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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三十二章 那道气醒了过来

    一棵冬树斜斜伸在僻巷之中,心有所感的宁缺陡然进入某种莫名的境界,他沉默站在冬树的影子间闭目感悟,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动作。

    小巷冬树青石残雪里的天地气息,悄无声息笼罩着他的身体,他体内那条贯穿雪山气海的那条通道愈发壮阔,无形却有质的浩然气在其间缓慢流转。

    当浩然气散向身躯各处,通道里的气息变得相对稀薄,又被天地间涌入身躯的元气逐渐填满,这种过程就像是不停地进食美妙的食物,却又不用担心会腹胀。

    这种感觉很美好,而当通道里的浩然气地淌过他身体里最细微的部分后,感觉愈发的美好,如同春水一般洗涤着他的精神与肉体,滋润着每一丝肌肉与每一段骨骼,带来一种温暖饱足却又清新无腻的感知。

    身体内的改变让外在发生某种变化,宁缺身上的厚袄仿佛吸饱了雨水,紧紧地贴着身体,那股极为宁静的气息,仿佛有某种吸引力,不止把巷树石雪间的天地气息吸引过来,也把真实世界里的事物也吸引了过来。

    巷中并没有风,冬树的影子却在微微颤动,那是因为挂在梢头的凋落残叶,正向着下方他的身体飘去,把细弱的枝条拉的笔直,而巷中石板上并不多的灰尘,也在这无内的时刻飘了起来,渐渐聚集到他的脚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缓缓睁开双眼,眸子里闪过一抹明亮的光泽,然后迅速敛没归为平常,脚下的树影不再颤动,冬树被绷紧如弓弦的枝条缓缓收回,只有鞋畔的那些灰尘依然堆积,看着仿佛他的脚深陷在厚尘之中。

    宁缺看着脚畔的灰尘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的修行境界与实力在前一刻有了提升,然而这种提升不是原有的修行手段,而是体内浩然气再次凝练强大了一分。

    离开魔宗山门之后,他一直没有修行过浩然气,虽然那是小师叔留给他的衣钵,但是基于对昊天光辉的恐惧,他下意识里不想去思考那些事情。

    直到今日听闻师傅的死讯,隐约猜到那些久远血腥故事幕后的龌龊,看着将军府的飞檐,想着夏侯归老这后的幸福人生,他心中生出诸多悲苦不甘,对这个世界产生了诸多不满,种种情绪汇集在一处,便成了滚烫的灰,直至将他烫的心神有些失守,身体里那道骄傲强大的浩然气开始苏醒。

    “入魔再深一分,我会和这个世界越走越远吗?”

    宁缺看着周遭巷树在冬日里的寂寥模样,看着被细弱树枝割裂的黯淡天光,叹了口气,他的神情依旧平静,精神世界却因为体内浩然气的苏醒而有些不稳的痕迹。

    浩然气在他身躯内缓缓流淌,看似如大河般无可阻挡,实际上却似乎时常遇着某些障碍,在那些类似叶脉的路线中滞碍难前,这种滞碍带来痛苦和心境上的某种极度不适,令他眉头微蹙,脸色有些苍白。

    终究还是心境的问题。当年小师叔持剑行走天下,驴首之前哪有不可行之路,目光之前哪有堪战之敌,心意狂放骄傲故而强大,才能在胸腹间养就不世浩然之气,于世间行浩然之事,而宁缺如今的心境郁结悲苦、不甘沉默,连纵情放肆都做不到,又哪里能够承载浩然气雄浑无双的气息?

    住在将军府里那位大将军,不日后便要放弃手中的所有军权,黯然辞职归老,在世上所有人看来,他已经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了极惨痛的代价,承受了足够多的伤害,对书院和神殿做出了足够的交待,让了一大步。

    但宁缺并不这样认为。

    宁缺不想让夏侯就此安然归老,便像卓尔留下的那张油纸条上的一些人那般,随着时间的流逝,再也没有人关心那个人以前做过什么事情,把他们遗忘在红尘里的某个角落,任由他们安然归老然后幸福的老去。

    这就是他的不甘。

    正是因为他有这种不甘,并且明确了自己的心意,先前体内的浩然气才会苏醒,他的境界才会又有所提升,然而还是因为这种不甘始终停驻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所以浩然气始终无法流畅的运行,总有些牵绊和生涩。

    他望着远处将军府的飞檐,还有檐上那些残雪,闻着街巷两侧民居里传来的葱花味道,沉默不语——心境中郁结可以抒,悲苦可以消,只需要把精神世界里的不甘抹掉,然而怎样才能把这份不甘抹掉?

    要把这份不甘抹掉,便需要杀死夏侯,然而……大师兄已经明确说过,只要夏侯愿意归老,禀承不干涉朝政铁律的书院便会保持沉默,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信奉唐律第一的帝国,也不会对夏侯做出任何惩处。

    于是留给宁缺唯一的方法,就是向夏侯发起挑战,进行正面决斗。

    大师兄说五年之后,宁缺可以击败夏侯,然而……五年真的太长,如果夏侯真的老了怎么办?如果他病了怎么办?如果他在自己战胜他之前就已经老死病死了怎么办?在山中苦修技艺直欲复仇,出山之时仇家或者白头或者早已死去,时间代替自己执行了惩罚,然则那岂不是世间最惘然心酸的事情吗?

    宁缺知道自己这时候的情绪有些问题,对修行没有任何帮助反而会造成极大的障碍,如果任由这种不甘悲苦的情绪发展下去,只怕整个精神都会入魔。

    他明白自己这时候必须做些什么事情,来暂时消弥心境里的魔意,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实力依然弱小,没有任何资格向夏侯发起挑战,然而无论是身体经脉里艰难艰涩前行的浩然气,还是那份悲苦意都在催使着要做些什么。

    在巷中冬树影下沉默站了很长时间,看着土阳城里乏善可陈的景致,闻着家家户户飘出的肉香,他想起了小黑子当年写的那些信,抬步向城北走去。

    一抬步,他脚下发出噗的一声轻响,鞋畔积着的厚厚灰尘随之散开,向着空中飘去,然后安静地落在树下墙上。

    积灰散去,露出干净的青石板。

    青石板上出现两道约两指深的脚印,边缘整齐光滑,仿佛是用刀刻出来一般。

    ……

    ……

    宁缺走在土阳城的寒风中,他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力量与原先有了明显的变化,感觉也比以前敏锐了很多,行走时身体的节奏感非常清楚,鞋底反震回来的大地力道就像是鼓点一般,露在袖外的手背肌肤甚至能察觉到最细的风的流动痕迹。

    浩然气对他身体的改造在极短的时间内产生了效果,这种难以言说的强大感觉,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地证明这种强大的渴望,同时先前在树影下的那些思考与不甘,也变成了某种难以抑止的冲动。

    强烈要破坏一切的冲动与书院后山弟子的责任感强烈冲突,让他始终无法确认自己究竟要不要那样做,直到走到城北那座府邸前,清晰而稳定的脚步节奏终于让他冷静下来,并且明白了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

    ……

    ……

    大将军府冬园深处。

    莫山山看着书桌后的大师兄,轻声说道:“宁缺今天的心情有问题。”

    大师兄放下手中那卷书,看着少女温和一笑,安慰说道:“你在担心什么?”

    莫山山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觉得他好像要做些什么事情。”

    大师兄说道:“想做什么那就做吧。”

    莫山山看着大师兄问道:“难道师兄你不担心什么?”

