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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我们只是路人(下)

    天弃山脚下,两代魔宗强者对峙,遥远的雪崖上,昊天道门的负剑行走正飘然而来,与这些真正了不起的人物相比,如今的宁缺自然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虽说他现在身上有着书院天下行走的身份,但此时有资格代表书院说话的只能是沉默平静站在场间的大师兄,所以没有人注意他,只是把他当成一个路人。

    宁缺没有什么被忽视的黯然情绪,相反他很高兴自己被场间众人遗忘,唯如此他才能专注认真看着那个中年男人,而不担心被众人发现自己的真实情绪。

    看着那个中年男人渐焦的浓眉,眼瞳里的肃杀秋意,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任何异常,负在身后的双手却渐渐握紧,觉得咽喉里有些干涩,想饮些血水润润。

    他的人生就是被这个叫夏侯的中年男人直接改变,他幸福的家庭就是因为这个男人变成血泊时原过往,因为这个男人他在黑暗的人间地狱里生活了很多年。

    复仇是人类最原始最本能的情绪,宁缺也不例外,自从知道这个男人的姓名和身份之后,他暗中查了这个男人很多年,暗中看了这个男人很多年,对对方的一切都无比熟悉,包括对方最不起眼的容貌特征以及生活习惯。

    但今天他才第一次亲眼看见对方。

    那个叫唐的魔宗天下行走如此强大,杀意十足的伏袭,都没能把对方当场击杀,看过这场动天撼地的战斗,宁缺对于夏侯的强大终于有了最真切的认知,愈发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如果想要复仇还要走很长的一段路。

    不过他的心中却没有任何惧意或沮丧,反而愈发自信冷静,坚信自己总有一天能亲手杀死对方——因为夏侯再如何强大,面对大师兄还是没有出手。自己就算一辈子都修行不到大师兄的境界,但只要身在书院,便有无限可能。

    ……

    ……

    唐面无表情看着夏侯,说道:“你如果在土阳城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杀你,但你既然离了土阳城,藏在呼兰海北意图杀人抢夺天书,那么我怎能错过这个杀你的机会?大概你自己已经忘记,当年大明宗并不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

    夏侯说道:“想杀我的人很多。”

    唐说道:“清理师门,没有谁比我要杀死你的理由更充分。”

    夏侯说道:“但你没能杀死我。”

    唐说道:“我大明宗修行讲究的便是横亘天地一往无前,我荒人部族从不畏怯任何强敌,你先前不敢击出那一拳,说明你已经老了,老了便是废了。”

    他看着夏侯继续漠然说道:“就算今天我不能当场击杀你,但至少我知道了一些事情……当年明宗最强大的那个男人,如今变成一个胆小如鼠的废物,一个只敢藏在盔甲里的老废王八,像这样的人还能在我的拳下苟延残喘几天?”

    夏侯沉默片刻,看着唐微讽说道:“你才刚刚调息完?”

    唐说道:“你也差不多,叶苏过来还需要一些时间。”

    “如此甚好。”

    夏侯伸手把身上那件挂着无数洞的破烂外衣撕了下来,露出里面一身明亮的灰甲,甲片上镌刻着繁密的黑色符文,流淌着肃杀而强大的意味。

    宁缺站在大师兄身侧,注意到夏侯露甲之后身上的气息骤然再涨,不由心头微凛,他看着明亮盔甲上的符文,大致猜到这便是那件由黄鹤教授亲自设计、由书院后山两位师兄亲手打造的强大盔甲。

    唐沉默看着夏侯身上的盔甲,忽然伸手至身畔空中,握住了一把血色巨刀。

    刀是唐小棠递过去的。

    唐说道:“我本不想动刀,因为你这种怯懦的叛徒不配死在这把刀下,但既然你穿的盔甲来自书院,我不用刀未免有些不敬。”

    夏侯看着这把血色的巨大弯刀,很自然地想起很多年前的很多画面,声音略显沙哑说道:“没想到修二十三年蝉果然能抛弃世间一切,他竟把这刀也留给了你。”

    唐已经调息完毕,再也没有与他多说一个字,小腿间灼热红艳的火苗骤然喷吐,如小山般的身躯以恐怖的速度向对方所在轰了过去。

    两代魔宗强者,对彼此的修行功法战斗技法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正因为熟悉所以无法使用任何诱敌之类的手段也无法闪避,只能像最开始那如钟般的万拳对轰一般,实实在在地撞到了一起。

    这一次的战斗不像先前那般声势恐怖。

    两道身影一触即分,然而凶险处却犹有过之。

    只见风沙落时,唐的左肩仿佛塌陷了下去,鲜血横流。

    而夏侯那件盔甲上多出了一道极深刻的刀口,繁复符文之意滞碍,再也不复先前的明亮,而是变得无比黯淡,似乎在库房里放了数百年时间,快要散落。

    夏侯缓缓眯起双眼,右手轻抚腰间那个冰冷的铁匣子,手指过处锈迹尽褪。

    作为魔宗如今遗落在世间寥寥无几的强者,唐很清楚这个叛徒是多么的强大,整个山门里除了他那位消失无踪很多年的老师,谁也不敢说一定能击败对方。

    失去盔甲,或许当年那个叱咤荒原的明宗强者真的会回来,这一刻在生死之际决意拿出全数精神与力量的夏侯,要比先前更加危险。

    但唐在极北寒域沉默等待了十余年,终于有机会南下杀死这个叛徒,他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于是他握紧刀柄,想要斩出第二刀。

    然而他的第二刀便没有斩下去。

    因为有一柄木质道剑破空而至,嗤的一声落在他与夏侯之间的坚实地面上,无柄的剑尾轻轻颤抖摆动,发出嗡嗡轻鸣。

    一道极孤独萧索的气息,顺着那柄木剑向着四面八方蔓延,仿佛那不是一根木剑,而是一株在荒原上生活了很多年的老树,时刻可能倒下塌坍。

    看着那柄木剑,唐微微皱眉,发现那个骄傲孤单的家伙下雪峰的速度比自己想像的要快了几分,不禁有些疑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已经站在修行五境巅峰的那人在短短时日内竟向上再攀行了一段距离。

    看着那柄如老树般萧索黯然的木剑,他知道因为对那人速度的细微失算,自己今天失去了与夏侯决一生死的机会,稍一沉默后把刀递给了身后的妹妹。

    唐小棠收刀,场间竟是无人能看出她把刀收在了何处。

    夏侯神情漠然看了唐小棠一眼,缓缓释去身上那道时而如铁锈沧桑时而如钢水灼烈的气息,然后沉默向场外退了十几丈。

    退是要给场间留出一个位置。

    世间有资格让夏侯让位置的人非常少,不过今天呼兰海北的山脚下却来了很多。

    浅素色的薄衫在寒风中微飘,叶苏不知何时站到了那柄木剑旁。

    他从地面抽出木剑负回身后,木剑上那股萧索孤单的气息似乎也随之一道回到了他身上,他的身躯变成了一株萧索的老树。

    ……

    ……

    这是宁缺第一次看见知守观传人叶苏。

    他这时候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只是猜到对方肯定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很多年之后,在那场决战之前,他对叶苏提起了当年在天弃山脚下的相遇,多年后的叶苏对当时的宁缺根本没有任何印象,而宁缺则是印象深刻。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那么孤单,好像他的双脚站立的不是人间的地面,而是另外一个世界,而且他明明是活着的,却感觉已经死了很多年,这个说法也不准确,应该说当时我眼中的你似乎是活人又似乎是死人,我觉得你很可怜。”

    ……

    ……

    叶苏并不知道一个被自己当作路人的家伙,此时正在同情可怜自己,他的眼中只有那名穿着旧袄破鞋、看上去很没有存在感的书生。

    沉默片刻,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事情,他向对方平静致意:“见过大先生。”

    大师兄回答道:“你好。”

    叶苏转头,望向不知何时被握在夏侯手中那个铁匣。

    唐的目光也落到那个铁匣上。

    场间众人都看着那个铁匣,只有叶红鱼神情复杂地看着叶苏。

    即便是大师兄也看着那个铁匣,不过他平静温和的目光里没有任何坚定的夺取之意,有的只是带着些古怪意味的好奇。

    叶苏忽然开口说道:“夏长老替道门夺回天书,可喜可贺。”

    唐说道:“道门中人果然还像多年前那般无耻。”

    夏侯此时却漠然开口说道:“此事与道门无关。”

    听到这个回答,叶苏沉默不语。

    唐国君臣见疑,夏侯擅入荒原抢夺天书,意图杀死书院派来的那个家伙,事后根本无法向长安城交待,此时又被众人围在呼兰海畔,如果他还想要保住自己的声名权力,便只有凭恃神殿客卿这个身份。

    叶苏道喜,便是给对方一个脱困机会,只需要拿天书来换,不料夏侯却不接受。

    叶苏明白对方为何不愿接受,堂堂唐国大将军,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必然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想要与过往的那些年岁完全割裂,而且眼下呼兰海畔的局势很复杂,对方还有机会,最关键的是书院大先生一直没有说话。

    天书明字卷将于荒原现世,这是天谕大神官自南海畔归来后批下的谕示,世间没有谁会不相信这一点,尤其是叶苏知道这肯定是观主的结论。

    因为这件事情,世间诸国诸派遣人进入荒原,试图进入魔宗山门,最终成功的是宁缺等人,但真正有资格抢夺天书的人其实一直在暗中窥峙。

    天书是蝉。

    宁缺等年轻一代是螳螂。

    夏侯是黄雀。

    唐和叶苏则是猎人。

    大师兄什么都不是,用他的话来说,他只是路过。

    然而他路过这里,呼兰海畔便不再有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

    于是所有人都望向了那个很普通的书生。

    大师兄问宁缺:“要不要那个铁匣子?”

    宁缺摇了摇头。

    听到他的回答,大师兄竟是没有任何犹豫,看着场间众人温和说道:“这匣子你们想争便争,我们只是路过,还要急着回长安,那便先告辞了。”

    ……

    ……

    (明天周六,祝大家和我休息愉快,偷笑,今天晚上终于可以喝的稍微尽性些了。)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人生何其苦

    这句话代表了书院的态度,表示他们无意加入天书明字卷的争夺,那为什么此次书院实修会改在燕北边塞?为什么书院后山会派宁缺一路向北?

    叶苏微微皱眉,明显有些不理解书院把自我定义为路人的含义,目光淡淡落在大师兄身上,若有所思。夏侯明显也没有料到局势竟会如此发展,浓郁的双眉骤然挑起,如果书院方面离开,他身处道魔两门之间又该如何自处?

    唐看着夏侯,沉声说道:“我说过你老了,只要老而将死将废之人,才会把改变命运的机会寄托在虚无缥渺的传说或者天书这种事物之上,如果一卷天书真的能够改变一切,当年我大明宗怎么可能覆没?观主又怎么会一直在南海上飘着?”

    听到唐提及家师飘流于僻远南海之上,叶苏的眉头皱的越发紧了起来。

    夏侯漠然看着唐说道:“若你对天书没有兴趣,又怎会来此?”

    唐说道:“我来此的目的是杀你。”

    叶苏没有理会这两代魔宗强者之间的对峙,虽然夏侯是西陵神殿的客卿,但此次荒原夺天书之行,明显看出这位大将军对神殿已然起了异心,便如他对帝国一样。

    他只是静静看着书院大师兄,目光在这个很没有存在感的书生身上缓慢地移动,似乎想要看清楚对方做出这个决定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夏侯则是缓缓低头,望向手中紧握着的那块铁匣。

    便在此时,呼兰海畔隐隐传来如暴雨般的马蹄声。

    大地微微颤抖,无数骑大唐帝国最强大的玄甲重骑从南方奔驰而至,蔓过冬日原野的骑兵像黑潮般看不到尽头,声势极为惊人。

    紧接着,从荒原东面呼啸驶来数百骑黑甲金符的西陵神殿护教骑兵,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来到了呼兰海畔,沉默肃杀却流露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意味。

    两只骑兵来到呼兰海畔,便各自约束布阵,沉默驻马冰侧,骑兵却未下鞍,仍然坐在座骑之上,保持着时刻发起冲锋的态度。

    一股令人压抑的紧张气氛,笼罩在呼兰海畔,天弃山下。

    在世人眼中,大唐帝国玄甲重骑以及西陵神殿护教骑兵,毫无疑问是最强大最可怕的两支骑兵,然而因为历史政治宗教等多方面的因素,这两支骑兵从来没有在战场上正面交锋过,至少在能够被看见的历史上是这样。

    今日这两支骑兵突然远离中原,深入寒冷的荒原湖泊,担负着接应的任务,是诸方抢夺天书明字卷里的重要一环,难道说今日终于要大战一场?

    速度惊人冲击力像移动小山一般恐怖的厚甲重骑,在战场上向来是各种修行者的恶梦,因为那些精心铸造的厚甲,可以让战马和骑士完全无视飞剑之类的攻击。

    此时站在呼兰海北畔山脚下的这些人都是世间至强者,当然不是那些会在战场轻易死去的普通修行者,纵使面对重甲玄骑也自保持着自己的冷静从容和自信,只是纵是知命巅峰的大修行者,也不愿意在荒原上与绵绵不绝的重甲骑兵连续冲撞,因为无论是西陵教典的历史记载还是大唐帝国的开边战役纪录中,都曾经有过骑兵主将发疯用数百名珍贵的重甲骑兵活生生堆死知命境强者的故事。

    天书明字卷的争夺,随着乌云黑潮般的骑兵云集,终于从阴暗的角落里走到了世间的明处,再也无法遮掩下去。

    看着呼兰海畔的大唐重甲玄骑,书院大师兄脸上始终保持着的温和笑容终于敛去不见,他看着夏侯轻声细语问道:“大将军是想要造反?”

    叶苏低着头,轻声说道:“夏长老是想叛出道门,重投魔宗怀抱?”

    这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平静轻柔,然而代表着大唐帝国以及昊天道门这两个世间最强大的势力,纵使夏侯武力再如何强横,他所统率的大唐东北边路军再如何忠心耿耿为之效命,如果同时被两方所弃,也只有死路一条。

    夏侯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确实老了……天书对你们都没有用,所以你们可以不在乎,但对我有用,至少我希望它能对我有用,所以我很在乎。”

    然后他望向叶苏,面无表情说道:“我是西陵客卿,但也是帝国大将军,我是俗世之人,所以必然要借助俗世之力,今日场间,无论你还是唐都没有把握把我留下来,大先生想必不会出手,所以这卷天书必然要被我带走。”

    大师兄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事情,叹道:“为何我不会出手?”

    夏侯漠然说道:“因为我将把天书明字卷献予大唐皇帝陛下,今日当着诸人之面,请大先生作证,而依照夫子定下的规矩,此乃朝政,书院任何人不得干涉。”

    身为帝国大将,无诏而远离驻地,眼下更是擅令千余骑玄甲重骑深入荒原,无论怎么看都已经迹近谋反叛逆,然而只要事后夏侯真的把天书明字卷献予大唐天子,那么所有的这些行为都可以找到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

    如果大唐朝廷接受这卷天书,那么此事便变成朝政之事,依据夫子的严命,无论书院中人有诸多不甘,都必须保持沉默,甚至还应该暗中予以协助。

    今日呼兰海畔,如果大师兄不再出手,叶苏与唐身为道魔两宗的天下行走,更不可能并肩出手,那么在千骑护卫下的夏侯,毫无疑问拥有最好的机会。

    大师兄叹息一声,说道:“做了这么多事情,你就是想看一眼那卷天书?”

    夏侯淡淡说道:“总要看一眼才能死心。”

    大师兄沉默,不再多说什么。

    于是场间一片沉默,呼兰海畔的风像刀子般刮过地面和人们脸颊,有些压抑有些寒冷,就像风不知该往何处落一般,也没人知道这场争夺天书的战争该如何收场。

    便在这时,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大将军如果想看天书,那为什么要抢我那个匣子呢?”

    宁缺睁着眼睛,好奇疑惑地望着夏侯,他的目光很明亮清澈,神情很天真无辜,事实上却隐藏着极大的恶意,他很想看到对方失望到吐血的模样。

    除了莫山山和叶红鱼明白他的意思,其余人都觉得他的这个问题有些无谓,铁匣里自然便是天书明字卷,不然夏侯又怎么可能愿意为了那个匣子强行顶住西陵神殿和书院两座大山?叶苏冷冷看了宁缺一眼,心想虽说明字卷失落已久,自己也没有亲自见过,但夏侯到手已久,必然通过某种方式肯定匣中之物究竟为何。

    大师兄没有进魔宗山门,但不知为何似乎他很相信宁缺的话,温和干净的眼眸里浮起几抹笑意,看着夏侯问道:“是啊,为什么呢?”

    夏侯看着这对书院师兄弟,神情漠然说道:“大先生,十三先生,莫非以为随意一句话便能乱了本将心神?我断然不会看错铁匣中物的气息。”

    铁匣很普通,但很厚实,沿线被封闭的极好,表层上有淡淡锈痕又有先前夏侯手指抹出的光滑金属光泽,根本无法从重量和手感上分辩里面到底有什么。

    但夏侯能清晰地感觉到匣中事物的气息,那道气息是那般的熟悉而又令他感到敬畏,这种敬畏发源于识海里的最深处,仿佛是本能里的畏怯敬慕,他相信场间这么多人,只有自己这个明宗老人才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匣中事物气息。

    除了那卷让明宗开派的天书明字卷,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什么样的事物,能让自己从本能里感到畏怯敬慕?想要亲近却又不敢太过靠近?

    ……

    ……

    铁匣喀嗒一声打开。

    里面没有天书明字卷,甚至连张纸都没有。

    只有一匣子黯淡的灰烬,杂着些许没有化尽的骨屑。

    他是武道巅峰强者,强大的双手即便举着巨鼎也稳定的仿似山岩,然而此时只是捧着个小小的铁匣子便开始颤抖起来,脸色越来越沉重凝如黑铁。

    夏侯盯着匣子里的灰,沉默了很长时间,如墨蚕的双眉早已不带一丝焦意,挑起拧起复又平缓,稠血似的双唇略显苍白,良久挤出一道金属摩擦般的艰涩声音。

    “这……是什么?”

