有看到过瀑布,我也从来没有想过,雾里的大山深处竟然如此美丽。”

    陈皮皮眯着眼睛,看着高空的那些黑点,微笑说道:“这座山很大的,我都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听四师兄说,大山正对着长安城的那面是一片绝壁,你关心的瀑布可能就是从那里落下去的吧,我曾经去偷偷瞧过一眼,那片绝壁下方全部是云雾,根本不知道下面是什么。”

    “以后有机会你带我去看看。”

    “好。”

    宁缺视力极好,看着溪水下方那些游动争食的鱼儿,想着今日在后山里看到的那些师兄师姐,好奇问道:“师兄师姐们……现在都是什么境界?”

    “二师兄早已知天命,只是不知道他现在是在知命上境还是中境,究竟有没有看到那扇门。然后从三师姐一直到十一师兄,都是洞玄境界,上中下境不等。”

    这个回答着实有些出乎宁缺意料,他吃惊看着陈皮皮,说道:“你都是知命境界,怎么师兄师姐们还在洞玄?”

    陈皮皮看了他一眼,嘲讽说道:“学道有先后,入道何问期?我虽然入门最晚,但先入知命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所谓分境不过是些打架手段,后山里没谁真正在意此事,若真打起架来,从三师姐开始,一直到十一师兄,加起来都打不过我。”

    “你别忘了,我可是绝世的修行天才啊。”

    “师兄师姐们是怎么进书院的?”

    “当然是夫子招进来的。”

    陈皮皮浑没注意到,自己这些年受了二师兄太多影响,竟是习惯性地开始说废话。

    宁缺无奈说道:“我是问正经的。”

    “难道我的回答很不正经?”

    陈皮皮讷闷看着他,说道:“有谁比四师兄的线画的更直?有谁比七师姐的花绣的更好,陈布的更精妙?有谁比九师兄十师兄会弹琴吹箫?有谁比六师兄更会打铁?至于那两个酷好下棋的疯子,天底下你就找不出第三个能在棋秤之上战胜他们的人来。”

    “我们的师兄师姐们,都是世间某一方面最顶尖的人物。还是那句话,打起架来或许他们打不过别人,但如果比起别的方面,你找吃屎都赶不上。

    宁缺认真说道:“那不见得,论起书之道,我还是有些信心的。”

    陈皮皮哈哈笑了起来。

    宁缺也笑了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不解问道:“既然师兄师姐们入山之前,已经是世间某一方面最顶尖的人物,那老师召他们入书院又是什么意思?已然是举世无敌,再修行下去还是举世无敌,在他们的领域谁又能让他们更进四岁”

    陈皮皮看着他神情认真说道:“我前面说没有人能在师兄师姐们的领域内战胜他们,这句话其实有一个前提,必须排除掉一个人的存在。”

    “谁?”

    “大师兄。”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逐渐消化掉心头的震惊,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大师兄什么都懂,而且在任何领域都是最强的那个人?”

    陈皮皮悠悠叹息道:“我只知道,书院后山一直是由大师兄负责授课解惑。”

    宁缺怔然无语,良久后喃喃说道:“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等全才?”

    陈皮皮抬头望着碧天上的飞鸟,微笑说道:“是不是感觉很受打击?你很骄傲,我很骄傲,二师兄更骄傲,但即便是二师兄在大师兄面前也没有任何骄傲的资格,最有趣的事情在于,如果你看到大师兄就会发现他这个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骄傲。”

    宁缺有些失神望向天空,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原来世间除了……还真有生而知之的人物。”

    陈皮皮没有注意到他话语间的停顿,说道:“世间从来没有生而知之的人。”

    宁缺嘲讽说道:“如果不是生而知之,谁能教出大师兄这等人物?”

    陈皮皮反嘲说道:“白痴,大师兄是老师的学生,当然是被老师教出来的。”

    宁缺哑然无语,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大师兄的老师岂不也是自己的老师,此时他才想明白自己已经成为传说中夫子的学生,不禁心神一阵摇晃,激动不安。

    他忽然转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大胖圆脸,问道:“我有一个问题。”

    陈皮皮疑惑应道:“什么问题?”

    宁缺认真说道:“我进书院二层楼,是为了修行学习,而不是为了来欣赏风光的,你今天带我逛了一大圈,但好像没有人告诉我我应该学些什么,怎么学。”

    “首先,你现在是不惑境界,能操控的天地元气少的可怜所以有很多东西你根本没办学。其次后山的学习基本上都是自修,按照老师给我们定的方向,我们自行感悟学习若有不通处便去请教大师兄。

    现加今老师和大师兄都没回来,你当然只能先自学。”

    “大师兄伽……现在是什么境界?”

    “除了夫子,谁也不知道,我甚至怀疑大师兄他自己都不知道。”

    “又来了,你又来了。”

    “我说的是真话……因为我们总觉得大师兄好像从来没有关心过境界这种东西。”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大师兄真的是无所不会在所有领域里都是绝顶风流人物,那为什么五师兄和八师兄不会缠着他下棋?根据我的认知,像下棋踢球这种最容易引发暴戾气息的游戏,可没有人在乎对方是不是师兄。”

    陈皮皮忽然笑了起来,想起某些事情,忍不住摇了摇头感叹说道:“那是因为大师兄这个人有两个最妙的特质,正是因为这两个特质,所以没有人会缠着他下棋或是做别的事情。”

    “什么特质?”宁缺好奇问道。

    “大师兄做事情很认真,非常认真。所以他的动作很慢,非常慢。”

    “有多慢?”

    “你想像不出的慢。”

    “就算要先等夫子回国,那我在后山里总得应该做些什么。”

    “以后你会有很多事情要做?”

    宁缺忽然觉得有些什么事情不对犹豫问道:“比如?”

    陈皮皮同情看着他说道:“比如很多。”

    到了此时此刻,宁缺终于回想起来今日在书院里拜见师兄师姐们时,陈皮皮偶尔会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怜悯神情,隐约猜到了些什么,沉声问道:

    “现如今我成了小师弟,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生命从此迎来了崭新喜悦的新阶段?

    陈皮皮微笑看着他说道:“不错,以后我再也不用被逼着天天听那些雅曲,不用天天被四师兄逼着在沙盘上画线,不用天天被六师兄逼着去踩水车,不用天天被七师姐逼着去雾里面插旗画线,不用天天被十一师兄逼着讨论那些云里雾里的东西,不用天天被二师兄逼着算那些像山海一样的数字,而被打掌心却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那个人。”

    宁缺若有所思说道:“因为我现在是最小的那个。”

    陈皮皮拍了拍他的胸口,感激说道:“书院,胜在有小师弟。”

    宁缺笑了笑,把他的手打开,枕手望天,心想看来必须珍惜今天这闲适时光,懒得再理他。

    “我知道你是一个有大想,大野心的人。”

    陈皮皮忽然望天说道:“你光前关心师兄师姐们的境界,是因为你想超越他们,其实就我个人而言,并不是很赞同这种生活方,因为太累。”

    宁缺没有回头看他,盯着碧天之上越飞越低的那些鸟儿,看着它们黑色双翼平的白色柔软腹部,喃喃应道:“活着本来就是很累的事情。”

    “我不知道你小时候究竟经历过什么事情,但我想有时候还是需要把心胸放宽一些。”

    “你是说我是个小心眼的人?我那些蟹黄粥都喂猪吃了?”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不用防范师兄师姐们,他们都是好人。”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四岁的时候遇见过一个好人,然后我发现那个好人想吃我。当然我并不认为师兄师姐们会是这样的人,只是我刚和他们认识,难免会有些防御心理,你不用太过担心我会精神变态,若要变态小时候早就已经变好了。”

    陈皮皮转头看着他的侧脸说道:“‘至少在这里,你真的不用大过警惕防御,你可以放松愉快的生活,书院后山是个好地方,你应该珍惜。”

    “明白,我会珍惜的。”

    宁缺认真说道:“你在后山呆了这么多年,会不会无聊?”

    “有时候当然还是会,不然我怎么会和你认识?”

    宁缺收回目光,看着他好奇问道:。你什么时候回西陵?”

    陈皮皮不知道日为这个问题朕想到什么不堪回忆的画面表情有些难看。

    宁缺盯着他的眼睛,诱惑问道:“是不是和女人有关?”

    陈皮皮艰难地咽了。唾沫,声音微哑说道:“这件事情和你无关。”

    宁缺哈哈笑了起来,撞了撞他肩头问道:“说起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成熟男人之间讨论女人往往讨论的是金钱和床上的事情,青年男子讨论女人才会讨论喜欢这么单纯的内容,但无论是哪种女人总是最能引发聊兴的谈论对象。

    听到这个问题,陈皮皮顿时来了兴趣,说道:“记得我第一封信里写的那些话吗?”

    宁缺点了点头。”

    把那些都忘了,那些只是我在骂人。”

    陈皮皮笑着说道:“我喜欢的女生一定要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身材小巧,眉眼气息干净当然要生的好看,如果能有红扑扑的小脸蛋儿,那就最好了。”

    宁缺讶异问道:“就这些?”

    陈皮皮思忖片刻后,神情凝重补充道:“独立自主强大一些,哪怕凶悍都无所谓,哪有女人能打得过我这种修道天才但枷……必须是个好人。”

    宁缺总觉得这白话里似乎隐藏着一些经年之痛,但想着陈皮皮逃离西陵来到书院时,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怎么也不可能惹上情债,不禁有些疑惑。

    正在这时,陈皮皮忽然眼睛一亮指着坡下小溪说道:“快看那就是二师兄养的鹅。”

    一只肥硕的大白鹅摇着大走到小溪旁。它嘴里含着一个小竹筐,筐中不知道放的是些什么东西只见它把厚实的硬喙伸入竹筐中,再伸入平静流淌的溪水里。

    溪水里一片扰动之声,无数条鱼儿欢快地游了过来,聚集到大白鹅身前,不时啄食,偏生却显得极有秩序,进完食的鱼儿迅速退开,把位置让给身后的鱼。

    大白鹅从水中抬头,骄傲地仰着白颈对着天空嘎嘎叫了两声,再次把竹筐里的东西叼进溪水之中,然后不停重复这个动作,显得极有耐……s。

    宁缺被溪畔的画面直接震到无言语……这只大白鹅居然在喂鱼!

    “二师兄养的鹅,每天都会来喂鱼,仿佛它骄傲认为这是自己生命里的最重要的任务。这就像二师兄每天都会刮我们,骄傲认为这就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任务。”

    陈皮皮站在他身旁笑着说道。

    宁缺震惊无语,心想书院后山真是世界上最牛逼的地方。

    越过岷山一路向北,在比荒原更荒凉的极北野原上,有一道天然形成的隘口,在隘口南面的野原上,由数千名妇孺老弱组成的队伍,正在艰难地行走。今年黑夜的时间比往年要长很多,气温变得更加寒冷,以善耐严寒著称的北大荒部族也已经无忍受越来越恶劣的环境,被迫离开生活了千余年的家乡,踩着雪牟泥土混成的融浆向南迁移。

    由数十万人组成的北大荒部族远离中原的时间太长太长,长到很多人都忘记了世界上还有南方这片区域,长到他们早已经被那个繁荣富庶的世界所忘记。

    黑夜延长温度降低,忍受不住的除了这些可怜的部落民众,最先承受不住的原本生活在更寒冷地带的那些动物和野兽。

    听着隘口北向远处隐隐传来的一声厉过一声的凄厉鸣叫,迁移部族里的德高望重的老人脸上露出凝重的神情,皱纹里充满了悲伤和无奈,至于那些穿着毛皮的妇人,眼睛里更是写满了绝望,以打猎为生的他们从鸣叫声中,清晰地判断出这一批自极寒区域南侵的兽群是怎样的规模,如果让这些凶残的野兽追上部落,那么部落便将迎来灭顶之灾。

    隘口处一片狼籍,雪地里满是污迹。

    一个用烂毛皮紧紧裹住全身的少女站在雪地里,脚上穿着一双黑糊糊的靴子,皮帽下乌黑秀丽的长发被编成了一根大辫子,在身后悬至膝盖处轻轻摆荡,领间那条兽尾没有遮住的眉眼清新可爱,小脸蛋被寒风吹的通红,看上去绝对不会超过十五岁。

    听着一声凄厉过一声的野兽鸣叫,双手紧紧握着刀柄,她盯着雪原远处的那道黑线,身体因为紧张而有些轻微的颤抖,依然清稚的眼眸却变得越来越明亮。

    蹄声逐渐清晰,雪狼幽幽的眼光像星星一般出现在荒原上,气氛压抑而恐怖。少女紧张看着那处,起然稚声大喊道:“唐小棠,你要成为天下最强的女人!当然不会这么早死!”

    话音落处,她把刀从雪地里拔了出来。

    刀是红色的,很弯很大,比她小巧的身子更长更宽,被她举在肩上,就像是一轮血色的弯月。

    她举着红月巨刀,像疯子一样呼喊着,向漫山遍野的雪原巨狼群冲了过去。

    (悄糙冉友连前辜一起作住己经足够很属,九千五百字,最后画面,我欣慰了。鹅喂鱼那个是真事儿,忘了是同济还是复旦里的一只鹅,这事儿我也觉得特属。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六十八章 红月与雪狼

    一路南下,与各处的野兽厮杀,与饥饿与寒冷对抗,雪原巨狼群身上皮毛被血水和污水粘连成一处,染遍污垢,早已看不出最初的雪白色。因为长时间的饥饿,它们的身躯极为瘦削,前腿上方的骨架高高突起,呼着热雾的血盆大口不时淌下散发腥臭的口水。

    然而无论怎样狼狈虚弱,雪原巨狼群依然是这个极寒世界的王者,数百头如山小一般大小的巨大狼身极具纪律感并排站列在荒原上,就是无法逾越的连绵山川。

    雪原巨狼群沉默涌到隘口前方,冷漠注视着那个向自己冲来的小女孩儿,就像注视着一块活动中的鲜肉,后方有几头年轻的公狼有些骚动不安,然而却不敢有任何妄动,只是喘息变得越来越剧烈,狼眼里的光芒显得越来越狰狞贪婪。

    狼群里响起一声低沉的吼叫,一头强壮的雪原巨狼单独冲出狼群,低着头张着嘴,喘息着像一座山般向隘口处的女孩儿冲了过去。

    一头雪原巨狼纵使四足着地,也比两个女孩儿加起来还要高,巨大狼身和小巧身躯的对比更是容易产生一种令人绝望的感觉,而那如雷的奔跑声,更是加剧了这种绝望感。

    雪原巨狼的跃距异常恐怕,看似笨拙的前冲,实际上速度非常迅捷,只不过是眨眼时间,这头雪原巨狼便冲出了数十丈地,冲到了女孩儿的身前。只见那头雪原巨狼强劲的后腿猛地一蹬地面,上背骤然下沉全身发力,双爪闪电般拍向女孩儿小小的身躯!

    巨大的阴影出现在荒原上,两只毛绒绒带着腥臭味的狼爪撕裂寒冷的空气,几乎与阴影同时遮住了唐小棠那张清新可爱的稚嫩脸庞,然而她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恐惧的神色,双腿微微一屈,身躯极其怪异地弹地而起,倏然避开这一扑,弹至十米高的高空中!

    弹至空中的唐小棠,居高临下俯视着高大的雪原巨狼,双手紧握着巨大的弯刀用力斩下,一轮红月撕破寒空,精确无比地砍在狼头的正中间,发出擦的一声脆响!

    这头强壮雪原巨狼的眼珠看上去似乎比人类头颅还要大,随着狼头上忽然多出了一道极细的血口,这两颗恐怖眼珠里的嗜血冷漠神情骤然变成了惘然绝望。

    啪的一声轻响,唐小棠脚下那双黑糊糊的皮靴重重踩在荒原地面上,踩裂了刚刚冻凝的几片薄冰,她拖着沉重的夸张大弯刀,快速走出脚下的阴影。

    巨大的雪狼身躯像一座山般轰然倒塌,自然没能砸中唐小棠,她盯着狼群里某个方位,清新可爱的小脸上闪过一丝决然,拖着巨大的弯刀,在狼尸溅起的尘埃里骤然加速,向着前方若连绵群山一般的巨狼群再次发起了冲刺。

    雪原巨狼群后方响起一声霸道至极的低吼,吼声里隐隐可以感觉到尊严被挑衅后的暴躁与愤怒,随着这声低吼,整个狼群都吼叫了起来,被冰冻住的荒原地面一阵轻微颤抖,数百头草原雪狼迅速散开,开始对那个女孩儿的围杀。

    巨大沉重的红色弯刀在黑色的荒原地面上拖行,发出难听的刺耳摩擦声,不时还能看到几蓬微弱的火花,唐小棠似乎并不在乎自己手中这把形状夸张的巨型弯刀,会被坚硬的地面磨损,只是咬着牙低着头继续前冲,只有当巨狼冲到自己身前时,才会艰难地举起巨刀斩下。

    沉重的巨大弯刀艰难抬起,缓慢斩向,就像是一轮红色的弯月在夜穹里随意移动,然而那些挟尘而至如风雷一般的雪原巨狼,却无法避过这样缓慢的一刀,在这轮红色弯月之下怒嚎倒地,巨大的狼腿伴着喷涌而出的鲜血四处乱飞。

    瞬息之间,便有三头雪原巨狼倒在了女孩儿的红色弯刀之下。

    两头雪原巨狼狂嚎着跃空扑下,带着腥臭味的烈风,打的唐小棠颈部围着的兽尾猎猎作响。她双腿一弯,再次弹向空中。然而雪原巨狼群极具猎杀智慧,围杀之际早已猜到了她的一步动作,侧面一道劲风扑来,一头雪原巨狼偷袭得手,直接把她斜斜撞飞!

