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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七十七章 再见朱雀

    小院里一片安静,隔了很长时间后,七师姐忽然发出一声冷笑,只不过笑声过后,却没有说话,而是从手帕里挑出松子剥皮吹屑,细细整理后,递给榻旁的三师姐。

    二师兄微微蹙眉,看着她问说道:“小师妹,你笑什么?”

    七师姐将松子扔进唇内,缓缓嚼了片刻,随意拍拍双手,柳眉微挑,毫无惧色迎向他的目光,说道:“二师兄真不会撒谎?那夜在崖顶开口骗隆庆皇子的人又是谁?”

    二师兄沉默片刻后,缓慢回答道:“骗……人和撒谎是一回事吗?”

    “我说拉倒吧。”

    陈皮皮看着七师姐没好气说道:“二师兄的性情大家谁不知道?他说不会撒谎就是不会撒谎,那天夜里我请他帮忙,缓隆庆一缓,说的话也不算虚假,你没见二师兄当时紧张成啥样了,面部表情倒是挺镇定,但树下面那几块硬石头全被他捏成了粉末。”

    “指望二师兄给宁缺增加信心?那贼精贼精的家伙一眼就能看穿!”

    四师兄开口说道:“所谓信心始终还是过于玄虚了些,他练浩然剑练不通,我们应该从具体手段上着手。飞剑的运行曲线很好计算,空气阻力与飞剑速度之间的关联虽然复杂些,但也不是算不出来,宁缺数科如此优秀,这么教他他应该比较好理解。”

    “不管你怎么算,怎么教,怎么搞,终究没有办法解决小师弟最根本的问题。那就是他雪山气海只通了十窍,能够操控的天地元气太微弱。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就算老师和大师兄回家,用神妙手段助小师弟晋入知命境界也没有意义,因为他会是世间最弱的知命。”

    二师兄沉默片刻后望向先前开口的四师兄说道:“你和六师兄先替他把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弄好,自身不行便更要看重外物的帮助。”

    九师兄忽然摇头说道:“我说干脆还是让小师弟跟着我和西门学吹箫弄琴,将来离开书院后也好有个谋生的手段。”

    十一师兄微微一笑,神态宁静说道:“小师弟最近时常向我请教格物之知,依我看还是让他跟着我学习,这样对他的心境有帮助。”

    七师姐从窗台上抓起一把瓜子,低头挑着最饱满的瓜仁,微嘲说道:“十一师弟,跟着你学这些没用的东西,将来小师弟饿死了怎么办?”

    十一师兄看着她认真解释道:“小师姐,我家乃是南方大富,日后师弟我必将继承大笔家业,就算小师弟是个废人,我养他一辈子也没有问题。”

    帮助小师弟宁缺的会议开到此时,议题渐渐不知道偏到了哪个方向,室内诸人七嘴八舌,出谋划策,热情讨论,激烈辩论,深切关心小师弟日后的谋生问题,纷纷表示自己可以负责小师弟的人生,拳拳同门情谊竟是把他们自己都感动了起来。

    “师兄师姐们,你们会不会想的太多了?”陈皮皮望着屋内嗑瓜子喝清茶开茶话会的人们,揉了揉后脑勺,苦闷说道:“宁缺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们都清楚,他虽然在修行方面有些白痴,但绝对不是真的白痴。难道你们就没有发生,自从他进了后山,我们所有人都在围着他转?像这样的人,哪里还需要我们替他操这么多心?我敢说全天下的人都死光了,包括屋内的我们都死光了,他也不会死,更何况还是饿死?”

    听着这话,书院二层楼诸子都怔住了,想起这些日子的经历,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精彩。北宫未央轻摩洞箫,蹙眉说道:“说来也是,小师弟想听曲的时候就钻进林子把我们两个揪着奏一曲,不想听的时候就坚决不听,我怎么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变成了一个卖唱的?”

    五师兄轻拍大腿,摇头感慨说道:“他说下棋就下棋,明明我和八弟刚进中盘,他就敢来插一手,还非得让我们抑着脾气指点,不然他就真敢把棋子扔了,在小师弟面前……我们就是两个乡村棋社不入流的黑白棋教师罢了。”

    六师兄看着若有所思的众人,憨厚一笑说道:“宁缺待我倒不错,虽然经常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但他时常帮我打铁挑水,省了我不少事。”

    二师兄望着痛诉血泪史的诸位师弟,眉梢微挑说道:“宁缺是最小的师弟,你们这些做师兄的照顾他理所当然,这些事情有什么好说的?”

    听着二师兄训戒,看着他严肃神情,室内诸人同时心头一凛,纷纷低头应是,就连先前一直表现的很随意散漫的七师姐,也讷讷把瓜子放回窗台上。

    “虽然我很瞧不起颜瑟游戏人间的心态,但我必须承认,身为昊天南门供奉的他,确实是世间超一流甚至可以说是最强大的神符师,比世人想像的还要强大。”

    二师兄眼帘微垂,望着身前某处,沉默片刻后,继续沉声说道:“既然小师弟天资如此,只适合走符道的路子,那日后还是让他多跟着颜瑟学习吧。”

    屋内一片安静。

    七师姐抬起头来,眉尖微蹙说道:“但小师弟毕竟是我书院二层楼的人,现在算来是老师的关门弟子,结果一身修为居然全部是外人教的,这传出去哪里像话?就算我们不惧世间闲话,可老师和大师兄回来后,会不会对我们这些人感到失望?”

    ……

    ……

    不知道夫子带着大弟子结束游历回到书院,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个只有不惑境界、而且修行资质极差的关门弟子,而且这弟子唯一拿得出手的本事还是跟着昊天道学的符道手段后,会不会感到深刻的失望。反正宁缺没有什么失望情绪,虽然浩然剑依然练的像雪掩狗屎断截隐臭,但他的心态已经调整的极好,而且这些日子除了在书院后山学习,隔上数日便会随颜瑟大师周游长安城,以一种轻松而别有意趣的方式接近符文大道,过的非常充实。

    在天启十四年春末夏初的那些日子里,长安城的居民经常能够看到一个浑身肮脏到了极点的老道人带着一个衣着朴素却干净到了极点的少年四处闲逛。

    老道人带着少年穿街走巷,去看那些传承数百年的古旧破烂建筑,去各个小酒馆饮酒,偶尔去最廉价的开门妓户过夜,更多的时候则是去看那些游人必去的风景。

    走过春风亭那片修缮一新的街区时,颜瑟满怀感慨,说道:“新则新矣,原有的那些意味却是尽皆丧失,好在还有这间亭子,你看那亭檐曲线美不美?”

    宁缺走在曾经厮杀一夜的街巷间,望向街角处的古旧春风亭,有些失神,听到师傅的话后才醒了过来,认真看着亭檐上方微微突起的四道线,品味良久后疑惑问道:“说不出来有什么美,只觉得看着很协调,乌瓦相交之处向下微陷然后翘起,很顺滑。”

    “那是走雨线。”颜瑟大师指着檐线说道:“雨水落在乌瓦之上,顺着瓦片叠加处向下流淌,并没有经过走雨线,但走雨线的形状,却暗符雨落积滑之势,所以你会觉得顺滑。”

    “师傅,亭檐走雨线能说明什么?”宁缺问道:“这座亭子应该是多年之前修的,那些工匠想来不可能是符师,难道他们也能体会天地元气的规律?”

    “什么是规律?规律就是事物运行的一定之规,那些建造春风亭的工匠或许没有掌握天地元气运行的规律,但无数代建造雨檐的知识传承下来,里面确实隐藏着某种智慧。”

    颜瑟大师带着他向亭子走去,说道:“雨水落下来会怎样行走?为什么会这样行走?筑亭的工匠不知道,或许他们的祖师爷也只知道第一个问题的答案,而不知道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人类向天地学习的第一步永远都是在模仿。”模仿的多了,便会像这道雨檐一般,自然提练出其中最简单的道理,也就是那根线条的起伏形状。”

    走到春风亭下,颜瑟大师转过身来,看着宁缺说道:“修行符道的第一步便在于模仿,我让你看前贤留下来的符文典籍,我让你仔细感悟天地元气间的细微差别,和工匠们多年间积累下来的建筑经验极为相似,只不过他们是下意识所为,而且要耗去数代人的时间,你却要主动去掌握体会,并且这个时间要越少越好。”

    看完春风亭,师徒二人离开街巷,顺着那座大院旁的灰墙向远处走去。

    脚踩在微有突起的青石板道上,看着脚旁不远处潺潺流着的水,宁缺很自然地想起那个雨夜,这道水沟曾经被鲜血染红,而这些青石板道上堆满了残缺的尸体。

    灰墙后方便是朝小树的府院,宁缺抬头望去,只见院内青树掩现,偶有人声传来,心想不知道朝小树的家人是不是还住在这里,而他又去了哪儿呢?

    似乎猜到他心中在想些什么,负袖走在前方的颜瑟大师微微一笑问道:“朝小树观平湖而入知命,这等悟性机缘,实属罕见。即便以朝小树之才质,如果不是被陛下强行摁在长安城黑夜泥地中多年,想来也不可能一朝迸发出如此灿烂的光彩。”

    这是宁缺第一次知道朝小树是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他想着那天雨夜跟着那个中年男人身后浴血厮杀的场景画面,眉梢忍不住缓缓挑了起来,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骄傲壮阔感觉。

    “你应该看过朝小树的剑术。”

    “是的,师傅。”

    “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

    “很快,像闪电一样。”

    宁缺想起书院后山湖畔那把飞的歪歪扭扭的木剑,感觉十分羞愧。

    颜瑟大师微笑望着他说道:“还有别的吗?”

    宁缺想起一件事情,但他舔了舔嘴唇后没有说出来,因为颜瑟虽然是他符道上的师傅,但那件事情极有可能是朝小树压箱底的保命本事,这种事情对谁都不应该说。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重情重义之人。”颜瑟大师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宁缺笑了笑,回答道:“朝大哥待我不错,离开长安城后还想着我的生计问题,每个月给我留一大笔银子,就算情义不重,银子堆在一起也够重了。”

    颜瑟笑了起来,说道:“朝小树一剑化五,这件事情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提起此事,只是想告诉你,当那五块剑片若流星一般笼罩他身周街巷时,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是他的本命剑,为什么分成五截之后,依然能够如此听他使唤?”

    这个问题宁缺真的没有想过,去年春天那场血战之后没有去思考,是因为他那时候根本不懂什么是修行,后来之所以没有去思考,则是因为完全没有想到这其中的问题。直至此时背离春风亭向大街走去,忽然听到师傅的这声问,他顿时陷入沉思之中。

    颜瑟大师并不是那些喜欢用各式各样问题难为自己学生、继而从中获得极大学识优越感和虚荣感以及施虐快感的老师,看了一眼宁缺皱眉苦思的模样,直接解释道:“朝小树本命剑分为五把小剑,这五把小剑之间的联系互动,靠的是一种阵法……而以前我便对你说过,但凡阵法其实都可以看做是一种变形的符,一种更加依赖材料的大符。”

    接着他继续说道:“道家剑决是符,佛宗手印也是符,而这两种符均是不定式。至于将军百战盔甲上面的纹饰虽然是片段居多,但也是符,只不过这种符是定式。”

    宁缺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苦笑说道:“师傅,我知道您是世间最强大的神符师,我知道每个符师都应该对符道有发自内心最深最真挚的感情与热爱,只是……如果像您这样说,岂不是世间一切修行法最后都可以归到符上去?这种说法实在是……太那啥了些吧?”

    颜瑟大师停下脚步,回头好疑惑问道:“太那啥?太哪个啥?”

    宁缺犹豫片刻后,压低声音说道:“太自恋了些。”

    颜瑟大师哈哈大笑起来,引起街巷中行人纷纷注目以望。

    笑声渐歇,他看着宁缺沉默片刻认真说道:“修行首重心性,在于敢想敢认,长路漫漫,你若不相信自己能够走到最后,你怎么迈过修行路上那些艰难奇崛的险峰?越优秀的修行者越自信,而最优秀的那些修行者必然自信到极夸张的境界,大概也就是你所说的自恋。”

    宁缺微微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想要腹诽师傅说的这句话是歪理,可细细琢磨却又觉得这些话极有道理,尤其是联想到书院二师兄和陈皮皮这两个极端自恋骄傲的家伙。

    ……

    ……

    离开春风亭,从东城经由善莫坊,师徒二人来到一片开阔大道上,不远处羽林军正骑着骏马巡逻,街上的行人少了很多,青树清河之畔,环境一片清幽。不远处那座巍峨皇城肉眼清晰可见,甚至仿佛能够看到朱墙之上被风雨冲洗出来的些微痕迹。

    颜瑟大师全然没有受到此地庄严肃穆气息影响,依旧负着双袖,趿着旧鞋,慢悠悠地在街上晃荡着,根本不在意那些羽林军骑士投来的警惕厌憎目光。

    宁缺强忍笑意跟在他身后,忽然想起先前那番对话里有关于盔甲刻符的部分,又想在去年在旅途中吕清臣老人的某些介绍,眼睛骤然明亮,赶前几步走到颜瑟大师身旁,用极恭敬极温柔的语气说道:“师傅,我想向您求一道符。”

    颜瑟回过头来,问道:“求符?你家出什么事了?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还有被压了床?”

    宁缺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觉得非常无力。

    颜瑟大师的三角眼极猥琐地眯了起来,说道:“开个玩笑。”

    宁缺叹了口气,认真说道:“我想在自己的刀上刻一道符。”

    颜瑟大师思忖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有些符文确实可以离开符师单独使用,比如传书比如盔甲比如武器,这种刻符手段并不少见,但终究只是末道,不够精纯,威力也不会太大,所谓自己的才是最好的,如果是你的贴身兵器还是你将来自己留符为好。”

    宁缺苦笑说道:“那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得偿所愿。”

    颜瑟大师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我坚信你在符道上的天资,现如今只不过是你还没能看透那张窗纸,慢慢感悟下去,你就会发现希望总在前面。”

    “你仔细看那边。”

    “那边是什么?”

    “你自己看。”

    “师傅,我只看到了很多树。”

    “树的后面呢?”

    “树后面是天。”

    “我要你看的不是这些东西!”

    “师傅,你不会是非要我说看到了希望吧?”

    “我真说不出来这么酸的话。”

    “师傅,你怎么不说话了呢?其实吧,依我看来以您游戏人间看红粉如白骨却偏要去摸两把的绝顶气质,扮演心灵导师这种角色,实在是不合适。”

    “宁缺。”

    “是,师傅。”

    “你再继续说下去,我就用草字符让你一辈子看不到东西。”

    师徒二人的前面看不到希望,只能看到皇城脚下青林中的一片道观。

    颜瑟大师没有带宁缺进南门观,因为二人是私人师徒关系,宁缺毕竟是书院学生,与昊天道走的太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非常不合适的事情。

    “我让你看的是南门观光明殿的那道飞檐。”

    因为前面那番对话,颜瑟大师的脸色很难看,语气很生硬。

    宁缺依言举目望去,只见灰墙青树后方,隐隐可以看到道观正殿伸在湛蓝天空里的那道飞檐。

    “师傅,为什么要看这道飞檐?再次体悟历代工匠从雨水之势中下意识总结出来的规律?看看春风亭也就够了,难道要永远看下去?我们这些天在长安城里看了很多古寺道观旧亭小桥流水人家,再看下去我担心长安府会怀疑我们是老少飞贼二人组。”

    “草字符……”

    “师傅,我错了。”

    颜瑟大师半晌后才压抑住心头的愤怒,指着道观深处那道飞檐,脸色铁青说道:“这次让你看的不是飞檐,而是飞檐上面蹲着的那些檐兽,你释出念力去感触,看看有什么。”

    宁缺神情顿时认真起来,沉默片刻后缓缓释出念力,隔空遥触那几尊半蹲着在飞檐之上的石制檐兽,檐兽的存在通过天地元气反馈入念力织成的识海之中,显得非常清晰,然而就在下一刻,那些檐兽仿似活过来了一般,他甚至能看到它们的目光!

    他的心跳开始逐渐加快,呼吸变得越来越沉重,而识海与视线之中的那些檐兽则是越来越清晰,传来的威压越来越重,直接让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身体无比僵硬。

    颜瑟大师站在身旁,看着他的反应并不担心,反而心情平静而微感喜悦,宁缺对檐兽的反应如此敏感,稍微冲淡了一些先前被调侃后的恼怒。

    宁缺摇了摇头,从先前那种状态中摆脱出来,抬起双手揉了揉眼睛,望向颜瑟大师说道:“师傅,我感受到了,我也明白了。”

    颜瑟大师微微蹙眉,似乎是没有想到宁缺居然能够自行从檐兽威压之中摆脱出来。

    宁缺看了一眼远方重新变得小起来的檐兽,说道:“师傅,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这些石制的檐兽也是符,是由神符师赋予其力量与近乎强大生命的威压?”

    颜瑟大师说道:“不错。我现在更疑惑的是,为什么你第一次接触檐兽,居然毫不慌张。”

    宁缺望向他,沉默片刻后诚实回答道:“我以前接触过檐兽。”

    颜瑟大师白眉微挑,问道:“什么时候?在哪里?”

    宁缺说道:“去年春天,在皇宫里。马车过洗衣局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宫殿檐角上的檐兽,便忽然觉得它们活了过来,当时我特别难受。”

    颜瑟大师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目光里充满是温和的赞赏意味。

    “听你说话看你行事,我总觉得你这个小家伙的性情心境真不适合修行符道,我甚至有些以为自己是不是被你那张便笺纸给误导,看错了什么。”

    老道人做为世间超一流的神符师,他非常清楚一个没有接触过修行的少年,居然能够天生感悟到檐兽的威压,这代表着他在符道方面具有怎样的天资。

    “我很欣慰你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资质与能力。”

    宁缺笑着说道:“师傅,资质与能力就在身体里,不需要证明其实它也是一直存在的。”

    “今天你说了很多废话,就这句话算是有道理。”颜瑟大师笑了起来,然后继续关切问道:“上次在皇城洗衣局里,是你第一次感触到檐兽的威压?”

    宁缺因为这个问题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他想起去年春天的那一日,自己和桑桑撑着大黑伞,站在笔直宽敞的大街上,站在蒙蒙细雨中,然后被那幅雕在大道中央的朱雀绘像镇压成两尊雕像的往事。

    过了很长时间后,他抬起头来,看着颜瑟大师说道:“其实……更早一些在朱雀大街上,那幅石雕的朱雀绘像也给过我相同的感觉,但我不知道朱雀绘像算是什么。”

    颜瑟大师听着他的回答,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忽然开口说道:“想不想再去看看那只朱雀?”

    ……

    ……

    宁缺当然不想去看,这和那只朱雀刻在石头里没有神韵纯粹假货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对那幅石道上的朱雀绘像下意识里极为抵触恐惧——可能是他去年春雨日被大道中央那幅朱雀渗出的肃杀古意吓的太厉害,或许是他潜意识里还记得去年夏闷夜逃亡到大街上后那段濒临死亡的遭遇,总之他内心深处那抹阴影浓郁的无以复加。

    然而做为一名优秀的学生,他很清楚老师每次问学生想不想做什么的时候,其实只是需要做出一个尊重你意愿的态度,而事实上老师绝对不会想听到你除了肯定之外的任何答案,所以当颜瑟大师发话之后,他老老实实回答道想去。

    师徒二人从皇城脚下,一路沿着宽敞笔直的朱雀大道向南行走,仿佛踩在一根灰褐色绣着绿花边的缎带上,从长安城这个巨人的头颅走到了胸口。

    看着大道中央雕绘在石板上的朱雀绘像,宁缺觉得自己的嘴有些发干,双手下意识里收进了袖口,握的很紧,身体感觉有些僵硬。

    朱雀绘像一如往常庄严清丽,双翼并未完全展开,正是将振未振之时,两个不怒而威的眸子雕的极好,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都会觉得它在盯着你。这是大唐各郡子民来到长安城后必看的景点,而朱雀绘像的那双眼睛,也是所有游客们津津乐道的奇妙处。

    站在衣饰各异的人群之中,看着中间那幅朱雀绘像,或许是周遭环境嘈杂,人气蓬勃的关系,宁缺心中的警戒恐惧感觉稍微褪去了一些。

    然而他的身体依然僵硬,手脚依然冰凉,因为他总觉得这双一直冷漠盯着自己的眸子这和雕师们的技艺手法无关,这双眸子仿佛在告诉他,这只历经千年风雨的朱雀……是活的。

    ……

    ……

    (向大家报告两件消息。第一,因为再一次发神经病吃多了的关系,呆会儿还有三千字的一章,这便继续写去。第二,俺友小刀锋利开新书了,叫战神变噢,可以点下面的直通车直接过去,请大家多多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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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神变,热血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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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七十八章 长安城是一座阵

    “再见朱雀,有没有什么新感受?”

    “没有……吧?”

    “难道你不觉得它是活的?”

    “师傅,你也这么觉得?”

    师徒二人这时候已经走出了人群,顺着朱雀大道继续向南。听着颜瑟大师这话,宁缺惊讶问了句,然后忍不住回头看了被人群围住、已经看不到的朱雀绘像一眼。

    颜瑟大师没有理他,继续向前走:“什么样的存在才能确定是活着的,是有生命的?”

    宁缺转身追了上去,心想当十一师兄问这种问题的时候,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当然,这是比较艰涩的问题,和我今天带你来看朱雀绘像的原因没有太多关系。”颜瑟大师说道:“我带你来,是想告诉你,朱雀大道上的这幅绘像和艺术雕刻都没有任何关系,它是长安城里的一道神符。”

    宁缺微微一怔,他确实没有把朱雀绘像和符道联系起来,因为冥冥中他能感觉到那幅朱雀绘像拥有一种恐怖的力量,那道仿佛来自远古的肃杀之意,和符这种感觉神妙却微渺的存在,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你先前说过,我们这些符师把世间一切修行法都看作符……是一种很自恋的心态。但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那幅朱雀绘像就是一道符,一道前代圣人留下来的神符。”

    圣人神符这些字眼钻进宁缺的脑内,他眉头紧紧皱起,沉默很长时间后问道:“师傅,你曾经说过神符师只有跨过那一步才能符动天下,那位留下朱雀绘像的前代圣人,是不是已经跨过了那一步。”

    “千年之前,帝国定都长安,在原有城池基础之上扩建,而那时这道朱雀神符便已经有了。那位前代圣人在画出朱雀神符的那是,必然已经超出了知命境界,只是不知是天启还是无距,不过我上次和你说的符动天下,我猜测……需要的境界还要更深远一些。”

    “那岂不是成了神仙?世间有这样的大修行者吗?”

    “昊天道法门修到最终,逾过天启便是羽化,所谓羽化便是登仙,我虽然未曾亲眼见过,但道门典籍里羽化登仙的前辈并不算太少。”

    “神话终究只是神话。”

    颜瑟大师挑眉道:“那你说一个普通凡人看见我这样的神符师,会不会认为我就是神仙?”

    宁缺不敢确定说道:“……也许会吧。”

    “所以修道修到最后羽化登仙,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想像的事情啊。只不过我猜测这些仙人和神话小说里的仙人不同,应该是真正超脱了的大修行者。”

    “师傅,我还是更好奇尘世里的故事。那位前代圣人留下的朱雀神符,相信威力一定特别恐怖,问题是符道自持,谁能激发这道神符?”

    颜瑟大师悠悠说道:“自我大唐开国以来,这道朱雀神符一直安静躺在石道之上,从未真正发动过。不过按照书院当年某人和上一任国师参详之后的判断,朱雀神符一旦发动,大抵能够相当于一位知命巅峰大修行者的全力一击,甚至在某些方面还要超越数分。”

    “只不过是知命巅峰啊。”

    “只不过?你这是什么态度?”

    “师傅,你是知命巅峰,柳白也是知命巅峰,我猜国师啊大师兄也是知命巅峰,夫子我是猜都不敢猜,我现在认识好些个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二师兄,朝小树,甚至连我那个憨货朋友都是晋入知命境界的天才,知命境界……真的很罕见吗?”