    宁缺看着他的脸,说道:“这是莲生大师的骨灰。”

    听着莲生大师四字,无论叶苏还是唐都微微变色,即便是大师兄也禁不住看了匣中灰一眼,心想这些孩子们究竟在魔宗山门里遇到了些什么事情?

    宁缺盯着夏侯的脸,他隐隐猜到对方应该和那名如鬼的老僧有关系。

    夏侯只是盯着匣中的灰,从听到莲生大师四字之后,他便一直像只雕像般保持着绝对的静止,脸上看不到沮丧的神情,反而似哭非哭一般异常诡异。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夏侯脸上的诡异神情渐渐敛去,露出一丝深沉苦涩的笑容,看着匣中的骨灰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握着铁匣的手指关节处骤然苍白,似乎在隐隐用力,然而片刻后他便放弃了这个动作,神情漠然说道:“既然是前辈高人的骨灰,那我代着葬了吧。”

    局势发展至此时,峰回路转,谁也没有想到,宁缺等人从魔宗山门里取出的、被夏侯断定藏着天书的铁匣子,竟然放着的是一捧骨灰,场间一片死寂。

    大师兄看着夏侯,叹息说道:“何苦。”

    先前夏侯明明生出退意,却依然强行出手时,大师兄便曾经叹息说出何苦二字,此时再次重复,依然是那般的缓慢悠长、满是惋惜之意。

    夏侯沉默看着匣中的骨灰,喃喃说道:“是啊,何苦呢?”

    无论是七卷天书,还是三十二瓣莲,无论夏侯不想继续持着各种身份在光明与黑暗间挣扎往复求解脱,还是他的老师莲生那样平静喜悦化身万千行走在光明与黑暗之间求解脱,最终都只能变成一捧没有任何感觉的灰烬。

    然而在成为灰烬之前,人们总是还是要为了这些事物、某些理念争来争去,斗来斗去,若要问这是何苦,大概只有感慨道声:人生何其苦。

    ……

    ……

    (莫名剧咳了两天,胸口痛的要死,不过没事儿。明天便要飞上海开年会的,俺一定争取不断更!看俺表现!俺回家后会更努力!)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一十九章 都是别人苦(上)

    夏侯走了,他捧着那个盛满骨灰的匣子向呼兰海畔走去,那里有无数忠诚于他的强大部属在迎接他的归来,然而他的身影却是那般的落寞,甚至有些佝偻,再不复那位霸道举世无双大将军的风采。

    叶苏沉默看着渐渐消失在湖畔的背影,知道这个人废了——这位名将的前半生一直在西陵神殿和大唐帝国之间摇摆,并且毫无保留地对方都献上自己的忠诚,奉上自己的铁血功绩,然后借此换来了无上的荣耀与背景,今日他将这些历经千辛万苦乃至无数重心劫才换来的事物尽数抛去,想要得到那卷天书却最终只得到了一捧骨灰,事后必然会遭受神殿以及唐国的强大反噬,所以他必然废了。

    舍弃在大唐帝国位高权重的重要人物,想必西陵神殿掌教乃至天谕、裁决两位大神官都会觉得有些惋惜,不过叶苏来自知守观,他并不在乎这些俗世的倾轧争斗,只是因为此事下意识里看了那名始终沉默的少女一眼。

    他看到那少女身上的红裙凌乱,衣不裹体,没有因为她身上的伤势而露出担心神情,反而因为她露出的青春曼妙身躯而蹙起了眉头。

    因为他蹙起眉头,叶红鱼的美丽脸颊变得愈发苍白。叶苏从雪峰之巅来到场间后,她便一直怔怔地看着他,无论是夏侯的铁匣,还是书院大师兄都不能让她的目光离开。然而叶苏却一直没有看她,直到此时此刻,他终于看了她一眼,目光里却流露出了厌憎的情绪,这个事实令她感到无比的痛苦。

    宁缺注意到她的神情一直有些奇怪,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看见飘然如鬼似仙的负剑男子,以为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压低声音问道:“老情人?”

    叶红鱼缓缓转头,毫无情绪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会杀了你。”

    宁缺悄无声息向大师兄身后靠近半步,得意说道:“现在没人能杀得了我。”

    唐小棠在旁边插了一句:“别瞎说,那是她哥。”

    宁缺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什么,向着叶红鱼抱歉一笑。

    魔宗行走唐是唐小棠她哥,那个背木剑的家伙是叶红鱼她哥,宁缺心想兄妹都是修道天才,昊天老爷果然不怎么公平,接着他又想起自己曾经真诚祝愿陈皮皮喜欢上的姑娘都有一个天下最生猛的兄长,此时看来,如果陈皮皮和叶红鱼童年时没有什么孽缘,难道说将来要和这个叫唐小棠的魔宗小姑娘发展出一段故事?

    他正想着这些有的没有很无谓的事情,听着大师兄说道:“小师弟,我们走吧。”

    宁缺很喜欢被喊小师弟,当然不是被陈皮皮或者七师姐喊,而是被大师兄或者二师兄喊,因为这个称呼里有他最喜欢的安全感。

    自己是书院小师弟,那么如果一旦出事,比如说快要被夏侯那个大拳头砸成肉泥的时候,大师兄或者二师兄肯定会帮自己出手,这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爽的事情,所以他答应的也很脆生:“知道了,大师兄。”

    叶苏忽然看着他们说道:“大先生似乎不想看见我们这些人?”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很慢很认真地说道:“身为书院弟子,我当然很讨厌你们这些道士,虽然我不像君陌那样崇拜小师叔,可我也很讨厌呀。”

    叶苏完全没有想到这位让人觉得干净温和到了极点的书生,居然会这样直接干脆地说出讨厌道门的话语,不由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微微鞠躬,说道:“感谢大先生这些年来对小师弟的照顾。”

    大师兄摇摇头,没有接受他的道谢,指着身旁的宁缺说道:“这才是我的小师弟,至于皮皮你不用客气,因为他是我的师弟,就不是你的师弟。”

    唐忽然对他很认真地行了一礼,说道:“今后便拜托大先生了。”

    叶苏微微蹙眉,不解此言何意,难道凋蔽至斯的魔宗余孽们还没有死心,居然想与长安书院扯上什么关系?

    唐小棠看着宁缺稚声说道:“宁缺,以后我去找你玩啊。”

    那只雪茸茸的小白狼从魔宗少女怀中拱出脑袋,盯着宁缺发出一阵低沉呜吼,意思大概是说如果你敢发出邀请,我一定会把你啃成骨棍。

    大师兄怔怔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很无辜地摊开双手,表示自己和那个魔宗小姑娘之间是清白的。

    大师兄没有再多说什么,把腰间的水瓢系紧了些,向场外走去。

    宁缺把身后的行李系紧了些,跟着他的身影向场外走去,然而没走出几步,他便蹦跳着跑了回来,跑到莫山山身前,笑眯眯说道:“一起走好不好?”

    莫山山微圆小脸上微红,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

    ……

    三人的背影消失在荒原冬阳下。

    呼兰海畔一片安静。

    唐看着远处说道:“他在书院排行第一,从不出手,也没有人敢对他出手,我也一直认为与他之间有差距,可万一他并不擅长战斗呢?可惜始终无人敢试。”

    叶苏与他看着相同的方向,说道:“我试了。”

    唐微微皱眉,似乎没有想到这个答案,望向他说道:“结果?”

    叶苏平静说道:“我出了手,他没有出手。”

    很简单的描述,很清晰的结果,于是唐再次沉默。

    叶苏望向叶红鱼,说道:“这两年你不错,在雪崖上破境我看到了,不过有些事情执念太深,对你自己并不是好事。”

    说完这句话,他便准备离去。

    叶红鱼没有想到会听到如此温暖的评价,虽然叶苏的语调冷淡平静至极,但有不错二字,对于她来说便是最温暖的事情,看着兄长的背影难过唤道:“哥……”

    叶苏没有回头,说道:“什么时候皮皮回到观里,你再喊我哥。”

    看着那个孤单的背影逐渐远离,叶红鱼忽然发现,不是自己追不上兄长的脚步,而是兄长从来没有想过让自己站在他的肩旁,难道说那个人真的那么重要?

    唐小棠在一旁看着她,同情说道:“虽然你这个婆娘有时候很讨厌,尤其是战斗的时候,但被自己亲哥哥扔下不管,确实太可怜了。”

    叶红鱼脸若寒霜,没有理她。

    唐小棠毕竟年纪小,睁着天真的眼睛,好奇地不停追问:“皮皮是你的弟弟?不然你哥怎么会因为他生你这么大的气?还有啊,你怎么欺负那个家伙了?”

    叶红鱼疲惫说道:“那个家伙就是在山谷里宁缺说的那个死胖子。”

    唐小棠吃惊地用小手掩嘴,却捂到了兽尾上,说道:“一个知天命的修行天才居然被你欺负到逃家,你太厉害了。”

    叶红鱼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种赞美,如果知道小时候的欺负和隐藏的那些阴郁念头,最终会导致兄长对自己的冷漠不相见,她绝对不会这样做。

    唐看着她,忽然开口说道:“不要尝试去学你的兄长,就算你够资格站到他的肩旁,也会变成像他一样没有气味的活死人。”

    叶红鱼轻蔑嘲讽说道:“过死关悟生杀,你这种魔宗余孽哪里能懂这等道法。”

    唐面无表情说道:“但我懂他把你留在这里,我就可以随时杀死你。”

    道魔不两立,叶红鱼身为西陵神殿裁决司大司座,唐没有任何道理不动手,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是因为看着叶苏离去背影的少女在他的眼中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可怜的失去兄长的小妹妹,所以他只是沉默带着自己的妹妹离开。

    叶红鱼孤单地站在原地,想念着兄长孤单的身影,过了片刻也抬步离去,缓慢走向远处呼兰海畔的神殿护教骑兵。

    先前无比肃杀紧张的山脚下,已然空无一人。世间之人为那卷天书而来,最终却是无所得,只看到了一匣子前人的骨灰,黯淡的冬日照耀着寒冷的荒原,被凛冬之湖上的寒风一吹,光线变得愈发凄清,令人睹之心生惘然之情。

    ……

    ……

    离别总是苦涩的,不过宁缺没有感受到这一点,因为他这时候正和大师兄坐在一处冬枯杨林旁烤火,火堆下面埋着些从地里刨出来的干薯,隐隐已有香气。

    远处传来嘶嘶马鸣,声音显得极为兴奋欢乐,宁缺随着声音望去,只见那道未曾全冻的半温溪旁,大黑马在溪水里像疯子一样甩头不停。

    莫山山正在替大黑马梳洗,被它这样一闹,满头满脸都被弄的湿漉不堪,不过很明显她当初在王庭帐外说的并不全是假话,她确实挺喜欢宁缺的大黑马,所以并未生气,反而格格笑着露出罕见的少女娇憨神态。

    “大师兄,你实在是太令人佩服,这么大的荒原,你居然能够找到这头憨货,还把它从北边一直赶到了这里,它怎么就能听你的话?”

    宁缺看着火堆畔的书生,眼眸里难以压抑地流露出震惊和敬佩的神情。

    大师兄拿着一根粗柴,慢条斯理捣腾着火堆,温和解释说道:“老师养了一头老黄牛,我常与它打交道,所以它们大概觉得比较可信?说起来,小师弟你这匹大黑马不错,日后若那头黄牛回后山养老,它或者可以替老师拉车。”

    宁缺挠了挠头,忽然问道:“大师兄你是很了不起的人,刚才我们碰见那两个家伙虽然不如你了不起,但也是很了不起的人,所以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

    大师兄抬头看着他,好奇问道:“什么问题?”

    “像知守观传人叶苏这样的人,怎么会如此死脑筋地相信那个铁匣子里就是天书明字卷?唐是魔宗传人,为什么连他也相信?如果说他们这样的人都肯定天书明字卷一定会在这里现世,那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找到?”

    宁缺看着大师兄,认真问道:“那卷天书究竟在哪里?”

    ……

    ……

    (马上往机场奔,泪目,居然飞机落虹桥,酒店却在张江,地铁同志,又要与你相伴很长时间了,晚饭同志,又要好久不见了。)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二十章 都是别人苦(下)

    不知道是因为被山山的小手摸的太过舒服,还是隐隐听到书院大师兄说将来要让它接替老黄牛的岗位替某个老头子拉车,总之温水溪畔的大黑马骤然间变得僵硬起来,四肢直楞楞地杵在碎石间,变成木马一般。

    宁缺没有注意那头憨货的动静,他只是盯着大师兄的眼睛,带着期盼好奇的神色等待听到一个答案,哪怕是猜忖的答案,为了这卷天书,他从燕北边塞一路行来,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甚至是死亡的威胁,实在是很难接受大家乱打一通便做鸟兽散,再也没有人提及那卷天书的下落。

    大师兄想了想后笑着说道:“天谕大神官既然说天书会在荒原现世,想来叶苏是会相信的,唐也不会怎么怀疑,至于为什么大家都盯着那个铁匣子……大概是因为夏侯感受到铁匣子里的气息,便坚定地认为天书在里面,他为了这卷天书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和决心,想来总不至于在这么重要的判断上犯错,所以叶苏和唐也相信天书在匣子里,话说当时有瞬间,我自己也险些信了。”

    “夏侯究竟感受到了什么,会让他把莲生大师的骨灰当成天书?”宁缺微微皱眉说道:“我能猜到他和莲生之间有关系,是什么关系?”

    大师兄说道:“夏侯是莲生的徒弟,如今看来你在魔宗山门另有奇遇,想来也知晓那位莲生前辈是何等样的人物,夏侯叛离魔宗,只怕每个夜里都畏惧莲生复生来寻他的麻烦,这便是所谓心魔。”

    宁缺沉默片刻,忽然感慨问道:“有没有什么事情是师兄你不知道的?”

    “当然还有很多,就连夫子都承认自己还有很多事情不曾明悟,更何况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师弟啊,须知世间本没有生而知之的人。”

    说到此节,大师兄忽然怔住,看着他的脸笑了起来。

    宁缺没有注意到大师兄神情里蕴藏着的信息,苦恼说道:“师兄,我怎么觉得话题好像被你带偏到了南海?能不能不要打岔,说说那卷天书究竟可能在何处?”

    ……

    ……

    苦寒荒原的温暖火堆边,书院大师兄和小师弟进行了他们彼此间的第一次长谈,在宁缺日后的回忆里,这番长谈很温暖平静,没有任何初见交谈的陌生感,非常顺利,但事实上又非常不顺利。因为大师兄的节奏实在太慢,每句话出口前似乎都要经过很长时间的思考,确保没有错误或者不会产生什么误会才会说出来,而且这种如同催眠的节奏又很奇妙地容易把话题扯偏到别的地方。

    宁缺追问天书明字卷的下落,结果说不到一会儿,便变成他向大师兄禀报自己离开长安来到荒原后的行踪事迹。从碧水营里的书院学生说到温溪畔的大河国少女,从夏侯控制的马贼袭击说到王庭里的慷慨以势欺人,又从夜杀东北边军大念师林零说到箭狙隆庆皇子再与道痴一番血斗,直至入了魔宗山门遇着小师叔残留下来的斑驳剑痕以及骨尸山间那名像鬼一样的老僧。

    前面那些叙述过程中,大师兄始终保持着平静的神情,即便是听到小师叔遗留在世间的浩然剑意,也不过是唏嘘感慨一叹,唯独听见宁缺在魔宗山门里遇见活着的莲生大师,他的脸色才有了略浓烈一些变化。

    大师兄看着宁缺真诚说道:““原来小师叔以剑意拟成的樊笼大阵竟有如斯威力?连老师都不知道莲生前辈还活着,如果知晓此事,我断然不敢让你一个人进山门,本想让你修行磨厉一番,哪料到竟会遇着这多凶险,小师弟,真是抱歉。”

    直到此时此刻,宁缺终于确认此次荒原之行是书院的安排,夫子和大师兄果然一直在暗中关注自己,只是很明显看似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那位未曾蒙面的老师以及火堆畔强大到无人敢于挑战的大师兄并不是真的无所不知,至少他们不知道魔宗山门里还藏着一个化成骨灰都能勾出夏侯心魔来的莲生大师。

    想到在那堆尸骨山旁的凶险遭遇,想着那名低头啃噬少女血肉的如鬼老僧,宁缺忍不住热泪盈眶,悲愤交加说道:“大师兄,你也太不负责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当时光顾着在雪峰里拣那些东西,真没想到。”

    大师兄羞惭低头,右手不知从何处摸出四根黝黑的铁箭递了过去。

    宁缺接过四根铁箭,手指抚摩着上面细密繁复的符文,震惊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大明湖畔悟道破境之后,为了杀死隆庆皇子、对付道痴叶红鱼,他前后一共射出四枝元十三箭。那四枝符箭或射穿隆庆皇子胸腹后深入雪崖岩体,或擦着叶红鱼的肩头入云不见,他本以为此生再也无法寻回它们,想着书院后山师兄师姐们为此付出的辛苦,好生遗憾,不料现在居然全部回到了手中!

    大师兄……他究竟是怎么确定这四枝符箭落在何方,又如何拣回来的?

    “这箭不错,后山有多少师弟出了力?”大师兄看着他手中的符箭问道。

    “所有师兄师姐都出了力的。”宁缺心想弹琴下棋看花的那几个家伙最后也在湖畔来替自己加了加油,这也算是出力吧?

    大师兄有些遗憾,说道:“可惜当时我不在,或者这箭能再更好些。”

    宁缺生就打蛇随棍上、竹杠梆梆响的性子,往大师兄身畔挪了挪位置,脸上流露出真挚的神情,认真说道:“那回长安后我们再试试?”

    大师兄怔了怔,然后老实说道:“好啊。”

    宁缺知道大师兄肯定看出来自己的用意,却没有揭穿,甚至连调侃取笑也没有,便这般应下,面对如此笃诚之风,他竟罕见地觉得有些羞涩起来。

    “说起来,那位书痴小姑娘对你真不错。”

    “大师兄,说这个干嘛?”

    “你得谢谢对方。”

    “知道了。”

    大师兄从火堆下的灰里用树枝扒出几颗地薯,说道:“吃吧,很香的,这两颗留给书痴小姑娘和你的大黑马吃,不要动。”

    宁缺伸手去摸地薯,险些被烫着,有些生气,说道:“给山山留颗倒也罢了,就大黑马那头憨货畜生哪里有资格吃。”

    大师兄有些不适应他的说法,心想无论是夫子养的大黄牛还是君陌养的大白鹅,平日里都是跟着大家一起吃饭,为什么小师弟养的大黑马却不行呢?