    而就在唐小棠被撞飞的轨迹前端,已经有三头雪原巨狼咆哮着跃起,锋利的狼爪已经从溃烂的皮毛间探了出来,嗤嗤如刀准备撕裂她的娇小身躯。

    荒原上响起一道清稚愤怒的声音,唐小棠在空中强行扭转身躯,手中巨大的红色弯刀闪电般横直一切,刀锋之前劲气喷溅,极勉强地封住了狼群阴险的伏袭,避开了那六道恐怖的爪痕,险之又险地撞到了一头雪原巨狼的头颅上。

    唐小棠伸手抓住这头巨狼的毛,手腕一拧,刀锋画出一道怪异的弧线,直接刺进了巨狼的眼窝,伴着那道凄厉痛苦的嚎叫,她从狼身上跳了下来,双足落地复又拖着巨大的弯刀,喘息着向狼群正中央再次发起冲刺。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清亮的眸子里没有畏惧也没有兴奋,只是异常坚定,仿佛任何凶险与困难,哪怕是恐怖的死亡,都不能阻止她的脚步。

    ……

    ……

    小女孩儿与雪原巨狼群的战斗还在持续,已经至少有七头雪原巨狼,倒在那柄如同妖魅一般的红色巨型弯刀之下,而她的唇角也已经开始渗血,不知道是战斗中的那一瞬间受了伤。

    那把红色巨刀看上去沉重到了极点,在行进过程中,她往往只能拖着弯刀在地面行走,显得格外吃力艰难,给人一种感觉,她已经快连这把刀都抬不起来了。

    每次那把红色巨刀无力落回地面时,总觉得这肯定是最后一次,下一次她绝对没有力气再拿起来,然而奇怪的是,每每到了那一刻,她又能把这把沉重的巨刀举起来。

    每次那把红色巨刀缓慢斩破寒空时,总觉得这肯定是最后一次,下一次她绝对没有力气再斩出,然而奇怪的,每每到了那一刻,她一定能把这把沉重的巨刀挥出去。

    雪原巨狼的身躯和她小小的身躯相比,就像是一座座小山。她手中紧紧握着的那把奇大的红色弯刀,和她的小小身躯相比,夸张的就像是一轮红色的月亮。

    山一般的巨狼冲击,并没能让她倒下,沉重的红色巨刀也不能延缓她的脚步。当雪原巨狼扑到她面前时,那把红色巨刀,一定会缓慢却绝对精准地挥斩而出,留下一座小山般的狼尸。

    女孩儿与狼群之间的战斗,沉默而肃杀,枯燥而令人心寒,没有彼此之间的叫嚣,没有休息和停顿,只有红色巨刀和雪原巨狼的一次次单调撞击。

    如果南方那个繁华世界里的人们,有机会亲眼目睹这样一场战斗,有机会看到这个浑身裹着破烂毛皮,小脸通红可爱的小女孩儿,与恐怖的群狼之间的每一次冲撞,相信那些人们才会亲身体会到,什么才是真正的战斗,什么样的态度叫做无畏。

    ……

    ……

    雪原巨狼围杀时的战斗智慧,绝对不容小觑,这些来自极北寒域的王者,今日虽然是在异乡作战,虽然久经饥寒不复全盛时的实力,但依然不是普通的人类可以抵挡。

    唐小棠身上的伤越来越重,脚步越来沉重,小手间紧紧握着的红色巨刀仿佛也变得越来越沉重,虽然狼群依然无法把她逼入绝境,然而她也始终无法冲入狼群深处。

    狼群深处那道沉默很长时间的低吼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显得格外严肃,不再愤怒反而有些欣赏的味道。

    然而唐小棠听着这道声音,明亮的眼眸里却闪过一抹不好的神色,猜到狼群想要做什么,手中的红色巨刀呼啸劈过,便准备撤回隘口,不料却被几头青壮的年轻巨狼堵住了回路。

    雪原巨狼群开始分兵,它们尊重这名雌性人类的实力,却不愿意放过隘口南方那些正在缓慢行走的部落民众,因为那些部落民众极有可能是它们这个月最后的粮食。

    十头青壮雪原巨狼围住了唐小棠,它们腥臭的口处淌着口水,身上的灰白毛皮根根刺起,用近乎拼命的方式,把唐小棠留在了荒原原地。

    更多的雪原巨狼沉默从它们身后走过,向隘口方向走去,没有哪头狼回头看这十头青壮同伴一眼,哪怕知道它们最后肯定有大部分要死在这名雌性人头的刀下。

    十头巨狼收到首领命令后眼眸里的绝望神情,此时早已化作了服从之后凶悍,它们盯着被围在正中间的人类女孩儿,探出毛皮的狼爪泛着钢铁般的光芒。

    唐小棠霍然回首向南方望去,身后乌黑的发辫随风荡起,皮帽下的发丝拂过染着血水的唇边,她看着正要通过隘口的狼群,想着隘口南方那些部族的妇孺老弱,明亮的眼眸黯淡下来。

    忽然……隘口处发生了很奇怪的事情。

    负责开道的那头强壮雪原巨狼,被一股强大恐怖的力量直接震飞到空中,变成了一个缩小的黑影,在空中发出恐惧的哀鸣,看上去就像是一头乞怜的野狗。

    紧接着,第二头巨狼,第三头巨狼被震飞到空中。

    一名赤手空拳的男子出现隘口,他身上随意裹着件皮毛般的衣服,有很多地方都裸露在外,那些如同岩石钢铁般强壮的肌肉,似乎根本不畏惧寒冷。

    他根本无视身前愤怒低吼的狼群,直接盯着狼群最后方,说道:“退,或者死。”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兄妹

    皮袍男子的这句话说的很冷很平静,很有力量。但不知道是没有听懂,还是饥饿始终比恐惧更可怕,雪原巨狼群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怒吼着向隘口再次冲去。数十头巨狼发起的集体冲锋,令将凝的荒原大地都颤抖起来,泥上覆着的薄冰被片片震碎,声势极其惊人。

    一只比钢铁还要坚硬的腿喘了出去,直接把冲在最前方的那头巨狼的爪尖蹬碎,紧接着第二脚踹中那头巨狼的肩胛骨,巨大的力量从脚掌与毛皮的接触面间迸发出来,撕绞起一蓬长而脏的狼毛,那头巨狼惨嚎一声,惨然横滚出去,在荒原上碾压出一道极深的痕迹,直到撞飞了后面扑过来的两头巨狼才停止滚动,却也再无力站起来。

    皮袍男子缓缓收回自己静止在空中的腿,面无表情看着越来越近的狼群,忽然间数蓬血一般浓烈的火苗,从他裸着的腿上迸发出来。一阵狂风无由而起,没有任何先兆,也没有看见他屈膝或是弯腿,他的身体猛然呼啸破空弹起,就像是颗被大地力量震飞的石头,直至十余丈高的天空之中,然后高速落下,将一头雪原巨狼狠狠砸倒在坚硬的地面上。

    轰的一声巨响,冰砾和黑色的泥土溅的极高,仿佛发生了一场爆炸。

    皮袍男子并没有就此停止出手,紧接着再次弹出,只不过这一次的方向不再是对着寒冷的天空,而是对着高速突袭的巨狼群,如一道闪电般冲进狼群之中,来得及挥拳便一拳击出,来不及挥拳便用身体发起冲撞,对那些锋利的狼爪根本不闪不避,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似乎他对自己的身体强度极为自信。

    雪原巨狼的体重终究要比他高出几个数量级,皮袍男子像石头一样的撞击,虽然成功击溃了狼群的阵列,延缓了对方的速度,但每一次撞击,他的身体也会被撞飞跌落地面,身上的皮袍会多出几道狼爪留下的凄惨破口,兽皮绽开似花。

    落到地面,皮袍男子漠然起身,再次向狼群发起撞击,身上的兽皮虽然已经撕裂成很多块悬在腰间,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情绪。巨大的冲击力量和锋利恐怖的狼爪,在他身上像钢铁般的表层皮肤画出了一道道白色的痕迹,却无法深入腑脏,极少数几条鲜微的血口更是不足一提,根本无法对他造成致命的伤害。

    虽然体形相差悬殊,然而力量与身体强度却扭转了过来,凶残强大的寒域王者狼群,面对着这样一个打不倒抓不伤撕不烂的铁人,实在是没有任何办法,战斗刚刚开始,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随着这阵石雨般的撞击,隘口前方便空出了一个极大的圈子。

    一声低沉的吼声响起,发出了指令。

    雪原巨狼群沉重喘息着,沿着隘口形成一道半圆圈,暂时停止了冲锋,它们盯着隘口处那个半裸的雄性人类,惯常残忍冷漠的巨大眼眸里,终于流露出了恐惧的情绪。

    不知道什么时候,围攻唐小棠的十头青壮巨狼也停止攻击,乌血从白色的长毛间淌落,显得格外凄惨。它们盯着小女孩儿手中那柄红色巨刀,淌着腥臭口水的口里不时发出不愤怒的低哮,只是没有谁敢违逆领袖的命令,露着利牙不甘地让开了道路。

    唐小棠拖着沉重的红色巨刀,气喘吁吁向隘口方向走去,在途中她解下了自己脖子上的那条兽尾,擦了把口鼻间渗出来的鲜血,然后随意插进腰带里。

    走到隘口处皮袍半裸男子的身旁,唐小棠转过身来,与他并肩。

    两个人并肩,面对隘口处这几百头已经快要被寒冷与饥饿逼疯的雪原巨狼。

    ……

    ……

    雪原巨狼群后方一阵轻微的骚动,然后自行分开一条道路,隐隐可以看到一头更加巨大的狼缓缓走了出来,只见这头雪原巨狼毛皮光滑柔顺雪白,加之体型巨大,看上去就像是一座雪山般美丽高傲,然而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头巨大的雪原巨狼神态极为柔驯,眼眸里充满了宁静与服从,行走之时格外轻柔,似乎极为害怕会误踩到什么。

    唐小棠惊讶说道:“噫,这群巨狼的首领居然这么漂亮?”

    皮袍男子说道:“这是头母狼,她不是首领,是首领的妻子。”

    唐小棠闻言一怔,仔细望去,便看到了一幕令极为震惊的画面,身体微僵。

    只见那头漂亮巨大的雪原巨狼前方,有一个小小的身躯在缓慢的移动。但凡看到那个小小身躯的雪原巨狼,纷纷低下它们平日里高傲残暴的狼头,双足前伸俯地,表示绝对的尊敬与服从,甚至有几头青壮巨狼甚至发出了恐惧的呜咽声。

    那个小小的身躯也是一头狼。

    这头狼其实身躯很强壮,足有半个人高,行走的也并不缓慢,只不过行走在这些像小山一般的雪原巨狼群中,才会显得非常渺小,速度显得非常缓慢。

    这是一头极为普通的狼。

    但它拥有一头美丽的洁白的雪原巨狼为妻子,它能够号令这样一群恐怖的雪原巨狼。

    所以这头狼愈普通,便越不普通。

    ……

    ……

    雪原巨狼的首领居然是一头普通公狼,北荒部落里哪怕是最见多识广的猎人,也未曾见过这般荒唐可笑却又令人无来由毛骨悚然的画面,然而这却是真实的画面。

    那头普通公狼来到狼群之间,缓缓抬起头颅,看着隘口处的那对人类男子,眼眸里泛起一道暴躁却又警惕的神情,仿佛可以从中感知到某些奇异的智慧。

    沉默片刻后,这位雪原巨狼的领袖向前探出左爪,轻轻拍打了两下坚硬的荒原地面,然后发出一声尖锐而并不具有侵略性的狼嚎。

    皮袍男子向前走了一步,盯着十余丈外那头狼群领袖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那头普通公狼探出了右爪,两只狼爪扑在前方,整个身体缓缓弓了起来,腰部灰褐色的狼毛骤然一根根炸起,仿佛是钢针扎成的圈一般,只见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腰部的狼毛圈随着身体的波动而迅速向前,在脖颈处变成如狮王一般的冠冕,然后一声恐怖的厉吼喷涌而出!

    “嗷……嗷!”

    狼吼回荡在寂清的荒原之上,顿时惹得狂风剧作,夹杂在耐寒草枝与泥间的不多冰雪,被这声雷般的嘶哮震的满天飞舞,裹挟着大量的无形的锋利力量,像飓风刮向隘口处!

    普通公狼身后所有的雪原巨狼,听到这声吼后顿时恐惧地俯低了身体,浑身颤抖,显得十分痛苦,似乎恨不得把自己巨大的身躯全部埋到荒原地底。

    那头体型最为巨大,雪毛光滑美丽的母狼,似乎是狼群里唯一不受影响对象,它站在那头普通公狼身后,用自己的身躯遮蔽着它的身躯,同时警惕地盯着狼群和隘口处,似乎只要有谁想在此时发起对自己丈夫的攻击,它便会瞬间将对方撕成碎片。

    狼嚎与飓风同至,唐小棠左脚向后退了一步,深深踩进坚硬的荒原地面里,双手端起那把沉重的红色巨刀遮在了自己眼前,小巧的身躯被风刮的不停颤抖,似乎随时便会被刮走,被吞噬,不时有冰砾碎枝像箭矢般击打在宽大的刀面之上,发出啪啪啪啪的脆响。

    这股来自风中的力量太过强大,纵使裹挟的只是些冰砾碎枝泥土,依然带着极可怕的威力,唐小棠双臂微微弯曲,埋着头咬着牙,显得极为吃力。

    皮袍男子却像先前一样,仍然不躲不避,就这样凛然站在狼嚎引发的飓风之前,站在唐小棠之前,替她挡下了大部分的侵袭,那些强劲的泥土碎枝还有那些无形的撕裂力量,击打在他赤裸的身躯上,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甚至溅起了无数白色的空气湍流!

    猛然间,皮袍男子深吸一口气,脸色如同燃烧一般红润起来,只见他向前再踏一步,右手自身体画了一道圆弧,再自腰下沉身而出,隔着十余丈的距离,就这样一拳打了过去!

    轰的一声,拳风引发的气浪撕裂狼嚎引发的飓风,狠狠击中那头雪原巨狼首领的头颅!

    那头普通公狼被这沉重隔空一拳击的狼首一偏,血从白色锋利的齿间流了下来,看它神态应该没有受多重的伤,然而狼嚎却被迫终止。

    皮袍男子再向前踏了一步,扯掉腰间悬着的那些破烂毛皮,对着近在咫尺的巨狼群发出一声充满野性狂傲的吼叫——嗷!

    他的这声吼叫没有任何力量,却充满了一股强悍至极的味道,似乎是在向这些来自北方的狼群宣告,这片荒原是自己守护的土地,你们休想向前踏过一步!

    ……

    ……

    那头普通公狼沉默看着那个强大的雄性人类,沉默很长时间后,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随着它的吼叫,身后那些巨大的雪原狼带着不甘的神情沉默向后退了更远一段距离,而一直守护在它身旁的那头雪山般的母狼,沉默片刻后依命退到了狼群的最后方。

    唐小棠怔怔看着退后的狼群,下意识伸手抹了抹脸上的小血口子,好奇问道:“它们这是要退了?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雪原巨狼会听它的话。”

    “道理其实很简单。”皮袍男子回答道:“因为它最强。”

    雪原巨狼群极富纪律性地向后退了数十丈,而那头看上去极为普通的小公狼却没有离开,依旧半蹲在距离隘口不远处的地面上,沉默看着唐小棠和皮袍男子。

    “它要做什么?”唐小棠问道。

    皮袍男子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看着那边,似乎在等待些什么。

    就此这时,那头美丽如雪山般的巨大母狼缓缓从狼群后方走了过来,它走到那头普通公狼身边,温顺地低下狼首,松嘴将一团很小的东西放在了公狼的身旁。

    那个小团毛茸茸的极为雪白,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雪团,偶尔动上一动。雪山般巨大的母狼用巨大的狼喙轻轻触了触那个小雪团,神态里充满了依恋和不舍。

    普通公狼微微转头看了母狼一眼,神态有些不悦和烦躁,但看着妻子眼中的哀伤,公狼终究没有做任何动作,偏头与妻子相对巨大的狼首轻轻摩擦了两下,似乎在表达安慰。

    唐小棠看着这幕画面,知道那头公狼想要做些什么,忍不住抬起手来掩住自己的嘴唇,眼眸里充满了震惊的情绪,然后抬头看了身旁的皮袍男子一眼。

    皮袍男子似乎也没有想到那头普通公狼竟然会这样做,沉默片刻后他毅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向隘口方向走去。

    那头普通公狼看着他的背影,发出一声凄厉的低吼。

    忽然间,一道阴影盖住了它的身体,它抬起狼首望去,只见不知何时,那个雌性人类来到了自己的身前,而且看她的神态动作,似乎完全忘了警惕自己的袭击。

    唐小棠像捧着珍宝一般,把雪团似的小狼捧了起来,浑没在意,如果那头看似普通的公狼一旦发难,她极有可能遇到生命危险。她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身前的公狼说道:“放心吧,他不敢不听我的,所以跟着我比跟着他更好。”

    普通公狼盯着她怀里的孩子,沉默片刻后转身离狼群方向离去。

    那头雪山般的巨大母狼依依不舍看了她怀中的孩子一眼。

    唐小棠仰头看着它说道:“我保证会好好地待它。”

    ……

    ……

    一声低沉而威严的狼嚎响起,数百头雪原巨狼组成的狼群,离向西边的莽莽荒原走去,隐约可以看到狼群正中间那头最高大的雪白母狼后背上,蹲着一头身躯瘦小的普通公狼。

    唐小棠看着逐渐走远的狼群,又看了一眼隘口前留下的几具巨狼尸身,忽然开口问道:“它们能不能赶在黑夜完全到来之前,找到新的针叶林?”

    皮袍男子看了一眼她怀中沉睡的雪白狼崽,说道:“它们是狼,我们是人。雪鹿啃针叶林的树皮,它们吃雪鹿的皮肉,而我们人类既可以啃树皮,也能吃鹿肉,必要时还能去杀狼。”

    “荒原之上生存不需要温情,我并不关心这一点,你也不应该关心这一点。”

    唐小棠理都不理他,把怀里的雪狼崽抱的更紧了一些,说道:“反正不用你养。”

    皮袍男子先前战斗中被狼爪划破的那些小血口子,此时早已经变成了淡淡的白线,而开始那些白线更是早已消失无踪,粗糙如同钢铁般的肌肤上找不到半点痕迹,也不知道他修练的究竟是何等功法,恢复能力竟是如此的强悍霸道。

    风雪渐起,黑夜渐至,温度渐低,确认狼群已经走远,二人离开了这道天然形成的隘口,向荒原南方走去,脚步越来越快。

    在前方还有很多零星的北荒部落正在南迁,各部族的精壮男性提前集中到了南方,与那些草原上的蛮人战斗,剩下的老弱妇孺极容易受到兽群的侵袭,他们还要奔波很长一段时间。

    唐小棠抱着雪狼崽跟在皮袍男子的身后,对于南方那个陌生的世界不时提出自己的疑问。

    “我们真的要去南边吗?我觉得在荒原里生活挺好的。”

    “唐,南边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你一直不肯告诉我。”

    “唐,你去过唐国?”

    “唐,既然唐国是我们的世敌,是那些人把我们赶到北荒,我们为什么要姓唐?”

    “是不是要让我们记住千年前的仇恨?”

    “可是那样真的很没有意思耶。”

    “我真的很不习惯去陌生的地方生活,不过听说南边有城市,不知道城市是什么样子。”

    叫唐的皮袍男子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他听到这句话。他停下脚步,沉默站在风雪交加的荒原上,忽然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低着头逗弄雪狼崽的小女孩儿,这才想起来,自从她生下来后一直跟随自己在荒原生活,竟是没有看到城市的模样。

    “城市……很大,有很多建筑,很热闹,也很繁华。”

    皮袍男子回忆着少年时看到的那些中原城市,有些笨拙的讲解道。

    唐小棠好奇抬起头来,看着他问道:“建筑是什么?”

    皮袍男子沉默片刻后说道:“就是帐蓬一类的事物。”

    唐小棠可爱地笑了起来,稚声说道:“我知道了,城市就是一个大帐蓬。”

    皮袍男子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沉重,静静看着小姑娘,生出无限怜惜,沉声说道:“荒原生活太辛苦,你不应该过这样的日子。”

    唐小棠回答道:“哪里生活不辛苦呢?”

    “听说有个地方不错。”皮袍男子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唐国都城长安南边有间书院。”

    唐小棠抬起手臂,轻轻戳了戳他背后那道青色的纹符,笑着说道:“你不是说过,南边那些人都叫我们魔宗余孽?”

    “我要去找师傅,算时间快二十三年了。”

    皮袍男子看着她说道:“天底下谁也不知道他藏在哪里,要找到他可能要花很长的时间。这段时间里没有我保护你,我总要想办法把你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留在部落里不是很安全吗?”唐小棠问道。

    皮袍男子摇头说道:“既然南迁,先和草原上的蛮族战斗,最后肯定会惊动中原的那些人。”

    唐小棠想着陌生的中原世界,想着那个曾经听说过几次的长安书院,不禁有些惘然。

    看着她的神情,皮袍男子说道:“天地待人如此苛刻严厉无情,我们依然能活下来,这说明只有人本身才是世间最强有力量的存在,你不用害怕什么。”

    “明白。”唐小棠抬头看着他问道:“不管能不能进书院,我都会好好活着。”

    皮袍男子说道:“在找师傅之前,我还要去杀一个人。”

    “谁。”

    “一个叫夏侯的唐国将军。”

    “他姓夏侯?”

    “不,他就叫夏侯。”

    “明白,就像你一样。”

    “是的,我不姓唐,我就叫唐。”

    唐小棠看着怀里的雪狼崽,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仰着清新可爱的小脸,睁着明亮的眼睛,问道:“我有个问题想不明白,那头公狼和它妻子的体形差距那么大,怎么生得出来孩子?”

    皮袍男子表情微僵,片刻后回答道:“我是你哥哥,这个问题你应该以后问自己的相公。”

    风雪再起,荒原上很冷,兄妹二人间的对话更冷。

    ……

    ……

    长安城南郊,书院后山石径之上。

    “人的感情需求总是隐隐指向自己最缺憾的部分,所以你这个性情怯懦的大胖子想找一个清新可爱,身材小巧,性格强悍的小女生,是很可以理解的事情。”

    宁缺看了陈皮皮一眼,认真说道:“只是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减减肥,不然这两三百斤肥肉有哪家的小姑娘禁得住你压?体形相差太大,终究是个问题。”

    陈皮皮毫不理会他话语里的讥讽,伸手折下一根树枝,像孩子般挥舞着,说道:“所以我刚才有补充条件,那个小女生一定要有强大的实力。”

    “一个女人,千辛万苦修练出强大的实力,结果就是为了满足被你压这个条件?”

    宁缺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估计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到时候就是她被你压,而是你天天被她压在下面,一辈子都无法翻身。”

    陈皮皮傲然一笑说道:“强固强矣,但这世间哪有比我更强的女人?即便有,也就是那些藏在深山里的老太婆,我总不可能瞎了眼去找她们。”

    宁缺忽然笑着问道:“西陵那个女人呢?”

