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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断指与旋转的箭(上)

    中年书生浑身是血,身体摇晃,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然而面对这样一个、这样唯一一个敌人,车队方面活下来的草原蛮子和侍卫们却非常紧张,如临大敌。

    宁缺也很紧张,但更多的情绪是兴奋和无措。

    在渭城住了很多年,学习太上感应篇很多年,通过那些市井传闻想像这些强者很多年,今天北山道口的战斗却是他这一生第一次亲眼目睹真实的强者战。

    大唐帝**方那些强悍的将军听闻也有各自的霸道手段,只是边境承平多年,他一个边城小小军卒根本没有机会在战场上见识这种战斗。

    无柄小剑飞行漫天落叶之间,力士气拔山兮掷石破车,双眼闭阖之间念力纵横,隔空伤人,这些极不可思议的神奇方面在很短的时间内连接上演,让他心神摇荡无法自安。

    书院,开除,笨学生,这三个词进入他的耳朵,让他稍微冷静清醒了些,却又马上让他感觉到头皮开始发麻。

    一名被书院开除的笨学生,凭一把暗哑无光的无柄小剑,便能杀死近十名大唐最精锐的侍卫,那么书院里真正的学生,会拥有怎样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

    “应该是夏侯的人。”婢女在旁边低声冷漠说道。

    听到夏侯两个字,宁缺的表情微凛,身体变得有些僵硬,过了数秒时间才重新回复正常,只是他投往场间的目光已经由先前的赞叹变成了冷淡的评判计算。

    “你修的是浩然剑道,所以猜到你出身书院并不是难事。”

    吕清臣说道:“只是看来有些可惜,你被逐出书院之前并没有在二层楼里多学些东西,起始剑出时已有风雷之势,却被你强行转成了灵动诡秘之境。”

    “浩然之气首重正直无碍,你走进了偏路,这选择实在鸡贼无趣,若二十年前你遇见正值壮年的我,即便没有进入洞玄境界,你也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中年书生低头微微一笑,满是细微血珠的俊朗脸庞浮现出的笑意显得格外惨淡,做为一名大剑师,今日出剑被那些大唐侍卫强行布阵阻拦,从而被吕清臣计算出了自己方位,以无柄小剑为桥念意伤人,面对着杀伤速度最快的念师,他根本没有办法做出应对,此时体内腑脏俱裂,鲜血暗涌,早已没了活下去的可能,面对几句点评自是不以为意。

    吕清臣说完这番话,又开始剧烈的咳嗽。

    念师在俗人想像中最为玄妙神秘,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看似神奇的念力其实是一把双刃剑,在杀伤敌人的同时,也会对念师自己的精神识海甚至肉身造成极大损害。

    他看了一眼远处那位巨汉小山般的尸体,想到帝国珍贵的强者资源经此一役便要少上两人,不禁感到万分可惜,甚至对中年书生产生了一种对子侄辈的痛惜感,摇头叹道:

    “我大唐虽然强者辈出,但有大剑师境界的人并不多,以你之能,既然出身书院,本应该为国效力,怎可从贼行事?”

    “何为贼?清臣先生,你既然出身昊天道,那么你应该听说过当年钦天监被人抹掉的那句评鉴:夜幕遮星,国将不宁!”

    中年书生通过对手们的表情早已确认己方此行的刺杀目标并不在车中,死的那个女子只是个幌子。他看了眼已经变成堆垃圾的华丽车厢,冷笑说道:

    “夏侯将军想些什么我不关心,我只知道他和我的目的相同,那就是杀死你们队伍里那名妖女!”

    吕清臣想起十几年前那件闹得沸沸扬扬的钦天监事件,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书院精神不论**之外,我出身昊天道况且不信这些神鬼之说,你又何必。”

    “我跟随公主殿下已逾四年,从不认为她是应兆之人。”

    听到这番帝国下层民众绝对不会知道的秘辛,宁缺隐约间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公主殿下执意要嫁入草原,而为什么对她宠爱有加的皇帝陛下最终居然会同意。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转头向身旁望去,只见那名清秀婢女的表情变得极为难看,眉眼间布满寒霜。

    中年书生缓缓敛去脸上所有情绪,不再回答吕清臣的话语,而是闭目深深吸了口气,随着呼吸,他身周的落叶开始卷动,身上的青色长衫随风猎猎作响。

    “你还想做些什么?”

    吕清臣老人皱眉看着他,说道:“我等了你七十七息的时间,你始终未能调息成功,证明你腑脏已碎,气海已毁,加上本命剑已废,现在的你连个普通军卒都不如,难道临去这一刻你依旧不愿获得安宁?”

    在普通人的心目中,无论是剑师还是念师,这些能够调动天地元气的修行者都是非常神秘莫测的人,有些愚夫村妇甚至相信那些最强大的修行者可以超生脱死,所以哪怕明明看着中年书生已经到了灯尽油枯的时节,身负重伤的草原蛮子和侍卫依然不敢放松,警惕万分。

    直到他们听到吕清臣的话,他们才终于相信那位可怕的大剑师真的已经不行了,疲惫与伤势瞬间开始侵袭精神和**。

    只有宁缺依旧警惕,从战斗开始到现在始终像个鹌鹑般藏在落叶中的他,盯着大树旁那名浑身浴血的中年书生,握着弓统缓慢地挪移着脚步,寻找着最佳的冷射位置。

    大唐帝国看待荣誉重于生命,无论是士大夫还是市民阶层都格外推崇风范气度,在他们看来,敌人苦战将死之时,应该得到和他实力身份相符的尊重。

    此刻将要死去的是一名地位尊崇的大剑师,所以侍卫首领会颌首还礼,哪怕对方杀死了自己很多忠心耿耿的下属,所以吕清臣会和他说话释疑,让他完成生命最后的言语交待。

    宁缺从来就不是一个典型的唐人。

    他看重荣誉,但坚持认为荣耀即吾命是废话,从不会认为世界上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他是个小小的边城军卒,根本不了解这些强大的修行者战斗的方式,甚至今天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种战斗。

    但今天那位大剑师既然成为了他的敌人,那么他就会一直保持警惕,时刻准备出手用任何方式去杀死对方。

    从小艰辛流浪,在边塞里与蛮人刀口见血数年,让少年养成一个根深蒂固的认知:只有死了的敌人才是安全的敌人,才是好敌人,也只有到那个时候,他或许才会脱下军帽,对敌人的尸体行注目礼,表示自己极有限度的尊重。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或者说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发生了。

    ……

    ……

    漫天落叶在大树旁舞动的更加急速,中年书生被血打湿的青衫忽然急剧膨胀,数道血流从他的五官里喷涌而出,仿佛有股恐怖的无形的力量正从那些落叶间,从天地间向他的身体内灌注进去,将他所有的力量混着鲜血逼了出来!

    “纳天地于内!”

    看到这一幕,吕清臣勃然变色,看着中年书生愤怒呵斥道:“书院中人用魔宗手段?你……你居然敢欺师灭祖!”

    北山道口战斗凶险惨烈至极,然而自始至终这位老人都不曾动容,在唐人看来既然敌我阵营已存,那么无论胜负生死都是寻常之事,并不涉及所谓道德正义,可当他发现中年书生动用了魔道的自毁手段,却忍不住第一次动怒了!

    “若为正道,何惧用魔手段。”中年书生缓缓抬起右臂,遥遥指向车厢旁的老者,淡然说道:“若这是沉沦,那便让我沉沦入冥界,永世不得超生罢。”

    话音落处,他右手食指根部骤然多出一道深刻的血痕,隐现白骨,只听得他一声闷哼,食指扯离手掌,陡然加速,变成一道血影呼啸喷出,直刺吕清臣的面门!

    纳天地元气于体内,不惜暴体崩坏,把自己的肉身修成本命飞剑,凝毕生功力于一击,正是最典型的魔宗手段!

    ……

    ……

    对于护送公主的队伍来说,吕清臣老人是他们最强大的倚靠,尤其是此时草原蛮子和侍卫们死伤惨重,几乎没有人还有再战之力,于是老人的作用便显得格外关键,他若死在这一根断指之下,谁还能够抵挡一名大剑师临死前的暴击?

    两名草原蛮子狂嚎着向中年书生扑了过去,然而没跑两步,便是一个踉跄摔倒在落叶之上,手里的弯刀也震了出去。

    半跪着的侍卫首领猛地向地面扑倒,拖着血水向前方挣扎爬行,离他不远处有名牺牲侍卫留下的弩箭,然而他虽然已经拼了命,但明显还是慢了,当他握到弩箭时,只怕车厢旁已经虚弱到不能再战的吕清臣已经被断指刺中。

    幽暗的北山道口林间,没有人预料到一名出身书院的大剑师,居然使出了魔宗手段,谁都没有准备,似乎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名大剑师击杀成功,然后全队尽丧。

    宁缺有准备。

    他准备了很长时间。

    当那名青衫中年书生淡然感慨之时,他毫不为之所动,警惕注视对方的一举一动,缓慢挪动着身体,寻找着最佳位置。

    当中年书生开始吸纳天地元气入体内,林间落叶狂舞之时,他已经双脚一前一后站立在了枯叶之间,举起手中那把看似寻常的黄杨硬木弓,瞄准了对方。

    右臂用力,劲传腕间,弓弦被猛地拉开,如一道满月,坚韧的弓弦承受巨大的力量,发出一阵嗡鸣,弦上的羽箭微微颤抖,急不可耐地要奔出饮血。

    当中年书生断指为剑,直刺车厢旁的老人时,宁缺右手的中食二指微微一松,弓弦上的稳置器一拧,弓弦嗡的一声鸣啸弹回,一根羽箭如电直射其人胸膛!

    ……

    ……

    (昨天下午和白鸟拼了一下午的字,终于有了三千字的存稿,便是这些真情送上,周一真情深情呼唤推荐票,明天回家,一切便会进入正轨了,真好。)

第十六章 青衫红花湿

    嗡嗡嗡!

    弓弦急速振动,黑色的箭羽残影闪电般前行,刺破落叶,撕裂夜色,就在那位青衫大剑师以魔宗手段逼出

    的断指剑刺中老人吕清臣面门之前,提前抵达了他的胸膛!

    修行者的**并不比普通人更强大,尤其是剑师念师符师因为长年冥想,身体反而会更加孱弱,需要格外

    注意近身的防御。除了安排像侍卫们那样的近身死士之外,他们一般还会在长衫棉袍之内穿着轻甲,以防

    止被刺客偷袭。

    当中年书生察觉到对方有人用弓箭偷袭时,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这位出身书院的大

    剑师不惜动用魔宗手段也要杀死敌方最强大的念师,意念可见坚决。

    他的意念识海之中,现在只剩下天地元气汇聚而成的荡漾湖泊,断指就像一条破浪的黑线,艰难的前行。

    此时此刻他必须集中全部的精神力量,才能完成这最后的一击。他不会允许自己被任何事情打扰,即便是

    将要临体的冰冷羽箭。

    而且青衫之下是精密的软甲,他相信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那根不知从什么地方射来的冷箭,根本没有能力

    射死自己。

    “噗”的一声闷响,一根羽箭扎进他的胸膛。箭头很诡异的高速旋转着,比普通的羽箭旋转速度不知要快

    上多少倍,锐利的簇锋瞬间撕裂青衫,挤进了轻甲的微小缝隙之中!

    羽箭入肉三分,鲜血初现。

    中年书生依然没有理会,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脸上的细微血珠流淌成小溪,在紧皱的眉头处写出一个愁

    苦的川字。

    箭锋入体很痛,但不会死,所以那又如何?

    但宁缺射出的不止一箭。

    咻!

    第二根羽箭闪电般接连而至,伴着令人心悸的入肉声,射中中年书生的胸膛,箭没处,正是第一根羽箭破

    开青衫破开软甲的所在!

    第三根箭仿佛没有先后,瞬间再至,同样射中那个被逐渐扩开的破口,箭锋之前再无阻碍,竟是狠狠射穿

    了他的身体!

    没有人知道宁缺如何做到,在电光火石极短的一瞬间内,用手里那把看似普通的黄杨硬木弓连续射出三枝

    羽箭,更没有人能想明白,为什么这名看似普通的少年军卒,竟拥有如此恐怖的箭术,竟能连续三次射中

    同一块极小的区域!

    中年书生觉得一根坚硬粗壮的木棍重重撞向自己的胸膛,被硬生生震的向后退了两步,然后他感觉自己的

    胸口有些热,那股热度到最后竟变成了滚烫。

    他下意识里向下望去,看见一根羽箭没胸而入,青衫外残留着一小截箭杆和箭羽,鲜血浸染,就像是开了

    一朵红花。

    中年书生不可置信地盯着胸前青衫上湿润的红花,满是血水的脸上显现出一抹荒谬错愕的神情。

    他慢慢无力跌坐进地面的落叶腐泥间。

    即便是修行者,即便是用魔宗手段吸纳天地元气入体的修行者,在心脏被射穿后也没有办法再继续操控自

    己的意念。天地间那根无形的线,就在他跌坐的那一刻戛然断裂。

    失去控制的那根染血断指,已经无法再威胁到一位念师,虽然那位念师现在已经虚弱至极。

    吕清臣微一挑眉,将眼前的断指震飞。

    断指擦着他苍老面容激飞而过,落在老人身后的车厢上,只听得噗哧数声脆响,半截车厢坍塌分崩,化为

    废砾。

    这截断指里凝结着中年书生先前强行吸纳的些微天地元气,虽然已经失去意念控制,依然能造成如此恐怖

    的效果。

    如果没有那三根羽箭,这截断指肯定会对老人造成极严重的伤害,那么这场刺杀肯定也会迎来一个完全不

    同的结局。

    场间活下来的人们都很清楚这一点,中年书生自然是最明白其中关键的那个人。他痛苦看了眼胸前的箭羽

    ,艰难地抬起头,望向车阵后方,想要看看那个箭手究竟长什么模样。

    在最关键的时刻射出闪电三箭,以强悍无敌的箭术强行破开精密的轻甲,近乎不可思议的杀死一位大剑师

    ,挽狂澜于即倒,拯救大唐公主殿下于危难之际……是时候享受众人目光中的震惊感激甚至是崇拜了?