    他摇头说道:“说起来小时候刚进山的时候我一直不肯吃肉,因为总觉万物皆有灵,后来被老师拿棍子打了一顿又见着黄牛吃肉,才被拧了过来……”

    宁缺一边听着大师兄絮叨的回忆,一边与滚烫的地薯战斗,忽然回过神,抬起头来恼火嚷嚷道:“师兄,你怎么又把话题扯偏了?”

    大师兄茫然看着他,问道:“什么偏了?”

    “夏侯如果是因为莲生,误以为铁匣子里是天书,那唐和叶苏呢?”

    “唐本来就不是为天书而来,他是想要杀死夏侯,替魔宗清理门户。”

    “那个叫叶苏的呢?”宁缺问道。

    大师兄挠挠头,有些不自信试探说道:“他好像是为了我来的?”

    宁缺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天谕大神官说明字卷会出现在魔宗山门处,呼兰海北畔,这些世外之人既然来了,必然便是相信天谕神座的话,天谕大神官弄出这么一个不真实的谕示,对他对神殿有什么好处?”

    他抬头望向大师兄,说道:“那么那卷天书究竟在哪里?

    大师兄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问道:“你真的很想知道?”

    宁缺说道:“世上人都想知道。”

    大师兄说道:“可是就算知道了,对你又有什么帮助呢?”

    宁缺瞪着眼睛认真说道:“师兄,你知不知道好奇会杀死一只猫?”

    大师兄摇了摇头,认真说道:“这个,真不知道。”

    然后他抬头望向灰暗的冬日荒原天空,好奇说道:“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天谕神座为什么会发出那道谕示,如今想来,难道说多了位好奇的小师弟也是某种机缘?”

    说完这句话,他从腰间取出那卷旧书,递给了宁缺。

    宁缺怔怔接过那卷旧书,隐约间明白了一些什么,却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卷旧书寻常无奇的封面,沉默了很长时间后,终于鼓足勇气翻开了第一页,因为紧张兴奋而颤抖的手指,把书页翻的哗哗的。

    像极了雪峰山腰水潭畔曾经响起的水声。

    这个世界对书院大师兄的认识并不多。

    他们只知道那个穿着旧袄破鞋的书生,无论身上染着多少尘埃,总让人觉得无比干净。他们只知道那名书生平静喜乐,爱于山溪水池畔流连,腰间永远系着只水瓢,渴时便饮一瓢水,手中永远握着一卷书,时常诵读。

    没有人知道,书生手中握着的那卷书便是天书。

    失落在荒原不知多少年月,始终未曾现世的天书明字卷。

    ……

    ……

    火堆畔安静了很长时间。

    事实上宁缺根本没有敢认真翻看那卷旧书,因为他不知道看后会发生什么。

    过了很久,他艰难地抬起头来,声音微颤问道:“这卷天书一直在你手里?”

    大师兄老实承认道:“那年暮时观云破境之后,老师便一直交给我代为保管。”

    宁缺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发现今天自己倒吸凉气的次数,竟似乎要比过去十几年间加起来还要多些,忍不住感慨说道:“难怪先前师兄要叹夏侯何苦。”

    七卷天书中的明字卷,一直在书院大师兄手中,然而世间却无人知晓,无数人为此生出贪嗔之念,为之搏生斗死,甚至像夏侯这样不惜放弃前半生的一切。

    这真是何苦来哉?

    人生何其苦。

    很幸运的是,宁缺现在是书院小师弟。

    而对书院来说,人生种种悲苦,通常都是别人的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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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书现世,日后之事

    当宁缺在火堆畔轻轻翻开那卷旧书时,一道气息自微黄纸面缓缓浮出,这道气息平静淡然澄静,仿似不属人间所有,须臾间飘飘摇摇直上天穹,仿佛便要散入冬日的阴云中,再也不会重新回到书页之上。

    这道气息因为过于淡然澄静,与冬穹荒原上的任何事物都无法产生相斥之意,却也并不融合,就连那些柔若无物的云丝也无法融合,这种无法融合并不是抵抗和排斥,只是沉默地本性保持,便是连接触也不愿意。

    没有接触自然便不会带来相互的作用,依旧是安静的冬日阴云,荒原霜林,就算是世间念力最强大的修行者,也不可能发现这卷书所散发的气息。

    但天空可以,因为碧蓝或铅灰的天空便是一面镜子,一面属于昊天的无所不在无所不照的镜子,所以它可以清晰地反映出那道气息的模样。

    冬日天空中那些密集低垂像吸饱水的旧棉褥似的云层,在天书明字卷开启之后,迅速做出了自己的反应,厚厚的云层剧烈地绞动着、撕扯着,然后互相纠缠吞噬,最终脱离开彼此的区域,变成无数万朵独立的云。

    无数万朵云之间露出后方遥远湛蓝的天穹背景,正是因为这些背景,让这些云团产生了清晰的悬垂感,变成了无数颗沉默飘浮在空中的石头。

    宁缺抬头望着天空里那些云石,想起魔宗山门外块垒大阵里的亿万颗嶙峋怪石,若有所悟,心有所感,感慨沉默不语。

    ……

    ……

    黑色的荒原某处。

    叶苏正在望天观云,双手负在身后,仿佛已经握住那把单薄木剑,头仰的很高,仿佛已经靠住那把单薄木剑,他身上的衣衫很单薄,仿佛要随荒原上的寒风而飞舞,他脸上的情绪也很单薄,那是一种自嘲神伤的淡漠形成的单薄。

    黑色荒原另一处。

    唐也在望天观云,双手垂在身侧,紧紧握着像是两个坚定的石头,头仰的很高,仿佛是块悬崖边欲坠的巨石,他身上的皮袄很厚实,无论荒原上的寒风劲吹却无痕,他脸上的神情也很厚实,那是一种明悟真相的平静形成的厚实。

    黑色荒原又一处。

    夏侯轻提缰绳,缓缓举起右手,示意身周如乌云般的玄甲重骑停止,然后他抬头望向天空那数万朵像悬石一般的云团,难以自禁回忆起了很多年前日夜能够见到的山门,想起了很多事情,深沉如铁的面色闪过几丝痛楚。

    此时的荒原上有很多人,他们都没有能力接触到那卷天书泄露出来的澄静气息,但他们看到了天空中的异象,看到了那些各自独立沉默不与天地相融的云团。

    于是他们震惊,然后沉默无语。

    天谕大神官的谕示是真的。

    天书明字卷于荒原现世。

    遗憾的是,世人望天观云能知天书现世,却不知天书出现在荒原何处。

    ……

    ……

    “师兄,既然天书在你手里,那先前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他们没有问我,而且……我真的不想告诉他们。”

    “有道理,除了咱们书院的人,谁也不能告诉。”

    “是啊,告诉他们了,他们肯定要来抢,我又不愿意和他们打,我说过,我不怎么擅长打架,夏侯那些人很强大,要打赢他们很辛苦的。”

    宁缺注意到大师兄说的不是很难,而只是辛苦,怔了怔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师弟,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大师兄你真是一个妙人。”

    “噢?何处妙?”

    “到处都妙。”

    “好吧,这句话我也不怎么听得懂。”

    “大师兄?”

    “小师弟?”

    “这卷天书怎么关上?总不能老让它这么敞着,天穹的反应如此强烈,万一真有人能觅着痕迹追上来怎么办?”

    “关书这种事情呢,一般分三步,首先……”

    “大师兄。”

    “小师弟?”

    “这卷天书有古怪,我先前看了一眼,识海受震太剧烈,这时候想要吐血,所以我才想阖上,而现在和你说话我更想吐血,所以能不能麻烦你帮帮忙?”

    “喔,明白了。”

    “大师兄?”

    “小师弟?”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你不是让我帮帮忙吗?君陌小时候和我说话也很容易生气,那时候他就像你刚才一样,说想要吐血,所谓帮忙,自然就是闭嘴啊。”

    “我说的是书……当然,以后我会谨记和师兄你聊天的注意事项。”

    “喔,明白了。”

    微红的火光中伸过来一只手,那是大师兄的手。旧书的封面对宁缺而言无比沉重,夹杂着无穷威压感和,便是余光一瞥,便让他识海震荡欲破,然而在大师兄的手下却没有表现出来任何异常之处,轻轻一掀便阖上了。

    随着书页轻轻合上,天穹上那数万朵若悬石的云团渐渐散开,互相融为一体,重新回复成阴沉绵延一片的湿漉棉絮,盖住整个荒原。

    荒原上那些感应到天象、举头望天观云的强者们,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带着或感慨或惘然的复杂情绪,各自沉默离开。

    时已近暮,极淡的夕阳红从云层那头透过来些许,照耀着荒原上的寒林,如少女青丝般的细流温溪,映出无数道金丝,溪畔大黑马像只笨拙的妖怪麻雀般蹦跳着,身着白袄的清丽少女符师在后面追逐,林畔的火堆颜色越来越深。

    大师兄把吃剩的地薯皮搁到脚边,缓声问道:“拣到了浩然剑?”

    在魔宗山门里宁缺并没有拣到小师叔当年的那柄浩然剑,但他知道大师兄问的真实意思是什么,所以他点了点头,说道:“不是真正的剑,但我拣到了。”

    大师兄脸上的神情显得极为宽慰开心,感慨说道:“那就好。”

    宁缺沉默片刻后,非常认真地问道:“师兄,为什么选择我继承小师叔的衣钵?”

    天书明字卷一直在书院,书院当然不会去与世间宗派争夺,只可能是为了小师叔留下的那些斑驳剑痕和那道想要回到师门的气息。那些剑痕与气息,代表着小师叔的精神气魄以及衣钵,因为魔宗山门被掩一直流落在外。

    数十年后魔宗山门因应天时而开启,而就在这个时间段,帝国和书院改变成了秋季实修的方案,让宁缺带队来到荒原,如今他自然明白了到底是为什么。

    然而书院后山里有那么多师兄师姐,他的境界最低,资历最浅,与夫子没有见过面,自然更谈不上最受宠爱,那么小师叔的衣钵为什么会轮到他来继承?

    “因为这是小师弟你的机缘。”

    大师兄神情温和看着他,干净的目光仿佛能直接看透他的内心。

    宁缺喃喃重复道:”机缘?”

    “机缘是什么?用老师的话来说就是那些说不明白却冥冥中自然存在的因果,不过老师不相信机缘,我却相信,在我看来,莲生大师,神殿千年,荒人南下,皆是如此,而小师弟你也一样。”

    大师兄说道:“你想进书院,所以进了,陛下需要你来荒原,所以你来,你能感受到小师叔的气息,所以你去,黑夜来临,被封数十年的魔宗山门因应天时开启,而你就在那里,所以你便入,这没有必要用道理来解释,也无法解释,却自有因果,所以这是你的机缘,不是我的机缘,也不是君陌或是别的师弟师妹的机缘。”

    宁缺惘然抬头望向远处那片莽莽然的雪峰大山,心想自己幼时离开长安,于岷山南麓艰辛成长,十余年后来到岷山北麓,身为书院最小的弟子,继承小师叔的衣钵,似乎真的有什么在其间发挥着作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从莫名的感伤情绪中摆脱出来,回头便撞见大师兄那对干净如纯水般的目光,不由微微一怔,旋即生出些黯然情绪。

    他对大师兄提及魔宗山门中的事情时,没有提到那些最隐秘的那部分,这便是黯然的原因。去年春天在书院第一次遇见大师兄时,他曾经恐惧过对方的干净以及那股让人亲近到无法隐藏真心的气息,如今知道对方是自己的大师兄,绝对会真心对自己好,自然不会再恐惧,然而却愈发觉得挣扎痛苦。

    入魔的事情,要告诉大师兄吗?

    天将夜,繁星已出,黑色即将覆盖整片荒原,霜林畔的火堆显得愈发明亮,被呼啸的冬风一吹,飘摇火苗照得宁缺的脸明暗不定。

    宁缺低头看着眼前的火堆,沉默很长时间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微紧说道:“大师兄,小师叔当年是不是入了魔?所以遭天诛而死?”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说道:“是啊。”

    宁缺抬起头来,问道:“那我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

    大师兄笑着说道:“浩然剑有浩然气,浩然气有浩然意,我也学过浩然剑。”

    宁缺摇摇头,说道:“不是的。”

    大师兄似乎对他在挣扎什么心知肚明,摆手阻止他继续,微笑说道:“小师弟,有些事情如果你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么以后有机会和老师说吧。”

    ……

    ……

    (在某度假村里,我运气不错,很多作者都上不了网时,我能上,我能顶住嘀,明天一定不会断吧,只是确实折腾的不善,如果写的糙些,请大家多多担待。

    然后强烈向大家推荐骷髅精灵的新书圣堂,书号是2336338,惯于热血的这厮,今次要在仙侠的世界里折腾出什么样的故事来,我也灰常好奇。)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二十二章 车厢里的两个字

    宁缺隐约听明白了大师兄这句话的意思,却有些不敢肯定自己所谓的明白是不是真明白,一时间心思变得有些纷杂,沉默起来。

    大师兄看着他脸上神情,猜到他此时情绪,微笑着岔开话题,说道:“小师弟,现在你身畔那把大黑伞,不知道还肯不肯换给我。”

    听着这句话,宁缺想起当日他初入书院,在巷口遇着一名旧袄书生,那书生说愿用腰间水瓢与自己换大黑伞的情形,不由笑了起来。

    那时他哪里知道这书生日后会成为自己的大师兄。

    夜色已然深沉,霜林畔的火堆愈发浓郁跳跃,仿佛舞蹈中的热情红衣舞娘,暮时骑着大黑马去散步的山山回来了,大黑马蹄步得意快活的仿佛也在跳舞。

    伴着烤地薯的香气,柴木噼啪作响的声音,三人一马在林畔的空地间过了一夜,宁缺和山山身上的伤势渐愈,加上熊熊火堆的温暖,也没有觉得太难过。

    第二日清晨醒来,便要踏上南归的旅途,大师兄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个旧车厢和几条绞索,宁缺和桑桑看着眼前的车厢,觉得好生奇妙,但想着大师兄的本事,也即释然,没有追问什么。

    唯有大黑马看着车厢便生出了极为不妙的感觉,大概猜到此行漫漫南归路上自己肩上的重任,马首低垂踢蹄好生烦恼,然而相对于对宁缺发自本能里的恐惧和服从,它更不敢违背把自己从遥远的天弃山北麓带到此间的那名书生。

    车轮碾压着坚硬的冻土或松散的雪层,发出截然不同的声响,就在这些枯燥声响的陪伴下,在大黑马愤怒呼出的团团热雾的带领下,坐在旧车厢里的三人渐渐远离那片寒林,向着南方的草原部落王庭而去。

    旅途可以有趣也可以枯燥寂寞,虽然因为山山在身侧,宁缺不便向大师兄讨教书院内部修行问题,却有了足够多的时间向大师兄打听修行世界的故事。

    以往的宁缺对修行世界完全不了解,比如不知道魔宗的来源,不知道天书明字卷的历史,不知道书院便是传说中的不可知之地,不知道自己就是传说中的天下知走,因为这些事情他闹出了很多笑话,甚至还曾经当着山山的面豪气干云说道天下行走又算是什么东西?等若往自己的脸上狠狠打了一记耳光。

    这种心理上的阴影让他很饥渴地想要知道修行世界的历史,此时终于有了机会可以通过似乎无所不知的大师兄看到那个世界最巅峰的所有画面,哪里会错过。

    后面这些日子,车厢里的修行故事讲述一直在持续,除了时常因为大师兄说话节奏实在过于缓慢而险些睡着之外,对宁缺来说,这真是一趟完美的归家之旅。

    草原部落左帐王庭已经近了,燕北边塞的碧水营还会远吗?再往南去便要入大唐国境,过河北固北二郡便能看到长安城,终于能再吃到煎蛋面了,真好。

    大师兄讲给宁缺听的修行故事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辛,至少对书痴莫山山这种同样系出名门的人物而言,所以她不可能像宁缺那样保持着长时间的兴奋。有很多故事她小时候已经听了很多遍,看着宁缺的兴奋神情,她很是同情书院大先生要扮演启蒙老师,更感慨于大先生居然能有如此强大的耐性。

    除了偶尔的感慨,山山还负责照顾大黑马的食水,其余的大多数时间,她习惯靠在车窗畔双手扶着下巴,看着窗外的荒原景致出神。冬日的荒原景致实在乏善可陈,神思无法寄于青草碧水,所以最后观景便成了单纯的发呆。

    某日宁缺终于注意到了少女的异样,看着她美丽小脸上的淡淡哀愁,微微一怔,问道:“山山,你在想什么?”

    现在二人早已熟稔无比,山山在他面前也不再像以往那般习惯用沉默或冷淡掩饰微羞与紧张,听着他的问话头也未回,依旧静静看着窗外的厚雪,轻声说道:“我从小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家人,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样的。”

    宁缺不知道她是怎样被书圣收为弟子,也没有打听过她的人生,此时听到她的感慨,微惊之余不免有些惭愧,又想起临四十七巷里的那场雨,发现自己竟不知道小卓子除了杀死夏侯之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不禁默然想着,自己此生薄情寡义,大概真算不上什么好的朋友人选。

    片刻后,他从这种情绪里摆脱出来,看着山山清丽的侧脸笑了笑,知道少女之所以有如此感慨与忧愁,大概还是与呼兰海畔看到的那些画面有关。

    单以自身论,莫山山身为书痴,与道痴叶红鱼还有那名魔宗少女唐小棠完全有资格相提并论,然而那两个少女身后各自站着一位强大的兄长,当那些人出现时,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存在,她会有什么样的感觉?羡慕嫉妒还是感伤?

    “我曾经有过家人,但从来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我也不知道有哥哥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不过如果你有机会去长安看见我家那个,倒可以问问她。”

    为了宽慰她,宁缺笑着说道:“不过如果你真的很想有个哥哥,我来给你当啊,我不是瞎说胡话,将来我即便赶不上大师兄的境界,但绝对能比那两个家伙强。”

    当听到“我家那个”四字时,莫山山疏长的睫毛微微颤了丝,仿似轻拂湖面的柳枝,直到听到宁缺后面那句话时,她才缓缓回过头来,静静看着宁缺那张熟悉却依然还是有些生疏感的脸颊,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笑而肯定地说了两个字。

    “不要。”

    宁缺微怔,挠了挠头问道:“为什么不要?”