    “宁缺啊。”

    “师傅,我在。”

    颜瑟大师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你很幸运,或者说你很不幸。”

    宁缺疑惑问道:“师傅,这话怎么说?”

    “世间大修行者数量最多的地方,就是西陵神殿和书院。你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又是我这个神殿大神官的徒弟,所以你能接触到很多知命境界的强者,而普通修行者终其一生可能都接触不到知命境界的强者,所以我说你很幸运。然而你现在实力如此微弱,却接触了如此多的强者,我很担心你仰望高山失去了攀爬超越的勇气。”

    “放心吧师傅,其实我这个人骨子里也挺自恋的。”

    “那就好。”

    ……

    ……

    不知不觉,颜瑟大师和宁缺师徒二人顺着朱雀大道穿过了整片南城,来到了长安城南城门附近,高耸似乎要破天的雄伟城墙,洒下一片阴影遮蔽住邻近的大片坊市。

    颜瑟大师带着宁缺向城墙上走去,也不知道为什么,军纪森严的城门军竟没有一个人前来阻止或是查验身份,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们一般。

    宁缺心中诧异,更疑惑师傅带着自己登城楼是为什么,却也懒得去追根究底,盯着那件肮脏的道袍下摆向上攀爬,然而对于朱雀神符的威力一事,他始终还是有些不解,忍不住开口问道:“师傅,知命境界到底有多厉害?我找人表演过一次,但没见过知命打架。”

    颜瑟大师皱眉问道:“哪个糊涂大修行者居然会白痴到给你表演?”

    宁缺暗道那个大修行者姓陈名皮皮,生活方面虽然白痴,但实在是个好人。

    颜瑟大师不悦呵斥道:“至于说到知命打架?难道你要我再去找柳白打一架给你看?”

    宁缺苦着脸解释道:“您误会了,我就是好奇。”

    师徒二人登上高高的城楼,平原上吹来的风顺着古旧却依然坚固的城墙向上攀爬,带着几声锐利的鹰鸣,吹拂得二人身上的衣衫振振欲飞。

    颜瑟大师站在城楼边缘,手抚青砖,望着南方清晰可见的那座大山,忽然开口说道:“你书院里那位二师兄,只需要看你一眼,你就死了,这就是知命境界。”

    宁缺站在他身旁,望向自己那片自己已经生活学习了月余的大山,心里默默想着。

    看你一眼,你就死了。

    细细品味这八个字,宁缺越发觉得敬慕畏怯,沉默片刻后老实回答道:“……师傅,我明白了,以后我一定会对您和二师兄更尊敬一些。”

    颜瑟大师带着他走到城楼面向长安城的另一面。

    由无数坊市建筑构成的长安城,此时已经变成脚下的一方拼图,北城处的皇宫看上去也不再那般高不可攀,如果说正下方的朱雀大街像把锋利笔直的剑,那么皇城便是剑柄。

    “你看出来了一些什么?”

    这些天颜瑟大师带着宁缺周游长安城,看了很多古迹名胜,每至一地便会发问。宁缺知道老人家是想通过这种方法加快自己对符道的感悟速度,事实上无论是春风亭的雨檐,还是那些檐兽雕像,他确实都能让自己对符道的认识有所加深,然而……

    此时站在城楼观城景,整座长安城出现在眼前,褪去了繁华热闹的外衣,只剩下安静以及视线拉开之后的分离感。普通人来看大概会兴奋尖叫寻找自己的家在哪里,以文艺的眼光来看大概能察知到千年岁月留给这座雄城的历史沧桑意,可要以符道的眼光来看,能看出什么?

    “长安城,其实就是一座大阵。”

    颜瑟大师的答案,直接让宁缺震惊的无法言语。

    “这座集合无数前代修行者智慧,以我大唐帝国财力也耗费了三十年时间才扩建修筑完毕的天下雄城,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就应该是世间最强大的阵法,故名惊神。”

    宁缺睁着眼睛看着脚下的长安城,努力想要看出阵法的大概模样,然而却一无所获。

    颜瑟大师看他神情不由一笑,说道:“长安城这座惊神大阵自然不能肉眼观之,大部分都埋在地底,我可以告诉你的是,皇宫下方便是阵枢,朱雀大街是阵根。”

    老道右手指向皇宫的方向,然后指尖顺着朱雀大街缓慢下移,继续说道:“阵根一直延续到我们脚下,也就是朱雀南门,然而经由城墙发散,再由内城外城所有城洞回还。”

    “你也可以把长安城这座大阵看做一道复杂到了极点的浩大符咒。这道符咒由无数神符组成,只需阵眼一开,这道浩大符咒便会被激发,护佑这座雄城和城中的居民。”

    宁缺看着长安城里密集的建筑,看着那些像蚂蚁一样忙碌却喜悦的人群,听着颜瑟大师的话,不禁心神一阵摇晃,赞叹敬畏难以言语。

    “刚才带你去看的朱雀绘像,便是这道浩大符咒里威力最大的一道神符。”

    宁缺用了很长时间才压抑住心头的震惊,望着眼前雄城喃喃感慨道:“这座大阵一旦开启,不知道会是怎样一幅画面,遮天蔽日乌云滚滚还是地动山摇城不动……”

    “没有人知道那幅画面会是什么模样,我相信就连设计者和负责建阵的那些前代修行者都不知道,而且他们也不会想要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颜瑟大师看着他神情严肃说道:“惊神大阵启动,说明长安城即将破城,如果到了那一天,只能说明我大唐帝国已经到了毁灭的边缘。”

    宁缺忽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望着颜瑟大师认真说道:“师傅,像这种事情你不应该告诉我,尤其是阵枢阵根,这样不好。”

    颜瑟大师平静说道:“你可知道现在大唐由谁负责长安城这座惊神大阵?”

    “谁?”

    “你师傅我。”

    颜瑟大师微笑看着他说道:“而你是我唯一的传人,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后,这座惊神大阵便要由你负责,所以提前让你知道一些情况,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宁缺没有说什么,他脸色苍白转身望向城楼下方的长安城,摇了摇头,嘴里发出一阵很奇怪的声音,像是在骂人又像是在吸冷气,更像是无意识的碎碎念。

    过了很长时间。

    他回头看了颜瑟大师一眼,幽怨说道:“师傅,不带这么吓人的。”

    ……

    ……

    (又有三个好消息。一,明天周六但不放假,平安夜我码字补欠,泪。二金寻者出新书啦,书名《纹章之怒》,Book/2163477.aspx,看过大唐行镖吗?便是金寻者先生力作,倾请推荐,请多支持,三观绝对正!最后,这章写的蛮开心的,其实最近都写的蛮开心的,如果你们能看的开心,那就更好了,祝你们周末愉快。)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七十九章 盛夏的一场雨

    “我把你吓死了,再上哪儿找传人去?”

    “问题是这事儿怎么听着都不像是真的。”

    “哪里不真?”

    “长安城,惊神阵,交给我?为什么?凭什么?”

    “因为世间有资格主持惊神阵的神符师太少,能够让帝国绝对信任的更少。书院里三位隐居的神符师只有小黄鹤是我大唐子民,你公孙师叔身体又出了大问题,而宁缺你是夫子的学生,是我的徒弟,朝廷为什么不能信任你?凭什么不能交给你?”

    “谁能同意?”

    “我同意。”

    “师傅,你同意就够了吗?”

    “陛下已经同意了。他告诉我曾经对你说过待你正式踏入符道后,会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陛下确实说过……但……这和我们此时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等以后你看到那件东西的时候,你就明白了。”

    ……

    ……

    能成为地位崇高的神符师,当然是件非常幸福且荣耀的事情,然而如果成为神符师后,整座长安城甚至是整个大唐帝国的安全,就要交到你的手中,那么这种幸福与荣耀还会得到无数倍加强,只是荣耀加强到最后终究会变成大山一般的责任和天空一般的压力。

    想着数十年后自己站在长安城楼上俯瞰世间风景时,再也无法轻松生出随风而去之感,而是会谨小慎微观察生活在其间的逾百万大唐子民,时刻准备为了延祚千年的大唐朝廷的存续而做出普通人绝对难以做出的选择,宁缺便觉得有些艰于呼吸,心情沉闷。

    如果客观评估,任何一个刚刚接触修行世界不足一年,还处于不惑境界的青年,骤然得知帝国大人物们对自己将来的安排是这等样的重要,都会被吓到半死。

    宁缺也不例外,但毕竟他的生命里经历过太多的震撼与冲击,胆子足够大足够野,尤其是在进入书院二层楼后,心态变得更加平稳,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平静从容懒散。

    所以回到临四十七巷后,他的情绪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巷口一只不知谁家养的老猫,正躺在石板上眯着眼睛慵懒地晒着太阳。

    ……

    ……

    其实宁缺并不懒散,之后的日子里,为了避开那些热情的长安民众和各府管事,他依旧天不黑就起床,清早出门,去书院后山练剑练刀练细针,听风听曲听落棋,离开书院后则继续游览长安城四周景致,拜访各处道观古寺,只不过现在没有师傅陪伴,只是一个人在路上。

    长安城终于来到了一年最难熬的那段日子,酷热闷窒的夏天。宁缺也踏遍了十余座道观寺庙,终于来到了位于南城的万雁塔寺,只可惜春时已过,雁群早已北上,去固山郡浔阳湖度暑,所以他没能看到万雁绕古塔齐飞的震撼画面。

    不过好在道观佛寺这种地方,向来喜欢抢了世人最漂亮的风景来做背景,于是道人和尚们被迫无奈也要整治些好风景,以免被世人骂的太惨,所以万雁塔寺此时虽然无雁可看,但至少还剩了一座古砖留苔痕的佛塔,以及佛堂内那些雕工精美的石头尊者像。

    宁缺抬头看了会儿佛塔,发现自己没看出什么符道方面的体悟,也没有看出什么美,耸耸肩便向佛堂里走去,顿时被那些线条流畅却格外凝重的尊者像吸引住了目光。

    世间被昊天神辉笼罩,佛宗沉默守于月轮一隅,虽说在各座城市周边修了些寺庙,但终究称不上主流,佛宗僧人大多数于荒郊野外苦修,对世俗民众的影响力也极小。宁缺像大多数人一样,对佛宗的教义经典并不是很了解,只大概知道所谓尊者,在佛宗里的地位大致相当于普通人所说的圣人,那都是些远古近似神话的传说了。

    石制的尊者像依次摆放在幽静的佛堂内,窗上蒙着黄纸,滤过来的光线落在石像上,散发出一种宁静的微黄光泽,石尊者像形态各异,或笑或无言或面带苦涩意,裸在僧衣外的双手也各不相同,或合什或轻握或以奇怪方式散指连根并在一起。

    宁缺猜想这应该是佛宗的手印,下意识里按照石尊者的像模仿了起来,双手伸出袖外缓缓合什,然后散开手指交叉,或屈指沉腕如莲花,渐渐心中隐有所感,却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走出佛堂,天地重新被明亮炽热的阳光所笼罩,他眨了眨眼睛,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万雁塔下走出一位中年僧人,朝着他微微一笑。

    ……

    ……

    塔顶陋室。

    中年僧人将一杯清茶放至宁缺身前,平静说道:“你可以称呼我为黄杨。”

    宁缺接过茶水道谢,心里觉着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似乎听颜瑟大师提过。

    “想必你有些疑惑,为何我要请你登楼一叙。”

    中年僧人看着他微笑说道:“我是受人所请,要与你说几句话。”

    宁缺抱着微温的茶水,感到有些疑惑不解,心想谁人请你要对我说什么话?就在这时,他终于想起来这位黄杨僧人的身份,想到以往听到的那些传闻故事,骤然一惊,赶紧起身长揖及地,行礼道:“见过……见过大师。”

    黄杨僧人呵呵一笑,说道:“为怎样称呼我,很多人都觉得有些麻烦。百姓们眼里,我是所谓御弟,很多时候都称我御弟大人,可我哪里是什么大人,不过就是个和尚。”

    宁缺笑了笑,不知该如何接话。

    黄杨僧人指着身后书案上如小山一般的佛经,说道:“这些是我自荒原上取回来的佛宗真经,想要译成平白文字,好将经中真义讲与世人听,只是才浅学薄,耗了这多年时间,还有很多卷没能完成,所以请不要介意我直接开始讲给你听。”

    坐在对面的中年僧人乃是大唐御弟,帝国内最受尊重的佛宗高人,虽然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猜到他是受何人所请来对自己说话,然而这等高人放下这多佛经不去译注,专程抽出时间来与自己说话,想必要讲的内容极为重要,宁缺哪里会有丝毫意见。

    “我对符文之道的了解并不多,所以我只能从自身体验过的修行过程讲起。佛宗讲究明心开悟,能持佛心便是佛,周遭的天地元气在我们看来,可以说是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也可以说是自亘古以来便存在的某些光辉,昊天究竟有没有像人类一样的意志,无论是道门佛宗还是书院那些前贤,一直以来都还存在争论,我们今日暂且不提。”

    黄杨僧人说话果然直接,没有任何寒喧,也没有任何起承转合,直接说出了一个极大的命题,然而稍作解释便戛然而止,迅速进入正题。

    “佛宗修行是苦行。所谓苦并不是吃苦,而是要在天地之间行走,与山崖溪涧亲密接触多年,其后某日山崖不动溪涧里多出一朵水花,或许便能感知到天地之间的元气。”

    “修行讲究了解天地元气的运行规律,感知元气的怎样流动怎样静止,佛宗弟子也要学习,只不过我们的学习更多靠的是常年积累之后,忽然间想通这些事情,我们称之为悟。”

    真正的好学生哪怕面对着爱因斯坦,也不会像书院后山的鱼那样摆着尾巴完全被动地等着被鹅喂食,而是会勇敢而适时地提出问题,宁缺毫无疑问是好学生,所以在黄杨僧人说完这句话后,他皱眉问道:“由对事物的客观存在极端熟悉从而认识到事物的所有属性?”

    “你总结的很好,难怪能进书院二层楼。”

    黄杨僧人微微一怔,赞赏说道:“大致上便是这个道理,不过佛宗看来,这些天地元气在我们之前便已存在,在我们之后亦将永远存在,这是一种超越世俗经验甚至是生存经验的客观存在,所以我们生活在其间,更多的是感悟而不是掌握,更不应该想着去控制它。”

    “所以佛宗不像一般修行流派那样,用对天地规律的了解控制程度来划分境界,没有什么不惑洞玄,以有涯之生去学习无尽之天地,怎能不惑?既然乃天地玄义,怎能洞彻?”

    宁缺认真思考这段话,觉得佛宗的这些看法有些过于死板,至少不怎么积极。

    “佛宗只讲究悟,你悟了便是悟了,你没有悟便是没有悟。”

    黄杨僧人看着他,平静说道:“我自幼随师傅在世间各处苦行苦修,师傅年老体弱辞世后,我听闻荒原极西处有处佛宗圣地,便去了月轮国,又随着月轮国的商队进了荒原。七年之间,我跟随十七支不同的商队进荒原,有的商队停留在蛮人部落便没有再回来,更多的商队带着丰厚的报酬回到月轮国,但我始终没有找到传说中的佛宗圣地。”

    “其中有一支商队前后四次进入荒原,我也随他们进出四次,和那些商人车夫护卫相熟。某日一场沙暴袭来,商队被困秋城某处土围,入夜时,一支前来避沙暴的马贼队伍,也进入了这处土围,然后便是没有缘由的杀戳。”

    听着马贼二字,宁缺的眉梢纯粹下意识里挑了起来,眼眸里泛起一道明亮的光芒,身体本能里骤然僵硬,杀意满身,沉声说道:“大师,后来怎么样了?”

    他知道这句话问的很没有必要,荒原马贼的凶残他比谁都了解,而大师现在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想来其中发生了某些事情,甚至大师极有可能就是那天开悟。

    果不其然,黄杨僧人说道:“马贼对佛宗弟子终究有几分忌惮,直到把所有人都杀光后才围住了我。也就是在那一瞬间,随师傅苦行二十载,进出荒原七年的我,终于开悟。”

    听着大师的讲述,宁缺仿佛能够看到荒原土围那夜残酷的画面,心神微感摇晃,看着桌对面下意识里问道:“大师,你开悟之后呢?那些马贼后来怎么样了?”

    黄杨僧人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往自己的杯中缓缓倒了些茶水。

    宁缺笑了笑,知道自己又问了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佛宗虽然讲究慈悲度化,但先前在佛宗里看怒目尊者的介绍,便知道佛宗遇着恶人也有雷霆一怒时,那些马贼自然死光了。

    黄杨僧人说道:“至于当时怎样开悟,我到现在也没明白。我只记得当时我的身上浸着相熟同伴流出的鲜血,我觉得那些鲜血很烫,身体皮肤上火辣辣的,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

    听到这句话,宁缺在桌下轻轻搓了搓自己的手指,感觉幼时留下来的那些血渍还是那般粘稠,虽然现在已经淡了很多,但还是让他感觉有些不舒服。

    黄杨僧人看着他说道:“有很多年我一直在痛苦在困惑,既然要开悟,为什么不能早些开悟?哪怕提前半天,我那些商队里的友人也不会被马贼杀死。过了很长时间,我才终于想明白这个道理,每个人开悟的理由机缘各不相同,机缘来时便来了,机缘若不来,你无法强求。”

    宁缺明白大师这句话是在提点自己。

    黄杨僧人继续说道:“血不是火,它不应该是辣的,更不可能燃烧,然而对于彼时彼刻的我来说,血就是辣的,就可以燃烧,把我的衣衫肉身乃至佛心烧个干干净净。如果悟是对天地元气规律的感知,那么每个人的悟都应该不一样,只有你感觉到的才是真实的,别人教给你的都是假的,所以你不用着急,慢慢来,你总会悟的。”

    宁缺沉默思考了很长时间,然后长长一揖及地,就这样走下了万雁塔。

    片刻后,大唐国师李青山不知从何处走了进来,看着黄杨僧人说道:“感激不尽。”

    黄杨僧人摇了摇头,说道:“如此短的时间接触如此多,难道你们就不担心他会出问题?”

    李青山平静说道:“一位已经站在门槛前的神符师,佛宗高德御弟大师,再加上书院二层楼里那些怪人,以这般阵容来引领一个刚进入修行世界的年轻人,如果他能够不出问题,那么未来必然可期。如果这样还是不行,那……只能等着夫子回国了。”

    大唐帝国站在最高处的大修行者们,都投入到了对宁缺的教育工作之中,正如国师李青山所言,这样的阵容不敢说后无来者,但相信此前极难出现。

    黄杨僧人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希望他日后能不负你们的期望。”

    “军部和天枢处也详细调查过他,他对大唐的忠诚毋庸置疑。能进书院二层楼,代表他有足够的潜力,甚至日后还有可能成长为神符师。最关键的是,他不像别的修行者般不通世务,尽在云端行走,而是行事沉稳冷厉,遇敌之际敢杀人能杀人,什么手段都肯用。”

    “像这样的的年轻人,陛下怎么可能错过?更何况还有那副书帖的缘份?”

    “如此苦心如此阵容培养他,并不是我们这些老家伙期望他日后成长起来,能够给我们脸上增光,而是大唐帝国的将来,需要像他这样的年轻人。”

    ……

    ……

    自那日在皇宫吃了顿冷火秋烟的精致不饱肚御宴之后,宁缺通过侍卫处送了些书帖进去,自己则是再也没有进过宫,也没有与大唐天子见面,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大唐帝国英才培养计划的最重要人选。然而今日在万雁塔上与黄杨大师一席谈话,他或多或少猜到了一些事情,能够让这位大唐御弟亲自出面,除了颜瑟师傅的面子,想必也有宫里几分面子。

    就算猜到了些许,他也并不震惊,尤其是和前些天在南城楼上师傅指着如画江山说这座天下雄城的安危以后便交给你比较起来,但他当然会生出感动的情绪。

    万雁塔一席一谈后的数日,他一直在回味思考黄杨大师的话,尤其是那个悟字。

    他越思考越确认佛宗讲究的悟,如果放到普通修行法门的体系中,其实就是洞玄,就是初步掌握天地元气的运行规律。

    此时的宁缺的境界还停留在不惑,距离洞玄下境只剩下很小的一段距离,符道同样如此,他距离画出那道符来,也只剩下一丝的差距,只不过这看似只剩一丝的距离,却是最难的一段。

    眼看着距离登上险峰只差一步,但那步就是迈不出去,无论换成谁,都难免会生出焦虑急燥的情绪,前些日子,宁缺确实做到了从容平静,但他内心深处当然一直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直到万雁塔上听了黄杨大师关于悟的那番话,他才忽然发现,原来这些看似宁静理所当然的期盼,也是一种焦虑,对修行来说也是一道障碍。

    深思一夜,宁缺不再去想这些事情,什么洞玄什么符道尽数被他抛诸脑后。他还是会去书院后山飞剑听曲打铁说闲话,还是会在长安城的名胜里走来走去,但他再也没有去思考哪天能够洞玄,没想过哪一天能在那张白纸上落下第一笔,看着风景名胜建筑飞檐,也不再想从中感受到什么东西,而只是纯粹地欣赏其间的美,把那些线条映进并且印进自己的眼眸里。

    盛夏某日。

    午后的老笔斋笼罩在难捱的闷热湿意中,宁缺靠在树下的竹椅上,看着头顶被树枝青叶分割出来的天空发呆,时不时从椅旁的盆里拎起湿乎乎的毛巾在身上拍打两下,用井水洗去身上腻腻的汗水和暑意。

    “赶紧换水,盆子里的水又热了,这什么鬼天气,赶紧打些新鲜的凉井水上来。”

    他不因修行而焦虑,却因酷热而焦虑,对着前面大声喊道。

    为了抵挡那些源源不绝的慕名者和各府管事,老笔斋现在两天开门三天里东主有喜,桑桑白天实在无聊,便把前铺里的桌椅擦了一遍又一遍,这时听着院子里宁缺恼火的喊叫,她赶紧跑了出来,把盆子里的旧水倒到树下,然后走到井旁去打新水。

    就在这时,一场久候不至的雨水落了下来,噼噼啪啪击打着屋檐与树叶,然后迅速转化成磅礴大雨,雨水如雷,却掩盖不住后巷里传来的邻居狂喜大呼大喊声。

    “少爷,你快进屋躲躲。”

    桑桑扔下水盆,赶紧去关窗。

    宁缺躺在竹椅上却没有动作,他看着那些自天而降的雨水,感受着雨珠击打在赤裸皮肤上的脆裂感觉,还有笼罩街巷的湿意,表情显得有些古怪。

    桑桑在窗口看着他,喊道:“你怎么还不进来?”

    宁缺睁着眼睛,看着越来越密的雨水,忽然大声喊道:“你看,好漂亮。”

    桑桑心想少爷又在说胡话了。她等了很久,发现宁缺还是傻乎乎地躺在竹椅上,虽然大热天并不担心他会感冒,但她很担心他被雨淋成傻子,蹙着细细的眉尖走出门去,走到竹椅旁,学着他的模样抬头向天上望去。

    宁缺瞧她抬头看着有些吃力,伸手搂住她腰身,把她抱到怀里。

    主仆二人并排躺在竹椅上,躺在磅礴的大雨之中,睁着眼睛望向天空。

    桑桑看着那些扑面而来像箭矢一般的雨线,惊讶说道:“还真的很好看啊。”

    宁缺抹了抹她脸上的雨水,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时候很像是千年风雨下的雨檐?”