    “不要打脸啊!”陈皮皮揉了揉自己胖乎乎的脸颊,恼怒说道:“真打起来,那个疯女人怎么可能是我对手?我只不过是怕她哥尊敬她哥,所以才不好出手。”

    宁缺真诚说道:“我祝你以后喜欢上的姑娘都有一个天下最生猛的兄长。”

    陈皮皮嘲讽说道:“我是绝世修行天才,年轻一辈里暂时比我强些的不过是那几个人,两位师兄,西陵的师兄,再加上一个哑巴还有一个和哑巴差不多姓唐的。大师兄二师兄没有妹妹,难道你以为我会白痴到在茫茫人海之中,专门挑剩下那三个人的妹妹来喜欢?”

    宁缺诚恳提醒道:“话千万不要说的太满,不然真到了那天你怎么哭?”

    “别尽在这儿笑我,说起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桑桑那样儿的?”

    “桑桑是女人吗?”

    宁缺摇头笑着说道:“女人?还不如养条狗。”

    陈皮皮说道:“这句话我一定不会告诉七师姐。”

    宁缺正色说道:“一碗蟹黄粥。”

    陈皮皮收了威胁,想着先前那话题,摇头说道:“狗是用来吃,不是用来养的。”

    宁缺思绪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仿佛看到花坛里那条雪白的大狗,沉默很长时间后,摇头说道:“我这辈子就想养一头萨摩耶,然后给它取个名字……叫小白。”

    ……

    ……

    (写的自然是用心的,这时候去修四章的错字别句,能看出俺用心辛苦和趣味的,请投出手里的免费的推荐票吧,这两天似乎太沉默了些,并不是好事,鞠躬感谢下台。)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七十章 看见那几座峰便要敬畏吗?

    回忆终究只是回忆,更何况是早已回不去的另一个世界里的回忆,宁缺只是片刻失神,便迅速回到现实的世界中来。他想起陈皮皮先前无意间说出的那句话,问道:“哑巴是谁?”

    陈皮皮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不容拒绝推搪,迟疑片刻后回答道:“佛门天下行走。”

    宁缺眉头缓缓挑起,觉得天下行走这四字真是霸气到了极点,略一停顿后继续问道:“你那位西陵的师兄,想必就是昊天道天下行走,那么那个像哑巴一样的姓唐的又是谁?”

    “魔宗的天下行走。”陈皮皮看着他正色说道:“是个很神秘的家伙。”

    宁缺摇了摇头,想着这些世间无人知其姓名,却隐隐然站在最巅峰的人,联想起自身气海雪山只通了十窍差到极点的资质,不自禁生出些许挫败感觉,感慨说道:“我现在的境界还在不惑,连书院里很多法门都无法学习,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与那些人并肩。”

    “你不需要如此自卑。未满二十不惑,无论放在哪个宗派里,都是很出色的弟子。”

    “为什么我没有这种感觉?我总觉得遇见的修行者个个都比我生猛太多。”

    陈皮皮看着他同情说道:“进了长安城你便遇着朝小树,进书院你便遇着我,后山里一帮变态的天才,隆庆在世人眼中也是个天才。和我们这些真正的天才接触多了,确实很容易把自己看成一个蠢材。但你必须清醒认识到,你入修行之道不过半年,那个来自南晋的谢承运便已经被你甩到了身后,所以虽然你先天资质不足,但在感悟学习方面你也是个天才。”

    “这好像是你第一次称赞我。”宁缺说道。

    陈皮皮摇了摇头,微笑说道:“其实私下我称赞过你很多次,只不过不想让你知道罢了。”

    “但我雪山气海只通了十窍这终究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宁缺眼中的神情很平静,并没有因为资质先天问题而自卑自贱,反而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向往与探索欲望。他看着陈皮皮认真问道:“我听说过魔宗的修练法门,那种修练法门似乎并不要求雪山气海通窍的数量,而是直接纳天地于身躯之内……”

    陈皮皮没有等他把话说完,直接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阻止,神情前所未有的严峻凝重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难道你想去修魔宗的功法?”

    “以我雪山气海里通窍的数量,就算我的悟性再高,修行再刻苦,可如果这样按部就班的修行下去,终究还是没有办法追上你们这些真正的天才。”

    宁缺看着他回答道:“你,还有那些天下行走已经晋入知命境界,在你们的面前,我只不过是个蚂蚁,事实上隆庆皇子如果要杀我,只需要动一根小指头,我便无法抗拒。这种感觉我非常不喜欢,我想尽快地追上你们,甚至超过你们。”

    “人力有时穷,天道自有定。”

    陈皮皮表情严肃看着他说道:“修行乃是昊天赐于人类的礼物,向来只有一条道路,这条道路总要坚持走下去,才能知道能不能走的通,如果你觉得前路漫漫,想要走一条捷径,那最后的结果,只可能是摔入万丈深渊。”

    宁缺还想说些什么。

    陈皮皮摇了摇头,胖乎乎的脸上显现出与他平时截然不同的严肃与慎重。他看着宁缺沉声说道:“你刚才的想法已然入魔,如果你不马上改变这种错误想法,你一定会五内俱焚,最终走火入魔而死,到那时你还想什么行走天下?只能迎来死亡。”

    宁缺想起去年旅途中吕清臣老人说的那番话,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修魔之人最终能活下来的百中无一,但……终究还是有人能活下来,并且很强大,你刚才也说过,那位姓唐的魔宗传人,即便是你的西陵师兄也不敢言必胜。”

    “关键不在于能不能成功,关键在于这条道路正确与否。魔宗中人逆天而行,强纳天地于身躯之内,妄图以人身代替昊天掌规律之事。而他们为了让血肉身躯强大到足以容纲天地元气,试过无数种邪恶的手段,甚至有的魔宗流派以食人为生,似这等邪魔外道,其身其躯已然非人,其思其想更是非人,修魔修的便是非人道!”

    陈皮皮的神情全然没有平日里的随意自然,盯着他的眼睛寒声说道:“宁缺我必须警告你,如果让我知道你去接触魔道,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暴体而亡,我会直接灭了你。”

    魔宗流派食人为生还是以这种方法刺激精神?如果吃人就是入魔的话,那这世间岂不是充斥着修魔之人?宁缺想着那年北方大旱时看到的无数画面,想着自己在岷山脚下艰难前行时的很多不愿回忆的片段,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魔宗被正道打散之后潜入荒原,现在留在中原的流派已经极少,我相信也没有哪个流派还敢食人为生,也许有的流派所选择的炼躯方法比较正常?”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那些魔宗流派的修练方法既不伤害无辜,那为什么不能尝试?书院讲求开放宽容,为什么你还如此在乎魔道之分?”

    陈皮皮摇头,神情凝重说道:“就算那些魔道中人修练时不伤害无辜,但他们同样会伤害自身,以生命为赌注的修练方法,不是承接昊天赐予的礼物,而更像是想要抢夺昊天的光芒。就算魔道中人的修行方法没有问题,这种理念本身就是错的,只会把人变成非人。”

    宁缺若有所思问道:“怎么区别正确与错误?怎么区分人与非人?”

    陈皮皮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人活在世间,必须要懂得敬畏。”

    ……

    ……

    宁缺正式踏入修行道路,登山成功洋洋得意不足半日,便忽然发现远处竖着更高的几座山峰,那些山峰沉默站在云中,极高极崛,以他的资质似乎永远无法攀爬上去,难免心情有些黯然。

    心情黯然失落之余,甚至有些他不敢言诸口的绝望——雪山气海通了十窍,勉强能够修行,怎能与那些年纪轻轻便晋入知命境界,行走天下的各宗传人相提并论?如果以往不能修行倒也罢了,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然而如今他和那些真正的强者们身处同一个世界,这才更加真实更加清晰地认知到这种差距有多大。

    怎样能够最用短的时间拉近这种差距?怎样才能只通了十窍的雪山气海不再成为修行的阻碍?为了进入书院后山理直气壮找陈皮皮开后门的他,很自然地开始琢磨捷径或是偏门。

    他从没有遇到过魔道中人,北山口那个玩断指的大剑师不算。他也没有看过任何一本魔道修行手册,只是在旅途上听吕清臣老人介绍过一些,而也就是这些简短的介绍,让他隐约间发现了成功的可能性,只可惜吕清臣老人和陈皮皮严肃甚至是冷厉的态度让他清醒的认识到,如果不想变成被五岳剑派追杀的令狐冲,这条路还是不要尝试为好。

    如果真能成为令狐冲倒也不错,问题在于令狐冲有任盈盈这个魔教圣姑当老婆,有任我行这个魔教教主做岳父,以裙带关系修邪门神功那就一个不亦乐乎,可自己有什么?只有一个黑不溜秋的小侍女,最好的朋友还是正道之中的正道。

    在昊天神辉和书院正道之前,宁缺终于意识到,已然势微的魔宗在这个世界上真没有什么搞头,正邪之别像巴黎铁塔那样翻过来倒过去没有任何意义,魔域桃源这种戏剧桥段,最终只是悲剧,而他早就已经下定决心,不让自己的生命变成悲剧。

    魔宗现在就像是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宁缺相信如果让别人知道自己曾经对魔宗功法感兴趣,自己必将迎来极凄惨的结局。但陈皮皮不至于出卖出自己,做为最好的朋友,那个死胖子总不可能像西陵神殿裁决司的执法队一样,听见一个魔字便下意识里搭火刑台,哪怕被捆上火刑台的人是个变魔法的可怜家伙,终究还是学术研讨嘛,何必这么认真呢?

    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事情,宁缺下了后山,全然没有注意到书舍里那些曾经的同窗投来的异样的眼神,神思惘然走出了书院。

    在书院外的草甸旁,有两辆马车正在安静地等着他。

    其中一辆马车辕上坐着老段。另一辆马车也是黑色的,车厢不知是用何种木材制成,显得极为坚硬厚实,厢板上刻着各式各样繁复的纹饰,骏马在前低首轻摇,显得极为无聊。

    宁缺猜到这辆马车的主人是谁,和老段说了两句,让他带着马车先行回城,然后整理了一番衣着,走到这辆黑色马车之前,揖手一礼说道:“见过大师。”

    车窗帘被一只苍老的手拉起。颜瑟大师露出头来,打了一个呵欠,看着他恼火说道:“说好了下午跟着我,这都什么时辰了?书院再高,你小子就是个不惑境界,夫子又还没回来,你能学出朵花来?在里面熬这么长时间干嘛?难道你躺在草地上睡了一觉?”

    宁缺一惊,心想居然这也被你看出来了,莫非神符师还能算命?

    ……

    ……

    (不扮悲情,解释一下,最近颈椎确实不好,这两天写的辛苦,下周好些后再好好折腾一下,另我把最后改了一点点,写的时候是这样想的,结果写出来却莫名其妙不见了。)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七十一章 以符道之

    行驶在官道上的黑色马车速度很快,窗外的春树青田快要被拉扯成纯绿色的色块。宁缺看着窗外的景致,心情有些复杂,刚在书院后山看到骄傲的鹅、奇怪的人,转眼间又有一个新奇而神秘的世界即将对自己拉开帷幕,真有些目不暇接的感觉。

    对于传说中最为神秘的符道,除了在长安城某处道观外看着某位老道演戏法般烧了张符,宁缺没有更多的了解,但坐在这辆材质由精钢铸造本应极为沉重的马车里,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已经身处符道的世界之中——无论这辆马车行驶的多迅疾,车厢里的人竟是感受不到丝毫颠簸,而软索前方那匹孤伶伶的骏马,也不知道怎样载的动这多重量。

    颜瑟看着他脸上的神情,说道:“你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宁缺转过头来,看着这位浑身污脏的老道士,犹豫片刻后问道:“我在想,这辆马车上面刻的是什么符,居然能够让重量减轻,简直就像是魔法一样。”

    他没有问马车上是不是刻了符,而是直接问刻了什么符,这个回答让颜瑟大师颇为满意,但最后那个词却让他极为不悦,蹙眉说道:“符道便是符道,和魔宗又有何涉?”

    宁缺只是下意识里把这种超乎日常经验的神奇手段归类于魔法之中,完全没有想到对于昊天道南门供奉而言,这个魔字是何等样的刺耳。

    一路轻柔欢愉的蹄声逐渐变缓,精钢打造的黑色马车在长安城南郊的官道上停了下来。颜瑟大师带着宁缺走下马车。他看了一眼不远处官道旁的离亭,还有亭外那几棵细细的杨树,回身对宁缺说道:“既然你知道车上刻着符,试着去感受一下。”

    宁缺微微一怔,依言走到马车旁,认真望向黑色的车厢板。他看的很仔细,确认厢板确实是由精钢铸成,那些繁复的纹饰则是由某种利刃深深刻进钢铁之中,再涂上一种泛着淡光的外漆,从而显得格外漂亮,漂亮之余却又有几分神秘。

    那些纹饰过于繁复,繁复到甚至违背了美学的原则。他看了很长时间也没有从中看出任何蹊跷,心中渐渐生出一种判断:真正起作用的符纹应该不会这般复杂,那些看上去像枝蔓一般复杂的线条,说不定是用来掩盖混杂真正符纹的障眼法。

    他在旧书楼里看过几本符道方面的书籍,但那几本书籍都只是介绍,对于符纹本身没有任何客观认识,要从如此繁复的纹饰中寻找出真正能起作用的符纹,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过颜瑟大师既然要他去感受,想来应该是种考核。

    他沉思片刻后,缓缓闭上双眼,抬起手臂用指尖轻轻拂过那些深刻入钢的符饰。

    忽然间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先前他睁眼去看时,车厢板上的繁复纹饰没有任何异样,此刻当他闭上眼睛,用念力操控天地元气去感知时,却发现自己的指尖隐隐约约多出了一层东西——那层东西很薄很薄,就像是一层无形的膜间隔在指头与车厢板之间。

    稍一分念,感知到的那层薄膜瞬间消失不见。

    宁缺沉默片刻,进入自己最擅长的冥想状态,重新开始用念力感知天地元气最细微的变化,果不其然,那层无形的薄膜再次出现在他的手指与车厢板间。这一次他的准备更加充分,感知更加细腻,竟清晰地感觉到那层薄膜正在缓慢地流淌。

    颜瑟大师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了起来:“你感觉到什么。”

    宁缺认真感受,沉默很长时间后认真回答道:“很淡的天地元气流动。”

    颜瑟大师继续问道:“是怎样的流动?像什么?”

    宁缺平静回答道:“像是水,但比水更轻……更空,更像是风,但不可能是风。“

    颜瑟大师看着车厢旁的宁缺,眉头缓缓蹙起,问道:“为什么不可能是风?”

    宁缺沉默片刻后回答道:“因为……符纹上的元气流淌太有规律,仿佛按照某种既定的路线在走,就像是在某个完整的系统之内,而风是空气的流淌,不应该这么规律。”

    颜瑟大师紧蹙着的眉渐渐舒展开来,看着宁缺的后背,眼眸里泛起明亮的光泽,似是在赞许又似是在惊叹,因为宁缺此刻的表现,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最好的想像。

    宁缺手指离开车厢,他回头望向颜瑟不自信说道:“大师,我是凭感觉瞎说的。”

    “感觉,本来就是修行符道最重要的资质。”

    颜瑟大师轻轻抚着下颌上的疏须,慈爱望着他,笑声沙哑而怪异,就像是一个在自家后院挖地窖挖出古董的老农民:“你很敏感,比我相像的还要更敏感,我很喜欢。”

    宁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感受到的天地元气流淌就是风的味道,因为我在车厢上画的是风符。”

    颜瑟大师看着他说道:“至于说风为什么会按照既定路线行走,为什么如此规律,用你的话说……在某个完整系统内。道理很简单,因为符为它规定了方向。”

    “跟我来。”

    颜瑟大师道袖轻拂,负手于后缓慢向道旁的离亭杨树走去。

    宁缺走到车前的骏马身旁,看着它乌黑的大眼睛笑着说道:“你肯定是世界上最舒服的马。”

    那匹骏马轻轻喷鼻,低头咀嚼袋中的干草,以沉默表示认可这个说法。

    宁缺望着颜瑟大师的背影,加快脚步跟随而去。

    ……

    ……

    颜瑟大师盘膝坐在离亭中央,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方小炭炉和茶具。宁缺走进亭来,瞧见大师正准备亲手烹茶,赶紧上前把抢过这个差事。虽说当日是这位神符大师哭着喊着要收自己当弟子,但他绝对不会傲娇到错过这种服侍老师讨欢心的机会。

    水沸注茶香渐起,颜瑟大师看着安静分茶的宁缺,赞赏点点头,食指轻叩茶盘,示意他坐好,说道:“修行法门诸多,有所谓剑术体术阵术,像我们这种画符的本事,一般被人称做符术,但我们自己不会这样叫,我们称之为符道。”

    宁缺将茶杯恭恭敬敬放到大师身前,正襟危坐认真倾听。

    颜瑟大师端起茶杯轻轻啜了口,问道:“你可知道符道是什么意思?”

    宁缺沉思片刻后试探着问道:“以符入道?”

    “哈哈哈哈……”

    颜瑟大师笑出声来,看着他连连摇头,说道:“人人都想求道入道,以剑以入道以杀入道以情入道,便是西陵神殿也脱不了这等思维模式,更何况是你?只是俗世蚁国大道何如?至高大道虚无缥缈,如何去寻?符道二字的意思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以符道之。”

    以符道之?宁缺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符是什么?符是纹路,是线条,是痕迹。”

    颜瑟大师渐渐敛了笑容,神情严肃看着他说道:“蛇过沙堆爬行的轨迹是符,枯叶间的脉络是符,留在大道泥地上的车辙是符,野兽体内的血管是符,水流动的轨迹是符,风拂动的流痕是符,大地干裂的缝隙上符,云在碧空也是符。”

    极简单的话,极清楚的说法,宁缺听的震惊无语,半晌说不出话来,按照颜瑟大师的说法,世间一切痕迹都是符,这种理念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思维境界!

    沉默很长时间后,他怔怔问道:“大师,难道画符便是模拟自然里的所有痕迹?”

    颜瑟大师微微一愣,看着他好笑说道:“那是画师,不是符师。”

    ……

    ……

    几片青叶被官道旁的风吹落枝头,还未等它们落入微湿的田野,便又被一阵风刮起,轻轻袅袅飘到离亭的上方,落在那些被雨水冲刷到黯淡的瓦片上,发出啪的几声轻响。

    “野兽体内的血管是符,这种符只能维持它们的生存;水流动的痕迹是符,这种符只能让它们按照昊天的旨意从高往低走;枯叶间的脉络是符,这种符只能让它们像亿万年来那样,把根部吸取的养料水分灌注到叶片之中。”

    颜瑟大师平静说道:“这些符均为自然之符,生于自然,凋落于自然,与天地元气依偎共存,就如同我们每个人生存在这个世间的道理一样。”

    “然而人类无论修行还是研习符道,已然超出人在天地间的原本使命,也就是说超出了生存的需要,所以真正意义上的符道必然是来源于自然,却一定要高于自然。”

    宁缺沉默倾听,隐隐然觉得大师这番讲述虽然说的是符道,却蕴含着很多了不起的道理。

    颜瑟大师将杯中残茶饮尽,看着他继续说道:“来于自然却高于自然之符,必须经过几个过程:临摹,会意,归纳,简化,提纯,赋意趣。所谓符,便是人类无数年来从自然之符中学习并且提取精华的那些线条痕迹。”

    宁缺替大师将茶杯斟满,坐回原地请教道:“那什么是道?”

    “道就是知道。”

    “让谁知道?”

    “让天地元气知道。”

    宁缺怔然,不解问道:“让天地元气知道什么?”

    颜瑟大师微笑看着他说道:“让天地元气知道我们想要做什么?”

    “人类修行的所有手段都离不开操控天地元气。剑术以念力操控天地元气遥控飞剑,终究太过间接。念师虽直接操控天地元气攻击敌人,终究太过简单,只能攻击对方识海。”

    “唯有符道处二者之间,境界却是高居二者之上,因为符道所追寻的终极目的,是要告诉天地元气自己想做什么,然后天地元气便帮助你去做什么。”

    “天地元气没有眼睛,没有耳朵,它永远不可能知道你的识海里有怎样稀奇古怪的想法,它更不可能知道你想把雨水凝成千万把锋利无形的刀,那么你如何能让它知道你的意思?”

    “符便是人类念力与天地元气之间的桥梁,符师以念力凝天地元气于这些线条痕迹之内,一朝激发,与周遭天地元气产生感应,便能令风起水动云生云灭天干物燥。”

    宁缺隐隐约捕捉到了问题的关键。

    颜瑟大师看着他脸上神情,问道:“你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

    “我以前听一个朋友说过,人类身躯内的雪山气海便像是一个乐器,念力便是空气,只能吹进乐器变成美妙的乐曲,天地元气才能听晓,才能与之共鸣。”

    宁缺看着颜瑟大师说道:“听大师先前讲解,我觉得符道既然是用符文告诉天地元气自己想做什么,那么是不是可以说符文便等同于我们体内的气海雪山?”