    莫山山微微一笑,很认真地解释说道:“因为你太弱了呀。”

    宁缺看着少女美丽的容颜,紧抿着的薄唇,心头微动,然后再动,暗想这句话实在是太伤自尊了,难道史上最弱书院行走的帽子自己要戴一辈子?

    饱经跌堕的自尊心异常脆弱,他苦着脸对着山山咕哝说道:“我就不相信我以后真不能比那两个家伙强,如果这你都不满意,我让大师兄认你当妹妹,我倒要瞧瞧,你还能在这世间找出一个比大师兄更强的兄长来。”

    大师兄一直在车厢对面看着二人,脸上的神情很温和,就像一个阅尽世事的长辈看着自己的晚辈,他看出了二人对话里隐藏着的很多意思,却发现无论是谁其实都还不是绝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思忖片刻后他做了一个决定。

    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除了书院本身的立场,主要是他很感谢少女对宁缺的照顾,他很喜欢这少女的行事心思,因为这些年里跟随夫子在诸国游历隐约猜到的一件事情,还因为多年前的那段只属于他自己的往事。

    山山听着这话,心想书院大先生是何等样身份,你我相熟闹阵调笑阵倒也罢了,怎能把大先生牵涉其中,更何况还说要让他收自己当妹妹?

    这等荒唐提议,大先生断然是不会理会的,只是不理会自然便会无趣,怎能让大先生无趣?她越想越羞恼,狠狠瞪了他一眼,只是因为少女的目光因为近视而过于散漫,所以强行瞪圆眼睛并不可怕,反而显得愈发可爱。

    忽然这时候,大师兄神情温和看着她,笑而肯定地说了两个字。

    “好啊。”

    车厢里忽然变得安静起来,宁缺神情疑惑看着大师兄,完全想不明白自己只是一句胡闹的玩笑话,怎么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他当然不会认为大师兄也是在开玩笑,因为……开玩笑,大师兄会开玩笑还是大师兄吗?

    至于山山更是吃惊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瞬间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低下头借着黑色秀发遮掩脸上复杂而不敢幸福的神情,盯着探出裙边的鞋头动也不敢动。

    大师兄因为两个人的反应笑了起来,很认真地补充说道:“这是我的荣幸。”

    莫山山终于知道这是真的,情绪复杂难言抬起头来望向大师兄,她知道能与书院大先生兄妹相称是何等样的机缘,又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好处,一时间有些莫名惶恐,有些真挚的感激,更多的却是因为对方的温和目光而生出温暖的感受。

    大师兄看着她平静问道:“接下来你原打算如何安排?”

    莫山山规规矩矩坐好,敛神静气认真应道:“原打算在燕境联军军营里与苑中师姐师妹们相会,然后经由成京入南晋回大河。”

    大师兄微笑说道:“想要回大河,总是要路经南晋,只是却不见得一定要从成京走,入我唐境路过长安城时还可以周游数日,不知你意下如何?”

    莫山山不知大先生为何忽然邀请自己前往长安城,目光微转,悄悄看了宁缺一眼,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微圆的漂亮小脸瞬间多了两抹好看的红晕。

    “要去他的长安城吗?”她低着头微羞想着,薄薄双唇里说出来的话却是别的内容,声音比冬日荒原上的蚊子嗡鸣还要细微,“就怕耽搁大先生的行程。”

    ……

    ……

    (在外确实诸多不便,脑袋快掉了,自己揉揉,唉。)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二十三章 痴于花者,默然随之

    大师兄温和说道:“在长安城见过老师之后,你我之间再换称谓,现在你随小师弟唤我师兄便好,至于行程也不用在意,于我而言修行便是漫游,而且我们要去一趟土阳城,由那处归长安也算顺道。”

    宁缺听着大师兄和山山之间的对话,隐约察觉到了一些什么,但却下意识里不想往深入里想,直到听见要去土阳城,想着应该是去见夏侯,不由有些忧色。

    担心的话没有说出口,因为无论土阳城是如何凶险的龙潭虎穴,他总不能劝说大师兄这样的人物避而走之,不过忧虑的意思已经表现的非常清楚。

    大师兄说道:“那日在呼兰海畔不知马贼之事,便也罢了。现如今既然知道,加上抢天书时递出来的那只拳头,他总需要对这些事情做些交待。”

    言语很平静温和,语速依旧缓慢,所说的内容非常简单清晰,因为这基于一个简单清晰而强大的逻辑,无论你是昊天道门还是魔宗,无论你是帝国皇族还是世间名将,只要想与书院为敌,那么你就必须做出相应的交待。

    这个世间已经很久没有人需要做出这种交待,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对书院后山有丝毫不敬,而上一次无奈做出交待的是西陵神殿桃山上的满山桃花。

    ……

    ……

    荒原上的风从白天到黑夜不停地呼啸,卷起原野表面厚厚的雪,却寻找不到干净的地方抛洒,于是最终还是只能无奈地落在地上,雪层依旧是那样的厚,无论是滚动的车轮还是不甘的马蹄,都无法在上面碾出太过明显的声响。

    某日风雪渐停,冬日从云层后方探出头来,鬼鬼祟祟地向大地投以并不热烈的目光,远处荒原间一道微伏丘陵后方忽然响起密集的马蹄声,虽然密集蹄声却依然清晰,明显只有一骑,可以想见那骑的速度快到何种程度。

    大黑马拖着沉重车厢在雪地里艰难前行,低垂着头颅,缓慢啪嗒着厚唇皮儿,极为无精打彩,听着远处的马蹄声,它霍然抬起头来望着那处,乌溜溜的黑眼珠骨碌碌快速转动,显得格外警惕却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

    一道白影从覆雪丘陵后像道箭般冲了出来,那是一匹神骏异常的雪白大马,正是在王庭赛马大会上出尽风头,最后却被大黑马弄得狼狈到极点的那匹母马,马背上坐着位身着皮袄的美丽少女,自然便是那位月轮国的公主殿下陆晨迦。

    雪马四蹄上染着泥垢,再也不复当时的纯洁美丽,明显经历长途奔波却没有时间时间休息,马背上的少女容颜依然美丽,眉眼间却满是悲伤与焦虑情绪,显得极为憔悴。天下三痴是世间公认最美丽的年轻修行者,而花痴可以说是三人中容貌最为好看的少女,这般憔悴实在不知为何。

    狂奔着的雪马冲出丘陵,看见荒原里缓缓行来的马车,缓下了速度,当它发现拉车的是那个最可恶的黑货时,更是忍不住嘶鸣一声,既想上前狠狠与它咬杀一番,又下意识里畏怯地想要避开,纷乱的想法影响动作,它因为长途跋涉本就有些虚弱的四肢更是险些踢在了一处,踉跄地险些向前跌倒。

    陆晨迦眉头微蹙,右手一提缰绳,极为勉强地控制住身下的座骑,而此时她与那辆马车相距离不过十余步,能够清晰地看到对方。

    车厢的窗帘被缓缓掀开。

    陆晨迦看着车窗,眼神此时冷漠的像原野间的冰霜,黑瞳深处隐隐透着痛苦与浓郁的恨意,完全不似以往静好如花的清丽模样。

    窗帘完全掀开,一个模样寻常的书生神情温和看着她,点头致意,陆晨迦微微一怔,然后在书生身后看到了宁缺和莫山山的身影。

    她猜到了那名书生的身份,沉默片刻后轻吸一口气,认真恭谨行了一礼,然后不再与马车里的人们多说什么,双脚轻踢马腹,让如临大敌紧张万分的雪马座骑不再与大黑马对峙,继续向着荒原深处驶去。

    “她这是去哪里呢?一个姑娘家,孤伶伶地在这片大荒原里走,还真是危险。她的身份尊贵,在中原无人敢惹,但这里可是荒原。且不说可能遇见危险的暴风雪,便是遇见荒人也会出大问题,荒人对佛道两宗可没有什么好感。”

    宁缺看着窗外渐渐远去的雪马,叹息着满怀忧虑说道。

    车厢里一片安静,没有人回应他的感慨。

    他微感诧异,然后发现大师兄和山山都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望着自己。

    “怎么了?”

    大师兄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山山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发现叶红鱼说的对,你确实很无耻。”

    宁缺大怒,问道:“我哪里无耻了?”

    山山低着头轻声说道:“晨迦她冒险单骑入荒原去寻自己的未婚夫,而不愿意与你我朝面,明显是因为她知道了隆庆皇子被你重伤将死的消息。你心知肚明这都是你惹出来的事情,何必还在这里虚伪地感慨担心。”

    宁缺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来掩饰自己的无耻,于是干脆闭上了嘴。

    便在这时,车厢外再次响起匆匆蹄声。

    掀开窗帘一看,竟是花痴陆晨迦去而复返。

    陆晨迦看着窗畔的宁缺,压抑住心头的情绪,声音微哑问道:“你们见过他吗?”

    宁缺看着马背上的少女,沉默片刻后说道:“那之后就没见过了。”

    陆晨迦没有说他是谁,宁缺也没有说那之后是哪之后,彼此心知肚明——如果真的说的太过明确,或许那股隐藏在彼此间的幽怨恨意便会爆发成真正的战斗。

    陆晨迦盯着他的脸,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抬起袖子拭了下嘴唇,然后手垂到腿畔,遮住袖上的那点血渍,声音淡漠问道:“烦请你告诉我他可能去了何处?”

    雪崖之上,宁缺一箭射穿隆庆皇子胸腹,其后一连串变故发生,如今叶红鱼既然已经与神殿护教骑兵会合,这个消息自然也在荒原上传播开去。神殿震怒难言,但最关键的却是,没有人知道隆庆皇子现在究竟是生是死。

    最关心隆庆皇子生死的人,当然是他的未婚妻,所以陆晨迦不顾曲妮玛娣姑姑以及神殿众人的反对和拦阻,强行骑着雪马便往荒原深处闯来。

    宁缺平静地回视花痴冷漠的目光,他的心里没有什么负疚之意,正所谓理直所以气壮,根本不在意对方目光里的无究恨意与杀机,说道:“当日我离他太远,所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这些事情你应该问叶红鱼。”

    听到他的回答,尤其是听着他声音里的平静,陆晨迦微垂眼帘,然后沉默一提马缰继续向荒原深处行去,一马一人的身影显得格外落寞而悲伤。

    ……

    ……

    在比天弃山北麓最北的山坳间,厚雪掩盖着天地间的一切,半掩着一个简陋的皮制帐蓬,除了荒人,没有人能在这么寒冷的地方生存下去。

    帐蓬里住着对荒人父子,他们属于荒人最后南迁的一个部落,刚刚完成冬礼,准备回到部落聚居地,但在回家之前,他们首先要解决掉帐蓬里的一个麻烦。

    那个麻烦是名年轻的中原男人。

    年轻人的衣衫极为破烂,但明黄色的衣物碎缕看着便知道很名贵,想来身份定然不凡,只不过他现在的模样太过凄惨,胸腹间那个凄惨的大箭创因为天寒的缘故没有化脓也没有生虫,却被冻成了腌肉似的事物,看上去异常恐怖。

    荒人父子是在山坳里的厚雪堆里发现他的,虽然对方明显是中原人,但这对父子按照荒人行猎时的传统,依然把他拖回了自己的帐蓬加以救治。

    然而那个年轻人被救醒之后,却依然像是死人一般,瞪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帐蓬顶的油毡,无论荒人父亲问什么,他都不肯开口说话。

    荒人父子也懒得理会他,继续每日进出雪山,寻找那些观觅痕迹的小野兽,努力完成冬礼所需要的狩猎任务,拖着沉重疲惫身躯回到帐蓬时,随意喂那个年轻人产碗肉汤,也没有再做更多的事情。

    不知道是被昊天眷顾,还是体内有某种奇怪的生机来源,那名年轻人没有就此死去,只是变得异常瘦削,眼窝深陷,骨头突出,过往那张美丽仿如不似凡人的神子容颜,渐渐向着丑陋阴恻的路子堕落沉沦。

    某一日那名年轻人终于坐了起来,他剧烈而痛苦地喘息着,抚着依然留着一道恐怖伤洞的胸腹,趁着荒人父子没有注意,抽出帐蓬角落里的一把猎刀,狠狠地砍向那名强壮的荒人父亲。

    荒人父亲完全没有料到自己救回来的年轻人竟然会偷袭自己,猎刀袭身之时,只来得及侧了侧身。好在那名年轻中原人受了如此重的伤,疲惫虚弱到了极点,便是拿起那把猎刀都已经非常困难,哪有丝毫力量,加上荒人肌肤坚硬如铁,刀锋只在荒人肩头划出了一道极浅的白口子。

    啪的一声脆响,将将满十二岁的荒人小男孩沉着脸把那名中原年轻人击倒在地,然后大声骂了起来,只是荒人小男孩的声音清稚明亮,中原语发音比父亲更为生硬,骂声就像冰柱碎裂一般清脆,倒也听不出太多污秽的感觉。

    那名中原年轻人则是根本没有听荒人小男孩在骂些什么,他倒在地上,剧烈痛苦地咳嗽,看着自己不停颤抖的双手,眼眸黯淡的像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

    ……

    ……

    (今天晚上是必然要喝酒了,明天晚上也是必然要喝酒了,年会时是坚决地没怎么喝,然而谁能料到世事无常,阿弥陀佛,还是那句老话,俺努力不断更,周遭那些货是真看到了我的努力,年会上的同志们纷纷跌掉了眼镜,心说老猫居然真的没断更,唉,由此可见我以前的懒惰已然成了一景,要改些才是,就像荒原上的那个年轻人一般。)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二十四章 在荒原的北方呼唤爱

    帐蓬里一片死寂,年轻人看着地面上的猎刀一言不发,看不出有什么情绪,隔了很长时间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过往,一丝极微弱的明亮重新回到他眼中。

    他扶着地面艰难地坐直身体,看着对面的荒人父子,让过往习惯的庄严神圣回到自己的脸颊上,肃然说道:“原来偷袭这种事情也没有太大意思。”

    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但他说的很认真很严肃,他的语气依然像过往十几年间那样,平静温和里透着股与生俱来的骄傲和居高临下的轻蔑冷漠。

    然而他如今已经不是西陵煌煌美神子,而是一个形容枯槁污秽的流浪者,于是这种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便显得极为不协调,甚至可以说有些可笑。

    荒人父子觉得他很可笑,但却没有笑,那名荒人小男孩拾起地面上那把猎刀,走到他身上,想把他的脑袋像雪山里的野兽头颅那般斩下来。

    看着猎刀的影子向自己眼前斩来,那名身份尊贵却沦落荒原的年轻人,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阴影,就像在雪崖上感受到那枝箭时那样。

    其实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他前半生在火刑台前,在幽狱里看过无数囚徒临死时的恐惧和惘然,只是那时候的他从来没有把这种情绪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来自中原的年轻人并不怕死,至少他以为自己不怕死,可是他真的不想死在一个荒人小男孩的手里,这种死法太过荒唐,太过不衬他的身份。

    他没有死,因为荒人父亲阻止了儿子。

    荒人父亲看着儿子摇了摇头,教育道:“我们荒人既然救了人就没有再杀人的道理,更何况这个中原年轻人明显脑子已经坏了,杀死疯子不吉祥。”

    荒人小男孩问道:“那怎么办?总不能养一个疯子。”

    荒人父亲解释说道:“既然他想杀我们,那我们自然不能再养他,把他扔出去,让他自生自灭,由冥君决定他的生死,这最公平。”

    帐蓬是极低的寒温,呼啸的雪风,那名年轻人身受重伤,本就奄奄一息,若没有帐蓬和火堆的温暖,只怕过不了片刻便会死去。

    荒人父子很清楚这一点,但荒人即便有同情心,也不会愚蠢到泛滥,那位父亲像拎小鸡一样把年轻人拎出帐蓬,远远地甩进一个雪堆里。

    ……

    ……

    那名年轻人,自然是隆庆皇子。

    在天弃山脉深处的雪崖上,他正处于破知命境的重要关头时,被宁缺一道元十三箭射穿胸腹,那一箭除了让他险些当场死亡之外,更严重的是直接摧毁了他所有的修为境界和信心,要知道过往历史早已证明,破境关键时刻被外物所扰,都会产生极严重的后果,会被天地元气反噬。

    宁缺的元十三箭绝对不是普通的外物或心魔,对隆庆皇子造成的影响也不是天地元气反噬那般简单,就因为那一箭,他这一辈子都再也无法修行,换句话说,他从一名可能最快进入知命境的修行强者,变成了一个绝对的废柴。

    有的人还活着,但已经死了,甚至比死了更加痛苦绝望。

    当日雪崖上的隆庆皇子,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当道痴把他从死亡线畔强行拉回来后,他像具行尸走肉般跌落雪崖,木然向荒原北方走去。

    之所以向北方去,因为黑夜在那边更长,隆庆皇子觉得昊天的光明已经遗弃了自己,那么他选择死亡在黑夜的那头,至少这样还不会污了昊天的眼睛。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他以为自己随时都可能变成雪里的一具僵尸,然而不知道是叶红鱼灌入他体内的精纯道息,还是那粒来自知守观的药丸的效用,他一直没有倒下,艰难痛苦地走了数日,然后昏迷在了山坳间。

    如果当时没有别的变故发生,当他体内的精纯道息渐渐释尽,当那粒药丸的效用完全消失,他终究会变成天弃山北麓深雪里的尸体,而且将永远没有任何人能发现他的死亡,直至数千或数万年之后,天时再次发生变化,雪融冰消露出那具干瘪的冻尸,然而那时还有谁能记得千万年前有个叫隆庆皇子的人?

