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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七章 我与长安相见欢

    天下第一雄城长安自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因为这座城池实在是过于巨大,帝国竟是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开了十八个城洞,可即便如此,每天进城出城的达官贵人和百姓们依然不时把这些城洞堵塞,在官道上排起极长的队伍。

    宁缺和桑桑排着漫长的队,一直等到时间真的快到黄昏才挤到了城门洞处,看着那些满脸严肃仔细翻检行李包裹的军士,挤的满头大汗的宁缺忍不住联想起某个世界京城的大堵塞景象,摇头笑骂了两声。

    他骂的声音很小,身周的长安本城居民则是骂的声音特别大,大唐帝国民风纯朴又剽悍,对于那些看似严肃的军士,还真没有几个人害怕,不过也没有谁敢无视帝国森严律法就这样闯过去。

    终于轮到了宁缺和桑桑两个人。军士接过他递过去的军部文书,发现这个少年居然是同袍,而且在前线立下过不少军功,脸上严肃的表情顿时变得温和了很多,但当他目光落到宁缺背后斜戳向天的三把刀柄时,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是家传宝刀,先祖曾经有交待……”宁缺小心翼翼解释道。

    “刀在人在,剑亡人亡……”军士无聊地看了他一眼,挥手轻蔑说道:“这种话我每天要听八百遍,小家伙你就省省吧,把包裹解下来,这么小两个家伙扛这么大个包裹,你们这哪像来考学,感觉整个就是一搬家嘛。”

    他转头望向桑桑背后那把大黑伞,蹙着眉头问道:“这是什么伞?怎么这么大?”

    桑桑背过手去握住大黑伞的中段,仰着小脸冷冷看着这名军士,说道:“伞在人在,伞亡人亡。”

    军士望着这个小黑丫头,竖起大拇指称赞道:“这个说法……有新意。”

    宁缺在旁边解着包裹的系带,青涩的面容上满是苦笑,心想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自己知道桑桑这句伞在人在并不是玩笑话,而是真的。

    大包裹里有被褥毯子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唯一值得特别注意的,就是那把黄杨硬木弓,还有那几筒羽箭,军士翻到这些东西的时候,脸色微微一变。

    ……

    ……

    长安城的城门洞长且阴暗,城内那面的出口很远,看上去就像是个会发亮的小洞,隐约能够看到一轮夕阳在远方落下,红色的光线斜斜洒了进来,却侵漫不了多远便被阴暗嘈杂所吞噬。

    宁缺和桑桑随着人们向那处走去。桑桑吃力地掂了掂身后沉重的包裹,让系带在肩上的位置更舒服些,好奇问道:“少爷……长安人都像那个军爷一样话痨吗?”

    “差不多。”宁缺回答道:“这全天下的财富权势都集中在这座城里,长安人难免骄傲些,可越骄傲他们表面上就越对外面来的人客气宽容,因为他们要表现自己的风度,而且他们确实是群很有风度的家伙。”

    “可是有骄傲不表现出来,换谁都会憋的慌,那长安人怎么办?……他们说话!从马车行到部衙门子,所有长安人都极擅长的闲唠,上到皇室秘闻下到青楼佚事,仿佛天底下就没他们不知道的,当然他们最喜欢的就是以一种风轻云淡的口气去说天下诸国或是大唐诸郡的战争人事,好像他们每个人都是宰相一般。”

    桑桑格格笑出声来,这表明她被宁缺这番话逗的确实很开心。

    先前在城门洞里被检查没有出现刀毁人亡的惨烈画面,大黑伞现在背到了宁缺的背上,宁缺背上的三把刀则是被收进了包裹里,那把黄杨硬木弓也下了弦,完成这些之后,那位话痨军士便把他们放行,没有做任何刁难。

    唐人尚武,要他们手头没有几把趁手的家伙,这比要了他们亲命还痛苦,所以帝国对这方面的管制向来很宽松,长安城内允许佩剑,但不可以佩刀,允许持有弓箭,但弓箭必须下弦,禁军用弩,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任何限制。

    至于你走进城后会不会偷偷把弓弦上好,把刀再拿出来,没有人会管你,长安府不会管,军部不会管,就连深宫中那位皇帝陛下都不怎么关心这些事。

    宁缺二人习惯了边塞生活,渭城每到夜里除了酒馆之外便再也看不到任何灯火,除了军卒们赌博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所以暮时进入长安城,他们本以为会看到一座安静将睡的城池,却没有想到入夜的长安城依然是……

    无处不热闹。

    满街灯火把平坦的青石路面照耀的有如白昼,街上行人如织,或驻足摊前或指星看天,驻足摊前的男女应该已经在一起,而指星看天大约才刚刚开始勾搭的过程。

    唐人的穿着尤其是长安城里唐人的穿着都偏简单朴素,一身紧袖短衬平履显得格外利落,偶有广袖男子,袖口也截的极断,双手悬在袖外,应该是为了方便拔出他腰间鞘中的利剑。

    有穿着青衫的男子佩剑而行,长须在夜风中飘拂,看上去就像是个不世的剑客,然而看到街畔有杂耍,那人也会停下来和一群大姑娘挤在一处瞪着眼睛紧张地看着,然后拍红了手掌大声叫好,可当杂耍艺人收钱时,他又回复了不世剑客的冷酷模样,意思是说要掏铜钱那等腌臜物是断断不能的。

    长安女子的打扮也很简单朴素,换个词就是叫清凉,再换个词大概便是裸露,在这春日初暖时节,街上看到的妇人少女竟都将手臂裸在纱笼袖外,更有些妩媚少妇竟是大胆地穿着抹胸上街,胸口那片白嫩煞人引人注意。

    街道上,袒着胸口的蛮人系着酒囊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戴着翅帽的月轮国官员捋着胡须,熟门熟路地穿梭在各酒肆青楼之间,南晋的商人在楼上倚栏观星饮酒,不时将故作豪迈的笑声传到街上,不知何家宅院又传来一阵丝竹,旋律悠扬。

    整个世界的财富风流与气度仿佛都集中到了长安城中,热烈地令人兴奋,浓郁的令陶醉,壮阔和温柔依偎并存,刀剑与美人儿相互辉映。

    宁缺牵着桑桑的小手,心神摇晃行走在这片灯与人的海洋之中,那副怔然赞叹的模样像极了乡下来的兄妹。

    画眉的青雀头黛,涂脸的香粟迎蝶粉,玉簪粉和珍珠粉,那个叫玫瑰膏子的东西就是胭脂?那个小瓶就是传说中的花露水吗?

    被宁缺牵着手的桑桑,瞪大了那双柳叶般细长的眼睛,看着街边摊上的瓶瓶罐罐,觉得有些走不动道了。

    有个小娘子腰肢摇曳在眼前走着,那裙裾下丰盈的臀儿怎么这般弹?有梳着垂尾辫的青春少女格格笑着从身旁挤过,那淡淡体息怎么像兰花?在那些在摊畔随男人挑选花枝的媚丽少妇,你为什么要抛媚眼,难道是觉得那少年有些可爱?

    宁缺牵着桑桑的手开心地看着四周,浑然不记得幼年时的长安竟是如此风景别致的地方,觉得自己也有些走不动道了。

    走不动路了那便慢慢走着,街道终于变得清净了些,然而还没有得这两位边城来客稍微平静些放松心神,只听得前方不知道是谁一声大喊,呼啦啦啦,从四面八方不知涌出了多少长安百姓,把前方某个街角堵了个严严实实。

    “决斗啦!”

    隔着黑压压的人群,隐约能够看到两名腰间佩剑的男子正仇恨地盯着对方,两个人的右袖都被剑割下来了一片,扔在两人间的地上。

    世界变得安静了下来,所有看热闹的民众都紧紧地闭上了嘴,保证决斗的公平性深入每个唐人的血脉之中,即便是看热闹也有看热闹的规矩。

    “决斗的规矩是割袖代表挑战,如果你接受,就把自己的袖子也割一块下来。”

    宁缺牵着桑桑的手向人群外挤去,向她解释道:“这种决斗叫活局,只要分出胜负就好,还有一种不死不休的决斗叫做死局,需要经过官府确认。死局的挑战者要在自己的左手掌里割一刀,如果对手接受,也要做同样的动作。”

    “能不能不接受?”桑桑问道。

    “当然可以。”宁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拍了拍桑桑身后那个大包裹,确认没有小偷光临,继续说道:“只不过有时候人,尤其是男人很容易变白痴的,比如为了女人啊爱情啊尊严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发狂的时候。”

    二人挤出人群,桑桑仰着黑黑的小脸不解问道:“我们为什么不留下来看?我记得在渭城时你很喜欢看热闹,那年杀猪的时候,你蹲在旁边看了整整一宵。”

    “杀牛杀羊看的多了,那年杀猪可是渭城有史以来头一遭,这么稀奇当然要仔细看看。决斗这种事情,长安城里哪天不发生个几起,要看的话以后有的是机会。”

    宁缺平和说道:“而且这里是长安城,我只想老老实实进书院读书,可不想惹出什么麻烦,从今往后啊,我们就要像两条狗一样,把尾巴夹起来做人。”

    桑桑摇了摇头,心想我可不想做母狗,至于少爷你,在长安城里少杀几个人就好,夹起尾巴做人这种事情,实在是很不适合你啊。

    “找间客栈。”仿佛读出她的心思,宁缺带着失败情绪说道:“我困了。”

    桑桑指着前方街边某幢建筑,说道:“看,那儿有间客栈。”

第二十八章 将军府外

    有间客栈那客栈自然不可能真的就叫有间客栈,随意凑合一夜,宁缺和桑桑第二日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走出客栈大门时,都还没有把这间客栈的名字记住。

    在街头寻了位慈眉善目的老妈妈问清楚道路,主仆二人便向南城走去,一路穿巷过街问路再问路,终于看到了两棵大槐树。

    从看到槐树的那一刻,小时候应该模糊实际上非常清晰的记忆一股脑地涌进了宁缺的脑海,他闭着眼睛想了会儿,然后带着桑桑走了过去。

    两棵大槐树中间有一条幽静的街巷,宽窄可以过马车,但也并不显得如何奢阔,街道两旁不知是何家的宅院,没有传出一丝声音,很多参天大树从院墙里伸出来,搭在三两行人的头顶,遮住春日的清光,洒下一片阴凉。

    走到街巷中段,有两处府邸大门相对。右手边那家阶旁肃立的石狮格外干净,上面没有显眼的灰尘落叶,朱门紧阖,铜环无声。

    左手边那家却显得要衰败很多,门上漆皮脱落,两道封条颓然无力地在风中飘中残余的片段,石狮只剩下了一个,另一个不知道被搬去了何处,即便剩下的这一个也已残破,缺耳漏爪,基座后方积着黑糊糊的老泥,有些像凝固的血。

    宁制用看着前方那座残破的石狮子,想起小时候和小顺在狮旁嬉戏打闹,然后被府里大人捉去家法收拾的往事,紧接着走过府旁那道角门小巷,他仿佛又看到了四岁那年为了躲避先生的木板,带着那个小家伙勇敢离家出走的画面。

    桑桑的目光两扇大门和宁缺的脸上往复,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黯淡复杂而低落,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情也低落伤感起来,觉得这间巷子里的风有些冷。

    那座破败的院子正是前宣威将军林光远的府邸。天启元年皇帝陛下巡视南泽,长安城内爆出通敌卖国大案,亲王殿下亲自主持审理,宰相及诸公卿旁视,最终确定林光远叛国罪名成立,林府被满门抄斩。

    这个案子早已被办成铁案,朝野之间根本没有人想到去翻案,即便有些记得此事的人偶尔想起那些本不应该死去的仆妇管事之流,痛惜之余更是痛恨林光远此人罪恶滔天,不止让自己身败名裂而死,还拖累了这么多无辜。

    将军府被朝廷收回后的十余年间曾经有几次要被赐出,只是受赐的官员一听说是此凶地,纷纷敬谢不敏,左右长安城地阔宅多,他们倒也不怕自己没地方住,只是这样一来,这座府邸早便一直空在这条街巷中,变得越来越衰败。

    走过将军府大门时,宁缺眼眸里的黯然一闪而过,面容上再也看不到任何异样的情绪,他没有停留,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变得停缓一丝,依旧如常迈步走着,于是背着大黑伞的桑桑只好依旧如常近乎小跑般艰难跟着,大大的黑伞在小姑娘的背上被弹离然后落回,啪啪响着就像是代表时间流逝的鼓点。

    二人就这样平静走过长巷,走过朱门和破门之间,寻寻常常,就像是两个最寻常的外乡游客春日误入长安城内某街巷。

    ……

    ……

    “那处凶宅没人要,对门的宅子却很抢手。为什么?当年宣威将军和通议大夫对门而居,宣威将军满门抄斩,通议大夫却是扶摇直上,现如今已经是文渊阁学士,他老人家当年住过的府邸,你说该有多少四五品的官员想沾沾光?”