    “你那个朋友境界很高,说法很妙。”

    颜瑟大师微笑望着说道:“当然你也孺子可教。你体内雪山气海通的窍太少,无论修行剑术还是别的都非常麻烦,但符道不同,只要你能感知到天地元气,能够察知其间的细微分别,以符文记述再与之共鸣,便能成功。”

    宁缺疑惑不解问道:“既然千万年来符师一直在学习记录自然之符,难道没有现成的符文?如果有现在的符文,那岂不是不需要感知天地元气波动也能修符道?”

    颜瑟大师笑了起来,轻捋胡须问道:“世间可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

    宁缺心想如果你问的是鸡蛋,我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达文西,应道:“没有。”

    “那世间有没有可能出现两个完全一样的人?”

    “当然不可能。”

    “既然如此,你不可能是我,你的念力也不可能和我的念力一样,那为什么写一道完全相同的符,天地元气就能知道那是同样的意思?”

    宁缺完全没有听懂。

    颜瑟大师看着他平静说道:“对于符师而言,我们的念力就像是无数不同的文字词汇,所谓符就是这些文字词汇的组合方式。问题在于我是说官话的长安人,你是说火鲁语的南海番人,我们把各自的词汇塞进相同的组合方式,绝对不可能是完全相同的一篇文章。”

    “世间语言可能只有数十种,然而每个符师的念力便是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我做了一篇四六大赋,天地元气能听出其间的慷慨激昂言,你同样做一篇四六大赋,天地元气览卷却是惘然无措,心想这厮为何前言不搭后语,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宁缺听懂了,对着颜瑟大师深深一礼,感激不尽。

    ……

    ……

    (我以前的小说有设定,但世界观是做的很糙的,能躲就躲了,这本将夜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躲过,我觉得这种做法真的很有勇气,很生猛,而且我坚信这个虚妄的世界是能自圆其说的。

    就像今天这章一样,也许在你看来只是四千字,但这样的四千字,比登山时的一万字难写多了,我写出来了我就骄傲。

    我知道很多人不爱看我自恋罗嗦什么,那你别看就是,我没办法压抑自己骄傲的情绪。除了每个月总有几天自我怀疑之外,人生的绝大部分时间,我向来觉得自己在写小说编故事这方面非常了不起,我又不喜欢明珠暗投,既然是这么明亮的一头大白猪,我很害怕你们看不到我的白我的胖,怕你们看不到我的好,所以我才会忍不住时常蹦出来提醒你们我的了不起。

    最后拍拍你们的马屁,你们爱看我写的小说编的故事,说明你们的鉴赏能力也是很了不起的,晚安。)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七十二章 几年之后神符师?

    宁缺看着身前半盏冷茶,专注思考大师此时的讲话精神,竟有些入定的感觉。

    颜瑟大师微微一笑,抬起枯瘦的手臂,食指在身前的空气中极简单的画了画。

    离亭中的空气骤然变得干燥起来,一蓬微弱的火苗神奇地莫名出现在宁缺眼前,然后噗的一声消失,唬得他差点儿从地上跳起来。

    颜瑟大师微笑说道:“你那位朋友说雪山气海是弦,这个说法不错。符的线条也可以认为是弦,弹一首天地能懂的曲子,但我还是以为用文章来形容更准确,符不止让天地听懂旋律的美妙,还可以更清晰地传意表达想法,于动静之外另觅更细致的差别。”

    说完这句话,颜瑟大师再次抬起右手,食指在空中画了六道。

    宁缺只觉得有一股湿意,从大师指头画破的空中无由而升,然后扑面而来,啪的一声轻响,他下意识伸手摸去,发现脸上竟是湿漉漉一片,仿佛刚刚洗过。

    “不同的念力,不同的线条,便可以写一篇截然不同的文章,引发截然不同的效果。”颜瑟大师看着像花痴一样不停摸脸的宁缺,笑着说道:“我教你符道,便是要教你如何写文章。”

    “文章怎样写?在学习前贤经典,感知天地元气规律之后,怎样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让天地元气知晓你的心意?最后的这个步骤没有别的任何取巧处,又或者说只能取巧。巧字何意?指的便是天赋,你能写出来,便能写出来,你写不出来,即便日夜不睡浸在大河那片墨池里,终究还是写不出来。”

    颜瑟大师看着宁缺说道:“符道最后实现的那一笔靠的就是天赋,天赋是昊天赐予我们最珍贵的礼物,只有极少数人能有这种幸运,而你就有这种幸运。”

    “这……好像太难了些。”

    宁缺的情绪有些茫然,见到神奇然而却不知神奇如何发生,大师说来说去说到最后还是走回了形而上的老路,没有听到任何有可操作性的指导,天赋这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更何况还是要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去实现最关键的那一笔?

    “如果符道最终靠的是天赋,那么人世间第一个发现符道的修行者,看到天地间的符纹痕迹,下意识里临摹取意,写出第一道符,按照您的说法,符道无法传承,那么他如何能把……”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继续说道:“把这种文明传下去?”

    颜瑟大师沉吟片刻后说道:“虽然符道无法传承,但符道的精神可以传承,文字能记载思想便能记载往事。最早的那位符师如何发现写出第一道符,想来必然是种巧合。”

    “或许无数万年前,那位大修行者走到某种崖前,看着山石裂缝忽然心有所感中,凝念于腰畔剑中,随意一挥便凝了那片山崖元气于其内。”

    “第一道符必然是巧合是自发的存在,而当那位大修行者发现那些剑痕所蕴藏的秘密之后,他必然会再次尝试,如果他再次成功,那第二道符便不再是巧合,而是自觉的存在。”

    宁缺问道:“但也有可能那位修行者这一生都没有写出第二道符。”

    颜瑟大师看着他说道:“第一位修行者没有成功,还有第二位修行者,还有第三位第四位,天地之始无穷无尽,修行者无穷无尽,前仆后继不停探索世界的秘密,那么便一定会有成功而自觉的那位先贤,而这毫无疑问是必然发生的事情。”

    宁缺点头受教。

    颜瑟大师说道:“相同的道理,符道不能传但符道精神能传。那位修行者死之前肯定会告诉自己的弟子,他的弟子会再去试,有可能成功,有可能失败,甚至有可能那一脉就此断绝。但我相信再过无数年,又有大修行者发现符道的秘密,再传给自己的弟子,那位弟子再次尝试,如果他成功,便会再次往下传承,直至最终有一脉成功,传承到了今日。”

    宁缺抬起头来,感慨说道:“真是大浪淘沙,不知有多少大修行者的本事没能传承下来。”

    “这不是大浪淘沙,而更像是在攀登一座永远攀不到顶的山峰。有人在山脚下就被迫停下了脚步,有人登到了山腰,却被山风吹落悬崖,而符道传承到今日,已是到了现时现刻的峰顶,只是若你往未来望去,才会知道这座山峰还有无限高。”

    颜瑟大师看着他叹息说道:“符道出现的太难太艰辛,传承到今日则已经无法用艰辛二字来表容,直似一夫当关般悲壮,所以当我发现你有潜质,才会如此激动,而你既然幸运地拥有这种潜质,一定要珍惜,不止为了你自己珍惜,也是为了符道本身而珍惜。”

    宁缺听到了不尽沧桑感慨萧索意,身体微感僵硬,仿佛看到无数万年间的那些画面。

    ……

    ……

    远古,一位穿着兽皮的部落巫师,在主持完一次祭天仪式后,来到崖洞里休息。那位部落巫师一边唱着意味难明的歌曲,一面拣起块红色石块在洞壁上画了一幅画。

    那位巫师本想描述今天那堆火燃的特别好特别漂亮特别红,然而没有想到,那幅画只完成了一大半便在洞壁上燃烧起来!

    巫师咿咿呀呀惊呼连连,狼狈地叩倒在地,对着燃烧的图画不停磕头,臀部上的兽皮因为恐惧而不停颤抖。部落里的人们,听到巫师的尖叫声纷纷冲进了崖洞,然后他们也看到那幅燃烧的图画,恐惧地集体跪到在地,哭着喊着以为是某种邪崇。

    巫师是部落里最有智慧的人,他清醒冷静下来之后,把所有人都赶出了崖洞。燃烧的图画渐渐熄灭,他看着洞壁上残留的焦黑痕迹,犹豫了很长时间后,紧张地伸出手指轻轻触摸,渐渐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转身在洞里找到先前那块红色石块,颤抖着试图重新画出那幅画。

    那天之后,巫师再也没能画出燃烧的图画,但他已经成为了高原周边最了不起的巫师。

    ……

    ……

    中原与荒原一场大战,无数人死去,血水浸进黑色的原野,把草与泥都浸泡成了辣椒般的东西,一名来自岷山的修行者沉默地蹲在原野上,看着身前弟弟的遗体,手里拿着根不知道从哪里拣来的树枝,漫无意识地在血泥间画着。

    在他身后不远处,黑红色的荒原土地仿佛活过来了一般,不停地拱起掀开然后四散,无数蚯蚓昆虫惊惶四散,仿佛那下面有条变异的大蚯蚓。

    ……

    ……

    有弟子捧着老师留下来的符文原本,在黄纸上不停抄写,从少年抄到老年直至白头,身后的黄纸把房间全部堆满,蛛网结在梁上,他还在不停抄写。

    有人坐在钟离山高崛的峰顶,怀里抱着画板,身旁摆放着各色颜料,看着山间流云,从清晨画至黄昏,然后再迎来日出,冬去春来夏无言,他还在不停画着。

    从远古到如今,那些极幸运或误打误撞进入符道的人们,还有那些想要掌握符道的弟子们,他们不停地临摹天地间的痕迹,不停冥思苦想心中的那篇文章,他们把房中的纸写完,把笔写秃,把江山画尽,把水池染黑。

    也许成功,也许失败,但他们一直在拼命的努力和尝试,也正是因为这种拼命的努力和尝试,昊天赐予人类的这份神秘礼物,才没有被完全收回去,而是险之又险地传承到了今日。

    ……

    ……

    “每个符师,都有义务把自己平生所学传承下去,或者说这是我们不能抗拒的责任,因为那些前贤正是这样做的,他们用尽了所有的气力与精神,才让我们的世界里依然有符道。”

    颜瑟大师看着低着头的宁缺神情凝重说道:“能找到你这样一个传人,我这辈子便已经满足了,然而令人感到悲伤的是,符道的传承正如先前所说,只能传承其精神却无法传承其技法,所以符道的精神能否不在我这根线上断绝,终究还是要看你自己。”

    宁缺俯身行礼,应道:“我一定争取不让大师失望。”

    “失望?什么是失望呢?如果我只希望你能传承符道,那么我相信你一定不会令我失望,因为我有一双神符师的眼睛,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并不是难事。”

    “但我对你的希望绝不仅限于此。我总以为冥冥间有种力量在限制符道的传承,要知道包括我在内,世间出现过的神符师都无法将符道二字真正看破,既然我们都无法看破,自然无法将符道最核心也应该是最简单的道理传承下去。”

    “我年龄太大,已经没有办法跨过那个门槛,如果日后你有机会迈过那个门槛,那我相信符道的传承将成为一件容易的事。到那时以符书大道,挥手动山河……这听上去仿佛是神迹,但我坚信总有一天人可以做到这件事情,而这也应该是符道必须做到的事情。”

    颜瑟大师看着他,静静说道:“宁缺,我希望你能成为那样的人。”

    失望有多沉重来自于寄予的希望有多大,宁缺如果不想让颜瑟大师失望,便必须背负起这沉重的希望,他怔怔看着对面,觉得自己的肩头仿佛被安上了两座大山。

    “我能成为那样的人吗?”

    “你必须成为那样的人。”

    宁缺看着颜瑟大师苍老而感伤的面容,忽然开口说道:“大师,请教学生最基本的东西。”

    颜瑟大师盯着宁缺的眼睛盯了很长时间,满是皱纹的脸上感慨之色尽去,渐有笑意浮起,老怀安慰,和声说道:“万里之征程,起于脚下,祝你一路顺风。”

    ……

    ……

    “怎样才能画出符来?”

    “你首先要感知天地元气,越细腻越好,然后根据看到的画出天地元气流淌的痕迹。”

    “看不到怎么画?”

    “修行者看世界,从来不会用眼睛去看。”

    “那就是感觉?”

    “不错,凭感觉去画。”

    “随便怎么瞎画都行?”

    “那你先把自己眼睛给戳瞎了。”

    颜瑟大师没好气瞪了他一眼,伸手从身后拿出几本书扔给他。

    宁缺险些被砸死。

    因为他接住的不是几本书,而是几十本书,每本书都很厚,加在一起似乎比陈皮皮还要更重一些,也不知道这个老道士什么时候偷偷从马车上搬了过来。

    宁缺拾起一本书翻开,看着首页上那些蜿蜒起伏的线条,发现并不是文字,模样如此丑陋也连抽象派画都算不上,怔然问道:“这……就是符?”

    “不错,这是我这一生收集到的符文,其中大部分是道符。”

    颜瑟大师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抬起头来继续说道:“这些都是前贤智慧的结晶,你以后参详天地痕迹的同时,不要忘了参考这些符文。”

    “先前就说过,这些是前代符师用他们的文字写出来的只属于他们的文章,你就算抄袭的本事再强,能把范文全部默写一遍,但阅卷老师还是看不懂。”

    宁缺遗憾说道:“我知道,阅卷老师姓天名地,是个文盲。”

    紧接着他不解问道:“既然不能抄袭,我学习这些前代符文有什么用处?”

    “如同感知天地自然之符一样的道理,这些符文对你来说只是借鉴,你不能被这些痕迹束缚住想像力,而应该通过观察忘记这些痕迹,领悟其精神,最终找到你自己适用的痕迹。”

    忘记痕迹领悟精神?这不就是忘其形存其意?宁缺顿时想到这一年里在旧书楼观书的过程,不由震惊的无法言语,原来自己搞出个永字八法就应该用在这种时刻!

    颜瑟大师看他震惊神情,蹙眉问了两句。宁缺沉默片刻后,老老实实把自己在书院旧书楼里看书的过往禀告给大师,然后还提到了鸡汤帖的由来。

    “我那日发现用永字八法可以勉强看懂一些符师留下来的文字,因为喜悦所以去红袖招里喝酒庆祝,结果便喝多了,才会写了那张鸡汤帖。大概酒后无思,永字八法领悟到的些许笔意,全部写进了那张帖里,才会入了大师您的法眼。”

    说完这话,宁缺下意识里转头向离亭外的天空望去,心想难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颜瑟大师微笑说道:“不是昊天选择你,而是你有能力有天资赢得这种选择。”

    ……

    ……

    “大师,先前您随手一画,便有一捧清水打到我脸上。我知道这就是符,只是难道手指在空中也能画出符来?如果每个符师的符都是独一无二的,那么每道符也应该是绝对一样的,用笔墨或许能控制,随手一画又怎么控制?”

    “即便笔墨也不能保证每道符都完全一模一样,因为你用不同的纸,墨走的速度也不同。符随符师心念而动,细微的差异并不是太重要,相反这种细微差异,只要不是逆意而行,往往却能契合符师当时当刻的念力波动,效果反而好。”

    颜瑟大师继续说道:“至于说到手指临空画符,与笔墨比较起来更不稳定,但能够做到无物之符的符师,他已然完全掌握了自己的念力波动,换句话说,前一刻的指画与后一刻的指画不同,但最后出来的效果却是完全相同。”

    宁缺问道:“什么样的符师才能完全掌握自身的念力波动,从而画出无物之符?”

    颜瑟大师伸手指向自己的鼻子,微笑说道:“神符师。”

    宁缺精神深受打击,备感挫折。

    “我把符分为两种,定式与不定式。定式之符依托外物,无论笔墨刻痕还是雕像,画符需要的时间很长,但最后产生的威力更大。无物之符为不定式,瞬间便能完成,但威力一般。”

    听着定式和不定式两个词,宁缺同学的思想为之一振,想起那些熟悉的动词特征,土土土土之类的东西。然后他马上清醒过来,想到自己是在离亭之内学习符道,而不是在特长班上学英语。他有些恼火地揉了揉脸,问道:“既然如此,那何必还学不定式……这东西好像很难。”

    颜瑟大师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符道威力固然巨大,同境界的修行者,哪怕是念师也不可能战胜符师,但这只是纸面上的说法。真要和别的修行者打起架来怎么办?柳白那厮一道飞剑破空而至,难道我还要手忙脚乱到处去找笔找墨水?”

    “当我感知到云端上那把该死的飞剑过来了,我只需要以念力为墨,灵光在空中一点,便能阻它一阻,然后再想办法画符反击,这种时候笔墨何用?”

    听着颜瑟大师骄傲得意的讲解,宁缺越听越觉得有些不对劲,犹豫片刻后好奇问道:“大师,您难道和那位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交过手?”

    “比喻!我是说比喻!”

    颜瑟大师恼怒吼道,心里却想着,本道爷当年被柳白那厮一剑伤了胳膊,但也一笔抹掉那厮半边眉毛,这种光辉战绩会告诉你吗?

    “日后你若不想刚上战场,便被敌人一箭射穿,不定式是必须要学的。”

    “可是……你先前说只有神符师才能掌握无物之符。”

    “你于符道之上的天份极佳,又遇着我这样一位了不起的符道大家,成为神符师又有什么难度?回去之后,先把这些小册子背熟,然后仔细体悟天地元气……”

    宁缺怔怔望着身旁如小山般的那堆厚书,心想这是小册子?

    颜瑟大师皱眉遗憾说道:“你小子还在不惑境界,只能初步明白天地元气流动的规律。如果你已经是洞玄境界,融身于天地元气之间,抑或你干脆已经晋入知命境界,从根本上掌握了天地元气的规律,加上你对符道的天份,想要跨过第一关便简单多了。”

    宁缺无言,心想如果能知天命,那我还学这么麻烦的符道干嘛?

    “大师,依您看来,依学生的天份大概多少年后能成为像您这样的神符师?”

    “如果你专心符道,离开书院跟着我进山苦修,大概……十年能成。”

    宁缺遗憾地叹了口气,说道:“还要十年啊。”

    颜瑟大师怒道:“十年之后你还未满三十,若那时你真能成为神符师,那至少能排进千年修行史里的前三名,难道这样你还觉得不满足?”

    宁缺被训地低下头去,当然他没有感觉到羞愧,反而有些骄傲,心想原来自己在符道上的天份可以排进史上前三,陈皮皮知道这件事情后,会不会感到羞愧?

    颜瑟大师看着他的脑袋,脸上神情渐霁,在心中默默想着,只可惜我恐怕教不了你十年。

    宁缺忽然想到一件极重要的事情,抬起头来看着颜瑟大师认真说道:“大师,既然学生立志跟随您学习符道,那我是不是应该改口称您为老师?”

    颜瑟大师思考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既然你进了书院二层楼,夫子便是你的老师,那么世间再无第二人有资格做你的老师……你还是称我大师吧,听着感觉也不错。”

    宁缺听出颜瑟大师对夫子的尊敬,沉默片刻后笑着说道:“那叫师傅行不行?”

    颜瑟大师微微一笑,心想这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

    ……

    宁缺当然很聪明。

    前世他证明过自己,这一世也在不断的证明自己。然而称呼颜瑟大师为师傅,这件事情却和先天的聪明无关,而是这些年在世间艰难生存所锤炼出来的察言观色本领和拍马屁功夫。

    按照颜瑟大师的说法,世间没有第二个人有资格和夫子相提并论,夫子现在是他的老师,别的人自然不好意思也去当他的老师。但在离亭里听了这么长时间,宁缺深切地感受到颜瑟大师对于符道传承和自己这个传人的重视,他当然想有一个师生的正式名义。

    “我开始叫颜瑟大师师傅之后,啧啧,亭子里的气氛那叫一个好,师生融洽,语笑晏然,师傅他老人家最后还给了我一份见面礼,你说最开始的时候他为什么不给?”

    临四十七巷老笔斋内,宁缺坐在圈椅里端着茶壶,像说书先生一样唾沫横飞。

    桑桑拿着锤子在修复前天受损的铺门,没有理他。

    得不到回应,宁缺有些意兴索然,教训道:“你能不能专心点听我讲话?”