    桑桑摇了摇头,说道:“没觉得,我觉得好像是城墙,正在被很多把箭在射。”

    宁缺叹息道:“真是个没情调的丫头。”

    ……

    ……

    入夜时分,雨渐渐停了。

    桑桑开始做饭,宁缺擦干身体后,再次来到窗前的书桌畔。

    他注水入砚,磨墨提笔,就像十几年来每次那样自然寻常。

    书桌上的那张白纸,还是原先那一张,放了几十天边缘已经卷起,上面却还是雪白一片。

    目光从那本符文典籍水字部的页面上移开,他又看了一眼檐下滴落下来的雨水。

    然后他沉腕,落笔。

    饱满的笔尖像吸满雨水的树梢,轻轻落在雪白的纸上。

    一道线,两道线,三道线,六道线。

    六道线画完。

    宁缺深深吸了一口气,就此搁笔。

    桑桑端着两大碗酱油饭走了进来,搁到一旁,走到书桌旁好奇望去。

    然后她抬头望向屋顶,细眉微蹙,不高兴说道:“居然漏雨了?不是说这是天启四年的新房子吗?明儿少爷你得和齐四爷说说,必须减租金。”

    宁缺无奈摇了摇头,说道:“我们什么时候交过租金?再说房子又没有漏雨。”

    “这还叫没有漏雨?少爷你是不是淋雨发烧烧糊涂了?要不要我去药局……”

    桑桑指着书桌上那张白纸,看着宁缺关心问道。

    然而没有等她说完,宁缺一把把她瘦削的身体搂进了怀里。

    桑桑觉得少爷今天的情绪好像很激动,只好无助地张着双臂,惘然地任由他抱着。

    宁缺紧紧抱着她,安静片刻后,在她耳畔带着笑意说道:“告诉全长安城那些想请我吃饭的人,从今天开始,我有时间去他们府上吃饭了。”

    桑桑听着这话,身体微微一僵,再次望向书桌。

    书桌上那张雪白的纸上六道墨痕早已消失无踪。

    只有一大滩水痕。

    不是雨水。

    就是水。

    ……

    ……

    (本来预计的是写三千字,但写着写着又写嗨了,自己写欢喜了,所以写了六千字,把这一大段情节写完了,好吧,真的挺开心的。这么开心的时候,不要一下推荐票和月票我对不起自己,反正你们知道推荐票是本命,月票我真是随便要的,但你们真不能随便给啊,得用力地给!)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八十章 吃的是米,流出来的是蛋

    画出人生第一道符,宁缺当然很高兴,然后平静,有所感慨,却不像去年踏上修行路时那般狂喜失态。因为修行一事折磨了他十余年,本已绝望却忽然成功,符道之事却是理所当然、水到渠成,他知道自己肯定能领悟其中道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

    平静喜悦,自然不可能敲锣打鼓穿街走巷公告全天下,他只告诉了身周最亲密的那些人,然后他有些讶异地发现,这些家伙得知此事后的反应,竟是比自己还要强烈,一时间不免困惑于书桌雪白纸上那道水符究竟是谁写出来的。

    桑桑居然去得胜居请了师傅回来做了桌席面。书院后山的师兄师姐们奔走相告,想着小师弟从今以后醉心符道,想必那手烂飞剑不会再练,自己的脑袋和大白鹅的屁股会安全很多,遂手舞之足蹈之,吹箫弄琴轻歌而应,颜瑟大师知道这个消息后,先是在南门观里怔怔坐了片刻,然后去了红袖招放肆纵酒,至酒酣时,不知为何有两行老泪顺着老脸流了下来。

    那场夏雨过后的第三天,大唐帝国德高望重的祭酒老大人,随意择了个名头在自家府中大摆宴席,数十位官员应邀而至,在庭院掩雨晴廊之下饮酒作乐,众人心有疑惑却不好发问。

    朝廷大人物自然不会与这些中层官员一同坐在庭院里,而是在正室陪着老祭酒大人聊天,他们听着祭酒大人爽朗的笑声,心里的疑惑比外间的官员更为浓重,纷纷猜测着究竟发生了什么喜事,竟能让以学术文章领袖文坛、向来不苟言笑的老大人如此开心,莫非是边军又在何处替帝国打下了一片大大的疆土,还是说老大人的孙女要出嫁?

    在这种场合,本来不理究竟发生何事,都应该好生热闹凑趣才是,只是看着坐在老祭酒左手边那位头发苍白的另一位老大人,即便是礼部尚书也不好多说话。

    那位大人正是文渊阁大学士王侍臣,纵览整个朝廷,除了宰相等廖廖数人,也只有这位大学士才敢不给老祭酒大人好脸色看,更何况众人都知道,这二位老大人向来不和。

    祭酒与大学士的不合缘来已久,但却与政见党争毫无关系。大唐首重律法,即便是那些王勋贵爵也不敢轻触,各部司依律行事,虽然没有什么苛刑峻法,但想擦过律法边缘,却做些手脚却是难上加难,如此一来,哪有大臣胆敢结党营私。

    正室内廖廖数位尚书公卿倒是清楚,二位老大人的仇怨隐隐指向数十年前某椿青涩情事,那时节,这二位大人都是书院的学生,同舍,情谊极深,只可惜同舍的还有位妙龄女子,更可惜那女子是宰相之女性情还好的不像话,最可惜的是宰相只有一个女儿,所以……

    王侍臣大学士冷笑一声,轻抚下颌白须,看着身旁的老祭酒说道:“听说你最近时常派管事去临四十七巷,还从别人手里转买到了几副书帖?”

    “不错,莫非你羡慕不成?”祭酒大人微微一笑,看着他说道:“你也莫要说什么失了朝廷颜面,想那宁缺本来就是书院学生,细较下来也与你我有旧,再者他已经入了二层楼,我把年岁不要敬他三分又如何?听闻你家管事这些天也常去老笔斋,何必来说我。”

    “瞧瞧,你这老家伙若不是心里有鬼,何至于问几句话便应出这么多来?”王大学士冷冷一笑,嘲讽说道:“宁缺字确实写的好,陛下喜欢,我也喜欢,我派人去老笔斋又有什么问题?我只是有些同情你,到处在外面搜刮,也不知道有没有搜刮到几副真迹。”

    不等祭酒大人接话,王大学士哈哈一笑,望着桌旁同僚们说道:“想来诸位都知道,宁大家那副鸡汤帖如今便在我府上,公务之余,我便看上两眼,那感觉着实不错。”

    祭酒大人眉头微挑,知道这句话是冲着自己来的。

    王大学士眉头微挑,有意无意继续说道:“说来宁缺书帖流传在外的数量并不少,但除了这幅隐具神符之意的鸡汤帖,想来再无第二帖能与宫中那幅花开帖相提并论。老夫得这鸡汤帖倒也确实花了些心思,若不是我与颜瑟大师当年有些交情,怎么能到手中?”

    他转向祭酒大人笑着说道:“老家伙,听说你家管事还去红袖招买了两张鸡汤帖颜氏拓本?何苦如此?你若真想看鸡汤帖真迹,与我说一声便是,何必专程请我来吃这顿饭?还要劳烦这多同僚相陪,何苦如此?”

    祭酒大人气息微粗,手扶桌面,冷笑说道:“若我要看,你就送到我府上来?”

    “那是想也休想。”王大学士微笑说道:“陛下知道鸡汤帖在我府里,已经三次向我索讨,我可没干,鸡汤帖入了宫肯定一去不回,鸡汤帖送到你府上,你肯定也会撕了老脸不还给我,我能上这种当?陛下这月去我府上两次,你若要看,自己老老实实上门便是。”

    “王大头!你休要欺人太盛!”老祭酒猛地一拍桌面,厉声斥道。

    道德文章大师今日一怒之下,竟是用当年在书院里的外号称呼对方,实在有些不堪,若放在平时,王侍臣想必也会吹胡子瞪眼与对方骂上一场,然而今日他凭那张鸡汤帖占了绝对上风,对于失败者可以施予怜悯,不以为意摇了摇头,同情说道:“失态,你太失态了。”

    老祭酒想着今日宴客的目的,强行压抑下心头的怒火,缓缓坐下,冷笑说道:“今日老夫宴客,自然别有目的,单请你?你以为你头大脸也大?”

    王大学士微微一笑,毫不在意。(终于又用到这句话了)

    两个三朝元老斗嘴互嘲,桌上的尚书公卿们都不敢插嘴,平日里他们也看惯了这等画面,知道劝也没用,于是只好保持着尴尬的沉默。

    没过多长时间,庭院里人声微起,似有客至。

    王大学士望向槛外,微微皱眉。

    老祭酒笑了笑,看着被几个年轻人拱在中间走进庭院的年轻人,满足地轻捋长须,斜乜着看了他一眼,说道:“鸡汤帖真迹?我们还是先看看鸡汤帖的主人吧。”

    此时这些朝廷大人物已经猜到那位年轻人的身份,虽然事先对此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了解,但今日发现对方如此年轻,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发出几声感慨。

    王大学士的表情非常难看。

    春天时,整座长安城都因为花开帖主人现身而震惊,多少达官贵人想与此人亲近,从而讨圣上欢心,便是他自己除了在颜瑟手中半买半抢到那副鸡汤帖之余,也曾派管事邀此人入府一叙,然而谁都没想到,此人竟是对所有邀请不闻不问,依然平静安稳生活在陋巷之中。

    一般书家对帝国大人物们摆出这种姿态,哪怕他是第二个书圣,也会瞬间被打落潮头,直至无人问津,然而这个年轻书家颇得陛下喜爱,更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便是这些达官贵人也不敢用任何手段,只好又爱又恨地随他去吧。

    时日渐过,长安诸府发现此人对所有人都是这般态度,从未赴过何家宴会,想着大概修行之士颇多异趣,便渐渐不以为意,该买书帖的时候仍然毫不手软,却不再想着施热情于此人,然而谁能想到,今日此人竟然……出现在老祭酒的宴席之上!

    庭院内外的大唐官员都是绝顶聪明之人,只需片刻功夫便大致猜到这位书家为何会破例,王侍臣冷笑一声,转头望向老祭酒,嘲讽说道:“恭喜你生了个好孙女。”

    这句话里隐着的意思其实也有些恶毒,但正像先前王大学士对老祭酒的言语攻击甘之若素那般,胜利者才有资格宽恕,老祭酒微笑反嘲道:“谁叫你孙女考不进书院?”

    这一句直接戮中王大学士三年来最大憾痛,只见他面色微变,手指微微颤抖,指着老祭酒的脸大怒斥道:“你这个老匹夫,休要如此得意!”

    老祭酒感慨说道:“做为长安城第一个邀宁大家入府一叙的老匹夫,想不得意都难啊。”

    王大学士回头望向走到槛外的宁缺,恼火说道:“喝鸡汤用得着看老母鸡?”

    老祭酒大度一笑,摇头叹息道:“失态,你太失态了。”

    ……

    ……

    前日盛夏一场暴雨,宁缺在雪纸上写下一道墨符,然后对桑桑说了那句话,便开始赴各家的宴会,主仆二人一查才发现不过一两个月功夫,竟是攒下了十几位请柬和名帖之类的东西。

    他很明白这些长安城的大人物之所以给自己这份礼遇,全部是看在皇帝陛下的份上,先前一视同仁谁家都不去,靠着书院后山当然不怕,但如果开始赴宴,则一定要好好讲究下先后顺序,不然因为礼数问题得罪了哪位朝中大佬,便是书院也不好替他出面。

    昨日在书院湖畔,他向司徒依兰认真请教了一番,最终决定把祭酒府的宴请排在了第一位,道理很简音,祭酒大人乃是清贵文臣,以书文晚辈弟子相见,理所当然,更重要的道理则是因为金无彩是他的同窗,这种关系放到世间何处都挑不出问题来。

    祭酒府的菜比皇宫里的菜当然要强上不少,不过实在太过清淡,而且那种谈话也着实没有太多乐趣,宁缺本着是这些大人物赏你脸,你就得把脸还回去的亘古不变真理,老老实实仪容庄肃谦逊回答着问题,表现的非常到位。

    宴罢之后,老祭酒很自然地唤人抬上来笔墨纸砚,请宁缺留书。

    留书毕,金无彩和司徒依兰一道送他出府,三人闲聊片刻,宁缺才知道原来就在前些天自己忙于感悟符道的时间段内,谢承运已经回了南晋。宁缺注意到司徒依兰提到谢承运时,金无彩的神情依旧平静,只是眼神有些黯然神伤,不禁有些唏嘘。

    既然开始赴宴,那便不可能一家便罢了。第二日司徒依兰给他安排的饭表,本来应该是去礼部尚书家拜访,然而因为昨夜在祭酒府上遇见了王大学士,所以被迫无奈改成到王大学士府上去吃晚饭。宁缺当时在桌上答应对方之前,已经明显感觉到,如果自己不答应那位白发苍苍的王大学士,对方真有可能派人到临四十七巷把自家的铺子给砸了。

    王大学士府的晚宴,比祭酒府的晚宴更加夸张。这位老大人很明显没有把宁缺当成一只老母鸡来看待随意喂些稻米便算数,而是把六部三院拿得出手来的官员都请到了府中,如果仔细数数,只怕有资格参加朝会的官员,竟有一半都站在庭院间!

    看着庭院间乌压压一片官员,看着那青紫褚各色官服,宁缺震惊地完全无法言语,心想小子何德何能,就是一个臭写字的,哪里当得起这般阵势?

    然而王大学士认为他当得起,竟是携着他的手站在阶前,做了一番极隆重的介绍。

    为了书院和夫子,为了皇宫和陛下,为了南门观和颜瑟,王大学士不介意把这个面子给足,当然隐约间也有些摆谱的意思,一方面他要借诸公滔滔之口,向整个帝国宣告宁缺来吃饭的消息,另一方面他要借堂间诸公告诉宁缺,老夫我待你可比祭酒那个老匹夫用心多了,今后有啥书帖,应当先给我看,陛下有咐想法,应当先让我知道……

    席罢人未散,王大学士拿出那副珍藏的鸡汤帖,请诸公赏鉴,最后又请宁缺掏出私印,在这副虽经修复却依然难抹皱痕的便笺纸上郑重盖上自己的印章。

    宁缺手指微提,印章离开鸡汤帖的表面,留下一团夺目的鲜红,学士府里一片欢腾,诸官喝彩赞叹击掌,府邸管家得意动容,仆妇下人窃窃私议。更有那从老家一路跟至长安,服侍了大学士近七十年的老苍头更是感动的热泪盈眶,手扶拐杖望着灯火通明的庭院间,颤声说道:“老爷,少爷他终于赢了金老匹夫,那夺妻之恨终是报了几分……”

    做完这件事情后,宁缺松了口气,心想大概便是如此了,然而他没有料到,王大学士竟没有放他离开的意思,而是如昨夜老祭酒那般,命人摆好了笔墨纸砚,看管事们摆放笔墨纸砚的速度,要说他们没有进行紧急加班训练,场间诸公只怕没有一个人会相信。

    宁缺怔怔看着面前这张大到夸张的黄州芽纸,欲哭无泪,心想昨夜老祭酒大人也不过是拿了张普通书卷,您这是……要我写副大中堂?这会不会太狠了些?

    离开学士府后,他对桑桑沉痛说道:“以后再也不要参加这种宴会了。”

    桑桑不解问道:“少爷,你前些天说欲成大事,不可倚一技,虽然立志修行,但也要与俗世里的大人物们搞好关系,为什么现在又说再也不要参加这种宴会?”

    “吃饭聊天颂圣拍马屁这种事情,我还是比较擅长的,因为我这个人脸皮比较厚。”

    宁缺摇头感慨说道:“然而吃点饭便要留幅字,昨天还是普通书卷,今天便成了大中堂,明天国公请吃饭我该写些什么?把国公粉刷一新的白墙上用字填满?”

    “这些大人物哪里是在请我吃饭,这完全就是在抢我的钱!”

    ……

    ……

    (写到老苍头那里,我自己是真乐了。其实写的还是疲累,精神不怎么好,所以熬到这时候了,过了十二点,刚好可以不用发单章拉推荐票,就在这里诚恳邀约一下,周一的推荐票非常重要,请大家多多支持,请大家赴我的拉票之约吧,咱们吃的是米,流出来的可一定要是票啊……)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为了吃饭,南归!

    因为舍不得如花似玉的美妃,从此君王不早朝,因为舍不得夺金胜银的墨字,从此宁缺不吃饭——这里说的不吃饭自然指的是不赴宴饮,而不是真的对大唐帝国有什么意见,想用粒米不进这种手段聊作表达。

    小时候经历过那场恐怖旱灾饥荒、心理阴影极为严重的他,坚持认为只有吃饭才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因为世上并没有可以餐风饮露的仙人,哪怕是世上第一强者剑圣柳白,想来几天不吃饭也会饿的发慌,无论谁不吃饭,都会死。

    饮食男女?没食物的那些岁月里,莫说玫瑰之类表示爱情的东西,便是一赤裸的绝世美人儿,在很多男人眼中和肉大概区别也不大。

    佛宗总爱宣讲红粉骷髅,宁缺忍不住暗中猜想,那些苦行僧们天天吃着青菜豆腐稀粥,还要翻山越岭,每日里都处于半饥饿状态,所以才会提出如此正确的白痴论点。而月轮国饥灾连连,却是佛宗最盛之地,估计二者之间也有某种关联,饿的连骂天力气都没有的百姓,估计提不起兴趣做那些男女之事,便只好提起裤腰带去念经颂佛?

    宁缺的这些想法自然谈不上正确,但至少有一点暗自隐合了人类历史的某种规律。各部族国家之间、各部族国家内部的战争,最根本的原因往往就是为了吃饭。

    为填饱自己的肚子,流民敢攻州陷城与各国的正规军队拼命。为填饱子民的肚子,以免他们和自己拼命,各国不惜撕破脸皮放下身段强取豪夺,就为了多弄些土地回来。同样是为了填饱肚子,已经远离中原逾千年的北荒部落,被迫艰难南迁,向草原上那些剽悍的蛮族部落发起主动进攻,顾不得会不会惊动中原那些国度,会不会带来任何后患。

    战争就是为了吃饭,当然,为了打赢战争,首先要保证战争中的人们首先能够吃饱饭。微寒的草原上,数十处土灶升起的青烟和数十口大锅里清水煮的羊肉,就是这种保证。

    数千名穿着兽皮的男人,围坐在土灶旁,沉默吃着羊肉,无论是皱纹丛生的老人,还是神情青涩的少年,神情平静坚定,仿佛并不是刚刚跋涉万里南至,而是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

    他们是北荒部落军队的一部分,换个说法便是,他们是北荒部落所有能够战斗的男丁中的一部分,此次南征集中了北荒部落所有能够战斗的男丁,甚至没有军队的说法,这片延绵数百公里的草原边缘战场上,集中了他们所有能战斗的人,最后能战斗的人。

    部落所有的老弱妇孺全部被抛在了后方,大概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抵达草原边缘,如果男人们不能打赢这场战争,夺下这片草原,那么身后荒原上的家人们肯定会被黑暗寒冷饥饿和敌人的刀锋所吞没。

    无数年来,北荒部落生活在极北寒域,靠着热海艰难地生活,根本无法维持太多的人口,而这几年随着黑夜时间奇异的延长,温度逐渐降低,他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困难,冬末时节,部落长老会终于下定决心举族南迁。

    不南迁便没有吃的,而南方有大片的草原,有羊群,还有粮食。只可惜那个贼老天赐予人类的土地时太不豪迈,绝大多数土地都已经有了主人,包括这一大片肥沃的草原,如果北荒人想要得到这些草原和羊群粮食,相信原来的主人一定不会乐意。

    于是,那便战吧。

    ……

    ……

    千年之后,荒人再次出现在世人的目光之中,本来这件事情应该震惊世界。只是这个曾经傲啸草原,打的中原各国垂垂欲坠的民族,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太长时间,长到很多人早已忘记了他们的存在,而且险恶的自然环境和时光的折磨,让这个部族的人丁已经减少到让人感受不到任何威胁的地步,所以这件事情暂时还限制在草原北方。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局面,与荒人部落元老会的英明决策也有极大的关系,在南迁之前,荒人便确定了坚定而明确的目标,剑锋所指的那片草原属于蛮人左帐汗王的土地,与中原那些国家尤其是那个强大而恐怖的帝国没有任何关系,而南征的荒人战士虽然做战勇敢,却一直谨慎地把战火压制在草原北部的区域内。

    荒人南征的部队来到草原北部边缘已经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与蛮人左帐汗王骑兵之间的战斗便进行了一个月,在这道被刻意控制在数百公里长的战线上,双方之间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不下百场,绝大多数都以荒人的胜利而告终。

    战争的残酷便在于,即便是胜利者,也必须付出死亡的代价。荒人战士沉默坚毅,骁勇却极富纪律,个体战斗力更是远在草原蛮人之上,然而他们人数实在太少,虽然连续击溃左帐汗王麾下十万骑兵疯狂如潮水般的攻击,死去同伴也越来越多。

    土灶铁锅清水羊肉,不远处的草地上密密排着凝在血泊里的同伴尸首,一名脸上涂着树汁的荒人巫师,神情平静行走在尸堆之中,时不时蹲下身体,用手指轻轻触摸死者的眉心,枯干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意味难明的音节,似是超度又似是歌颂。

    离战士尸群不远的地方,一名约摸十三四岁的荒人少年吹响了手中的骨笛,笛声呜咽凄厉,仿佛在诉说荒人这一千年来颠沛流离,与世间苦厄战斗,挣扎生存的痛苦。

    笛声里加入了一道苍老的声音,元老会一位德高望重的真师唱起了所有荒人都会唱的一首歌,歌声苍凉遵劲,悲壮中里透着令人震撼的不屈。

    “天亦凉,地亦凉,苍鹰不敢望北荒。”

    “热海落,热海涨,热海之畔猎雪狼。”

    “雪狼逐,雪狼亡,握刀寻鹿终日忙。”

    “何处生,何处死,何处能将白骨葬。”

    “岷山雄,岷山壮,岷山才是真故乡。”

    “踏过茫茫雪,踩破万里霜,终日南望。”

    “踏过茫茫雪,踩破万里霜,不再南望。”

    “我先去,你再来。”

    “我先战,你再来。”

    “我先死,你再来。”

    “归途近,归途远,归途踏上。”

    “我已去,你快来。”

    “我已战,你快来。”

    “我已死,你快来。”

    “我已死,你快来。”

    ……

    ……

    我已死,你快来。沧凉的歌声不停重复着最后两句,有几名少年荒人战士默默望向那边,随着老人的歌声轻声相合,草原上生起一股壮而不悲的气氛。

    更多的荒人战士依旧保持着沉默,他们沉默吃着羊肉,沉默喝着膻味难除的油汤,趁着战斗的间隙,抓紧一切时间补充体力,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场战斗什么时候开始。

    荒人的先祖曾经被中原人称作天生的战士,如今的他们又经历了千年险恶环境的磨砺,血管与骨头里都写着战斗二字,同伴的死亡不会令他们有丝毫动容,即便是流传千年的歌声也只能引发他们内心深处的轻声合鸣,却不能干扰他们对战斗的准备。

    便在这时,战斗的号角再次响起。

    草原大地微微颤抖,不知道有多少左帐汗王的精锐骑兵杀了过来。

    荒人战士们毫不慌乱,放下手中的羊肉和汤勺,抬起袖子擦了擦油乎乎的脸,这才拾起身旁沉重而破损严重的兵器,缓慢向南方走去,甚至还没有忘记把土灶里的火灭掉。

    ……

    ……

    缓步,快步,小跑,最后开始冲刺。

    荒人战士们进入战场的方式,和草原骑兵们的方式惊人的相似,只不过他们的身下没有战马,只有自己的一双腿,然而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穿着皮袍,拿着刀斧,看上去并不如何高大强壮的荒人战士们,一旦奔跑起来,速度竟是那样的快,声势竟是那样的惊人。

    随着嗡嗡鼓振的声音密集响起,善于骑射的草原骑兵们隔着很长一段距离,便拉动了短弓的弓弦,无数枝箭矢划破天空,像雨点般铺头盖雨向数千名荒人战士袭去。

    噗哧一声,锋利的箭矢射中一名高速奔跑中的荒人战士,箭簇射穿皮甲后,像生根一般树在他的胸口,鲜血快速渗透,染红了皮甲,然而那名荒人战士却像是一无所察,依旧提着刀与斧向黑潮般的骑兵冲去,很明显那根箭受到荒人似钢铁般的肌肤隔阻,并没有伤到他的要害。

    没有什么军令更没有什么旗语,荒人的战斗靠的是那种本能里的直觉,靠的是逾千年来并肩浴血所养成的默契和对同伴的信任,当距离黑潮般的草原骑兵还有数十步时,只要没有被骑兵箭枝射倒在地的战士,整齐地抽出腰间的利斧,闷哼一声,用尽全身力量掷了出去!