    大师兄感慨说道:“书院后山这些年来的弟子,大多是像我这样只知修行或专研一道的痴人,唯有小师弟自幼在尘世里拼命挣扎,所以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是书院最强的那个人,对于危险这种事情,他有自己的判断,我相信他的判断。”

    莫山山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哪怕这件事情会给书院带来麻烦?”

    大师兄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书院并不是小师弟想像的那般强大无双,但我想小师弟做事总有他的理由,而且对于机会这种事情,我同样相信他的判断。”

    ……

    ……

    土阳城北那座府邸侧巷中。

    宁缺看着灰色的高高府墙,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进去看一眼。

    正如大师兄说的那样,他是一个对于危险很警觉的人,而对于机会这种事情,也有非常清晰的判断,很少会错过。

    在土阳城里杀人,便等若在夏侯面前杀人,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

    今天却是他最好的机会。

    因为夏侯今天决定归老,所以他便老了——一头苍老的雄狮,对于自家领地的巡视总会疏忽一些,事后的震怒相信也比较容易化解。

    宁缺走到灰色府墙下。

    他膝盖微弯。

    身体内强大的浩然气,瞬间灌注入他的双腿内。

    鞋与地面之间发出一声混浊的闷响,无形的气流喷溅而出。

    他就像一只大鸟般,轻松寻常地跃起两丈,翻过了那道高高的府墙。

    落足之处,是一片渐凋的花圃。

    花圃前方是一片庭院。

    庭院里有一把松木椅,椅上坐着一个人。

    夏侯最信任的军师,谷溪。

    谷溪看着花圃里的宁缺,感慨说道:“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杀你,你便来了。”

    ……

    ……

    (下一章争取十二点之前,今天有些疲惫,一直在努力。)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三十三章 那片雪飘了下来

    宁缺拔开面前一根棘条,从花圃里走出去,站在庭院间的光滑石坪间,看着椅中的谷溪,问道:“我似乎没有得罪过你,你为什么要杀我?”

    谷溪缓缓从椅中站起身来,看着他微笑说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需要理由,杀人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我们这种人杀人和朝廷砍囚犯脑袋不同,并不见得是你要得罪我,我之所以想杀你,只是因为在我看来你应该死。”

    宁缺缓慢而认真地开始卷袖子,看着不远处的谷溪,神情平静问道:“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该死的理由,还请军师赐教。”

    谷溪脸上的神情有些诡异,笑容里夹杂着一些奇妙的阴恻感觉,几络短须在寒风间微微颤抖,他看着宁缺呵呵笑道:“御史张贻琦那些人是十三先生杀的吧?”

    宁缺卷袖子的手指微微一顿,摇头说道:“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谷溪笑的前仰后俯,竖起大拇指真心赞叹道:“十三先生杀人不留痕迹,便是说谎话也是面不改色,您真心不该去修行而该站在朝堂之上才对,然而……”

    随着然而二字出口,他脸上的笑意骤然敛去,幽冷无比:“虽然我和林零没有查到任何证据,但我知道当日你在红袖招,尤其是得知十三先生对我家大将军似乎杀意难掩,那便够了,你就已经有了去死的理由。”

    “杀一个人不仅需要理由,更需要有好处。”宁缺开始卷右臂上的袖子,低头说道:“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做为夏侯大将军最信任的部属,你在土阳城里杀死我这个夫子亲传弟子,能给你或夏侯大将军带来什么好处。”

    离开长安城进入荒原直至归来,宁缺在与人交谈中用夫子亲传弟子来形容自己时,往往是要用这种身份欺压对方,但今天的情况不同。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谷溪立意要杀死自己,难道对方不担心事发后书院和帝国的怒火,会直接把他自己和他誓死效忠的夏侯大将军直接烧成灰烬?

    谷溪轻捋髯须,缓声说道:“杀死一位书院二层楼学生,自然要冒极大的风险,自然也会得到极大的好处,最大的好处在于你再也不会威胁到将军。”

    宁缺卷好了右臂的袖子,双拳垂在腿侧感受着冬风的寒意。

    他看着谷溪摇了摇头,说道:“这种好处远远不够。”

    谷溪忽然眯了眯眼睛,感慨说道:“我跟随大将军半生时间,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将军能够站在人间的巅峰之上,然而书院来了你们两个人,大将军便要被迫归老……那我岂不是也要跟着归老,你觉得我能忍受这种事情?”

    他看着宁缺的脸,目光幽冷而带着几抹不知从何而来的疯狂意味,幽幽说道:“将军想要归老,但我真的不想他归老,可惜我没有资格推翻他和大先生之间的约定,那么想要破坏这件事情,除了杀了十三先生你还有什么别的方法?昊天永远是这样的仁慈,你做为书院历史上最弱的天下行走,似乎最合适的结局便是死去。”

    宁缺这时候才明白,原来这个军师竟然是个疯子,眉头缓缓皱起,摇头说道:“可你想过没有,杀死我夏侯也不可能有好下场,世间人人皆知你是他最忠心的一条狗,谁会相信这是你自作主张?”

    谷溪双掌轻轻合在一处,有些兴奋地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所以说这是最好的时机,十三先生你这般弱小,而世人皆知大先生这辈子从来没有杀过人,所以当我杀死你之后,我依然可以活着,那么我就要一直活着,哪怕像条狗那样活着,一直活到长安城,活到朝堂之上甚至夫子面前,替将军把这件事情背起来。”

    听对方说大师兄这辈子没有杀过人,宁缺微微一怔,旋即想起师兄平日里的温和行事风范,心想大约是真的,又听着对方后半段话,忍不住微嘲一笑,说道:“虽然很不想自夸,不过就凭你的身份想要背起杀死我的罪名,真是痴心妄想。”

    谷溪摇头感慨说道:“只要我活着,我会告诉全世界,书院的十三先生是我杀的,与大将军无关,我甚至有办法让全世界相信,我是西陵神殿的人,之所以要杀死你,就是为了栽赃陷害夏侯大将军,从而让书院与帝国军方决裂!”

    宁缺看着他脸上的满足神情,摇头说道:“看来你确实疯了,虽然这项计谋听上去似乎像那么回事,可是谁会相信你是西陵神殿的人?”

    谷溪脸上再次浮现出那道诡异的笑容,说道:“像十三先生你这样的人大概不会相信,但皇帝陛下会相信,皇后娘娘会相信,最关键的是夫子会相信。”

    说到这里,这位惯于在黑夜里替将军打理一切的军师谷溪,抬头望向灰暗的冬日天穹,脸上露出澄静的笑容,感慨说道:“因为我真的是西陵神殿的人。”

    ……

    ……

    宁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自幼便在生死间挣扎求存,本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世间的黑暗与复杂,然而这时候听着谷溪坦承自己最初的真实身份以及如今为了夏侯迸发的疯狂意,才发现原来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复杂依然没有足够的了解。

    他把腰间的衣带紧了紧,确认不会对稍后的战斗产生丝毫影响,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谷溪问道:“可你怎么确认就能杀死我?”

    谷溪用戏谑的眼光看着他,说道:“因为你是书院二层楼最弱的那个人。”

    宁缺无奈叹气,心想这个称谓大概会一直跟随自己很多年吧。

    他问道:“可是我大师兄现在正在土阳城中。”

    谷溪应道:“你出现在我的府中,大先生自然以为你是来杀我的,他又怎么会管?”

    宁缺说道:“同样的道理,是不是可以说明夏侯大将军也不会管这件事?”

    谷溪微笑说道:“说的对,所以今天是一个杀死你的最好机会,其实先前我一直在犹豫究竟要不要杀你,恰好你来了,那我只好杀了你。”

    宁缺说道:“对于我来说,这也是杀死你的最好机会,其实我也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进府杀你,但既然恰好你要杀我,那我只好杀了你。”

    谷溪颇感兴趣看着他,问道:“你现在已经知道我为什么想杀你,然而我还是不能确认,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我,能不能请十三先生赐教?”