    街巷尽头拐角一处饭馆,宁缺和桑桑二人坐在角落一张小桌上,安静地吃着小菜喝着稀粥,耳朵却听着那些街坊老户的闲唠。对于这些在街坊里住了数十年甚至几辈子的老户们来说,最值得他们聊的事情,自然是当年将军府的叛国案和通议大夫的青云大道,每日围着这些说来说去也不嫌腻,倒合了主仆二人的心意。

    “说起曾静学士,他老人家当年不过是个通议大夫,后来却忽然间青云直上,这里面有件妙事,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有?”

    “这事当年闹的那么大,甚至连宫里都发了话,住这片坊市里的人谁没听说过?”

    一中年汉子摇头嘲讽说道:“堂堂通议大夫却娶了个悍妻,正室夫人因妒生恨,居然对妾室的肚子下手,这不出奇,结果那妾室千辛万苦地生了出来,她还要对那可怜的孩子下手,最后要不是宫里下旨,谁知道这府里会闹成什么模样。”

    “你们只知道是宫里发了话,那你们知不知道是谁发了话?”先前说话那人冷笑一声,双手向着长安城北遥遥一揖,“好教你们知道,那是圣皇后知晓此事后勃然大怒,亲自手书一封信交给曾静大人,命他好好管教自家婆娘。”

    “皇后娘娘啊……”

    桌旁饮酒那数人对视一眼,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全天下人都知道,大唐帝国有位极了不起的皇后娘娘,深得陛下宠爱绝对信任,甚至手中握有批阅奏折臧否官员的大权,但这位皇后娘娘当年只不过是宫中很普通的一名妃子,用民间的话说,她当年是皇帝陛下的小妾,后来才续弦成为正妻。

    有这样出身的皇后娘娘,对通议大夫府里的家事如此上心,因为大夫正妻凌虐小妾谋害妾生子如此愤怒,大家都能想到是什么原因。

    “曾静大人正妻出身清河郡大姓,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一直多有忍让,只是没想到别人眼中的怯懦文官,狠起来也是真狠!皇后娘娘手书送进府后后,曾静大人连夜召集家人,当众杖杀三个谋害妾生子的管事,然后又用两记耳光和一抬小轿把夫人送回了清河郡,竟是这般干净利落地休了妻!”

    “话说老大人当年如此决断,多半也是在皇后娘娘威势之下迫不得已的自保之举,只是却未料道他做的干净利落倒入了娘娘的青眼,觉得此人堪用,再加上后面一些缘故,竟让这位老大人从此官运亨通,如今已是入了文渊阁!都说福祸相倚,可谁敢设想,家有悍妻杀妾灭子,到最后竟能成就男人的一世功名?”

    ……

    ……

    (本只想用故事解释,但看到反应有些重大,所以放在这里解释一下,穿越不穿越这个真的重要吗?有朋友说既然不重要为什么要穿,嗯,那自然是对情节还真的是很重要了。

    为穿而穿这种事情我是不会干的,只是不能说,说了剧透了这事儿就没法玩儿了。当然你要我承认这是穿那我现在也是打死不干的。

    另外将夜的大纲早就理清楚了,后面五十万字的细纲我都搞定了,我觉得很**,所以我现在毫无畏惧充满信心,无论您爱穿或不穿,都强烈建议看下去,看我怎么把故事折腾出花儿来,穿上一件漂亮衣服站上舞台,敬请期待。

    娘咧,最后居然又押韵了,我太有低级诗词语感了。)

第二十九章 重逢七年间

    酒桌旁众人一片唏嘘感慨,宁缺和桑桑在角落里拨着碟中的咸菜丝,默默听着,喝稀粥的声音也很唏嘘。他对那位曾静大人已经没有太多印象,但对那位悍如猛虎的夫人却是记忆深刻,至于这场家斗斗到宫里去的大戏,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去论对错,反正这些事情与他也没关系,他更关心的是大夫府对面的情况……

    “和曾静大人相比,那位林光远将军就算是倒了血霉……这话也不对,丫的敢叛国谋逆,死一千遍也算是便宜了他,只不过府里……那些人真是可怜。”

    老人拿起筷尖戳破碟中咸蛋,就着那抹滋味饮了口便宜的莲花白,啧啧叹息道:“你们都没亲眼见过,我那天刚好在,将军府里杀声震天,人头落地就像西瓜落地般迸迸直响,那血啊……从大门下边漫了出来,真是惨啊。”

    “我不是想替那个贼人说话,只是这世上的事情有些时候想起来、琢磨起来确实挺不是滋味,当时街坊都知道,朝中有几个官员和宣威将军交好,可事发之后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将军说话,事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老人放下酒杯,下意识看了看饭馆四周,看了看门外的街道,压低声音说道:“听说过城门郎黄兴吗?他是宣威将军从边塞带回来的裨将,结果首告将军叛国的就是他,要问这个人现在在哪里……人投靠了亲王殿下,现在混的好着哩!”

    “还有当年那位昭武校尉,据说现在也挺不错,也不知道这些人每日介花天酒地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宣威将军府里的人头,如果想起来又是啥感觉。”

    ……

    ……

    筷尖蘸蛋黄就酒,虽然慢但还是会吃完,酒桌旁的长安闲人们把家中悍妻规定的每日莲花白份额喝光,便结束了闲唠,笑着拱手告别。

    宁缺和桑桑依然坐在角落那张小桌旁。桌上的清粥早冷,腌白菜的边缘都被风吹的干卷了起来,却明显没有离开的意思。

    “少爷,你和将军府究竟有什么关系?”桑桑看着他认真问道。

    宁缺笑着回答道:“自然是有关系的。”

    “我是问……什么关系,不是问有没有关系。”桑桑认真地纠正道。

    宁缺沉默片刻,渐渐敛了笑容,一本正经说道:“可是这关系不能说啊。你现在是我的侍女,一旦说出来,朝廷会把我们一起砍头的。”

    桑桑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是在说笑话,摇头说道:“少爷,你这是在说废话。”

    “在我大唐,废话害死的人可不比蛮人杀死的人少。”宁缺笑了起来,回答道:“有时候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就不能说,因为一说就要死人,所以非要我们说的时候,那我们就一直说废话好了。”

    说完这句话,他重新拾起木筷,卷起右手上的袖子,目光在桌面上的五小盘咸菜和两碗冷粥间来回,犹豫着接下来该用什么打发时间。

    这时候一个年轻的男人走进了饭馆,这个男人身材很瘦小,长相很普通,最明显的特征就是黑,黑糊糊的脸像是用了多年的铁锅底,比桑桑还要黑很多。

    桑桑大概很少看见比自己还要黑的人,忍不住抬头好奇地看了两眼,又觉得这样显得有些不礼貌,正准备收回目光时,却惊讶地发现这个黑瘦的年轻男人竟朝着角落走了过来,她身体微微一僵,右手伸到背后握着了黑伞的中段。

    黑瘦男人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径直坐到与他们相邻的桌边,伸手要了几个酒菜,桑桑心情稍微放松了些,没有注意到这名黑瘦男人正和宁缺相背而坐,距离极近。

    黑瘦男人走进饭馆的时候,宁缺并没有认出他来。毕竟当年在燕境山林里相遇时,他们的年纪都还很小,对方叫他小宁子,他叫对方小黑子,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宁缺已经变成了少年,对方也已经变成了气度沉稳的青年人了。

    宁缺挟起一筷子咸菜放进嘴里,噗哧噗哧嚼着,就像是姑娘家忍不住掩嘴而笑那般,直到嚼了好几下,才发现是自己最不爱吃而桑桑最爱吃的醋泡青菜头。

    “看来这些年混的不错嘛。”他忍着笑意说道。

    桑桑的筷子刚伸到醋泡青菜头的碟边,脸上露出些微抱怨神色,心想少爷今天怎么转了性子和自己抢这东西吃,忽然听到宁缺的问话,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在问那个刚走进来的黑瘦男人,筷尖不由僵在了碟边。

    黑瘦男人肩头微微抽搐两下,似乎也是在忍笑,说道:“怎么也没你混的好啊,就你这缺德玩意儿居然也能通过书院的初核,居然还把当年那个小丫头骗成了自己的小侍女,真他妈缺德啊……说起来她好像不认识我了。”

    “七年前她才多大点儿,她又不是我这种生而知之的天才。”宁缺端起粥碗没好气回应道:“赶紧说正事儿,当年杀我全家的那些杂碎你究竟帮我查到了几个?还有屠你全村以及后来帮着夏侯遮掩的家伙你又查到了几个?”

    黑瘦年轻人回答道:“当年首告林光远叛国的人,全天下都知道是谁,不过里面那几个出来作供把这案子钉成铁案的家伙,就不是那么清楚了。只查到有两个家伙八年前就出了狱,还在长安城里,说起来很妙,这两个人现在混的都很一般,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后悔当年的决定。”

    宁缺没有回头,沉默思考,黑瘦年轻人却忽然回头过来,蹙着眉头说道:“为什么要背对背坐着?为什么寄信要转那么多弯?你这个家伙从哪里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怎么总觉得咱俩像敌国奸细在碰头?”

    宁缺无可奈何捂额叹息,看着他那张黝黑朴实的脸,说道:“妈的不是说现在奉军部令在什么帮派搞卧底吗?我哪里知道你们这些卧底这么不专业。”

    黑瘦年轻人嘿嘿笑着,张开双臂说道:“管他俅的卧底,这么多年总要看看你和桑桑变成什么模样才是。”

    宁缺心不甘情不愿地张开双臂,在这间破饭馆的阴暗角落里和对方拥抱了一下。

    黑瘦年轻人叫卓尔,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朋友。

    他们两个人相遇的时间很巧,相遇的原因也很巧,巧到两个人只用了讲述两个故事的时间便决定成为彼此人生道路上的同伴,永不背离。

    因为他们的人生道路有一个相同的目标:杀死夏侯。

    或者还有那位亲王。

第三十章 我见朱雀多肃杀

    天启六年,大唐与燕国开战,夏侯将军率领的右路军失期不至,被朝廷严旨训斥,夏侯将军回禀在黄风岭一地遇到燕国伏骑,右路军斩之再追,故而失期。

    长安城里的人们并不知道,夏侯率领的右路军斩杀的燕国伏骑,其实全部都是黄风岭一带的帝国边民,数个村落被右路军屠杀一空,夏侯用那些壮年村民男人的头颅冒充燕骑首领,事后却把这些村落被屠的责任推到了燕国人那边。

    整个村子被屠,无论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大事,尤其是在大唐帝国,所以朝廷并未就此相信夏侯的辩解,派出得力官员前去调查,然而那些村落早已被屠空,没有任何人证,调查官员也有些问题,于是朝廷事后得出的结论是夏侯所言属实。

    因为屠村一事,燕国人付出了河西一带大片沃土,又派出太子为人质,才勉强平息了唐人的怒火,只是没有多少人知道那些被砍掉头颅又被放火焚烧的村民将在阴间悲号着怎样的冤屈,也没人知道有个黑瘦的少年从村子里逃了出来。

    那个黑瘦少年就是卓尔。

    他与宁缺在岷山边相遇,然后被一位修行者带走,直到今日。

    “喂,你现在是个什么境界?不惑还是洞玄?”