    锋利的小斧高速旋转着,割破战场上的空气,明亮的光芒反射着日光,在青色的草原上映出一道道雪白色的光影,看上去异常美丽,却又异常恐怖。

    凭借着强悍的防御力,荒人战士硬生生抗过了草原骑兵第一轮齐射,进入了飞斧有效杀伤距离,他们奔跑的速度太快,竟是快到草原骑兵来不及进行第二轮齐射,便掷出了手中的斧头!

    箭雨没能把太多荒人战士射倒在草原上,而逾千柄锋利雪亮的小斧形成的暴雨,却直接让草原骑兵遭受到了最残酷的打击,本来就沉重的小斧加上荒人战士的甩掷力量和旋转,轻而易举割破骑兵们身上的轻甲,即便是斧尾接触,也直接让这些草原骑兵骨折喷血!

    ……

    ……

    (说几件很重要的事情:一,昨天晚上写完之后在搞下一卷的细纲,一路推演一路推翻,最后不知道是被以后的情节搞兴奋了,还是被麻烦程度搞郁闷了,总之我失眠了,一直到中午都还睡不着,所以干脆就没有睡,希望再调一次生物钟,但下午的时候实在是顶不住了,撑着用四五个小时写出了这一章,质量情绪应该没问题,但文字我真不知道,因为眼睛花的不行,呆会儿吃完领导带回来的饭就睡觉,明天睡醒后如果精神好,争取多写一些。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向大家报告一下,就是那个年度评选的事情,实话说,在大家伙的帮助下,前年我拿了最佳作者,去年拿了最佳作品,实在是已经感激不尽,心满意足,今年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反正不花钱的票您想投给我,我依然深深感激,但请千万莫花钱去投去,我真的无所求来着,合什合什。书评区版主也有最佳评选,但不知道为啥俺们的版主没入指定范围,挠头,这些月他们真是辛苦了,这一点我是很清楚的,所以借此机会在这里向他们表示极诚挚的感谢。大家拜拜,这段是不算字数的,前面俺说的话真不是客气哈,我是真无所求哈。)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八十二章 荒人的脚踩在草原上(上)

    呼啸破空然后落下的锋利斧头,深深砍进战马的头颅,割掉草原骑兵的臂膀,伴着骤然响起的闷哼惨嚎,无数匹战马惨然坠地,战马上的草原汉子惨然后倒。

    死亡和鲜血没能击溃草原骑兵的战斗意志,反而让这支左帐王庭直属的精锐骑兵暴出更强大的战意,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吼叫着咆哮着顶着斧雨继续前冲。

    与近乎疯狂的草原骑兵相反,荒人战士从开战到现在一直保持着沉默,无论是高速奔跑,躲避箭雨,受伤倒地,还是全力掷出飞斧时,都始终紧紧闭着双唇,在充斥着鲜血与断肢,本应热火朝天惨烈的战场上,这种沉默愈发显得恐怖。

    只是如果战场边缘有旁观者的话,在他们的眼里,漫野而至、狂吼纵马前冲的草原骑兵,在气势上已经远远压过了这些沉默的荒人战士。

    草原骑兵形成的道道黑潮,与沉默前冲的荒人战士终于接近,然后发生了第一次碰撞。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因为沉默而显得气势不足的荒人战士们,竟然没有被沉重的骑兵冲散,他们像礁石一般站在黑潮之中,竟是没有被冲散!

    一名少年荒人战士蹲下身体,长刀自腰间闪电砍出,向他冲来的草原骑兵面露震惊之色骤然下沉,身下战马惨鸣一声,两只前足不知何时被整整齐齐砍掉。

    一名壮年荒人战士看着挟风雷之势冲至身前的草原骑兵,右脚向前一踏,沉身挫腰,用肩头狠狠撞了过去。用人的身躯去撞马,无论怎么看都是自寻死路,然而这名壮年荒人的肩头就像是钢铁一般坚硬,选择撞击的角度竟是那样的准确,刚好避开马上骑兵挥过来的弯刀,撞中战马前腿肩胛部最脆弱的地方。

    只听得一声不知是人还是马发出的闷嚎,那匹战马嘶叫着侧翻了过去,马上的草原骑兵在这一瞬间完美地展示了自己的骑技,身子一翻便脱离了马鞍,避开了被沉重战马压在身下的悲惨结局,然而……他的双脚刚刚落在地上,那名壮年荒人战士的长刀便呼啸而至,唰的一声砍掉了他的头颅!

    哗啦!

    草原骑兵组成的黑潮漫了过来,荒原战士手持长刀站在黑潮之中,被瞬间吞没,但片刻之后,黑潮里溅起无数朵血做的浪花,然而这些或成熟或青稚的荒人汉子再次浮出水面,带着浑身鲜血,迎向第二道浪。

    潮水漫过礁石,然后缓慢退去,礁石依然沉默地伫立在海畔,仿佛再过亿万年也是如此,绝对不会被潮水冲垮!

    荒人战士并不是无知无觉的礁石,面对着漫野而至,一浪高过一浪的草原骑兵黑潮,他们没有选择永远沉默,永远硬拼,而是用最快的速度做出了第二次反应。

    绑着兽皮的双脚,在被寒冷变得微硬的草原上快速跑动,带着草根与碎土,荒人战士们像无数道影子般在草原骑兵黑潮间穿插游走。

    他们避开那些精准的羽箭,避开那些锋利的弯刀,避开战马的冲击,彼此之间极有默契地互相靠拢,以五人为一个小组,将黑潮中部的那些草原骑兵分割包围。

    当时的画面很奇妙,草原骑兵黑潮已经淹没了整片战场,但他们却没有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吞噬这些像石头般的荒人汉子,而那些荒人汉子根本不顾身后的那些刀与箭,不理会被己方五人分割包围的草原骑兵有几个人,挥舞着长刀沉默而狠戾地冲了上去。长刀锋利破空,双脚闪动如风,鲜血喷溅处,不时有草原骑兵自马鞍坠落,然后瞬间被数道刀风分割成了凄惨的肉块。

    外围的草原骑兵与已经冲过战线的骑兵,根本无法做出有效的救授,他们拼尽全力持疆放弓,能够射死的荒人战士数量也极有限。

    凭借恐怖的近身防御力量和难以想像的奔跑速度,广阔草原上这场本应是一面倒,甚至应该是屠杀的骑兵对步兵战斗,竟向着匪夷所思的胜负方向在发展。

    事实上,自从荒人部落南迁,开始与草原左帐汗王部族接触战斗以来,这种完全违背草原骑兵们战斗理念的画面,一直在不断地上演。

    战斗中最可怕的不是失败,而是当你发现自己以往在战斗中所学到的理念,往常最有效的战斗方式忽然全部失效,这种精神上的打击,直接会让人丧失战斗的信心。在前几次的战斗中,草原骑兵之所以会一败涂地,和这种精神上的莫名恐慌有极大的关系,每每发起看似万无一失的冲锋之后,却发现冲锋没有任何效果,自己反而成为那些瘦小荒人的屠杀目标,再强悍的部队、再严苛的战场纪律,都无法阻止接下来的崩溃。

    按照以往战斗的过程,此时草原骑兵应该会精神崩溃,然后极为慌乱地撤出战场,再次集结休整,恢复精神与体力,等着下一次的冲锋,然后再次崩溃失败……但今天的局势明显有些不同。

    被荒人战士徒步分割包围的骑兵没有崩溃,他们早就已经对死亡的结局做好了心理准备,于是在死亡之前迸发出极无畏的勇气,拼命挥舞着手中的弯刀,暴发出极强大的战力,虽然最终依然无法避免倒在荒人战士的长刀之下,但荒人战士想要杀死一名草原骑兵,往往要比前几次付出更多的代价。

    血浪密集的中心战场四周,那些本应支援被困同袍的草原骑兵,在听到一声低沉的号角之后,竟是毫不犹豫地提缰而走,全然不管那些同伴正在荒人战士的围攻下纷纷倒地,而是用最快的速度分成两队,擦着中心战场向东西方向驶离。

    扑打礁石的巨浪骤然自行分成了两边,徒留中间那些残余的浪花依旧粘着黑色的礁石。而在草原骑兵两锋分开的岔口后方,缓缓驶来一辆华丽的马车。

    ……

    ……

    那辆马车以金银为饰,极为华丽,车厢正中间一块由精钢铸成的圆盘上,纹线更是密密麻麻互相贯通,甚至仿佛要比夜里穹苍上的亿万颗繁星还要复杂。

    金属圆盘两旁,站着两名面无表情的草原壮汉,全身套在金属重甲中,手里握着沉重的锋利弯刀。中原诸国严厉控制盐铁输出,在草原上在这里极难见到全金属的重甲,有资格穿戴重甲的战士,必然都是各王庭里地位最高最勇猛强大的勇士。

    今天这两位草原左帐汗王庭最强大的战士,担负的任务并不是厮杀做战,而是保护马车上的金属圆盘,以及圆盘上坐着的那个人。

    金属圆盘上坐着一位枯瘦的老人,老人穿着金色的王庭贵族服装,左手指间戴着玛瑙做成的戒指,眉心上用狼血涂成的符文,告诉所有人他的身份:他是左帐王庭最德高望重的七位大巫师之一。

    苍老的大巫师面无表情看着远方草原上还在厮杀的战士们,枯干的嘴唇快速翕动,枯瘦的十指在金属圆盘上不停敲击,如同战鼓一般的叩响混着唇间吐出来的咒语,仿佛有一种极为神奇的魔力。

    原本湛蓝一片的天空上,忽然飘来了一朵云,恰好遮住了苍白的日头,把阴影投射到战场中心那片血肉纷飞的草原上。

    先前那一刻,有些年纪大些的荒人战士已经注意到今天草原骑兵们的表现有些诡异。当注意到身后那些本应拼命攻击自己的草原骑兵忽然向外围驶去,把近千名同伴就这样留了下来,随着几声近沉的呼喊,荒人战士加快了收割对方生命的过程,而靠近北方的两百名荒人战士则是快速跟随那两支分锋的骑兵向外围冲去。

    然而就在云朵遮住日光,阴影覆盖草原的那一瞬间,荒人战士们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追上那些驶至外围,开始沿着大圆游走,重新搭弓射箭的草原骑兵,因为他们最令敌人恐怖的奔跑速度忽然变得慢了很多。

    荒人战士们的奔跑速度之所以变慢,是因为他们脚下原本坚硬一片的草原,忽然间变得酥软了起来!

    被掀起的草根渐渐渗入泥底,残留在草面的断裂兵器开始向泥底沉坠,他们的脚也在向下陷,奔跑之时的双脚重重踩进草原里,要花很大力气才能拔出来,战场中心的这片草原,竟仿佛变成了沼泽!

    一直沉默坚毅的荒人战士们,在这一刻神情终于发生了弯化。他们坚信自己能够获得所有战争的胜利,但今天进入了草原骑兵们的预布战局,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所处的这片草原,虽然只有表面那一层变成了酥软的泥泽,并不像流沙可以连人带马一起吞噬,然而他们双脚站在站在酥软的地面上很难保持平衡,双腿深陷地面更是无法发挥自己恐怖的奔跑速度。

    千年来在无边无际的热海畔追逐雪狼雪鹿,把荒人的双脚变成永远不知疲倦,快速而又极有耐力的狼足,是他们最强大的武器。然而今天他们的武器忽然失去了作用,他们无法追上那些游走于四周的草原骑兵,更可怕的是,他们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避开羽箭,甚至都无法做到至少不让敌人的箭枝射中自己的要害!

    嗖嗖!

    游走至草原外围的王庭骑兵用最快的速度重新整队,分为两个逾千骑的大队,以相反方向高速奔驰,同时搭弓射箭,向着被他们围在正中间的荒人战士们射去!

    噗哧一声,一枝锋利的羽箭射中一名少年荒人的胸膛。他痛苦地皱了皱眉头,把胸上的箭拔了出来,然而他还来不及重新举起手中的长刀,紧接着第二支箭,第三支箭,更多的箭再次射中他的身躯……最终少年瞪着眼睛,带着不甘与痛苦的困难缓缓跪到了地面上,膝头沉进酥软的地面,然后前倾倒下。

    ……

    ……

    (调生物钟调的欲仙欲死,下午停了四次电,停的我欲仙欲死,怕呆会儿还停,写了三千字先更掉,呆会儿还有一章……另外,二十九号开始月票双倍,这个,这个,到时候我们再说哈。)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八十二章 荒人的脚踩在草原上(下)

    天空阴暗,草原化泽。

    再强大的荒人战士,一旦无法像热海畔的狼群般高速持久奔跑,便失去了最重要的能力,在四周游走拉弓的草原骑兵眼中,顿时变成无法移动的箭靶。无论他们拥有怎样强大的近身防御力量,被无数羽箭连番射击,最终也只能血尽而亡。

    当然想要用羽箭远程射杀这些肤若铁纸骨若硬石的荒人战士,哪怕对方不闪不避,也需要数量极其恐怖的羽箭,如果是普通局势下的战事,没有什么骑兵会携带如此多的羽箭,然而荒人南下的这些日子里,左帐王庭数十个大部落连战连败,草原人在失败中不断汲取教训,才最终定下今天的战策,王庭派出了七大巫师之一,还派出了直属的精锐骑兵,又怎么可能出现箭枝不济的情况?

    马走如风,箭落如雨,草原骑士尖声唿哨着,双腿踢打着马腹,凭借精妙的射术,准确地拉弓射箭。被围在正中央,那片如泥沼般草原地面上的荒人战士,吃力从草泥中拔出腿,艰难移动双腿,拼命向外围跋涉。

    然而踏出的第二步同样深陷泥中,加上那些精准而恐怖的羽箭,荒人突围的速度极为缓慢,一名最强大的战士不顾身上插满的羽箭,勇力踏破厚泥,突至距离草原骑兵不足二十步的地方,结果膝盖中了一箭,闷哼一声绝望地倒了下去。

    骤然遭遇如此怪异的伏击,荒人战士群中那名苍老的元老,早已注意到草原骑兵后方那辆古怪的马车和车上那些古怪的人,猜到草原的忽然变化,一定与那辆马车有关,只听得老人厉声喝了几句,便有一名手臂极为粗壮的荒人战士艰难地走了过来,站到了他的身前。

    荒人元老把手掌按到这名战士的后背,闷哼一声,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一股难以解释的巨大力,通过掌心传进战士的身体。

    这名荒人战士的手臂竟然又加粗了几分,仿佛有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身体,他强行忍受着肌肤处传来的剧痛,根本不理会眼角崩出来的血水,盯着远处那辆马车,忽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吼叫,抽出腰间的一把大斧,猛地向那处掷去!

    嗤嗤破空声响,在巨大力量的加持下,这把大斧像一道闪电般,须臾穿越数百丈的距离,砍向车上那名穿着金色袍子的王庭老巫师!

    眼看着利斧呼啸而至,一直沉默站在苍老巫师身旁的两名王庭猛士,在最关键的时刻,抬起脚旁的巨盾,并拢挡在了巫师的身前!

    斧尖与金属巨盾剧烈碰撞,发出当的一声清脆巨响!

    车旁的草原士兵被震的捂耳跪倒在地。

    那辆华丽的马车只是微微一颤,便回复平静。

    车厢里,坐在金属盘上苍老巫师依旧面无表情,快速急促念着咒语,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身周的天地元气随着他的咒语进入金属圆盘,然后顺着那些复杂若星线的符纹,进入草原地底,再经由王庭预先埋在前方那处地底的另一方金属圆盘释放出来,令上方那片草原越来越湿越来越软。

    荒人最后的脱困希望就此化为泡影,他们举着沉重的长刀,在湿软的泥地间拼命向外突围,不断有人身中数十箭像刺猥一样流尽鲜血倒下,四周游走射箭的草原骑兵嘴里的唿哨声越来越尖厉,狰狞的脸上写满了复仇的快意。

    湿草,血泥,奔马,构成一幅残忍而绝望的画面。

    ……

    ……

    草原天地间忽然变得安静清旷起来。

    残酷的箭杀仍然在持续,但除了嗡嗡弦鸣和羽箭破空声,还有草原骑兵们的尖厉唿哨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那些荒人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尽量把身体埋低在草泽里,沉默防御,不再试图突围。

    紧接着连嗡嗡弦鸣,嗤嗤箭射、草原人的尖哨声都消失不见,本应嘈乱一片的战场,变得安静到了极点。安静其实是一种相对的说法,事实上之所以这些嘈乱的声音全部消失不见,是因为战场上的人们现在只能听到一个声音。

    那是沉重物体高速撞破空气所发出的低沉振鸣声,肯定不是箭,也是中原人用的飞剑,听上去更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被昊天从云端扔了下来,正在不断加速。

    把身体埋在草泥里的荒人战士们艰难地抬起头来,向天上望去,他们本来已经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心理准备,他们的眼神先前已经变得极为平静,然而此时却忽然间被灼热和敬慕所占据。

    在草原中心战场四周游走的草原骑兵,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觉得心头一阵恐惧,下意识里放缓了拉弓的速度,愕然抬头望去。

    交战双方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望向天空中那道振鸣恐怖声音响处。

    云遮蔽了阳光,投下阴影。

    就在云下的阴影中。

    有一个男人从天上落下了来。

    他划破天空,身上带着血一般的火焰,从数十米高的空中落下,仿佛是从云中跳下来般,恐怖的速度振破身体四周的空气,漫出一团半圆球状的水雾,后方的双腿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磨擦剧烈的原因,喷溅出血一般的火焰。

    这个男人就像一颗砸向大地的陨石。

    陨石落下的地方,正是草原左帐王庭那辆华丽的马车。

    马车上两名王庭最强大的战士咆哮着抬起沉重的巨盾,挡在苍老巫师的头顶。

    苍老巫师双手剧烈颤抖,识海里的念力喷薄而出,调动身周天地元气快速聚拢,然后他抬起头来,惊惧的目光从盾间的缝隙里穿了过去,看见一只脚。

    那只脚上穿着一只很普通的皮靴,皮靴有些旧,靴底有些脏,不知道踩过哪些草原,哪些戈壁,哪些污水,哪些山河。

    看到这只脚的瞬间,王庭老巫师明白了一个道理。

    死亡来了。

    ……

    ……

    陨石般落下的男人一脚踩到坚硬的金属巨盾上。

    旧靴底根本无法承受这种巨大的力量,寸寸破裂。

    然而坚硬的金属巨盾,竟然也跟着寸寸破裂!

    向上举着巨盾的两名王庭强者,连闷哼都来不及,粗壮的双臂在那股沛然莫御,无比恐怖的力量下直接变成了像丝絮般的肉筋,刚刚裸露出来的白骨瞬间化为齑粉,鲜血二人的鼻眼耳口里像箭一般喷射而出。

    已经没有靴底的脚,踏破巨盾,在飞舞的金属碎片间继续向下,轻而易举踏破苍老巫师凝结的元气盾,踩到了他的头顶。

    老巫师瞪着无神眼眸的头颅,被这只脚直接踩进了颈腔,紧接着那只脚继续向下,踩上他的身体,老巫师的身体骤然下沉变扁,直至变成一滩肉泥。

    那只穿着皮靴的脚还在继续向下。

    踩破老巫师的肉泥。

    踩破坚硬的金属圆盘。

    踩破车板。

    轰的一声巨响!

    烟尘与血肉粉末,四处喷溅,烟尘乱飞,华丽的马车变成了一堆垃圾,疾射的金属锋利碎片,将马车四周站着的数十名草原士兵射倒在地!

    这只穿云裂空而至的脚,终于踩到了蛮人们占据了近千年的草原上!

    穿着皮袍的中年男子,身背血色巨刀站在废墟中央,面无表情看着四周像雕像般震惊木立的草原蛮人们。

    被围陷在草原泥沼里的荒人战士们,看着远处那个强大的男子,终于打破沉默发出一阵疯狂的吼叫,有些少年荒人甚至激动地流出了眼泪。

    ……

    ……

    南方某处深山老从里,有一座外表看上去极为朴素简陋的道观,因为地偏无径,从来没有什么游客信徒来到这里,自然没有什么香火。观中的道人也不喜欢香火,他们觉得那个味道实在是俗到了极点,甚至和普通的昊天道人想的不一样,住在这间旧观里的道人,甚至连香火钱都从来没有在意过。

    在道观深处一处清幽湖畔,修着七座草房,与此间道观最外朴素甚至寒酸的感觉不同,虽然这七间房檐上铺着的都是茅草,但却给人一种华贵庄严到了极点的感觉,那些茅草根根黄白如金玉,不知经历多少年风雨却依然新鲜如初。

    在第一间草房内,窗畔的沉香木案上安静摆放着一本很大很厚的典籍,封皮乌黑若凝血,又像是亿万年才能生成的黑血石,上面写着一个日字。

    典籍已经被人翻开,吸饱墨水的笔尖缓移,滑润右去写了一撇。

    中年道人搁笔观详片刻,满意地点点头。

    那张空白纸上写着两个字,那是某人的名字。

    “宁缺”

    清风不识字,却可以帮助凝墨,让文字留在纸张上,片刻后,窗外又吹来一阵清风,翻动书页簌簌作响,不停向前翻去。不知道翻了多少页,这本封皮上写着日字的典籍,终于从写着宁缺二字的那一页,翻到了最前面。

    典籍的首页完全空白,像雪一样。

    紧接着的第二页上有几个名字,最上方是柳白,不远处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君字。纸上有一个人的名字与众不同,远离所有名字,从而显得极孤单,却又极为强悍,仿佛他怎样都不愿意与这些声震云霄的中原正道强者们站在一起。

    因为他是魔宗天下行走。

    他是北荒第一强者。

    他的名字叫做唐。

    ……

    ……

    (将夜设计的时候,我就和很多人说过,我要写我心目中的爽文,像今天的这只脚,就是我所以为的爽,写这种真的容易爽,希望你们也能爽,过十二点了,呼唤推荐票,至于月票,哎,明天我肯定会开章,那时候大家看的高兴,就明天双倍的时候使劲儿投给我吧,晚安。)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八十三章 裁决大神官的安排

    中年道人伸手把典籍关上,负起双手缓步走出草屋,看着石阶下的同伴说道:“想不到年轻一辈里,会有这么多人上了日字卷。”

    石阶下的道人疑惑问道:“今日上卷的是谁?”

    “宁缺。”

    “这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是胜了隆庆的那个书院书生?”