    被那对荒人父子救醒之后,隆庆皇子依旧惘然,但求死之念稍淡了些,因为无论是谁经历过一次失魂落魄的生死挣扎之后,总会对人间生出更浓郁些的情感。

    能够活着让他对荒人父子存有善意,而深植骨内对魔宗的厌憎痛恨、对荒人的轻蔑却依然存在,他心中的感激愈浓,内心便越发痛苦煎熬,沉默思考很长时间后,他决定击倒这对荒人父子,然后说出没有机会说出口的一段话。

    “我代表昊天宽恕你们的罪恶。”

    帐蓬里的隆庆皇子,无论神智还是逻辑,都处于一种极为混乱的状态之中,那种状态横亘在生与死之间,光明与黑暗之间,感激与厌憎之间,荣耀的记忆与狼狈的现实之间,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做出那般莫名其妙的选择。

    被扔出帐蓬的事实,让隆庆皇子清醒了过来,清醒地记起很多事情——他已不再是那个手拈桃花的西陵神子,不再是自幼锦衣玉食的燕国皇子,不再是有资格被寄望复兴大燕的那个人,而只是一个雪山气海被毁、再也无法修行的废柴。

    他在冰冷的雪堆里不知生死地躺着,过往的画面在脑海里快速闪过,不知道是这些画面的因素还是寒冷的原因,他的身体越来越僵硬,瘦削肮脏的脸颊越来越苍白,眼眸里的光泽越来越微弱。

    曾经的隆庆皇子,此时像个落魄的乞丐,在罕见人踪的雪原上沉默木讷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然而幸运或者说极为不幸,主掌黑夜与死亡的冥君,似乎极为厌憎这个乞丐身上依然残存的淡淡的光明味道,始终不肯施予甜蜜的亲吻。

    一坐至清晨,隆庆皇子眼睫微动,往日里细长迷人的睫毛随着冰霜簌簌落下,他漠然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发现自己居然还没有死,缓缓站起身来,继续自己中断了一些时日的旅程,向着还陷在夜色里的遥远北方走去。

    在风雪与寒冷的交互作用下,那件华贵的外衣终于再也出无法支撑,丝丝缕缕散落在身后,明黄色尊贵的颜色早已褪去,他身上只剩下一件贴身的内衣,上面染着乌黑色的血渍与乌黑色的泥土,竟是脏脏分不清楚到底是血还是土。

    行走到午时,炽烈的阳光照耀在头顶,然而徒有其明却没有半点热度,如同虚假的存在,他虚弱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穹,艰难地眯了眯眼睛,然后用尽全身气力向前踏了一步,脚掌处传来异物感,低头一看发现鞋不知何时已经破掉,一片锋利的冰片不知何时深深刺进了脚掌心,只是他已经感受不到痛觉。

    单薄的衣衫,赤裸的双足,重伤后的身躯,隆庆皇子虚弱地继续行走,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是遵从着内心最深处的那种直觉,漫无目的却始终未曾偏离向北的方向,那里的黑夜一直在吸引着临死前的他,如同曾经的光明。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因为过于虚弱走的缓慢,所以也不知道究竟走出了多少里地,他感受不到饥饿与痛楚,那些属于人类的本能欲望似乎在绝望与死而不能的双重折磨下逐渐淡去,只是他必须要继续向北行走,可以不用吃饭但必须能撑住自己随时可能跌倒的身躯,所以他在路上折了一根树枝当手杖。

    极北的荒原树木难以存活,哪里有什么粗壮的树枝,那根细细的树枝只是支撑着他向前走出数百丈便脆生生断裂,他的身体重重地摔倒在雪面上,震出唇角几抹发灰的陈血,他艰难地爬起来,脸上依然没有什么神情,木讷地看着北方遥远仿佛没有尽头的荒原,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坐了下来。

    不知走了多少天,走了多少里路,依然没有走进死亡,也没有走到黑暗的北方,他感到有些遗憾,静静抬头看天,看着天空中的暮色渐渐被夜色代替。

    在寒冷的荒原上坐了整整一夜,直至清晨来临,第一抹阳光照耀在单调的雪原上,照耀在他微眯着的眼睛上,因为已经没有睫毛,那处眼帘显得格外光滑。

    “终究还是天亮了。”他看着东方的第一道光,声音沙哑喃喃说道:“如果这天永远不会再亮,那该有多好,我为什么现在如此畏惧看到天光呢?”

    急促的马蹄声从南方传来。

    隆庆皇子痴痴傻傻看着东方,根本没有理会身后传来的声音。

    马蹄声越来越近,还隔着很长一段距离,陆晨迦从大雪马背上跳了下来,冲到他的身后,然后缓缓蹲下,张开双臂从后搂住他的身躯。

    大雪马摇晃两下,险些摔倒在雪原之上,日夜不停连续奔跑了逾千里的路程,它再如何神骏也到了最虚弱的程度。

    陆晨迦轻轻搂着他,脸贴着他的脸,不敢用力却也不肯放开,似乎担心如果一旦放手,这名心爱的男人就会再次消失,向着黑暗里走去。

    这些日子以来,隆庆皇子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看着东方熹微的晨光,轻轻嗅着脸畔传来的气息,哑声说道:“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抱着的是一具尸体?”

    陆晨迦低着头,微笑说道:“如果你肯回头看看我,就会知道我现在也很难看。”

    ……

    ……

    (将夜果然是一个有爱的故事啊……)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如不争,不如不见

    她是天下三痴中最美丽的花痴,听着那个悲伤的消息后,毫不犹豫改换素衫,身骑白马入荒原,昼夜不歇驰骋千里,脸上布满风霜与尘埃,不憔悴不堪,与往日如花娇颜相较,确实可以说难看。

    隆庆皇子没有回头看她的脸,目光从东方熹微的晨光移到北方深沉的夜色上,嗅着鼻端传来的微酸味道,心头也是一阵微酸。他知道自己这位未婚妻最爱洁净,在这般寒冷的冬日里居然有了汗臭,可以想见她这一路究竟是怎样过来的。

    因为心头的酸楚和身体的疲惫,他忽然间有些厌倦,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那处难看的伤口,神情漠然说道:“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陆晨迦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是轻轻抱着他,贴着他瘦削蒙尘的脸。

    “在攀登书院后山最后那几步时,我做了一个最深沉的梦,在那个梦里我面临着人生最艰难的选择,然而我没有思考太多时间,便伸手握住了腰畔的道剑。”

    隆庆皇子看着环在胸前她的手,声音微沙说道:“然后我抽出那把剑,捅穿了你的胸口,纵使你那般悲伤地看着我,我依然没有回头。”

    一阵晨风袭来,无雪亦寒,陆晨迦身体微僵,搂着他的手却更紧了一些,因为她从他漠然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些令她感到害怕的情绪。

    “事实上我也很痛苦,但我并不后悔,因为我坚信那是正确的选择。”

    隆庆皇子艰难抬起手来,指向自己胸腹间那道黑洞般的伤口,说道:“在那个奇怪的梦里过了很多年,然后我的胸口也被一把木剑捅穿,就像梦中早年我捅穿你一样,我没有死,我的胸口长出了一朵花,一朵黄金铸造的花,那朵黄金花是那样的美丽,甚至可以说是完美,反射着昊天的光辉,庄严无比。”

    “胸间那朵黄金花,是对我放弃一切侍奉昊天的补偿,我手持道剑,胸绽金花行走在光明的道路上,然而令我感到悲伤遗憾甚至愤怒的是,我在梦里付出了那般多的代价却依然没能走到最后,这究竟是为什么?”

    隆庆皇子的眼眸反射着东方愈来愈亮的晨光,幽然如同鬼火,没有丝毫人类应该拥有的情绪,只有无尽的绝望和对上苍的质问不解。

    “为什么会这样?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吗?可我眼中所见道心所感就是光明啊!为什么昊天要给我如此严苛的试炼?难道他认为我的道心还不够坚定?我自幼表现的如此完美,为什么还要禁受如此多的挫折?”

    他眼中的光泽渐渐敛去,黯淡的有如北方初见晨光的夜,沉默片刻后有些神经质般笑了笑,艰难抬起右手捂住像垂死老人嘴唇般漏风的可怜的伤洞,说道:“直到在雪崖之上被宁缺一箭射穿胸腹,洞口外没有绽出黄金铸造的花,只有一朵惨不忍睹绝望的血花,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完美的存在,过往所有的骄傲与荣耀,只是为了给最后的覆灭做注脚,就如同桃山之上的道殿建筑雕砌的越华美,倾覆之时才会越令人感伤动容。”

    陆晨迦抱着他的双臂微微颤抖起来,她越发听不明白隆庆究竟在说些什么,明明那些字句都是清楚的,但里面所蕴藏的意思却是那般的细碎无逻辑,甚至已经细碎到无法理解,只能感觉,感觉里面的绝望和自暴自弃。

    隆庆皇子缓慢而落寞地说道:“我知道你真心怜惜我,只是现在的我以及以后的我都没有资格接受你的怜惜,所以不要怜惜,只是陪我说说话便好。”

    他缓缓把陆晨迦环在自己颈前的双手拉开,说道:“不用担心我会自杀,虽然我确实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留恋,已经绝望,但我不会寻死,因为昊天似乎嫌我所受的惩罚折磨还不够,不愿意我就此死去。”

    重伤之余的隆庆皇子根本没有什么力量。但当他的手指触到陆晨迦的手背时,陆晨迦根本没有作任何抵抗便松开。

    陆晨迦跪在他的身旁,痴痴看着他早已不复俊美、甚至看上去显得格外冷漠难看的侧脸,眼眸里没有泪水,没有悲伤,只有发自内心最深处的爱意与怜惜。

    “你刚才说世上没有完美的事情,那也就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事情,无论是你受的箭伤还是日后的修行,一定都能回到正常,掌教大人能够治好你,而且我还可以去求姑姑找到去悬空寺的路,那些佛宗大德一定有办法医治你。”

    隆庆皇子说道:“人之将死道心必明,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弱小过,但也从未像现在这样了解自己过,破境之时识海被毁,我此生再无修行的希望,掌教不行,就算是幽阁里那位光明神座也不行,佛宗那些自守沉默的家伙更不行。”

    “不要再抱有任何虚妄的希望,没有人能改变我的命运。”

    他看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幽幽说道:“在书院后山柴门之外的勒石上,应该是夫子给我留下了四个字,我本来已经忘了,但前些日子在死亡之前却莫名想了起来,那四个字是君子不争。当时我并不懂这四个字的真实意思,却以为自己很懂,所以觉得不甘甚至轻蔑冷笑对之,反而愈发要去争。如今才想明白,夫子说的是我的性格,而一个人的性格则会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我这一生都在争。”

    “虽然你们都不清楚我与兄长崇明之间的真实关系,但我确实是在与他争,而且争的举世皆知,我与他争的是俗世皇位。”

    “在天谕院里我也争,我要争的是首席弟子身份,因为我不甘心疼爱我的神官一朝失势,我便要被人凌辱嘲讽,我那时争的是一口气。”

    “在裁决司里我更要争,面对道痴这个疯狂的女人,我如果不争些事务权力,哪里有资格与她相对而坐?又凭什么日后坐到那方墨玉神座之上?”

    “曾经风光过,胜利过,我以为那都是争出来的结果,如今陷入绝望的深渊之中,才明白夫子早已看穿了一切,所有的罪孽与绝望,都是我自己争出来的。”

    “不如不争。”

    陆晨迦无力地跪坐在他身旁,低着头听着他喃喃自言自语,额前飘浮的发丝,像荒原里无生命力的草絮般摆荡,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隆庆皇子痴痴地笑了起来,惨白的笑容显得异常绝望,说道:“你知道吗?我曾经真的以为自己是光明的守护者,无论我杀了多少人做过多少你们眼中血腥的事情,我的道心依然一片干净,因为我坚信自己是在执行昊天的意志。”

    “既然是光明的守护者,既然是在执行昊天的意志,当然要做一个完美的人,所以我极为注重外貌形容,穿衣修饰谈吐务求严谨无差错,我极少饮酒以防乱性,我对人温和对己严苛,我讲究风度气质,即便是对付极难缠的魔宗余孽,我都没有出手偷袭过,那次在书院后山明明我先到,但为了所谓风度,我却等了宁缺很长时间,最终却等来了我这一生最棘手无耻的一个敌人。”

    隆庆皇子痴痴看着微亮的天穹,说道:“受伤之后我本以为自己必死,然而却一直莫名没有死去,所以我在想莫非昊天没有抛弃我,它只是指了一条相反的道路给我?所以我想尝试着往黑暗里去,我不想再管什么风度气度,我积蓄了很多气力,鼓起很大的勇气,拾起那把猎刀,向着一个只有十二岁的荒人小男孩儿头上砍了下去,然而你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居然没有成功。”

    “我连光明都愿意放弃,我已经不要脸了,我已经打算向黑暗投降,走到绝对的另一边去,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没有成功?”

    隆庆皇子的眼眸里流露出极大的恐惧之色,喃喃说道:“原来这不是一个昊天试炼信徒的故事,不是一个由光明堕向黑暗的故事,不是那些传说中痛苦但依然保有希望的故事,这只是一个……被昊天遗忘的故事。”

    “在光明与黑暗之间挣扎确实痛苦,向黑暗投降更加痛苦,但那种痛苦是有生命力的,是活着的,可是现在的我呢?就是想向黑暗投降,都被拒之门外,原来我根本没有资格让昊天抛弃,我只是一个被昊天遗忘在荒原北方的小人物。”

    他痛苦地咳嗽起来,瘦削的身躯如同老人一般佝偻,仿佛要做为荒原里的雪堆。

    陆晨迦痴痴看着他,忽然间眼眸里的悲伤情绪渐渐敛去,缓缓站起身来,稍一摇晃后站稳身体,平静而坚定说道:“我先去杀了宁缺。”

    “这有意义吗?”隆庆皇子艰难站起身来,转身捧住她憔悴却依然美丽的脸颊,肮脏的手指在她的肌肤上缓缓摩娑,说道:“这没有意义。”

    陆晨迦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发现这张脸竟然变得无比陌生起来,心头一阵酸痛,轻轻咬了咬下唇,她知道如果不能去除隆庆心中的绝望与心魔,根本无法把他带离这片荒原,然而她更知道,根本没有办法能够让隆庆回到从前了。

    隆庆皇子与她相识多年,从月轮国皇宫到天谕院,相恋多年,非常了解花痴淡雅冷漠性情下的狂热,看她神情便猜到她要做什么,艰难向后退了两步,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神情异常冷漠大吼道:“不要试图打昏我!”

    “我是一个废人,但我不想像那些废人一样说什么不要同情我,请你远离我之类的恶心话!我只是想和你简简单单说几句话都不行吗?你非要像那些才子佳人戏一样做这些恶心事!难道你非要我像白痴一样痛苦流涕!”

    隆庆皇子声音嘶哑,愤怒地冲着她大声咆哮道。

    陆晨迦脸色苍白看着他,双手捧在胸口像是乞求,又像是想用这个动作平缓下心头的痛楚之意,又像是表明自己不会动手击昏他。

    寒冷的荒原上一片死寂,

    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隆庆皇子敛了脸上的疯狂怒意。那张曾经完美的容颜上没有任何生机和希望,用很慢的语速很冷漠的语气很绝望的眼神说道:“不要同情我,不要让我觉得你在同情我,今日相见,实不如不见。”

    陆晨迦没有说什么,缓缓垂下捧在胸口间的手。

    隆庆转过身去,拾起那根断成两半的树枝,继续向北方走去。

    陆晨迦沉默片刻,然后跟着他向北走去。

    隆庆受伤太重,行走的速度太过缓慢,过了很长时间,也不过走出数十丈地,途中摔倒了三次,那根树枝远远地飞走,他再也没有力气拣回来,而胸腹间的伤口再次裂开,开始向单薄衣衫外渗血,遇寒风而凝成冰血珠。

    陆晨迦一直跟在他的身后,脸色越来越苍白,却一直没有上前搀扶他。

    隆庆皇子疲惫了,坐到坚硬的荒原地面上,右手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咀嚼片刻,然后试图站起身来继续向北,不料却没有站稳,再次重重摔落在地面上。

    他愤怒地捶打着身旁的地面,却因为无力的缘故,地面上的残雪都没有溅起几分。

    陆晨迦在他身后沉默看着他。

    隆庆知道她在身后,喘息片刻后,忽然吼叫道:“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你要再见一面也已经见了,你还跟着我做什么?你再跟着我,我就死给你看。”

    陆晨迦的身体微微摇晃,然后迅速恢复稳定,少女明丽的容颜上闪过一丝坚毅,便是最娇嫩的花也是有刺有茎的,她也有她自己的底限。

    她看着前方那个像条狗一般的男人背影,大声喊道:“那你死给我看吧!”

    隆庆皇子的身体微微一僵。

    陆晨迦脸色苍白,却倔强地不肯哭出来,喊道:“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却始终不肯让我看清楚你,那么就连死也不肯给我看吗?可是我真的很想看啊,所以如果你想死,那就死在我面前吧,我给你收尸,然后回中原改嫁。”

    隆庆沉默片刻,疯癫般笑了起来:“真是个疯婆子,就算改嫁也没人敢娶你。”

    陆晨迦喊道:“改嫁是嫁别人,你那时候已经死了,用不着你操心。”

    隆庆沉默,然后继续向北。

    陆晨迦也不再说话,沉默地跟着他继续向北。

    大雪马疲惫地跟在最后方。

    从清晨到日暮,荒原之上风雪再起。

    寒风刺骨。

    片雪压身。

    依然同行。

    ……

    ……

    (晚上应该还能写点,大概八九点的样子。)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二十六章 王子与乞丐

    一路向北,继续向北。

    隆庆皇子在风雪中独行,花痴陆晨迦在不远处默默跟随,雪马无声踢着马蹄缓缓消除着疲惫,从晨走到暮,再从暮走到晨,不知走了多少天,走了多远距离,荒原北方那片黑沉的夜色还是那般遥远,没有拉近一丝距离。

    途中隆庆皇子渴时捧一把雪嚼,饥饿时咽几口口水,越走越虚弱,似乎随时可能倒下再不会起来,陆晨迦也一直默默等待着那刻的到来,然而他虽然摔倒了很多次,但每次都艰难地爬地起来,也不知道瘦弱的身躯里怎么有如此多的生命力。

    陆晨迦沉默看着数十丈外的身影,只是保持着距离,没有上前的意思,因为她知道他不喜欢,她渴时也捧一把雪来嚼,饥饿时从马背上取出干粮进食,看着那个因为饥饿而虚弱的身影,花了很大力气才压抑住去送食物的冲动。

    从雪起走到雪停,从风起走到风停,二人一马却还是在黑白二色的寒冷荒原之上,后方远处隐隐还可以看到天弃山脉的雄姿,似乎怎样也走不出这个绝望的世界。

    某一日,隆庆皇子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北方遥不可及的那抹夜色,瘦若枯树的手指微微颤抖,然后松开,前些天重新拾的一根树枝从掌心落下,啪的一声打在他的脚上,他低头看一眼树枝打跌的灰白色的脚指甲,发现没有流血。

    他抬起头来继续眯着眼睛看向北方的黑夜,然后缓慢地转过身,看着数十丈外的陆晨迦,声音沙哑说道:“我饿了。”

    陆晨迦眼眶一湿,险些哭出来,强行平静心思,用颤抖的手取出干粮,用每天都暗中备好的温水化软,然后捧到他的面前。

    隆庆没有再说什么话,就着她不再娇嫩有些粗砺的掌心,慌乱吞咽干净食物,然后满意地揉了揉咽喉,重新上路。

    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向北,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言语,自认被昊天抛弃的他,不再试图投奔黑夜的怀抱,而是落寞转身,向南方中原而去。

    陆晨迦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本来刚刚生出喜悦的心情,渐渐变得寒冷起来,因为她确认这并不是隆庆决定重新拾回生机,而是他真的绝望了,包括对黑夜都绝望了,是的他还活着,然而这种活着的人是隆庆吗?