    “哟,你个修行白痴居然也知道境界这个东西?”

    “那当然,修行这么简单的事情本来就很白痴。”

    宁缺其实只是在久别重逢的朋友面前炫耀一下自己刚学到的那些知识。

    “洞玄你个头,我那位可怜可敬的师傅直到死的那天才刚刚踏进不惑,至于可怜可悲的我啊……现在还在初境里面苦苦爬着,不然老子用得着当个屁的卧底!”

    宁缺嘲讽看着他说道:“也真不知道当年那个老头儿瞧中了你什么,老子死乞白赖要跟他走他偏不要,就看中你这根憨蠢的黑炭头了。”

    卓尔出奇地没有反驳,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小宁子,其实后来我一直在想,我跟着师傅什么都没有学到,你这么聪明,那时候如果是你跟着师傅走,会不会更好一些,至少不会像我现在这样,在军中混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能混到夏侯的身边,上层的那些消息怎么打听都打听不到。”

    宁缺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说道:“谁说你没打听到什么,至少现在我们知道夏侯现在一天上几次茅房了不是?”

    “这些东西对杀死他没有任何帮助。”

    “有帮助。”宁缺认真望着他的眼睛,说道:“来的路上,我杀死了夏侯的一个刺客组,全部都要靠你这些年给我的消息。”

    卓尔很清楚夏侯属下的刺客组拥有怎样的实力,他震惊地看着面前的少年,想不明白七年不见,这个家伙究竟遇到了什么样的奇遇,竟能做到这件事情,但他没有说出心中的疑惑,只是笑着问道:“第一次杀夏侯的人,感觉怎么样?”

    “感觉良好。”宁缺回忆当时三刀砍出去时的感觉,悠悠说道,忽然间蹙起眉头,盯着卓尔黝黑的脸说道:“被人发现你我之间的关系,那可不大妙。”

    “长安城很大,不要以为随时都能看到敌人。而且你应该明白一件事情,对于那些大人物们来说,将军府的人已经死光了,我们那个村子也被屠光了,所以你和我本来就是不存在的人,自然没有谁会警惕我们。”

    “说起来你堂堂夏侯将军亲兵队御用打杂人员,怎么摇身一变成了你说的那个什么……金鱼帮的金牌打手?”

    “我跟着上司述职回京,没想到军方把我要了过去做谍子,另外,我们那个帮不叫什么金鱼帮,叫鱼龙帮。上司要我去盯着我们帮主,因为有人怀疑他和月轮国有关系。你知道的,朝廷贵人们很多生意甚至是军方的物资运输,有时候就要靠这些帮派维持秩序打理,如果他们和敌国勾结起来,问题会很严重。”

    “我们帮主?”宁缺皱眉看着他,说道:“这四个字有问题,说明你很尊敬这位帮主大人,你现在甚至已经把自己当成帮里的当红打手在看待,小黑子,你要清醒一些,我虽然没有当过卧底,但看的就多了,知道卧底这种角色不能动感情的,一旦动了感情,最后下场肯定非常悲惨。”

    “我们帮主是个好人。”卓尔低下头,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宁缺认真说道:“其实……他应该已经看破我的身份,但他没有对我做任何事。”

    宁缺还想再劝他两句,卓尔举起右手坚定地表示拒绝,说道:“他是我大哥,是我很尊敬的大哥,你不用再劝,相反我有件事情要求你,如果将来我出什么事情的话,我希望你在方便的时候,替我还些恩情给我大哥。”

    宁缺沉默,静静看着他,他不清楚在那个都城长安最大的帮派里曾经发生过哪些故事,但他看出来了卓尔的严肃认真,不由对那位帮主大哥生出了好奇,那是一个怎样的江湖大佬,竟能让卓尔如此服气,即便死了都担心还不了恩情?

    七年之后第一场谈话的末端,两个人简单述说了一下最近的情况。

    卓尔听说了北山道的刺杀事件后,震惊问道:“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搭上公主那条线?就算她和咱们的阶层差的太远,但只要你拿出当年对我师傅死乞白赖那劲儿,这世上哪有人能够拒绝你?”

    宁缺摇摇头,很坚决地说道:“不行,那位公主殿下看似贤良多思,实际上天真愚蠢白痴,跟着她走随时可能丢掉小命。”

    双方就在小饭馆分手,宁缺和桑桑先行一步离开,再次开始问路问路再问路,眼看着便要走到客栈所在的坊市,天却丝丝缕缕下起雨来。

    蓬的一声,大黑伞像朵黑色的莲花盛放在二人头顶,把满天雨丝遮住,桑桑用两只手紧紧握着伞柄,仰起小脸疑惑问道:“你为什么总要说公主是白痴?其实她人真的很不错啊。”

    “很不错吗……”宁缺看着面前雨中的道路,缓缓摇头。

    直直通往北方皇宫的朱雀大街本是灰色,被雨丝浸润后却变成了黑色,宁缺和桑桑站在道旁望去,只觉得像是一道又黑又长又直的缎带,佩在壮阔长安城的胸口,清丽庄严而又令人心悸,尤其是大道中间雕绘的那方朱雀绘像,两个眸子不怒而威盯着他们,竟似要从石块间飞起来扑杀自己一般。

    黑伞下的主仆二人同时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那股肃杀古意,恐惧从身体最深处狂暴涌出,牵着的两只手瞬间变得冷冰无比,僵硬的无法迈动脚步。

    他们就这样撑着大黑伞艰难地站在道旁,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直到最后风消雨停,阳光重新笼罩长街,行人穿行四周,他们才回过神来。

    定睛望去,那片深刻在御道上的朱雀画像却没有任何异样。

第三十一章 一文钱难死主仆俩(上)

    第二日清晨从客栈醒来,主仆二人梳洗完毕然后准备打扮,因为今天要去各部堂跑手续,拿到书院入院试的准试凭证,所以想要打理的精神一些。宁缺坐在窗前,迎着初升晨光,拿着卷书似看非看,眯着眼睛准备享受身后桑桑梳头,却没料到头发被扯的一阵生痛,他转过头来,无奈看着小丫头说道:“梳个头有这么难吗?”

    “要不然少爷你自己梳一下试试,往年在渭城都是随意梳拢个髻就好,你今天却要学那些书生,我可没学过。”桑桑把握着梳子的手缩到身后,没好气说道。

    “瞧瞧你这态度,你也知道叫我少爷啊!”宁缺恼火说道:“到底谁是少爷谁是丫头,说你两句,居然叫我自己去梳!你要明白,少爷我马上就要进书院,那就是正经的读书人了,你不会就去学嘛,以后天天都要梳那样式儿的!”

    从昨天在朱雀大街雨中看着那绘像之后,主仆二人的情绪便一直有些问题,只不过他们根本无法理解当时的感受,更无法确定当时的感受是不是真的,再加上一些很隐晦的理由,所以并未就此事交流过。

    宁缺看着桑桑比原本更黑的小脸,笑着说道:“好了好了,办完正事儿了我带你去陈锦记。”

    听到这句话,桑桑抬起小脸笑了笑,转身从包裹里取出一把刀递了过去。宁缺接过刀走进客栈后方的小庭院,开始伴着晨光练刀,动作精准看上去剽悍强劲,只是那乱糟糟蓬松的头发也随着动作一抖一抖,看上去不免有些滑稽。

    大唐帝国是整个天下的中心,长安城是受万国敬仰崇拜的地方,而书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则是大唐帝国的中心,是深受万民敬仰崇拜的地方,甚至有时候竟隐隐超出了皇室的影响力。

    从小时候知道书院这个地方开始,宁缺那颗被庸俗阴谋论洗过的脑袋,就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大唐帝国,或者说皇室会允许这种地方存在,所谓人的头顶只有一片天,天上只有一个太阳,那么一个帝国怎么能有两个声音?

    无论他在今后的岁月里能不能想明白,至少这一整天的经历,终于让他切实感受到了书院在大唐帝国的崇高地位,也体会到了朝廷对于书院的尊敬甚至是敬畏。仅仅只是一个简单的书院入院试资格凭证,居然就需要六部当中的三部盖章确认,而且只有郎中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进行此项工作。

    军部吏部礼部,宁缺这一天见到的五品以上高官比他前十六年加起来见的还要多,如果不是军籍尚未转为民籍,他甚至还需要去户部衙门跑一趟,春日虽然温暖宜人,可在长安北城这般一通周折,也是累出了他满头大汗,忍不住暗自想道,就算是朝廷要对南晋出兵,只怕也不会需要这么麻烦吧?

    帝国部衙那是何等样阶层森严之所在,宁缺只是一个毫无背景的边城小兵,他本以为自己会遇到无数轻蔑冷待,没有想到那些官员看到他的名字后,虽然没有特殊的表示,却也没有做任何马士骧将军警告过的刁难,轻轻挥手便放他过去。

    宁缺仔细一想知道应该是公主府派人来打过招呼。公主自草原归来,途中又遇到刺杀,回到长安后想必是百官齐贺,宫中大宴,又要暗中严加调查,依然记得他的事情,若换成旁人想必会感激不已。但他却不会这般想,因为这是先前就和那位殿下说好的事情,虽然说的时候是在火堆旁边,殿下还不是很像个殿下。

    在礼部盖完最后一个章,天上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欲落,好在大唐帝国官僚机构并不是太官僚,效率颇高,负责发放书院入院试资格凭证的衙门距离礼部不远,而且到了这个时间还开着门,门口围着三两名刚刚拿到凭证的年轻人在小声议论。

    “老住在客栈也不是个事儿,没办法和同窗们多多亲近。”

    “提前搬去书院住倒是不错,说不定还能认识一些师兄师姐。”

    “书院住着可不便宜,比长安城最好的悦来客栈独院都要贵些,说起来还是太祖皇帝那时候好,那时候书院可是食宿全免。”

    “何至于省这些小钱,依我看能提前一天去书院也是好的,多熟悉一下环境,通过入院试的机率也大些,我可听说军部这次发了疯,推荐了七十几个准考生……”

    宁缺正准备往里面走,忽然停下脚步,看着那名年轻书生揖手一礼,问道:“这位兄台,您刚才的意思是说……现在书院不包食宿了?”

    那三人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宁缺,大概是想说连这都不知道,你还考书院做甚?

    宁缺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背着人当着桑桑兴高采烈嘲笑他人是白痴,这时候被人当面表示你是白痴,自然无法接受,转身进了大门。

    待再次他出来时,大门口那几名年轻书生早已不见,不然看到少年微白的脸色,肯定会好生嘲弄一番。

    桑桑一直等在门外,她举着大黑伞挡着夕晒以免自己的脸变得更黑,正眯着眼睛高兴于这主意不错时,忽然看到宁缺的模样,顿时紧张了起来,小跑到他身前,颤着声音问道:“怎么了?书院不准学生带侍女?你有没有和里面的大人说,我可以给书院做帮工,只要有个住的地方就行。”

    “不是这个问题。”宁缺嘴唇有些发干,看着她声音微哑说道:“我刚才问清楚了,原来书院根本就不包食宿,也就是说我如果考上了,每个月都要出三十两银子。”

    “三十两?”桑桑下意识提高音量,尖声喊道:“那还读什么读!”