    “不错,虽然此子现在还未晋入洞玄,但已然符了悟道,所以有资格上卷。”

    石阶下的道人微微一怔,旋即赞叹说道:“夫子还真是了不起。”

    “是啊。”先前那位道人摇了摇头,带着复杂的情绪说道:“虽然这个叫宁缺的小家伙进书院二层楼时,夫子并不在长安,但毕竟是他的学生。如此年轻便开始攀登符道,十余年后,相信这个名字一定会出现在日字卷最前面几页里。”

    说完这件事,又略说了些闲话,道人便与同伴道别,顺着草屋前的幽湖边缘向前方走去,一路伴着湖光山色林风而行,没有用多长时间,便走出了道观。

    迎着自山崖下吹来的清风,道人眯眼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那座山,以及山里巍峨壮观的那些道殿,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是宁静。

    身后简朴古旧的道观外墙安静无语,仿佛也在宁静注视着那边人世间的繁华庄严与清贵,道观上有一道被风雨留下无数痕迹的旧横匾,匾上写着知守二字。

    ……

    ……

    东面数百公里之外便是风暴海,令世人惊惧恐怖的四季飓风登陆上岸之后,经由丘陵山川的阻滞,到这里时便化作了淡淡清风,带着充足的湿气与清凉,却没有任何破坏能力,所以这里的夏季全然没有长安城的闷势。

    这个国度面积不大,因为商业不发达的缘故也谈不上繁华,除了那些虔诚叩首绕山拜天的信徒外,看不到太多的闲杂人等。然而险恶飓风在这里化清风细雨,有山灵秀而不高险,有水静柔而不湍急,有丰沃的平原,有鹿鸣其间的幽林,真真是昊天恩宠之地,因有清美丘陵横亘于西,故名西陵。

    深山知守观可以远远望见的那座山,名为桃山。山上的桃花虽在多年前便被某人提酒执剑斩尽,但仗着昊天恩宠春风化雨土地肥沃,早已复原如初,山间种植的异种桃花从初春至夏末一直盛开,繁密茂盛艳夺眼眸。

    桃山之上有几道极为整齐光滑的崖坪,仿佛是苍穹降下神力,用巨斧硬生生劈出来一般,在崖坪之上建着风格各异的无数间道家殿宇,合在一起便成了一座辉煌庄严的殿宇群,正是西陵神殿。

    神殿依桃山而建,分为三层,在最接近天穹的上层崖坪之上有四座最壮观的道家大观,其中靠近崖畔的那座道观以巨大的黑石砌成,形状方正不似普通道家建筑,永世冷漠注视着山道上那些伏地叩首的信徒。

    黑色道观大殿极为空旷宏大,数百米深处有一道珠玉织成的帘,帘后有一方由整方南海墨玉雕镂而成的神座,昊天神教三大神官之一的裁决大神官,平日便里会坐在这方神座之下听取下属神官的汇报,处理道门事务。

    裁决大神官穿着一身红色的神袍,今天他没有命令下属掀起珠帘,而是面无表情看着这方帘子,似乎想要把上面的珍珠与翠玉全部看着粉末。

    做为西陵神殿三大神官之一的裁决大神官主司裁决,执掌着昊天道门最可怕的暴力机构,麾下拥有道门最多的修行强者,明面上的实力最为强悍,在人世间的名声也最为恐怖,无数年来,不知道多少外道异端因为他的一句话便被秘密逮捕,不知道多少魔宗余孽因为他轻翘尾指被成为火中的幽魂。

    在世间亿万人眼中,西陵神殿之主昊天掌教,可能都没有这个穿着红色神袍的裁决大神官可怕,甚至一直有种传言,裁决大神官的神袍之所以没有采用裁决司的主色纯黑,而是鲜红,是因为上面染着所有敌人的鲜血。

    这样一位处于人世间巅峰,拥有无上恐怖权威的大神官,当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眼眸一片冷漠时,莫说他身前那方珠帘会畏惧成齑粉,即便是那些持剑行于尘世,毫无不畏惧王权的大剑师,只怕都会吓的心脏破裂。

    然而今天裁决大神官面前的那方珠帘没有破碎。

    珠帘那头的人也没有被吓的跪倒在地,而依旧平静站着。

    珠帘遮住帘外那人的身体与面容,只能看到最下方那双鞋,那双殷红似血、绣着几尾小鱼的鞋,还有垂至膝下极为蓬松的红色裙摆,很明显是个女子。

    裁决大神目光从红裙一角离开,缓缓抬起头来,面无表情问道:“隆庆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帘外那女子回答道:“隆庆那个胆小鬼为什么不回来,我怎么知道?我执掌裁决司以来从未管过人事,师叔你为什么要问我?”

    清脆的声音穿过珠帘显得更为清湛,她年龄应该不大,还是位少女。

    裁决大神官眼帘微垂,说道:“日字卷上出现了宁缺的名字。”

    帘外少女沉默片刻后微讽说道:“宁缺是隆庆的对手,如果他连这样一个不惑境界的小爬虫都不能灭掉,难道还指望我出手?我会认为这是一种侮辱。”

    裁决大神官眼中光芒骤盛,然后迅速敛没,毫无情绪说道:“隆庆败于此人之手,自然要亲胜而复道心,但我必须提醒你一点,此人现在虽然还只在不惑境界,在你眼里只是个不起眼的小爬虫,但他终究已经进了书院二层楼,成是夫子的学生,就算你提前注意一下他,也算不得什么侮辱。”

    “跟颜瑟师叔学习符道,并不见得一定能成为第二个颜瑟师叔,我认为至少现在的他没有任何资格值得我加以注意。”帘外红衣少女傲然说道:“师叔,您应该很清楚,我的目标一直都是君陌,别的人没有资格令我分心。”

    “君陌,书院的二弟子啊……”裁决大神官轻声感慨了一句,苍老的脸上浮起一丝嘲讽,不知道是在嘲讽帘外的女子还是别的无知世人。

    “数年前,掌教大人带着你回观述礼,你有机缘看了一次日字卷,你看到君陌的名字之后,便一直难以平静,因为你无法想像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等远远超过你的修行天才,所以你一直想要超过这个你从来没有见过面的敌人。”

    裁决大神官望着珠帘外的红衣女子,淡然说道:“你说别的人没有资格令你分心,但你有没有想过一点。连本座与你兄长都不敢妄言必胜的君陌,你又有什么资格成为他的对手?无比骄傲的书院二师兄眼中又怎么可能有你的存在?”

    声音落处,不知道桃山何处吹来了一阵风,穿行于空旷宏伟的殿宇之内,吹得殿宇深处这道珠帘轻轻摇晃,发出一阵清脆的鸣响,摇晃不安的珠帘外,隐约可以看那少女身上红裙上的系带迎风而起。

    麾下最强大的司座因为受到轻视而隐怒,裁决大神官却仿佛一无所察,面无表情继续说道:“荒原最近近局势好像有些不稳,荒人连续南迁,不知道他们最终的脚步会踩到何处,掌教大人担心魔宗余孽会趁势再起,应了天书上的征兆,即将发出神教诏令,我裁决司理所当然要先行一步,你马上启程赴北。”

    帘外红衣少女明显有些意外,沉默片刻后说道:“终究只是一些小事情,我急于在山中清修破境,请师叔另择人选。”

    裁决大神殿平静看着帘外少女的身影,说道:“神殿承认你在修行方面的天赋与毅力,所以当年你把陈皮皮故意气离西陵,你兄长要挥剑斩你时,掌教大人与我不惜一切代价也把你救了下来。但你需要清楚天赋毅力并不是骄傲的绝对保证。”

    “你兄长骄傲而平静,君陌骄傲而木讷,那是因为他们早已站在世间青年一代的巅峰上,他们有实力骄傲。无论你或者隆庆,虽然已经足够优秀,但你们并不在那个绝对强大的领域之中,只要有人确定能够击败你们,你们便没有资格骄傲,因为这种没有绝对实力保证的骄傲,对你们的道心修行会有极大障碍。”

    “绝对相信自己所信奉的是对的,信仰才能坚定。绝对相信没有人能战胜自己,骄傲才能坚定。你兄长和君陌这样的人,很多年前都已经做到了这点,而你们呢?在世人传说中,我裁决司两大司座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实际上你们又有什么了不起的?隆庆此番赴长安书院,结果惨败在一个不惑境界年轻人的手中,相信他会有所感悟,可惜的是你在掌教和我的宠爱下,始终没有机会去败一次。”

    帘外少女沉默很长时间后问道:“师叔,师父和你决定让我去荒原,难道是要让我去刻意求败?”

    裁决大神官冷漠说道:“书院那位夫子当年曾经说过一句话,叫求仁方能得仁。而关于失败,求败往往才能不败,所以让你去求败,是希望你日后能真正不败。”

    红裙微摆,帘外少女行礼,然后转身离开。

    一名裁决司神官从大殿侧门走了进来,他看着正踩着明亮金珠向殿外走去的少女,看着那道在风中招摇的红裙,忍不住摇了摇头,走到珠帘后,对着神座上的裁决大神官恭谨行礼,欲言又止。

    西陵神殿里所有人都知道,那位红衣少女的兄长必然是下一任昊天道掌教,而她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裁决大神官,所以这位忠心于裁决大神官的下属,总觉得大神官先前的训斥实在是太过严厉了些。

    裁决大神官知道这名下属在想些什么,面无表情说道:“掌教和我让她去荒原是给她一个机会看看世界究竟有多大,世人称赞她为道痴,她也确实有几分痴意,想来对修道有好处的事情,她不会有任何意见。”

    ……

    ……

    (先来三千,还有一些,正在写。)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八十四章 放着我来

    听到这句话,神官猜到掌教和大神官的这项安排,应该与那人交流过,于是不再多说什么,取出卷宗翻到某页,请示道:“幽阁里的人快满了。”

    幽阁是神殿裁决司负责关押犯人的地方,地处桃山后麓地底深处,终日不见阳光,千万年来,不知道有多少魔宗强者,违背昊天教义的逆民被关押在此间,然后不是被处死,便是被关死。

    裁决大神官撑着下颌,不知在想什么事情出神,听着这话,修长若玉的右手尾微缓缓翘起,说道:“依旧例办便是。”

    裁决司解决幽阁人满为患的方法很简单,那就是杀一批人,烧一批尸体,占扭空间的肉身化为灰烬,在水中化开,滋润满山桃花,绝对不会有任何浪费。

    下属神官点头,表情没有丝毫不自然,很明显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裁决大神官忽然缓缓闭上眼睛,低声问道:“光明大神官现在如何?”

    下属神官听到光明大神官五字,身体骤然一僵,低下头回答道:“他老人家一如过往,每日颂诵教义经典,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

    裁决大神官撑颌闭目沉思良久,右手食指轻轻敲打着墨玉神座的扶手,忽然间他睁开双眼,毫无情绪说道:“让全天下教徒知道书院十三弟子宁缺登上日字卷。”

    神官看着大神官苍老容颜,沉默片刻后小心翼翼问道:“尊敬的神座,放出这些消息,有何用意?”

    裁决大神官没有解释,继续淡漠说道:“另外让所有人都知晓,长安城去年春风亭一夜,杀死月轮国僧人悟石和南晋剑客的人,除了朝小树,也有宁缺的份。”

    神官隐约猜到如此安排的用意,思考片刻,低声说道:“就算月轮国那位姑姑和剑阁因此动怒,但宁缺是夫子的学生,他又在唐国境内,谁敢去报仇?”

    “就算他出了唐国,难道曲妮玛娣和剑阁就敢去报仇?春风亭后,月轮国和剑阁声音都不敢出,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涉入了唐国内部政争,生怕被唐帝一怒牵连,哪里还敢报仇?但仇恨这种东西总是容易激出些热血来,尤其是面对一个还处于不惑境界的年轻人,就算不敢杀,羞辱几番也是好事。”

    神官不明白,就算月轮国和剑阁寻着机会羞辱宁缺,又有什么意义。

    裁决大神官重新闭上眼睛,开始养神,没有解释。

    ……

    ……

    长安城临四十七巷,老笔斋后。

    清晨,桑桑提着水桶,准备浇花淋水,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放着我来!”

    过了很久很久,一张画得乱七八糟的符纸从窗外落了下来,在泥盆里呆了很长时间,极为缓慢地化为湿水,渐渐渗进泥里滋润花根。

    傍晚,桑桑蹲在灶前,准备发火蒸饭,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放着我来!”

    过了很久很久,一张淡黄色的符纸被一只手塞进灶洞,瞬间化作火苗,极其艰难地点燃灶洞里的干柴,然后在桑桑鼓着腮帮子吹气的帮助下,化为烈火。

    深夜,桑桑蹲在床前,准备把竹席擦凉,只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放着我来!”

    过了很久很久,一张符纸被揉成团扔进水盆里,逐渐被泡浸泡的松软散开,隔了很久之后,水面上浮起了一层极薄的冰。

    桑桑蹲在水盆旁,瞪着柳叶眼一眨不眨看着水面,直到眼睛都盯的有些痛了,才揉了揉眼睛,站了起来。她把毛巾放进水里打湿,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开始擦拭床上的竹席,擦后完转身去倒水。

    便在这时,又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放着我来!”

    桑桑实在忍不住了,用力把湿毛巾扔进水盆里,叉着瘦细的小腰扭过身来,恼怒睁着明亮的柳叶眼,看着书桌那边认真说道:“少爷!你知不知道,我每次要等你的符纸发挥作用要等多长的时间?你知不知道,等那么长的时间,完全足够我浇完花点燃柴煮完饭擦完床,然后可以休息了?在渭城的时候,你曾经对我说过,耽搁别人的时间就是在谋杀生命,那你为什么老要杀我?”

    书桌旁,宁缺提着毛笔,正跃跃欲试继续写符,忽听得这么一长段指责,脸上的兴奋神情纯时变得有些悻悻,尴尬说道:“这不是刚刚学会写符,有些兴奋,总想多练练,你何必……这么认真。”

    在那场夏日暴雨中明悟了符道,宁缺便沉浸在那个神奇的世界里难以自拔,清晨醒来直至入睡之前,都在小院里写符,折腾的桑桑做起家务来百般不顺。

    在书院后山里他也不停写符。各自清修的师兄师姐们,现在除了担心到处乱飞的刀剑箭针,更还要开始担心扑面而至的清水和脚下忽然多出的一道土垄,更可怕的是那些符纸化作的火苗……如今书院后山开始流传一句话:防火防刀防师弟,百般不爽的师兄师姐们最终做了一个并不艰难的决定,小师弟如果要写符,必须在六师兄的打铁房中,反正那里面常年有火,不至于担心会引发火灾。

    宁缺觉得师兄师姐们有些小题大作,脸上被淋些清水,各色院服上被烧破几个小洞,又算得了什么?都至少是些洞玄境界的修行强者,哪里会害怕这些?但既然犯了众怒,他也只好老老实实地天天呆在六师兄房间内,伴着六师兄憨厚的叹息声和四师兄愤怒的厉吼声,不停试炼着符术。

    如今的他,就像一个得了新鲜玩具的小孩子,乐此不疲的从早到晚玩着,仿佛永远没有厌倦和疲惫的时刻,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掌握的符术越来越多,对符道的了解也越来越深。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那个夏雨夜笔尖凝出第一滴水后不久,遥远的西陵神国某处深山里,那个不可知之地的七卷天书第一卷上,出现了他的名字。他也不知道,西陵神殿那位高高在上的裁决大神官,基于某些莫名的原因,决意把他的名字宣诸世间亿万信徒之前。

    ……

    ……

    其实不用西陵神殿推波助澜,宁缺的名声,至少在长安城内已经足够响亮。书院后山隐于雾间,普通世人遥望而不知详情,但陛下对他的赏识宠爱不知震撼了多少人。而且王大学士与金老祭酒之间持续数十年的赌气争斗,在天启十四年,终于因为几份书帖发展到白热化的程度,两府之间由主人到最下层的仆役,隔上数日便会争斗一番,间接导致长安城偏街陋巷间都开始流传他的事迹。

    “去年湖边,金童玉女,临风轻扬,互相依偎,不知羡慕死了多少人,高家小姐痴痴看着那边,眼泪都险些流了下来,结果现在呢?谢承运明知道金无彩是最合适的媳妇人选,却硬是过不了颜面那关,灰头灰脸回了南晋,继续做他的世家公子,日后的朝中大臣,留下金无彩在长安里形单影只,黯然销魂,啧啧……”

    “少爷,我怎么听着好像是你有些羡慕嫉妒的感觉?”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我去年在公主府外就对你说过,爱情这东西我不明白,但我知道玩爱情的人,尤其是年轻人都是些白痴。”

    “可世间总有男女啊。”

    “男女便做男女事,但千万不要误会成情事。”

    “男女事是什么事?”

    “喏,来红袖招的人大部分都是来做男女事的。”

    宁缺和桑桑下了马车,一面向红袖招里走去,一面说着闲话。

    主仆二人经常来红袖招,对此地早已熟稔无比,很自然地穿过侧门,绕到楼旁,入了正堂。他刻意挑选上午过来,是因为这时候红袖招没有什么生意。

    然而他没有想到,步入正堂后,往常那些应该穿着寻常家居服,打着呵欠四处游走醒神,然后看见自己便眼睛一亮扑过来捏自己的脸颊,牵着自己去后园玩耍的姑娘们……像是变成了另外的一群人。

    只见姑娘打扮的极为正式,穿着重要场合才会穿的昂贵华服,在楼堂间分为两列,眉眼含笑却又有两分拘谨望着他,仿佛是专程迎接他一般。待她们看见宁缺带着桑桑从侧门里走了出来,极为整齐地深福行礼,清声道:“见过宁公子。”

    看着这幕画面,听着莺莺清声,宁缺不由瞠目结舌,看着站在队列最前方的水珠儿姑娘,问道:“珠儿姐,这……这是要闹哪样?”

    水珠儿姑娘这些日子卖鸡汤贴颜氏拓本挣了不少银子,时常与桑桑要交接银钱,倒不像别的姑娘那般亲热里透着好奇拘谨,笑着迎了上来,轻扶着他的手臂,带他向里面走去,轻声解释道:

    “你现在身份地位不一样了,谁还好意思像从前那般逗你玩?简大家知道你进入二层楼后其死了,满楼发红包。楼里的姑娘既敬畏你现在的风光,又喜悦你带来的好处,你这数月之后第一次回来,大家伙当然要好好迎一番。”

    虽说进入书院二层楼外,宁缺忙于修行,少与外界联系,但这些日子赴了几次宴会,大抵知道自己在长安城内假假也算是个名人,只是他着实没有想到在红袖招居然也能有此待遇,一时间不由有些薰薰然。

    只可惜没有留给他太多薰薰然的时间,就在那些姑娘们终于消化掉心头震惊与畏怯准备扑将上来叽叽喳喳询问那些传闻时,简大家的贴身婢女小草如同每一次那般寒着小脸走下楼来,向众人重申了简大家的规矩。

    桑桑和年龄相仿相熟的小草自去后园玩耍,宁缺则是长嘘短叹、腿若灌铅艰难地爬到红袖招顶楼,极不心甘情愿推开那扇木门,掀开珠帘,对着帘后妇人长揖一礼,哀怨说道:“我已经进了书院二层楼,为什么还不行?”

    额宽鼻挺的简大家并不是传统美女,却有一种类似男子般的雍容气度,只见她微微一笑,示意宁缺坐下,说道:“你多大点年纪,怎么心思都放在男女事上?”

    宁缺恼火道:“越不让人去做的事情,人越想做,再说我已经十八了!”

    “上次说过,你可以叫我简姨。”

    简大家将茶水推到他面前,笑着说道:“不管陛下如何赏识你,不管后山那些家伙如何宠你,只要我不同意,整座长安城的青楼,就没有谁敢招惹你。”

    “我的亲姨哎……”宁缺无奈说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简大家语重心长说道:“书院是什么地方,二层楼又是什么地方?你既然如此幸运进去,当然要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学习修行之上,何苦与我们这些风月之地纠缠不清?若真闹出些不好听的事情,你倒还罢了,损了书院名誉怎么办?”

    “我看就算是夫子,也不会在乎这些事情。”宁缺说道。

    简大家眉梢渐挑,沉声说道:“就算是夫子发话,也要经过我的同意。”

    去年初入长安城,宁缺误进红袖招,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简大家便像长辈般关心他。说实话,他对此一直有些疑惑不解,尤其是简大家言谈间总觉得好像对书院极为熟悉,加上此时听到的这句话,心中的疑惑更盛,片刻后试探着问道:

    “简姨,你……是不是和书院挺熟?”

    听着这话,简大家微微一怔,端起桌上茶水聊作掩饰,沉默片刻后应道:“我没有进过书院。”

    没有进过书院不代表对书院不熟,宁缺正准备继续发问,却没想到简大家直接问道:“君陌现在还是那般古板?”

    “君陌?”宁缺一头雾水。

    简大家看着他蹙眉说道:“就是你二师兄,你连他名字都还不知道?”

    宁缺微惊,试探说道:“哪里敢直呼名讳,您又不是不知道他多骄傲,所以忘了二师兄叫什么。”

    “骄傲吗?”简大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事情,脸上生出追忆神情,微笑说道:“从进山开始,小陌就喜欢学着扮出骄傲模样,还非得自己做根棒槌顶在头上。”

    宁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简大家笑着摇摇头,忽然问道:“那个读书人还好吗?”

    “读书人还在读书。”

    “大家都还很好啊。”

    “简姨,您为什么不问夫子和大师兄。”

    “噫?他们回来了吗?”

    “没有。”

    “既然没有,那你都还没有见到,我问了有什么用?不过我相信,夫子和你大师兄无论在哪里,都会过的很好的。”

    简大家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思绪飘回多年之前,眼角微现湿润。

    宁缺隐约间明白了一些什么,这位世间风月行的领袖,之所以知道自己是书院学生后便青眼有加,想来是因为过往的某些移情作用,只是当年曾与她有过一段情的人是谁?后山里面谁和自己长的像?二师兄……小陌?还是拥有一身健美肌肉,极得女子欢心的六师兄?难道可能是夫子?!

    ……

    ……

    来到后园水珠儿小院,替陆雪姑娘和几位最相熟的女子写好书帖,盖上私章,终于把心满意足的姑娘们打发出去,宁缺也再去想简大家与书院的关系,笑嘻嘻向水珠儿走了过去,目光落在她雪白弹软的酥胸上,心神不由一阵摇晃。

    水珠儿面露羞急神色,连连摆手后退,急声说道:“别这样,别这样。”

    宁缺怔住,心想虽未曾真的亲热过,但搂搂抱抱、捏捏摸摸的次数已经不少,为何珠儿姐你今天的反应这般大,感觉自己像是个步步进逼的色狼般。

    忽然间他眼睛一亮,暗想这大概便是传说的情境扮演?欲拒还迎大有情趣啊,我逼你后退,你带羞退入帷后,然后红烛生浪……

    他大笑说道:“好姐姐,你就算叫破喉咙也没人能听到。”

    水珠儿脸色微白,连连推挡,愁苦说道:“好弟弟,真不行。”

    宁缺发现有些不对劲,疑惑问道:“为什么不行?”

    “简大家发过话呀……”

    “上次我们就说好了,偷偷来,不要理她。”

    “可……你师傅昨天在我这儿过的夜。”

    “师傅?”

    “颜瑟大师。”

    水珠儿羞愧的不行,攥着丝巾怯怯望着他说道:“我虽是在风月行里做,但有些事情还是不能做的,服侍完师傅再服侍徒弟,这要传出去了我怎么做人?”

    当今世间师徒名份甚至比父子还要强大,水珠儿是长安城内最顶尖的红牌姑娘,平时接客人都极为挑剔,大多数时间都是打茶围清淡勾魂挣银子,真能入她帐帷的客人两年里也没几个,哪里好意思服侍师徒二人。

    宁缺怔了半天,大怒说道:“师傅摸得,难道学生就摸不得?”

    ……

    ……

    宁缺并不好色,只不过正值十八岁青春年华,体内热火正旺时节,前后两世都未曾接触过女子,更何况所谓饱暖思淫欲,现如今他床下银票无数,修行道上正风光,闲暇时间里,当然不免会对男女之事格外好奇和向往。

    夜晚回到老笔斋,躺在床上,长安城夏夜闷热与体内燥火内外夹攻,让他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眠。与他相反,长安城酷热的夏天对先天体质虚寒的桑桑则是最舒服的季节,早已在床头那边进入沉沉的梦乡。

    小侍女睡的极香甜,梦中在床头翻了个身,右腿屈起重重地打到宁缺小腹下方。

    宁缺骤遭重击,痛哼一声,身体像煮熟的虾米般弯了起来,脸色惨白。

    过了会儿疼痛渐消,他恼火瞪了依旧熟睡的桑桑一眼,伸手想把她的腿扳下去。

    手指触在桑桑的小脚上,忽然传来一阵极舒服的冰凉,触感很好,仿佛是前些天大学士府上晚宴时,酒杯里的冰鱼儿,光滑清凉。

    如此热的夏夜,手里握着这样一只小脚,感觉真的很舒服,宁缺有些舍不得放开,握在手里轻轻摸着,借着窗外透来的星光一看,只见手中那只小脚洁白如玉,就像一朵冰玉雕的莲花般美丽。

    宁缺握着冰凉的小脚,眉头微微皱起,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事情。

    大概是手指触到脚心有些痒,桑桑在睡梦中缩了缩脚,却没能把脚从宁缺的手中抽出,便醒了过来,她揉了揉惺松的眼睛,问道:“少爷你抓我脚做什么。”

    宁缺一惊,觉得自己瞬间变成一个女澡堂外被诸多妇女拿着洗衣板狂殴的可怜少年,强行压抑尴尬,声音微颤解释道:“太……热,你脚凉凉的,抓着很舒服。”

    听到解释,桑桑喔了一声,重新躺下睡觉,调整了一下身体,靠向右侧,让宁缺握自己右脚更方便更轻松一些。

    老笔斋后舍重新回到安静之中,只能隐隐听到街上传来的几声蝉鸣。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忽然问道:“桑桑,你今年……多大了。”

    桑桑闭着眼睛,回答道:“我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生的,以前你告诉过我拣我的时候我应该没多大,那现在应该是快十四了吧。”

    “十四……”

    宁缺在心中默默重复了一遍,然后松开手中的小脚,说道:“好好睡吧。”

    桑桑睁开眼睛,看着他好奇问道:“少爷你不是嫌热吗?”