    宁缺并不这样认为,脸上没有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依旧紧握着手中的黄杨硬木弓,箭在弦上,弦已拉开

    ,瞄准着树下箕坐的大剑师,耳朵却在听着树林上方的轻微声音。

    他在警惕。

    “夏侯。”

    “夏侯!”

    “夏侯……”

    当婢女告诉他,那位大剑师应该是夏侯的部属,而对方先前也已承认这点后,宁缺一直在心中默默念着这

    个名字。

    夏侯并不叫夏侯某某。

    他姓夏名侯。

    做为大唐权柄最重的四大王将之一,此人武功霸蛮不可一世,战功昭著冲天,性格更是骁勇冷酷至极,长

    年驻守在军法森严的猛柳营中,以嚣张好杀闻名于天下。

    他自己本姓为夏,却不允许自己的子女姓夏,而是把自己的全名变成了他们的姓,长子夏侯敬,次子夏侯

    畏,诸如此类。当朝中某学士提出疑问时,夏侯桀傲应道:“吾当开创一流传万世之姓氏,吾当为祖,故

    当以我名为姓。”

    “是为夏侯氏。”

    ……

    ……

    夏侯将军是名人,但宁缺一直在心中默默念着他的名字,从叙述到震惊再到淡淡惘然嘲讽,自然不是因为

    这个原因。

    从他四岁时开始,这个仿佛蒙着血水散着嚣张光焰的名字便一直深深藏在他的脑海之中,从来不曾忘记。

    他没有见过夏侯。

    但他知道夏侯的喜好厌恶,知道夏侯最宠爱的小妾是谁,知道夏侯为什么要烹杀那位小妾,知道夏侯每顿

    要吃三斤最肥美的羊肉,甚至知道夏侯每天上茅房的时间规律。

    他相信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这位大唐名将的人,因为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自己更想杀死这位大

    唐名将。

    那位将军霸蛮粗犷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一颗冷厉聪慧之心,冷酷残忍好杀是事实,但此人永远只会相信自

    己的手,所以他绝对不会把刺杀公主的野望,全数寄托在青衫中年书生这个明显并不是嫡系的大剑师手中。

    那个人一定会派出自己最忠心的死士盯着这场刺杀,观察事态的发展,甚至有可能在某些关键时刻跳出来

    结束一切。

    在宁缺看来,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刻。

    半边车厢垮塌,半边车厢完好,一个满脸灰尘的小男孩儿哭泣着探出脸来,清秀婢女紧张地提起裙摆,向

    那边跑去。

    宁缺右手闪电般探出,把她重重摔倒在地。

    头顶细树枝碎成一片,啪啪作响,迷蒙遮人眼,碎砾之中,两名穿着黑衣的蒙面人现出身形,呼啸向下方

    掷出两粒金属丸,同时背后长剑反抽出鞘,冰寒刺骨!

    那两粒呼啸而至的金属丸漆着红点,是大唐边军精锐才会极少量配备的火油弹,燃烧威力极为恐怖。

    宁缺常年厮混在边塞军营之中,自然不会陌生,用最快的速度扔掉弓箭,双手同时伸向背后的刀柄,大声

    喊道:“伞!”

第十七章 我有三把刀

    一个伞字。

    前面没有动词。

    宁缺也没有喊出桑桑的名字。

    主仆二人自幼一起生活,山林草原上艰难共度数载寒暑,早已心意相通配合默契,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个字便能让对方明白自己想要做些什么。

    就在伞字响起一瞬之后,桑桑像个小狸鼠般快速跑到婢女身旁,双手握住伞柄用力一错,那把和她瘦小身体相比夸张巨大的黑伞忽的一声被撑了开来,如同一道漆黑的天幕出现在已经入夜的北山道密林中,挡住了繁星。

    两颗火油弹落在地面,迅速燃烧起来,蓬勃的火焰把地面上的落叶卷起助燃,熊熊之势无法阻挡。

    车队四周还活着的侍卫和草原蛮子,看着冲天而起的火势,想着藏在那处的贵人,浑身上下陷入一片寒冷,他们受伤极重,纵使拼命向这边靠拢,却也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炽热的火墙瞬间把那里的一切吞噬。

    然而众人没有看到的是,那把大黑伞并没有被烧毁,高温炽烈的火舌喷吐在油腻粘乎的黑伞布面上之后,很奇异的变得微弱起来,这把像黑色天幕般遮住繁星的黑伞,不知道伞面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竟也能够挡住烈火。

    在大大的黑伞下方,瘦小的桑桑紧张地低着头,闭着眼,抿着唇,两只小手紧紧握着伞柄,抵挡着近在咫尺的恐怖火焰,握着伞柄头的微黑左手一时紧张地绷紧,一时又无措地放松,显得极为紧张,又像是心里正在挣扎着什么。

    婢女也在黑伞之下。

    清秀眉眼间发丝微卷,感受着一布之隔的高温,看着透过黑布伞过来的点点火光,她的心情紧张到了极点,而当她的目光顺着黑伞侧方的空隙,看到那个跃出火墙的少年身影时,眼眸里更是流露出了一抹惘然和震惊。

    隐藏在林梢里的黑衣人,已经敛气静神了很长时间,沉默旁观公主车队的应对,判断对方的应策,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刺杀目标在何处,然后他们移动身形,借着大剑师和巨汉成功吸引了吕清臣老人的精力,悄无声息靠近此地发出了攻击。

    漫天碎木,自林梢繁星间跳落人间,两名黑衣人选择的时机非常精妙,非常狠准,他们并不是强大的修行者,但他们是比那些修行者更加专业的刺客。

    他们一出手便是两枚火油弹,然后快速靠近对手进行近身狙杀,让对方根本没有施展神奇箭技的可能。

    目光落在繁星间跳落的两个黑色身影上,宁缺的表情没有太多变化,更没有慌张,像扔破鞋般扔掉手中的弓箭,然后在两枚火油弹刚刚掷到落叶的那一刻猛地跳了起来。

    腰腹与腿部的肌肉骤紧骤放,他双腿仿佛安装了某种机簧,没有助跑也没有起势,就在原地突兀跃起。

    此时火油弹也正好开始燃烧,他的人影正在火墙之上,看上去就像是踩着炽热的火舌,借着火势飘了起来。

    人在空中强行穿掠过烈火,双手虚握成空心的拳头,随惯性很自然地从脸侧摆向身体后方,双腿向后斜掠,身体向前倾斜,动作显得异常自然协调,像鸟儿滑行般美妙。

    虚握成空心拳头的双手,握住了身后斜斜背着的两把长刀,宁缺盯着近在咫尺的那两个黑衣蒙名刺客,目光中没有任何杂念,专注到了极致从而也显得冷静到了极致。

    黑伞下那名婢女透过极小的那道缝隙,看着他跃出火墙的身影,惊鸿一瞥让看到火光映照下那张青涩的面容,看到他眉眼间的平静,不知怎的觉得浑身上下变得寒冷起来。

    在这一刻,她想起半年前随单于在草原狩猎看到的那幕。

    当时那头年轻的猛虎跃过灌木向她扑来,前爪微握,后足轻灵微缩,眼眸里没有任何残忍血腥的神情,异常平静专注,在那电光火石间的一刻竟有了某种从容甚至是雍容的气质。

    然而那头猛虎的眼神却是她这一生所见过最可怕的眼神,甚至有时午夜还会被睡梦中从容平静的虎视而惊醒——因为没有情绪代表强大与自信,代表着意志和决心。

    猛虎捕食,去势专注冷静而不冷酷,因为将一切敌人撕成碎片,并不是它想要发泄什么,只是它生存的天赋本能,只是它习以为常必须知道自己很擅长的天份或者说天赋。

    火光之中婢女看着宁缺的脸,做如是想法。

    ……

    ……

    一生都在夜色中杀人的刺客,是对危险最敏感的生物,那名婢女都能感受到宁缺平静专注神情下隐藏着的凶险,那两名黑衣刺客盯着跃过火墙的少年身影时,更是下意识里感觉到了紧张,甚至比当年他们刺杀燕军游骑时更加紧张。

    黑衣刺客握着长剑的手腕有些僵,宁缺跃入二人中间,身上棉袍被灼燃的衣角,在夜色密林间带出数道微弱火线。

    他从肩后反抽出来的两把带着锈迹的长刀,像风雨般挥洒了过去,林间骤然响起一连串极为刺耳的金属刀锋碰撞声,劲风起处,燃烧的棉袍带出的微弱火线被吹拂成更加细微的火星,却将战场照耀的比先前更加明亮。

    刀剑相撞,宁缺很奇妙地向前一弹,双脚在落叶上连错数步已经插入两名黑衣刺客之间,手腕一转刀势转劈为拖,顺着对方的剑背闪电般斜抹而上,噗哧两声砍入对方的胸骨!

    沉重的刀锋从斜下方狠狠砍断两名黑衣刺客的肋骨,砍进他们的胸腔,鲜血与肉片被挤出刀面!

    两名黑衣刺客临死之时终于暴发出大唐军士最剽悍的战斗力,狂嚎两声弃剑用手死死握住宁缺的双刀。

    而就在这时,又有一个黑衣刺客像鬼魅般落了下来,双手握着的那把短刀雪亮一片,一往无回地斩向宁缺后颈!

    原来林间还有第三名刺客!无论怎么看,那两名刺客都应该是在进行最后一次尝试,没想到他们居然还伏着后手,看似冗余实际上却饱含着以同伴和自己生命为枯叶的狠辣!

    没有人能够预料到这样的情形,或者除了宁缺自己,或者除了黑伞下的小侍女。

    “六!二!”

    黑伞下的小侍女紧张瑟缩着身体,就在第三名刺客砍向宁缺时,她紧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两个字。

    很简单的两个数字,能够提醒宁缺什么?是暗语还是方位指示?可是她明明应该看不到那名刺客,即便她能够精确判断出刺客的方位,然而宁缺此时的两把刀还在先前两名刺客的胸腔里,满是血污的手中,他又能做些什么?

    “六?二?还真高啊。”

    听到桑桑焦急的大喊声,宁缺在心中默默想了这么一句话,然后毫不犹豫松开了双手,任由那两名临死前小宇宙暴发的黑衣刺客用生命和双手攥紧自己的两把刀。

    双手已空,他高举过头顶,在快要黯淡的火光中,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握住了那个**裹着吸血棉布的柄,然后拔出了自己身后的最后一把刀。

    双手紧握长长的刀柄,唰的一声厉然出鞘,宁缺看都没有看身后一眼,腰腹部骤然发力,拧身而转,将全身气力灌注长刀之上,以一燎天之势向夜空中劈去!

    仿佛脑后长了眼睛,这猛烈的一刀异常准确地劈中那名正在急速下落的黑衣刺客,狠狠砍飞他手中握着的短刀,然后毫无阻碍地确进刺客的颈骨,直到深深砍断一半才停了下来。

    第三名黑衣刺客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从林梢跳落,便摔落枯叶之上,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

    宁缺退后握住先前一名名刺客胸上的刀柄,用力拔了出来,然后走到第三名黑衣刺客身前,眉头一挑反手劈下,刀锋从他脖颈的另一半砍了进去,与先前那抹刀锋颈骨间相会。

    鲜血喷洒,黑衣刺客的头颅喀嗒一声掉了下来,骨碌滚过他的双膝,滚过落叶,在林间滚了极远极远。

    当年在大唐与燕国的战争中,夏侯将军率领的先锋部队曾经刺杀过无数燕国游骑,刺杀组由精锐军士组成,却表现的十分强悍,甚至有过成功刺杀修行者的战例。

    一般人都不知道夏侯将军麾下神秘的刺杀组究竟是怎样的建制,但宁缺知道,他知道那些刺客惯常是三个人一起行动。

    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的身上便一直背着三把刀。

    ……

    ……

    (今天晚上开始修改前文,再把大纲梳理一下,然后明天开始每天至少四千字以上了吧,会逐渐加速的,再也不会再次下榜了,这里简单说一句:将夜前面这四万字,我很满意,希望你们也满意。)

第十五章 他是梳碧湖的砍柴者

    对于自幼行走在山林草原兽群中的宁缺而言,精于黑夜刺杀的杀手并不可怕,神秘的修行者才是他不安的原因,所以他双刀斩落刺客头后,第一时间掠回犹有残火的缓坡旁,快速拣起黄杨硬木弓箭,重新瞄准远方那位大剑师。

    这一次他的警惕显得有些多余,那位穿着青衫的中年书生已经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倚靠在大树上,血脸之上的那双黑瞳静静看着火光中的少年,喃喃低声说了句话,然后微微一笑摊开双手就此死去。

    宁缺瞄准着大剑师的遗体,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双臂开始颤抖起来,才缓缓放下弓箭,顿时开始感觉到疲惫与酸痛开始入侵自己的身躯。

    他没有回头,问道:“有没有事?”