    宁缺看着他的脸,想起了那张油纸条。

    写油纸条的那个家伙早已经死了,那张油纸条也已经被他毁了,但油纸条上的那些名字他却记得清清楚楚,其中在很前很前的位置上,便有谷溪两个字。

    很多年前,军师谷溪就已经是夏侯大将军最忠心也最阴险的那条狗,根据小黑子查到的情报,以及后来宁缺通过师傅暗中看到的一些天枢处宗卷,都说明这个军师就是夏侯与西陵神殿之间的联络者。

    当年正是这个叫谷溪的军师替夏侯定下的计策,以叛国罪灭了宣威将军府满门,而燕境被屠的那些村庄,也是这位军师替夏侯出的主意。

    有了这些理由,足以让宁缺杀他千百遍。

    不过这时候面对谷溪的疑问,他没有做任何解释。

    两袖已然卷到肘间,小臂赤裸在寒风中,稳定的右手探到背后握住刀柄,锃的一声抽出细长的朴刀,刀锋在寒风中耀着霜般的光芒。

    宁缺迈着稳定的步伐踏过庭院,向松木椅前的谷溪走去。

    谷溪缓缓眯起双眼,负在身后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明显不是因为恐惧,却不知道这些弹动的双指,究竟是在做什么。

    雪亮的刀锋斩破安静的庭院,斩断墙外吹来的寒风,斩向谷溪眯着的双眼之间!

    谷溪的眼睛眯的愈发厉害,目光骤然如电,落在宁缺垂在身畔的左手之上。

    宁缺的左手指间拈着一个锦囊。

    锦囊里透着一股强大的符意。

    正是颜瑟大师留给他的神符,在魔宗山门前为与叶红鱼相抗,他用掉了一个,今日面对夏侯的强大臂膀军师谷溪,他毫不犹豫启用了第二个。

    然而锦囊里那道神符……竟然无法启动!

    谷溪的眼睛眯成了两道缝,眼缝里幽芒逼人。

    无数道气息各异的符意,从他身后袖间喷薄而出,瞬间把庭院里的天地元气搅动的震荡不安,无数道极细微的元气撕裂湍流,横亘在二人身体之间。

    夏侯大将军麾下以计谋阴险著称的军师谷溪……竟然是世间罕见的强大符师!

    那些乳白色的空间湍流,仿佛地面出现的黑色穴缝,天地元气像是流水,极迅速地快速流逝,宁缺念力与锦囊之间的联系,被干扰的无法保持片刻的通畅!

    他手中那把雪亮的细长朴刀,在看似透明的空间中,仿佛陷入了一片泥沼,艰涩难以移动,距离谷溪的那张脸虽不远,但似乎永远无法靠近。

    仿佛感应到庭院内混乱到不可思议的符意与天地元气湍流,府邸上方的空气变得凝重压抑起来,不知是哪朵云里的湿意被碾压成雪,缓缓向地面飘落。

    一朵雪花飘过宁缺的睫毛,落在他握着刀柄微微颤抖的手背上,瞬间融化。

    场间的局势极为紧张,宁缺的处境极为危险,然而当那朵雪花飘落时,他的睫毛眨都没有眨一下,眼神依然冷静专注。

    ……

    ……

    (嗯嗯……还有一章,嗯嗯,我给自己打气加油。)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三十四章 那颗头暴了开来

    谷溪静待已久,负于身后袖中的双手在瞬间内不知施放了多少道符,尤为惊人的是这些符文的施放顺序似乎经过精心计算一般,符意相冲相突并没有造成绝对的混乱甚至是自我湮灭,而是层层叠加,直至最终爆发,把寂清冬日庭院里的天地元气撕扯成了一片恐怖的湍流海洋。

    无数道符文形成的天地元气湍流,就像是一片狂暴的海洋,笼罩着整个庭院,以符意切断修行者念力与符纸或本命物之间的联系,这种施符的手法异常神妙,可以想像谷溪此人在符道上浸淫了多长时间,拥有怎样强大的实力和境界。

    好在那些元气湍流自身旋转迅速,大尺度下的移动速度并不快,并不能马上伤害到宁缺的身躯,但谷溪却成功地阻止了宁缺施放符文,以此观之,从一开始的时候,他就猜到了宁缺真正的杀招不是那把朴刀,而是那个锦囊。

    锦囊里的符文只能凭念力施放,宁缺似乎只能束手就擒,然而他面色不变,手腕一翻,如同堕落泥沼的朴刀嗡嗡轻鸣起来,刀面上那些细微的符线开始耀耀发光。

    师傅留给他的神符有锦囊相隔,无法以意念相通,朴刀却是一直紧握在他的手中,肌肤相亲自然能通,瞬息之间,书院师兄们精心打造的符线便开始展现它真实的威力,刀锋嗤的一声破开那些湍流,砍向谷溪的面门!

    挥刀砍下的宁缺脸上没有什么神情。

    谷溪的脸上也没有什么神情,他看着迎面砍来的朴刀,似乎根本感觉不到刀锋上所携带的寒冷气息,负后袖中的右手不知何时出现在二人之间,那根看上去寻常无奇的手指,就像是此时庭院内正在飘落的雪花一般,轻轻地落在刀面上。

    朴刀符意初作,刚刚切割开泥沼般的湍流海洋,速度缓慢,所以那根手指才能如此轻易地落在刀面上,只是一根手指又能对这把噬魂寒冷的朴刀做些什么?

    手指在朴刀刀面上抚摩而过,随着指腹移动,所触之处的刀面繁复符线光亮骤敛,那些强大无比的符意随之而消失无踪,原来指腹之下竟有一片极小的符纸,而那片符纸正随着指头的移动而不停释放着强大的符意!

    那根手指最终来到了刀柄处,细长朴刀之上的符文线条全部失去了原有的明亮光泽,变成一把普通至极的凡铁,再也没有力量向前递上一分。

    这场战斗非常奇异,宁缺的境界实力根本没有办法得到完全的展现,便被对方提前破除,无论是左手的锦囊还是右手的朴刀,似乎对方知道他所有的战斗手法,提前便做好了准备,让他根本无法施展,只有默然等死。

    谷溪的双眼眯成了两道缝,静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宁缺的脸,说道:“你死了。”

    宁缺感觉朴刀仿佛像座小山那般沉重,他没有说话。

    谷溪看着他,平静说道:“那年春天在北山道口你杀了我三名下属,所以我知道你有三把刀,我为之准备了很多道符和很多手段,所以哪怕你有再多把刀也没有意义,另外我很清楚你是颜瑟大师的传人,虽然不清楚大师是不是会赠你几道神符,我自然也要做些准备,我甚至派人去查过,颜瑟大师带你学习时去过哪些道观佛寺亭榭,为的就是评估你的符道境界,相信我,虽然你还没有施出那些可怜的小火球,我也很认真谨慎地为之做了准备。”

    宁缺沉默看着他。

    “你念力强大,雪海气海却只通了十窍,修行境界洞玄下境,对天地元气的操控则是非常糟糕,你来自渭城边塞,刀法狠辣精准有军中之风,性情坚狠,擅长近战,你是神符师传人,却因为悟道时间太短,在符道上无甚过人处。”

    “所以我放你近身让你以刀为掩饰动符,便占了所有先机。”

    谷溪脸上带着真挚的惋惜之色,说道:“两个人之间的战斗就像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争一样,需要最完善而准确的情报,准备的越充分便越容易获胜,你连我也是一名符师都不知道,怎么能来杀我?而我却知道有关你的一切,所以你在我面前连一成的真实实力都发挥不出来,怎么能不被我杀死?”