    “我去拿蒲扇。”

    “蒲扇有什么用?”

    “你脚臭不行啊?”

    “我天天洗脚,倒是少爷你的脚真有些臭。”

    “不管,反正我要去拿蒲扇。”

    “少爷。”

    “嗯。”

    “放着我来。”

    床那头传来一阵悉悉窣窣的声音,桑桑爬了过来,爬到宁缺身边躺下,伸出细细的胳膊和腿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寻着个舒服的位置,然后蹭了蹭。

    她偎在他怀里,带着睡意喃喃说道:“这就凉快了。”

    她身子依然瘦小,抱着宁缺腿便缠在了他的腰上,看着就像一根橡树上的丝菟。

    然而终究是将满十四岁的少女,清凉微弹的感觉,隔着极薄的单衣透了过来。

    宁缺睁着眼睛看着屋顶,明明冷玉在怀,却觉得越来越热,根本无法入睡。

    街巷青树上的蝉儿也不知为何失眠了,声声喊着热。

    ……

    ……

    (写的好,所以要月票。

    双倍月票开始了,这事儿放着我也来不了,麻烦大家伙多投几张,感谢。)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八十五章 石在溪中走

    第二天桑桑又去了红袖招。她把小草从楼上唤下来,走到后园一处僻静地方,她看着小草欲言又止,细细的手指不停绞弄着衣角,显得极为紧张。

    “这么神秘兮兮做什么?”小草睁着眼睛看着她问道:“出什么事了?”

    桑桑迟疑很长时间后,压低声音说道:“昨天夜里……少爷忽然问我多大了。”

    小草困惑地揉了揉脑袋,问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桑桑摇了摇头,蹙着眉尖想了半天后继续说道:“我总觉得少爷现在有些怪怪的,前些日子他还经常说我没有情调什么。”

    小草倒吸一口凉气,圆睁双目瞪着桑桑微黑的小脸,瘦巴巴的身子,不可置说道:“你这么黑这么瘦,年纪还这么小,他居然都不肯放过?真是个禽兽啊。”

    ……

    ……

    书院后山,听着不远处瀑布砸进清潭的轰鸣声,宁缺推开篱笆走进小院,警惕挥手把那只大白鹅赶跑,看着走出来的二师兄,忍不住皱起眉头,心想简大家昨日那般称呼二师兄,莫非他真对简大家做过什么禽兽或禽兽不如之事?

    二师兄递过几本书,说道:“前日在崖洞那边翻到几本兵甲刻符旧术,想着你最近热衷于在兵器上刻符,应该有需要,所以喊你过来拿走去看看。”

    宁缺接过书来表示感谢,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看着他的脸欲言又止,迟疑良久后终是忍不住试探问道:“二师兄,有没有人喊过你小陌陌?”

    为人严肃方正,极讲究仪度姿态的二师兄,无论怎么想像,也无法与小陌陌这类名号联系在一起。宁缺鼓足勇气说出来时,已经做好被二师兄用院规痛打五十大板的心理准备,然而他没有想到,二师兄听到小陌陌三字时,并没有暴怒而起,只是身体骤然僵硬,表情显得有些茫然,似乎在回忆什么。

    良久之后,二师兄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问道:“你见过简姨?”

    看二师兄神情,很明显他与简大家相识,宁缺在心里喝了一声彩,暗想隐藏在书院黑暗历史幕后的真相,难道真的要被自己挖出来了?

    “不要瞎想什么。”二师兄蹙眉说道:“简姨当年曾和小师叔相熟,算是长辈。”

    宁缺微微一怔,没有想到事实的真相和自己猜测的几个答案都搭不上。这是他在书院后山里第二次听到小师叔这个人,而无论先前的陈皮皮,还是此时的二师兄,提起小师叔时神情都显得极为严肃敬重。

    能让二师兄和陈皮皮这样骄傲臭屁的天才都发自内心感到钦佩的人物,可以想像是多么的强大,宁缺很想知道那位从未见面的小师叔惊才绝艳到了何种程度。

    “师兄,小师叔……是怎样一个人?”

    “小师叔……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比夫子还了不起?”

    “那是不同的了不起。”

    “小师叔现在在哪里?”

    “他死了。”

    ……

    ……

    小师叔的故事,可能结局并不是那么美好,所以二师兄除了简单几句介绍之外,没有对宁缺讲太多过往的历史。宁缺自然有些遗憾,但他也不可能像小时候的桑桑缠着自己讲故事那般抱着二师兄大腿说你说吧你说吧……

    离开小院顺着与瀑布相反的方向往崖坪中部走去,走到某棵青树下,宁缺觉得有些燥热,自袖中取出一张被裁的极细小的符纸,双手轻轻一拍,然后并拢上翻,掌心间已经看不到符纸,只能看到半掬清水。

    就着掌中清水洗了把脸,迎着树旁清风,微湿的脸颊感到清凉怡人,他满足地叹息了一声,旋即无奈地叹息了声,摇头自言自语说道:“帅则帅矣,当个魔术师逗女子开心也已经绰绰有余,然而若要用来打架,则好像没有什么用处。”

    颜瑟大师做为神符师,眼光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宁缺在符道这上的潜质或者说资质确实世间罕见。这些日子他沉浸在符文的世界里,进步的速度快的令人瞠目,那个雨夜方始悟道,如今他已经掌握了超过两百个有效符文。

    只可惜符道施放速度太慢,倚凭其来战斗困难程度太高,更何况宁缺本身的修行境界太低,现在还在不惑境界里游晃着,靠扔出符纸去迎敌,只怕身体被飞剑砍成了几百截,他手里的符纸才刚刚开头,他甚至仔细评估过,现在的自己如果凭符道战斗,还不如背后依然扛着那三把刀来得扎实。

    颜瑟大师曾经无意间说过的那些话,他一直记的非常清楚。在即时战斗中,符师必然需要依靠不定式符,才能隐隐压过同境界的修行战,然而只有神符师才能画出不定式符!

    十年之后神符师……那十年之内遇到敌人他该怎么办?虽说进入洞玄境后,符道肯定会在战斗中发挥更强大的作用,可终究只能起到辅助的作用。

    宁缺这辈子一直在战斗,为了活下来而战斗,为了洗掉手上的那些血而战斗,所以现在日子这般好,天天在书院和长安城里快活,可依然没有忘记居安思危。

    苦难的日子造就了他嘻哈外表下的蓝调本质,生死关头的无数次考验,让他习惯于无时无刻防备着背后射来的冷箭,将来可能遇到的危险。

    “如果……现在夏侯站在树那边,你能怎么办?”

    宁缺看着那棵大青树,很认真地询问着自己,然后他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思绪在符道与武技之间不停周转组合,寻找着强大自身战斗力的方法。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停止了思考,顺着大青树右手方那道平铺的石板道向上走去,循着水蒸汽和火炉味道走进六师兄的打铁房。

    今天进入房间后,他没有第一时间抡起沉重的铁锤替六师兄当帮工,而是走到阴暗的角落,来到四师兄身前,躬下身体说了几句话。

    四师兄的眉头微微皱起,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带着他向屋外走去。

    屋后是那道清溪,肥美的各色锦鲤,近乎一动不动地在水中缓慢游动,就仿佛是被凝住在溪水里的玉鱼雕像。

    书院的天是晴朗的天,书院的鱼是幸福的鱼,虽然需要提防那些鸟儿的突袭,但至少它们不用辛苦四处觅食,每天到了定点,便会有只大白鹅来给它们喂食。老爷鱼做久了自然也便胖了懒了。

    水车吱吱呀呀转动,将溪水不停汲入竹管,然后送入打铁房中。

    二人坐到离水车不远的溪边,竹林在头顶遮住日头,身周一片清凉。

    四师兄从袋子里取出一堆精细的雕刀尺线和颜料,从溪旁拿起一块浑圆的石头,开始用刻刀在上面专心地雕琢。

    宁缺学着他的模样拿起一块圆石,用耐水浸的颜料笔在石上仔细画着,随着笔尖的移动,数道前后贯通复杂的线条,出现在石面上。忽然间他觉得有些棘手,不知该怎样继续,忍不住抬头向四师兄怀中的石头看了一眼。

    “师兄,你那条线画的有问题吧?风符怎么能刻这么宽?”

    四师兄头也未抬,说道:“石头太重,你想借风息浮石,当然需要线条更多更深更宽,才能激发更多的风息。”

    宁缺看着自己怀中那块石头,盯着石上那些线条皱眉说道:“可是线条越深越宽越多,符线里凝的风息自行泄漏速度也会加快,这个怎么解决?”

    四师兄抬起头来,沉默很长时间后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宁缺迟疑说道:“要不然……用木字符搭桥,先自行限死?”

    “如果限死怎么凝天地风息于符内?”

    “启一小窍。”

    “启一小窍……凝息之后全封,待激发之时,木符之窍自行开启,似乎可行。”

    “那我们试试?”

    “试试无妨。”

    清溪边,水车吱呀转头,溪后房内打铁声极富节奏感的响着,在这些声音之中,混杂着宁缺和四师兄的低声讨论,这个画面真的很让人心情宁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四师兄怀中那块圆石上的符文先刻好了,紧接着,宁缺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两个人对视一眼,把石头放在溪畔的平地上。

    二人缓缓闭上双眼,开始感知触摸激发自己在石面上刻下的符文。

    只见溪畔两颗圆石上一阵风起,石下的蚂蚁与竹叶簌簌而动。

    然而石头还是安静地坐在溪畔,就像溪中那些懒且肥的锦鲤一般,藏在水车叶片下的阴影中,根本不肯动弹一线。

    宁缺和四师兄几乎同时睁开眼睛,大眼瞪着小眼,傻眼。

    “痴心妄想。”四师兄叹息说道:“能让重物腾空而起,需要无数符文组成阵法,才能做到,你想用如此小的符达到相同的效果,真是……痴心妄想。”

    宁缺遗憾说道:“我本想着咱书院这么多痴人,总会有些奇迹发生。”

    “不过这个路子并不见得走不通。”

    四师兄把石头扔进溪水里,示意宁缺也把石头扔下去。

    噗通两声,水花四溅,那些除了吃便睡觉的肥鱼们被吓的四处流窜,终于迎来了宝贵的锻炼时间,水车叶片阴影下的溪水里顿时变得空空荡荡。

    “再试试。”

    四师兄对宁缺说道。

    宁缺站在溪畔,看着浅溪底部那颗圆石头,看着石面上隐约可见的线条,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帘微垂,露在袖外的双手轻搭了个意桥,识海中的念力融入身周的天地之息里,清楚地感受到溪水中那块圆石。

    浅溪忽然微微荡漾起来,溪底那颗圆石四周似乎有极细的气流喷溅而出,扰的水草轻轻摇摆,然后圆石微微颤抖起来,看上去就像要走起来一般。

    ……

    ……

    (还是先抢着更一章,还有一章,今天在外面弄车,手指头冻疼了,精神差,写的慢些,糙些,大概有好些章没修改了,等忙完这一阵一起修。)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一,二,三,符箭!

    浅溪底的圆石微微颤抖,似乎要走却始终没有移动,只在身旁徒劳地挣扎出了些小小的漩流,然后升起,穿过细密的水草,带着草叶底部附着的气泡。

    “这证明这道符是有效力的,只是效果太弱,所以必须借着溪水浮力才能展现丝毫。”四师兄探首看着溪水里那串珍珠样的气泡,淡然问道:“小师弟你愿意把符道所学用在实际事物之中,而不是玄谈虚为,这种理念我很欣赏,但我不是很理解为什么你要求这道风符必须这么小,你准备用在何处?”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准备把这道符刻在箭枝上,所以必须小。”

    四师兄回头静静看着他,说道:“好想法。”

    宁缺笑了起来,然后笑容还未全展,便又听着四师兄下一句话。

    “……可惜还是痴心妄想。”

    他吃惊问道:“为什么?”

    四师兄说道:“盔甲刻符增防御,刀剑刻符增杀伤,难道会没有人想过在箭上刻符?自古以来,有无数人都曾经有过这种想法,但他们都失败了。”

    宁缺皱眉问道:“为什么会失败?”

    “道理原因有千万种,真正的解释其实只有一种,因为所有尝试在箭上刻符的尝试,没有一次成功,所以至少在今天为止,这是一种注定失败的好想法。”

    “失败是成功的妈妈。”

    “小师弟这句话很有道理,但不要忘记有很多妈妈生出来的小孩子也很失败。”

    “再尝试一下也无所谓吧?”

    “那你必须重新设计符线,现在你这道符,只有大明宫的梁柱才刻得下,就算你有本事把大明宫的梁柱变成一根箭,又到哪里去找这么粗的弓弦?”

    “四师兄……”

    “嗯?”

    “我今天才发现你说话很刻薄。”

    “像我这种玩技术活儿的符师,讲究的便是在极薄处刻字。”

    “好回答。”

    ……

    ……

    在羽箭上刻符,增加威力和射程,并不是宁缺现在才有的想法。事实上早在去年草原旅途之中,听到吕清臣老人讲述修行秘辛时,他便有过这种念头。

    在岷山与边塞磨练多年,让他拥有了一手绝佳的箭法。每当思考分析怎样与修行强者做战时,他很自然会联想到弓箭方面。如果符道能够作用于羽箭,那么在与修行强者的战斗中,可以保证安全距离与攻击的突然性。

    去年旅途中,吕清臣老人在听到他这个想法时,便当场表示可不行——羽箭太轻,无法在上面刻符,附着元气消散太快,除非能解决这两个棘手的问题,羽箭便不可能成为修行者所选择的武器。

    那时候的宁缺根本没有接触过符道,便没有多想,然而如今身为神符师颜瑟的传人,在书院后山看着这么多痴人高人,他总觉着在羽箭细杆上刻出符来,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如果能够成功,岂不是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虽然在溪畔被四师兄好生刻薄打击了番,但宁缺并没有丧失全部信心,回到长安城后,他闯进昊天道南门观觅着师傅,缠了对方三天两夜,得了些指点,然后回到老笔斋,拿着笔墨尺线思考了很长时间,终于把准备刻在前上的风符缩到最小。

    ……

    ……

    深夜时分,灯火微摇。

    全身裹着白布的桑桑,从床上缓缓飘了起来。

    白布上密密麻麻贴着些细长的纸条。

    纸上隐约能够见到一些古怪的线条。

    紧闭的窗户传来一阵低沉的呜咽。

    脸色苍白的宁缺站在床边,目光幽幽看着她。

    画面看上去显得异常诡异可怕。

    因为连续画了四十几张风符,宁缺识海内的念力几乎被压榨一空,脸色极为苍白,但看着缓缓飘起的小侍女,看着她身上粘着的那些纸符,他的眼光里满是喜悦。

    随着桑桑瘦小身躯在空中的浮动,他上下移动着双手,感慨说道:“什么叫空中飞人?这就叫空中飞人。这要去变魔术,我哪里认识刘谦是谁?”

    悬浮在半空中的桑桑蹙着眉尖说道:“少爷,我也不认识刘谦是谁。”

    ……

    ……

    第二日来到书院后山,宁缺取出那张细长形的符纸,极为郑重递给了六师兄,说道:“师兄,这事儿成不成,就看你的手艺了。”

    六师兄接过符纸疑惑看了半晌,然后从屋角拾起一根宁缺前些日子扔在这里的羽箭,把符纸拢成圆筒,紧密贴到细细的箭杆上,发现刚好合拢。

    “大小虽然合适,但我依然觉得呆会儿失败。”

    六师兄取出精细雕刀,坐在窗口明亮处,开始照着蒙在箭杆上的符纸线条钩刻,他的手指很稳定,一丝不颤,运刀看似钝迟实际上却是精确到了极点,绝不奢求气度潇洒只求实际效果,发丝般的刀锋尖完美复制着符纸上的线条。

    待刻符完毕,宁缺拿起羽箭对着窗外天光,看着细细箭杆上那些像花纹般细腻美丽的线条,不由大感震惊,真诚赞道:“六师兄,你手艺真好。”

    六师兄把精细雕刀收进皮匣中,憨厚一笑说道:“我本来就是手艺人。”

    二人走出房间来到镜湖畔。

    宁缺深深呼吸,平静心神,把这根羽箭搁在黄杨硬木弓上,左手五指微松微紧,念力自识海释出,传向箭枝上的那些符线。对于普通符师而言,他的念力便是钥匙,他写出来的符便是锁,只有自己的念力才能激发符文的力量。

    嗡的一声,紧绷的黄杨硬木弓弦弹回。

    几乎同时,念力激发了箭杆上的符文。

    硬弓之间一阵清风生出然后迅疾四散,而那只箭……却不知飞去了何处。

    平静如镜的湖面上没有羽箭飞过的痕迹。

    湖对面的山林里没有羽箭飞过的痕迹。

    湛蓝的天空下,找不到一丝羽箭飞过的痕迹。

    凡走过爬过飞过都必有痕迹,那么这枝刻着风符的箭瞬间消失去了哪里?

    宁缺怔怔放下硬木弓,回头向六师兄投以询问的眼光。

    六师兄摊开双手,憨厚的脸上满是惘然神情。

    就在这时,七师姐从镜湖中心那方亭榭里走了出来,只见她柳眉倒竖,怒不可遏,头上身上满是极细微的木屑,仿佛刚从哪个伐木场库房爬出来一般。

    宁缺看着七师姐如此狼狈的模样,忍不住大笑起来,心想师姐真像傻姑啊。

    六师兄常年铸兵刻符,性情憨厚却是目光犀利,早已瞧见七师妹身畔紧握着的右手因为愤怒而不停颤抖,掌心里握着一枝金属打造的寒冷箭簇,顿时身体微僵,心头微寒,二话不说掉头就走,进了自己的打铁房紧紧关上了房门。

    宁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疑惑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打铁房,然后回过头来,冲着亭子里的七师姐喊道:“师姐,你有没有看到一枝箭?”

    七师姐强行压抑着怒火,强行微笑说道:“什么箭?”

    “就是一枝……箭杆花里胡哨的箭。”

    七师姐笑了笑,伸出右手紧握着的那根箭簇,问道:“是不是这个?”

    宁缺吃惊说道:“就是这个……噫,怎么只剩了个箭簇?杆子跑哪儿去了?”

    七师姐轻拂颊畔发丝,掸去发间夹杂着的木屑,风情万种微笑道:“在这里。”

    宁缺终于醒过神来,毫不犹豫转身便往打铁房方向狂奔,大声喊道:“六师兄!救命!快开门!”

    还没有跑到打铁房处,宁缺闷哼一声停止了奔跑。

    他艰难扭头望向自己身后,脸色苍白,险些哭了出来。

    他屁股上多了十几根绣花针,针针入肉。

    亭榭中,七师姐轻拈绣架,冷笑说道:“刀剑针,现在居然轮到箭了!不给你些教训,真不知道日后你会不会把火器也拿来瞎整!”

    ……

    ……

    小小插曲之后,研制符箭的创新工作依然要继续,而且因为湖畔的这番闹腾,又多了两个看热闹的围观群众,陈皮皮刚刚给松下棋痴送完饭,暂时没有什么事情做,七师姐则是因为在湖心亭里要时刻防备头顶再下一场木屑雨,实在难以静心绣花,所以干脆花下绣架过来看稀奇。

    “就算箭杆能刻符,但风符之力加上弦力,根本不是箭杆本身能够承受的力量。”

    七师姐提着一个锅盖,拍掉肩头残留的木屑,望着正专心准备试验的宁缺和六师兄说道:“如果不把这个问题解决,怎么试都没用。”

    “从前有人这样试过吗?有。他们成功了吗?没有。那些前贤神符师比你宁缺更天才吗?是。他们成功了吗?没有。所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坚持这个想法。”

    陈皮皮提着送饭用精铁锅,摇头说道:“你这纯粹是在浪费时间和生命。”

    这两位围观群众看似七嘴八舌出主意,实际上从未放弃过打击宁缺自信心的任何机会。宁缺倒也并不在意,直接拉弓搭箭,说道:“准备了。”

    “前无古人之新式符箭第四次实验,倒数开始,三,二,一,发射!”

    陈皮皮大声喊道,当他喊出发射二字后,第一时间提起手中的精钢锅挡住自己的脸,只是因为脸太胖太圆,虽然那口精钢锅已经极大,却还是露了一圈肉边在外,模样看上去极为滑稽可笑。

    七师姐比他速度更快,在他喊出三字时,已经用双手把锅盖举了起来,拼命地护住了自己的如花容颜。

    即便是宁缺,在射出这枝符箭之后,也在第一时间蹿到六师兄身后,用师兄强壮如山的身躯,挡住任何可能发生的意外。

    前面三次符箭试射,造成了极为惨烈的后果,湖面那些泛着白肚皮的鱼,还有林中那只被炸的血肉模糊的黑鸟,便是这种惨烈的直接证据。

    六师兄没有遮脸,认真地在天空中找寻着那枝符箭的踪迹,身为武器研发制造人员,他从来不缺少这种冒险精神,看了片刻后他摇头说道:“好了。”

    七师姐从锅盖后小心翼翼探出小半张脸,问道:“师兄,箭在哪儿?”

    六师兄指着湖对岸远处的那方密林,说道:“好像是去了那边。”

    陈皮皮放下精钢锅,大笑说道:“那是二位师兄弹琴吹箫的地方。”

    七师姐摆摆手,说道:“没事儿,这两个师弟一旦开始弹瑟吹箫,什么事情都不会记得,别说淋一身木屑,就算屁股被箭头扎进去,也没有什么反应。”

    听着这话,宁缺身体微微一颤,对六师兄说道:“看来箭杆材料确实不行。”

    六师兄从箭筒里取出最后一根符箭,问道:“还要试吗?”

    陈皮皮摇头说道:“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宁缺能把符箭研制成功,那他完全可以去开宗立派,哪里还用得着学什么符道真义。”

    “我听出来你这是在骂我。”宁缺耸肩说道:“但我还想试一试。”

    看着陈皮皮和七师姐再次紧张抬起锅和锅盖,他笑着摇头说道:“这次我就在原地试,不用遮脸。”

    取下符箭上的箭簇,宁缺释出识海里的念力,直接激发了箭杆上的符文。

    只见箭杆上那些美丽细腻的符线骤然一亮,周遭的天地元气迅速聚拢,一股清风无由而生,绕着细长箭杆不停缠绕旋转。

    宁缺盯着箭杆,用念力仔细感知那些风息流动的方向和规律。

    忽然间,众人肉眼可见,那根细长的箭杆上的符线不知为何深深向箭杆里陷了下去,构成箭杆的木材瞬间紧绷,然后撕裂,裂成一根根极细的木纤维!

    噗的一声,湖畔烟尘大作,木屑漫天飞舞。

    引来咳声一片。

    ……

    ……

    宁缺掸掉身上的木屑,说道:“普通材料,没办法做符箭,必须换。”

    “换什么?”

    “用精钢。”

    陈皮皮摇头说道:“精钢材质自然能免承受风息撕扯之力,可问题是,精钢打铸出来的箭……怎么射?世上哪有这样的弦弓?”