    火油弹带起的火焰点燃了落叶,但北山道口腐泥湿漉,火势渐渐熄灭,那把大黑伞哗的一声重新收拢,桑桑半蹲在地面,仰头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似乎她知道自己不需要说话,少爷也能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婢女知道宁缺不是在关心自己。她站起身来,提起裙摆快步已经快要变成废墟的车阵跑去,发疯了般掀开那些沉重的厢木碎砾,然后一把将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搂在怀里,满脸疼惜地轻轻拭去他脸上的灰尘。

    大约有六七名草原蛮子和大唐侍卫还活着,他们挣扎着起身,艰难地走到车厢废墟周边。那位受伤极重的侍卫首领带着众人单膝跪下,以头触地沉痛说道:“属下作战不力,令贼子惊扰公主殿下,实在罪该万死。”

    繁星与残存的火星光泽照耀间,浑身浴血的男人们跪拜一名抱着孩子的婢女,并不悲伤,反而透着股铁血的悍意或者说悲壮。

    桑桑走到宁缺的身旁,两个人静静看着这幕画面,早就猜到那名婢女的真实身份,也懒得再伪装出什么震撼吃惊的神情。

    稍作喘息,侍卫和蛮子们艰难地帮彼此包扎伤口敷涂伤药,待到呼吸稍定便开始打扫战场,抬回几名受伤极重的同伴,同时将那些还有几丝余息的敌人全部砍死,做完这些事情之后,这些剽悍的男人们下意识里向后方望去。

    看着那名棉袄微焦的少年,侍卫们眼睛里的神情很复杂,有些震撼有些不解甚至有些隐隐畏惧……他们看到了宁缺先前的出手,知道这名少年武技精悍,箭法超群,但并不是个超出世俗想像的隐藏强者。

    在此次狙杀中,是侍卫和吕清臣老人一直在硬抗敌方最强大的两名修行者,是他们干掉那位大剑师绝大部分生命,宁缺最后才有机会有可能三箭杀死对方。

    然而越是如此,他们越发觉得这个少年是个很可怕的人物。

    选择出手时机角度无比精确狠辣,温和稚嫩少年外表下隐藏着冷静的大心脏,尤其是最后三把刀杀死那三名黑衣刺客,更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如此小的年纪,他为什么能够做到这一切?他在草原边城上究竟杀过多少人,砍过多少脑袋?

    侍卫首领拄着一根树枝,艰难走到宁缺主仆二人的身前,拱起双手深深鞠躬一礼,他没有说一声谢字,但发自内心最深处的感激已经全部体现在这个动作之中。

    宁缺牵着桑桑的手让到侧方,不肯受他这一礼,就如已经死去的那位大剑师所言,公主殿下带到草原上的这批大唐侍卫,在战斗中展现出来的铁血风范和严明军纪,值得任何一个敌人或朋友尊敬。

    “看的出来,你的武技没有什么套路。如果空手相交,我想你应该不是我的对手,但即便是我,在刚才三名刺客出现的瞬间,只怕也无法抵挡住他们的刺杀,更不要说如此干净利落地杀死他们。”

    侍卫首领望着宁缺稚嫩的脸,压抑住心头的震惊,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少年郎,我很好奇你这一身杀人的本事,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宁缺挠头略一沉默,微笑说道:“杀人的本事,自然是通过杀人学到的。”

    他自然不能告诉这位侍卫首领,从四岁的时候知道夏侯这个名字开始,他就一直在做着某些准备,准备被对方杀死,或者杀死对方。

    那位权重一方的大唐骁勇大将根本不知道,在遥远的边塞小城中,有一个少年每天刻苦练刀砍柴,在分析他麾下所有的强者战斗风格,总结出了无数套对策。

    所以对宁缺来说,今天死在他刀下的那三名黑衣刺客,只不过是这十余年来每天艰苦练习修行的必然结果。如果换成别的敌人,比如面前这位侍卫首领,他都很难获得如此漂亮的战果。

    今天北山道口的战斗,宁缺终于和夏侯将军的下属碰面了,或者这只是意外,又或者是命运的安排,总之复仇的刀与箭终于开始展现出它的寒意。

    侍卫首领抚着受伤的胸口,皱眉望着满脸无谓的少年,喃喃问道:“你不过十五六岁,难不成杀过的人比我还多?”

    “如果把畜牲都算上,我杀的还真不少。”宁缺笑着回答道。

    “我说是的杀人。”侍卫首领加重语气问道,旋即解释道:“我不是在质问什么,只是确实很好奇。”

    宁缺揉了揉脸,沉默片刻后望着他说道:“边城最大的收入是杀马贼,我们一般把这事儿叫做打柴,这几年渭城打柴的事儿都是我带着去做的,说起杀人,这些年倒也确实杀了不少。”

    有名草原蛮子跟在侍卫首领的身后,也准备向这名少年军卒表示番感谢,他的心中也有相同的疑问,然而在听到宁缺的回答后,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走,隐约能看到他的脚步有些乱,肩膀有些微微发抖。

    一名草原上的同伴看着他疑惑问道:“都木,你怎么了?”

    叫做都木的草原蛮子一屁股跌坐在火堆旁,艰难地抬起伤臂,拍打着因为恐惧而发麻的脸颊,说道:“那个少年……应该就是梳碧湖那边传说的砍柴者。”

    这句话一出,火堆旁的四名草原蛮子脸色同时剧变,再也没有说话,有人偷偷抬起头来,望向那边的宁缺,然后迅速低头,像是恐惧让少年看到自己在窥探。

    这些蛮子被公主殿下收服之前,都是草原上著名的马贼,以极度凶悍著称,但对于他们来说,大唐强大的边军才是真正的马贼,那些边塞城池里的帝国骑兵,每到季节变更后勤不济之时,便会进行一项业余致富活动——洗劫草原马贼。

    大唐边军把这项活动称为打柴。马贼们则把这种血腥战斗称作砍柴,他们把最凶残的大唐骑兵首领称为砍柴者,而梳碧湖的砍柴者……则是最凶悍恐怖的存在,是梳碧湖变红的原因,是草原马贼夜晚的噩梦,是火堆旁的恐惧故事。

    只不过在今夜之前,他们从来没有想过那位砍柴者居然如此年轻。

    ……

    ……

第十六章 他从山中来,带着小姑娘

    一场血腥惨烈的战斗结束,活下来的人望向宁缺的目光,对他的态度默然间发生了一些极微妙的变化。离开渭城这些天的旅途中,他们或者尊重宁缺做向导的本事,真要遇着某些大事件、重要决断时,宁缺在侍卫们的眼中也不过就是块大些的石头而已,但现在人们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下意识里去征询他的意见。

    禀报公主殿下批准,侍卫首领听从了宁缺的意见,没有立即撤出北山道口,而是决定全体伤员就地休养待命,希望北山道南麓的接应部队能够在天亮时赶到。

    虚弱的老人吕清臣静静望着火堆旁的少年,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右手拇指轻轻在食指腹纹上缓缓摩娑,然而最后也只是摇了摇头。

    车厢旁点燃了两个火堆,虽然密林风厉,好在腐叶上承着夜露,倒不担心会引起麻烦的火灾。侍卫首领和伤员们聚拢在一个火堆旁,将另一个位置更好的火堆留给殿下、老人和小男孩儿,即便是现在这种狼狈状况,依然没有忘记尊卑之分。

    绑扎用药进食,草原上的蛮子忍不住战后的饥渴,小口地饮起酒来,火堆旁的人们传递着酒囊,递到桑桑处时,小侍女轻轻摇了摇头,然后那名叫做都木的蛮子表情异常恭敬地走到宁缺身旁,双手将酒囊递了过去。

    某人看着这幕画面,清秀的眉梢微微蹙了起来,她很清楚这批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草原蛮子,在被收服之前是纵横草原桀傲不驯的马贼,极少会对除了自己以外的旁人表示尊敬,更何况此时他们的尊敬里带着明显的惧意——就算那位少年在先前的战斗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让他们感激,但是惧从何来?

    宁缺接过酒囊喝了口,被烈酒灼的眉头皱了皱。他看着火堆旁的老人,心头微动,用双手撑起疲惫的身体,向那边走了过去,然而没等他或鞠躬或拱手甚至如小时候想像中那般双膝跪地行个大礼请求赐教,便被一道淡淡的声音拦截。

    “坐吧。”

    宁缺转头看着火堆旁的婢女,看着她脸上被火光照耀的愈发清丽的容颜,在心里轻叹一声,极为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规规矩矩坐到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

    虽然他坚持认为和世人传颂不同,她就是个白痴。但就算是白痴,双方的身份地位相差就像是繁星与稻田里的泥鳅,所以他必须注意自己的礼仪,必须恭敬。

    因为她不是婢女,她是大唐四公主李渔。

    李渔静静看着少年的侧脸,那张青稚面容看上去十分普通寻常,除了偶尔笑时绽开的小酒窝和那几点火光下并不难看的雀斑外,找不出来任何特殊的地方。

    然而就是这样一名普通的少年军卒,在战斗中的表现,让她不止一次联想到草原上那头冷漠跃过灌木的猛虎,不知为何,刚刚经历一场惊险的刺杀余悸未消的她,只要看着离自己不远的宁缺,便觉得心情变得放松平静了很多。

    或许是因为少年如猛虎守在自己身旁。

    可问题在于她并不喜欢这个少年。从渭城划拳驭侍再至一路所见,无论伪装成婢女,而是现在回复公主身份,她都极为不喜这个边城军卒的做派。

    更令她感到不悦的是,她总觉得宁缺对自己的恭敬只是表明功夫,看不到任何诚意,甚至总觉得他应该会在某些阴暗角落里暗自嘲笑自己——不得不说女人的直觉永远是很可怕的武器,无论是乡村里的农妇还是深宫里的怨妇。

    大唐帝国最尊贵的公主殿下,只要认为某个底层军卒在嘲笑自己,她都应该愤怒,然而现在这位公主殿下的感受是,和对方坐在一起,坐在火堆旁,便会感受到放松的安全感,感受到被保护着的感觉。

    她喜欢这种感觉,却不喜欢这种感觉是因为宁缺而出现的。所以反而有些莫名其妙的羞恼,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他的侧脸,说话的语调刻意变得冷淡很多。

    “刚才敌袭时,看你动作似乎是想去马车里救本宫?”

    本宫是什么宫?大明宫?离下宫?反正那时候真正的本宫并不在马车中,现在本宫说你当时想要救本宫,自是讽刺你心中只想着立功。

    “其实……从在渭城的时候我就知道殿下是殿下了。”

    宁缺看着她认真解释道,殿下是殿下,那车里的本宫自然就不是公主,在诱敌方面或许会有些用处的小手段,其实在真正聪明人的眼中只能是些低级障眼法。

    李渔微微皱眉,她没有追问宁缺何时以及为何能够看穿自己的身份,大概还是先前的战斗以及随后的安全感,让她对少年的能力有些极不错的判断。

    她忽然冷冷问道:“先前你说一身杀人技都是在军中所学,可你今年不过十五六岁,当年渭城募军时只怕还是个小孩儿,边军又凭什么要收你入营?”

    宁缺心想你丫也就是个十六岁的丫头,还不一样远嫁草原,正准备随意唬弄几句时,桑桑不知何时悄无声息走了过来,坐到了他的身旁。

    看着静静依在身边的真正的小丫头,他心情微柔,看着身前飘起的火苗,回忆说道:“殿下应该知道桑桑这丫头是我小时候在路边拣的,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小,误打误撞闯进了茫茫岷山,就在快要饿死渴死的时候,我们碰到了一个老猎户。”

    他抬起头来,看着公主清丽的容颜,说道:“老猎户不是什么世外高人,他救我们两个也不见得是起了什么好念头,但总之他教会我打猎,我的箭法就是那时候学会的,后来……老猎户死了,我就带着桑桑在岷山里打猎为生。”

    很简单的讲述,公主殿下眼中却浮现出极生动的幅幅画面,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背着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在满是凶兽悬崖密林的茫茫岷山间艰难前行,他的手里提着一把小小的黄杨硬木弓,小女孩儿身后背着一筒简陋的木箭。

    有时候会几天都射不到猎物,有时候会被豹子追赶的摔落山坡,偶尔射中一只灰兔两个小孩儿便欢欣雀跃,有时他们远远看着亮着灯火的山寨却沉默离开。

    在李渔眼中,宁缺的那张脸再也没有先前那般可恶了,她蹙眉问道:“山里如此凶险,你们为什么不去找官府?我大唐对于孤寡的怃恤应该做的极好。”

    宁缺低下头拣起一根焦柴,低声说道:“活着,其实在人少的地方反而更容易些。”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不知道隐藏着多少生存艰辛与血泪,李渔怔怔看着火堆旁的主仆二人,忽然蹙眉问道:“那个老猎户……怎么死的?”

    宁缺抬起头来,平静回答道:“我杀的,用刀杀的。”

    至于为什么要杀死那名老猎户,他没有解释,不会向这位身份尊贵并不曾体会世界底层最阴暗污秽部分的公主殿下解释,以后这辈子大概也不会向任何人解释,他只是溺爱地揉了揉桑桑的小脑袋,把她揽进了怀里。

    ……

    ……

第十七章 火堆旁的童话

    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从公主李渔身旁探出头来,好奇地看了一眼那边,吸了吸鼻涕,学着桑桑的模样,把脑袋埋进她的怀里,小脸蛋儿胡乱蹭着,脸上的鼻涕糊蹭到了她的衣裳上。

    李渔取出手帕有些笨拙地给小男孩儿擦了擦,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厌恶的神情,然后转过头来向宁缺淡然说道:“去长安后跟着我吧,我会给你一个好前程。”

    宁缺早已猜到这名蛮族小男孩儿的身份,只是没有想到公主会对自己的继子如此疼爱,尤其是那个替他擦拭鼻涕的小动作,让他对这位殿下的观感发生了些微的变化,心里想着这些事情,反应便不免慢了些,微微一怔后应道:“尊敬的公主殿下,到长安后我就要去参加书院的入院试。”

    人类对于同一句话依循不同的解读方式会听出很多不一样的意味,这句话听上去可以说宁缺是在说自己没时间替殿下效命,也可以听成是他委婉地表示拒绝,里面还带着那么一点骄傲:进了书院自然有前程,不需要殿下费心了。

    “你确定你真的能顺利参加入院试,而且能顺利地通过入院试?”李渔冷冷看着他,说道:“我大唐虽然以才取士,但这个取字却极有讲究,若你以为有才之人便能寻找到才华的施展之地,前朝那位柳先生又何至于悻然混迹青楼一世。”

    宁缺看着她清秀的眉眼认真说道:“我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在此恳请公主能够帮我去掉那些不应该有的障碍,我只希望不要因为自己穷而失去进入书院的机会。”

    李渔带着毫不掩饰的猜疑之色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想不明白这个少年军卒为什么会如此冷静而直接地拒绝自己的拉拢。

    要知道她是最受皇帝宠爱,臣民爱戴的大唐四公主,以宁缺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能够如此近距离接触到她,已经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换成别的边城军卒,就算有资格参加书院入院试,可得到她的赏识示意,谁不会感动涕零投体便拜?