    宁缺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问道:“你为什么知道我这么多事?”

    “因为我是一名军师,我最擅长的事情便是收集整理分析情报,只要我开始留意,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谷溪最后说道:“其实你最让我警惕的,是那个很少人见过的铁匣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你今天却没有把它带在身边,或者你觉得一个只会玩阴谋的军师并不足以让你拿出所有秘密?做为一名军师,我非常欢迎敌人的任何轻敌。”

    ……

    ……

    将军府冬园一角。

    夏侯桌上那盏黑浓如血的酽茶,沉默片刻后缓声说道:“十五之后你们马上回京,莫要有任何耽搁,让你们母亲回乡把老院子收拾一下,那些窖里的腌菜拿出来多晾晾,少些辛涩味来年冬天煮白肉味道不错,但你们不能离京,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府里,也莫要与那些王公大臣来往,便是亲王府也不要去。”

    两名青年将领跪在书桌前,正是他的两个儿子,一人叫夏侯谨,一人叫夏侯端,二人在严苛家教之下,便像自己的姓名般老实本分,全然没有丝毫跋扈嚣张气焰。

    平日里二人当着父亲的面连大气都不敢喘两声,然而今日从父亲的交待里听出了心灰意冷的味道,猜到父亲准备辞官归老,不由震惊异常,联想到今日来到冬园的那辆神秘马车,忍不住说道:“父亲,今天那些人究竟是谁,他们怎敢……”

    夏侯看着桌上那杯浓茶,面无表情说道:“莫要猜测也莫要多事,你二人归京是为父给夫子与陛下做出的保证,若不想家门倾覆无存,就老实一些。”

    忽然间,他浓若墨蚕的眉毛蹙了起来。

    桌上那杯浓酽醇润的黑毫茶汤上现出极细微的几道纹路。

    夏侯转头向窗外望去,知道谷溪这时候应该已经动手。

    他并不知道谷溪是怎么安排的,就像不知道草原上马贼群袭击粮队的细节一样,他只知道谷溪虽然有些连他也不清楚的想法,但绝对会忠于自己,并且能够确保宁缺死后这件事情不会牵涉到自己,然而大先生真的会出现误判吗?

    ……

    ……

    将军府冬园另一角。

    大师兄看着窗外北方一眼,然后低头继续看书。

    山山安静地坐在书桌另一头描着小楷。

    正如谷溪计算的那样,大师兄以为这时候是宁缺在杀人,没有想到宁缺在被人杀。之所以他会如此肯定,不是因为他像夏侯所想的那样出现误判,而是就像先前他曾经对山山说的那样,他非常信任宁缺的选择。

    前些日子他随老师周游各地,曾经路过渭城,对小师弟做过一次无人的家访,他知道小师弟的成长经历,所以他相信小师弟虽然实力确实有些糟糕,但对危险的敏感和对时机的掌握,绝对是后山里最出色的那个人,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从来不会出手,此时他既然已经出手,那么必然便会胜利。

    ……

    ……

    无数道符文散发的强大符意,让庭院间变成一片狂暴的海洋,天地元气被撕扯成湍流乱絮,修行者的念力无法贯通穿行,更谈不上借用天地元气对敌。

    锦囊里的神符根本无法启动,朴刀上的符线被指腹下的符纸碎末敛成普通的图案,身体四周全部是危险的元气湍流,普通人的身躯只要轻轻碰触便会裂开喷血,无论怎么看此时的宁缺已经变成了网中的飞蛾,再也无法活下去。

    然而军师谷溪并不知道另一件事情,宁缺确实无法操控庭院间的天地元气,但他自己的身体却有足够丰沛的天地元气,浩然气!

    寒风落雪间,宁缺深深吸了一口气,识海里意念微转,身体腰部的雪山骤然一暖,积蓄在腹部那个通道里的浩然气瞬间涌出,向身体的每个部分灌注。

    朴刀之势已经去尽,所以他没有选择把浩然气传递到刀身上,而是毫不犹豫地松开刀柄,散握的五指向内一缩,紧握成拳。

    宁缺一拳击出。

    谷溪眯着双眼,神情平静自信,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哪个修行者,敢用、能够用脆弱的身躯强行突破二人间那些危险的天地元气湍流。

    宁缺的拳头上忽然生出一阵狂风,无数道气流从手指间、从手背上那些毛孔里狂暴的喷涌出来,轻而易举地把那些元气湍流撕成碎絮!

    世间一天地,体内一天地,两个天地间的气息同源同本,根本没有任何区别,所以当浩然气从拳头上喷涌而出时,那些湍流就像被洪水漫过的漩涡般消失无踪!

    谷溪如缝般眯着的双眼骤然睁大,震惊之余依然带着一抹期盼。

    因为那个拳头再如何强大,也不足以湮灭空间里所有的元气湍流,依然还有些危险的湍流存在,他很想看到下一刻那个拳头被割裂成碎末的画面。

    然而他失望了。

    宁缺的拳头不是拳头,至少不是普通人的拳头。

    因为他现在的拳头很硬。

    硬到那些能将修行者肉身切断的元气碎絮,只能在上面留下一些极浅的血口。

    谷溪瞪着越来越近的拳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因为这个拳头的运行速度已经快到超出了他的反应速度。

    他只来得及在眼眸里流露出惊恐的情绪。

    因为他至少来得及想明白一些事情。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修行者可以在没有天地元气的情况下战斗。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修行者的肉身可以强大到无视元气湍流。

    宁缺的拳头落到了谷溪的脸上。

    谷溪的头颅瞬间暴裂。

    一具无头的尸身跌落薄雪之中。

    ……

    ……

    庭院内的符意渐渐淡去,那些细碎的元气湍流同时消失无踪。

    一张符纸飘落在谷溪的尸体上,宁缺沉默看着渐渐燃起来的火焰。

    “在战斗中情报很重要,但不能太过依赖情报,因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那个秘密往往藏在心里最深处,从来没有人知道。”

    “我最大的秘密不是那个铁匣子,而是别的事情。”

    ……

    ……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三十五章 初一,巷有雪

    庭院里,军师谷溪的尸体渐渐被烧成灰烬,石板上的残雪逐渐融化,变成一道人形的诡异的小岛,让这些画面发生的,便是死者曾经轻蔑提到过的那些小火球。

    宁缺站在旁边沉默观看,他并不知道大师兄在将军府冬园里会因为自己的表现而满意,他只是为自己先前的表现而感到满意。

    军师谷溪居然是如此强大的一名符师,这确实是他没有想到的事情,能够把天地元气撕碎成无数道细碎的湍流裂缝,谷溪至少动用了三十道符文,而且还能让这些符文没有相互冲突,手段着实惊世骇俗。面对着敌人筹谋已久的手段或者说谋划,他选择了最简单直接的应对方式,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阴谋都像火中的残雪那般脆弱,他非常满意自己先前的应对。

    当那个拳头轰开谷溪头颅后,他胸腹间那些悲伤涩滞似乎也被同时轰开,一片开阔清旷,忆起魔宗山门前的那千万颗石头,他明白了很多事情。

    在冬树荫影下,他心中生出很多不甘,那些让情思不得畅快的存在便是所谓块垒,何以浇块垒,凭胸中一道浩然气足矣,何以养浩然气?遇着你想杀应该杀的人时,直接把他杀了便是,瞻什么前顾什么后,想什么大局?