    “弓可以用铁胎弓,弦……也有办法解决,问题是精钢箭如此重,就算以我的能力也没有办法射出去。”

    七师姐问道:“刻了符后的精钢箭会不会轻一些?”

    宁缺摇头说道:“我和四师兄前些天试过,就算轻也有限。”

    六师兄忽然开口说道:“我可以用精钢打空心管。”

    陈皮皮说道:“为加强你对箭杆符文的感知强度,我建议可以往里面掺些银子。”

    六师兄点头说道:“这个难度并不大。”

    宁缺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

    ……

    (首先谢谢,然后请大家继续推荐票月票支持,最后这些情节自然是为了给宁缺下一卷提供大帮助的,无论喜不喜欢,请您喜欢吧,因为我是用让这个世界都开心的理念在写这本书呀,咔咔。)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187章 看西边

    六师兄看着宁缺,说道:“如果箭杆材质换成混银,你的符也必须重新设计,稍后我会打几方混银块,你带回去试一下。”

    宁缺想着老笔斋半夜飘浮的小shì女,挠了挠头说道:“六师兄,麻烦你到时候帮我多准备一些材料,前面试的那道符极轻,这次看来应该要重些。”

    七师姐把手里锅盖扔给陈皮皮,拍了拍手掌,看着讨论中的二人疑huò问道:“为什么不清颜瑟大师在箭杆上刻符?神符师刻出来的符难道不会更好吗?”

    对普通符师而言,他写的符便只能被自己的念力频率所jī发,但这条规则对于境界玄妙的神符师来说并不适用。像颜瑟大师这样的神符师,他们有能力封存天地元气与符纸之上,只需要使用者用念力操引天地元气启符,便jī发符中威力。

    神符师对国家军队和宗派的重要xìng便体现在此处,然而神符师地位何等崇高,普通武道修行者哪里有资格请他们出手,专门为自己打造兵器。更何况武道修行者的盔甲兵器想要承受神符师威力巨大的刻符,需要足够优质甚至是珍稀的材质,但凡珍稀材质必然昂贵,也是让神符兵器极为罕见的重要原因之一。

    宁缺正准备向七师姐解释两者之间的区别,房间yīn暗角落里沉默了很长时间的四师兄说道:“神符师刻的符威力强大,但那毕竟是他人之符,像小师弟需要的这种近身武器,最好还是刻自己的符,二者心意相通,甚至能应周遭环境而变化,对于提升自身境界,增强战斗优势极有好处。”

    略一停顿,他继续说道:“像小师弟这样有大机缘的人,随时可以请颜瑟大师出手,反而越不能这般做一旦对定式神符产生依赖他越发不容易进步,更何况武器上的符文并非出自己手,若一旦损坏他到哪里修去?”

    宁缺前些日子便曾经想请师傅替自己在兵器上刻符,当时颜瑟大师的回答,与四师兄的说法极为相似,他不由连连点头,忽然间想着初入书院后山时听陈皮皮提到过的那件事情,看着四师兄好奇问道:本文字由乐优文学提供,请记住乐优文学。“四师兄,夏侯大将军的盔甲………

    四师兄回答道:“夏侯身上那件神符盔甲,是黄鹤教授亲自设计的神符我和你六师兄只不过是铁匠雕工,做了些技术活而已。”

    想着那位身着神符盔甲,在燕境杀伐常胜十数年的大将军,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情绪复杂一笑,摇头感慨道:“能够请黄鹤教授这样的神符师制符,能让二位师兄精心造甲,我大唐帝国四大边将的面子果然很大。”

    四师兄面无表情摇了摇头,说道:“帝国四大将对我书院而言,没有任何影响我虽不是神符师,但若我不愿意,哪怕是许世大将军也请不动我出手,说到底终究还是黄鹤教授的面子,他既然开了。,我们也不好拒绝。”

    “黄鹤教授与夏侯大将军相熟?”宁缺似乎无意问了句。

    四师兄抬头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后说道:“黄鹤教授乃是帝国天枢处客卿替帝**方增强实力,本来就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听到天枢处三字,宁缺想起自己腰带里藏着的那块牌子。自从皇帝陛下把那块腰牌赐给他后,他还一直没有去天枢处看过,只知道那是帝国用来管理修行者的机构。他不由暗想自己在天枢处里的身份能不能弄些好处?

    溪底走石湖畔试箭,书院后山的时光仿佛比外间总是要走的快上很多,眼具着崖坪那方日头已斜,光渐红暗,宁缺从六师兄手中接过用皮草包裹好的沉重混银锻铁块,向师兄师姐揖手行礼便向山外走去。

    井皮皮送他出山。入雾之前,他忽然停下脚步,胖乎乎的脸上写满了疑huò质疑问道:“颜瑟大师真说过,…你在符道方面的资质能排进史上前三?”

    宁缺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是不是发现在修行方面终于有一样你怎么也比不上我,所以觉得有些失落寂寞冷?想开一些,你天生无法进入符道,何必和我比这个?想想剑圣柳白,他在这方面一辈子也赶不上我。”

    听着宁缺把自己和当世第一强者相提并论,陈皮皮的情绪并没有得到马上改善,嘲讽回应道:“我堂堂一个知命境界大修行者,难道还会羡慕你这个小不huò?”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宁缺笑着反驳道:“我修行不过一年,便由初境跃至不huò,连跨三境,谁能确定〖我〗日后不能进入知命?”

    “雪山气海只通了十窍,下下之资你必须承认。”

    陈皮皮同情看着他,说道:“退一万步说,夫子回书院后强行把你这颗榆木脑袋教成知命境界又如何?你也不过就是个知命榆木脑袋。”

    宁缺皱眉说道:“雪山气海不通,又不是脑袋不通。”

    陈皮皮站在山径云雾之前,回头望着他笑道:“反正你是不是符道资质史上前三我不确定,但我可以确定,就算你进了知命境界,肯定也是史上最弱的知命。能影响的天地元气不能离身边三尺,到时候你怎么好意思自称大修行者?”

    说到大修行者,他刻意把大字念的极重,咬的极深。

    宁缺的脸面早已在岷山寒风和边塞狂沙中练就的无比坚硬,根本不在意他的嘲讽,只是想着入书院二层楼已经数月,却还没有见着传说中的夫子和大师兄,不免有些遗憾,心想若得夫子亲自教诲,那自己修行的速度该得生猛成啥样啊。

    “老师和大师兄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没人知道。”

    “去国游历…………总要有回国的时候吧?这都一年多了。”

    “旅游赏景访友,当然要比闷在后山本文字由乐优文学提供,请记住乐优文学。里修行快活的多,如果是我也不舍得回来。”

    宁缺微笑看着他问道:“听说老师这些年每次周游天下,都只带大师兄,为什么他不带你?去年在旧书楼里,你天集吹嘘自己最得夫子宠爱,看着似乎不像。”

    陈皮皮摇头感慨说道:“你不懂。世人崇敬夫子,不敢稍有不敬,我们这些做学生当然更是如此,但谁也没办法做到大师兄那样能把夫子服shì的妥妥贴贴如果是你,你是愿意带一个宠溺的女儿出门还是愿意带一个会煮饭的老婆出来?”

    这是一个很荒唐的问题,但宁缺站在山径雾前居然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起来他想了很长时间后,回答道:“我带桑桑,她会煮饭也会服shì。人。”

    荒原的夏天快要过去,水草肥沃的草场温度渐渐变凉,黑泥上的青草颜sè渐渐变淡。然而与天时趋寂的感觉不同,远离中原的北方草场上,依然是一片热闹景象”无数顶帐蓬像云朵般连绵相依,宰羊烤肉唱歌跳舞,欢快至极。

    经过无数场惨烈而血腥的战斗,千年之后自极寒北域热海南迁的荒人,终于彻底击溃了草原蛮人的抵抗意志。左帐王庭付出数千名精锐骑兵死亡的代价,依然无法阻止荒人强硬的脚步,不得不将靠近北方的部族尽数转移,向更南的草原牧场而去,而把北部这片肥沃的草场留给了荒人。

    勇敢的荒人战士获得了胜利”在千年之前的故土重新拥有了一片新的家园。这片家园在中原人看来气候严寒,环境恶劣,但对这个常年生活在极北寒域的苦难民族来说,无疑就像天堂一般美好。

    而就在前不久,因为迁移速度缓慢而一直落在极后方的荒人部族fù孺老幼,也终于抵达了这片新家园,成功抵达的人数”远远超过荒人事先决意南迁时的预计,更是令所有荒人感到惊喜。

    草原帐蓬间,亲人重遇,各自安置家居,熟悉美好而陌生的新生活”羊汤飘出的rǔ香味,干粪燃烧时的异味,混在一起后,在荒人闻来却是无比幸福的味道。

    狂欢从夜晚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傍晚,荒人战士们用从草原王庭抢来的烈酒,好好地犒劳了番自己和同样辛苦的家人”然后感伤怀念死在路途上的亲人或温柔搂着自己的妻子,各自归帐沉沉睡去,油灯根本不需要点亮。

    草场西北方那座外表同样简朴”但体积明显要大上很多的帐蓬里却是灯火通明,十余盏火盆悬在半人高的空中,将帐内照的明亮无比。

    荒人元老们和最强大的战士首领们,为庆祝胜利而狂欢了整整一日,但之后却因为某位元老提起某个话题而陷入了沉思和安静。

    “唐人有什么可怕的?”

    一名身材强壮如熊的荒人战士首领,满脸不解看着苍老的长辈们,沉声说道:“我们都是天生的战士,万里南迁疲惫之余,还能把草原上的王庭打个落huā流水,只要在这片草场上休息半年,世间还有谁能是我们的对手?”

    坐在帐蓬最深处的荒人大元老平静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再强大的战士,一旦被骄傲所控制,便会变得虚弱起来。”

    被德高望重的大元老批评,那位强壮的荒人战士首领脸上流lù出慌张神情,赶紧低首请罪,但从他眼眸中,可以清晰看到他对长辈们的忌惮依然很不理解。

    “这片草原本来就是我们荒人的故乡,我们曾经是世上暴强大的王国,然而为什么千年之前先祖们被迫离开这片肥美的草原,去那极北寒域艰苦熬命?”

    老人环视帐蓬里的人们,面无表情说道:“因为唐人击败了我们。”

    老人沉默很长时间后继续说道:“让你们记得先祖们被迫离开草原的原因,不是要你们复仇,而是要提醒你们,那个叫唐的帝国有多强大。”

    “千年之前先祖们席卷大陆北地无人敢抗,即便是西陵神国最开始也只想着传道未有敌意,直至李唐立国,先祖一败再败,最后险些丧族亡种,与对方签下协议退入寒域,发誓不再南归,才保留下些许火种。”

    老人缓声讲述着荒人代代相传的千年里故事,帐蓬内一片死寂般的安静。

    “当年的先祖们疆域百倍于我们这些子孙,人口百倍于我们这些子别,强者更是繁若夜穹星辰,数不胜数,尚且亡于唐人之手。如今我部在热海艰难煎熬千年,也不过数十万子民,哪里能与先祖们相提并论,又凭什么藐视唐人?”

    “现在我们需要关心的问题便是,一旦与唐人接触,应该如何处理。”

    帐蓬内响起应答声:“我们不要中原人的土地,抢夺回来的是自己的草原,就算蛮人王庭被我们赶到南边,与中原人发生争执,又与我们有何干系?”

    有人担忧说道:“我族南迁终究违背了千年之前与唐人签下的协议,如果唐人借此发难,又该如何应对?”

    老人目光微垂,说道:“左帐王庭,右帐王庭,金帐王庭,千年之后的草原上就只剩下了一些蛮子,而我们这些天可汗真正的子别,却被迫在热海旁艰难过活。若真能活下去倒也罢了,然而如今既然活不下去,南迁也是必然之举。黑夜在前,死亡在后,井么协议相对都没有意义。”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帐内荒人族内最重要的人们,沉声说道:“但若能避免与唐帝国的战争,那便一定要避免,唐人若遣使前来责问,好生应对便是。”

    帐内众人齐声应是。

    忽然间,元老注意到帐内没有那个人的身影,huā白的眉毛忍不住皱了起来,虽然那人从来不会在元老会上表达任何意见,习惯沉默,但他毕竟是荒人最强大的战士,商议如此重要的事务时他不在场,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

    老人正准备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极西方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bō动,这道气息感觉不出来有多么强大,但那种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味道却深深地触动了他身躯里那颗已然苍老的心脏。

    老人身体骤然僵硬,脸上流lù出敬畏恐惧的神情,急忙向后挪动身体,然后向着西方伏身跪下,双手前伸显得异常恭敬。

    旁边那些身材枯瘦的元老们也感应到了西方那道气息,面sè剧变,用最快的速度悄身于毯上,诚恳伸手抚地叩拜。

    各部落的壮年荒人首领们没有感觉到那股气息,他们看着元老们的反应不免感到震惊疑huò,下意识里跟着跪了下去,对着西方叩首不止。

    (想着要过年,开心的〖兴〗奋再次失眠,又一天一夜没睡觉,干脆写了一章,这时候去写下一章,啥时候困的不行了,写了多少就更出来,我真神经病啊“)@。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八十八章 来了辆牛车

    荒原上来了辆牛车。

    车是普通木板车,行过万里路的车轮轻微变形,在微硬的草原上行走着,不时发出吱呀轻响,起起伏伏震动,留下一道看不到来处的辙印。行过草湿泥软处,车辙陷的有些深,渗出来的浑浊水里有几条极细的小鱼蹦跳不停。

    牛是普通大黄牛,行过万里路的腿蹄依旧有力,在微硬的草原上行走着,不时发出哞哞低鸣,起起伏伏食草,留下一道看不到来处的草痕。行过草湿泥软处,牛蹄踏的有些深,踩出来的浅平洼中有几根微白的野草横卧无语。

    中原官道上的普通木板车,中原田垄间的普通大黄牛,却出现在荒原上,便显得极不普通,如果有人能够看到这幕画面,一定会觉得非常神奇。

    驾牛车的是位眉直眼阔的书生,一路风尘让他身上的旧棉袍显得更旧了些,脸上神情却显得愈发朴实可亲,踩在单辕上的那双破草鞋,也不知为何在道上走了一年多时间居然还没有散架,腰间的水瓢随着牛车起伏微微摆荡。

    牛车里忽然传来一道歌声。

    “老是不许我回家哟……使人愁苦心忧忧哟……哟哟。”

    驾车的书生笑了笑,伸出手掌轻拍大黄牛后背示意它停下来,然后转身对身后车厢说道:“夫子,想回家了?”

    车帘掀起。一位身形高大、头发花白的老人走了出来,他揉了揉腰,又伸了伸胳膊,看着莽莽无边的荒原,恼火说道:“出来一年多,尽在这些鸟不生烟的地方晃荡,吃没得吃,玩没得玩,谁人不想回长安?”

    老人是夫子,那么书生自然是书院大师兄。

    大师兄微微一笑,扶着夫子的胳膊下车,然后从牛车里拿出一个矮板凳请夫子坐下,安慰说道:“能看看沿途风景也是好的。”

    夫子身形极高大,坐在矮板凳上,棉衣下摆直接把板凳完全遮住,看上去就像是蹲在草原上一般,模样显得有些滑稽。

    夫子不悦道:“有什么风景可看?热海居然真的冻着了,想洗个温泉都洗不成!”

    “虽然洗不成温泉,但至少有牡丹鱼可以吃。”大师兄安慰道。

    极北寒域有海,海底有火山,常年不冻,故名热海,热海深处有鱼名牡丹,形容其肥嫩娇艳,若以刀竖切,每片鱼肉状亦若牡丹。

    这等说法,大概也只有夫子师徒这等人物才能知晓。

    听着牡丹鱼三字,夫子轻捋下颌长须,连连点头表示同意,说道:“孩儿啊,为师不能更赞同你的说法了,只要有牡丹鱼入腹,再漫长艰苦的旅程也是值得的。”

    大师兄从牛车内搬出菜刀案板之类的物事,又取出一桶,手掌握住冰块化出其中冻着的肥嫩牡丹鱼,待鱼肉化至七分时,持刀斜割于上开始生切。

    夫子看着案板上依然鲜活,开始微微弹动的牡丹鱼,捋须赞道:“食物这种东西,当然是要越鲜活越珍稀才好吃,若不是这种鱼只产于极北寒域的热海,怎能被冷热夹攻出如此肉质?又如何能让人生出吃万里艰辛的美感?”

    大师兄笑了笑,没有接话,而是专心下刀。牡丹鱼极为肥嫩弹滑,菜刀纵使锋利也很难入皮而不乱,他切的极为缓慢用心,先后两刀落处之间仿似并无距离,然而提刀起时,刀面上已经附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白色鱼片。

    “若是河鱼生切便不能太薄,因为过薄会丧失口感,而牡丹鱼产于深海,肉质极弹,所以越薄越好,孩儿你这些年算是基本掌握了一些人世间的道理。”

    夫子晃头赞叹不已,左手自怀中取出酱油和一种青色的调料还有姜汁倾尽碗中,右手则是极为自然地伸向案板,中食二指拈起那片薄薄的白色鱼片,在碗中若锦鲤摆尾般轻轻一荡,便迅速送入唇中。

    一面咀嚼,夫子一面闭目享受,脸上神情仿似口中的牡丹鱼肉那般甘甜,片刻后他睁开眼睛,看着案板上那缓慢下切的菜刀,着急说道:“快点,再快点。”

    大师兄笑了笑,手上的速度没有丝毫变快,依旧一丝不苟沉稳缓慢地切着。

    夫子实在是等不下去,从他手中抢过菜刀,叹息说道:“你这孩儿什么都好,就是做什么事情都慢腾腾的,真是要急死老夫。”

    大师兄恭谨解释道:“学生天资愚钝,所以做起事来总愿意先多想想。”

    “这方面你要向小陌学习,该想的时候就想,不该想的时候就不要瞎想。”

    “二师弟惊才绝艳,非我所能比。”

    “他要听着你这般说,岂不是又会像小时候那样羞愧欲死?”

    夫子下刀如风,不过片刻功夫,案板上便堆满了如雪花般的薄片鱼肉,看上去真的极像一朵盛开的白色牡丹。

    剩下的鱼骨与内脏则是被一层薄膜包裹,看上去就像块琥珀般漂亮。

    二师兄此时空出手来,便进车取了两双筷子,待夫子吃到满意之后,才自己夹了几片牡丹鱼细细品了,又把像琥珀般的鱼骨内脏送到大黄牛嘴前。

    大黄牛吃草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然而……这只大黄牛吃鱼,只见它张开嘴便吞了进去,吭哧吭哧地嚼着,不时摇动牛头,显得极为快活。

    夫子正端着个小酒壶慢慢啜着,余光里忽然看到这一幕,不由大怒斥道:“牛嚼牡丹,真真是糟蹋东西!鱼哪里是这么吃的!”

    说完这话,夫子从冰桶里又提出一尾珍贵的牡丹鱼,卷起棉衣袖子,菜刀起又复落,须臾间又是一堆若白牡丹般的鱼片出现在案板上。

    夫子用筷子夹起一片牡丹鱼,蘸了些许调料,扔进大黄牛嘴里。

    原来夫子所说的糟蹋,不是说大黄牛吃牡丹鱼糟蹋了东西,而是这种吃法吃不出牡丹鱼的味道糟蹋了东西。

    大黄牛嚼得两口,先是一怔,然后眼角流下两行清泪,旋即开始摇头晃脑,不停弹动前蹄,不停哞哞叫着。

    大师兄迟疑问道:“夫子,它这是高兴还是辣着了?”

    夫子说道:“当然是高兴。”

    大师兄心想夫子的话当然永远正确,于是接过筷子继续喂大黄牛吃牡丹鱼。

    ……

    ……

    连荒人都无法再继续生存下去的极北寒域,这头大黄牛能毫不惧冷拉车去晃荡一圈再安然无恙回来,身材还保持的如此健壮,当然不是普通的大黄牛,所以它吃鱼不吃草,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大师兄把案板刀筷碗碟清洗干净,然后坐在辕上看着南方发了会儿呆,说道:“不知道书院现在怎么样,荒人南下究竟会影响多大。”

    夫子盘膝坐在牛车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在看,随意回答道:“回去便知。”

    大师兄笑了笑,看着老师说道:“学生很好奇究竟是谁进了二层楼。”

    夫子看着书页,低着头说道:“想知道你自己去看便是。”

    大师兄摇头笑道:“太远了,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站了起来,看着草原北方,脸上流露出极干净的笑容。

    在那处隐隐出现了一排极高大的黑影,仔细望去,竟是那些极北寒域随荒人一路被迫南下的雪原巨狼,数百头巨狼像战士一般排开,巨大如山的身影给人一种极大的威压感,然而无论是夫子还是他,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相反那些雪原巨狼群的反应很奇怪。对于它们来说产自中原的大黄牛就像牡丹鱼之中原人一般珍稀少见肯定好吃,可不知道为什么,以凶残嗜杀著称的雪原巨狼群却没有猛扑过来,而是纷纷发出凄厉的哀鸣,惊恐地向后方退去,仿佛它们感知到了某种远远超出它们想像的恐怖气息。

    这群雪原巨狼正是当日在隘口处与唐氏兄妹一番恶战的那群巨狼。只见那个身躯瘦小的公狼,带着那位巨美若雪山的母狼脱离狼群大队,缓缓向牛车走来,在走到距离牛车约数百步的地方时,那头普通公狼停下脚步,再也不敢向前。

    瘦小的普通公狼看着牛车,显得十分激动不安,身体微微颤抖后蹲,抬起两只前爪,看上去就像人类学生面对师长在执弟子礼一样。

    大师兄看着这头公狼,诧异道:“老师,这不是七年前那匹狼吗?居然成亲了。”

    夫子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大师兄看了夫子一眼,发现夫子没有反对的意思,离开牛车向那头普通公狼走近几步,抬手指向草原西北方向,说道:“不要继续向南,那边人太多,往那边走,再过五百里,有一大片针叶林。”

    普通公狼连连摆动前爪行礼,俯身以狼首触地良久,然后才站起身来,依依不舍看了牛车一眼,凄吼一声,带着妻子和下属们向西北方向奔去。

    “走吧,回长安。”

    夫子卷起书册,掀起车帘走进牛车。

    二师兄转头微笑看了远处草甸一眼,坐上单辕轻拍牛背。

    吱呀吱呀,牛车南去。

    ……

    ……

    看着渐渐消失在草原尽头的牛车,唐小棠抱着熟睡的小雪狼站起身来,脸上满是惘然神情,过了很长时间后才喃喃说道:“这……就是夫子?”

    唐站在她的身旁,望着草原上留下的那道车辙,点了点头。

    唐小棠摇摇头,觉得刚才这位贪吃老人和自己想像中的夫子完全不一样。

    片刻后安静后,唐说道:“本想看看有没有机缘让你拜夫子为师,但既然夫子没有表示,那说明机缘不到,以后有机会再说。”

    唐小棠惊讶问道:“你是说夫子知道我们在这里偷看?”

    唐转身向草甸下方走去,说道:“既然是夫子,自然什么都知道。”

    ……

    ……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八十九章 现在和当年的一些小事情

    (因为生物钟紊乱的原因精神一直渣,抢更新时间的原因实在是来不及检查,所以导致最近的将夜字句错误极多,在这里向大家揖手表示歉意。依旧例攒个多少章后,我会找一天全面修改的,虽然……修改后的估计也没有人会看第二遍。在此郑重感谢书友龙伤无忌,他在书评区里帮我挑虫找错字,然后我发现一章里的错处居然那么多,羞愧啊,向他表示最真挚的谢意。过年之后我不是想搞存稿吗?有存稿的话每章发出来之前,我一定争取检查修改到最后好再发哈。另外今天或明天会写一篇年终总结,有些话想和大家聊聊,纯聊,没有别的服务。)

    ……

    ……

    唐小棠伸手揉了揉雪狼崽儿柔软的腹部,想着先前看到的那个画面,看着兄长的后背好奇问道:“那头狼是怎么回事?”