    长时间的安静,她淡然说道:“我答应你,因为这是我欠你的。”

    说完这句话,她失去了和宁缺交谈的兴趣,抱着小男孩儿怔怔望着面前的火堆,眼眶渐渐湿了起来,此时火堆旁边吕清臣老人正盘膝冥想恢复,另一边的侍卫们已经沉沉睡去,林夜深沉,偶有被繁星惊醒的鸟儿胡乱鸣上两声。

    宁缺惊讶地望着她眼中的晶莹水色,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才发现她正隔着火堆看着道旁堆在一处的侍卫及草原蛮子的尸体。

    想着先前她替小男孩儿擦鼻涕,看到她此时对下属的悲伤感怀,宁缺对这位公主殿下的印象又有所改观,默然想着就算是个白痴,也还算个有人性的白痴。

    桑桑伏在他的膝头上沉沉睡去,火堆旁还睁着眼睛的只剩下他和李渔二人。两个人就这般静静地坐着,忽然间那个蛮族小男孩儿从她怀中挣了出来,揉着眼睛说睡不着要听故事,李渔一脸尴尬,心想自己幼时在宫中听的那些故事早就忘光了,少女时期爱听的那些才子佳人小说又怎么能给小孩子讲?

    蛮族小男孩儿也不怎么闹腾,只是委屈不甘地望着自己名义上的母亲,看着有些可怜兮兮,宁缺在旁微笑看着陷入窘迫的公主殿下,轻轻咳了两声。

    “小麦是金黄色的,燕麦是绿油油的……那些鸭蛋一个一个崩开,有只最大的蛋却始终没有动静……鸭妈妈看着又大又丑的孩子,看着它在水里游的欢腾,骄傲地说:瞧,它不是可恶的吐绶鸡,它是我亲生的孩子。”

    “可是它太丑了,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野鸭子说,只要你不和我们族里的鸭子通婚,倒也和我们没有太大的关系。”

    “一天晚上,当美丽的太阳向着西边荒原落下时,丑小鸭看到一群大鸟从林子里飞了起来,小鸭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美丽的东西,它们白的发亮,颈项又长又柔软,展开美丽的翅膀飞向温暖的国度。”

    “过了一个冬天,丑小鸭被几只大天鹅包围,它感到羞愧,它觉得自己是那样的丑陋,然而大天鹅温和地啄着它的羽毛……它忽然看到池中的自己竟是那样的美丽……春天到了,太阳无比温暖,紫丁香在它面前把枝条垂到水里,人们看着它兴高采烈地跳起舞来,唱起歌来,快活地喊道:看那只漂亮的天鹅!”

    宁缺拿着根焦柴,在脚旁的地面随意勾画着线条,低着头微笑讲了一个很老很老的故事,这个故事是这样的简单,但却又是那样的悲伤和幸福,蛮族小男孩儿趴在公主的身上瞪着眼睛听着,李渔自己也渐渐地听入了神,桑桑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她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了,但依旧静静听着,脸上露出儿时的笑容。

    夜色更加深沉,听完故事的孩子们终于进入了香甜的梦乡,李渔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忽然说道:“你这个故事太深奥,小蛮听不懂,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提醒我这些东西……我会像那个鸭妈妈一样把他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我会以他为骄傲,回到长安后,我绝对不会让他被别的人嘲笑歧视,至于将来他能不能像天鹅般一飞冲天……那只能看他自己将来的造化。”

    宁缺挠头笑了笑,说道:“其实我没有想这么多,这是小时候我给桑桑讲过的故事,她一直觉得自己又黑又丑很是自卑,我就给她编了这么一个故事安慰她。”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好故事。”李渔微笑望着他,说道:“被人瞧不起的丑小鸭,凭借自己的努力,最终变成受人尊敬喜爱的白天鹅,很励志。”

    宁缺握着焦枝的手微微一僵,抬起头看着她认真说道:“您说错了,这个故事只会让很多人感到绝望,因为丑小鸭是不会变成天鹅的,它……本来就是天鹅。就像殿下您以及您怀里的小王子一样,而真正的丑小鸭,永远都是丑小鸭。”

    李渔静静看着少年的脸,想着这段话,心里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

第十八章 怪你过分美丽

    由一个童话衍生出来段似乎颇有深意的对话,看似往人生的湖泊里扎了个猛子便要变成沉渣不再泛起,但仔细想来,进行对话的二人,一旦脱掉身上尊贵公主殿下以及梳碧湖砍柴者这样的衣服后,其实不过是两个十五六七岁的少年男女。

    在某些极端的环境比如井底冰窖之类的地方里,年轻的人们惯常会忘记自己的身份责任或是别的一些东西,变得纯粹很多,在这个刚刚经历过一场血战的北山道夜林火堆旁,大唐公主李渔和宁缺就变成了很简单的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

    因为四周的伤员们在沉睡,所以讲故事的声音压的有些低,因为要听清楚故事,所以听故事的人必须凑的更近一些,因为所以,他们很自然地坐在了一起,肩与肩并着,凑在火堆旁说着一些没有什么意义的闲话,直至睡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夜色逐渐褪去,繁星把林梢上的天空让位给熹微的晨光,北山道南方隐隐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吕清臣老人和宁缺同时睁开双眼,对视一眼然后唤醒身周的同伴,一名草原蛮子伏地而听,片刻后举起右手做了个手势,握拳重挥然后快速扇动,向同伴示意南方来人极多,而且是重骑。

    火堆已然将熄,焦黑的木条下落着灰白色的灰,残着点点火星,侍卫和草原蛮子们艰难爬起身来,取出早已备好的军用单弩,对准依然显得漆黑一片的北山道,众人伤势极重根本无法快速移动,而且既然知道来者强大,那么便更没有隐藏的必要,只需要平静的等待——等待被救,或者战死。

    北山道上的落叶被劲风卷起,熹微黯淡的天光里杀出数十名骑兵,骑士和马匹的身上裹着极厚的黑色重甲,这般狂速奔来,蹄声如雷压的大地阵阵颤抖,火堆里的余烬残灰更是被震地飘了起来,如晨烟一般。

    大唐帝国最精锐的重甲玄骑!

    全身包裹在重装甲内的骑兵群,在战场上一旦发起冲锋,天下难觅敌手,就连那些强大的大剑师都无法对这些重甲骑兵造成有效的伤害。

    然而众人看的清楚,自晨光里狂奔而出的这批重装骑兵身上有清晰的箭创刀痕,明显曾经遇袭,可能是在南麓遇到过伏击,在这种的情况下,这支绝不适合密林作战的重装骑兵还要强行连夜穿越北山道,可以想见心情之迫切焦虑。

    数十骑重甲玄骑呼啸杀出北山道口,距离两个火堆还有三十余丈,最先方那名披甲系着红色大氅的青年骑士看着远处火堆旁的众人,大声喝道:“固山郡华山岳在此!殿下何在!”

    听到华山岳这个名字,端着弩箭的侍卫表情顿时放松了警惕,大声回应了一句。宁缺低头看了眼靠着自己肩旁的李渔公主,看着她的眼睫毛微动,似乎在将醒未醒间,忍不住笑着挑了挑眉头,默默收回左手的黄杨硬木弓。

    像闪电锤击般的马蹄高速踏破北山道,将落叶卷起或者踏碎,那名自称华山岳的青年将领一拍鞍头,自马上飞奔而下,快速跑至火堆旁,啪的一声单膝跪地,抱起双拳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山岳救援来迟,罪该万死,请殿下恕罪。”

    此时数十骑重装玄骑奔到了林间,面露疲惫之色的大唐精锐骑兵纷纷下马,依队列跪倒在华山岳的身后,齐声道:“请殿下恕罪。”

    李渔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好像是刚刚醒来又或许……已经醒了很久。

    她看着跪在身前的固山郡都尉华山岳,看着这名对自己忠心耿耿的青年将军,看着那些明显经历过浴血厮杀才赶至此处的骑兵们,眉眼间满是鼓励神情,微笑说道:“还不快快起身,难道真要本宫降罪不成?”

    她很喜悦,这些漏夜来援在北山道南麓遇着伏击担忧她生死一夜的大唐骑兵们,时隔一年终于又看到了贤良的公主殿下,他们又怎能不激动?

    华山岳激动抬起头来,正准备说些什么,却看见公主殿下正靠着一名少年军卒肩膀而坐,而且表情显得格外自然。看到这一幕,他的心脏不知为何微微一紧,眼眸里流露出一丝诧色和不喜,眉头微微皱起。

    一直在注视这些重装骑兵的宁缺,在这名青年将军抬起头来的那一瞬,看清楚了他的脸,那是一张俊秀丰朗的面容,双眉若剑,平添了几分飒飒英气。

    如此年纪便已经是固山郡的都尉,统辖整整一旗重装玄骑,华山丘毫无疑问是大唐帝国青年一代当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无论城府气度能力都是上上之选。

    只可惜他这一生始终有一道门槛无法迈过,数年前甚至在这道门槛上狠狠摔过一跤——这道门槛便是他一直深埋在心间,却早已被全大唐人知晓的那份爱意。

    那份对大唐四公主李渔殿下最深沉、也最炽烈的爱意。

    华山岳陡然低落微寒的情绪,自然不是针对李渔,即便杀了他他也不敢对公主殿下有丝毫不敬——他只是非常厌恶殿下身旁那名少年军卒,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离殿下如此尊贵的身躯如此之近,不是太近,而是已经接触到了!

    他这一生都未曾与公主殿下的香肩靠近如此近,他这一生都未曾享受过如此美妙的待遇,如果可能他恨不得这时候就抽出刀来把那名少年军卒肩劈下来!

    这种嫉妒冷酷的情绪,华山岳隐藏的极好,至少在公主殿下的身前他会掩藏的很好,所以李渔只看到他眼眸里一闪而过的诧色和不喜。

    她微微一怔,然后感受到手臂处传来的温暖,才明白这位年轻的将军眼中异色由何而来,下意识里抬手理了理鬓旁的发丝掩饰尴尬——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居然和宁缺肩并肩靠着在火堆旁过了一夜,虽是情势使然,但对于大唐公主来说,和一名年轻男子表现的如此亲昵确实有些不妥当。

    公主李渔缓缓站起身来。

    于是听故事的婢女便不复存在。

    二人臂膀间残留的温度被晨风迅速吹走。

    片刻沉默,宁缺摇头笑了笑,望向她的侧脸,忽然觉得晨光映照在她的脸颊上,眉眼显得格外清丽,比前些日子的旅途上不知可爱了多少。

    冷漠骄傲当然不及平静雍容那般美丽。

    但他还是觉得火光映照下的少女最好看。

第十九章 雪山里什么都没有

    华山岳看了眼四周的密林,这才注意到林子里敌多双方留下的多具尸体,看着那些鲜血和打斗的痕迹,尤其是接过那片薄薄的无柄小剑后,这才知道昨天夜里发生的狙杀何等样惨烈,不由面色微变。

    他示意下属备马,说道:“殿下,来援后队已经上路,我们应该迅速离开。”

    李渔公主点点头,同意了他的安排,在重装骑兵的重重拱卫下走了过去。

    这时候华山岳冷冷瞥了火堆旁的宁缺一眼,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让人觉得有些寒冷,他在猜忖这名少年军卒和公主殿下之间真正的关系,然而无论怎么想也觉得这名军卒不可能对自己构成任何威胁,于是目光便愈发淡了。

    这种目光中的淡然,其实隐藏着很多可能性,宁缺非常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他静静看着华山岳的背影,联想起先前这人眼眸中的灼热与温柔,知道他不会对白痴公主不利,但看来这占有欲着实是过于强烈了些。

    青年将领对公主殿下的狂热爱意,说实话和宁缺这种层级的军卒确实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宁缺非常不喜欢华山岳此人最后那一瞥里的淡然,他知道这种淡然代表着强大实力为背景的随时扑杀,代表着某种不屑一顾二顾乃至三顾。

    宁缺不喜欢,所以他站了起来,看着正要上马的女子,仰起下颌微笑说道:”公主殿下,其实从在渭城开始,我一直有一句话想要对你说……”

    华山岳霍然回首,晨光中白马上的美丽公主蹙眉转身,静静看着火堆旁的少年军卒,似乎想要训斥几句,终究只是淡淡说道:“回长安后再说吧。”

    出发之前,华山岳低声询问了侍卫首领几句,大概明白了公主入境以来的遭遇,也知晓了宁缺在昨夜刺杀中的表现,他沉默片刻,走到宁缺身前表情平静说道:“你此番立下大功,回长安后朝廷必有重赏……小家伙,干的不错。”

    宁缺带着桑桑去缓坡处的简陋帐蓬收拾自己的行李。

    桑桑有些别扭地把大黑伞重新捆好在背上,忽然仰起尖尖的下颌,蹙眉望着宁缺疑惑问道:“少爷,刚才你是不是故意说……你有句话要说?”