    这句话说出口,她便知道没有任何意义,蹙着眉头愁苦看着宁缺说道:“少爷,我们这些年存了七十六两三钱四分银子,这一路上跟着公主走一个铜板都没有花过,加上卖掉马车的钱,将军的资助还有最后收的赌债,拢共加起来也不到二百两银子,这到长安后又住了两天客栈,吃了五顿饭……”

    宁缺阻止了小侍女的碎碎念,不安说道:“入院试一个月后举行,看来我们还要住一个月的客栈,你得把这笔开销算进去。”

    桑桑这时候如果能够看到自己的脸色,想来她的心情能稍微愉悦些,因为那张微仰着的小黑脸因为震惊和不安变得白了很多。

    ……

第三十二章 一文钱难死主仆俩(下)

    和昨天差不多的时间,长安城又下了场差不多大小的春雨,雨点击打在大黑伞厚实的伞面上发出噗噗闷响,就像是水珠坠入灰尘一般。没有一滴雨水能够渗过伞面,大黑伞的面积似乎大到足够为整整一支马球队遮风蔽雨,但不知为何,站在黑伞下的宁缺和桑桑依然觉得自己被淋了个透心凉,身体寒冷快要变成冰雕。

    “找个地方躲躲雨吧。”他声音微哑说道,然后想起昨天在街上那件怪事,补充了一句:“别去朱雀大街了。”

    于是主仆二人顺着街畔的青树漫无目的走了一段距离,然后在长安北城一条偏街安静的檐下站立,收起了黑伞,之后两个人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看着眼前的密织雨丝和靴前不远处的点点水花完全无语。

    “我堂堂大唐帝国……”此时宁缺说出堂堂大唐帝国这六字时的口气,全然没有往常的自信骄傲,反而带着些许幽怨,“……居然还靠教育挣钱,实在是令人不耻,即便你不包食宿,难道收费不能便宜些吗?而且要知道我可是救了你家公主,就喊人传句话便罢了?也不说打赏我们千八百两银子用用,一点儿都不大气!”

    和针对国家大政以及贵人气度问题的空谈比起来,桑桑明显更关心那些具体的事情,她蹙着细细的眉头,低着小脸看着青石板上的水花,扳着手指头算道:“这一个多月住客栈肯定不行,咱们没那么多钱,如果少爷你坚持要考书院,那么就算我们去破庙也没有意义,因为拢共就二百两不到的银子,还得天天往外面花,所以我们现在的问题不是怎么省钱,而应该是怎么挣钱。”

    “怎么挣?”少年以伞为杖,做沧桑状慨然叹息:“这是一个问题。”

    春雨淅淅沥沥,主仆二人在街畔一边躲雨,一边愁苦地想着生计问题。

    打猎自然不行,休说卖猎物能不能挣到那可怕的每月三十两白银,关键问题在于长安城附近根本没有打猎的地方。在渭城时宁缺就意识到了这点,长安周边的山林都是皇上老爷子的,那山里的猎物自然也是皇上老爷子的,如果他把那些山林里的猎物在两个月内搜刮干净,说不定会落下一个盗窃皇家园林的可怕罪名。

    桑桑仰起小脸,怯怯说道:“女红不行,那天夜里我仔细看了街边的摊子,长安城里的手艺比我好很多,有很多式样我都没瞧过,那些针法更是看都看不明白。”

    宁缺望着面前雨丝,感慨道:“可惜长安城周边没有马贼也没有山贼,不然去杀几窝怎么也能趁够足够多的银子,说起来刚到渭城那阵年纪实在太小,做事实在太蠢,杀马贼抢的钱全都老老实实地缴了公,也不知道留点儿私房。后来等明白杀马贼打柴的主要目的,梳碧湖那边的马贼又他娘的变成了穷鬼。”

    桑桑细声细气责怪道:“我当时就说过你杀的太狠了,结果梳碧湖那边的马贼派人成天盯着渭城,只要发现你带队进草原,他们立马收拾金银细软逃跑,这种搞法哪里还能抢到钱?结果弄得去年整整一年都没进帐。”

    “当时年纪小,经验不是太足。”

    宁缺尴尬说道,忽然他眉头一挑说道:“混帮派怎么样?我不好直接去向小黑子借钱,但通过他的关系混进帮派,然后争取在十天之内上位,去收黑钱如何?”

    “你说过书院还要考核学生的德行,如果让书院知道你混帮派欺压良善,也许会直接把你除名,那时候你就不需要挣这笔黑钱了。”桑桑提醒道。

    宁缺很痛恨自己的小侍女在需要展现记忆力的时候总显得憨拙懒散,而在不需要表现记忆力的时候又总是表现得聪慧善记像极了天才儿童,他恼火说道:“那你说怎么办?又要能挣钱又不能让书院知道,那只能去当杀手了!”

    “问题是杀手组织在哪儿?我总不能在长安街上碰见一穿黑衣服的就凑上去腆着脸问:劳驾您哩,我想知道咱大唐帝国最厉害的杀手组织咋走,烦您指个路?”

    桑桑对他的老羞成怒浑然不惧,认真说道:“少爷,我知道你觉得很丢人,可是咱们总得想个挣钱的法子,不然咱们还是干脆回渭城吧。”

    “我说过混不出个人样儿,我死都不回去。”宁缺恨恨说道。

    在岷山在渭城在草原,无论身逢怎样艰难贫苦的局面,他和桑桑都能撑过去,而如今到了繁华胜锦富庶冲天的长安城,生存对他们来说反而成了很严重问题,一文钱能够难倒英雄好汉,也把这对主仆二人难得头痛不已。

    宁缺忽然眼睛一亮说道:“有了!我们卖皮蛋!不,应该说是松花蛋!”

    桑桑蹙眉重复道:“皮蛋?”

    他微微一笑说道:“毫无疑问,我做的皮蛋是全大唐最好吃的。”

    桑桑看着他认真说道:“但是全渭城的人都不爱吃,我也不爱吃,太苦了。”

    宁缺敛了笑容,看着雨中狼狈的行人,故作平静说道:“其实我是在说笑话。”

    桑桑仰头看着他的下颌,犹豫很长时间后鼓足勇气说道:“少爷,其实要挣钱有一个很简单的方法,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宁缺转过头来,瞬间觉得小侍女这张小黑脸变得前所未有的顺眼和漂亮,温和说道:“现在而今眼目下,只要能挣钱,哪里会有什么不愿意做的事情。”

    桑桑回答道:“少爷你字写的那么好,咱们卖字儿吧。”

    宁缺表情一僵,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桑桑,你变丑了。”

    “嗯?”桑桑很迷惑。

    宁缺恼火教训道:“什么叫卖字儿?那叫书法!书法懂不懂?读书人的事儿怎么能拿来卖呢!这东西我是宁肯卖身也不卖它的!”

    桑桑愤怒喊道:“少爷,你不是读书人,你就是一个砍柴的,你不是常说自己写字儿比杀人更在行吗?既然你愿意靠杀人挣钱,为什么不能靠写字儿来挣钱!”

    宁缺很没有底气地弱弱反驳道:“说了那不叫写字儿,叫书法。”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被雨水打湿的靴子,看着脚边自己刚刚用黑伞淌落雨水写的字儿,知道自己的人生再一次败给了小侍女。

    那行雨水写就的潇洒字迹如下:不患贫,患家有悍婢。

    ……

第三十三章 笔落临四十七巷

    “要卖也行,但我有个条件。”

    “少爷,什么条件?”

    “不能在街边摆摊,怎么说也得要个门面。”

    “门面很贵的。”

    “就是要它贵,因为我的字也要卖的贵,不然我可丢不起这人。”

    “好好好,都听你的。”

    在小侍女面前一败涂地的宁缺,在决定投降之后依然进行了一段艰难的战斗,确定能够谋取些许福利或者说颜面,终于同意了开店铺卖字的提议。现如今摆在他们二人面前最实际的问题便是如何寻找一个合适的铺面。

    前夜想找客栈便有间客栈,今天想找铺面一转身便看见一转租的铺面?像这般好的事情,即便是恩宠世人的昊天也不会给太多机会,这种事情必须要找中介行。

    中介行管事拿出一幅地图,像指挥行军般为主仆二人指点着空闲的铺面,随口提了几句价格,于是在桑桑的强烈要求下,选择铺面的区域从皇城四周退到部堂衙门四周再退出北城避开富贵西区清静南城最后落在了以杂乱著称的东城一带。

    长安城占地极大但人口更多,铺面的租金真可说的上是寸土寸金,即便是地价最廉的东城,想要找个合适的铺面也不便宜,他们二人拢共只有不到二百两银子,于是挑选的余地更是小,连续两天跟着中介行管事东奔西跑,还是没有结果。

    到了第三天终于传来了好消息,那位眼睛都快要被熬绿的中介行管事,兴奋挥舞着手臂告诉宁缺,东城临四十七巷有家小书画店要转手,里面一应纸墨家什俱全,月租十五两银子,转手费另算计五十两银子,租契还有一年半,所有的这些条件,都非常符合宁缺……主要是桑桑的要求。

    宁缺和桑桑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惊喜,这个价钱确实不算贵,而且在地图上看位置也不错,只不过任何事情都需要眼见为实,更何况开店卖字这件事情干系到今后数年他们在长安城里的生存问题,所以他们并未一口应下,而是要求去那间小书画店看看再说。

    出租店铺的东家不在,原先的老板也不在,管事拿钥匙打开蒙灰的木门,三人走了进去。这间店面很小,四周白墙上挂着一些条幅斗方,东墙的木列架上陈设着笔墨纸研之类的物事,最令人满意的是,这间铺面前店后宅,后面小宅院里还有一口井,宁缺二人四处随意看了看,想到低廉的租金,心下便有些愿意。

    “这些字画我不要,转让金得再减点儿。”宁缺看着那满墙密密麻麻的条幅,看着那些条幅上生硬冒充古拙的破字儿,皱着眉头说道:“那些笔墨纸砚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拢归能将就着用,我当收破烂接过来,但得算是你送的。”

    桑桑仰着小脸看着宁缺,满是赞赏微笑,心想少爷这话说的漂亮到位。中介行管事欲哭无泪,心想这两天已经知道你们主仆二人抠门到什么地步,可没想到你们能这么抠!我只是个管事又不是你家仇人,一个劲儿折磨我算什么事儿?

    折磨来折磨去,总之这件事情算是谈妥了,桑桑从包裹里取出银匣子,仔细数了半天才把定约银子递了过去。双方草签了个文书,从这一刻起,这间位于东城区临四十七巷的小书画店,就正式归了宁缺。

    愉快笑着送走中介行的管事,桑桑搁下包裹,取出手帕蒙住头与脸,又不知从何处抽出块大毛巾,从宅后打了桶井水便准备开始打扫卫生。

    想到今天可能要签文书,二人直接从客栈退了房扛着行李过来,能省一天客栈钱他们绝对不会客气。那位中介行管事明显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不然他可能会开价更狠些,但更有可能他会被这对抠门的主仆吓的屁滚尿流直接昏了头。

    小书画店里弥漫着灰尘被水打湿的味道,瘦小的桑桑吃力搬动水桶,搭着凳子爬高蹲低打扫着卫生,偶尔抬臂擦擦露在手帕外的额头,虽然上面没有一滴汗珠。

    宁缺向来不会理会这些事情,迳自搬了把凳子坐到了门旁,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皇城一角,看着清静寂廖的临四十七巷,看着眼前街道两旁的槐树荫影,心想此地清静无扰颇有文气,日后铺子的生意定然不错,而且只花了这么些钱,不由大感欣慰,笑着喝道:“少爷手痒了!”