    她牵着雪马跟在隆庆的身后,偷偷看着他的脸色,低头轻声说道:“其实回成京也很好,在桃山时你经常说很想念皇宫的花园,我陪你去?”

    隆庆皇子冷漠看了她一眼,不再是那种居高临下、发自骨髓里的骄傲的冷漠,而是那种自暴自弃的路人的冷漠,嘲笑说道:“你怎么会这么蠢?回成京做什么?被忠于崇明的那些大臣派人暗杀?还是被父皇为了大局赐死?”

    陆晨迦怔住了,马上清醒过来,明白隆庆如果回到燕国都城成京,或许根本无法看到第二日的清晨,因为现在的他不是有神殿支持的西陵神子,而只是一个普通人,牵涉到凶险的夺嫡事中,哪有幸理?

    “掌教大人一直很欣赏你,再说还有裁决神座……”她小心翼翼说道。

    “愚蠢,难道你真以为桃山是光明圣洁之所在?”

    隆庆皇子看着她嘲讽说道:“什么欣赏什么看重,那都要基于你的实力,叶红鱼不会撒谎,她没有必要撒谎,我已经被宁缺一箭射成了个废人,对神殿还有什么用处?莫非你以为我长的好看些,便真的可以替神殿吸纳信徒?桃山之上那些老家伙除了昊天无所敬畏,哪里会有你这种廉价的同情心?”

    这些话很刻薄很怨毒,却根本无法反驳,陆晨迦默默低着头,喃喃说道:“实在不行去月轮好吗?你知道我在景山那里准备了一个园子一直等着你去看。”

    说说月轮二字,她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果不其然,隆庆皇子的脸色愈发冷漠,目光甚至流露出厌憎的情绪,盯着她的脸怨恨说道:“我不再往北走是因为你这个令人厌烦的女人始终跟着我,冥君怎么可能看到我的诚意?我不想死,所以我只好往南走,就这么简单,但我不想死和你没有关系,所以你如果愿意给我吃的,就最好闭嘴。”

    陆晨迦缓缓握紧双拳,紧抿着嘴唇,看着荒原斜阳照出的影子,看着自己的影子和对面这个男人的影子,发现无论怎样都无法重叠到一处。

    一路向南,继续向南。

    风雪已消,野有兽痕,往南行走的时间越长便离繁华真实的人间越近,然而荒原地表上二人一马的影子,缓慢南行却始终保持着令人心酸的距离。

    ……

    ……

    燕国地处大陆北端,与草原左帐王庭交境,身旁又有大唐帝国这样一个恐怖的存在,所以国力难谈强盛,民间也谈不上什么富庶,时值年关相交之时,深冬寒意正隆,都城成京里随处可见缺衣少食的流民乞丐。

    一个瘦弱的乞丐可能会引发民众的同情心,一百个瘦弱的乞丐就只可能引发民众的厌恶与恐惧,成京大街小巷酒店饭堂的老板们眼见所见皆是乞丐,自然不可能像长安城里的同行们那样有施粥的乐趣,乞丐能不能吃饱只能看自己的本事。

    一个瘦的像鬼似的乞丐,正捧着个破碗,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成京城的街巷中,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街巷里应该很熟悉的街景,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的注意力全部被酒店饭堂里传来的香味所吸引住了,只可惜很明显他不像那些老乞丐一般有独门的乞讨决窍,身上那件在寒风里还泛着酸臭味的外套和比城门绳还要纠结的脏乱头发,让他根本无法进入那些地方。

    连续三家酒家直接把他赶了出来,尤其是最后一家的小二,更是毫不客气用棍子在他大腿上狠狠敲了一记,然后把他踹到了街道的中央。

    那名瘦乞丐脸上满是污垢,根本看不出年龄,叉着腰,端着被摔的更破了些的碗,在街道中央对着酒家破口大骂,各种污言秽语比他的身上的泥土还要腥臭,直到小二拿着棍子冲出门来,他才狼狈逃窜而走,哪里能看出他原先的身份和风度。

    街巷那头,花痴陆晨迦牵着雪马,失魂落魄看着这幅画面,右手紧紧攥着缰绳,眼眶里微有晶莹湿意,却依然没有流泪,因为她还有希望。

    从荒原回来的路上,她已经梳洗过,换过干净的衣裳,只是因为不健康的脸色和瘦削的身形,显得格外憔悴,愈发显得惹人怜,如果不是她身旁的雪马一看便知道是名贵之物,不知道有多少城门卒或混江湖的人物,会对她起歹意。

    这几日她看着隆庆隐姓埋名回到燕国都城,看着他流浪于街头巷尾,俗世的最底层,看着他被酒家小二拿棍棒招呼,看着他挣扎求存,好几次忍不住想要上前,却是不敢,因为自荒原归来的路途上,隆庆见到人烟之后便不再向她讨要食物,每当她想帮忙的时候,他便会疯狂一般凄厉吼叫,甚至会拿起手边能摸到的一切事物向她砸去,无论是石头还是泥巴,除了那只用来乞讨的破碗。

    陆晨迦很悲伤,她的悲伤在于隆庆现在的处境,在于隆庆驱赶自己,更在于她发现隆庆只能像顽童或真正的乞丐那样用石头和泥巴来砸自己,每每想到隆庆也会认识到这种现实,敏感而骄傲他该是怎样的痛苦和难受?

    变成乞丐的隆庆皇子,傍晚时分终于从一个妇人篮中半讨半抢到了半只被冻到硬梆梆的馒头,他得意洋洋地把馒头塞进怀里,想念着住处藏着的那半瓮白菜梆子汤,哼着早年在西陵天谕院同窗处听过的艳曲,趿着破鞋便出了城。

    城外有道观,隆庆皇子过道观而不入,甚至看都没有看道观一眼,要知道换作以往,若道观知晓隆庆皇子在外,必然会清空全观,洒水铺道,像迎祖宗般把他迎进去,然而数日前那名小道僮得知他想在道观借宿时,眼神却是那样的鄙夷。

    所以隆庆没有住道观,他住在城外一间废弃的佛庙里。

    现在的隆庆很脏,蓬头垢面,头发打结根本无法解开,幸亏是冬天,胸腹间的伤口没有腐烂,也没有蚊虫跟随,不然废庙里的乞丐都不会允许他在此落脚。

    回到废庙,隆庆发现自己还不是太饿,至少没有在荒原上向那个女人讨要食物时那般饿,于是他决定把那半个馒头留到明天再吃,满意地捂着自己微微鼓起的腹部,想像着明天清晨馒头被白菜梆子汤泡软后的味道,香甜地睡去。

    陆晨迦牵着雪马,在夜色中沉默看着那间废庙里透出的火光,她知道里面有很多乞丐,也知道这时候那些乞丐大概正在彼此吹嘘今天乞讨的收获,沉默片刻后她转身离开,却没有走远,就在离废庙不远处的一片林子里歇了一夜。

    她以为隆庆没有发现自己还跟着他,因为她毕竟是洞玄上境的强者,现在的隆庆只是一个普通人,然而她忘记了一件事情——做为相知相处多年的情侣,她不用念力去感知也往往能清晰感觉到隆庆在哪里,这已然变成一种习惯或者说直觉。

    然而幸福或者说不幸的是,隆庆也有这种直觉。

    ……

    ……

    (大家明天见。)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二十七章 血馒头

    清晨时分,陆晨迦从噩梦中惊醒,看到了他的脸。

    那张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满是污垢的脸离她是这般的近,近到她有些心酸又有些心悸,尤其是那双眼眸不再干净透亮而像是蒙了些油腻的尘埃,又透着无情绪的冷漠,愈发令她感到不安。

    “我马上就走。”她低头颤声说道。

    “你不用走,我走。”隆庆皇子跪到她的身前,痛苦地低声喃喃说道:“我求求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我真的已经废了,我没有什么前途,我讨饭活着不是什么入世修行,也没有奢望昊天赐予我什么奇遇,我承认自己贪生怕死,既没有勇气去面对旧有的人或事,又没有勇气去死,我只是一个阴沟里的老鼠,我会怀念当老虎时的风光,但我现在只想吃着腐肉活下去,活着比什么都好。”

    陆晨迦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乞丐,想着曾经的那个风采逼人的完美男子,心头恸至不忍触碰,颤着手指轻轻抚摩着他的头顶,带着哭腔恳求道:“但你可以不用在阴沟里活着,你明明可以活得更好,至少你应该和我一起活下去。”

    隆庆皇子低下头,似乎不想让她的手指触碰到自己纠结油腻肮脏的头发,颤着声音乞求说道:“可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还活着,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一定会被别人看见,而躲在阴沟里苟活的我,没有人知道那是曾经的我。”

    陆晨迦痴痴看着远处,手掌缓慢落下,细细地抚摩着他的脸颊,那张曾经熟悉已然陌生,曾经痴恋依然不舍的脸颊。

    “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知道曾经的隆庆皇子还活着,忘了他,那么他就死了,在梦里我曾经刺过你一剑,事实上如果我现在还有能力杀死你,我一样会毫不犹豫再刺你一剑,因为我不想再做那个隆庆皇子,我只想简单地活下去。”

    说完这段话后,隆庆头也不回离开了树林,此时天已亮了,晨光照耀着破落的荒庙,他佝偻着身子回到了庙里,对着那堵覆着残雪的破墙发了半天呆,然后被腹中传来的饥饿感惊醒,回到自己席畔的砖墙下摸了半天。

    摸了半天还是空,他藏在那里的半个馒头,还有半瓮白菜梆子汤都已经不翼而飞,甚至连那个被他当作宝贝的瓮都不知去了何处。

    隆庆回头望向破庙里那些神情各异的乞丐同伴,愤怒地大声喊道:“谁他妈的敢抢我的馒头!都还给我!还有我的瓮呢?我的瓮呢!”

    他向着那两名唇角带着油渍,满脸得意不屑神情的青壮乞丐扑了过去,想要抢回属于自己的馒头和白菜汤,然而受过重伤,身体比普通人还不如他,哪里是这等恶丐的对手,三两下便被人踹翻在地,痛苦地缩着身子不停打着滚。

    破庙里响起剧烈的咳嗽声,隆庆不停咳着血,痛苦万分。庙里乞丐们望着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同情怜悯,反而满是幸灾乐祸和看好戏的模样。

    他擦拭掉唇角的血渍,艰难缩回自己的席畔,把头埋在双膝间痛苦地咕哝道:“我当年在皇宫里锦衣玉食,在桃山风光无限,哪里会在意半个馒头,让给你们又如何?你们这群没天良的王八蛋,欺负你们一辈子也不可能进皇宫吃点心!”

    破庙外,陆晨迦紧紧捂着嘴,苍白的脸颊上满是痛苦的神情,泪珠就像花瓣上的露珠般颗颗坠下,从荒原到成京漫漫道路,无论隆庆如何在精神和语言上折磨她,无论她如何无望痛苦,她始终没有哭过,直到此时。

    即便是痛苦的哭泣,依然不能放声,过了片刻她牵着缰绳,失魂落魄离开破庙,漫无目的向远处行去,身后的雪马低着头,显得无比悲伤。

    就在她离开之后不久,破庙里的战斗重新暴发,不知道是因为乞丐们看这个比自己更脏更臭但感觉总有些格格不入的新乞丐有些不顺眼,还是因为隆庆咕哝着喃喃自语里的内容激怒了某些人,总之又是好一场痛殴。

    一道清晰的血口出现在隆庆的脸上,血水冲涮掉他脸上覆着的尘埃,露出下面本质洁如玉的肌肤,然而那张完美的脸庞,终究还是毁了。

    隆庆摸了摸自己的脸,怔怔看着掌心里的血,忽然疯癫地笑了起来,伸出右脚把一名乞丐绊倒,然后从衣服里摸出那破碗,狠狠地砸到对方的脸上。

    瓷片深深锲进那名乞丐的脸颊,有一片深入眼窝,突兀地出现在眼球上,鲜血四处飙溅,画面无比恐怖,破庙里一片惊呼。

    隆庆接着用破碗片割断了那名乞丐的咽喉。

    “杀人啦!”

    “杀人啦!”

    乞丐们拿着家伙围在四周,惊恐地大声喊叫道,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阻止隆庆的动作,因为隆庆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那种呆滞分外可怕。

    那名乞丐蹬了两下腿便死了,隆庆却依然没有住手,不停用拳头向他的脸上砸去,拳头再如何绵软无力,砸上数十下数百下,还是能把一个人的脸砸成棉絮般的破烂物事,鲜血从那些棉絮里渗了出来,冲掉脱落出眼眶的扁扁眼球。

    隆庆脸上漠然的情绪,也随着痛殴而渐渐融化,直至眉眼逐渐扭曲,化作似哭似笑的怪异神情,黯淡的眼眸里没有光明,也没有黑暗。

    他骑在那名死去乞丐的身上,大声痛哭道:“那馒头被冻的硬的像梆子,非得白菜梆子汤泡软了才能吃,原汤化原食你不懂吗?你怎么能就那么吃了呢?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呢?你害我没有馒头吃了,以后谁来给我馒头吃?”

    破庙里不停响起他像疯子一般的嚎叫。

    胆小的乞丐早已如惊鸟般四处散去,那些不愿离开这难得栖身之所的胆大乞丐惊惧地藏在角落里,看着那个恐怖的疯子,有人颤着声音哭喊道:“你别急啊,白菜梆子汤是被我们喝了,但那馒头还没吃,太硬了。”

    隆庆茫然望向说话的那个乞丐,问道:“那我的馒头在哪里?”

    那人指着他身下那名乞丐的尸体说道:“在他怀里。”

    隆庆摸索着从身下乞丐尸体里怀里摸出那半个硬梆梆的馒头,痴痴呆呆看了半天,忽然把馒头蘸进血水里,问道:“蘸些血是不是也能泡软?”

    破庙里没有人敢回答他的问题,当那群乞丐看着他把蘸了血的馒头塞进嘴里后,更是噤若寒蝉,然后生出了一些很奇怪的想法,跟着这样一个疯子混,是不是可以在这个到处是人血的世界里活的更好一些?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破庙里蘸人血馒头的那个疯子如今是乞丐,以前却是真正的王子,即便他日后成为乞丐中的王子,那又有什么意义?

    ……

    ……

    最近这些天,位于大唐帝国东北边陲最偏远处的土阳城,气氛显得格外异常,当千名玄甲重骑自荒原归来后,这种气氛变得越来越浓郁,即便是城外远处岷山里的狼群,似乎都有些畏惧此间的气氛,不再敢于夜里凄嚎不休。

    之所以如此,自然与那千名玄甲重骑有关,城中军民隐隐知道了消息,长安军部来函严厉质询,为何如此重要的兵力调动,无论军部还是宫里都没有听到消息,要求大将军马上做出解释,然而大将军府却对此表示了沉默,夏侯大将军称病休养,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已经很久没有开启了。

    忽然某日,镇军大将军府府门大开,城中军民都知道这意味着某件大事即将发生,很是诧异究竟是谁值得夏侯大将军如此郑重对待?

    一辆破烂的马车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驶进土阳城。

    和简陋到随时可能散架的车厢相比,拉车的那匹大黑马神骏异常,非常高大,而且摇头摆首时的神态很是憨喜,边塞军民多见战马,却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座骑,不由纷纷称奇,心想车中不知是何人竟奢阔到用这种马来拉车?

    车窗窗帘被掀起一角,车厢里的宁缺看着城门墙下一名乞丐,不知想起了什么,沉默片刻后说道:“当年无论我和桑桑过的再艰难,我们都没有想过去要饭。”

    大师兄望着他微异问道:“为什么?”

    宁缺看着那名乞丐身前的破碗,说道:“因为乞讨来的东西总是容易被人抢走,而且要来的饭不香,与之相比较,我宁肯去抢。”

    莫山山有些不明白他这句话的逻辑,认真思考片刻后说道:“难道说小偷和强盗要比乞丐更值得理解和同情?”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宁缺放下窗帘,看着莫山山认真说道:“理解和同情是一种很廉价的情绪,这个世界总是凶险的,如果要活下去便要学会拒绝这些情绪,不能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情绪中无法自拔。我一向以为那些遇着些挫折便冒充孤独、模仿绝望、哭天喊地、伤害自己伤害亲人、以为全世界都对不起自己的家伙,都是废物中的废物。”

    ……

    ……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二十八章 土阳城中,黑毫如血

    自从书院登山一役之后,宁缺和隆庆皇子这两个名字,便经常被修行世界里的人们拿来相提并论,虽然当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宁缺的资格还显得稍微欠缺了些,但事实上很多人已经在心里把他们两个人当作了传说中的一生之敌。

    在宁缺看来,一生之敌是一种过于热血甚至显得有些狗血的说法。比如莲生大师和小师叔在很多人看来是一生之敌,莲生大师只怕内心深处也有如此想法,才会生出诸多羡慕嫉妒恨,然而小师叔想必没有这种兴趣,终究不过是实力境界的问题,只要一方够强,那么他便有资格无视对方的苦难和奋斗。

    站在最高峰顶那株青松之下,何必回头去看漫漫修行路上曾经的同伴、曾经的敌人用了你无数倍的心血才走到山腰间的风景?