    “是啊。”宁缺把刀锋上凝固的血渍刮了下来,随口回答道:“那个叫华山岳的家伙太虚伪太无聊,我看着他不爽,所以得让他不爽一下。”

    “少爷你刚才准备对公主殿下说什么话?”桑桑停下手上的动作,好奇问道。

    “我怎么知道。”宁缺插刀入鞘,看着她耸耸肩,说道:“总之不可能说什么从在渭城看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深深地迷上了你,狂热地爱上了你的……”

    “可华都尉或许会这么想,殿下……说不定也真的以为你想说这句话。”

    “白痴会有白痴想法,这一点不足为奇。”宁缺回答道。

    小侍女认真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有没有觉得有时候你很无聊?”

    宁缺偏偏头表示默认。

    桑桑摇了摇头,片刻后再次望向他,问道:“少爷,是不是在你眼里,天底下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都是白痴?”

    宁缺一边绑着刀鞘一边认真地思考,思考很长时间后认真回答道:“这个问题不在于我,在于这个世界上总有很多白痴人做白痴事。像华山岳这种天之骄子本来不能算白痴,但居然会信奉爱情这种玩意儿,不免也就白痴了。”

    桑桑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严肃认真问道:“在你眼里我也是白痴吗?”

    宁缺看着这张黝黑的小脸蛋儿,严肃认真回答道:“你不是白痴,你是笨。”

    众人离开北山道口之前,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固山郡骑兵留下数骑看守现场。胆敢刺杀大唐公主的死士们肯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所以他们不是为了查案,而是为了守护那些这些遗体,大部队到后所有遗体都将运回长安下葬——无论生死不扔下一个同伴,这是大唐军队的铁规矩。

    同袍的遗体被小心翼翼列在林间,敌方的尸首则是胡乱堆积在地面,等着被一把火烧成焦干飞灰,轮到处理那位青衫中年书生尸体时,骑兵有些为难,他们知道这是一位大剑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给予对方与身份相应的尊重。

    华山岳微微蹙眉,决定把这位大剑师土葬,而就在这时,吕清臣老人对他们轻声说了句:“此人已入魔道。”

    听见魔道二字,年轻的将军面色微凝,再看那具被青衫包裹的尸体时,早有没有任何敬意,只有不屑掩饰的鄙夷,像赶苍蝇般挥了挥手,说道:“扔进去烧了。”

    ……

    ……

    清晨驶出北山道南麓出口,正午与固山郡北上的大部队相遇,在数百精锐骑兵的重重保护下,大唐四公主李渔一行继续向都城长安进发,至此时,无论是帝国内部还是其余诸国的敌人都无法威胁到她的安全。

    此后数日,李渔和那位蛮族小王子一直留在车中,没有出现在众人眼前。

    虽有数百轻骑护卫,活下来的侍卫和草原蛮子依然不顾伤势,坚持骑马守护在车厢四周,老人吕清臣在第二辆车厢里,受了重伤的侍卫蛮子在后面几辆马车中,至于宁缺和小侍女桑桑,则是坐着自己那辆简陋的马车,远远落在了最后方。

    在固山郡边区,重骑全部换成了轻骑,队伍的速度顿时变得快了起来,前面那些坚固的马车还能跟上,宁缺主仆二人的马车则是显得有些吃力。

    一名骑兵驰马来到他们马车旁,恼火呵斥道:“你们的速度太慢,加快!”

    就像刚离开渭城头几天的春风旅途一般,宁缺这时候又是坐在车辕上犯困,看上去摇摇欲坠,看上去随时可能跌下,全靠桑桑在旁边吃力地扶着。听到那名骑兵恼火的呵斥声,他睁开眼睛看了对方一眼,没有说话。

    看着那名骑兵的背影,桑桑抹了抹额头上那三两颗汗珠,眯着那双柳叶细眼说道:”少爷,我们好像被嫌弃了。”

    “嫌弃这个词用的好,如果用被人遗忘这四个字,就会显得太过酸涩骚情。”

    宁缺看了一眼最前方那辆马车,想着再也没有露过脸的那位公主殿下,笑着说道:“对于我们这种拼命才能活下来的可怜家伙,任何酸涩骚情都很恶心。”

    在火堆旁与公主并肩而坐一夜童话,这种画面无论放在长安还是草原上都显得那样的梦幻,那种画面才是真正的童话,并不真实。

    一个小小的边城军卒,机缘巧合救了位贵人,事后拿到相应的封赏,然后从此天上人间老死不相往来,这才是真实世界里面的故事。

    这个世界有英雄史诗,但同样没有什么童话,如果罗密欧不是贵族的儿子而是个掏粪工,想必朱丽叶为他去死的时候心理挣扎会激烈很多。

    宁缺对这种事情的认识一向自认为非常清醒,他知道火堆旁少女的侧脸只是一种虚妄的影像,最关键的是他未曾真的动心,只是有些欣赏那样一个女子也有那样一个时刻,所以心中并没有什么怅然感慨。

    ……

    ……

    在固山郡补充给养之后,队伍并未暂时休整,而是选择继续一路南下,看来公主殿下真的是很急于回到长安,回到疼爱自己的父皇身边。

    华山岳应该也摸清楚了宁缺的底子,知道他只是名最普通的边城军卒,那么自然不会真误会他和公主之间有什么,所以宁缺也没有受到固山郡方面的刁难。

    扎营休息,桑桑去河边打水淘米宰鱼,做了顿极丰盛的晚饭,主仆二人把主菜扒拉到饭碗里,然后对着几根酸菜辣椒开心地吃着,吃到满头大汗,浑体舒畅。

    一名面容冷厉的男子走了进来,看着眼前这幕,摇头笑道:“叫你们去那边吃大锅饭你不干,我们几个还以为你是心里有怨气。现在看来原来是嫌我们那边的伙食太差……有这样一个能干的小侍女,真不知道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如此的夸赞对于地位卑下的侍女来说,其实已经有些过了,但桑桑却没有什么感觉,笑了笑继续埋头吃饭,宁缺则是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来人叫彭国韬,北山道血战里表现出色的大唐侍卫首领,深得公主信任。只不过他带着部属跟随公主深入草原一年,回国又遇着连番血战,忠心耿耿的下属现在只剩下了七个人,这位首领的心境想必也复杂感伤的厉害。

    双方是在北山道里同共生共过死的战友,鲜血浇淋出来的交情要比一般交往来的扎实很多,而宁缺在战斗中的表现想必会一直刻在在场诸人的脑海里。

    所以这些天被固山郡骑兵们嫌弃的马车,倒经常迎来彭国韬和其余的侍卫做客。那几名草原蛮子也给宁缺主仆送了些烈酒,却很少愿意靠近他身旁十丈之地,更极少和他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梳碧湖那个传说的缘故。

    “我知道你们自己去都城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跟着骑兵大部队一起走,确实也让你们不是太舒服,但是你的要求我报上去后,一直没有回音。”彭国韬望着抱歉说道:“你是渭城派过来的人,殿下没有发话,你就不能走。”

    宁缺挠挠头,说道:“那就再跟一段吧。”

    ……

    ……

    前往长安的旅途似乎就要这样无惊无险又无趣无聊地过去,然而就在第二天晚上,宁缺忽然收到了一份来自第二辆马车的邀请,吕清臣老人要见他。

    有些意外有些喜,宁缺拧着眉头想了半天,然后决定什么都不想,随手用盆里的鱼片粥烧熄车旁的火堆,便带着桑桑向前方走去。

    车厢帘幕掀起,昏暗的灯光暖融融照耀着,念师吕清臣看着宁缺和那名小侍女恭恭敬敬向自己行礼,心情有些惊讶,暗道这少年应该清楚自己喊他上车是为什么,难道他就不担心自己因为有第三个人在从而不愿意为他解惑?

    老人忽然想起那夜在北山道口火堆旁听到的那些往事,那个他纵使在冥想也忍不住想要听的……小男孩小女孩儿扛弓背箭于茫茫岷山拼命生存的故事,自以为明白宁缺带着桑桑的原因,于是释然,于是看这少年愈发顺眼。

    其实宁缺没有想太多,带着桑桑只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罢了。

    老人双手在膝上相握,态度温和说道:“你应该很清楚我找你是为了什么。”

    宁缺沉默无语,用左手压在右手背上,然后按在身前的地板上,双膝着地,身体缓慢前倾用前额触及左手背,行了一个帝国最重的大礼。

    有大恩才行大礼,老人吕清臣虽然现在什么都还没有做,而且极有可能老人也没有办法帮助到他,因为那是一个向来只有真正变态的天才方能触及的世界,但只有像宁缺这样自幼翻阅太上感应篇苦苦思索却不得其径的人才知道,一个修行者愿意去指点一个明显没有潜质的普通人,那代表了怎样的怜悯与气度。

    看到宁缺行了大礼,桑桑虽然不是很理解少爷的举动,却也是赶紧挪动双膝来到老人的身前叩拜下来。

    吕清臣老人看着这幕,不由捋须微微一笑,然后扶起宁缺,收敛心神,阖起双目,将两手枯干的手掌放在他的胸口与腰后某处,片刻后,车厢内的暖融油灯光线不知因何变得有些模糊,仿佛有无数极细微的灰粒在光线中飞舞弥漫。

    一片死寂般的安静,时间不知快慢的流逝着。

    浑浊的油灯光渐渐变得透亮清明,老人缓缓收回手掌,静静看着面容平静、眼眸里也看不到期待,实际上双手在微微颤抖的宁缺,轻轻叹息了一声。

    “天地之间有呼吸,那道气息便是所谓元气,修行者能感知元气之存在,全凭意念致知,所以能否踏入修行之境,首先便要看你之意念能否积蓄显质。”

    “在渭城时我就去看过你,确认你身上没有丝毫气息波动,今日细细察看你体内,发现果然如此,你的雪山与气海之中空空如野。”

    “……什么都没有。”

第二十章 三分两分画里桃花

    听到这句断语,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抬起头望向老人,举起右手伸出食指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就像拿着一把弓弩想要自杀般,认真询问道:“念力或者说意识这种东西,难道不是从脑子里面产生的吗?”

    老人吕清臣温和望着他,缓声说道:“这种说法倒也不能说不正确,然则念力虽由头而发,却如何与身外的天地之息互知互通?”

    “所谓修行,乃是将意念容于胸前之雪山,腰后之气海,雪山气海周缘有十七气窍,就如钟离山底之千繁洞,洞穴迎风纳水,呜咽做响奏一妙曲,上有呼者下有应者,如此方能令天地通晓你我之意,从而互相呼应。”

    “人之身体腑脏气窍开合或闭塞,乃胎里形成,先天带来,后天再如何修行也无法改变,所以有种说法,所谓修行……只不过是拣回昊天送给我们的礼物罢了。

    “我先前看你体内雪山气海周缘十七窍,有十一处堵塞,所以无论你将念力修至何等境界,都无法与天地自然相接触。”

    “不过你也不必因此而悲伤失落,世间亿万民众,雪山气海十七窍能通十三窍者极为罕见,像你这种身体倒是正常不过……”

    老人缓声安慰,宁缺低头微涩而笑。

    在渭城时他曾经做过无数次自我安慰,说只有那些真正变态的天才才能修行,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如果按照这种标准说法,老人提到的那些通了十五六窍的天才还真是被上天垂青,就像是随意走在路上忽然被天上落下的馅饼砸了个跟头。

    “我怎么就没有中超级大礼包的命?”

    他在心中遗憾慨叹,向老先生表示了真挚的感谢之意,便带着桑桑走下了马车。

    车厢里的油灯光芒黯淡,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帘幕被再次掀开,大唐四公主李渔坐到了老人的身前,身体微微前倾,请教道:“一点可能都没有?”

    吕清臣很欣赏宁缺,但一位已经进入洞玄境界的念师,不惜降尊纡贵耗费念力替宁缺查探梳理身体,自然还有别的一些原因,比如殿下有命。

    “意志力坚定,性情纯净的人,往往能够通过冥想获得极浓郁的念力,宁缺毫无疑问就是这种人。所以我本来也对他有所期待,心想或许他只是十七窍通了十窍,正在醒悟边缘,却因为在边城修练不得其法,所以未能引动意念进入初境。只可惜他体内竟有十一处气窍堵塞,昊天对其并无厚爱,潜质再优秀也没有用处。”

    老人满脸遗憾,在他看来如果宁缺真的能够修行,哪怕是只通十窍的下下之资,凭他心性和那手好字,前途也未可限量,只可惜这少年的命运实在是有些不济。

    “既然如此,那便不用再多费精神了。”连日的奔波让李渔的眉眼间略显疲惫,她低头沉思片刻,平静说道:“为此事辛苦先生,实是不该。”

    吕清臣老人花白的眉毛缓缓挑起,静静看着公主殿下的脸,知道先前那句话便决定了宁缺的前途,在确认宁缺无法修行之后,她直接断了培养此人的念头。

    老人沉默片刻后劝说道:“长安城内高手如云,像宁缺这样的年轻人,也许并不显得出奇,但我相信这个少年若再成长几年,一定能成为大唐最优秀的军人。”

    李渔没有想到老人对宁缺的评价如此之高,眉头微微一蹙,缓声解释道:“那少年武技心性都属上乘之选,若他还在渭城,或者只要是留在军中,我都必然不惜大气力也要留他为我效命,只是他如今要考书院走文途,待漫漫宦途磋磨至能影响朝局时,想必他人已老我也已老,那还有什么意义?”

    老人沉默很长时间,忽然开口说道:“虽然他体内十七窍只通了六窍,依一般常理而言绝难踏入修行之境,但……昊天轮转,世无定事。”

    “我的境界终究太低,而他则是有可能进入的书院则是高妙圣洁之处,另一番天地,日后他万一……我是说万一他真能登上书院的二层楼,谁知道会有什么奇妙的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也许他真的能踏上修行之途?”