    桑桑正在比划白天去木匠铺子处讨的那块木板的大小,应道:“我在忙哩。”

    宁缺恼火说道:“你家少爷我十年后就会是传说中的神符师,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

    桑桑回过头来,看着他说道:“少爷,那是十年后的事情,而我们今天就必须把铺门修好。”

    宁缺把茶壶放到桌面上,说道:“不要修了,先去给我买些东西回来。”

    桑桑疑惑问道:“这时候急着买什么?门还没修好哩。”

    “笔墨朱砂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材料。”

    宁缺提笔写了张纸条,递了过去,说道:“十年才能成神符师,确实太慢。”

    “我要马上立刻现在即时就开始学习符道!”

    “只争朝夕!只争朝夕啊!”

    桑桑睁着明亮的柳叶眼,看着手舞足蹈的他,开口迟疑唤道:“少爷……”

    “在,什么事儿?”

    “你是不是高兴糊涂了?”

    “……好像有点。”

    (首先,强烈地要月票,这再不要,实在是说不过去了,饥渴的迫切的请大家投出手中的月票,我向大家承诺,宁缺两年之内必然成为神符师啊……这话真欠抽,拿月票来抽我吧。

    其次,明天是我家大丫头棠棠的生日,领导偕我在此不恭而祝她生日快乐,少犯二和傻,明事理而少是非,健康快乐。

    同时明天是我家兰兰姑娘的生日,领导偕我在此同样不恭而祝她生日快乐,尽量二傻,多拍美照而少PS,健康美丽。

    然后我先前一直忍着没说,明天其实还是全世界最漂亮的那个女人生日,那个女人是我妈,我明天打电话和她说肉麻话,其他的就不说了。

    也不知道明天究竟是什么好日子……我想来想去才想清楚,明天周六,是休息的好日子,我将出去和朋友饮酒,真开心啊,祝大家周末愉快。

    最后严肃认真地推荐一本新书,活色生枭,书号是2191385,作者豆子惹的祝,有小仙有毒、搬山等书金石在前,质量自然极有保障,我推的很舒服很安心。

    PS:这是201112170114修改版本,改了些错字,还有一些很要命的疏漏,哈哈)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七十三章 人生如题,各种痴(上)

    书院后山里的的师兄师姐们,要不来自南海孤岛或是别的国度,或者家在远地,家在长安城的竟是一个也没有。在见过二师兄那位清新可人小书童后,宁缺曾经动过念头,带着桑桑一起搬进后山去住,然而想着自己毕竟是个书院新人,哪里有资格与二师兄相提并论,刚刚进山便提出这种要求,总给人一种脸大的感觉,二来后山虽美但总少了些市井气息,于是他便成为了书院后山唯一的走读生。

    桑桑赶在坊市未闭夜灯未熄之前,按照他列出的清单去西坊买了一大堆笔墨和稀奇古怪的材料,然后便开始忙着做饭,一边切菜一边向他报告今天老笔斋的经营情况。

    “今天生意很好,尤其是上午的时候,门槛差点被人踩烂了,铺门昨天我不是修补了的?结果不够结实,今天又被挤破了些。确认少爷不在家后,下午的时候人才少了下来。”

    桑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把湿手在围裙了擦了擦,走回里屋取出厚厚一叠名帖和请柬之类的东西,放到书桌上,说道:“有好些人留下了这些东西,请少爷你过府一聚,因为人数太多,而且帖上都写着名字,所以我没有记。”

    宁缺看了一眼请柬和名帖,又看了一眼身旁如小山一般高的符文典籍,心想自己这时候已经忙成渣了,哪里有时间去赴这些约会?想了想后,他对桑桑说道:“待会儿吃完饭后,你把这些请柬择一择,重要的放到一旁等着日后处理。”

    “怎么择?怎么处理?”桑桑认真问道,做为宁缺的小侍女,她可从来没有与这些帝国大人物们打交道的经验,也不知道哪些请柬重要。

    “就像择菜那样择,新鲜的贵的就留下来,不新鲜的便宜的就先放到一边。至于什么是新鲜的贵的……帝国官制我以前讲给你听过,还记得吧?但凡官职高的就是贵的。处理的话还是由我处理算了,先写封回帖表示一下礼貌,想来那些官老爷要的也不过就是我的字。”

    桑桑听着他的回答,眉头微微蹙起,低声说道:“少爷你的字现在都是可以卖钱的,就这么写了回帖给人送回去,岂不是可惜了?”

    宁缺笑了笑,继续低头专心默背眼前所见,这数十本厚实的符文典籍,他才刚刚看了小半本,实在是没有别的时间去思量别的事情。

    颜瑟大师送给他的符文典籍共计三十三本,里面记录着前代符师们留下的符文,共计三百八十七部,两万四千七十七道符,浩繁有若沧海。

    宁缺先粗略浏览了一遍,目光在那些拥有不同面貌,彼此之间似乎根本找不到任何共通处的符文上凝神看了很久,一无所获,反而是眉头皱的越来越紧。

    按照颜瑟大师的说法,这些符文仅供他参考体验,至于最后怎样落那一笔,却全部依赖于自己的悟性。只是这些看上去像蝌蚪像涂鸦像雨点像丝线就是不像字也不像画的墨团,怎么能从中参考体验出自己需要的东西?

    从小山般的典籍里随意抽出一本,发现刚好是第三大卷第一部,也就是水卷的开头部分,宁缺精神微振,暗想既然是开头部分,大概总和水这种东西扯不开关系,而水乃是人类生存生活最不可或缺,也最亲近的物事,或许体会起来会更容易些。

    水卷第一部分有四页纸,宁缺细细从头看到尾,发现这四页纸上画出的一百多道符文,有很多相似之处,绝大部分都是从上至下的六根墨线,只是这六根墨线的粗细长短尤其是组合排列方式各有不同,最奇怪的那几道符文中,六根墨线甚至完全纠缠在了一起。

    “这些难道都是水字?一川更在一川之上?”

    宁缺蹙眉盯着水卷最高处那道符文,盯着那六根整齐排列,中间微有弯曲的墨线,心境渐渐趋宁,眼中将那墨线化为道道流水,隐约间仿佛看到有雨水从檐畔滑落,落在青石板积着的雨水之中,绽出数朵雨花,然后与周遭雨水再次融为一体。

    书桌旁放着笔墨和朱砂之类的材料,他命桑桑去买的这些东西普通而且廉价,但按照颜瑟大师的说法,这些都是写符必备的材料。

    宁缺不再看书上那六根墨线,注水入砚开始缓缓研磨墨块,待水墨再也不能分开之后,自架上取下一枝中毫,轻轻入砚蘸吸墨汁直至饱满。

    他的动作轻柔从容,事实上却同时在按照颜瑟大师所教,令识海中的念力缓缓渡出雪山气海,穿过纸窗,落在小院里的那口水井之中,细腻体会水之一物的元气味道。

    提笔出砚,手腕却僵硬在砚台上方,迟迟无法落纸。

    宁缺微微皱眉,重新望向卷上那六道墨线,用永字八法在识海中强行拆解,只觉那六道墨线骤然分离,然后迅速飘开,化作为一片乌黑色的雨云,笼罩在自己的头顶,然而不知为何,那片已然墨黑的雨云始终不肯滴下一滴水来。

    手腕微微一颤,宁缺准备提笔落纸,却终究还是停下了动作,他心中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虽然感受到了井水和这道符里蕴含着的意味,但却依然无法写出属于自己的符,无法让自己的感受,与那口井里的水意联系起来,终究不对。

    夜深人静,烛火渐起。

    书桌上多了两碗菜和一碗白米饭,灯下放着一钵清水,随夜风轻荡。

    宁缺站在窗旁,站在书桌边,看着水卷上那些符文,身体僵硬,捏着毛笔的右手微微颤抖。他保持这个姿式已经很长时间,却手中捉着的那根笔却依然无法落到纸上。

    桑桑坐在床头绣着鞋,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书桌旁的他。

    几个时辰之前,她就已经吃过饭了,但没有喊宁缺吃饭,因为她知道宁缺这时候正处于一个很大的麻烦之中,知道宁缺又习惯性地开始拼命,虽然担心但已经习惯,所以沉默。

    宁缺有一个非常优秀也可以说是非常恶劣的品质,每当遇到他感兴趣想要解开的难题之后,他一定会把全副心神投入到破题的过程之中,在解开那道难题之前,他根本没有办法睡觉,再香的饭菜在他口中就像是蜡烛一般难嚼,觉得身周的世界完全不存在。

    那个世界里他能够被人们视做天才,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他有这种破题的精神,然而这种精神对于身遭的人来说,却往往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情。因为他会忘了吃饭,他会睡不着觉,他会把自己的身体折腾到虚弱至极,甚至有生命危险,直到最后真正破开那道难题,或者觅回理智确认这道难题已经超出自己的能力,才会醒过来。

    当年在边塞宁缺第一次看到太上感应篇之后,便曾经连续半个月不曾睡觉,时时刻刻都在逼迫自己进入冥想状态,一定要能够感知到身周的天地元气。当时年纪还很小的桑桑辛苦地照顾了他整整半个月,直到最后连渭城前任将军看不过眼,让亲兵用鞭子把宁缺抽醒,这段日子才结束,而事后宁缺和桑桑同时大病了一场。

    去年初登旧书楼时同样如此,那时节宁缺天天熬到昏迷被扔到楼外,脸色苍白坐着马车回家,像醉汉一般在床上呕吐直至吐血,夜夜在床边守着他不敢睡熟的还是桑桑。

    桑桑绣完这一片的花,抬起头来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了一眼在书桌旁发呆有若雕像的宁缺,然后继续低下头来绣鞋底,把担忧的神色藏进眼眸的最深处。

    这些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宁缺每每破题时便会发疯。

    这些年来,宁缺已经习惯了每每自己发疯破题时,身旁总有人会照顾自己。

    ……

    ……

    夜深,油尽,灯熄。

    不知何时在床头和衣睡去的桑桑醒来,她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窗外蒙蒙亮的天色,发现宁缺还站在书桌前,依旧保持着那个提笔欲书的姿式。

    桑桑走了过去推开窗户,回头望向书桌,发现那张白纸之上依然连一个墨点都没有,而煎熬了整整一夜的宁缺,精神非常委顿,干涩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桑桑站在窗边,睁着那双柳叶眼,盯着宁缺的眼睛,盯了很长时间,发现他根本都看不到自己,摇了摇头,出屋开始烧水做饭。

    冒着热气的滚烫毛巾,覆到宁缺的脸上,他才从那种忘我的精神状态里醒了过来,晃晃悠悠地坐到椅中,发现浑身酸痛,仿佛生锈一般痛苦。

    用热水狠狠搓了两把脸,刷牙吃饭又喝了壶酽茶,宁缺回复了些许精神,从书桌上那起那本水卷放进袖内,准备出门去书院。

    站在老笔斋门前,他回头看着桑桑沉默片刻后说道:“这次遇到的难题……好像比前几次都还要麻烦一些,可能再多几个晚上都搞不定,从今天晚上开始,你不用陪我熬夜了。虽然已经有大半年都没有犯病,但你还是要注意一下身体,我身体熬坏了还有你服侍,如果我们身体都熬坏了,总不可能让隔壁吴婶来照看我们。”

    桑桑点了点头。

    来到书院时,各书舍已经开始上课,宁缺孤身一人按照昨日的路线走到旧书楼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山路前那片云雾走了进去。

    出雾之时,依然是那片清丽晨光,美丽崖坪风景。

    在从长安城来书院的马车上,宁缺闭眼歇了一路,精神稍好了些,看着如厮美景,精神为之更振,紧握着袖中那本书,满怀信心想着,稍后去草坪上躺会儿,然后再继续看书,书院后山高妙之地,说不定对感悟符道也有帮助。

    正欲抬步之时,身旁忽然响起一道清丽的声音。

    “小师弟……啊,你来的正好。”

    宁缺转头望去,看着那位穿着鹅黄色学院春服的七师姐,急忙恭谨一礼说道:“见过七师姐。”

    七师姐好奇看着他的眉眼,关切问道:“你怎么看着精神不大好?”

    师姐和师兄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师姐肯定是女人,七师姐还是一位看上去很年轻也很漂亮的女人。而无论多大年龄的男人都绝对不会在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面前说自己不行,承认自己精神不好。所以宁缺笑着应道:“昨天进了书院后山,心情有些兴奋,所以没怎么睡好。”

    “噢,那我就不担心什么了。”

    七师姐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纸条递给他,微笑说道:“你知道雾里的阵法现在由我负责维护,这个月刚好是大修的日子,需要很多材料,所以麻烦你去前院拿一下,你直接找文澜教授便好。”

    宁缺微微张嘴,想起昨天陈皮皮最后那段得意的笑声,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回答,苦着脸应道:“是,七师姐。”

    “动作快一些。”七师姐嘻嘻一笑,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呆会儿阵眼里有些布料起应的材料要换,还要麻烦小师弟你动手。”

    宁缺嘴巴张的更大了一分,惘然无助指着身后的浓雾,说道:“师姐,你是说我呆会儿要进雾里去帮你换材料?我……在雾里视力不大好。”

    七师姐像弱女子般掩袖一笑,又像莽汉子般重重一拍他胸膛,说道:“既然要你帮忙,哪里会让你当睁眼瞎子?我要在阵枢察看情况,没办法自己去,只有劳烦你。”

    “劳烦二字不敢当。”宁缺睁大眼睛说道:“或者我先去把陈皮皮抓过来?两个人想必应该能快些。”

    “小师弟,虽然你进山之前和皮皮相熟,但现在他毕竟是你十二师兄,总该唤个称谓才是。”七师姐甜甜一笑望着他说道:“我书院二层楼,虽然不像世间那些宗门流派般死板迂腐,但尊师重道兄友弟恭这等事情,还是要讲究的。”

    师姐话中有别意,宁缺哪里会听不懂,做为刚入书院二层楼的小师弟,又哪里有拒绝的资格?

    ……

    ……

    第二日宁缺来到书院进入后山时,神情愈发憔悴,眼睛愈发干涩,血丝愈发密集。已经两夜未睡的他,昨天像个苦力般被七师姐满大山使唤,虽说第一次亲密接触了雾中阵法的神奇,但精神却也是糟糕到了极点。

    走出云雾,想着昨日七师姐说大修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而且必须赶在夫子和大师兄回来之前修好,他便觉得浑身发寒,低下身体像只田鼠般溜秋一声便窜进了春林密布的后山。

    入了后山他不走寻常山道,只往草深林密处去,眼看着下方崖坪上的如镜平湖越来越小,眼看着对面崖间那道如线瀑布越来越细,心想这下七师姐肯定再没办法找到自己,不由大感欣慰,揉了揉因疲惫而发麻的脸颊,靠着身后一棵古松向远方望去,非常舒服。

    “噫,居然有人进山?噫,居然是你?噫,小师弟你怎么来这儿?是给我们送饭吃吗?”

    苍劲古松那边忽然响起两道苍劲疲惫的声音,明明是两个人说话,声音却仿佛混到了一处,竟像是出自一个人的嘴唇那般神奇。

    宁缺吓了一跳,愕然回头望去,只见古松那边有一方石桌,两个长须乱发看不出年岁的男子相对而坐,天时已将春末,即便山间也有了许多热意,但不知为何坐在石桌旁的两个男子居然还穿着书院厚厚的冬服,而且院服之上满是污迹,不知道已经多久未曾洗过。

    他瞬间便猜到这两人肯定是陈皮皮介绍过的五师兄和八师兄,强行压抑住心头的震惊,恭恭敬敬长揖行礼,说道:“宁缺见过二位师兄。”

    “小师弟,你来了太好了,赶紧过来。”

    一个须发皆脏的男子疲惫召手说道,不知道是五师兄还是八师兄。

    宁缺依言走了过去,发现那张石桌上横竖刻着密密麻麻的直线,便成了石制的棋枰,枰上搁着数十个黑白子,东几颗西几颗,看不出所以然来。

    正在这时,他忽然一惊,低头望去,只见其中一位师兄的手已经伸进了自己的怀中。

    “这位师兄……”

    “我是你八师兄。”

    “八师兄……你为何要将手伸进我怀里?”

    八师兄颤抖着收回手,惘然问道:“小师弟,你身上怎么没有吃的?”

    宁缺无言,心想你们两个难道是小孩子,见到人就想索要糖果?

    “小师弟……不,十二他前天晚上来和我们说,从今以后就是你负责给我们送饭了,所以昨天他就没有来给我们送饭,结果你也没有来。”八师兄可怜兮兮望着他,颤声说道:“小师弟,我们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饭了,怎么你今天也没有带吃的呢?”

    宁缺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心想我也两天两夜没有睡觉了,难道还要负责你们的饮食问题?心里虽是这般想着,但看着石枰旁两个须发乱且脏眼神饥又渴的师兄,他仿佛看到两个可怜巴巴翘首待哺的小鸟,实在是狠不下心来,叹息着说道:“那我……去给你们找饭。”

    一直沉默,只用眼神表示对食物向往的五师兄,听着马上便会有饭吃,没有了饿死之虞,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轻抚下颌长须神情严肃说道:“哎……不急不急,一天不吃饭又饿不死人。”

    八师兄伸出三根手指杵到五师兄面前,颤声说道:“你个白痴,我们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五师兄浑似看不到近在咫尺的三根手指,望着宁缺认真说道:“下一盘,你先下一盘。”

    听着这话,八师兄收回手指,赞同点头说道:“不错不错,这才是正经事。”

    宁缺看着这两位已经快要变成饿死鬼的师兄,无言想道这要真饿死了,那也是活该啊。

    ……

    ……

    第三日宁缺离开临四十七巷老笔庙时,书桌上那张纸依然如初雪一般洁白干净,没有留下任何墨渍,而书院后山晨光照在他的脸上,把他每根眉毛里的憔悴疲惫和眼睛里越来越多的血丝照耀的更加清楚,也更加可怜。

    走出云雾向山间走去,还未曾走得两步,便被一抹鹅黄堵住了去路。七师姐温柔看着他说道:“小师弟,我知道昨天你可能在忙,但今天应该不会太忙了吧?”

    宁缺看着七师姐,提起自己右手沉甸甸的食盒,愁苦说道:“师姐,昨天被五师兄和八师兄拖着下了一天的棋,我这时候急着去给他们送吃的,不然他们真会饿死了。”

    “原来如此。”七师姐眉梢微挑说道:“不要被那两个痴人耽搁了修行的时间,下棋弄琴终究是末道,你跟着我对阵法进行大修,对你自身修行还算有些好处。”

    宁缺连连应是,答应从山上下来后第一时间去湖亭上看师姐绣花,然后任劳任怨做牛做马去帮师姐维护阵法,这才得以脱身,心里却想着稍后自己死活都不下山,看你到哪儿找我去。

    到了那棵松下,看着石枰旁已经饿到捧腹,饿到无力说话,眼睛却依然盯着坪上棋子的两位师兄,宁缺把食盒放下,说道:“二位师兄,赶紧吃饭吧。”

    食盒打开,桑桑连夜做好的饭菜还有些温度,散发着极淡的香味,二位师兄颤抖着坐直身体,开始吃饭,不时抬头幽怨地看宁缺一眼,含糊发着满是遗憾味道的感叹。

    “小师弟确实不是藏拙,于棋一道,他是真拙。”

    “小师弟确实没有让棋,他根本就没下过棋。”

    昨日在松下手谈,宁缺连败十二局,二位师兄终于确认他就是传说中那种连底都没有的臭棋篓子,于是不再拉着他下棋,但对宁缺而言,这才是真正的福份,很是觉得安慰。

    松下送饭毕,往云深处去。

    他决定利用好不容易偷来的半日闲休息休息,或是好好研习一下颜瑟大师留下来的书籍。

    然而行不得数步,密林花树之间走出一人,抓着他的袖子,痴痴问道:

    “小师弟,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宁缺怔怔看着满头碎花的十一师兄,忽然生出流泪的冲动,幸亏十一师兄没有问小师弟你是谁,不然说不定他会当场昏厥。片刻安静后,他他一把甩开十一师兄的手腕,向着山下狂奔而去,嘶声大喊说道:“七师姐,你在哪里?我来帮你。”

    山下湖亭之间,七师姐捏着绣花针的手指微微一僵,抬头向山林之间望去,诧异想道:“新来的小师弟怎如此勤勉?和他相比皮皮完全就是个渣啊。”

    瀑布之前的小院里,二师兄微微挑眉,对阶下那只骄傲的大白鹅赞赏说道:“书院后山沉闷多年,师弟师妹都不要脸,如今终于出了位一心向道的小师弟,我怎能不欣慰?”

    山间某处茅房后,正抓着根鸡腿在啃的陈皮皮,抹了把油糊糊的脸,拧头望向山林深处,愕然叹息道:“讨好师姐竟奴言媚骨到了大声宣告的境界,宁缺,我果然不如你!”