    忙碌的桑桑今天心情明显也非常好,脆生生地应了声,说道:“晚上吧。”

    “好咧。”

    草草用过晚饭,桑桑在擦的锃亮的长案上摊开纸卷,取出墨锭石砚,注水入砚,卷袖提腕悬指,捉住墨块在砚中缓缓画圈磨着,不多时水墨渐浓。

    所有物事都是前东家留下来的货物,虽谈不上好倒是齐备,宁缺早已在旁握笔静待,右手前的笔架上斜搁着五六只毛笔,看不清楚是什么毫尖。

    劣墨化开并无香气反而有些墨臭,笔架上的毛笔看上去也不怎么好,但他并不在意这些,脸上满是期待的笑容,背在腰后的左手拇食二指不停搓弄,像是很痒。

    所谓手痒不是想去偷银子,不是想打小侍女的瘦屁股,只是想写字儿了。

    宁缺喜欢写字。就算身旁并无纸墨笔砚,只有一根枯树枝或是一把被雨水浸湿的大黑伞,他都会在泥地或青石板上不时写着。十六年来,笔墨毫尖间的挥洒享受,毫无疑问与冥想并列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

    粗豪入墨缓缓一拖,吸足墨汁至精神饱满,宁缺双肩并肩而立,静静望着身前纸卷,提笔出砚如厉刀出鞘,落笔入纸如刀锋入骨,手腕微动纸上便多了一竖。

    这一竖粗墨重锤,像是某浓眉大汉慨然挑起的眉梢。

    随着破纸第一触,他的笔势顿挫却又紧接着圆融而下,这多年来,落笔行字早已深入他的骨髓血脉,并不需要刻意去筹划经营,只需随意而行便能自然行于纸卷之上,随着笔锋抹触渐向左趋,一股质拙而又纵放自如的气息跃然而出。

    他在长安城里写的第一幅字只有十六个字。

    “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可穷。”

第三十四章 老笔斋的第一位客人

    有好笔有好墨有好纸有好砚还有好夜色,身旁有漂亮侍女,身前有清茶一盅,桌旁有燃香三枝,窗外有明月一轮,卷袖尽心意而书,待意尽抬头时轻弹手指,一把无柄飞剑自梁上破空而至千里之外斩了某位大将,这便是宁缺的理想生活。

    在临四十七巷宅子里过的第一夜,他觉得自己无限靠近了自己的理想,虽然笔墨纸砚都是些廉价货,虽然夜色寂廖而不幽旷,虽然只有清水没有清茶,桌上只有充饥的稀粥烧饼没有燃香,虽然窗外依然没有明月,虽然侍女实在是太小而且太黑而且太难看,虽然他现在觉得修行就是一个很臭的空心屁……

    虽然有这么多虽然,但当笔锋可以放肆在雪纸上舞蹈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很幸福,甚至觉得桑桑提议卖字儿实在是个天才主意。

    渭城苦寒谈不上贫困却也难称富庶,军部运送的物资里更不会包括笔墨纸砚这些东西,所以从前想要写上几卷字花费可是不小,现在而今眼目下,笔墨纸砚可以任情使用,而且可以换钱,桑桑更不会低声埋怨什么,人世间哪有更快乐的事?

    痛苦煎熬的时间总是度日如年,幸福享受的时间才叫逝水流年,当他终于抬头,端起碗灌了半肚子清水,揉着发酸的手腕肩背决定休息时,门外早已是晨光渐作,远处隐隐有倒水声和叫卖声传来。

    写了整整一夜身旁早已堆满了纸卷,除了最开始为了宣泄情绪整了两幅狂草,后面他都写的很老实,尽写着桑桑看来比较好卖的东西,看似没有规划的书写,实际上有立轴有横批有长卷甚至还有一幅大中堂,只是还没有装裱,桌上脚旁胡乱堆着的纸卷看上去只是些形状大小有差别的墨纸。

    苦练多年临摹万卷,宁缺对自己的字很有信心,只不过那些他最有信心也是最得意的手段却没办法在长安城里施展,不然若看客问你声永和九年是哪年,会稽山又是何山你要如何应去?所以他只好抄些现世的诗集,还有些流传颇广的经书,但他相信即便如此,待这些纸卷挂上墙后,必然有无数达官贵人名流文士慧眼识书,闻风而至。

    “哎呀,门槛过两天就会被踩断了,看来得提前备着修。”

    宁缺得意无比地想道,右手伸至墙上,把原东主留下来的纸卷胡乱扯落,就像是扯掉一堆垃圾,正准备喊桑桑去寻间装裱店,再把自己的大作挂上,却发现小侍女已不知何时在房角抱膝沉沉睡去。

    “正说让你去买两碗长安出名的酸辣面片儿来尝尝。”

    他看着睡的香甜的小丫头,忍不住摇了摇头,取过一件短衫盖在她的身上,然后推门而出,在舒服的晨光下循着那诱人的葱花香和叫卖声觅了过去。

    “大叔,面片儿多少钱一碗?”

    “这么贵?”

    “您瞧我店就在那边,都是街坊,算便宜点儿怎么样?”

    “对对对,就是那间铺子,还没取名儿。”

    “名字早想好了,就差去做招牌,什么名儿?”

    “老笔斋。”

    ……

    ……

    为了和小贩套近乎买两碗便宜点儿的酸辣面片汤儿,就把铺子名随便定了,这事儿无论怎么看都有些说不过去,所以桑桑本来对铺名没有任何想法,还是忍不住因为这事儿念道了她少爷好几年。

    总而言之,这家有一个老板兼书家,一个侍女兼打杂,一个古怪的名字的书法作品专卖店,终于在临四十七巷书墨登场了。

    宁缺对这铺子唯一的不满就在于离装裱铺子太远,而装裱又太慢,偏生他自己并不擅长此道,于是只好耐着性子又等了两天。

    某一日长安城再次落下雨水,临四十七巷的铺子悄无声息地开张。宁缺穿了一身崭新的书生青衫,左手捧着把廉价的红泥小茶壶,站在满墙书卷之前门槛之后,仿佛看到新的生活正在向自己招手,而那新生活的模样很是俊俏可人。

    “春雨贵如油,好兆头!”

    他滋滋啜了口茶,站在槛内看着槛外风雨,慨然道:“茶香醉人,墨香醉人,真可谓宏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啊。”

    面容稚嫩的少年穿着一身书生青衫,怎样也穿不出潇洒之气,反而显得有些滑稽,又捧着茶壶做老态,用老气横秋的口吻说着这样的话,就显得更可爱了。

    槛外檐下有人在避雨,恰好听着宁缺这句话,下意识转身看了宁缺一眼,微微一怔后,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人是个中年男子,一身磊落青衫畔随意系着把剑,清俊眉眼间自有一份洒脱之意,笑容浮现那瞬竟把檐外雨丝都照亮了几分。

    宁缺这才发现槛外有人,知道对方听到了自己的酸言腐语,不免有些尴尬,低咳两声转头望向雨天远处的皇宫一角,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中年男子大概有些无聊,转身走进铺子,负着双手沿着墙壁随意看了一圈,眼中流露出赞赏惊诧之意,看上去却没有掏钱的意思。

    正所谓读书人的事儿总要有点儿读书人的劲儿,宁缺懒怠去招呼什么客人,虽然对方是老笔斋开门以来的第一位客人,深具历史重大题材意义。

    中年男子看完一圈,踱回宁缺身前,微笑说道:“小老板……”

    没等他把整句话说完,宁缺笑着纠正道:“请叫我老板,不要因为我看着年纪小便叫我小老板,就像我不会看间您佩着一把剑就称呼您为剑……客。”

    “好吧,小老板。”中年男子并没有改变称呼,笑着说道:“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你会愿意租这间三个月都没有人愿意租的铺面。”

    宁缺回答道:“地方清净,环境不错,前店后宅,我没道理不租。”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说道:“我只是想提醒你,这间铺子之所以这么便宜却一直没有租出去,不是因为别人比你傻,而是因为户部清运司库房要扩建,长安府一直想把这条街的铺面收回去。你知道官府给的补偿向来极少,租这里铺面风险太大,随时可能血本无归,你说此地清静,难道没注意到旁边的铺子全都关着门的?”

    宁缺微微蹙眉,望着此人问道:“你为什么知道这些事情?”

    中年男子平静回答道:“因为这条街两旁的铺面,全部都是我的。”

第三十五章 那一场微凉的春雨

    铺子开门,第一位客人就是有资格收房租的东家,怎么看好像也不是好兆头,又听到了那么一个令人烦恼的内幕消息,但宁缺心情倒也没有变得太差。

    他相信一个能在长安城里拥有整条街铺面的男人,绝对非富即贵或者身后有大靠山,既然那位东家向自己做出了承诺,他再去担心旁的不免有些多余,又因为老笔斋是这条街上唯一的租客,那中年男人离去前很大方地表示要免收三个月房租,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主仆二人的心情变得开心起来。

    真正令他烦恼的是生意,是那凄惨淡如鸟冷水秋如烟的生意。

    长安城这场春雨竟是一下便是四五天,淅淅沥沥绵绵不绝,竟似没有个头,空气阴冷道路湿滑,人们自然不愿意出门,这条长街现在只有他一家铺子开着,前后的铺面都紧闭着大门,无法聚人气,便显得愈发冷清,每天除了三两行人外便只有三两只麻雀踮着小脚跳来跳去,哪里又能有什么生意。

    开张第一日宁缺挂在嘴边的春雨贵如油,早已变成了春雨贱如尿,他坐在槛长的圈椅上看着店外雨丝,叹息连连唏嘘不已,如果人的目光真的能够有力量,如果他是一位踏入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念师,大概他那双充满幽怨愤恨的目光,足以将那堵灰墙直接掀翻。

    那位中年男子说临四十七巷两侧都是他的铺面,但并不包括老笔斋对门这段灰墙,那段灰墙后方是需要扩建的吏部清运司库房,正是宁缺不爽的原因之一。

    中午时分,终于有人踏进了冷清的铺面。是名大腹便便的富商模样胖子以及两名随从,宁缺本以为来者不善,可能是帝国拆迁部门请来的黑脸说客,难免有些警惕,待听了几句才知道不过又是两个躲雨顺便逛逛的闲人。

    既然是闲人,宁缺自然懒得起身招待,双手捧着微温的劣质红泥茶壶,望着店外雨帘,眼帘微睁像是惬意地要睡着般,实际上那颗急着挣钱的心脏早已急到肿了。

    那位胖子富翁背着手,把脸凑到墙上仔细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数日来廖廖几位进入老笔斋的人都习惯性把手背到身后,似乎想以此表现自己眼力很不错。这位富翁久居长安,附庸风雅多年倒也薰出了一些眼力,看了片刻后对身旁随从说道:“你别说,就这么一个破地方,居然还能有些不错的字儿。”

    这句话应该算是称赞吧,只是显得有些轻佻和居高临下,如此口吻当然很难引动宁缺的知音情怀,依然安坐圈椅之中看似毫不关心,实际上耳朵却竖了起来,仔细听着这位富翁接下来会说什么,盼着能卖出第一幅字去。

    “少年,店里这些字是谁写的?”胖富翁转头问道。

    “我写的。”宁缺身子微微前倾,礼貌回应道。

    胖富翁没再说什么,又看了会儿后摇头惋惜叹道:“啧啧……可惜,可惜了呀,有几幅字倒称得上秀丽,只可惜书者年岁尚浅却要强行冒充大书家沧桑老态。也罢,今日既然避雨瞧见了,算你运气不错,三儿,把这幅字取下来,我要了。”

    宁缺转身望向三人问道:“这位客人,不知你出价几何。”

    “这幅字放在香坊外摆摊,顶多能卖五百文,你这既然有店面之费,而且我看你年少可期,给你二两银子。”富翁笑眯眯说道。

    宁缺端起茶壶喝茶,放下茶壶骂娘:“滚。”

    富翁骤然变色,恼怒训斥道:“你这少年,怎如此不识抬举!”

    “年少可期不是年少可欺。”宁缺摇头应道:“先前你说我年岁尚浅偏要强行学大书家沧桑老态时,我已经准备让你滚了,只不过想看看你出价如何,如果你出价够高,那我让你侮辱一番倒也无所谓,只可惜,你出的价钱还不够侮辱我。”

    满脸铁青的富翁带着随从拂袖而走,卷着袖子洗菜的桑桑从后宅里冲了出来,看着早已消失在雨中的三人背影,脸上满是遗憾不甘神情,小身子一拧盯着坐在椅子里的宁缺恼火说道:“少爷,那可是二两银子!”