    “二层楼?”李渔摇头说道:“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够走进书院二层楼?宁缺这少年虽然不错,但您对他的信心未免也太足了些。”

    吕清臣望着她微笑说道:“您先前说他要考书院走文途时,似乎也从未想过这少年不能考进书院,要知道入院试的难度也极高,由此观之您对他的信心也是十足,那么谁敢肯定这个边城的小军卒将来某日……不能登上那第二层楼?”

    李渔微怔,不知该怎样回答老先生这句反问,此时细细想来,似乎自己真从没想过宁缺会考不进世间最难进的书院,自己对他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是因为火堆旁边听的那些故事还是跃过火墙时少年如猛虎般从容平静的神情?

    她下意识侧身向车窗外望去,看着走过火堆的主仆二人背影,沉默不语。

    ……

    ……

    宁缺知道自己的心性意志适合修行却无法修行,事实上他已经习惯这种初被惊艳后被惋惜的待遇,七年前在岷山东麓燕境处碰见那个小黑子时有过,两年前在渭城立下军功然后被军部察看潜质时也有过。

    如果他能够踏入修行之境,以他在渭城立下的军功,说不定早就已经成为大唐军方重点培养的对象,何至于要自己辛苦拼命杀马贼积军功再考书院。

    因为有心理准备所以听到坏消息后他并不如何失落,但吕清臣老人终究是他最近距离接触到的一位大师,所以他总还抱着那么三分两分希望,只可惜希望就像水彩画里面的那三分两分桃花,总是藏在园角,都是虚妄。

    就在他准备振作精神放弃幻想,一路苦练刀法直抵长安去谋世俗快乐时,没有想到第二天夜间驻营时,吕清臣老人再次邀请他登上马车。

    这一次桑桑没有陪他去,大概是那位公主殿下有些怀念春风旅途中婢女和侍女聊天的感觉,又或者是那位蛮族小王子想念桑桑,总之桑桑被召去了公主的马车。

    “我相信那本太上感应篇你已经烂熟于心,但这么多年都不能感知到天地之息的存在,如此看来我的判断并不为错。”老人吕清臣微笑望着他说道。

    宁缺挠挠头苦笑说道:“老先生,您今天喊我来,想必不是为了再次打击我。”

    “你回长安之后便要去考书院,我年纪大了可能也会停留在公主府里静养,再要见面就不容易,所以想找你说说话。”吕清臣慈祥望着他说道:“我知道世人对修行道的好奇与想像,虽然你无法踏入此道,但或许有什么是你很想知道的事情。”

    “我有很多。”宁缺很老实地回答道。

    ……

    ……

第二十一章 问道无矩

    吕清臣老人微笑问道:“那你想知道哪些事情?”

    宁缺认真思考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我想知道……什么是修行。”

    吕清臣笑道:“你真的很贪心。”

    宁缺脸上全无尴尬之色,说道:“那么……您能告诉我修行分多少境界,不同境界有怎样不同的能力吗?”

    “依然是出乎我意料的选择。”吕清臣老人微笑说道:“要知道这些东西虽然世俗普通人确实不是很清楚,但终究也算不上什么秘密。”

    “算不上秘密还是秘密。”宁缺笑着回答道:“我会替您守住。”

    “好吧。”吕清臣老人笑出声来,略一沉吟后问道:“你知道昊天道吗?”

    宁缺看着这位昊天道的南门行走,点了点头。

    “我出身昊天道南门,奉命游历世间,世人常常把我们称作门下行走。所以既然你想知道与修行相关的一些东西,那么我就从昊天道讲起。”

    “昊天道祭奉昊天,乃天下唯一修行正门,因为昊天照耀人间,天地万物方能随之而呼吸,这呼吸正是我昨夜所讲天地之息或是元气,所以昊天为一切之始。”

    “人本乃万物之一属,懵懂居此天地逆旅间,偶蒙昊天降下启示,方始明悟自然造化之理,故以意念控天地元气,行种种玄妙之事,是为修行。”

    “修行之路漫漫修远,繁复艰辛最考意志,而这条道路被我们分成五个段落,也就是你所说的五个境界。”

    “初境称作初识。是指修行者之意念自气海雪山外放,明悟天地之息的存在。”

    “第二个境界称为感知。这一阶段修行者能够触碰到天地间流转飘浮着的元气,并且能够与之和谐相处,甚至进行一些感觉上的交流接触。”

    “第三个境界称为不惑。指修行者此时已经能够初步明白天地间元气流动的规律并且加以利用,世人口中所谓剑师符师便范指此类。”

    “第四个境界称为洞玄。进入这个境界的修行者已经能够把自己的意识与天地元气融为一体,对于念者而言,意味着他可以通过自己的意识直接攻击敌人,在这个境界里浸淫日久,或者能够做出一些格外玄妙的手段。”

    “少年,你不用这般看着我,我确实进入了洞玄境界,只可惜临到老时才极为勉强地把右脚迈了过去,如今我油将枯,灯将尽,大概这辈子也没有希望把后面那只脚也拖进门里,不然……当夜要杀一位大剑师又何须那般麻烦。”

    车厢内油灯光线暗淡,似乎真的是有些缺油,吕清臣老人笑着说道,然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脚,慨叹着年华易逝,时间从不等待。

    “第五个境界称作知命。”

    “所谓知命,便是知天命。”

    “进入这个境界的修行者不再仅仅是从表面上明白天地元气流动的规律,而是从本质上掌握了天地元气的运行规律,明白了昊天与自然万物之间的联系,明悟了世界的本原。进入这种境界的人,或许才可以看为真正的得道吧。”

    宁缺津津有味听着这些东西,发现老先生讲完了,赶紧举起手来问道:“先生,五个境界之上是不是还有更高的境界?”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吕清臣颇感兴趣望着他。

    他回答道:“如果修行真的是一条漫长的道路,那么这条道路肯定没有尽头,事实上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真正走不通的路,所以我想肯定会有些更高的境界。”

    “你这少年连初境都迈不进去,想不到没有消沉,反而兴致更浓了。”

    听着老先生的笑骂,宁缺笑的更加无辜,说道:“就算是我好学吧。”

    “我从未见过世上有好学像好色那般的男子。”吕清臣微笑道。

    宁缺在心中默默赞了这句,然后摊开双手修正道:“那便不是好学,是好奇。”

    吕清臣沉吟很长时间,抬起头来望着他,缓声说道:“传说中知命之上还有诸多玄妙境界,而真正在典籍上出现过的只有两种,一者为天启,一者为无距。”

    “所谓天启,是指修行者能够直接聆听昊天启示,以虔诚奉拜祭道门神术,于空无之境中暂借昊天威势光明,昊天普照世间,纵是威势光明中之一缕,寄于一修行者之身,亦可想见那是何等样的大境界大威势。”

    宁缺遥想世间某大神通,白衣飘飘跪叩上苍,云开雾散有光柱落下,其一挥手便云卷山撼,不由心神摇晃,难以自安,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有些轻微沙哑。

    “无距……又是怎样的境界?”

    “典籍之上只是记载人世间曾经出现过这样的境界,却没有具体描写,只有廖廖一句形容:从心所欲而无距。”

    吕清臣老人微微蹙眉,面容却是一片安然宁静,悠悠说道:“以我之猜测,所谓无距境界,那些圣人意念所至便能抵万里之外……这该是何等壮阔。”

    从心所欲而无距……宁缺被这七字所深深撼动,然而究竟是无距还是无矩?

    隐约间他仿佛捕捉到这两个字里藏着的某种悍然气质,并不像老人那般悠然以为壮阔,只是觉得潇洒无碍到了极点。

    “关于无距……也许书院里面的记载会更多翔尽一些。”

    吕清臣老人看着少年出神的稚嫩面容,感慨说道:“能入这两等境界的大修行者想必都是圣人,古谚虽云千年圣人降,但人世间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出现过圣人,所以这些……只不过是神话传说,听听便罢了,苦想多无益。”

    宁缺俯身再拜表示受教。

    老人笑道:“我本以为你会问如今世上有哪些出名的大修行者,哪些出名的世外高人,看上去年轻男子本应该对这些东西更感兴趣些,没有想到你会问这些。”

    宁缺双手扶膝,沉默很长时间后抬起头来,看着老人认真回答道:“知道那些人世间的最强者,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是高飞在天的雄鹰,我只是在地上艰难爬行的蚂蚁,他们眼中不会有我,所以我的眼中也不必有他们。”

    “那你……问这些修行基础的原因是?”老人神情异样看着他。

    宁缺认真回答道:“那些大修行者至少在短时间内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中,然而进入长安我极有可能会遇到一些相对普通的修行者,比如像那位青衫书生般的大剑师,我自己不能修行,就越要弄明白什么是修行,知道他们的战斗方式……”

    “你的目的是?”老人的花眉缓缓挑了起来,似乎对他的答案极感兴趣。

    宁缺低头微笑,然后抬头平静应道:“如果将来某日,我被迫要和修行者做战,今天您教给我的这些事情,对我战胜他们提供很大帮助。”

    “一个普通人与能调动天地元气的修行者做战?而且你要战胜他们?”

    老人盯着宁缺的眼睛,喃喃重复问着,忽然间他的眉毛颤抖了起来,枯瘦的身躯里暴发出一阵极欢愉的大笑声:“哈哈哈哈哈!”

    大笑声渐渐停歇,老人看着渐露尴尬之色的宁缺,微笑说道:“很豪迈,我喜欢。”

    ……

    ……

第二十二章 旅途上的学习

    夜已深,宁缺走下马车,吕清臣掀起车帘上的布帷,看着少年的背影,听着夜晚田野间隐约传来的边塞小曲声,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做一位踏入洞玄境界的修行者,哪怕只有一只脚跨过了那道高高门槛,也足够他们在任何国家任何城池受到极大的尊重,根本不需要和普通人打交道。念师需要更多的时间用来冥想培念,所以吕清臣的时间真可以用光阴似金来形容。

    可他仍然愿意花去一两夜甚至更多的时间和宁缺闲聊,讲些看似很琐碎无谓的事情,是因为他确实很喜欢宁缺——他喜欢少年温和稚嫩外表下藏着的冷静自强,还有像先前那刻般偶尔迸发出来的豪迈气——豪迈壮阔自强冷静是大唐人最赞赏的品质,而吕清臣老人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唐人。

    今夜他告诉宁缺的这些,都是昊天道南门的入修课,虽然谈不上是什么不传之秘,照门规确实不能让普通人知道,可他还是说了只因为他相信一件事情:

    “我总觉得你将来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修行者。”

    明知道宁缺气窍不通,绝无可能修行,可是老人没有道理、没有原因,就是觉得这个少年能够踏上他现在正艰难行走着的这条道路,而且他祈望这个少年能比他走的更踏实,走的更远。

    老人望着窗外渐小渐模糊的少年背影,喃喃自语道:“老死临身夜将至,才开始胡乱放肆一番,盲目跟着直觉走遭,或许……这就是昊天对我做出的启示吧。”

    ……

    ……

    回到简陋的营帐,桑桑已经回来了,宁缺问了句公主唤她去做甚,不出意外又得到了个含混不清记忆缺失的答案,他早已习惯自己这位小侍女在动脑方面的懒惰,笑骂了几句对饮了数杯二人便草草洗漱睡觉。

    第二日,车队在数百名骑兵的护卫下继续南下向着都城长安进发,宁缺主仆二人的日子却变得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无聊无趣。

    不到夜间,吕清臣老人便会唤宁缺上他的马车陪他聊天,公主殿下也时常召唤桑桑去作伴,好在彭国韬派了侍卫去驾那辆简陋马车,不然宁缺还真要被逼无奈玩一招无人驾驶。

    车厢聊天中,宁缺知晓了更多修行知识,比如修行者用意念控制天地元气的各种方式,比如修行者可以通过某些特殊物品加强自身与天地之间的联系,又比如剑师是怎样用意念把元气压缩成无形的绳,然后缚住那片轻薄锋利的无柄飞剑。

    增强修行者与天地之间联系的特殊物品,并没有非常严苛的标准,昊天道多用拂尘木剑,佛门多用念珠木鱼,至于符纸飞剑则是非常常见的标准配备,相对比较罕见的是有些大修行者会使用笔墨法杖之类奇怪的东西。

    “以念力封天地元气入符纸之内,这就是符师;封天地元气于阵法内,便是阵师;凝天地元气于剑内,便是剑师;以念力直接调动天地元气,便是念师;以……”

    吕清臣老人端着杯清茶,靠着车窗极为享受慢悠悠说着。

    “喂喂喂,您这不是在说笑话吗?那如果把天地元气封在马桶里战斗该叫什么师?马师还是桶师?”

    聊天聊的久了老少二人自然也熟了起来,宁缺逐渐展现出自己惫懒无礼的那一面,咬着一根蘸着墨汁的毛笔,挥舞着右臂,表示自己的强烈质疑。

    老人放下茶杯,瞪了少年一眼训斥道:“约定俗成,你懂不懂什么叫约定俗成?叫了几千几万年,有什么问题?俗成就是要通俗好记,别泛那些酸劲儿!”

    “好吧。”宁缺在几千几万年所代表的时间厚度面前惨败而归,在摇晃不停的车厢里悬腕静神,稠黑的笔尖在雪般的宣纸上快移缓钩,做着笔记。

    “关于修行者战斗的手段,剑师用的叫剑术,符师用的叫符术,我这种念师用的当然就是念术,进入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则很难具体这般区分,我曾经听闻过前代师门长辈中有人习的是神术,具体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名字……不够大气啊。”宁缺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咬着毛笔杆的尾巴,望着老人含混不清说道:“感觉完全可以通称为法师,他们用的都叫法术。”

    老人的花白眉毛蹙的极紧,严厉看着他说道:“问题是法之一字何解?”