    崖坪密林中琴箫之声渐停,响起一段对话。

    “我忽然想起来,我们忘了一件事情。”

    “不错,上月新谱的那首曲子,还未曾请小师弟来听。”

    ……

    ……

    进入书院二层楼的这些日子,宁缺过的很充实,非常充实,甚至已经充实到快要累死的地步。老笔斋的那根毛笔始终未曾落下,雪白的纸依旧雪白,他夜夜破题难以入眠,清晨入书院却还要给松下师兄送食送水,忙着做很多事情。

    如果他不想被十一师兄抓住讨论哲学问题,便会成为被七师姐奴役的苦力,偶尔还要被迫去欣赏九十二位师兄新著的乐曲,明明他那时坐在长草之间困到不停点头,不料落在二位师兄眼中,却成为他颇有音乐天赋的佐证,若没听出曲中意趣,小师弟为何频频点头赞叹?

    桑桑递过来的热毛巾越来越滚烫,却依然无法洗去他的疲惫。日日夜夜在浩繁如海、神秘如海的符道世界里飘浮,又在书院诸位师兄师姐的盛情邀请下疲于奔命,宁缺眼睛里的血丝密布如网,眼屎如山,眼神惘然呆滞,露在袖外的手指在空中不停画着符文,把脑中默背下来的数万个字符不停地摹写着,看上去就像一个傻子。

    书院草甸间,褚由贤看着模样凄惨的宁缺,震惊说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司徒依兰和金无彩把府中的请柬递了过去,代家中长辈邀请他过府一叙,听着褚由贤的话,才注意到宁缺的神情憔悴到了极点,不由吓了一跳。

    宁缺接过两份请柬塞进怀里,神情麻木揖揖手,复又向后山走去,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三人看着宁缺缓慢行走的背影,震惊的久久说不出话来。司徒依兰使劲儿地摇了摇头,才把宁缺那张像鬼一样的脸驱出脑海,喃喃说道:“难道二层楼里有鬼?”

    ……

    ……

    “我靠!你见鬼了!”

    陈皮皮被吓的直接向后一掠二十米,然后犹豫半天才走了回来,看着宁缺的脸震惊无语。

    宁缺有气无力说道:“你才是见鬼了。”

    陈皮皮点头,认真说道:“不错,你现在看着确实像鬼。”

    宁缺神情呆滞看着山林说道:“我确实也见到了鬼。我在书院后山里见到两个只知道下棋连饭都恨不得要人喂着吃的饿死鬼,两个只会吹箫弹琴明明纯粹自娱自乐连我睡着都看不出来却偏生非要我坐那儿听的雅鬼,还有一个抓着人就要问那些狗屎问题的哲思鬼……”

    然后他转头望向陈皮皮,痛苦说道:“还有你这个没义气的胆小鬼。”

    “我知道这是非人的生活,但你不要忘记我已经过了好几年了。”陈皮皮看着宁缺,怯怯回答道:“不过再怎么苦,我也没变成你现在这副尊容。到底什么事儿把你折腾成这副模样?”

    “我在跟随颜瑟大师学符道。”宁缺看着他神情惘然说道:“可是学了这么久,我连门路都摸不到,这东西实在是太难了,而且难的没有方向,难的没有头脑,所以我不高兴。”

    “你那个永字八法用了?”

    “我什么法子都用了,可还是摸不到任何门道”

    宁缺缓缓低头,疲惫说道:“我居然有了畏难情绪,觉得有些绝望……你知道吗?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在学习方面感到绝望。”

    陈皮皮想着宁缺修行时的拼命模样,下意识里点了点头。

    宁缺摇头说道:“甚至当年在渭城发现不能修行时,都没有现在这么绝望,这么想放弃,因为那时候睡着了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在冥想,而现在对着那些符文典籍,就算是进入类似睡眠的冥想状态,我却还是无比清醒地知道,自己做不到。”

    陈皮皮看着他憔悴的脸颊,黯淡的眼神,忽然说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一个人。”

    宁缺问道:“去哪儿?看谁?”

    “不要让十一师兄听到你这两个问题。”陈皮皮打趣说道。

    宁缺听着这话想要笑,却疲惫地没办法挑起眉梢。

    陈皮皮看着他可怜模样,叹息一声,抓着他的袖子便往后山某处走去。

    来到一片山崖之前,陈皮皮停下脚步,看着他说道:“上次你登顶之时,曾经看到过一位老先生,你以为他也是师兄,但其实不是。”

    宁缺想起来那位老先生,问道:“你说过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陈皮皮说道:“的确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位老先生很早就进了书院后山,听说比大师兄和二师兄还要早,按道理我们本应该叫他是师叔,但老师却说这位老先生不算是书院一派。”

    忽然间,宁缺想起很多故事里的隐藏支线大BOSS,诸如为男主角指点迷津的大智者一流,精神顿时为之一振,盯着陈皮皮说道:“这位老先生……擅长符道?”

    “不。”陈皮皮摇头说道:“这位老先生不会符道,他什么修行法门都不会。”

    宁缺瞪着陈皮皮问道:“那你带我来见他做什么?”

    “你说这是你人生中第一次畏难,第一次想要放弃,那我问你,你究竟喜不喜欢修行?”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坚定回答道:“喜欢。”

    陈皮皮看着他说道:“既然喜欢,那就应该坚持下去。带你来看这位老先生,就是想让你看看,一个真正痴于某道的人,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那位老先生既然不能修行……那他究竟痴迷什么?喜欢什么?”

    “读书……”陈皮皮加重语气说道:“他就喜欢读书。”

    ……

    ……

    (这章八千字,写的有些久,直希望能一个小时就能写出来啊,不过那真是痴人说梦了,不过痴人总是可爱的,哈哈。)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七十四章 人生如题,各种痴(下)

    春末昊天南门观内,青树浓花相映而美。幽寂殿宇深处,大唐国师李青山沉默很长时间后,看着对面那位肮脏老道说道:“我总以为这种方法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颜瑟大师看着案上的茶杯,想着那日离亭里的茶杯。

    李青山说道:“宁缺极有潜质,但毕竟刚刚接触符道,就像是一张任人涂绘的白纸,而那些符道精妙传承知识,乃是师兄毕生领悟所得,那数十本符文典籍,更是我南门数百年来积累的全部精华。如今师兄一古脑全部扔过去后便不闻不问,有如在那张白纸上泼了一盆墨汁,绝对写不出任何精妙好字,只可能变成一张墨臭黑纸。”

    颜瑟大师沉默无语。

    李青山无奈说道:“宁缺现在就是一个腹内空空的小茶壶,刚刚被开启了一道小口,师兄您便把一片汪洋强行注了进去,难道你不担心他撑不住会壶裂而亡?”

    “如果让宁缺那小子知道你用茶壶这种东西来形容他,或许用不着倾注什么知识汪洋,他就会气的直接炸成碎片。”

    颜瑟大师笑了笑,然后神情凝重看着李青山,说道:“宁缺是白纸,但是我所见过最大的一张白纸,在这样的白纸上作画,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没有经验更没有把握,我只能把这盆墨泼过去,任他自行辗转腾挪。既然无法用秃笔作画,那让这张白纸自己承墨做画便是,至于最后能画出什么来,终究还是要看他的悟性和毅力。”

    “至于茶壶那个比喻……我承认把自己毕生所悟和南门数百年积累之精华,在这么短的时间打进宁缺的脑中,确实有可能让他难堪重负,然而师弟你也必须承认,这种方法虽然简单粗暴,但却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只要他这个小茶壶不破,那么终有胀出茶水的那日。”

    “但这同样也是最危险最不可靠的方法。”

    李青山看着颜瑟大师,沉声说道:“如果这张白纸来不及辗转腾挪便直接被墨汁粘在地板上怎么办?如果这个小茶壶来不及从嘴中逼出茶香怡人的茶水便裂成无数块怎么办?宁缺他不仅仅是你的传人,他是夫子的学生,他还是陛下寄予厚望的年轻人,我不明白为什么在他身上师兄表现的如此急迫,明明有很多更保守可靠的方法。”

    “因为他着急,我也着急,这个世界好像也开始着急起来了。”

    颜瑟大师抬头望向南门观殿外北方的天空,悠悠说道:“十年成为神符师?我这个学生野望不止于此,我的野望也不止于此,既然这个世界开始动荡起来,我想很难给宁缺留下安稳保守修行的环境,最关键的是,我最近发现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李青山看着颜瑟大师苍老的面容,沉默很长时间后感伤说道:“原来如此。”

    颜瑟大师笑了笑,有些艰难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在一位中年娇媚道姑的搀扶下向殿宇外走去。

    李青山看着师兄苍老的背影,忽然说道:“师兄,最近这段日子你就不要再到处去玩了,多在观里陪我说说话,说起来你我同门数十年,竟连一盘棋都未曾下过。”

    颜瑟大师没有回头,笑着摆摆手,声音微沙说道:“你又不是年轻貌美的小姑娘,陪你说话下棋实在是太没意思,放心吧,真到死的那天,我一定会回来见你最后一面。”

    李青山收回目光,看着桌案旁炉上壶嘴喷出热雾的小茶壶,默然无语,心想师兄你既然决意做烹沸茶水的炉火,那我只好也想些法子去帮帮那个小家伙。

    颜瑟大师离开昊天道南门观后,直接去了红袖招,来到他最熟悉的那方小院之中。

    水珠儿姑娘这时正在和自家婢女数银票,这些天光卖鸡汤帖的拓本,她们就着实发了一笔小财,忽然听得门响,看见站在院门口的那位肮脏老道,顿时惊喜起身。

    以往她只是觉得这位道爷面相猥琐,出手大方,所以耐着性子招待,如今已然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哪里还敢扮娇拿乔,急忙以最快的速度迎了上去。

    “道爷来了。”

    水珠儿姑娘深蹲一礼,显得格外恭敬,她本想着应该更热情些,只是想着这位道爷乃是传说中那些神仙一流的人物,实在是紧张的够呛。

    颜瑟大师怪笑两声,伸手在她丰腴的腰身上拧了一把,说道:“知晓道爷身份,也不用这般紧张,终究我还是要掏银子的,所以还是该我讨好你啊。”

    水珠儿趁势偎入他怀里,羞涩说道:“道爷又来打趣人家,本想着道爷闲云野鹤,神仙总不会在凡间停留太久,只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正满心遗憾来着。”

    颜瑟大师大怒说道:“你这儿的脂粉味道可比符纸上的墨水味道好,我哪里舍得不来?”

    ……

    ……

    往山崖走了没几步,便看见一个高约数十米的崖洞。洞口上方有鸟儿正在快速飞进飞出,崖洞外的缓坡上,建着一幢木制结构的二层小楼。小楼表面全是风雨斑驳痕迹和鸟屎遗痕,不知道在这片山崖之下沉默伫立了多少个年头。

    离小楼还有段距离,宁缺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脸色微白问道:‘你闻到这儿味儿没有?”

    陈皮皮抽了抽鼻子,惘然说道:“什么味儿?”

    “这么浓的味儿你都没闻到?”宁缺盯着他的眼睛,颤声说道:“黄州芽纸还有墨汁的臭味,我现在闻着这些味道就想吐,你怎么还要带我来这里?”

    陈皮皮知道楼里那位老书生身旁肯定有纸有墨,但他确实没有闻到令宁缺脸色苍白欲呕的纸墨味道。他伸手在鼻前捞了捞,心想这小子最近研习符道如疯如魔,竟敏感到了这种地步。

    宁缺抬袖掩鼻,跟着他向木楼处走去,离木楼越近,那些纸墨味道便愈浓,他便越来越难受,最近这些天,他夜夜磨墨观纸却动不得一笔,下意识里对这种味道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和厌恶。

    木楼下方有一片露天的石台,台上有一方极大的书桌,桌上搁着堆积成山的书卷。

    在如山书卷后方,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书生。

    只见这位老书生左手握着一卷旧书,右手提着一根半秃的毛笔,他不时对着旧书吟哦两句,不时提笔在纸上写上数字,然后继续看书,又不知是看到什么妙处,长长的眉毛便在风中飞了起来,面部表情极为精彩似欲起舞。

    这位老先生看书抄书,专心致志心无旁鹜,无论是崖洞上方鸡鸣飞行的鸟群,还是渐行渐近的陈皮皮与宁缺,都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仿佛他只要开始看书,那么除了书籍之外的整个世界便瞬间消失了一般。

    “妙哉!妙哉!”

    老书生在书卷里又寻到一妙处,用最快的速度将那些语句抄在纸上,然后将半秃毛笔塞进唇中舔了舔,仿佛吃到了人世间最美妙的味道,竟是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

    宁缺看着这位老书生,愕然回首看着陈皮皮,说道:“他确实是在读书,但让我看他读书,对我修行符道有什么帮助?”

    “大师兄有一次曾经对我们说过,很多年前夫子发现这位老先生其实极有修行潜质,然而却被这位老先生直接拒绝。”

    陈皮皮看着书桌后方如痴如狂读书抄书的老先生,无奈耸肩说道:“因为在这位老先生看来,人世间只有读书才是有意义的事情,修行什么的,实在是太耽搁时间。”

    “这位老先生除了读书别的任何事情都不会做,也不屑做,连夫子拿他都没有办法。而且他的脾气非常暴躁,只要有人打扰到他读书,他便非常不高兴。如此年岁久了,后山里便没有人理会他,就连脾气最好的大师兄都懒得和这个人打交道。”

    宁缺看着如山书卷后方的那位老先生,同情说道:“这大概就是读书读迂了。”

    “你这话太客气。”陈皮皮摇头说道:“这位老先生拒绝夫子带他进修行道的请求后,二师兄曾经下过一句评句:此人读书读成了傻逼。”

    宁缺笑了笑,但笑容瞬间僵硬在脸上,回头望着陈皮皮犹豫问道:“慢着……你今天专门带我来看这个读书读成傻逼的老先生,难道是想通过这个例证告诉我,我这些天研习符道研习的如痴如狂,再这样下去最终也会变成这样的傻逼?”

    “正好相反。”陈皮皮带着他向石台上走去,说道:“虽说我们都很讨厌这位老先生,但同时也很佩服这位老先生,我带你来看他,就是想告诉你,你自以为可以傲视同侪的坚毅用心刻苦,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可以做到,而且比你做的更好。”

    宁缺有些不明何意,随着他向石台上走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问道:“除了这位老先生,书院后山里还有辈份更高的人吗?我们有没有师叔?”

    “以前有位小师叔,听说是世间最生猛一流人物。”

    陈皮皮回头说道:“不过很可惜,只有大师兄和二师兄见过。”

    ……

    ……

    上得石台,陈皮皮对如山书卷后方那位老先生行了一礼,笑着说道:“读书人,好久不见。”

    宁缺在他身后跟着行了一礼,听着读书人这称呼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读书人充耳未闻,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们二人来到了自己身前。

    陈皮皮大声再道:“读书人!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从楼侧传进崖洞,几番回荡之后传回,显得格外清透响亮,把崖洞上方那些忙着筑巢或是别的家务事的鸟群惊的满天乱飞,一阵尖鸣。

    读书人这才醒过神来,惘然抬起头看着书桌前不知何时多出的两个人,忽然间表情骤然一僵,眼中透出厌憎之色,沙声吼道:“又来做什么!快走快走!不要又来打扰我看书!”

    陈皮皮看了宁缺一眼,耸了耸肩,然后向读书人笑着说道:“我带小师弟来给你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你小师弟又不是书!”

    读书人伸手把脸上飘荡的花白头发抹到后方,看着陈皮皮愤怒说道:“上次你们说书院要收个小师弟,得有个长辈在场表示庄重,非把我骗到山顶上去呆了整整一夜,这次怎么又来了个小师弟?难道你们又想骗我去山顶上呆一夜?”

    “苍天啊!大地啊!”

    他像看着杀父仇人一般看着陈皮皮,神情极为厌憎,眼神极为幽怨,嚷道:“一夜时间我要看多少书你知不知道?”

    陈皮皮没好气嚷道:“那天去山顶你带了七本书,难道还不够你看的?”

    “山顶上又没灯!”

    “山顶上星光比灯光更亮!”

    “读书这种事情不是用日光就是灯光,星光哪里能用!”

    “星光为什么不能用?”

    “没感觉啊!”

    “你读的到底是书还是感觉?”

    “蠢货!读书当然要有感觉才能读的高兴!”

    “白痴!星光下谈恋爱都有感觉,读书怎么就没感觉啦?”

    二人在书桌旁互喷唾沫对吼,宁缺在一旁早就已经听傻了。这时候他才相信这位读书人真是把脑袋读迂了的那种人,也才相信书院后院的师兄们对这人果然不怎么尊敬。

    读书人气的满脸通红,胸膛不停起伏,他年老体弱,吵起架来明显不是陈皮皮的对手,而且他很快便反应过来,陈皮皮今天专程来找自己吵架,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让自己分神无法专心看书,自以为猜到陈皮皮的险恶用心,他哪里会让对方得逞?

    “我不和你说话了!”他悲痛说道:“这么多的书不抓紧时间怎么读的完?你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是在谋杀我的生命,毁灭我的人生!”

    说完这句话,读书人果然不再理会陈皮皮的言语攻击,低头专心看书抄书。

    宁缺看着楼内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籍,眉头微微皱起,说道:“此间藏书虽多,但若专心去读,几年功夫怎么也就读完了,就算加上书院旧书楼里的书,也不至于让他如此痛苦才是。”

    听着这话,陈皮皮苦笑摇头,带着他向崖洞里走去。

    崖洞里很奇怪地保持着干燥,最上方隐隐有几处山岩豁口透下天光,所以也并不显得阴暗,洞内甚至还生着几株不知名的树木,鸟儿周游树梢不停鸣叫。

    宁缺的目光在洞中打量一番,然后落在崖壁上,身体顿时僵硬,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方崖壁之上搭着很多木架,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放大了无数倍的书架。

    这些木架上没有鸟巢,没有珍宝,没有雕像,没有盆栽,只有一种东西。

    那就是书。

    数之不尽的书。

    整整一面崖壁的书。

    漫山遍野的书。

    ……

    ……

    “书院创办以来,便一直没有停止藏书。逾时千年,不知收藏了多少书籍,从远古时期至今日新文,全部都放在这里,所以读书人的痛苦,其实是真的痛苦。”

    陈皮皮看了宁缺一眼,看着崖壁上密密麻麻排到数十米高的书籍,感慨说道:“若说知识可以用书籍册数来计算,那么天下十分知识至少有七分在书院。”

    整整一面崖壁的书籍,在宁缺眼中仿佛就像是登山山道上站立起来的那片墨海一般震撼,压的他有些艰于呼吸,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勉强清醒过来。

    顺着崖洞边缘的陡峭索道向上攀行,来到崖壁书架的第三层,沿着仅容一人通过的木板前行十余米,宁缺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密麻书籍,心中渐渐生出强烈的疑惑,如果这些书籍是自千年之前便开始收集,为什么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只是微微发黄变旧,还没有被风化,更奇异的是为什么这些露天摆放的书籍上面竟没有太多灰尘?

    陈皮皮大概猜到他的疑惑,笑着说道:“等你到了某种境界,大概就知道除尘这种事情其实非常简单,你只需要轻抬手指,崖洞里的风便会替你完全这些工作。”

    宁缺恍然大悟,然后忽然想到桑桑如果能修行,那她做家务活岂不是会轻松很多?他一面想着,一面随意抽出本书,发现封皮上写着两京杂记四字,想着大概是本文人笔记,翻开一看,却不料诸如白臀、抽送、吐舌、新剥之类的字眼冲进眼中,不由表情微僵。

    他吃惊问道:“居然连情色书籍都收?”

    陈皮皮应道:“夫子说开卷有益,哪里能以题材定好坏?你心里有狗屎,看万物皆狗屎,你心中全淫念,看七卷天书也能乱心,你不要把它当情色书籍看不就成了?”

    宁缺看着他胖脸上的庄重神情,不由大感敬佩,诚恳问道:“那你当什么在看?”

    “我?”陈皮皮挥挥衣袖,平静说道:“我境界不够,还处于看山是山的阶段,情色书籍自然便是情色书籍,这种事情不需要强求。”

    宁缺看着他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

    ……

    ……

    整整一面崖壁的书籍,漫山遍野看上去无穷无尽的书籍,对于一个爱读书甚至把读书视做生命里唯一要务的人来说,毫无疑问是莫大的宝藏,但同时也是莫大的悲哀,因为以有涯之生阅无尽之书,终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走出崖洞,再看着书桌后那位捧着书卷,不时抄录不时吟哦、不时悲愤不时喜悦的老书生,宁缺发现自己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会表现的如此极端,显得如此着急。

    走到书桌旁,宁缺对着苍老的读书人深深一礼,诚恳请教道:“这位师叔,如果书始终读不完,那怎么办?您难道不会感到绝望?为什么还会一直不停地读下去?”