    卖出去两枚墨锭,三刀书纸,这就是老笔斋开张数日来所有的进帐,虽说那位中年男子免了他们三个月的房租,但想着今后书院里的可怕花销,桑桑每天夜里睡觉都睡不踏实,所以难怪她会对先前那幕表现的如此恼怒。

    反正没有生意,吃过午饭宁缺干脆关了铺子,美其名曰安抚小侍女严重受到伤害的幼小心灵,实际上大概不过是自己想散散心,带着桑桑穿街过巷去传说中的陈锦记脂粉铺逛了一圈,然后顺便在一家叫澹泊书局的地方买了几本闲书。

    散心的效果很不错,桑桑一手提着绳子捆好的书册,一手提着陈锦记的脂粉匣子,黑黑的小脸上遮不住的欢喜,宁缺心情也极佳,右手撑着大黑伞,左手伸在伞沿外接着雨水,雨水击打在伞面和他的掌心上啪啪作响,脚上的靴子踩在积成小洼的雨水里啪啪作响。主仆二人像两只小麻雀那般蹦蹦跳跳便回了临四十七巷。

    忽然间,黑伞微微一震,宁缺站在距离铺面还有十几米外的雨中,看着那段被雨水刷黑的灰墙,看着箕坐在墙下的那人,看着那人黝黑此刻却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发青的脸,握着伞柄的右手骤然一紧。

    啪的一声若战鼓激荡!他左脚猛地踏进青石板上的水洼中,溅起一片水花,身体里全部的力量积蓄至腰腹,便准备向那片灰黑的墙下冲去。

    然而就在这瞬间,墙下那个浑身是血的黑脸汉子看着他艰难抿起唇角笑了笑,然后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他胸腹间有一道极为凄惨的伤口,黑衣尽碎血水横淌,骨裂脏现,就算是那些传说中进入无矩境界的大修行者也没办法救活他。

    宁缺看到了这一幕,看懂了他的决然,然后听到巷口处传来的密集脚步声与追喊声,于是缓慢而笨拙地收回左脚,握着伞柄的右手无来由地剧烈颤抖起来。

    “军部追缉奸细!闲人走避!”

    数十名浑身劲装的大唐羽林军冒雨冲至街巷中,将墙角下的卓尔团团围住,表情肃然凝重而警惕,领队的那位将军看见卓尔的伤势明显松了一口气。

    这场春天的雨下的越来越急越来越大,把那段灰墙冲洗的更加漆黑,顺着墙面若小溪般淌下,把卓尔染到墙上的那些血水迅速冲刷干净。

第三十六章 贯心肝,静容颜

    羽林军对临四十七巷进行了封锁戒严,但四周围观的长安百姓还是越聚越多,浑然不顾微寒的雨水把他们的身体淋湿,人们或紧张或不安或兴奋或惋惜望着墙下那名黑脸汉子,纷纷猜测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宁缺撑着黑伞站在雨中,隔着人群远远看着箕坐在雨中的卓尔,脸上表情平静,看的非常专注认真,似乎想要把那张脸永远地刻在自己的脑海中。

    七年前在岷山相见时,这张脸就是这么黑,你怎么就这么黑呢?比锅底还黑比桑桑还黑比夜还黑,只是七年不见,小黑子变成了黑汉子,这张脸终究还是有些久违的陌生吧,所以在这最后的时刻他要认真的去看,死死地记住。

    永远闭上眼睛的卓尔被羽林军军士抬离临四十七巷,围观的民众散开,宁缺和桑桑依偎在黑伞下走回铺子,看似平静,但桑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眼眸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神采,就像是一个失去了魂魄的躯壳。

    铺子门关上,宁缺坐到圈椅中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低声说道:“晚上吃面条。”

    “好。”桑桑用最快的速度回答道,把书册和脂粉匣子扔到一旁便进了后宅。

    吃了一碗桑桑特意做的有三个煎蛋的汤面,宁缺的情绪似乎已经完全回复了正常,甚至放下碗筷后还打趣了她两句,只是笑声难免有些干涩。

    夜深人静雨停之时,宁缺走出了铺子,确认黑夜之中无人窥视,缓慢走到铺子对面那堵灰墙前蹲了下来,他抬起手臂缓慢摩娑着那道墙壁,湿漉冰凉的墙上早已没有了那个家伙的体温,他不知道那个家伙重伤将死之时来到这里做什么,想要告诉自己什么,在冰冷的雨中等了多久,等的时候又想了些什么……

    细长的手指摸到一块砖头上微微一僵,那块砖角有抹极淡的血痕,还有一道极细微的小刻痕,如果不用手指去摸,单凭肉眼绝对无法发现。

    ……

    ……

    走回店铺,宁缺将手中几张用油浸透的薄纸递给桑桑,嘱咐她好好保存,然后极为罕见地自己烧了壶开水烫了脚,便钻进了带着湿气微凉的被褥。还是像以往那样,桑桑乖乖地睡在床的另一头,整个身子缩着,像只老鼠。

    “七年前我和他在一起也只呆了十几天,然后他就被他那个死鬼师傅带走,只不过那些事儿你都不记得了。这些年他跟着那个死鬼什么都没有学到,到现在也不过是个军部的谍子,混的实在不算好。”

    “中间确实通过书信,但隔了七年才又见面,我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变成了怎样的人,要说和他之间有多深的感情……未免也太矫情了些。要说我和他的关系倒还真是互相利用居多,更准确地来说是我利用他知道夏侯的那些事儿。”

    “但他就这么死了,这事儿很麻烦啊,他们那些村子被屠的事儿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当然我没有把你算进去,那岂不是就落到了我头上?但我现在身上已经是背了一堆麻烦,哪里还有精神去管这事儿呢?”

    桑桑知道他这时候只是需要宣泄或者说是自我说服,并不需要有人搭腔,所以始终没有开口说话,渐渐的竟像是真的睡熟了。

    宁缺却无法入睡,他睁着眼睛看着屋角被雨水沁渗形成的斑痕,忽然间坐了起来,披了件单棉袄去了小院,从柴火堆里抽出三把旧刀,在井檐低头磨着。

    磨完刀还是没有睡意,他走到铺面里点燃灯火,注水磨墨润笔,随意扯了张破纸,墨汁泼洒如白天那场大雨,草草写出几行字。

    “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小宁子顿首顿首。”

    宁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平静,与纸上那渐趋凄苦激越的字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不知道什么时候,桑桑从床上爬了起来,小侍女披着单衣站在他身旁,默默看着字上的那些字,然后抬起小脸疑问地看着他。

    “这些字是一位前人所写,我只是临摹。”宁缺解释道:“那位前人当年祖坟被掘,虽然马上被修复,却无法赶回去看,所以他悲痛郁愤写了这么几句话。”

    桑桑点了点头,但看她眼中的迷惘神情,大概还是不大清楚,宁缺笑了笑,没有做更多的解释,临摹这篇名帖至少不下十回,唯有今夜,他才大概明白什么样的痛能够贯穿心肝,何样的事能让人临纸感哽不知何言。

    ……

    ……

    天亮后,雨便停了。

    那轮被春雨洗过的太阳格外清丽,照在幽静临四十七巷上,把所有建筑檐角还有那堵灰墙都涂上了一层秀色。老笔斋铺门大开,宁缺坐在圈椅中捧着卷闲书看着,偶尔被书中内容带的眉头微蹙或是喜笑颜开,便端起茶壶饮一口茶。

    那本看似很闲的闲书中间夹着一张被油浸透了的纸,永远不会被雨水打湿的字迹在油纸里显得非常清晰,他此时没有看书而是在看这张纸。

    这张油纸是卓尔临死之前塞进墙砖里的,上面记录着廖廖几个人名,一些行踪喜好之类的情报,宁缺不知道这张纸和卓尔的死亡有没有关系,但他至少清楚一点,如果要让卓尔死的有价值或者说死后能快活一些,那么他应该做些什么。

    油纸上的第一个名字是张贻琦。

    张贻琦官居帝国御史台侍御史,负责纠察百僚、弹劾不法,这位张御史当年还是位署监察御史时,负责襄助审理宣威将军林光远叛国一案,而当他升为御史台主簿时,又是调查燕境灭村案官员中的一员。

    十三年时间从正八品上升到从六品下,怎么看也算不上是官运亨通,但宁缺并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此人在那两椿案子里面扮演的角色,夏侯大将军能够借事杀敌,能够从屠村案脱身,这人明显发挥了一名御史能够发挥的作用。

    那么,你便死吧。

    ……

    ……

第三十七章 寻寻觅觅青楼何在

    御史台品秩不高权力不小,从六品的侍御史,在帝国官僚体系里实际已经可以算做是重要人物,这种人进出之地戒备森严,无论在衙门还是在府邸身边都会有不少下属护卫,一个穷卖字儿的少年要在唐帝国的都城长安杀死一位御史,这听上去有些玄幻,而且还是惯走个人英雄主义的东方玄幻。

    但宁缺根本没有考虑过怎样才能杀死对方。在他看来,杀人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他这段生命历程的最初便开始于一场谋杀,其后在岷山在边塞在草原在北山道口,他的刀锋箭尖之下不知倒下了多少野兽和人类。

    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情——怎样杀死御史张贻琦还不被人发现——再如何信任自己的杀人技,可面对着强大唐帝国的治安衙门,想到长安城里那些深不可测的强者,他很清楚如果事后不能迅速脱身,自己肯定也只有简单去死这个下场。

    油纸上关于张贻琦的资料很少,对宁缺的计划而言也并不合用,除了其中一条:御史张贻琦性情方正严肃,但是听说暗底里好色之疾极为严重,私底下经常出入风月之地。只是此人家有悍妻,又背着御史的名声,所以去买欢时格外谨慎小心,卓尔毕竟只是军部的一个底层谍子,始终没有查到此人经常去的青楼是哪家。

    “长安城里有这么多楼子,你会去哪家呢?”

    宁缺皱着眉头苦苦思索,推翻了先前跟踪对方找到那间青楼的念头,既然军部的专业谍子都没能用这种常规方法查到张贻琦的销魂屋在何处,那么这名御史一定有自己的一套法子。而像这等官员的起居喜好,想必茶馆里爱唠的长安百姓们也不会太在意,所以他很难从市井巷坊里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事情变得有些麻烦。

    撑着下颌盯着雨后清阳怔怔看了很久,他忽然站了起来。

    他此刻心情豁然开朗,终于明白这事儿和在岷山里打猎、在草原上砍柴没有什么两样,既然想知道那头老熊那窝马贼在哪里,又没有老猎人心好的将军给你提供地图,那么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用自己的这双脚走进岷山走进草原,去看树皮上磨损的痕迹、野草里干了的粪便,被埋在泥下的火堆余灰。

    他是个好猎人,优秀的砍柴者,他能够通过这些细节判断那头老熊藏在哪个山坳、可曾受伤,可以判断那窝马贼有多少人、可曾离开梳碧湖。那么他相信自己一定也能通过亲自观察到的那些细节,判断出一名大唐御史的起居习惯,找到无声无息杀死他的方法,他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走进长安城。

    “我要出门逛逛。”宁缺伸了个懒腰,对桑桑交待了一句,便走了出去。

    桑桑追到门口扶门问道:“你要去哪儿?要不要我跟着去?”

    宁缺明白她在担心什么,笑着回答道:“有些地方你可不能跟着去。”

    ……

    ……

    走在阳光清漫的长安街头,宁缺的心情变得不错起来,那场春雨里的血被他刻意淡忘,然后把自己变成一个异乡游学的少年书生,先去那间书局退掉已经看完的几本闲书,然后便开始在御史台和张府之间不停游荡。

    接下来的一天,他走在柳树荫下,站在糖人摊旁,隔着人群远远注视着那位面容方正、不怒而威的御史大人出了御史台,回了自家府,看着这位御史大人身旁孔武有力的随从,看着街巷间纪律森严的治安军,看着偶尔疾驰过身旁的羽林军骁骑,愈发确定自己不能用当街暴起杀人这种莽法子。

    整整一个白天看似没有什么收获。傍晚时分张府府门大开,御史大人似是赴某人正式宴请,御史夫人和几位穿着打扮应该是妾侍的女子相送出门,街上的闲汉们笑着指着那处说着艳羡的话,在茶铺里喝凉茶的宁缺却注意到了一些细节,除了那位表情冷漠身材干瘦的夫人之外,那几位妾侍生的都极为丰腴。

    男人对女人的审美爱好,向来不是通过妻子体现,而是通过小妾或者说情人体现,娶老婆有时候是因为门第因为金钱因为前途……可能还有爱情这种虚妄的东西,而他们收小妾或是情人的目的很简单,纯粹是要符合在性方面的想法。

    “喜欢丰满的姑娘啊。”宁缺望着像鹌鹑一样老实站在主母身后、眼睛里却不时流露出得意狡黠的妾侍们,笑着在心中默默想道。

    跟着御史大人的轿子走出四条街,看着那轿进入某处巍峨壮观的亲王府邸,宁缺静静看了亲王府大门两眼,然后转身随意走到某热闹地,寻了位闲汉问道:“这位朋友,我想知道,咱长安城里面有没有哪个楼子的姑娘以丰腴著称?”