    宁缺再次败退,摊开双手表示无辜。

    “除了上述各类修行者外,其实世间最常见的修行者是武者,他们对天地元气的感知度不如其余各派,但就战斗力而言同样极为强悍。武者作战时能将天地元气布满身躯各处,就如同从头到脚套上了一层重甲,而平日修练时,他们又会调动天地元气刺激自己的肌肤血肉,从而锤练出一身钢筋铁骨。”

    “北山道口那名泛着土黄光泽的巨汉就是武者?”

    “不错,只是那人境界并不是太高。像我大唐帝国四位大将军都是人世间最顶尖的武者,箭簇就算能刺破他们身上的盔甲,也无法刺破他们身上的护体元气,就算箭锋极劲穿透护体元气,也不见得能对他们铁铸般的身躯造成任何伤害,面对这样的强者,你的箭法就算再好,也没有用处。”

    听到这番话,宁缺的脑海中很自然地浮现出夏侯这两个字,他低头平静抄写着笔记,心里则不停思考着对付这种强者的方法。

    “选择拉近距离和这些强者进行近身战,那更是找死,你的力量虽然不错,但和他们比起来就像是田鼠和雄狮,你全身发力都撼不动他们丝毫,而他们只需轻轻合指便能喀喇拧断你的脖子。”

    “如果把元气附在箭上……对武者的杀伤力如何?”宁缺忽然抬头认真问道。

    老人沉思片刻后缓缓摇头:“极少有修行者尝试把天地元气附在箭上,因为箭与飞剑不同,为了保证速度质量必须很轻,于是很容易受到自然的感应干扰,又无法在上面刻符,附着元气消散太快……当然如果有人能够解决元气消散的问题,这种羽箭毫无疑问是很可怕的远程攻击手段。”

    宁缺若有所思。

    ……

    ……

第二十三章 我以为你知道我的异禀……

    “都说长安城内武者多如狗,剑师遍地走,毫无疑问这种说法过于夸张了,不过毕竟是帝国都城,天下第一雄地,自然藏龙卧虎,修行者众多,你若去了长安,若在书院自然无事,可在书院外当谨行慎言,少招是非。”

    “是。”宁缺应了声,然后试探着问道:“吕先生,不知道长安城里有没有什么需要警惕……或者说难招惹的强者?”

    吕清臣看了少年一眼,淡淡嘲讽说道:“那夜是谁说不想知道这些来着?”

    宁缺笑着挠了挠头。

    “说这些没有意义。”吕清臣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你只需要记住,天下的修行流派众多,但归根溯源无外乎佛道魔三宗再加一个书院,佛宗多居于僻地,道家多在各地设坛开观,魔宗不用去提它,道宗便是我所属的昊天道门,历代强者辈出,于俗世备受各国皇室尊敬供奉,若你听过西陵神国,便应该知道那里便是我昊天道总坛之所在。”

    “各国皇室尊敬供奉?帝国对昊天道也是这种态度吗?”宁缺蹙眉问道。

    吕清臣苦笑了一声,做为天下第一强国的大唐帝国,应该算是世上唯一敢不给昊天道颜面的世俗皇室,昊天道确实也拿帝国没有任何办法,只是他身为大唐人却在昊天道,处境未免有些尴尬。

    “魔宗呢?魔宗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强者?”宁缺察觉到老人神色有些异样,于是迅速转了话题,微笑说道:“说起来那天在北山道口您说那名大剑师用的是魔宗手段,我真是不是很明白什么样的手段算是魔宗手段?”

    听到魔宗二字,吕清臣的神情变得凝重严肃起来,说道:“这一段你不要记,以后在外面也不要与人去说。”

    “是,先生。”

    “无论道佛还是书院,这些正派修行都是以人感知天地之息,然后和谐共存,所谓控制元气,更准确来说倒应该是向天地借力而用。”

    吕清臣眯着眼睛,似乎是在回忆些什么事情,幽幽说道:“而魔宗走的路子与各宗都不相同,他们竟是强行吸纳天地元气进入自己体内。”

    “这……有什么不对吗?”宁缺想来想去,也没觉着这种修行方法有什么不妥之处,单从字面上理解,似乎还要更加直接一些。

    “以后不要说这种胡话了。若在书院或是昊天道门中,你要敢对魔宗手段发出如上评论,轻则被逐出师门,重则要受更严厉的惩罚。”

    吕清臣神情严肃警告道:“与天地相较,人之身躯如蝼蚁,体内雪山气海容纳自身念力已是勉强,强行吸纳天地元气入体内,人身如何承受?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像北山道口那位大剑师暴体而亡。”

    “可魔宗既然称为一宗……”宁缺注意了一下自己的语气,恭谨问道:“想来在世间还是有不少修行弟子,如果吸纳天地元气便会暴体而亡,他们如何传承?”

    “魔宗自有一套邪法帮助他们改造身躯,从而可以容纳些微天地元气,只是这个过程极其血腥残酷,据前辈所言,魔宗修行选材百名,最终却只有二三者能够顶过最初的暴体之苦。”

    “确实残忍。”

    宁缺蹙眉说道,心中却默然想着世间有修行潜质的人极少,魔宗这种搞法只会大量消耗修行基数,只怕那些佛道正派不容其宗派存在,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吕清臣老人大抵猜到少年心中所想,语气更加严肃,寒声说道:“魔宗强行改造身体,那改造后的他们又怎么能算是一个正常人?”

    “人乃天地间一人,天地乃人外一天地!”

    “要纳元气入体内,魔宗等若是想把己身化做一天地。”

    “而身为天地者,唯昊天而已!”

    “所以魔宗所思所想所修,实为逆天大恶之行!”

    ……

    ……

    快要靠近长安的某个夜晚,宁缺再次来到老先生所在的马车旁,只不过这一次他是不请自来,夜空里的繁星把营地照的一片银亮,显得他的身形格外鬼崇。

    车厢里的油灯还亮着,吕清臣老人正在看这些天宁缺写的笔记,看着白纸上那些蝇头小楷,看着那些清纤秀丽的字迹,有些想不明白在颠波的马车上,那少年悬腕而书怎样能够写出如此漂亮的一手字来,脸上忍不住满是赞叹神情。

    忽然他眉头微皱,缓缓放下手中纸张,望着门帘处说道:“进来吧。”

    宁缺走了车厢,以手扶膝跪坐在白天的位置,沉默片刻后开口说道:“吕先生我一直有件事情想不明白,既然我没有修行的潜质,为什么您还会对我教诲有加?”

    少年抬起头来,眼睛显得异常明亮,声音微颤问道:“您是不是看出来我天赋异禀,所以才会对我另眼看待?”

    吕清臣老人愕然望着他,嘴唇微张,片刻后犹疑问道:“你的异禀……在何处?”

    于是轮到宁缺表现吃惊,他张着嘴看着老先生,尴尬问道:“如果我知道自己有什么天赋异禀……何必还来问先生。”

    老人伸出枯瘦的手指着他的鼻子微微颤抖,实在是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

    “吕先生,其实我是一个有很多秘密的人。”宁缺看模样依然没有放弃说服一位洞玄高人相信自己是天赋异禀男主角,紧张地揉了揉脸,说道:“来到这……渭城之后,别人眼里面我特别懒,好像随时随地都在犯困,包括坐在马车上都随时随地可能睡着的样子,但实情并不是这样,我犯困的时候其实都是在进行冥想。”

    “您不用露出这种表情,这是真的……您也知道边城的生活没有什么娱乐,我每天就爱写个字儿,因为我擅长这个而且我写起来就觉得开心,除此之外所有时间,我都在看太上感应篇。您应该还知道太上感应篇实在是有些枯燥乏味,所以我经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但我现在想来,那应该不是真正的睡觉。”

    宁缺看着老人极为认真诚恳说道:“因为在刚刚入睡的时候,我经常能感觉到身边的建筑人与别的什么东西都离我远去,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天地,我甚至隐隐约约能感受到某种以神秘节奏进行的呼吸……”

    吕清臣的神情渐渐认真起来,在睡梦中进行冥想,虽然极为罕见,但在昊天道的典籍里面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记载。

    ……

    ……

第二十四章 好家伙

    宁缺认真回忆着梦里的感受,说道:“在我的梦境中,那些连绵仿佛不曾间断但又能听出规律的呼吸最后变成了某种实质化的存在,暖洋洋的一滴滴汇在了一起,最后把我的身体包融其中,只是无论我怎样去摸去捧都没有办法握住那些仿佛比水还要轻滑的东西,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从我的指缝间溜走。”

    吕清臣强行压抑住心头激动,沉声问道:“你在梦里面感受的范围有多大,不,应该是说像什么?一盆水?一条小溪?还是一方小池塘?”

    宁缺抬起头来,怔怔回答道:“好像……是一片海。”

    吕清臣身体微僵,然后颓然无力跌坐回软垫之上,沉默很长时间后自嘲笑了笑,笑容显得有些疲惫,喃喃道:“是啊,怎么可能呢?”

    宁缺从他神情中已经大致猜到事情并不如自己幻想那般,却依然不死心问道:“吕先生,这是不是您所说的初境?我感觉到的是不是天地之息?”

    吕清臣老人拍了拍他的肩头表示安慰,声音微涩说道:“初境便是初识,前些日子我曾对你说过,这是指修行者之意念自气海雪山外放,开始明悟天地之息的存在,换句话说,这是世俗人睁开眼看到这个全新世界的第一瞬间。”

    “第一眼看见的世界决定了这名修行者日后的前途,因为他眼中所见心所感受便是天地自然万物元气在他心灵上的投影,而这名修行者冥想所得的意念越纯越净越强越紧致,所感受到的元气范围便越大。”

    老人静静看着宁缺,说道:“资质差些的修行者在初识时,只能感受到身周小范围内的天地元气,在心灵上的投影就是一盆水罢了,资质好些,能感受到的天地元气范围更广,投影也不过是一方小池塘,若他能感受到一条小溪甚至是一方湖泊……那他日后必将成为世上尊崇的大修行者。”

    宁缺皱了皱眉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老人阻止。

    老人继续说道:“当今世上知命境界巅峰人物极少,而其中犹以南晋剑圣柳白资质最为惊艳,这位剑圣当年不到六岁便入了初境,一入初境便看见一道奔流不息的黄色大河!这就是真正的天才!这就是为什么他凭一手黄河剑意纵横南方,现在被世上修行者公推为最有可能突破五境之人!”

    看见一道黄河便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修行者,那么看见一片大海呢?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他虽然隐藏着很多秘密,但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天才,更何况还是这种比举世公认的天才人物更变态的天才,然而依旧有些……不甘心吧。

    “也许这话听上去有些狂妄,有些没有分寸或者说……自恋。”

    他仔细选择着词语,低着头缓声说道:“有没有可能,我真的比那位南晋剑圣,不是说更强……只是因为我冥想多年,所以踏入初识时感受的范围更大一些?”

    “比奔涌大河更宽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肯定不会是无边无垠的大海,因为这完全是两个概念。”

    吕清臣老人看着低着头的宁缺,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孩子,你可知道初识时的大海代表着什么?那代表着这整个世界的天地元气。”

    “没有人能够在进入那个崭新世界时睁眼的第一瞬间,便看到那整个世界的所有事物,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是传说中的圣人,都无法做到。”

    他再次轻拍少年微僵的肩膀,微笑安慰说道:“虽然只是梦,但也是个不错的梦。”

    宁缺沉默离开。

    他本已对修行之事看淡,若不是吕清臣老人最近这些天来的耳提面命,让他产生了一些多余的想法,此时的心情大概会好很多,正所谓如果没有希望,自然无所谓失望,若一开始就绝望,那一开始的希望就根本不会出现了。

    小侍女桑桑把热水盆端到他身前,麻利地拧起毛巾,然后把向微烫冒着水雾的毛巾盖到他疲惫的脸上,好奇问道:“少爷,你今天晚上去问了些什么?”

    宁缺的声音从热毛巾下方透了出来,仿佛被水雾变得湿润了很多,嗡鸣低沉:“我去告诉吕老头儿我有一个小秘密就不告诉你但既然告诉了你那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你已经看出了我的小秘密然后对着我这个天赋异禀的修行天才五体投体?”

    桑桑在脑子里把这段话不间歇地重复了一遍,然后觉得有些头昏眼花赶紧揉了揉眉心。她扯下宁缺脸上的毛巾在水里搓洗两遍,拧腰把水泼向车外,说道:“少爷,这次看起来好像是你变得比较白痴了。”

    确实挺像一个白痴,宁缺转过身去,隔着车窗看着田野上方的繁星,手掌下意识里摸上脸颊,去摸那些根本摸不出来的小雀斑,低声咕哝道:“会玩飞剑很了不起吗?轩辕剑老子会玩你们会不会?”

    桑桑听着他又在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胡话,忍不住摇了摇头。

    宁缺坐起身,摸出那本已经破旧不堪的太上感应篇,没有翻开,而是就这样沉默地盯着封皮盯了很长时间,仿佛要看出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把洗脸盆拿过来。”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平静了很多。

    点燃火折,凑到书的一角,片刻后,这本黄旧书籍开始燃烧,他轻轻松开手指,任由这本陪伴自己多年的太上感应篇落入黄铜盆中,烧的越来越快。

    桑桑在旁吃惊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书页在火苗中卷曲变黑然后猛地一挣弹出火舌最后变成层层叠叠的灰,宁缺扶在车窗旁的右手微微一紧,觉得心脏处变得有些空落落,好像有种陪伴自己多年的朋友就此远去不再回来,又像是少年时的梦想像个泡泡般破灭无踪。

    “我是不是挺废柴的?”他问道。

    桑桑摇了摇头。

    宁缺微笑说道:“没人比我的箭法更好,没有人比我的刀更狠,和我一般大的人都没我杀的人更多。我不是废柴,我是梳碧湖的打柴人,只不过是不能用飞剑玩杂耍罢了,日后若有机会我像杀马贼一样杀几个他……妈的大修行者给你瞧瞧。”

    桑桑紧紧抿着嘴唇,笑着点点头。

    这不是自暴自弃后的自我安慰,而是宁缺坚定的认知,北山道口那些勇敢的侍卫都差点战胜一位大剑师,那么他凭什么不可以?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无敌的人,那些世外高人依然是人,那么他就可以战胜他们。

    那个世界上,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发现自己能力其实很差,无法完成一直以来的梦想时,他们会失落会痛苦会自卑甚至自闭,然后有很多人会沉浸在这种痛苦或是成功的幻想之中,把自己关在心灵的囚笼之内不停挣扎希望回复从前。

    发现自己写不出能够藏诸深山流传千世的新四大名著之青楼梦便把自己关进山村三十载天天喝点稀饭披着头发拿左手当红袖添想便以为自己是曹雪芹?