    此时车厢里的宁缺并不知道隆庆皇子遭遇到了些什么,在射出那枝元十三箭后,他就知道隆庆皇子废了,就算没有死也必然废了,因为一个自幼在皇宫里长大,又在昊天道门呵护下长大的西陵美神子,断然不可能像他自己一样可以无视任何苦难,笑呵呵又冷冰冰地面对一切障碍,然而逾越之。

    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登上书院后山巅峰之后,便再也没有把隆庆皇子当作自己人生的目标,或者说假想敌,无论隆庆皇子日后会有任何奇遇,有任何造化,他坚信自己只要击败过对方一次,那便能击败对方无数次。

    宁缺再次掀起窗帘,望向陌生的土阳城,秋时带着书院诸生来前线实修时,曾经路经土阳城,只是那时夏侯借故没有接见书院诸生,队伍匆匆而过,他竟是没有仔细看过土阳城的风景,须知此间的景色对他有别样的意义。

    意义在于土阳城是小黑子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而小黑子是他凄苦难言前半生第一个真正信任的朋友,他看着路旁那个半掩着门的粮草行,看着城墙高处模样有些怪异的箭楼,想起当年在渭城时收到的那些来自远方的信,想起信纸上小黑子提过这些地方,也提过他在这些地方做过些什么。

    小黑子已经死了,死在那场微凉的春雨中,就死在老笔斋对门的那堵灰墙下,宁缺看着车窗外的景致,想念着再也看不到的人,情绪有些异常。

    车厢里大师兄和莫山山静静看着他,都看出他此时的心情有些异样,却不知道他心情有异的真实原因,还以为是因为马上便要入大将军府面见夏侯,宁缺想着草原上的马贼这事以及天书之事有些紧张。

    “军部可以确认林零身份。”大师兄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说道:“不管夏侯认不认帐,单是下属在草原上组织马贼劫掠联军粮草这条罪名,便也够了。”

    宁缺笑了笑,其实他并不是很理解大师兄为什么要带着自己来到土阳城,也不是很清楚当日那句关于交待的话究竟该如何理解,草原里的马贼群,他已经拿到了足够多的证据,但单凭这一点并不能让夏侯伤筋动骨,至于呼兰海畔抢夺天书时击出的那一拳及随后赶到的大唐边骑,也不足以把夏侯掀翻在地。

    将军府正门厚重宽大,长街洒扫干净,一应偏将校尉之属恭恭敬敬陪侍在侧,与环境相较,那辆马车显得愈发简陋不堪。

    马车并没有在府门前停留,而是直接驶进了将军府,那些奉命在府外陪侍的边军将领愈发觉得震惊,心想车中究竟是谁,竟能有如此大的面子?须知夏侯大将军乃帝国军方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即便是宫中来人也没资格直驱入内。

    没有在将军府前下车,还真是因为车厢中人的身份不一样,像大师兄这样的人物极少在俗世里出现,偶尔露面不过是惊鸿一瞥,真让人知道他来到土阳城,无论对朝廷还是夏侯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马车驶入将军府深处,在一片冬园畔停下,一名叫做谷溪的文士恭恭敬敬将三人迎入园内,宁缺看着这个人的后背,忽然摇了摇头。

    夏侯大将军在园口石门下相迎,神情平静不知心境如何。

    距离呼兰海畔之事已经过去了些时日,再次相见,双方很有默契未提那日争夺天书之事,只是寒喧而入,仿若只是初见。

    冬园里摆了一场家常宴,没有传闻中猴头这类的残暴豪奢菜色,更没有传闻中夏侯大将军好试宾客胆量的活杀烹姬,乌黑木案桌上摆着的只有淡雅小菜和三色米粥,案畔诸人沉默进食,没有人开口说话。

    宁缺喝了碗米粥,挟了筷精致咸菜,又喝了碗米粥,又挟了筷威菜放进碗里,用筷尖沉默挑弄片刻,然后他忽然抬起头来,望向桌首的夏侯。

    无声处一句话便是惊雷。

    俱沉默时一眼便是闪电。

    做为客人,这般直视主人非常无礼,做为书院小师弟,当师兄在场时自己先做动作有些无理,然后宁缺就这样做了,因为他实在是很想真真切切看一看这个人。

    大师兄微异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笑继续低头吃粥,似乎觉得这粥比夏侯、比小师弟、比席间隐隐振荡的风云气息要有意思的多。

    莫山山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解有些担忧,看见宁缺神色如常便不再理会,目光便不知飘到了何处,总不过是冬园里的冰池霜树。

    夏侯依然半低着头,端着粥碗缓慢而认真地进食,仿佛感觉不到宁缺的目光正像两把刀一样深深砍在自己的脸上,神情淡然自若。

    宁缺静静看着夏侯。

    此时的夏侯与呼兰海畔那个中年男人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面色依然冷如寒铁,双眉依然浓若墨蚕,双唇依然艳若稠血,然而一身霸道至极的威势,却尽数锁在身上那件寻常外衣之内,没有一丝向天地间泄出。

    那件看似寻常的素色外衣不是盔甲,不是军服,却是大唐天子当年论战功时亲自披到他身上的御衣。穿着这件御赐素衣的夏侯,便不再仅仅是一位武道巅峰至强者,更是俗世里的大人物,帝国军方权柄最重之人。

    宁缺默然想到,即便是书院,想要这样一个大人物做出交待也很难吧?

    夏侯缓慢而认真地吃着碗里的粥,比大师兄还要慢条斯理,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结束进食,缓缓抬起头来,回望着宁缺的目光问道:“小先生为何一直看着我?”

    宁缺展颜一笑,说道:“因为大将军威武。”

    这话自然是没有人信的,不过也没有人无趣到揭穿这种借口,除非是二师兄忽然来到土阳城,或许才会有兴趣批判一下双方的虚伪以及无礼。

    撤下饮食,端上名贵的燕西黑毫茶,夏侯望向大师兄说道:“犬子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废物,就不唤出来让大先生看了。”

    大师兄微微一笑,缓缓啜了口茶,在不需要说话的时候,他向来是不愿意说话的,因为他知道自己说话慢,别人大概不怎么喜欢听。

    夏侯端着茶盏看了莫山山一眼,说道:“你就是书痴?”

    大师兄放下茶盏,微笑说道:“山山现如今是我认的妹妹。”

    夏侯微微眯眼,似乎有些诧异,不解这名大河国的少女符师因何得了如此大的机缘,沉默片刻说道:“恭喜。”

    莫山山知道接下来冬园的谈话属于大唐帝国内部的事务,站起身来微福一礼,又看了宁缺一眼,便自行离开去给大黑马喂吃食。

    冬园内一片安静,只有寒冷的风吹拂着枝上的霜,发出簌簌的声音,像是箭羽擦过弓弦,像是战场上的泥土崩溅到坚硬的盔甲上。

    夏侯看着茶盏里黑稠若血的茶汤,沉默了很长时间,手腕一振,送入唇中一饮而尽,长衫随风而动,说不出的豪迈随意,便若饮了一杯双蒸烈酒般。

    茶汤入喉如血,大将军的声音愈发冷冽肃杀,金石之意大作。

    “当年轲先生单剑杀入山门,我明宗子弟或死或遁,各自巅沛流离,苦不堪言,然我明宗本以强权立规矩,所以明宗中人畏轲先生如虎,却不曾厌恨之。其时我年岁尚浅,甫离家师管制,反而觉得便如鱼跃大海,花开彼岸,好生快意,尤其与家妹南下中原,在大唐入伍从军识得诸多好友,更是有此快感。”

    宁缺此时没有看他,只是看着面前那盏茶,茶盏里的黑色茶汤让他想起了很多陈年旧事,想起了那座石狮,想起了那些血,他在将军府里想着将军府,然后被这道金石之声惊醒,微微蹙眉,没有想到夏侯一开场便自承魔宗身份。

    “世人称我明宗为魔,我便是所谓魔宗余孽,大先生乃夫子亲传弟子,自不会在意,然而世人并不如此。家妹入长安之后,我替帝国镇守边疆,积功而至大将军,不料某日慕容一舞惊天下,她圣女身份曝光,西陵神殿借此事大作文章,一面由掌教大人传书于朝廷,一面尽起三大神座赴岷山向我施压。”

    夏侯漠然看着茶盏里的黑色茶汤,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时我一直期待着朝廷能够对我有所回护,或者夫子能够说句话,然而朝廷没有反应,夫子也没有说话,为了不让西陵神殿因为我的魔宗身份而连累到长安城里那女子,我只好杀了慕容,叛了明宗,做了神殿客卿,变成了昊天的一条狗。”

    ……

    ……

    (感谢大家给力,别的话也不怎么好说了,我努力写便是,晚上还会有一章。明天私事一定办完。到月底,26号是周六休息,除此之外的六天,我会努力写作更新让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一出科幻戏剧,让所有这个月投了将夜月票的你们,都觉得那是值得的,谢谢大家,请继续支持,我先去跑事,晚上再见。)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二十九章 汝虽未老,但请归老

    说到此时,这位如今世间最有权势的男人抬起头来,望向桌畔的大师兄,缓声说道:“敢请教大先生,若您处于我当时的情况,您会如何抉择。”

    大师兄没有沉默,也没有微笑,只是静静看着冬园里的一株树,仿佛在回忆很多年前属于他自己的故事,说道:“如果是我,我大概会能杀几人便杀几人。”

    夏侯听着他的回答,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大先生何等人物,身后又有夫子这座大山,这世间有谁敢对你不敬?”

    忽然间,他神情一肃,寒声说道:“但我只是一个师门覆灭不容于世的魔宗余孽,我只是一个惶惶丧家之犬……换一个家宅当狗,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然而便是当狗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夏侯收回目光,稳定而有力的手指缓缓轻击着桌面,说道:“因为狗都是有主人的,而我这条看似强大可以到处咬人的狗,却始终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

    “我是西陵神殿的客卿,我又是大唐帝国的大将军,我不可能向神殿出卖帝国的利益,也不能向帝国出卖神殿,那我这条狗能为神殿和帝国带来什么利益?”

    “我只能不停杀不停地征伐,替我大唐帝国打下越来越多的疆土,消灭越来越多的敌人,只有这样皇帝陛下才不会疑我,同时我又必须暗中听从神殿的命令,替他们处理一些在帝国内部不方便处理的事物,如此他们才会继续信任我。”

    “这种日子真的很苦闷,陛下始终不肯完全信任我,神殿更是对我戒心十足,而像唐那样的明宗子弟,一旦出世第一次事情就是要杀我。”

    “我是叛徒,从离开山门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是个叛徒,从河的这边到那边又到这边再到另一边,这并不是在光明与黑暗间反复无常,事实上只是一个黑暗的残余在光明的照耀下苟延残喘,寻觅一线生机和希望。”

    “然而有时候我也在想,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背上扛着的那些过去,那些不想让人知晓的过去,那些东西扛的久了便长在了你的身上你的心上,怎么都无法让它变得轻一些,更不要奢望能够把它从你身上拔出来。”

    “可世事总是在往前走的,陛下派书院来边塞实修,明显是不想用我了,而一条狗如果没有了用处,随时都可能会被宰掉,我很艰难才在中原活了这么多年,才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我不想被宰掉。”

    “怎样才能不被宰掉?除非不当狗,怎样才能不当狗,而是当狗的主人?你要拥有力量,很多人都说本大将军是世间最有力量的男人,但其实你我都很清楚,这种力量并不能超凡脱俗,依旧还在世间,所以我的颈上总有一根绳子。”

    “所以我想得到那卷天书,因为我想拥有超出这个世间的力量,我想挣断那根绳子,从此不用再在河的两岸反复挣扎,而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

    夏侯这一番讲话很长,在他说话的过程中,无论大师兄还是宁缺都没有插嘴,只是静而沉默地倾听着,听着那段含糊的历史,听着这位帝国大将军平静叙述里隐藏着的怨毒和不甘,听着那些世间没有太多人知道的秘辛。

    大师兄看着他温和问道:“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些?”

    夏侯笑了笑,端起茶盏将冷茶饮尽,轻声一叹说道:“自然不是想用这些话改变一些什么,只是这些话在我的心里藏了太多年时间,一直没有机会对别人说,世间有资格听我说这些话的人太少,而大先生你毫无疑问是其中一人。”

    大师兄感慨说道:“既然说之无益,何必多言?”

    夏侯看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当年我曾经想要求见夫子,请他老人家开解我的痛苦和困惑,我心想书院传说中是一个有教无类的地方,既然能够出现轲先生这样的人物,指点我这个魔宗余孽也不算什么,但是很可惜夫子始终不肯见我,只是让陛下给我传了两个字,直到今日我依然不知那二字何解。”

    大师兄问道:“哪两个字?”

    夏侯应道:“无为。”

    大师兄沉默片刻,然后看着他笑了起来,温和的笑容里蕴藏着很复杂的情绪,有些怜悯有些感慨也有些毫不掩饰的惋惜。

    “观大将军今日行事,看来还真是未解夫子之意。”

    “还请大先生指点。”

    “无为,便是无所为,大将军自离魔宗来我大唐,所思所行皆锋芒毕现,以武力以战功以暴戾招摇行事,为的便是能在滔滔大河中站稳,从而不给你身后那人带去麻烦,然而你却没有想过,若从一开始时你什么都不做,或许还会更好些。”

    大师兄慢条斯理说着话,缓缓举手阻止夏侯说话的意思,继续说道:“便说当年慕容琳霜圣女之事,先帝接掌教之信大为愤怒,已然准备与西陵刀兵相见,然而你却心忧那人暴露,抢先烹杀慕容以此取信西陵,这又怎能怪帝国不曾助你?”

    “一应世事本无常,你若无为而对,或许那之后的所有烦恼都会不存在,可惜你太过紧张那人,一着错便着着错,直至到了今日无法挽回的地步。”

    夏侯紧握双拳厉声说道:“可是当年夫子没有说话!”

    大师兄目光微冷,看着他的脸沉声说道:“你有什么资格让老师为你说话?你又怎么知道如果神殿动手,老师不会替你说话?你莫要忘了,当年若不是老师点了头,你那妹妹又怎么可能成为我大唐的皇后娘娘!”

    冬园里一片死寂,将军府里所有下人早就已经被遣走,没有人能够听到大师兄说的这句话,而听明白了这句话意思的宁缺,则是低着头盯着面前的茶盏一动不动,只有桌下微微颤抖的右手显露着他内心真实的情绪。

    大唐帝国的皇后娘娘居然是夏侯的亲妹妹!她也是魔宗的人!

    ……

    ……

    冬园深处一株细细的树枝仿佛是承受不住场间的气氛或是枝上挂着的雪霜,喀喇一声折断堕入残雪之中,大师兄缓缓将身前的茶盏推的远了些,抬起头来平静看着夏侯说道:“如果你的话说完了,那么接下来该我说些你大概不喜欢听的话。”

    夏侯微微眯眼,轻击桌面的手指早已停下。

    大师兄问道:“草原上那群袭击联军粮草的马贼听谁的命令?”

    夏侯回答道:“我。”

    大师兄问道:“呼兰海畔那逾千骑大唐骑兵是谁调过去的?”

    夏侯回答道:“我。”

    大师兄问道:“是谁想在山道里一拳打死我小师弟。”

    夏侯平静回答道:“还是我。”

    大师兄沉默片刻,然后看着他说道:“既然如此,你归老吧。”

    ……

    ……

    夏侯大将军老吗?

    无论是长安城里的文武百官、皇帝陛下,还是世间亿万民众乃至西陵神殿的大神官们,都不会这样认为。这位武道巅峰强者还处于自己人生最强大的阶段,精神意志都没有丝毫凋蔽的迹象,有很多人以为当许世将军因为年老体衰注定离开历史舞台之后,他便将是世间第一名将。

    然而就在这位不可一世的将军自己府邸里,就在这寂清微寒的冬园中,那名穿着旧袄破鞋看似寻常的书生,毫无道理毫无理由便说他老了,然后让他归老。

    当这句话从大师兄嘴里说出后,无数层铅色的冬云汇聚而至,来到土阳城的上空,层层叠叠罩住冬园,天光黯淡无比,园中树木老态毕现。

    ……

    ……

    夏侯眯着眼睛看着大师兄。

    在回答了很多问题后,他只问了一句话:“大先生要干涉朝政?”

    大唐帝国有资格知道书院后山的人都清楚,书院严禁干涉朝政,这是夫子给自己以及后山所有弟子定下的铁律,如果没有这条铁律,只怕无论是书院里的那些先生们还是宫里的皇帝陛下,都会弄不清楚究竟谁才是帝国的主人。

    虽然世间有很多俗世蚁民根本没有听说过夫子的名字,但只要是夫子说出的话,世间无人敢违逆,更准确一些说,那些知道夫子是谁的皇族大臣道士僧人,从来不敢违逆夫子的意志。西陵神殿所在的桃山那年一日之间尽秃头,便是这种意志最强大的保障,好在夫子时常游历天下,而且似乎也不怎么喜欢乱说话。

    夫子说书院不能干涉帝国朝政,那么那间培养出了无数朝臣、最有资格干涉朝政的书院便从来没有干涉过帝国朝政,后山里的那些人也不例外。

    今日大师兄要让夏侯这位帝国大将军就此归老,算不算干涉朝政?