    这话问的很蠢,但在递过一块银角子之后,再蠢的问题都能得到不那么蠢的答案,在那名闲汉眼中,宁缺顿时变成一个外地来长安的有钱脸嫩土包子书生,取笑了两声后,却极有职业道德地抱着茶壶向他好生介绍了下长安城里的风月行当。

    听着那比书院入院试真题卷还要繁复的名称,宁缺揉了揉眉角,苦笑说道:“太多了,话说最贵的是哪几家?而且要环境安静些。”

    ……

    ……

    拿着几家著名青楼的名称地址,宁缺在灯火通明的长安街头寻寻觅觅,在那风流之地流连犹豫,有的楼子他并没有进去,只看外观和周遭环境便确定那位御史大人肯定不是此间常客,这纯粹是一种猎人的直觉。

    问题是他实在是不擅长在这种地方打猎,被那些门口的龟公殷勤招唤客气相送却始终没有进去,不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待走到名单上第四家青楼外时,他已经发现自己这种方式不止是蠢而且是极蠢。

    长安城里这多青楼,环境清幽贵气不少,而哪家楼子里不会有些身子丰腴的红牌姑娘?这般像头熊瞎子般去胡乱碰撞,想碰到那头老熊的机会是不是太少了些。

    当他在这家青楼外流连半晌后悻悻转身离去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声音,那些清脆的笑声在长安街上飘的极远,引来无数人的注视。

    宁缺蓦然回首,只见那处青楼灯火阑珊,尚未开工的伊人们倚栏而笑,楼间红袖乱招,似是在取笑某个脸嫩不敢进来的少年。

    “太欺负人了!”

    他掂了掂袖子里沉甸甸的银袋,看着楼上那些眼波流媚格格直笑的漂亮妓女们,把心一横,把头一仰,一掀书生衫前摆,意气风发便走进了他的新时代。

第三十八章 花酒果子,意料中事

    进青楼是为了查张贻琦的行踪,进青楼是为了替卓尔报仇,进青楼是为了给燕境惨被屠杀的村民们寻公道,进青楼是为了为将军府惨死的满府人觅正义!

    ——宁缺这般想着走进了这间青楼,然后很诚恳地认识到这些借口都很操蛋,如果他坚持这种看法,小黑子肯定会浑身雨水自冥间归来狠狠给他一脚。

    因为想着这些事情,也是因为即将掀开人生一个新的篇章,他的心情很紧张,进楼后才想起自己没有看清楼外挂着的招牌,而事实上这间青楼根本没有挂招牌。

    在两个小厮的殷勤招呼下,他走过一方小院,走进灯火通明的楼里。

    随意扫视楼内大堂几眼,宁缺脸上表情虽然平静如常,心情却有些惊愕,发现这家青楼外面看着热闹欢腾,里面却是非常清静,和一般的青楼极不一样。当然他没有进过青楼,只是当年带着桑桑去治病、去买太上感应篇时,曾经在昌平远远看过两眼妓寨,那么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这间青楼和他的想像非常不一样。

    大堂内案明几亮,丝竹清盈而不淫,中间一方铺着红毯的舞台上,几名腰身袅婷的女子正在拨琴弄弦,神情专注于乐器,清丽的眉眼间一片温柔,却并没有向台下三三两两的客人投以投好或挑弄的目光。

    进得大堂,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先前楼内那些姑娘们倚在栏边招着红袖取笑他的声音,变得极远而不可闻,只是紧接着,楼上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宁缺猜到肯定是那些姑娘们冲到这边来看自己,赶紧低头掩饰脸上的尴尬。

    小厮轻声询问他需要些什么服务,倒没有因为他年纪小又是楼里姑娘们打趣的对象便有丝毫不恭敬,宁缺捏捏袖中的银袋,暗自猜忖从桑桑处偷来的几十两银子大概在这地界儿也玩不了什么,便随意指了张角落里一方酒桌。

    一壶清酒,两盘瓜子硬果,四碟甜酥点心,冷热毛巾各一,即便是盛瓜子壳的小桶也是件极清美的漆器,黑漆间点着红梅,十分漂亮。所有这些加起来,直接让宁缺掏出了四两银子,但他觉得一点都不冤,因为此间的服务与豪奢陈设细节,对他这个在边塞呆了多年的苦孩子而言,实在是从未经历过的享受。

    酒喝了两盅,果子吃了几粒,舞台上的丝竹换作了舞蹈,轻衫下裹着的胴体随乐声旋转跳跃,举手有白腻现,投足便见紧绷线条,先前一片清静的大堂气氛也随之变得暖洋洋暖昧起来。

    大厅里那几桌客人身旁都坐着巧笑倩兮身眉眼柔顺的姑娘,此时气氛如夜将至,男女之间的距离自然也就变得更近了些,依偎相伴你侬我侬,偶有朱唇奉上便浅尝辄止,至于那些笼在广袖里的手正在摸索怎样的柔软,就不得而知了,但或许是这楼子规矩大,倒也没有什么太出格的亲热画面出现。

    只是如此一来,一人坐在角落里的宁缺便顿时显得与场间气氛有些格格不入,孤家寡人般的他身旁没有姑娘相陪,在这种地方着实有些尴尬,尤其是楼上栏边那些打趣望着他的女子再次发出笑声,那些被客人们搂在怀里的姑娘甚至都时不时以促狭有趣的眼光看他两眼,这种尴尬便变得有些无以复加。

    有名年轻公子看了一眼宁缺,瞧出他的些问题,只是看少年身上新衣,倒没想过宁缺是手头不便,以为他只是面嫩不好意思,哈哈一笑,示意怀中女子过去邀请宁缺过来同乐,以免太过孤寂。

    唐人性情疏阔大方最好热闹,心肠也是最热,怕等青楼酒肆偶一相遇便并桌痛饮的场面经常发生,宁缺受到邀请微微一怔后,倒也不愿意失了气度,拱手诚挚一礼,便任由小厮把自己那略显寒酸的酒菜搬了过去。

    欢场之上从无刚碰面便要互报家门的道理,所谓同是天涯寻欢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名年轻公子也不问宁缺是谁,只是一个劲地闹酒欢笑,宁缺又饮了几盅酒后也放开了,他也是个极能唠极能闹的人,回应数句,桌旁顿时热闹起来。

    年轻公子心情看似极为不错,斜乜着眼睛不怀好意打量了宁缺两眼,对管事豪迈说道:“给这位小兄弟安排两位姑娘,年龄大小无所谓,也不拘是何方水土养的女儿,只求知情识趣惯会服侍人的。”

    宁缺心想这意思岂不就是年龄不是差距,国籍不是问题?他没想着长安城的人们居然会有如此同样潇洒的论述,正在那儿乐,忽然明白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由悚然一惊,连连摆手急道不用不用。

    “确实不用……不用客气。”年轻公子低声笑着,笑声非常之猥不凡,“小兄弟,如果我没有看错,你现在应该还是一位处男吧?”

    宁缺尴尬皱眉,脸颊上那几颗不显眼的雀斑忽然明显起来,他暗自想着,难道我这时候应该拱手为礼,然后大叫一声:兄台,你真是好眼力!

    管事眯起眼睛堆起皱纹连声笑应,道了声您且放心,便转身离开去安排。那位年轻公子见宁缺脸上异样神情,不由微微蹙眉猜忖道:“莫非小兄弟你不喜欢年纪大会疼人的熟妇,就喜欢娇俏袅袅的小娘子?”

    宁缺像木头般呆坐桌旁,眼神飘忽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间他将心一横,腆笑说道:“说句心里话,我还是欢喜年龄和我相仿的。”

    “好好好,这才是男人本色,坦坦荡荡不拘心不羁身。”

    年轻公子拍扇赞美,旋即眉头乱挑笑道:“你是个小少年,若要和你年龄相仿的,必然入门尚浅,想不到小兄弟你居然好这清淡井水这口。”

    宁缺眉头微挑,正准备讲讲自己积累了多年的春风几百度人生幻想时,忽然有一名小婢女从楼梯上蹦蹦跳跳跑了下来,面无表情地走到他们桌前,用清脆的声音说道:“这位小公子,简大家有请。”

    眼看着能在一位好心公子的资助下走进新时代,却忽然有一名小婢女前来打岔,宁缺微微张嘴,瞬间想起无数传说故事中的情节。那些男主角每每意气风发逛青楼之时,总是会被这样那样的意外,到最后毫不意外地打断,那些意外或者不意外包括青楼被烧,强者决战,青梅吃醋,或者是家中悍妻忽然现身……

    想到这里,他不由感到十分紧张甚至提前开始沮丧,根本没有去想邀自己见面的简大家是谁。而大堂里的几桌客人听到简大家这个名字,却是骤然露出惊喜疑惑之色,纷纷用艳羡甚至嫉妒的眼光望向他。

    年轻公子愣了愣,嫉妒地拍了拍宁缺的肩膀,大笑说道:“你命真好。”

    宁缺被他带着极深怨念的重重一掌拍醒,然后才注意到大厅里人们脸上的神情,微微一怔后不禁对那位简大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当然还有很多的曼妙遐想。

    ……

第二章更新在深夜

    一下午痛的厉害没法写,又接通知夜八点家里停电,家住高层一旦停电无法下楼遛狗,所以即将马上和老婆回娘家,然娘家久无人住网络电话已停,现领导正在试图网上交费,如果不成,写完后会把编辑从床上叫起来,手机QQ发稿给他帮着更。

    总之会很晚才搞出来,这般麻烦的理由,至于您信不信,我反正是信了……呃,没有人会用这么巧合至蠢的借口吧,无语泪流中。

第三十九章 简大家红袖怒招

    很多年后在那座孤峰山崖边,宁缺回忆起第一次看见简大家时的情景,依然忍不住回头望向那处唏嘘良久,脸上满是自嘲的笑容和感慨。

    当时他满怀憧憬拾阶而上,觉得今夜的自己就是那位传说中幸运值满分的卖油郎,一路行走仿佛能看到那位漂亮的花魁正在珠帘后等着自己,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当那位小婢女推开红门掀起珠帘后,看到的竟会是那样一位妇人——

    这位妇人年岁已长,眼角鱼尾纹非常清晰,身材倒是保养的极为完美,丰胸细腰肥臀笼在一件布衣间,但她额头极宽极大,就像是草原中隆起的光滑沙丘,眉眼朴实和蔼,直鼻之下厚唇之上还生着层极淡的茸毛,说不上难看,但也绝对不能说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和花魁这种生物更是搭不上任何关系。

    年龄相仿的漂亮小姑娘他喜欢,年岁稍长的小娘子也挺好,即便是年过三十的妩媚熟妇想来也别有一番风致,可简大家并不属于这三类人当中任何一类,她只是位年过四十、气度平静从容极像男人的普通女人。

    宁缺微微一怔,旋即觉得自己的神情有些不礼貌,强行平静心情,堆起真诚的笑容,向那妇人揖手一礼,问道:“不知道简大家唤我前来,有何吩咐。”

    “你是谁家少年?”简大家微笑望着他问道。

    宁缺倒也并不隐瞒,将自己的来历说了一遍。

    “虽说今年军部推荐的名额多,但你能过书院初核,想来也是个有才干的。”

    简大家赞许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不过既然你来自边城,想来应该不知道我究竟是谁,初次见面便能快速平静,少年你的心性倒是沉稳。”