    宁缺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做不成曹雪芹他就去做金庸,做不了皇帝他就去做书法大家,做不了将军就做大学士,做不了修行者那又如何?

    在一条路上走到黑走到死的人并不能算错,虽然他们身边的人会受苦,但他们最后甚至可能获得成功,可是有意志决心马上选择一条新路的人或许更值得尊敬。

    生命这个好家伙,让他猛回头比让他一直走其实更需要勇气。

    ……

第二十五章 第一个梦

    几天在希望失望之间周转折腾,宁缺的心情有些不痛快,然后痛快不再去想,无论痛快还是不痛快,都非常适合饮酒谋一醉,恰好这个夜晚桑桑的病又犯了,小脚冰的像两根冰树枝般,于是主仆二人拍开一罐烈酒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场。

    一大罐烈酒小侍女喝了大多半,宁缺却是先倒下的那个人,桑桑艰难把他搬到垫子上,然后把被褥掀开搭上,自己也钻了进去,习惯性地把小脚塞进他的怀里。

    伴着弥漫的酒香,宁缺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感觉身边再次出现那片暖洋洋的大海,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前那般伸手去捉去捞却发现自己只能徒劳地捞到一场空,应该是吕清臣老人的话起了作用,这一次他非常清楚自己是在做梦,所以他站在那片暖洋洋的海里,像一个陌生人或者说旁观者冷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在梦里面笑着想起一句话:“一切都是幻觉,吓不倒我的。”

    可能是因为前所未有冷静的缘故,这一次宁缺非常清晰地看清楚了梦中海洋的模样,那片无边无际占据全部空间的大海竟然不是蓝色而是绿色的,色调极深却又极透明,就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翠玉。

    他站在这片绿色的海面上,没有弯腰伸手去捞那些缓慢流淌的绿,而是静静看着它,在心中猜想着它们下一刻会流向何处,会变幻成怎样的形状。

    绿色的海中忽然生出两朵白色的花,花瓣一味雪白,没有一丝杂色,也没有那些普通花朵常见的色丝芯蕊,就是单调而枯燥的白。

    海水拍打着白花的根部,如果它们有根部的话,在绿色海水的滋润下,那两朵白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长大,花瓣片片脱落,落在海面上又变成新的白花,如此这般白花迅速扩延开来,占据了他视线中全部的海面,一直延伸到天际。

    宁缺看着如斯神景,心神摇晃无法自安,遂抬步而上花朵,踩着花瓣向天边走去,赤足与娇嫩的白花花瓣相触,微弹而起而落,感觉柔软弹嫩非常美妙。

    ……

    ……

    田野旁的车厢内,宁缺侧卧在垫子上,身上的褥子早已被掀开一大半,他的额头上全部是汗水,怀里紧紧抱着一双小脚,小侍女脚上的肌肤比身上别的地方要好很多,纯白似雪,看上去就像两朵瑟瑟的小白花。

    他蹙着眉头不时撇撇嘴,不知道梦里面在想什么,双脚在褥子里下意识里蹬动着,不知道触到了何处,觉得很舒服,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不再动弹。

    ……

    ……

    心神渐迷离,宁缺早已忘记自己是在一个梦里,他心神摇晃却又异常平静地在海面上行走,在如海般的白花间行走,忽然间心头一动,整个人的身体缓缓飘离花瓣,迅速向着海面上的高空飞去。

    飞到极高处,他低头向下方望去,只见绿色海洋上的白花早已消失不见,隐隐能够看到海水深处有一层红色的平面,向四面八方延展而去。

    他破开海水,向绿色海洋深处潜去。

    不知道潜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那层红色——那是一层粘稠的深红色的浆液组成的水层,腥红无边,像是番茄酱,但更像是将要凝固的血。

    血水忽然打破了平静,变得沸腾起来,里面有无数没有五官的人类缓缓站起,然后仆倒,再次站起再次仆倒,他们挣扎着,无声的痛嚎着,可无论他们怎样的挣扎痛嚎,五官上的那道薄膜始终把他们禁锢在永恒寂静的血色世界之中。

    一抹生命最深处的恐惧缓慢而不可阻挡的占据了宁缺的身体,把他变成了一座石雕,就这样无知无识无觉地站在红色血海旁,眼睁睁看着那些无声的残忍画面。

    血色的海洋变成了陆地,于是也有了天空。

    宁缺站在天空与地面之间,发现自己身处荒原之上,自己脚下和远方倒着无数具尸体,那些尸体有大唐帝国的骑兵,月轮国的武士,南晋的弩兵,还有很多草原蛮子的精骑,无数的血水从这些士兵的身下流淌出,把整个荒原染红。

    三道黑色的烟尘稳定地悬浮在荒原前方,冷漠地看着这方,就像是有生命一般。

    “天要黑了。”

    “我说过,天要黑了,但从来没有人相信我。”

    有一个人用轻蔑的口吻在宁缺耳边说道。宁缺霍然转身,没有看见是谁说话,却看见很多人正抬头望着天空,那些人中有满脸惘然的小贩,有满脸不甘心的官员,有怯生生的小姐,有疯癫般狂笑的僧侣,不管衣着神情有怎样的差别,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都高高仰着头,像等着被喂食的肥鹅。

    荒原上无数人惊恐抬头看着天空,宁缺下意识里随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发现这时候还是白昼,因为天空之上挂着烈阳,但不知道为什么荒原上的温度很低,太阳的光线很黯淡,天地昏暗有如夜晚将要来临。

    一片黑色从天地线的那头蔓延过来,没有什么特殊处,只是绝对的黑,就像梦开始时他看见的那些白花一般,没有任何杂色,就是人类梦境最深处的黑。

    看天的人们很恐惧,宁缺很恐惧,而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恐惧。

    宁缺四顾右盼寻找着先前对自己说话的人,想要问问那个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天会变黑,然而无论他怎样找也没能找到那个人,只隐约看到一个极高大的背影穿过人群,向荒原外面走去。

    他冲着那个高大背影高声喊道:“喂!是你吗?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高大男子没有转身,离开人群的背影极其萧索,直至消逝不见,而宁缺的喊声却惊动了荒原上抬头看天的人们,有人埋怨道:“天都要黑了,你不好好看着,非要打扰我们最后时刻的安宁,真是令人厌恶的小东西。”

    埋怨的人是少数,荒原上绝大多数人收回看天的目光,吃惊地看着宁缺,他们眼眸里的神情发生着奇异的变化,有的越来越惊愕,有的越来越炽热,有的甚至缓缓流出眼泪,一个酒鬼和一名屠夫站在宁缺身旁静静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说些什么,所有这些目光汇聚在宁缺身上,仿佛他就代表着某种希望。

    被全世界目光注视的感觉很奇怪,被当成希望的感觉很怪异,宁缺觉得自己瞬间变得伟大崇高甚至神圣起来,但他只是个极普通平凡的人,而且他根本不知道这将夜的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他很恐惧不安心悸到胸口撕烈般的痛。

    ……

第二十六章 雄城,好久不见

    宁缺痛醒过来,眼瞳里满是惊恐之色,一把扯开衣裳,双手在胸口紧张摸索,只摸到一手滑腻的汗水,并没有摸到破裂胸骨外悬着颗破碎心脏,不由后怕的拍了拍胸口,急促的呼吸过了很长时间才重新变得平缓。

    他望向脚那头熟睡中的桑桑,看着小丫头黑黑鼻梁尖上那颗可爱的汗珠,忽然觉得活着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关于那个给他带来大恐惧的诡异梦境,他不准备告诉桑桑,他不准备告诉任何人,因为即便只是想起梦境中某个片段画面,他都会觉得很难受,所以他决定忘记。

    第二天,简陋的马车在吱呀摩擦声响中启程,远远随着越来越大的护送骑兵队继续南行,大概上午十点钟的样子,队伍在长安城外一处小镇停下——来自都城的宫中使者、朝官代表和繁复讲究的公主仪仗,从数日前就一直在这座小镇里等着公主殿下的归来。

    宁缺跳下车辕,站在热闹的队伍边缘,向镇边天外望去,隐隐可以看到一处灰暗色的城廓影子,只是距离实在有些远,纵使他用力扯着眼角,也不能让那片灰暗色的影子变得更清晰些,只能在心中默默猜测——那里应该就是长安吧?

    浩大繁复的仪仗缓慢重新启程前行,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喊这对主仆二人同行。

    宁缺和桑桑站在道旁,看着缓缓自身前经过的那辆华贵阔大马车,看着紧闭的车窗,他想着里面的公主和那位虎头虎脑的蛮族小王子,想起那个火堆,忍不住摸了摸脸,然后笑了笑。

    第四辆马车经过他们身边时,窗帘被掀起了一角,吕清臣老人轻捋颌下花白的胡须,向站在道旁的宁缺微笑示意,宁缺深深长揖及地还礼。

    侍卫还有那些草原蛮子经过宁缺身边时,并未下马,就在马背上拱手告别,脸上带着抱歉的笑容,帝国仪仗森严,彭国韬这位侍卫首领回长安后想来前途不差,只是此时当着朝中官员的面也不敢造次。至于那几位草原蛮子在和宁缺抱拳告别后,脸上的神情明显变得放松愉不少,再没有梳碧湖砍柴者的影子存在于四周,他们想像中的长安繁华日顿时变得鲜活愉快起来。

    负责殿后的固山郡骑兵满脸警惕注视着四周,单手持缰而行,他们的首领都尉华山岳瞥了一眼宁缺,然后加快了速度,眼中仿佛根本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也许他真的已经忘了这个小人物的存在。

    宁缺不应该在乎对方的态度——进入长安城,对方是高门权贵之子,大唐军方年轻一代最出色的人物,而他如今脱了军籍,只是一个最底层的百姓,如果他运气不错进入书院,也不过是帝国官僚体系里一个不起眼的砌墙砖。无论怎么看,他和这位曾经流露敌意甚至是杀意的都尉华山岳都不会再有关联。

    但他会甘心自己的一生就这这样过去?他不会甘心,所以他很清楚自己和这位骄傲的年轻将军肯定有再会的那日,而且那天应该不会太远。

    公主车驾和护送骑兵离开后,小镇里的人顿时少了一大半,然而却比先前要变得热闹了很多,方才不敢出来摆摊的小商小贩不知从何处街巷里钻了出来,那些为了避免麻烦关上大门的卖肆也重新打开了大门,开始抓紧时间经营生意。

    把那辆破烂马车以破烂价钱卖给镇上某家连破烂都要收的铺子,宁缺拍了拍桑桑瘦削的肩头表示安慰,旧车老马在渭城跟着他们很多年,就这般卖了想必谁都会有些不舍,只是长安城便在眼前,回忆感伤实在不是很合适的情绪。

    没有选择可以容纳八辆马车并排而驰的宽敞官道,二人顺着官道旁的田垄漫步向前,身旁田畦里的菜花开的正盛,蝴蝶在春风中缓慢地扇着翅膀,恼人的蜜蜂嗡嗡不停到处乱窜,小侍女眼角的泪痕渐渐干了,双手紧紧握着包裹的系带,拖着那个看上去比她人还要大的包裹,在田垄上走着看着,偶有笑容。

    阳光下,宁缺接过沉重的包裹,与小侍女说着闲话打着趣,虽然经常得不到回应却依然乐此不疲,目光则是贪婪地在身旁农田乡村景色上掠过,看着不远处田里休息的农夫便挥手打打招呼,看见自面前飞过的蝴蝶便作势要扑。

    他很小的时候便离开了长安,此后一直在茫茫岷山和草原荒原以及小小边城里度过,身边只有险恶的密林、乏味的草原和无处不在的危险,如今回到了帝国的腹部,看到这些平静而恬美的景致生活,难掩喜悦兴奋。

    一路打望前行,大约过了两三个小时,阴影忽然从前方的小溪桃林蔓延到了他们的头顶,宁缺心想还没到入夜时分,先前看着天空也没有落雨的征兆……

    他疑惑抬头望去,只见一片黑色城墙突兀的出现在眼前,这片城墙极高高到仿佛没有尽头,遮住了半边天空也遮住了还未落的烈阳,定睛望去,隐约可以看见城墙高处的空中有三个黑点在不停盘旋飞舞。

    向左望去没有看到城墙的尽头,向右望去也没有看到城墙的尽头,这座巨大的城廓竟是看不出方圆有多少里,煌煌然沉默无言立于天地之间,桑桑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座雄城,看着不远处官道上拥挤的人群,问道:“这就是长安城吗?”

    天空中那三个黑点飞的低了些,原来是两只老鹰正带着它们的孩子练习飞翔,这时候它们将要回到鹰巢,而他们的巢就在这片斑驳城墙之间,这座城墙历经千年雨水冲洗风化,表面看上去已经有些破烂,但城墙内部依然坚不可摧。

    雏鹰学会了飞翔然后回到了它的巢——宁缺仰头看着这座天下第一雄城,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他在外游历多年,今天终于杀回来了。

    长安城,好久不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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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1/ 第一时间欣赏将夜最新章节! 作者:猫腻所写的《将夜》为转载作品,将夜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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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