    身为大唐将领,面对书院的压力,还能淡然相应,夏侯不愧是人间巅峰强者,拥有世人难以企及的自信与力量,这种强大令人心生敬畏。

    然而大师兄只用一句话,便摧毁了夏侯所有的强大。

    “夫子不让书院干涉朝政,是因为他总以为朝政俗务乃是末道小事,修行之人应该尽量远离,帝国动荡甚至覆灭,只怕也不能让他老人家眨一眨眼睛。你身为神殿客卿,应该很清楚当年夫子上桃山之事,所以你应该明白什么事情才是夫子眼中的大事——你瞒着朝廷和神殿在荒原上组织马贼群是小事,你想抢夺天书也是小事,你是魔宗余孽同样是小事,你这些年所做的任何事情在夫子眼中都是小事,但你想杀我书院小师弟,这便是大事。”

    对于世间强者而言,每临大事有静气乃是他们必须具有的气质。

    然而面对夫子心中的大事,即便强若夏侯也必须沉默,然后认真思考,他思考的时间很短,盏中如血的黑毫还未全冷,他感慨望向相伴多年的冬园。

    “既然老了,那便归老吧。”

    ……

    ……

第一百三十章 每个人的颈间都有一根链子

    有很多事情在做出决定之前,总显得那般沉重,然而一旦做出决定,那些事情的重量仿佛会在一瞬间之内失去,被园里的风轮拂便飘摇直上铅云消失不见。

    夏侯此时的感觉便是如此,当把归老那句话说出口后,他顿时觉得轻松了很多,识海与目光同时清明了很多,发现原来这本来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在道魔帝国之间挣扎反复,即便是强大如他也感到身心俱疲,他一直苦苦思索怎样才能突破这种僵局,直至此时他才明白,若自己拖弃世间荣华富贵,如夫子当年所说那般不争无为,未老而归老,这样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结局。

    无论西陵神殿还是长安城皇宫里的陛下,都会默允自己离开纷争的尊堂与修行江湖,更何况大先生亲自来到土阳城,隐隐里更代表了书院的意思。

    “大先生果然宽厚。”夏侯看着大师兄说道:“秋末回京我便辞去所有官职。”

    大师兄看着他摇了摇头,缓声说道:“太晚。”

    夏侯微微眯眼,看着他的脸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沉声说道:“大先生,我毕竟是帝国大将军,麾下亲信无数,我总要安排他们的后事,而且中原与荒人之战开春后便将开始,我需要留在土阳城盯着这场战事。”

    大师兄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听到为什么他要盯着这场战事的原因。

    夏侯眼帘拙垂,手指轻轻抚着茶盏,说道:“毕竟我也曾经是一名荒人。”

    大师兄起身向园外走去,在门前忽然停下脚步,说道:“不准去西陵。”

    将军府的书房在冬园深处,依墙架上陈设着各式兵器,少见笔墨书籍,一股肃杀之意回荡其间,窗外黯淡天光透入,瞬间被压制的无法动移。

    军师谷溪站在书桌旁沉默不语,笼在袖中的双手时而紧握,时而松开,不知道挣扎了多少时间后,声音微哑说道:“属下不甘心。”

    夏侯看着书桌上墨渍未干的信纸,神情漠然说道:“拿不到天书,我便是凡人,凡人便必须听天由命而归老田园已然是我能看到的最好的命,我寄信长安自愿解除军职归老,相信陛下总要给我一些颜面军中后事相信无论是许世还是军部都会据理力争,至于你若担忧西陵神殿觅你回复,你可以与本将一道归老。”

    谷溪眼中浮现感动之色旋即感动化作感伤,自嘲一笑说道:“当年我本是神殿派在将军身边的监视者,谁知一过便是若干年,变成了真正的主仆,将军可以归老,我却必须要回西陵复命,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与先生相见。

    夏侯看着他说道:“不须太过担心,长安城里的陛下和那些文武官员只要我肯和平交出手中的兵权,他们不会再做任何计较,至于神殿方面,这毕竟是书院的提议,相信他们也不会为了一个退役的将军与书院发生太大争执。”

    谷溪点了点头。

    夏侯看着窗上的隔栅和那处透来的黯淡天光沉默了很长时间浓眉渐蹙,缓声说道:“书院大先生果然如我所料是个宽厚仁慈之人但不知为何那个叫宁缺的十三先生却对我有如此浓郁的杀意,他很想我死。”

    随着这句话出口,书房里的肃杀之意大作。

    身为武道够峰强者,对气机的敏锐程度何等样恐怖,夏侯能清晰地察觉到大师兄的真实来意自然无论宁缺如何遮掩,也能体会到他目光,里的杀心更何况当时在冬园宴上,宁缺根本没有掩饰过自己的真实心意。

    谷奚看了窗外一眼,低声说道:“上次向将军禀报过,林零生前最后一趟回长安城隐约查到了一些事情,和御史张贻椅之死有关的事情,有线索指向十三先生,林零在草原上想杀他,大概也和这个判断有关。”

    谷溪眼帘微垂,缓声说道:“十四年前宣威将军叛国一案,因为陛下提前归京、西陵神殿忽然罢手,而没有完全解决所有的问题,我可以确认有些人还活着,所以我在想这位十三先生……会不会和那件事情有关。”

    夏侯很清楚自己麾下那名大念师林零在长安城里的调查结果,也很清楚能把御史张贻椅及那数名离奇死去的人物还有自己联系起来的事件,除了当年宣威将军府叛国一案,便只有燕境屠村一案。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些年我在这个世界上杀的人太多,想杀我报仇的人更多,那位十三先生究竟与我是否真有宿怨,本就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情,陛下和神殿都乐意看到我安然归老,尤其是书院已经表态,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敢来杀我,没有人会牙许有这种变数存在。”

    谷溪想起迎对方入园时后背感受到的如芒般的目亮,沉默思考很长时间后低声说道:“那牟十兰先生有古怪,至少应该查一查。”

    夏侯微讽看了他一眼,问道:“如果查到他便是那个人,又能如何?”

    谷溪说道:“就算朝廷不会管这件季情,但总有办法解决掉。”

    夏侯神情漠然说道:“林零在草原上试图杀他,虽然我事先并不知情,但这一次要算在我的身上,在呼兰海畔为了天书我又试图杀他,这便是第二次,莫非你以为书院真会给我留下第三次机会去杀死夫子的亲传弟子?”

    谷溪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许还会有无数次,朝廷和书院总不可能把每次都算到大将军身上,那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夏侯沉默看着他,没有说话。

    宁缺站在窗畔看着园子里的雪树,想着在土阳城这等偏远边塞,居然能够构筑出如此美丽的园林,真不知道朝廷拔给东北边军的军费有多少被夏侯贪污,也不知道西陵神殿给他的供奉金银是不是也变作了园中的那方假山。

    想着这些事情时,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但实际上心思还一直停留在冬园里那番谈话中,那些秘辛所带来的震惊根本无法短时间内消除。

    魔宗余孽夏侯在大唐帝国成为权柄极重的大将军,更成为西陵神殿的客卿,甘愿做神殿的一条狗在长安城和燕境屠杀无辜,所有这一切他只是为了隐藏亲妹妹的身份,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大唐皇后娘娘也是魔宗中人!

    宁缺双手撑着微冷的窗台,回身望向屋内的大师兄,想着先前在冬园里,就是这个面容寻常普通没有丝毫强大气息的书生,只用了简简单单一句话,便让帝国最强大的夏侯大将军甘愿放弃手中的权势荣华归老,不由好感慨。

    夏侯与皇后娘娘之间的兄妹关系令他震惊,然而今日所见所闻里能够体会到的书院和大师兄的强大,则更加令震惊,忍不住问道:“大师兄,你究竟有多强?”

    大师兄正捧着那卷书在看,听着宁缺的问题,缓慢拢好书卷,抬头望向窗畔的他,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强大其实只是一种相对的概念,比如苍鹰之于蚂蚁,看似苍鹰强大,但苍鹰永远不会与蚂蚁相搏,所以蚂蚁并不弱小。”

    宁缺摊手说道:“师兄,你说的话太过深奥,我有些听不懂。”

    大师兄笑了笑,把那卷书插回腰间,缓步踱到窗旁与他并肩站立,看着冬园里的霜树冰池,缓声说道:“这或红妆或素裹的世界里其实被人为区隔成了很多不同的世界,比如皇宫与市井,比如煌煌神殿和破落的道观,比如所谓的不可知之地和充满烟火气的真实人生,据闻悬空寺首座讲经时,有无数飞蚂蚁浴光而起,你说这位首座究竟到了何等境界?又比如说知守观观主能教出叶苏这样的徒弟,那他又该如何强大?然而这些人永远不会兰‘至少到现在为止都不曾在人间出现过’那么他们便是俯瞰蚂蚁的苍鹰,虽然强大但并不会伤害到你。”

    宁缺好奇问道:“知守观究竟是什么地方?”

    大师兄认真回答道:“知守观是一座道观。”

    宁缺认真等着听后续,然而没有后续。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忽然问道:“夏侯算苍鹰还是蚂蚁?”

    大师兄叹道:“他本应是荒原天空上的一只苍鹰,只可惜被自己套上了一道索链,从那之后他便变成了猎人驯养的牧羊犬,然后他便再也无法挣脱。”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成为神殿容卿的强者,是不是身上都系着一根链子?”

    大师兄认真回答道:“夏侯心忧皇后,相对而言自然更为难熬些,只不过师弟你说的也不为错,神殿客卿自然都有自己的难处。”

    宁缺想着莫山山的老师,蹙眉说道:“难道柳白和王书圣也是如此?”

    大师兄感慨说道:“剑圣柳白被称为世间第一强者,即便是神殿掌教对他也要以礼相待,然而昊天神辉照耀世间,只要生活在昊天的世界里,便总有些规矩需要去遵守,你我幸而生在书院,相对要自由很多,也幸福很多。”

    很简单的一段话,却让宁缺心头微动。

    这段话里那些规矩和自由之类的词汇,让他隐约间感觉到了一些什么,尤其是最后那句生在书院相对自由很多也幸福很多,更是让他生出很多想法。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三十一章 心灰意不冷

    “世间第一强者也要守规矩……”宁缺眼睛一亮,搓着手兴奋问道:“大师兄,你和剑圣柳白究竟谁更强?”

    大师兄困惑看着他,说道:“剑圣柳白既然是世间第一强者,当然比我强。”

    宁缺愣了愣,说道:“这算什么答案?打架这种事情又不是打嘴炮。”

    大师兄认真思考打嘴炮究竟是什么意思,思考了很长时间后以为大概了解宁缺想要表达什么,认真解释道:“我不擅长打架,你二师兄比较擅长。”

    这个答案再次令宁缺感到无言。

    大师兄看着他好奇问道:“小师弟?”

    宁缺摆摆手:“没什么,师兄,我只是还没有完全习惯你说话的方式。”

    大师兄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

    宁缺问道:“如果悬空寺首座和知守观观主是天空里的苍鹰,那大师兄你呢?”

    大师兄微笑说道:“我只是伺奉老师的一个书生。”

    宁缺叹了口气,说道:“师兄你这种回答未免过于虚伪了些。”

    大师兄摇头叹息说道:“莫说观主与首座,知守观与悬空寺里那些境界惊世之人,便是民间市井之中亦有不凡,那些看上去寻常普通的酒徒屠夫之流,你又哪里能看出他们是早已破了五境的世外高人?”

    大师兄当然不是虚伪的人。他之所以不断重复重复又重复告诉宁缺自己并不是世界上最强大的那个人,是因为他坚信自己确实不是世上最强大的那个人,而且他非常不愿意宁缺因为师门背景的强大而陷入某种妄自尊大的精神错觉中,从而走入修行歧途,逐渐远离那条唯一正确的自我寻找之路。

    有些遗憾的是,宁缺并没有体会到大师兄的良苦用心,因为他的逻辑很简单,在已知的修行世界里,那位知守观观主想必身处最强大的层次,而他教出来的徒弟叶苏在大师兄面前连个屁也放不出来,那么就算再强也强不到哪里去,至少不会比书院更强,于是乎他理所当然地觉得骄傲并且兴奋。

    正因为这种情绪,所以他不是很能接受今天冬园对话的结果。

    大师兄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事情,说道:“夏侯很强大,即便是君陌也不敢轻言胜之,遑论杀之?而且他是皇后的兄长,谁敢无罪斩之?这个秘密除了夫子和陛下,便只有极少几个人知道,还请小师弟善加保存。”

    “师兄,我不明白为什么先前你会让我听到这个秘密。”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清澈而干净的目光仿佛能看透宁缺最擅长的掩饰。

    宁缺回望着大师兄,因为信任而没有做任何掩饰。

    沉默很长时间,大师兄看着他怜惜说道:“因为我想你需要知道。”

    宁缺沉默片刻后低头说道:“是的,我需要知道这些。”

    大师兄忽然微笑说道:“回书院好好学习,五年之内你一定能杀死他。”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大师兄干净的眼眸,心间轻轻咯噔一声,觉得师兄仿佛什么事情都知道,包括自己最大的那个秘密。

    然而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以往那些年在世间流离失所挣扎在生死之间,所以外表散漫调皮实际上心思刻厉冷漠忌警所有的人,然而如今自己已经进了书院成为了夫子的亲传弟子有了这么多的师兄师姐,自己还怕什么呢?

    宁缺看着大师兄认真说道:“听闻当年夫子曾经称赞师兄朝闻道而夕入道,这等境界师弟心向往之,总觉得五年时间太久,想要争朝夕。”

    大师兄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夫子严禁书院干涉朝政,今日我贸然发话让夏侯卸甲归老已算是放肆了一把,而夏侯若真的退出朝政,便是书院也不好再拿他如何,若师弟你想杀死他便只剩下正面挑战这条道路,你可有此信心?”

    ……

    ……

    想着在房内与大师兄的对话,宁缺向将军府外走去,在角门处遇着喂食大黑马结束的山山,便邀她出府在土阳城里去逛逛。

    深冬的土阳城寒风如刀,先前看热闹的民众早已各自归家,街道上除了巡逻的唐骑之外,竟是很难看到人影,着实没有什么好逛的,不过年轻的男女逛街更多的不在于逛街,而是在于和谁逛,所以宁缺和山山的心情倒是不错。

    走过半掩着门的粮草行,宁缺指着城墙上对山山说那处的箭楼当年修的时候出了问题,所以模样有些古怪,不过听说反而非常好使,然后他又带着她去到某条僻巷觅了间极不起眼的铺子吃了顿涮肉,得意说道这便是土阳城唯一的美味。

    一路行来观冬景食鲜肉饮烈酒,莫山山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静静听他在说,跟着他行走,然后认真地看着他,目光散漫却不再漠然,偶尔掠过些意思。

    “你以前来过土阳城?”

    “曾经路过一次。”

    “那你为什么对土阳城这么熟?”

    “因为……我曾经有个朋友在这里生活过很长时间。”

    宁缺在街角避风处买了一块炕红薯,仔细用两张粗纸裹好,递给莫山山让她先行回将军府,然后走到一条巷内,望着将军府飞檐一角沉默了很长时间。

    将军府里那位大将军马上便要去养老了,他曾经替帝国建立下不朽功勋,如今知情识趣自请卸甲,想必朝廷定会备加尊荣,下场怎样也不能算惨淡。

    然而长安城那座将军府里曾经淌过那么多血,燕境的村庄里焚烧了那么多具无头的尸身,老笔斋对面灰墙下的小黑子在雨中死的那般惨淡。

    他很想杀死那位大将军,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杀死对方,哪怕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再是渭城的无名军卒,而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依然无法杀死对方。

    大师兄亲自出面,他也只能眼睁看着对方卸甲归田便了断了过往所有恩怨,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任何往事以及往事里的血腥,所以他看着将军府飞檐沉默了很久。

    小巷幽静清冷,无人走过,便在这时一名身着深色棉服的中年男子,悄无声息靠了过来,觅着四周无人注意,才将手中紧捏着的小纸条递给了宁缺。

    这名中年男子便是当初在碧水营曾经与他联系过的天枢处阵师,阵师在边塞身份特殊,想在土阳城中与宁缺相见倒也不是太困难。

    宁缺的目光落在小纸条上,身体骤然一僵,拿着纸条的手指在寒风中微微颤抖,沉默片刻后,他声音微哑问道:“为什么现在才通知我?”

    那名中年男子同情看了他一眼,低声禀报道:“荒原之中根本无法找到先生,所以我只好一直留在土阳城里等待先生归来。”

    宁缺看着纸条,缓缓闭上双眼,摇了摇头。

    中年男子沉默走出了小巷。

    过了很长时间后,宁缺睁开眼睛,把手中的纸条毁掉,抬头看着灰暗色的冬日天穹,喃喃说道:“你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纸条上的消息是大唐天枢处从长安城带来的噩耗,昊天南门神符师颜瑟大师,于日前在长安城北某座山间,与叛离桃山的光明大神官同归于尽。

    很简单的消息,却给宁缺造成了极大的震撼,他来不及回忆当初在书院外草甸间的初次相见遇,来不及回忆离亭里符文之道的初次问答,来不及回忆长安城内外无数道观佛寺旧亭新榭间师徒二人留下的足迹,便开始悲伤起来。

    纸条很短,但隐约包涵的内容很多,宁缺大致明白那位光明大神官之所以被囚桃山多年与将军府血案有关,而且根据那些分析,他在冥冥中捕捉到一种很强烈的直觉——那位光明大神官之所以去长安城,应该是在寻找自己!

    他不明白这种直觉从何而来,自从在魔宗山门接受莲生大师精神世界里的那些碎片之后,他经常会生出一些很玄妙的直觉,而且他相信这种直觉。

    “师傅,你是因为我才死的吗?”

    宁缺看着灰暗的天穹,心情黯淡难言,情绪糟糕到了极点,如果让师傅离开这个世界的人还存在,他还能用复仇的意念压抑住心中的悲伤,然而那个光明大神官也被师傅杀死了,自己还能为师傅做些什么事情?

    他收回望天的目光,望向那座将军府,感慨说道:“看来当年将军府的血案真和西陵神殿有关系,当年让你动手的人就是那位光明大神官?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师傅不该死却死了,像你这样的人该死却总是不死,这又是为什么呢?”

    稍一沉默后他说道:“大将军卸甲归田后,定有千倾良田几座大宅,闲暇时招猫逗狗调戏丫环,无聊时搬把椅子躲到瓜荫之下弄孙为乐,这种日子真的很美。”

    如果桑桑这时候在身边,便能明白宁缺想表达的真实意思是什么——既然这种日子真的很美,那就不要想的太美。

    站在土阳城僻巷中,沉默想着已经死去很久的朋友,刚刚离世的师傅,宁缺觉得自己的胸腹间涌出无尽悲伤,然后那些悲伤燃烧成滚烫的灰。

    那些滚烫的灰让他身体内的气息运转陡然加速,他的气海雪山开始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变化,周遭街巷冬树间的淡淡天地气息,仿佛感应到了这种变化,缓慢而平静地笼罩过来,透过厚袄与衣下的肌肤渐渐向他身体内渗入,渐成浩然之势,无法阻挡。

    ……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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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