    “我自山川河流草原来,我自村庄将军府里来,所来只为取你的性命。”

    宁缺轻声说道这首经过简化后的桑桑写的复仇小诗,双手握着朴刀把地面上残留的那些足印痕迹全部抹去,他不担心自己会被夏侯抓住什么把柄证据,只是很注意不让世人从中发现自己已经入魔的真相。

    做完这些事情,他轻轻跃出那道灰白色的府墙,远处不知哪个民宅里再次传来清晰的葱香,他怔了怔后向巷口外走去,面容平静神态安详,哪里像是一个自幽冥间探出骨爪想要复仇的死神,只是一个急于归家的旅者。

    ……

    ……

    宁缺回到将军府时,冬园内外一片混乱,所有校尉仆役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和恐惧的神情,想来军师谷溪死亡的消息已经传开,他没有什么表情,沉默走到冬园那道石门外的马车畔,接过山山递过来的行李。

    冬园外的石阶上,夏侯大将军正在和大师兄告别,那张冷若寒铁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似乎那名忠诚下属的死亡对他的心境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忽然夏侯回头望向宁缺。

    宁缺神情平静回望着他。

    虽然刚刚砍断夏侯的一支手臂,但宁缺的心里没有任何警惕之意。他和夏侯都杀过很多人,触犯过很多条唐律,他们的身份地位都不普通,只要没有证据没有被当场抓住,那么便拿他们没有办法。

    看着石阶上中年男人微微挑起的霸眉,看着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冷冽杀意,宁缺想起呼兰海畔那个无法停下的拳头,然后想起自己先前击出的那一拳,笑了起来。

    在这时宁缺很想对夏侯说我会在长安城等你,等着杀死你,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安静把沉重的行囊背起,跟着大师兄上了马车,然后轻轻拉了山山一把。

    ……

    ……

    “其实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简陋的车厢中,大师兄看着窗外土阳城的街景,忽然开口说道:“仇恨不是靠鲜血就能洗清的,所以杀人这种事情真的没有太多意思。”

    然后他回头望向宁缺,神情温和说道:“我不是侈谈什么宽恕之道,当然不是要你随时被人去杀,只是这种事情如果循环发展下去,很难找到什么尽头,而且不停被人复仇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我和你的师兄师姐们可以躲在书院后山不出来,但你若要入世便没有办法躲,书院的名字就算有三十几斤猪头肉那般重,唐律就算再严苛,若对方连死都不怕,自然也不会在意这些。”

    宁缺听着大师兄的教诲,沉默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什么。

    寒风掀起马车的窗帘,不知从何处再次传来浓郁的葱香,他不解向窗外望去。时已近暮,白天人烟稀少的土阳城街道上,却显得热闹了很多,军士与百姓们的脸上都带着喜悦的笑容,不久前发生的血案并没有对俗世的生活造成太大影响。

    宁缺不知想到什么,跳下了马车走进街畔一家还开着的土产铺子,给桑桑买了些东西后,走出铺子时,远方城墙上忽然响起一声响亮的闷响,他微惊望去,只见几道烟花射向空中,照亮了逐渐深沉的夜色。

    他提着纸袋站在街边,看着美丽的烟花,脸上露出微笑。

    今天是年节,土阳城里家家户户都在包饺子,难怪整座城里都充溢着刺鼻的葱香。

    烟花声声,天启十四年就这样结束了。

    ……

    ……

    夜色刚刚降临长安城。

    临四十巷巷口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却没有马,车厢暗沉似是精钢铸铁打造而成,上面刻着繁复的线条,那些线条间承了太多灰所以显得有些颓败。

    一块湿抹布从车厢底部探上来,把厢板繁复线条里的灰擦掉,顿时那些线条恢复了原有的生命力,变得美丽而生动起来。

    桑桑把抹布放进水桶里用力搓洗了阵,然后把被井水冻的发红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看了一眼老笔斋旁紧闭的铺门,然后吃力地提着水桶进了铺子。

    去年年节时,旁边的吴掌柜和吴婶邀请她和宁缺一起吃的年饭,大概是因为前些日子的扰嚷,吴婶今天中午邀她去吃饭时的神情有些讷讷然,似乎并不想她答应。

    桑桑看出来了,所以她没有过去吃饭。

    走回天井把脏水倒掉,她看着墙角一新一旧两个瓮发了会呆,然后去厨房给自己煮了碗面条,没有煎蛋,只是多放了几粒葱,便算是过了年。

    隔壁邀不邀她去吃年夜饭,桑桑不在乎,宁缺不在家,所以她愿意过的更简单一些,吃完面条后,她把铺门关上,然后爬上微凉的北炕钻进被褥中。

    她天生体质虚寒,要靠体温把被褥捂热,是很困难的事情,她已经习惯了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入睡,所以她把细细的手指伸到眼前,看着指间燃烧的那抹昊天神辉,借此打发着时间,然后又数了一遍枕头下的银票,才闭上了眼睛。

    天启十四年最后的夜,昊天仿佛也要给人间增添一些烟花般的美丽,悄无声息散去长安城上方厚沉的雪云,让星光洒向或安静或热闹的宅院。

    清淡的星晖落在临四十七巷老笔斋中,落在天井里那两个寂寞的瓮上,也落在老笔斋后院的围墙上。墙头残雪间有一只寂寞的猫,它正舔着在冬雪里与同类抢食后留下的伤口,抬头看了一眼星星,痛苦地轻轻喵了声。

    ……

    ……

    一个帝国要强盛不衰,需要有很多人为之付出更多的努力,尤其是维持帝国运转的官僚机构。大年初一,长安城里的百姓还在酣睡或宿醉未醒时,朝廷里很多衙门已经开始提前办公,尤其是负责都城治安的府衙更已经是全体行动起来。

    数十名长安府的衙役手执铁索戒尺,来到临四十七巷,大年初一的巷子,灰墙上压着厚雪,不像以往那些年岁里热闹温馨,而是变得压抑肃然起来。

    衙役们敲开所有临街的铺面,极有礼貌却又不容置疑地请铺子里的人们离开,无论是去亲戚家串门还是去西城逛街,总之不准留在巷子里。

    卖假古董的吴老二骂骂咧咧地上了马车,吴婶上马车时回头看了旁边紧闭的铺门一眼,心想桑桑还在铺子里,应该不会有事吧?

    桑桑没有事,她像平日那般很早便起来了,只是吃完昨天的剩饭,擦洗了一遍桌椅笔砚后,便再也找不到什么事做,所以坐在桌边撑着下巴发呆。

    便在这时,老笔斋的铺门被人敲响。

    她打开铺门。

    老笔斋外是几名长安府的衙役,面容冷峻甚至有些凶恶,手里的铁链在寒风中叮叮作响,应该不是被风吹动,而是被手摇动的。

    领头的那名中年官员穿着青色官服,双眉微白,脸上大有沧桑之意,正是长安府衙最厉害的捕头铁英大人。

    铁英看着眼前这名黑瘦的小侍女,微微一怔,问道:“你就是桑桑?”

    桑桑微怔,点了点头。

    铁英看着她皱眉问道:“前些时日,是不是有个老人在你这里呆过?”

    桑桑抬头看着他。

    铁英取出一张画像,递到她面前。

    桑桑看了看,确认他们要找的果然是老师,说道:“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铁英说道:“这个老人是朝廷通缉的犯人,你收留他这么长时间,却没有向官府报告,有容凶之嫌,所以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桑桑思考了一会儿,仰头看着他认真问道:“要走多长时间?”

    铁英和身后的那些长安府衙役都愣住了。

    他们今日奉命前来缉拿犯人,根本没有想到是个如此年幼的黑瘦小侍女,而这名黑瘦小侍女竟然没有表现出任何害怕,这更令他们感到有些难以理解。

    桑桑接着问道:“要带被褥吗?”