    宁缺费了极大的气力才低下头去,刻意不去看她那副比草原还要宽广的额头,不去看她唇上的淡淡茸毛,听着这话下意识里谦虚了两句。

    通过这位妇人简单几句介绍和那位小婢女骄傲的添油加醋,他终于知道了楼下那些人为什么会对简大家这个名字格外关注。

    三十年前,南晋新君晋位时,一个名为红袖招的歌舞行在大典上赢得了最多的掌声,声名渐播天下,就在三年之后,大唐皇帝因为红袖招内部有诸多大唐女儿,特意亲笔写信请求红袖招迁入大唐,南晋国君根本无力相抗,只好从了此请。

    自此之后,红袖招便一直停留在长安城,近二十年间,她们只为大唐宫廷起舞弄歌,已经不再参加别国盛事,在民间声名渐隐。

    但对于那些真正的达官贵人们来说,这个被最强大帝国特意相召,常年驻在最伟大长安城里的歌舞行,毫无疑问仍然是这天底下最好的歌舞行,她们所在的这间青楼虽然没有名号,却永远是天字第一号青楼。

    无论是南晋使节,月轮国前来朝贡的官员,还是草原上的蛮族王子,只要来到长安,总会来这楼中请红袖招的姑娘们歌上几曲,舞上两场,而传闻中那位燕国太子七年前被当做人质送来长安城后,便是靠着红袖招度过了最难熬的前两年。

    简大家不是天下花魁。

    但她是红袖招歌舞行的会首,一手带出了天下无数位花魁。

    ……

    ……

    “你只是个小小少年,既然要入书院,前途自然可期,何必非要学那些酸腐书生作派,似乎不出入几次青楼就永世无法成为名士。”

    简大家脸上的微笑仿佛是用刀子刻出来般,无论她的话语是冷淡是质问或是劝导,笑容总是那般平静恬淡,眉角的鱼尾纹永远是那么多根。

    但宁缺感觉到了这位会首大人情绪间的微妙变化。先前她召自己上楼的意图尚不清楚,但听到自己马上要参加书院入院试后,妇人的口吻下意识里变得严厉起来,这种严厉并不是敌意,反而有些像长辈看着晚学后进的模样。

    这种情绪变化让他有些无措惘然,揖手一礼后轻声解释了两句。

    “我是月轮国人,但在长安城里也住了二十多年,当然知道你们这些唐男是怎样的禀性,说的好听一点讲疏阔大方,说的难听一点就叫热情过度,太爱面子。”

    简大家不再微笑,蹙眉看着宁缺,看着少年青涩而满是朝气的脸庞,仿佛看到很多年前那个骑着小黑驴仰头骂天嚣张走进长城的青衫小书生,恨铁不成钢说道:

    “你可知道那位年轻公子是谁?那是东城七贵禇老爷最疼的独生子,荷包里有花不完的零花银钞,他可以大方,但你怎么办?以你们这些唐人的性子,被人请了肯定要想着回请,你就算囊中羞涩,可下次若再遇到他,把家里书卷都卖了也要把他请回来,我说的对或不对?”

    宁缺有些尴尬地挠挠头,暗自佩服这位妇人看事情的目光,虽然他不是一个典型唐人,但在这种事情上,骨子里还是有那么几分唐风的。

    简大家见他那模样,不知为何更是恼火的厉害,解下腕上的乌木珠啪一声扔到榻上,连番质问像暴风骤雨般袭了过来。

    “这等销骨夺魂地,你身子骨都还没长好,人魂都没养齐,怎么就敢走进来!”

    “都穷成这样了还想到处花花,书院的学费食宿费筹齐了没有?”

    “你入院试准备的怎么样了?真题有没有买?买了哪几套?”

    ……

    ……

    本想着独占花魁,却遇着位极具道德感的花魁她妈,还被这位花魁大妈破口痛骂,怎么想这件事情都很悲惨。若换成别种情形别种局面,宁缺或许会在心里嘀咕:就算你简大家交游皆权贵,地位尊崇,但你又不是我妈,凭什么一见面就教训我?

    但简大家并没有以势压人,只像个殷切教诲紧张唠叨的长辈,眉眼额头上写着个大大的痛字,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出言反驳半字,只好期期艾艾应道:

    “第一次来长安……就是好奇来着,先前也只是想着在楼外偷偷瞄两眼,哪里想到楼里的姐姐们取笑我,这脑子一热就……莫名其妙地走进来了。”

    简大家微微一怔,转身对那位小婢女寒声训斥道:“陛下因为公主殿下归来开宴设礼,这是何等大事,就让那些小浪蹄子们休养几天,好好练练舞,结果一个二个都痒的忍不住啦?居然连个少年读书郎都要勾搭!”

    小婢女唯唯诺诺,根本不敢反驳什么。

    简大家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角,抬头看了一眼老老实实站在门口的宁缺,忽然想到自己先前只不过是偶尔瞥了眼大厅,觉得这少年身上味道和那个死鬼有些像,便忍不住喊上来问几句,结果不知道为什么便毫无来由地发了一通火。

    更没想到少年居然不辩不怒,就这般乖巧地任自己训斥,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挥手说道:“既然好奇,我就让人带你去看看,看完了就早些回家歇着吧。”

    ……

    ……

第四十章 溪畔翩翩一少年

    虽然简大家变成了简大妈,但既然对方最后给出这样一个提议,宁缺自然不会用拒绝来装傻,他没有忘记自己在长城安里寻寻觅觅青楼踪迹的真实目的,而且一个囤子里来的少年,能够像贵宾般参观长安最好的青楼,这种待遇他很知足。

    从西厢的楼梯走下去,楼后是剪的极平的草地,从草坪间石子路穿过一道白色围墙,便有一道溪水出现在满天星光之下,流溪两侧散落着几方小院,隐隐有歌声混着悠扬中正的丝竹声传来,想来便是那些准备宫中庆典的舞伎。

    那位贴身婢女被训斥后心情本就不好,这时看着宁缺背着双手四处打望,居然真像个游览风景名胜的游客,脸上更是寒霜渐盛,嘲讽说道:“也不知道简大家今儿是怎么了,居然对你这个穷酸如此好。你明明是个读书人,居然也不知道婉拒婉拒,也对,穷酸成这样还要逛楼子,某人的脸皮想必是极厚的。”

    既然被人说脸皮极厚,宁缺当然要表现出脸皮厚实的模样,当做根本没有听懂小婢女言语间的讥讽,温和回应道:“既然那位禇公子愿意请客,我总不好阻了他的兴致,这等男人间的事情嘛,说起来复杂,其实也很简单。”

    “就是个男孩儿,还自夸什么男人。”小婢女嘲笑道:“被人请饮几杯酒倒也罢了,居然连花钱都要别人代出,他和你非亲非故,你怎么就下得了那手。”

    听到男孩儿男人这句话,宁缺不自禁地想起在渭城小院第一次见到李渔时的场景,当时的李渔不是公主只是个小婢女,今夜又有一个小婢女谈到这些事情。那个画面没过去多少日子,怎么感觉好像已经是数年之前的事情?

    那个婢女已经回到了深宫,无数官员百姓为了她的归来而兴奋忙碌,而自己也来到了长安,然后极莫名其妙地开始逛青楼,并且抢先听到了那些为了欢迎她回来而特意编排的曲子,想到这节,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小婢女蹙着眉尖斥道。

    宁缺摊开双手表示自己没有任何意见,他这时候只想打听些那些事情,并不想和这位小婢女斗嘴从而浪费掉这难得的逛青楼机会。

    知道了红袖招歌舞行在达官贵人心目的地位,他隐约有种感觉,那位御史张贻琦寻欢之地应该就是在这里,因为只有这里才足够隐私,足够层次。

    该怎样打听试探?装愚蠢或是装天真都不合适,他开始说些边城发生的闲话趣事,相信这些带着粗砺风沙味的故事,对于身旁这位成日生活在脂粉堆里、却听过不少边塞将士传奇的小婢女很有吸引力。

    对付婢女这种角色,宁缺向来极有手段,这和那位远在深宫的公主殿下没有关系,而是因为这些年来,他身边一直有位最不爱笑最冷淡的小婢女。连桑桑这种世间极品冷脸侍女都被他收拾的服服贴贴——当然这只是他的自我认知,可能并非事实——对付简大家这位小婢女更是不在话下,手到擒来。

    果不其然,在溪畔走不过几步路,那位小婢女便眉开眼笑,兴奋地开始与宁缺交换各自行业里的八卦趣事,宁缺明白了歌舞团为什么还要做风月活儿,知道了后院里的漂亮姑娘们谁最红,谁被包了,而又谁独家侍侯的老爷在朝里官最大。

    漂亮姑娘越多的地方越容易靠着漂亮去挣钱,因为这种方法很轻松,而且投入产出比实在很是惊人,要知道红袖招里出去的花魁,成为各国高官妾侍的比例真的极高,这一生银钱挣够了,最后还有个好归宿,谁不愿意?

    简大家当年创办红袖招时,何尝不想做个干净的歌舞行,只是要在男人为主的世界里生存,看似风光极受尊敬的歌舞行又哪里抗得过各国王公贵族们甚至是皇室的压力?于是最末她也只有屈服在现实之下,甚至开始迎合现实。

    溪畔花树正在盛花,星光倒映在潺潺流淌的水波间碎成无数片,白墙后的世界显得如此干净曼妙,宁缺负手走在星光之下,像极了一位诗人,然而看着这般干净的景致,他却感觉不到太多轻松的情绪。

    小小少年,不能有烦恼。

    宁缺想了会儿小婢女说的八卦话语,摇摇头便将脑中的情绪甩进了溪水中,沿溪漫游,偶尔碰见石径间走行的漂亮姑娘便微微侧身礼貌相让,表现的极有风度。

    正如前文说过的那样,将将十五六岁的少年书生郎要扮出一身沉稳气度,总会让人觉得有些滑稽,好在丑人滑稽令人厌,但滑稽若是加上稚嫩便变成了可爱。

    进入长安城后,洗浴比渭城要方便太多,他那头在边塞时肮脏油污的微卷黑发,早被桑桑那双小手洗的干净清爽无比,再配上谈不上英俊但足够干净清楚的眉眼,自然有份儿清透味道。

    尤其是是临四十巷头那个摊贩卖的酸辣面片儿实在是太好吃,汤里烫上几片薄薄的牛肉片更是风味大佳,这些天他和桑桑一直主吃这种食物,竟是都被养的胖了几分,现在的他的模样看上去可爱无害,极容易讨人喜欢。

    那些得到让路礼遇的姑娘们好奇地回头打量他,见他生的清稚干净便有几分喜欢,待有人发现是那个被哄笑激进楼子里的少年时,更是忍不住掩嘴而笑。姑娘们在楼内见过不知道多少奇怪故事,但简大家命人带着一少年逛楼子还真是头一遭遇见,众人好奇兴奋之余竟把宁缺团团围住不肯放他离开。

    小婢女被挤在一群莺莺燕燕外面,恼火地看着里面,心里充满一种独属自己的玩具被大姐姐们抢走的挫败感,气愤地叉着腰把简大家搬了出来,做小母虎状怒吼道:“别祸害人家小孩子,这少年可是要考书院的读书人,而且还是……那什么,你们舍得封那大红包吗!都给我散开!”

    “哟哟哟,看我们家小草急的,姐姐们只是看着这少年稀奇,借来玩玩,你急什么急?噫,居然是要考书院的大才子啊,那更要好好看看呢。”

    一连串语速奇快却又微显沙哑的声音响起,诸家姑娘人群微分,一个媚丽夺目的女子轻挪莲步走了过来,只见这女子约摸双十年华,身材极为丰腴,露在纱裙外的手臂腰身真可谓是珠圆玉润,走起路来招摇惹风,仿佛能荡出水来一般。

    偏生她生着一张小脸,便把身上的脂肉尽数遮了下去,根本感觉不到丝毫臃肿甚或妩媚丰腴,极奇妙地透着股清秀碧玉味道。

    看见这女子,宁缺眼睛骤然一亮,在心中默默喊了声:就是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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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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