    “或许多年前夫子远游北荒时曾经见过那匹狼,那匹狼之所以能开窍,大概就和这次相遇有关吧,不然普通公狼如何自行领悟天地之力?”

    唐小棠震惊道:“夫子连狼都能点化?这也太厉害了吧……哥,你说夫子和宗主两个人究竟谁更厉害?”

    唐的脚步微微一顿,沉默片刻后说道:“老师当年自然不及夫子,但他修二十三年蝉之后……我想应该还是不及夫子。”

    “哥,你前些天告诉我,唐国那些文武大臣绝大部分都在书院里学习过,二层楼的人更是不好惹,而夫子已经做了一百多年的书院院长……那夫子说一句话,岂不是唐国都要摇晃不安?唐国皇帝难道不担心?”

    “担心什么?”

    “他的皇位啊。”

    “夫子眼中怎么可能会有皇位这种东西。”

    “那难道唐国皇帝不担心夫子影响朝政?当皇帝的谁愿意头顶还有一座大山。”

    “不管唐国皇帝愿不愿意,在他出生之前,夫子这座大山已经在长安城南边静默存在了很多年,至于朝政这种小事情,夫子又怎么会关心?”

    “朝政都是小事情?那你说如果我们和唐国打起来了,夫子会不会插手?如果他真像你说的那般厉害的话,部落哪里抵挡得住。”

    “我说过,夫子不会关心这些小事情。”

    唐小棠抱着雪狼崽儿加快脚步走到兄长身旁,瞪着明亮的大眼睛,吃惊问道:“连这种事情都是小事?那什么才是大事?”

    “在夫子这样的人物眼中,世间事都是小事,至于什么才是他眼中真正的大事,像你我这样的人又怎么能知道,又何必费神去猜想。”

    ……

    ……

    有人的地方就有事,有人事的地方就有麻烦。人类解决这种麻烦的手段其实很贫乏,除了战争和暴力,便只有开会这一条路可以走。当荒人在草场开大会商议接下来的方略时,遥远南方的大唐帝国君臣也在开会。

    长安城外的大明宫,每到夏日便成为皇帝陛下的常居之所,因为大臣出城不便的缘故,大大小小的朝会议政会被减少了很多,每隔三天才会有一次正式朝会。

    “虽说大明宫外比城内凉快很多,但终究还是有些热。这些银耳汤用冰镇过,你们赶紧喝了再回城,免得从马上摔下来又要让朕烦心。”

    大唐皇帝李仲易向众大臣说道,从林公公手里接过自己的碗送至唇边,咕噜咕噜几大口便喝进腹中。

    积攒三日需要陛下亲自批示的政务处理完毕,大明宫虽然清幽宜人,但哪里有自家府园舒服,银耳汤虽然腻凉爽人,又哪有自家清粥好喝。大臣们谢过恩后,用最快的速度把碗中银耳汤喝完,便准备告辞离宫。

    就在大臣们准备离开之前,皇帝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招手把他们又喊了回来,说道:“还有件小事情。三日前军部报称左帐王庭的骑兵深入燕境,劫掠商队村庄,朕本想着终究是燕国之事,没想理会,但转念一想全然不当回事似乎也有些不妥,而且事涉荒人南迁,朝廷总还是要拿出个方略,也好和西陵及诸国说话,你们赶紧商议商议。”

    军部大臣听着是这件事情,赶紧回禀道:“右帐及金帐两大王庭的部队没有异动,情报司回报左帐王庭骑兵入燕也没有造成太大损失。”

    “燕国的商队子民,与朕何干?这也不是损失不损失的事情。”

    皇帝微微挑眉,温和的脸颊上闪过一丝强硬,沉声说道:“当年我大唐主持分界画线,三大王庭单于亲自签字,现如今左帐王庭的骑兵居然敢越过这条线,朕在意的是他凭什么敢越线。”

    在大唐君臣看来,草原上的蛮人可恶而掀不起任何风浪,确实没有把这当成一件大事。礼部尚书轻捋胡须,甚至还有闲情逸志站在蛮人王庭角度考虑,笑着说道:“荒人南迁,这些蛮子打不过对方,最肥沃的草场被人占了,只好落原为草,靠盗抢度日,说起来还真是有些苦衷。”

    皇帝摇头说道:“就算有苦衷,他们既然受帝国赐封,便要提前和朝廷说,朝廷自然有安排。现在竟是不说便偷偷开始动手,那自然不行。必须先把他们打回去,打回去了朕再来听他们的苦衷。”

    “陛下英明。虽说左帐王庭骚扰的是燕国,但总之是越过了帝国当年给他们画的那道线,这是对中原的挑衅,帝国身为中原之主必须有所反应。”

    宰相缓缓点头,回头看了军部大臣一眼,不悦说道:“镇军大将军距离燕境最近,随便派支骑兵把左帐王庭打回去便是,这等小事居然还要陛下操心。”

    “虽说是小事,但毕竟要遣兵调将,而且入燕突北作战,总需要朝廷提前知会成京方面,不然燕国君臣不得被吓死?”

    军部大臣转向龙椅方向郑重请示道:“陛下,臣以为帝国现在需要认真考虑的是南迁的荒人,这些荒人违反千年协议悍然南迁,帝国该如何反应?”

    “不要以为朕听不出来你这话的意思,又是哪位老将军在府里呆的无聊想领兵出去打仗?打仗难道不用花钱的吗?”

    皇帝笑骂两句后继续说道:“情报里说荒人部族占了荒原北部的草场后,便极力约束部民不再南下……与帝国之间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他们若不来烦朕,朕也懒得理会。那份千年之前的协议需要时再拿出来说事,当年不可一世的荒人被我们的祖辈打的只剩下几十万人口,我们这些子孙此时再去拣便宜,没甚意思。”

    ……

    ……

    朝会散后的清幽殿内。大唐国师李青山表情略显忧虑,对皇帝轻声说道:“神殿对这件事情的反应有些蹊跷,居然为这件小事发出了诏令,现如今南晋月轮诸国应该在准备援北。应该和左帐王庭扰境无关,既然荒人回来了,想必是老人们又嗅到了魔宗的味道……”

    听到神殿二字,在朝会上淡然却流露出无穷自信强悍的皇帝皱了皱眉头,说道:”当年太祖皇帝立国之初与西陵联手,把荒人赶出荒原,数十年前小师叔又单剑闯魔宗,把荒人留在世间的魔宗强者尽数斩杀,现如今魔宗早已衰微不堪,西陵神殿究竟在担心什么?”

    李青山说道:“毕竟魔宗与荒人之间始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神殿当然会警惕一些。此番诏令动诸国援北,西陵甚至派出了护教骑士团。依我看来,除了警惕魔宗、帮助燕皇稳定边疆,也要向天下展示实力的用意。”

    皇帝望向自己抬起的右臂,说道:“想要展示肌肉?月轮南晋又去了些什么人?”

    “天枢处回报,月轮国佛宗派出了些年轻强者,南晋剑阁也出了人,但真正需要值得的注意的,除了护教骑士团,便是神殿裁决司。”

    皇帝眉梢微挑,笑着说道:“原来除了扩大影响,还要锻炼队伍、这种事情我大唐不去人就更不合适了……只是我大唐不插手便罢,插手便要把事情全部握在手里,那就让夏侯亲自过去看看吧。”

    听到夏侯的名字,李青山眉头微微蹙起,说道:“用镇军大将军去处理这些扰边小事,会不会显得过于看重那些蛮人?”

    “朕知道你担心什么。”

    皇帝看着他,眉梢微挑说道:“朕让夏侯亲自过去,不是看重王庭的那些骑兵,甚至也不是看重神殿的诏令,诸国的年轻人,而是我要……再看看夏侯本人。”

    李青山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摇头叹息说道:“夏侯将军威名盛于天下,他若亲赴燕北,这联军主帅的位置必然是他的,陛下英明。”

    皇帝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抬头望向李青山问道:“书院去年那届学生,是不是到了去边塞实修的时间?”

    李青山应道:“往年实修都是秋日。”

    “现如今已经夏末,提前几日无妨,原定是去何处实修?”

    “南方镇国大将军许世麾下,去与南沼山族做战。”

    皇帝摇头说道:“南沼山族降表春时已至,朕不让许世回来,是想着那边空气湿润,对他的肺病极有好处,这等太平边塞,书院诸生去又能修到什么?明日朕修书去书院,让他们把今年实修的地方改一改。”

    李青山猜到陛下的意思,皱眉问道:“出燕北,入荒原?”

    “不错。”

    皇帝说道:“既然西陵神殿下了诏令,天下诸国的年轻人都要去展示一番,帝国的年轻人为什么不去?这些年一直有种说法,说我大唐年轻一代人才匮乏,帝国已显势衰,朕便要让天下看看,大唐究竟有没有年轻的人才。”

    李青山迟疑片刻后认真说道:“陛下,这一届的书院学生,尤其是唐籍学生,确实没有太出众的人才,临川王颖不错,但年纪却还是太小。”

    “不是还有宁缺吗?”

    皇帝很自然地说出某人的名字,自然的仿佛说没有饭不是还有肉粥吗?

    李青山说道:“陛下,宁缺已经入了书院二层楼,按旧例他不用去边塞实修。”

    皇帝说道:“进了二层楼,依然还是这一届的学生,就让他带队。”

    李青山见陛下心意颇坚,不由苦笑劝道:“且不说书院二层楼去人会不会显得太慎重,只说宁缺他符通初通,而且修行资质普通,可以说是二层楼有史以来最弱的一个学生,区区不惑境界又怎能压制诸国青年才俊?而且万一他在荒原上有个闪失,夫子回来后我们怎么交待?”

    皇帝大笑说道:“玉不琢不能成器,人不磨无以成才。你看过宁缺在军部的档案,知道这小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若他都不能在战场上活下来,谁能?”

    ……

    ……

    深夜的大明宫笼罩在星光与山影之中,有风自北方来,穿林拂草入殿一片清凉。皇帝陛下倚栏而立,神情平静而凝重,全然没有先前议事时的潇洒随意。

    宫女太监们,早已被远远遣开,栏畔一片安静,只有皇后娘娘在身旁静静看着他,眉尖微蹙,神情显得有些担忧。

    “你说……真有冥界吗?如果真的有冥界,冥界又在哪里?夫子他老人家常年游历天下,是不是在找冥界?荒人南归,据说是因为极北寒域的黑夜这些年在不断地变长,难道说真有夜幕遮星的那一日?”

    夜幕遮星,国将不宁,这是多年前钦天监观星后得出的一句批语。因为这句批语暗指日后宫中会有女子对帝国气象极为不利,从而被某些有心人往皇后娘娘身上引,又被另一些有心人往最受陛下宠爱的四公主身上引,不知惹来了多少风波。

    钦天监风波之后,皇后娘娘安居深宫,再也没有对国事政务发表任何看法,公主李渔更是间接因为此事远嫁草原,影响不可谓不大。今日骤然从皇帝口中听到这四个字,皇后表情不由微微一变。

    沉默很长时间后,她低声说道:“当年谁能想到轲先生会单剑闯山,师父战死的太突然,宗里有很多秘辛都来不及传下来,但我在宗门里时,从来没有听过冥界这个地方。”

    皇帝转身,神情温和看着她,问道:“族人南归,不想去看一眼?”

    皇后缓缓摇头,说道:“千年之前神殿遣神官入荒传道,结果世间又多一宗修行法,而那法门却被神殿认定为魔,从此荒人魔宗难以分割,但我既然多年前便已经脱离宗门,那荒人自然也不再是我的族人。”

    说到此间,她忽然住嘴不语,抬头平静看着皇帝的眼睛,问道:“你决意让夏侯去燕北领军,是不是怀疑他?”

    皇帝转身望向栏前夜山,沉默片刻后说道:“不错。”

    皇后看着他的侧脸,强行压抑心头的感伤,声音微颤说道:“多年之前,我一个魔宗女子奉先师遗命南下,用尽浑身解数接近你迷惑你,为的便是要杀死你这个大唐君王,结果事败之后,你非但没有杀我,反而娶我为妻,日后更是立我为后。”

    皇帝被这段话牵起旧年回忆,轻抚栏杆感慨说道:“当年只有父皇母后和青山知晓你的身份,但若不是夫子发话,我们想要在一起绝对会无比艰难,不过……即便夫子不说话,父皇母后再如何反对我终究还是会娶你,因为你就是我想娶的女人。”

    皇后伤感说道:“所以我不明白,陛下你对我能投予如此大的宽恕与仁爱,为什么一直对夏侯如此猜疑?他替帝国在边疆浴血奋战多年,难道还不能取得您的些许信任?难道你还认为他会重返魔宗,甚至带兵叛回荒人部落?”

    皇帝转过身来,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想错了,朕从来不担心夏侯将军会重返魔宗或是带兵叛回荒人部落。他非常清楚唐律之下无论是哪位大将军想要造反,都是死路一条,而他当年烹杀慕容琳霜,以此向西陵表明心迹,便永远无法重返魔宗。无论是修二十三年蝉的那人,还是魔宗其他的人,只要重新出现在中原,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杀死他,不要忘记慕容琳霜是那人最疼爱的女徒弟。”

    皇后颤声问道:“那你究竟在怀疑他什么?”

    皇帝面无表情说道:“朕怀疑他与西陵之间的关系。”

    皇后自嘲凄苦一笑,说道:“你明知道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知道西陵神殿一直在怀疑他?因为他知道西陵神殿一直在怀你与他之间的关系?西陵神殿可能从他那里找到你是魔宗前代圣女的证据?”

    皇帝摇头感慨说道:“大唐君王都会跟随夫子在书院学习一段时间,依学习速度有长有短,朕不知是该自夸还是该遗憾,跟随夫子学习的时间并不长。在那些不长的日子里,夫子有句话我记的最清楚。”

    “世间有很多刚强勇敢的人,在他们在第一次妥协之后,便会一直不断的妥协,最后甚至会形成某种畸形的心理状态,从妥协变成主动的配合,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而他们自己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西陵这些年一直在猜测你的真实身份,拼命试探,夏侯则为了你拼命掩盖,拼命交好对方,不惜配合西陵光明司趁着朕不在长安城的时候搞风搞雨,不惜让燕境那些村庄替西陵追索之人陪葬,甚至不惜杀死他最爱的女人……在朕看来,这些真的很多余,就算西陵神殿知道朕的皇后是魔宗圣女,又能如何?”

    皇帝轻拍栏杆,望着夜穹繁星,叹息说道:“若夏侯做出这些事情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朕多年前便会杀了他。朕本以为随着年岁流逝,他应该能明白这些事情,但看起来他还是没有什么改变。”

    “他多年前便脱离魔宗,可惜心里还有魔。这个魔是被他亲手烹杀的爱人,是叛宗之后得到的西陵客卿身份,还有你这个……在他看来,比自己生命要重要无数倍的亲妹妹。”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九十章 同步

    皇帝陛下决定由宁缺带领书院学生远赴荒原实修。当颜瑟大师从师弟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猥琐的脸上顿时怒意暴生,花白的眉毛不停上下挑动,仿佛要变成一团火焰燃烧起来,厉声喝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国师李青山微涩一笑,说道:“我当时也觉着奇怪,在出宫的路上仔细想了想,大概明白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因为当年娘娘那件事情,陛下身体一直有隐患,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所以他总要考虑一下日后的朝政。”

    颜瑟大师冷笑说道:“大唐以武立国、以律治国,朝政这种事情有什么需要陛下担心的?难道还要像南晋那些鬼地方一样急着弄什么顾命大臣?”

    李青山摇头说道:“我昊天道南门表面看着风光,实际上巅峰战力少且弱,帝国能与神殿抗衡的强者,能维系民生顺安的森严律法,最终还是要依靠书院。而如今书院二层楼里的那些小怪物,大部分怡情于小道之上,根本无能经世治国,而像最上面那两位则根本是世外之人,根本无心于此。”

    “好在书院现在有了宁缺。”

    “宁缺……又怎么了?”

    “陛下把这个小家伙看的很清楚,他是世间人,有野心有欲望有想法。而这并不是负面的评价,有想法的人才会愿意入世,他一旦入世,书院自然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陛下之后的帝国朝政自然能安稳。”

    颜瑟大师沉默片刻后叹息说道:“任何把眼光放的太远的想法,其实都过于死板。”

    “我明白师兄的意思。宁缺现在确实还是一个不算什么的小人物,但任何事情都需要从开始便着手做准备。陛下欣赏他,愿意培养他,你又何必动怒。”

    “他刚入符道,便要去沾惹这些世间是非……在我看来这纯粹是捣乱,哪里是培养。若想他在十年之内成长为一名神符师,拔苗不可取,提前施以重担更不可取。”

    “草原左帐王庭哪里敢与帝国为敌?神殿颁下诏令,更多还是警惕南归的荒人,还有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魔宗余孽。宁缺与书院诸生前去实修,遇不着什么真正的危险,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便也没有什么你所担心的重担。”

    李青山看着师兄温和劝说道:“符道修行讲究内观自心外观天地,既然如此,哪怕这次他会遇着一些坎坷,对他的修行说不定也是好处。一块顽铁不经锤打哪里能成精钢,一张白纸若连毫尖之力承都受不住,又哪里能写出真正的符?”

    ……

    ……

    书院还没有接到皇帝陛下来自大明宫的亲笔书信,正兴奋议论秋天去南方实修应该不怎么冷的书院学生们,也不知道自己马上将要去往异国那片微寒陌生的荒原,宁缺更不知道自己被帝国当成了重点培养对象,马上会带着昔日同窗们同道,他的全副心神还放在背颂符文和符箭的研制上。

    木头箭杆已经换成了由白银、精钢及另外两种罕见金属融化锻造而成的材料,六师兄精心打造出来一筒重量相对极轻的空心管混银精钢箭。他把惯用的黄杨硬木弓换成了军部考核所有的最重复合弓,在桑桑无数次摔倒在床复又爬起的帮助下,终于写出了那道适用于飞箭的符文,然而接下来的数次试验依然还是失败。

    重量相对极轻的金属箭,比一般的木箭还是要重上很多,脱离弓弦便四处乱飞,砸的地上坑洼一片,七师姐和陈皮皮手中拎着的锅与盖嘭嘭作响,飞到湖面不远便颓然坠下,砸晕几条肥懒游鱼,砸的宁缺表情越来越失望。

    经过多次实验,他大概找到了失败的根源在哪里——硬弓放箭与符文激发的配合有问题:若挽弓搭箭时便激发箭上符文,天地元气异动,无由而起的风中湍流,会严重影响箭枝弹射之初的方向,最严重的时候甚至会直接导致箭射不出去。

    可如果放箭之后再行通过念力激发箭杆上刻着的符文,便会陷入吕清臣老人去年说过,四师兄今年刚刚说过的那些困局:箭这种远程武器依靠的便是奇快的速度,而这种速度可以轻松撕断修行者与箭枝之间的念力联系……

    “其实我总觉得这个问题不应该会出现。只要我把箭射出去的同时,便激发箭上的符文,那么此后根本不需要念力联系,箭枝会自然地符文凝聚的天地元气帮助下,按照即定的轨道越飞越稳,可为什么现在会失败?”

    面容有些憔悴的宁缺,坐在打铁房旁边小库房的门槛上,恼火地自言自语着,这些日子挠头郁闷的次数太多,所以他的头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乱七八糟的鸟巢。

    七师姐、六师兄还有陈皮皮或站或立,同情地看着他。这些天的飞箭实验,让书院后山多了很多欢声笑语和热闹气息,甚至有两次还吸引了山里那两位棋痴下来观看,但眼看着宁缺如此痛苦,他们也不禁有些替他着急,只是符箭的研发本身就是从来没有人成功过的领域,谁也帮不上忙。”

    “你自己也明白问题何在,弓弦弹回射出箭,箭杆上的符文被激发,这两件事情必须同时发生,如果你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想法再美好也没有用。”

    四师兄不知何时站在打铁房门口,面无表情看着他们。七师姐和陈皮皮对视一眼,看着彼此眼中的疑惑,要知道这些天,精于符道实践领域的四师兄,从来没有对宁制的试验流露过丝毫兴趣,看都懒得看一眼更遑论是发表意见,在他们看来四师兄甚至好像是一直在冷眼等着众人的失败。

    宁缺从门槛上站起身来,向四师兄诚恳行礼,然后解释说道:“这确实是问题所在,但前天我就注意到这点,然后加以改进,每次试验的时候我特别注意要让这两个步骤保持同步,那为什么还不行?”

    “无论是前激发还是后激发,只要你需要动念激发,那么便不可能保持绝对的同步,因为人的动作太快也永远不可能比念力更快。当你想要激发符文的时候,只需要念头一转便动了,而你的手指永远会慢上数分。”

    宁缺认真说道:“我知道这一点,所以我放箭的时间点都打了提前量。”

    “多少提前量?你怎么计算的?靠感觉?你怎么知道你自己的意念没有影响你手指的动作?你怎么知道你的意识能够准确地分成两个部分?”

    四师兄看着沉声训斥说道:“在符道上的资质或许你非常强,但你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符道用于实践,便不再是凭感觉平空想像就能完成的事情,需要最精准最直观的实现手段,这些手段除了技术没有别的方式能够解决。”

    宁缺辩解说道:“可我真的已经保持足够精确的同步了。”

    四师兄冷冷看着他说道:“什么叫精确?什么叫同步?同步就是完全相同!差一分,差一秒,差一刹那都不是同步!前代那么多符道大家,没有谁比你更蠢更笨,为什么他们始终不能研发成功符箭?就是因为他们也做不到完全的同步。”

    听着这番严厉的训斥,宁缺骤然冷静。自从被颜瑟大师赞为神符师传人,然后逐渐发现自己在符道上的天赋以来,虽然他表面上依然平静,但实际上内心深处难免还是有几分骄傲自得,所以总觉得自己已经动用了足够多的智慧与努力来解决符箭的难题,那么总应该很快便解决掉,直到此时被四师兄点出这个最关键的问题,他才发现自己的心态确实有些不对,想的太过理所当然了一些。

    看他若有所思模样,四师兄表情稍霁,缓声说道:“小师弟,实际上,你关于符箭的设计想法确实非常优秀,而且在我看来可行,只是你应该再冷静一些,把最关键的同步问题想的再清楚一些,那么我想或许我们真能亲眼目睹符道实践领域历史上的一次关键性突破,为了这次突破我希望你继续努力。”

    宁缺诚恳道谢:“多谢四师兄提醒。”

    ……

    ……

    第二日清晨,书院后山。

    明显一夜未睡的宁缺,再次出现在打铁房前,本应更加憔悴的脸色不知为何竟显得精神百倍。只有头顶乱七八糟的鸟巢变成了更乱的鸡窝,才证明了昨天夜里他又挠了多少次头揪了多少次头发。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兴奋却又不怎么自信:“师兄你说的对,人的意念与身体根本没有办法做到同步,所以后激发的方案必须舍弃。然后我想到,意念与身体没有办法同步,那么可不可以尝试让射箭的动作自行与符文激发同步?也就是说前激发,保证弓手在射出箭枝的刹那,箭杆上的符文因为射箭的动作而刚好完成。这与弓手的意念动作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是动作与动作之间的客观配合。”

    四师兄瞪圆双眼,问道:“射箭的动作自行激发符文?这个想法……确实有些意思,只是怎么做到?前激发指符文一旦写就便自行激发,可你搭弓射箭的时候怎么写符?战场上现雕现刻,又怎么保证与射箭动作的配合?”

    “自行刻符不行,必须是让箭刻符。箭杆上的符文一开始就没有写完,只差最后一笔,然后我们想方法在控弦射箭的过程中,让箭杆运行时自动完成那一笔。”

    宁缺像接受审判的异端一般,紧张看着四师兄:“您觉得这种想法怎么样?”

    “箭离弦时自行画出符文最后一笔?”

    四师兄盯着他的眼睛,盯了很长时间。然后他压抑不住心头震惊与震撼,声音微哑说道:“小师弟,你……真他妈是个天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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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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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