    ……

    ……

    (下一章五点半左右)

第一百三十六章 桑桑眼中无血

    被长安府衙役围住家门‘还能如此冷静问要不要带被褥’这种人要莫是和官圌府打了无数次交道的地圌痞流氓,要莫是毅然赴死不惜己命的狠匪,桑桑很明显和这两类人没有任何关系,所以铁英捕头愣了半天才点了点头。

    任何故事总要有些波折,当桑桑抱着捆成一团的被褥跟着衙役们走出老笔斋,被一群青衣青裤青鞋的青头汉子们挡住了去路。

    衙役们的神情骤然紧张起来,如果是寻常江湖汉子,哪里敢和朝圌廷正面作对,然而他们清楚这些青衣汉子都是鱼龙帮众,而鱼龙帮则是过了明路的朝圌廷打圌手。

    这些日子,老笔斋一直是鱼龙帮重点看圌守的目标,长安府衙役们执索拿人早就惊动了他们,尤其是看到铁英进入老笔斋,负责监圌视此地的帮众更是丝毫不敢怠慢,用最快的速度通知了帮主齐四爷。

    桑桑与齐四爷见礼,小小的身圌子抱着大大的被褥半蹲行礼,显得有些滑稽。

    齐四爷点点头,然后看着铁英似笑非笑说道:“铁捕头,你应该很清楚临四十七巷是谁家的产业,你也应该很清楚老笔斋老板和我鱼龙帮之间的关系,你更应该清楚前年春天因为这铺子闹出来的那些事,所以我不清楚您这是想圌做嘛呢?”

    铁英心想春风亭一夜血案谁不知晓,便说前些日子府里的衙役也在注意看顾这间老笔斋的安全,然而今日却是迫不得已,微涩说道:“四爷,我劝你今天最好不要插手这件事情我只提醒你一句,我家府尹大人从昨夜开始便发高烧一直昏迷不醒连他老人家都被圌迫动用了装病这招,更何况是你。”

    长安府尹发烧到昏迷不醒?齐四从铁捕头这句刻意漏出来的话语间,顿时察觉到了极大的凶险,然而沉默思忖片刻后他依然没有让开道路,挥手示意属下的青衣汉子把临四十七巷两头堵了起来,说道:“这是朝二哥的交待。”

    春风亭朝小树早已不是鱼龙帮的帮主,离开长安城已近一年,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否还会重新踏入这座雄城,然而对于齐四以及鱼龙帮中兄弟而言,那个男人永远是他们的大哥他们的帮主朝二哥的话比圣旨更有力量。

    铁捕头看了他一眼凑近压低声音说道:“你来时在巷口有没有看见一个人?”

    齐四爷望向巷口,只见巷外一间铺前坐着个年轻的男子,那男子穿着一身简单的棉袄,脸颊瘦削有些黑沉脱皮,看来前些时日晒过很多毒圌辣的日头,就那般寻寻常常坐着,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铁血肃杀味道。

    “那个人是谁?”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铁捕头说道:“王景略。

    齐四神情骤凛,沉默半晌后重复道:“知命以下无敌王景略?”

    对于市井街坊里的普通百圌姓们来说,修行者的世界是一个奇妙而遥远的地方,他们对那个世界的了解很少然而王景略这个修行者却不同,因为他的名气太大,大到连普通百圌姓都知道他是帝圌国年轻修行一代的希望。

    铁捕头看着齐四脸上神情低声说道:“我不知道是谁向长安府举报这小姑娘窝藏逃犯,我只知道压力来自军部,而王景略就是代圌表军部来盯着我们。”

    齐四爷微微皱眉说道:“王景呢……不是亲王的人吗?”

    铁捕头说道:“就是前年那场血案之后,宫里一道旨意把他发配到了南疆战场,现如今他已经是军部红人,是许世大将军的亲信。”

    听到许世大将军的名字,齐四的神情变得愈发凝重,现如今他是长安城黑圌暗世界的领龘袖,暗中还有着侍卫处的背景,然而又哪里能硬抗大唐帝圌方第一人?

    铁捕头摇了摇头,示意下属衙役带着桑桑离开。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杵,齐四明明已经警惧畏怯,却依然强悍地不肯让开道路,他盯着铁英的眼睛,说道:“我已经派人往宫里传信,你再等等。”

    铁捕头微微蹙眉,说道:“不过是个小侍女难道还要闹到宫里去?”

    齐四没有解释,衙役们听到宫里二字,就像鱼龙帮众听到军方二字一样,警惧万分,既然鱼龙帮没有翻圌脸动手的意思,只是让他们等等,所以他们决定等等。

    长安城里高圌官贵人无数,皇亲国戚满街,随便一个茶艺师就有可能是名修行者,所以在长安府做事的人,最擅长的便是装病,最多的便是等待的耐心。

    但铁英和衙役们有耐心,不代圌表所有人都有耐心。

    比如王景略。

    离开长安城,奉陛下旨意前往南疆投军赎罪,两年间在沙场上浴血厮杀,这位曾经的大唐第一青年高手,微胖的脸颊瘦了些,晒黑了些,如藕般的手指渐渐如竹般苍劲,他的性圌情也更多地带上了军圌队特有的铁血肃杀气息以及果断。看着那些龟龙帮众把长安府衙役堵在巷中‘王景略捺着性子等了会儿时间’待发现似乎那些人准备继续等下去时,他决定不再等了。

    掏出两块铜板轻轻搁在茶碗旁,他轻掀前襟长身而起,走进临四十七巷,随着他的脚步踩过巷间的残雪,巷侧墙外的树枝簌簌作响,树枝上的残雪纷纷落下,就像是下雪一般,却没有沾到他身上那件布袄丝毫。

    鱼龙帮众警惕看着他。

    齐皿爷警惕地看着他。

    王景略缓步走到老笔斋前,静静看着齐四爷。

    齐四感觉对方的两道目光仿佛像锤子一般狠狠击圌打在自己的心上,身圌体骤然感觉乏力虚弱,双圌腿一软险些坐到地上,赶紧狠狠一咬舌圌尖让自己清圌醒过来。

    “前年在春风亭,我曾经想杀朝小树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确实有些过于妄自尊大,不知市井黑夜之间隐藏着怎样的强者。”

    王景略说道:“但你不是朝二圌不是刘五费六不是陈七,你只是最没有用的齐四,所以朝圌廷才会让你来执掌鱼龙帮,然而没有朝小树的鱼龙帮,就不再是以前那个鱼龙帮,现在的鱼龙帮,根本没有资格参与到这件事情里。”

    说完这句话,他回身极感兴趣看了一眼藏在那堆被褥后的微黑小圌脸,认真看了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淡淡说道:“走吧。

    桑桑抱着厚厚的被褥偏着小圌脸看了一眼前面的地面便跟着他向巷外走去。

    噗的一声!齐四没能压抑住体龘内的伤势,痛苦地喷圌出口鲜血。

    他抹掉脸上的血水,看着王景略的后背狠狠说:“朝二哥同样是修行者,但他平日里对帮中兄弟和街坊就像寻常人一样平静淡然,从不会像你这样以修行为骄傲,我虽然不懂修行但我懂看人,我敢打赌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追上他。”

    王景略脚步微顿,转身看着他微笑说道:“我以前一直想成为世间第一,但后来才发现这种想法太不现实,不过那又如何?能比世间绝大多数人强就很好了。”

    齐四爷知道面对这般强大的修行者帮中的兄弟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因为鱼龙帮毕竟不是军圌队,然而他实在没有办法任由王景略就这样把桑桑带走。

    他无法想像以后某一天圌朝二哥回到长安城问他桑桑被带走时你在做什么,而自己只能回答当忖我在吐血实在没有任何办法,而且我真的怕了。

    齐四看着王景略忽然怪异地笑了笑,然后从腰畔抽圌出一把小刀,毫不犹豫向自己心窝狠狠扎了下去!