    他没有像陈皮皮那样直接喊读书人,而是称其为师叔,因为对方年龄大进山早,更因为宁缺对这种有毅力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的人,都有一种莫名的尊敬感。

    或许是听出了宁缺语气里的诚挚意味,或许是察觉到宁缺和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相似之处,苍老的读书人这一次没有极不耐烦地挥手把他赶走,而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他回忆道:“我忘了自己是几岁开始进山读书,但我记得在二十岁的时候,我本以为自己有可能把世间所有的书籍全部读一遍。”

    宁缺沉默聆听。

    读书人悠悠说道:“但到了五十岁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为在我不停读书的过程里,世间还有人在不停地写书,而且因为年老体弱,我读书的速度越来越慢,更可怕的是,有很多幼时读过的书竟全部都忘光了。”

    他看着宁缺的眼睛,微笑道:“如果读过的书都忘光了,那你怎么好意思说自己读过?所以我不得不拾起那些已经忘光了的书重新阅读,而为了不要再次忘记,我开始摘抄。”

    宁缺问道:“但这样一来岂不是速度更慢?”

    “不错。”读书人叹息一声,说道:“所以我早就已经知道,我这辈子不可能把世间所有的书都读完,甚至连书院的藏书都没有办法读完。”

    宁缺眉头微微蹙起,问道:“那您岂不是很失望?”

    “何止失望,完全绝望。”

    读书人摇了摇头,说道:“当时确认读不完藏书的那一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下来,我不想吃饭不想睡觉,甚至……连书都不想读了。”

    一个除了读书什么事情都不会做也不想做的人,居然连书都不想读了,可以想像这位老书生当日所受的精神打击有多大。宁缺很自然地联想到这几日里自己的精神状态,沉默片刻后诚恳请教道:“师叔,那您怎样过了那个关口?”

    “因为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读书人说道:“你究竟喜欢的是读书这件事情,还是读完所有书这件事情?”

    “没有想太长时间,我就得出了答案。我喜欢的终究还是读书这件事情。”

    “我今年已经一百零二岁,此后任意一天我可能就会闭上眼睛再也醒不过来,但我永远无法确认自己会在那天死去,所以只要我不停地读下去,读不完又算什么?我依然可以安慰自己,确认自己在死前的每分每秒,都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就很幸福很满足了。”

    ……

    ……

    “你喜欢的究竟是修行这件事情,还是修行到某种境界后去杀人这件事情?”

    “这个问题我需要仔细地思考一下。”

    走在书院后山的山道上,回想着先前在崖洞外与那位苍老读书人的对话,宁缺隐隐间明白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听着崖坪间不知何处传来的乐曲声,缓缓停下脚步。

    已经沉默了很长时间的陈皮皮,看着他问道:“你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我终究还是喜欢修行这件事情的。”

    宁缺听着悠扬的曲声,想着这些日子在书院后山遇到的这些事情。

    痴于棋枰饿困松下的二位师兄,痴于琴箫身外无物的二位师兄,满头簪花似疯子般却恬静自安的十一师兄,崖洞外读书至百岁依然不时手舞足蹈的那位师叔。

    他还想起了当年在岷山林中箭术精进后兴奋打滚的自己,当年在渭城边塞刀风渐厉后喜悦狂喊的自己,去年在旧书楼枕西窗观星微笑的自己,夜夜站在书桌旁僵硬的自己……

    “每个人都会碰到很多难题,想要解开这些难题,就必须专心地做下去,就需要最疯狂的那股痴劲儿,但这种痴却不是山一般压在你肩上的重量,而是你内心深处最向往的那些喜悦。”

    宁缺看着美丽的书院后山,说道:“以前我曾经痴过,这些天却忘了痴的本质是喜欢。不存在虚妄的希望,自然也就没有虚妄的失望,更没有什么绝望。人生如题各种痴,就是各种喜欢,喜欢做什么便做下去,那么我想这道题目总会有答案的。”

    ……

    ……

    (201112192341修改,祝大家周一愉快。)

    附:这真是令人无语,这个修改后的版本,我删了一些冗词废话,比原章少了三十几个字,结果硬是没有办法修改,我这才想明白过来味儿,原来以前的每次修改,都比原章至少要多一个字啊,靠。

    没办法,只好在这里再多打几十个字,反正是六千七百六删到六千七百二,也不存在金钱方面的问题,关键是这个事情让我折腾了大半个小时,实在是有些亏。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七十五章 湖畔飞他妈的剑

    陈皮皮真心赞美道:“这句话说的很好。”

    宁缺耸耸肩,说道:“我经常说出一些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漂亮话。”

    二人相视一眼,然后笑了起来。

    崖坪间飘荡的悠扬乐曲不知何时停了。关于人生痴与乐的问题,宁缺得到了一个暂时的答案,情绪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焦虑浮躁。他和陈皮皮并肩向山下走去,正琢磨着呆会儿是不是应该去旧书楼睡一觉,回临四十七巷后或许可以带桑桑去逛逛街,放松下心情,不料道旁密林一阵摇晃,从里面走出来两个人。

    幸运的是,出现的是两个人,那么便不可能是最令人无奈痛苦的十一师兄,不幸的是,这两个人怀里抱着琴与萧,院服宽且大,正是痴于音律的北宫、西门二位师兄。

    “小师弟,昨日看你听曲时点头频率不高,我便猜着那首散曲肯定有些问题。”

    九师兄北宫未央眼睛里同样血丝密布,他热情拉着宁缺的袖子,说道:“昨天夜里,我与西门熬了一个通宵,把那首散曲里的三个连贯小节做了一下调动。我们自己比较满意,但终究是自己做的曲子,耳聋神闭做不得数,还是得烦你来赏鉴赏鉴。”

    十师兄西门不惑抱着古琴诚挚说道:“小师弟,辛苦你。”

    陈皮皮同情望向宁缺,心想精神层面的那些东西你刚刚想通,但身周这些杂务杂事却又要烦扰你的心神,身为书院后山最小的那人,实在是痛苦地直欲令人掬泪啊。

    宁缺微微一怔,看着面前目光灼热的二位师兄,想到先前在崖洞旁专注读书的那位老先生,沉默片刻后,微笑揖手行礼,平静说道:“二位师兄,请原谅师弟今日不能听曲。”

    “不听曲你能做什么?难道是那些家伙拉着你下棋辩难?”北宫未央拂袖不悦说道:“小师弟你莫要为难,师兄替你做主,那些家伙难道不知道小师弟你的时间有多珍贵?”

    听着这话,宁缺忍不住笑了起来,摇头说道:“九师兄,今日我不听曲也不下棋,也不会去陪十一师兄神游,我只想去好好睡一觉。”

    北宫未央瞪大眼睛,疑惑问道:“小师弟你为何不听曲?”

    宁缺温和回答道:“因为小师弟我……不爱听。”

    北宫未央怔住了,抚摩着手中洞箫,苦恼说道:“不能啊,前几次看你听的很开心的。”

    宁缺笑着说道:“那是为了让二位师兄开心,事实上我自己并不怎么开心。”

    西门不惑师兄疑惑插了句话:“那小师弟你听曲时不停点头……”

    宁缺叹息一声应道:“那时候我困的想睡觉。”

    陈皮皮看着他与二位师兄对话,不禁有些傻眼,轻轻一扯他的衣袖,把他拉到一旁,低声提醒道:“怎么这样和师兄说话?不爱听你也别直说啊。”

    宁缺看着他苦恼说道:“可我说的是老实话啊。”

    便在这时,山道上方传来一道平静严肃的声音,听着这声音,无论是怔然失神的二位师兄还是准备继续批评提醒宁缺几句的陈皮皮,神情顿时一凛,瞬间变得老实了几分。

    “不爱听就不听,说话说真话,待事以直,是为君子。”

    头戴古冠的二师兄,一脸肃容从山道上方走了下来。他微微颔首与师弟们见过礼,然后毫不掩饰赞赏神情说道:“小师弟颇有君子之风,你们要好好向他学习。”

    听着表扬,宁缺怔住了,这是他第一次被人和君子这种古怪生物联系到一起。

    二师兄看着他微笑点头,然后敛了笑容严肃望向陈皮皮和另外两位师弟,沉声说道:“从今日起,谁都不准再干扰小师弟的修行,不然就等着我用院规处置。”

    他的声音并不怎么洪亮,然而像是某种具有实质的存在般,飘出极远也没有焕散,随着山间林风迅速响彻整座后山,传到松下花树下湖亭上,让所有的师弟师妹们都清楚地听到。

    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苦着脸应下,却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宁缺一眼,大概心里还在遗憾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对音律之美颇为敏感的师弟,结果却被二师兄给抢走了。

    书院后山排行第一的当然是大师兄,但大师兄性情温和到了极点,师弟妹们与他亲近而不害怕,他们真正敬畏的还是这位方正严肃的二师兄。只要二师兄发话,便没有任何人胆敢违背。

    想着宁缺从此以后便不需要被这些师兄师姐们烦着,又想起自己当年刚进后山时的泣血生活,陈皮皮十分羡慕这个家伙的运气,又有些恼怒不甘,看着二师兄状作认真问道:“师兄,云门阵法现在正在大修,七师姐天天需要宁缺帮手,你看……”

    话有未尽之意,隐含使坏之意。宁缺瞪了陈皮皮一眼,陈皮皮得意回看他一眼,然而他并没有得意太久,下一刻听到二师话的话就明白了多嘴往往会给人带来极大的厄运。

    “云门阵法还没有修好?小七她这半年都在做什么?舞集阵眼……嗯,确实有些麻烦,小师弟刚刚入门,哪有时间耗在这些事情上面,皮皮,我记得你前年就跟小七一起修过云门阵法,既然有经验,那今年还是辛苦你吧。”

    陈皮皮张大了嘴,欲哭无泪。

    “小师弟,你跟我来。”

    二师兄负袖于身后,缓慢向山下走去。

    宁缺同情拍了拍陈皮皮的肩膀,追了上去。

    在与陈皮皮和其他师兄师姐们的闲聊中,宁缺知道二师兄是一个极为骄傲严肃的人物,无论对己对人都分外严格,所以隐隐有些惧怕对方,然而今日二师兄替他解决了大问题,他对二师兄的观感顿时为之一变,觉得二师兄绝对是世界是最可爱的人。

    心理状态绝对会影响现实视觉,他跟着二师兄缓慢向崖坪镜湖处走去,看着二师兄古板的姿式,每一步距离绝对相同的死板味道,尽数变成了令人赞叹的严谨自律,就连二师兄头顶那根像洗衣棒槌般的高冠,此时也多出了很多出云高洁味道。

    二师兄忽然感慨说道:“你的境界,着实太低了一些……”

    宁缺听着前方二师兄开口说话,赶紧加快脚步来到他身后,老实回答道:“是啊。”

    “书院后山对于不惑境界弟子的教育,没有什么经验。”

    二师兄缓缓摇头说道:“虽说大师兄进书院时,还在初境,但他是由老师亲手教的,可如今老师与大师兄都还在外游历,即便是我也不知道该对你从何教起。”

    宁缺沉默,虽然有些许失望,但想着总有一日夫子和大师兄会回书院,也并不是太过焦虑。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下山道,来到那片美丽崖坪之间。

    走到镜湖畔,看了一眼不远处湖心那方亭榭和亭中低头绣花的女子,二师兄忽然停下脚步,沉默片刻后沉声说道:“虽说老师和大师兄都没回来,但你终究是我书院学生,总要以书院所授为本,堂堂书院总不能让颜瑟这个老道士给比了下去,告诉我你想学什么?”

    进入书院后山,便先进若正式进入修行的世界,宁缺很清楚自己会接触到什么,只是这些天他实在太过忙碌,精神太过糟糕,加上后山里的师兄师姐们太过荒唐,他竟是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情,骤然听到二师兄发问,惊喜之余又不免有些惘然。

    修行之道有若沧海,自己该选择什么?修行飞剑以后便是剑师,修行神念以后便是念师,或者说选择武道修行?还是说真的去找个马桶来修千古未有之桶师?

    他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犹豫问道:“师兄,修行别的和修符道之间会产生冲突吗?”

    二师兄站在湖畔,摇头应道:“万宗不离其法,万溪终归海洋,起始之时不须在意,修至极处不用在意,只是中间一段时光需要区隔,你现在刚刚上路,不用考虑这么多。”

    宁缺看着二师兄的背影,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却始终还是没有办法下定决心。如果想的时间太长,他担心二师兄会不耐烦,在这种精神压力之下,他骤然想起除了在边塞战场上偶尔极远看到的那些军部阵师之外,自己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位修行者是北山道口那名剑师。

    他独立杀死的第一位修行者是临湖小筑里的剑师,他在旧书楼里除了那些基础知识之外,看的第一本修行法门书籍是那本,而他很喜欢书院草甸后方的那片剑林。

    “师兄……我想学浩然剑。”

    听着这话,二师兄缓缓转过身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宁缺,他的眼神变得的越来越亮,赞赏说道:“浩然剑不是最神妙的法门,但绝对是男人最应该学的法门。”

    ……

    ……

    听说二师兄要传授新来的小师弟浩然剑,安静很久的书院后山,终于迎来了难得的热闹。那些平日里散居各处的师兄师姐们,纷纷从松下花树下房间里走了出来,站在崖坪各处,好奇看着镜湖畔的那两个人,时不时指着那处窃窃私语几句。

    北宫未央蹲在竹林下,看着湖畔正在说话的二人,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飞剑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学的?一点美感都没有,除了杀人还能做什么?”

    五师兄和八师兄抱着棋盒从竹林里钻了出来。五师兄老实不客气在北宫头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训斥道:“老虎倒是挺美,你去抱着亲两口去?人和禽兽的分别不在于美惑不美,而在于有没有智慧,跟你学吹箫能吹出个什么前途?”

    五师兄望向湖畔,极不赞同地摇头说道:“小师弟跟着二师兄学飞剑,这实在是误入歧途,跟着我们学棋,就算不能成为国手,但总能增进几分智慧。”

    北宫未央恼火看着他说道:“五师兄,智慧不是暴力,你不同意我的说法也不要打我头嘛。”

    五师兄瞪了他一眼,说道:“我是你师兄,我打你难道你不服?”

    北宫未央往旁边挪了挪,咕哝道:“服,哪里敢不服,不过既然如此,要小师弟学飞剑的是二师兄,你也别在这儿抱怨来抱怨去。”

    且不提崖坪各处那些神情黯然、甚至像十一那样捶胸顿足认为小师弟被二师兄带入歧途的人们,镜湖畔的二师兄和宁缺正在暮春和风的包裹间严肃对话。

    “你虽看过《吴赡炀论浩然剑》,但这本专著乃是书院前贤吴大先生晚年所著,其中最主要的意旨,在于探讨浩然剑意与天地周遭的感应与冲突。”

    二师兄看着宁缺说道:“这本书籍更专注于道外之道,不是你现在的境界思想所能完全掌握的东西,所以你既然要学浩然剑,便要从最基础的东西学起。”

    宁缺揖手行礼道:“请二师兄指教。”

    “飞剑便是能够脱离人身控制而飞行的剑。”二师兄平静说道。

    “二师兄……果然极擅长说废话。”宁缺无法平静,在心中默默想道。

    “以念力操控天地元气,于无形间触摸掌控剑体,运剑周游身遭,这便是飞剑最简单的方法。飞剑的威力在于三点,剑师念力的强大程度,能操控天地元气的数量,与剑体之间的联系强度,剑体本身的强度,最后便是剑体飞行时的精妙程度。”

    你现在还在不惑境界,但已经能够触摸甚至是操控外物,说明你的念力足够强大,与外物之间的联系程度不错,但基于天赋的条件还有一点,那便是操控天地元气的数量。”

    二师兄看着他的眼睛,平静说道:““你可以把剑师操控天地元气的数量,看做是手中一根无形的绳索,你能控制的天地元气数量越多,这根无形绳索便越结实,而且越长。只有足够结实足够长的绳索,才能带动剑体飞行更远的距离,而不担心会脱离控制。”

    宁缺说道:“明白。”

    二师兄看着他说道:“所谓剑法,其实便是念力操控天地元气控制剑体的不同方法,浩然剑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讲究的便是心正意坚,出剑不疑,沛然莫御,阻者皆破。至于具体如何做,你且听好我口授的浩然剑诀。”

    “多谢师兄。”

    ……

    ……

    “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一半。”

    “那我再说一遍。”

    “是。”

    宁缺忽然觉得这番对话很耳熟,心想难道稍后自己要回答全部忘光光,然后二师兄便一拂院服,朗声长笑道小师弟你悟了,那便去黑洞洞的那边将贼人杀个干干净净?

    二师兄皱眉问道:“现在呢?”

    宁缺醒过神来,当然不敢那般回答,老老实实应道:“全记住了。”

    二师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赞赏说道:“小师弟悟性果然极佳。”

    话音甫落,只见他在湖畔春风里随意一招,一根短而细的无柄木剑,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他将无柄木剑递给宁缺,说道:“先前说过,从最基础的开始,你先出剑给我看看。”

    宁缺接过那把无柄木剑,手指传来微凉的感觉,一时间竟有些惘然,沉默片刻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好。”

    镜湖四周看热闹的书院二层楼弟子们,看着宁缺终于要开始出剑了,纷纷站起身来观看,脸上充满了好奇的神情,虽说他们此时此刻依然坚持认为,小师弟非要学飞剑这种既无美感又无智慧的杀人手段是极错误的选择,但他们也很好奇小师弟的水平究竟如何。

    宁缺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双手平端着的那把无柄木剑的重量,觉得本来轻飘飘的木剑越来越重,识海里的念力催出体外,与周遭天地元气一融,隐隐约约间接触到了木剑的本地,然后按照二师兄教的法子,将天地元气丝丝缕缕缠了上去。

    “起。”

    宁缺睁开双眼,看着手中无柄木剑低喝一声,识海中念力喷薄而出,缠在剑身上的天地元气丝缕骤然一紧,然后猛地振动而起!

    ……

    ……

    镜湖畔的春风里,一把细细的无柄木剑颤抖着飞了起来。

    那把细细的无柄木剑飞的很慢很慢,颤抖不安,似乎极为惊恐。

    木剑在空中缓慢地挪动,飞的很艰难很吃力。

    而且木剑移动时完全没有任何规律轨迹可言,一会儿在宁缺身体的右手方,一会儿在宁缺的身体左手方,一会跳起,一会儿快要跌落湖面。

    停留在空中的木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没有方向感的小脚老太婆。

    湖畔看热闹的书院后山弟子们嘴巴张的极大,久久无法闭拢。

    湖心亭榭里的七师姐手指间拈着的绣花针,不知何时落入了湖中,然后被一条贪吃的金鲤吞入腹中。

    站在竹林边缘的北宫未央,看着湖畔空中那把无柄木剑,表情严肃说道:“用飞这个字来形容这把剑,我想这把剑……会感到羞愧吧。”

    站在不远处的陈皮皮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想承认湖畔那人是自己的朋友。

    ……

    ……

    无柄木剑颤巍巍飞了回来。

    宁缺瞪圆了眼睛,看着它快要跌落,闪电般探手一捉,把它捉进手中,不禁觉得有些后怕。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转头望向二师兄兴奋问道:“师兄,您觉得我怎么样?”