    刀锋之下便是死亡,然而齐四爷却是毫无惧色,看都没有看刀一眼,只是狠狠盯着王景略的眼睛,眼睫毛都没有眨一下。

    事实上,当齐四爷做出抽刀自圌杀这个决定时,心情非但不灰暗反而有些快活,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个阻止对方的方法,那就是自己的死亡。

    王景略说的很对,他这个鱼龙帮帮主没有办法和朝二哥相提并论,更不可能正面对抗帝圌方和一位知命以下无敌的修行者。

    但鱼龙帮毕竟是陛下的东西,他毕竟是鱼龙帮的帮主,他的死亡就算不能改变太多事情,至少可以拖延下时间,拖到宫里来人,拖到死讯传入宫中让陛下动怒。

    至于死亡本身,身为江湖儿郎的他真的不在乎,他自幼便在长安城的污水沟和夜色里厮混,杀的人不多,见过的死人太多,对生命早已淡漠到了令人心悸的程度。

    看着这道刀芒,王景略眼瞳骤缩,便是他也被这刀里所隐藏的冷漠狠辣所震撼,在修行者看来这些世俗凡人都是蝼蚁一般的存在,然而他自问自己做不到对自己的生命如此冷漠,这种狠厉的态度实在是难以想像。

    血性这种事物总是容易让男人们兴圌奋然后尊敬,无论是高高在上的修行者,还是在社圌会底层煎熬的流氓,他们的人生中总有某个片刻会写着血性二字。

    王景略也是男人,所以他很欣赏齐四爷的果断狠辣,因为这种欣赏,他决定不管事后会有什么麻烦而不去拦圌阻对方慷慨赴死者都值得尊敬,不容打扰。

    桑桑不是男人。

    桑桑是女人。

    被实用主圌义者宁缺教育长大的桑桑,真的很难想明白血性是什么东西。

    所以那把锋利的短刀没能插圌进齐四爷的心窝,而是插圌进了一团棉软的被褥。

    桑桑收回手,看着被捅破的被褥,有些心疼。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小手中握着的将来

    齐四爷很愕然很糊涂,他不明白为什么在刀锋及体前的那瞬间,自己握着刀的右手腕处忽然生出一阵剧痛,那种痛是一种烧灼般的痛楚,清晰明确到无法控制,所以他才没能捅穿自己的心窝。他更加想不明白明明那把刀和自己的胸口之间只隔着那么窄的一道缝隙,桑桑那小丫头怀里抱着的棉褥怎么能塞得进来?

    因为震惊惘然于这些问题,他竟是忘了阻止长安府衙役把桑桑带走,直到那些人走出临四十七巷他才清醒过来,有些恼火地摸了摸剃成青皮的光头,咕哝着骂了几句脏话,一屁股坐到了老笔斋门前的石阶上。

    “麻烦四爷帮忙盯着床下的东西还有天井里那两个瓮,可不能弄丢了。”

    桑桑临走前留下了一句话。所以他决定在桑桑回来之前,自己就一直坐在石阶上,吃喝拉撒睡皆如此,反正不能离开一步。

    ……

    ……

    天启十五年的第一天,长安城下起了小雪。

    雪花缓落而稀疏地向地面降落,在枝桠间偶能留存,落在石板缝里也能稍驻,但落在单薄衣裳下的瘦削肩上,便瞬间化成为水渍。

    桑桑低头看了一眼肩上的水渍,把怀里厚重的被褥往上掂了掂,显得有些吃力,她可不想把被褥放到脚边,被雪水弄脏了可不好。

    整座长安府寂静无声,没有师爷出来示事,没有通判召唤下属问案情,一应官员衙役都躲在各自的房间里,便是三急也宁肯绕远路,不肯从园门前过。

    事实上先前官员甚至没让她进衙,让她站在府前石阶下侯命。然而一瘦弱侍女站在风雪里,站在肃穆衙门前,不知惹来了多少民众旁观议论。

    长安百姓最是胆大,连皇帝宰相都敢骂,更何况是区区长安府,一时间府外不知响起多少污言秽语,甚至长安府漆黑的大门上多了很多雪球的痕迹。

    官员们迫于无奈才让桑桑进了长安府,却依然不肯问话,只让她站在园门前。

    瘦弱矮小的小侍女,抱着被褥站在雪间,看上去十分孤单可怜。

    王景略一直在旁看着她,想着先前齐四爷抽刀自杀那幕画面,他总觉得有些诡异,难道说这个小侍女竟是深藏不露的强者?可当时巷中的天地元气确实没有丝毫变化,他沉默思忖片刻后自失笑了起来,心想这小侍女与书院有些牵扯瓜葛,自己大概便是因为此才会想的太多了些。

    缉拿老笔斋的小侍女回军部审问,弄清楚她与光明神座之间的真实关系,以厘清这件事情的真相,防止帝国受损,这是镇国大将军许世亲自下的命令——然而窝藏逃犯毕竟属于司法范畴,神圣不容侵犯的唐律中写明禁止军方干涉所有司法案件,所以军部才想着让长安府出面,然而再用叛国的罪名把她送到军部。

    王景略已经把名帖和镇国大将军亲笔书写的执信送进了长安府深处,只待那位府尹大人出来说句话,满足了唐律的要求,他便可以把桑桑带走。

    然而长安府尹上官杨羽大人的病似乎愈发重了。

    师爷愁眉苦脸看着王景略,说道:“大人从昨天中午开始发烧,傍晚时分便昏迷不醒,至此时滴水未进,太医院来了两位老人,也完全没好法子。”

    王景略厌恶看了那名师爷一眼,心想你家大人若一心想装昏扮死,别说太医院的御医,就算是西陵神殿赐来神丹,也没办法让他从床上爬起来。

    “那府尹大人究竟何时才能视事?”

    “其实……依卑职看来,若军部想要问那小侍女什么事情,也不见得非要带到军部去问,说实话长安府上上下下谁都不敢担这事,您尽可以在这园子里问。”

    “窝藏逃犯……唐律里可没写军部可以以此问案。”

    “只是私下问问又不是衙里的正式询查,无碍的。”

    王景略挥手让那名师爷离开,沉忖片刻后缓步走到园前,看着那名站在微雪间的小侍女,看着她微黄发丝上的雪花,微微皱眉问道:“冷不冷?”

    桑桑抱着厚厚的棉被,真没觉得冷,摇了摇头。

    王景略从衣服里取出几份文书,搁到桑桑抱着的棉被上,逐页翻开指着上面的字迹,介绍自己的身份:“我叫王景略,修行宗门乃龙虎山一脉,大唐天枢处登记在册,如今在军部任职,依照唐律,我有权力向你问话。”

    镇国大将军许世毫无疑问是大唐军方第一人,便是这样的大人物询问一名小侍女,也必须把明面上的程序走完整,不是因为这名小侍女身后的书院背景,而是因为他要表现出来尊重唐律的态度,并且让书院看清楚这个态度。

    王景略跟随许世在南疆征战时久,非常清楚那位老将军孤拐强硬的个性,加上大唐帝国尚武,军方地位特殊,所以他并不担心书院的反应。

    “那个老人曾经牵涉到十几年前长安城的一椿血案,西陵神殿指其背叛昊天,全世界都在搜捕他,然而他却在老笔斋里和你一起生活了很多天,我想问你……”

    王景略微微一怔,停止了询问,因为他发现桑桑把头抵在厚厚的棉被之上,似乎根本没有听自己问题的想法,更没有回答问题的意思。

    他微微厌烦说道:“你只是一个婢女。你不要指望你的少爷,甚至书院会替一个婢女出头,我不想为难你,只要你能说清楚自己与那位老人之间的关系。”

    桑桑抬头看着他,说道:“我不能说。”

    王景略微异说道:“为什么?”