    他脸上的兴奋是真实的情绪,甚至为了压抑心头的得意,已经用了很多力气,因为他已经拼尽了全力,而且这也确实是他飞的最好的一次,如果把银子这种东西除外的话。

    二师兄怔怔看着他,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小师弟,你现在还没办法培本命物,能这样已经很不容易……慢慢练,加油,你会成功的。”

    说完这句话,二师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湖畔。

    宁缺愕然看着二师兄的背影,然后注意到湖畔那些师兄师姐们,又开始往山林里钻,而且一边走还在一边摇头。

    他抓住因为打水而没有来得及走掉的六师兄,问道:“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六师兄想了很长后,憨憨一笑后,低声回答道:“小师弟,二师兄为人说话行事向来都很直接,今天他对你说话这么婉转……情况好像真的不大妙。”

    ……

    ……

    师兄师姐们都离开了湖畔,回到了各自的松下花树下密林中,开始弹琴吹箫下棋拈花不语,没有人嘲笑宁缺,也没有人过来安慰他,因为在他们眼里,宁缺在湖畔表演的浩然剑出剑画面,实在是荒唐到不知该如何言语。

    宁缺在湖畔默默站了会儿,终于从师兄师姐们的态度还有六师兄的解说中,得到了最接近真实的答案,不由感到意兴索然,然而片刻后想着先前二师兄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竟是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一面笑着一面继续练习浩然剑的出剑式。

    本以为已经是很不错的表现,在书院二层楼的师兄师姐们眼中,却是很糟糕、糟糕到无言的表现,这种心理落差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会是极大的打击,但对于宁缺来说,尤其是现在的宁缺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于是书院后山镜湖畔,不时有一把像小脚瞎老太婆的无柄木剑飞起,它颤巍巍地飞着,它惊恐地飞着,它漫无目的地飞着,或者说是挪动着,有时候跌落在地,有时候险些刺着宁缺自己,甚至有一次直接飞进了湖里,害得他不得不湿身去捞。

    就这样不停练习,直至最后识海里的念力被压榨一空,宁缺才气喘吁吁停止,一屁股坐到湖边石上,捧了把清凉的湖水洒到脸上,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声。

    完成了今日云门阵法修理工作的陈皮皮,不知何时来到了湖畔,他看着身旁宁缺苍白的脸色,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有些事情,光靠拼命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宁缺抬头望着蓝天白云,笑着说道:“以前你说修行是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不能强求,不能修行就是不能修行,光靠拼命是解不了问题的,但我现在至少能修行了。”

    陈皮皮摇头说道:“但你如果老这么拼命,身体怎么顶得住?”

    “我不是拼命,只是喜欢。”

    宁缺看了他一眼,拾起身旁那把无柄小剑在空中随意挥舞,笑着说道:“总有一天,我一定要让这把剑变成……飞他妈的……剑。”

    ……

    ……

    (推荐票和月票,沙着嗓子喊两声,这个玩意儿现在发现确实是要拼命要才行,光说喜欢是不行的,你们给我呀,给我呀……)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不听话的小东西

    老笔斋前铺后院,但地方着实太小,想要在这里施展他妈的他妈的老太婆的飞剑,实在太过危险,伤着花花草草倒无所谓,但难道要桑桑撑着大黑伞淘米煮饭?所以宁缺回到临四十七巷后没有练剑,再一次站到书桌前提笔蘸墨盯着那张雪白书纸。

    今天他没有像雕像般发呆,只见他不时深呼吸,沉腰移足前后踱步,时不时挑眉弄眼,甚至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他在哼小曲,右手提着毛笔不再像前些天那般沉重,而是轻松地悬在空中,隔着一段距离虚画,虽然还是没有落笔,但显得轻松了很多。

    桑桑把南瓜切成竖条,码在饭盆上蒸好,进里屋来解围裙,便看见了这一幕画面。她好奇看着宁缺绕着书桌不停转,手里的毛笔在空中不停乱划,不一会儿便觉得有些眼晕,捂着额头说道:“少爷,实在是心痒痒那就随便写两道试试。”

    宁缺停下胡乱蹦跳的脚步,笑着说道:“明知道不行,何必试。”

    桑桑擦了擦湿手,笑着说道:“就算不行,随便涂些墨团现在也可以卖钱啊。”

    宁缺听着这话哈哈笑了起来。而桑桑忽然反应过来,惊讶看着宁缺,心想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少爷提起笔后居然没有变成白痴,而且还有精神与自己说闲话?

    接下来宁缺陪她一道吃饭,吃完饭后让她泡了一壶茶,把圈椅搬到小院里,坐而观星饮茶闲叙,显得轻松愉悦到了极点。直至夜深灯起,他走进房内,脱了外衣斜靠在床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本书籍专注看着,眉头时不时微微挑弄,手指缓缓搓摩。

    桑桑端着洗脚水走进屋内,想着今夜的诸多古怪,不禁有些疑惑不解。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很清楚宁缺在被难题困住的时候,都会像前些天那样拼命,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今天宁缺会忽然变得如此放松,难道说他已经对解决那道难题感到了绝望?

    “少爷,你看的什么书?”她看着宁缺手中那本旧书问道。

    宁缺被问的一愣,看了眼自己从书院后山崖洞里偷偷带出来的那本色情书籍,咳了两声掩饰尴尬,转过身去避开她的眼光,说道:“男女间的那些破事儿,你还小,不能看。”

    桑桑把他脚上的鞋袜脱掉,然后搬着凳子坐到洗脚盆的另一边,拍拍他大腿示意他把脚放进盆里,说道:“都不过是些才子佳人情情爱爱酸死人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宁缺笑着说道:“此中妙趣你哪里懂……哎哟……舒服……脚心别挠。”

    ……

    ……

    书院后山崖坪,雾气尽褪,清景幽雅,屋后的水车咿咿呀呀地转着,屋内不时响起沉闷的打铁声,然后随着嗤啦一声响起,水雾弥漫房间内。

    阴暗角落里,四师兄借着窗口透来的些许微光,观察着沙盘上的符线走向。待水蒸汽扑面而来时,他微微皱眉挥手驱散,目光却依然不离沙盘,神情显得格外专注。

    沙盘上那些繁复莫名的线条缓慢行走起来,依循着某种无法言喻的规律,向着彼此延伸,直至最后接触,线条再次发生变化,将要组合成新的定式。四师兄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明亮,脸色却变得越来越苍白,看他凝重神情,便能知道,这一次的符纹推演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然而就在这时,屋外的崖坪上响起一声惊慌失措的哎哟声,紧接着便是一道并不响亮的破风声,只见一道灰濛濛的剑影,歪歪扭扭飞进了门内。

    正在专心致志打铁的六师兄,粗实的眉毛猛然一挑,右手像拎纸片一般拎起沉重的铁锤,便向那道剑影砸了过去,这一砸说不出的举重若轻,妙到毫巅,非数十年日复一日地抡锤打铁生涯,断然挥不出这样精妙准确的一锤。

    然而……因为操控者的慌乱和极糟糕的能力,那道灰濛濛的剑影速度虽然极慢,但歪歪扭扭竟是飞的毫无规律可循,因为无规律所以显得有些难以捉摸,一会翘首向上像骄傲的二师兄,一会儿悬停空中左右摇摆像沉迷哲思的十一师弟,真可谓是不走寻常路,竟乱七八糟却又极为巧合地避开了六师兄的铁锤一挥,嗖的一声飞向阴暗角落!

    啪的一声,那把无柄飞剑深深击进角落里的沙盘,剑身微微颤抖,剑尖“准确”地击中那些符纹线条交汇处,只见那些线条骤然如解脱的绳索一般寸寸断裂,再也不复先前情形。

    六师兄握着铁锤,看了角落里的沙盘一眼,憨厚地笑了笑,转过身去继续打铁。

    一直全神贯注在沙盘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柄飞剑的四师兄,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看着沙盘上那些寸寸断裂的线条,脸色骤然变得极为苍白,身体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只见他气喘吁吁谄媚笑道:“二位师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四师兄霍然转身,盯着门口那张干净可爱的脸,就像看到了世界上最脏脏可恶的东西,苍白的脸色急剧变红,重重一拍沙盘,咆哮道:“宁缺!你能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这是第三次了!如果再有下一次,我撕碎了你!”

    ……

    ……

    “正所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夫子也有饿肚子的时候,我刚刚开始修行浩然剑,出些差错也是可以理解嘀,真不明白四师兄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宁缺拎着木剑沿着湖畔行走,碎碎念道:“幸亏六师兄那一锤没有砸实,不然把剑砸烂了,我还得去找二师兄讨去。”

    他现在对飞剑的掌控能力实在是糟糕到了极点,雪山气海十个窍,能掌控的天地元气就那么可怜的一点,上传下达不通畅,对基层部队的指挥力自然极差,想要指哪儿打哪儿,基本上是痴心妄想,指这儿打那儿倒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绕过镜湖来到一片密林之前,与六师兄的打铁房隔湖相对,他心想以自己的境界修为,就算暴发小宇宙也不可能把剑飞到湖对面去,心下顿时安定不少,调整呼吸,冥想片刻后念力一催,双手平摊着的木剑再次破空飞起,围着他的头顶缓慢地转了两圈。

    抬头仰望着在碧空背景下舞动着的飞剑,宁缺心中生出一股极其满足的感受,喃喃赞叹说道:“这种感觉真好,虽然不能用来杀人,但用来变戏法也不错啊。”

    正这般想着,那把无柄飞剑瞬间脱离他的念力控制,倏地一声从空中向下疾冲,剑锋直指他的面门,唬的他把头一抱直接趴倒在地面,狼狈到了极点。

    飞剑将要落地之前,不知是收到他的念力感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极怪异地强行一振,再次昂首飞了起来,嗖的一声擦着他的头皮,斜刺里飞进了密林之中。

    趴在地面上的宁缺,伸出手指捏了个剑诀,发现飞剑已经脱念了自己的识海感应,一边骂着一边爬了起来:“这个不听话的小东西。”

    便在这时,密林里响起一阵簌簌声,九师兄北宫未央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拿着箫管和那把飞剑走了出来,模样看着十分凄惨。

    九师兄走到宁缺身前,面无表情看着他,然后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拿起箫管轻轻敲击了两下木剑,神情凝重说道:“小师弟啊,你没有这个天赋就不要勉强了……你再这样练下去,伤着我们这些师兄师姐倒无所谓,林子里的鸟都被你吓跑了,认来听我们的箫声琴音?”

    宁缺强忍着笑意,上前接过木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笑着说道:“九师兄,如果林中无鸟听妙音,那你吹一曲给小师弟我听听?”

    ……

    ……

    湖心亭内,七师姐一边绣着花,一边哼着首绵软怡人的南方曲子,忽然只见她柳眉微挑,手腕一翻,指间捏着的细细的绣花针带起一道恐怖的破空声,极为精准地在右颊畔挑飞那柄不知从哪里飞过来的木剑。啪的一声,木剑落进湖中沉底。

    宁缺气喘吁吁地跑到湖边,对着亭子里的她挥手致意,说道:“七师姐……你帮小师弟把那把飞剑喊上来可好?我今天已经下湖捞了三次了,实在是没衣服换了。”

    七师姐柳眉微蹙,看着他说道:“懒得理你,堂堂浩然剑,居然被你练成了黄蜂尾后针,阴诡的厉害,如果不是后山里的人都有自保之力,只怕还真要着了你的道。”

    宁缺愁苦说道:“七师姐,这也不是我想的啊,它不听话我能怎么办?又不能打它一顿。”

    这话说的着实有些可爱,七师姐掩袖一笑,忽然间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手指微弹。

    一声轻微的嗤鸣,宁缺忽然觉得自己的衣领上多了点东西,低头望去,只见一根寒光闪闪的细针,刺穿衣领停在那处,只差一分便要刺进自己的颈部。

    他愕然抬首望向亭中的七师姐,心想隔着这么远距离,居然还有这样的准度和力度,这手针法玩的,实在是太恐怖了。

    七师姐站起身来,望着他微笑说道:“你这个白痴,既然操控不了那么多天地元气,何必非要学飞剑,飞针岂不是一样?”

    宁缺怔怔站在湖畔。

    ……

    ……

    “针太细,催念力控天地元气如丝,要缠上去难度太大,最关键的是,这是比飞剑更小的小东西,想要感知控制起来,需要的精细度太高。”

    “不能随便再试,木剑的头是磨圆了的,这针就算把它磨平,刺到人身上还是会痛,如果真要是扎到了哪位师兄,他们肯定不会像那只鹅一样,打我两下就罢休。”

    书院后山的松林中,宁缺盯着手指间的那枚细针出神喃喃自言自语道,想着先前二师兄养的那只大白鹅被针扎了屁股后追了自己半座山,便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休息,必须先休息一会儿。”

    他从松下站起,向更深处去,鼻翼微抽嗅着淡淡油腥的味道,轻而易举找到了在一棵古松下凝神手谈的二位师兄。

    “师兄,陪我下盘棋吧。”

    五师兄看见是谁,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震惊说道:“小师弟!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宁缺老实回答道:“小师弟自幼便在岷山里学打猎,想要在山里找一个人很容易。”

    五师兄看了对面同样面如土色的家伙一眼,颤声说道:“八师弟,我是你师兄……既然今天还是没能逃掉,那陪这个臭棋篓子下棋的任务,你就先顶一顶吧。”

    ……

    ……

    某日。

    宁缺没有练习浩然剑,而是在打铁屋内老老实实给六师兄打下手,从清晨到傍晚,不知道挥舞了多少记铁锤,即便以他的身躯强度,也觉得浑身酸痛不堪。

    六师兄解开赤裸身前的皮围裙,勺了一瓢水递给他,笑着问道:“究竟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

    宁缺把水灌进腹内,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说道:“师兄,七师姐她建议我可以尝试一下飞针,但是飞针实在是太轻,很不容易掌握,所以想请教一下您有什么办法解决。”

    “你虽然才不惑,但本命物总应该有些想法?”六师兄问道。

    宁缺苦恼说道:“说来好笑,现在就是对银子的反应比较大,但总不能拿银锭当本命物。”

    六师兄愣了愣,沉默半晌后说道:“那我……给你打些银针吧。”

    宁缺眼睛微亮,说道:“能不能重点儿?”

    六师兄看着他说道:“再重就是金子了。”

    宁缺认真说道:“金子虽然没有试过,但我相信我对它的感觉肯定会超过对银子的感觉。”

    六师兄再次沉默,很长时间后才无奈开口说道:“金针太软,我想办法给你混些别的东西。”

    宁缺大喜,深深一揖,然后他忽然又想到某种可能,眼亮更加明亮。

    ……

    ……

    某日后的第二日。

    长安城内临四十七巷某家书画铺子内,某个黑脸小侍女沉着脸摔锅扔抹布,心情糟糕到了极点,然后决定今天拿出私房钱去陈锦记大批量采购脂粉。而她那位少爷则像个烂赌鬼般抢了一堆银票出门,换了白银与真金,兴高采烈回了书院后山。

    粗糙的裹布被解开,三把被磨的锃亮发寒的朴刀,出现在六师兄的眼前。

    宁缺站在三把刀旁,眼露希翼之色看着六师兄。

    六师兄看着朴刀和朴刀旁的金银,沉默很长时间后,抬起头来望向兴奋的宁缺,认真问道:“根据这些东西,我想小师弟你是准备玩……飞刀?”

    “不错。”宁缺搓了搓手,紧张说道:“师兄,我最擅长刀法。既然剑能飞,刀当然也能飞,再加上有您帮手混入金银,相信一定能比飞剑强?”

    六师兄憨眉的表情终于变成了僵硬:“可是……你见过世间有这么大的飞刀吗?”

    ……

    ……

    在宁缺看来,敌人都是恨你的,所以他们的言语攻击都是屁。那些聪明人最擅长口舌功夫,所以他们的言语攻击也是屁。然而六师兄这样一个憨厚的好人,偶尔无意间发出的言语误击,却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因为情绪有些低落,有些伤自尊,宁缺决定好好平静下心情,思考一下将来该怎么走,所以他斜入山道直插花树,于春深处找到正在喃喃自言自语的十一师兄。

    “师兄,最近有什么新的心得,说来让小师弟学习学习。”

    ……

    ……

    某人在湖畔飞剑,砸着花花草草和师兄们的头,乱了师姐绣花怀春的心,乱了沙盘上那些神奇的线,乱了湖中的碧波与水里的湿草。

    某人在林中飞针,身上多了几道血口,过不多长时间,便能看到他被一只胖胖的大白鹅追的哇呀乱叫,满山遍野的哀嚎着。

    某人在屋中打铁,脚下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材料,以金银为主,以宝石为辅,六师兄沉默在旁替他整理设计,憨厚的脸上写满了委屈。

    在天启十四年春末的那段时光里,书院后山一直不停重复着这些画面,直到很多年以后,生活在后山里的人们,想起那些日子,怀念之余依然不免有些悸意。

    那个刚进入二层楼的小师弟,练着他那手破剑,练着他那手破针,想着他的那些破主意,折腾着他的师兄师姐们,实在令他们感到无比苦恼。

    “你最近是不是疯了?”

    陈皮皮把食盒放下,看着连输八师兄三盘棋却依然心满意足的宁缺,感慨问道。

    “你是指什么?尝试飞针还是尝试飞刀?”宁缺疑惑问道。

    “所有的一切……”陈皮皮没好气说道:“浩然剑你都没入门,跟颜瑟大师学的符道更没有上路,你哪来这么多精力折腾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多学一点总是有好处的。”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修行讲究的是循序缓进,最重要的是先打好基础。”

    “我资质这么差,基础打的再好也没有用,不如多学些。”

    陈皮皮叹息说道:“依我看来……你还是专心符道吧,符道讲究是的悟性天份不是基础。”

    宁缺好奇问道:“为什么不能一起学?”

    陈皮皮蹙眉说道:“贪得无厌对修行来说并不是好事。”

    宁缺笑着说道:“我从小就学会一个道理,不贪无以成事。”

    陈皮皮气极反笑,说道:“我才发现原来你是这么二的人一个,居然比二师兄还要二。”

    “这句话我不会告诉二师兄。”

    “一碗蟹黄粥。”

    “不可能,最近家里金银流失速度太快,桑桑那丫头已经很不高兴。”

    “那……你要多少。”

    “二百银两银子。”

    “二百两?你打那么多银针干嘛?你想学医术扎针啊!”

    “你管我。”

    “好好好,那我得多骂你几句二货。”

    “皮皮,你不要忘记,后山就是书院二层楼,我们都在二层楼里,那自然都是些二货。”

    “……”

    “陈二货,你有意见?”

    “我……没意见。”陈皮皮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咬牙说道:“就算你折腾那些是为了修行,可你天天骚扰师兄们又是为什么?最开始的时候,你不是一听着要听曲下棋便吓的脸色惨白?怎么现在忽然改了性子,天天去听曲下棋?”

    宁缺笑着回答道:“最开始不喜欢,是因为我不喜欢被人强拉着去听曲下棋,现在二师兄发了话,没有人会强拉我,我自己选择去做的时候,还是可以做的。北宫师兄吹箫真的很好听,和两大国手对弈的机会,在书院外面到哪里找去?修行间隙做些业余活动当做娱乐,可以培养情操,将来行走天下这些事情都可以用来吹牛震人啊。”

    陈皮皮听傻了,捧着胖乎乎的脸颊问道:“那十一师兄呢?你烦他做什么?”

    “十一师兄可没觉得我烦。”

    宁缺凑近他压低声音说道:“你有没有发现,听十一师兄讲那些玄之又玄的问题,不但可以帮助入眠,还可以帮助进入冥想?”

    ……

    ……

    书院二层楼所有弟子当天夜里在后山召开了一次集体会议,就连那位崖洞小书楼里的读书生都被喊了过来,只不过老先生捧着一卷旧书专心阅读,根本不理会身周人等说了些什么。

    宁缺没有参加这次会议,不是因为他已经回了长安城家中,而是因为书院二层楼这次会议的主要议题,就是研究怎么处理他现在的问题。

    “你们难道不觉得小师弟很惨吗?浩然剑练成了黄蜂尾后针……这肯定不是他愿意,而是他的资质就这个样,所以他才会被逼着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主意。我说你们就应该再多容忍一些,别看他现在天天笑呵呵的,但我总觉得他笑中带泪,心中有阴影。”

    会议召开的地点是二师兄住的小院,七师姐拿着绣架盘膝坐在罗汉床最深处,姿式显得极为随意自然,看得出来她并不怎么害怕二师兄。

    听着这话,表情最严肃的四师兄皱了皱眉,说道:“不是宽容不宽容的问题,难道我还会真生小师弟的气不成?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怎么帮小师弟解决修行上的难题。”

    安静坐在房间角落里的三师姐余帘微微一笑,然而并没有说什么。

    五师兄蹙眉说道:“我认为首要的问题是替小师弟增强自信。他现在天天缠着我和老八下棋,输的再惨也眉开眼笑,很明显已经输麻木,甚至已经有些变态,这样可不行。”

    众人心想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九师兄轻叩箫管,沉吟片刻后望向某处说道:“老师和大师兄都不在,现在后山以二师兄你为尊长,说实话,湖畔练剑那日,二师兄你说的话着实有些伤人。所谓系铃解铃,若二师兄你诚恳夸赞小师弟几句,想来能够重树他修行浩然剑的信心。”

    所有人都望向了坐在最中间的二师兄。

    二师兄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不会撒谎。”

    ……

    ……

    (将夜开书以来最可爱最有爱的一章吧……越写越喜欢书院了,会一直喜欢到这个故事的最后,明天六千往上,开始自我增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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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