    桑桑说道:“小时候少爷警告过我,我不可以回答陌生人问出的问题。”

    王景略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园内响起一道平静而充满威严感的声音。

    “小姑娘,有些问题是你必须答出来的。”

    一把黄油纸伞出现在长安府,伞面上有细碎的雪花。

    说出这句话的不是伞下的道人,而是伞畔一身绛衣的某位官员。

    王景略微微皱眉。以往在亲王府做客卿时,他对朝廷里的强者没有太多了解,那个雨夜竟是完全猜不出颜瑟大师的身份,如今他已经是朝廷里的一分子,知道了很多事情,所以很轻而易举地认出了这两人的身份。

    一身绛衣的官员是大唐天枢处的最高官员诸葛无仁,撑着把黄油纸伞的道人则是国师李青山的弟子何明池,这样两个人同时出现,足以代表朝廷里的修行者。

    王景略没有想到除了性情孤拐、身份尊崇的许世大将军,朝廷里居然还有别的人对这个黑瘦小婢女感兴趣,敢感兴趣,难道他们不知道老笔斋的主人是谁?

    诸葛无仁看着王景略微微点头致意,说道:“本官不知道军部要查什么案子需要询问此女,不过我们倒确实有些紧要事情需要问她。”

    大唐天枢处是帝国管理修行者的机构,与军方及昊天道南门的关系都极为密切,主官诸葛无仁向来极为神秘,传闻这名官员根本不会修行。

    王景略此时确实没有从他身上感知到任何气息,然而却愈发警惕。不会修行的官员,能够把朝堂和军中那么多强大的修行者管的服服帖帖,除了大唐帝国本身的力量之外,这种人毫无疑问是很了不起的角色。

    何明池收了黄纸伞,看着王景略轻声解释说道:“我与诸葛大人去了临四十七巷,才知晓这个小婢女已经被王先生带到了长安府,所以便过来了。”

    王景略道:“不知诸葛大人要问什么问题。”

    诸葛无仁冷漠说道:“自然是你不能听的问题。”

    王景略沉默片刻后自嘲一笑,负手于身后缓步向外走去,说道:“最好快些。”

    ……

    ……

    哗的一声,黄油纸伞再次在何明池手中打开,随着伞面蓬散,一道若有若无的气息也随之笼罩住长安府这片园子,外界的声音顿时变得微弱起来。

    桑桑抬头好奇看了黄油纸伞一眼,大概是想到了自己那把大黑伞。

    何明池以为小婢女在担心什么,温和笑着解释道:“只是隔音而已,不会对你造成什么伤害,诸葛大人有些重要的事情要问你,你照实回答便好。”

    诸葛无仁盯着桑桑的眼睛,语气阴恻问道:“颜瑟大师和光明神座同归于尽之前,世间只有你在那座山顶,我想问你的是大师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这位官员的语气很是冷厉,何明池忍不住微微皱眉,大概是在想宁缺师弟既然是天枢处的客卿,你为何对他的侍女何必如此强硬?

    桑桑看着官员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那辆马车是颜瑟大师留给我家少爷的。”

    诸葛无仁带着厌憎和恼怒情绪厉声喝斥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那个。”

    桑桑完全没有被对方的模样吓住,非常认真地回答道:“无论是马车还是别的任何东西,就算有也都是留给我家少爷的,所以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诸葛无仁深深吸了口气,冷漠说道:“然而有些东西太过重要,就算是当事人也不能私相授受,因为那件东西干系着整个大唐帝国的将来。”

    何明池撑着黄纸伞沉默不语,他非常不赞同天枢处的举动,但他必须承认诸葛大人这句话很正确。长安城这座大阵庇护大唐国祚绵延千年,它的阵眼无论如何不能流落在民间,流落在一个黑瘦单薄的小侍女手上。

    ……

    ……

    (第三章送上,第四章争取在十一点前后出来。)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三十八章 你终究只是知命以下无敌

    在那座山上那棵树下,临去前的光明大神官给了桑桑一块腰牌,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颜瑟大师自怀中取出一样物事郑重替给她,然后交待了几句话。

    之后不久两位老人便变成了崖畔的两捧灰,桑桑当然不会忘记那些细节,所以她知道对面这名官员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但她可以装作没有听懂。

    桑桑不是擅长伪装的娇俏精灵小侍女,所以她装没有听懂并不能瞒过对方的眼睛,诸葛无仁的脸色愈发阴沉,似乎随时可能暴出怒意。

    何明池轻轻咳了一声,然后看了他一眼,眼神里表达的意思非常清楚——虽说阵眼事关重大,但毕竟是颜瑟大师传给宁缺的,总不可能强抢,如果朝廷真不放心,大不可以对老笔斋严加看管,然后等宁缺回来再论。

    诸葛大人清楚他的意思,淡然说道:“何道长,我知道你是二皇子的伴读,但我想提醒你,他毕竟是二皇子,而且你……真的不想成为大唐国师吗?”

    何明池忽然想到,诸葛大人与皇后娘娘亲近,而长安城里很多人都知道,宁缺与公主李渔来往密切,莫非今日之事只是因为皇后娘娘不想宁缺成为日后的国师?

    他微涩笑着摇了摇头,因为对方提到自己,本不想再理会这些事情,然而想着某件事,还是忍不住说道:“诸葛大人,你最好不要忘记她是谁的小婢女。”

    诸葛无仁沉默片刻,眼眸里闪过一抹决然光泽,说道:“干系到帝国安危,我想即便是书院也会同意我的做法,更何况我又未曾对十三先生不敬,难道说审一个婢女便会让书院震怒?那本官倒要问一声,书院不干朝政难道是空话?”

    他看着桑桑冷漠说道:“颜瑟大师和光明神座留下的东西,你必须交出来。”

    此时王景略复回园中,看着二人冷冷问道:“你们问完没有?我要带她回军部。”

    何明池不解看着他,问道:“大将军要问这小婢女何事?”

    王景略应道:“光明神座之事,十四年前长安城血案一事。”

    何明池沉默,缓缓收了黄油纸伞。

    诸葛无仁漠然说道:“烦请转告许世大将军,除了问案,这个小婢女我们也要,亲王殿下先前已经入宫向陛下求旨,西陵神殿要接她回桃山。”

    王景略眉头微挑,嘲弄说道:“你觉得西陵神殿能压住我大唐军部?”

    诸葛无仁微微皱眉,说道:“依唐律,军部根本无权过问此案。”

    王景略冷笑道:“依唐律,你天枢处更没有资格审案。”

    何明池在旁敛气静声,虽说昊天南门观里有很多道人,因为颜瑟大师之死对老笔斋里的那个小侍女存在极大的怨意,但他却并不这样认为。

    如果换作往常,除了皇宫之外,大唐任何衙门机构面对军方势力时,都会下意识里退避,然而今日天枢处对那样得要事物志在必得,又隐隐抬出亲王殿下和西陵神殿两座大山,竟是根本不肯退让。

    言语间没有火星四溅,却把彼此逼进了绝路,最终看来看去,依照唐律唯一有资格审问桑桑的地方,还是众人现在身处的长安府。

    王景略说道:“府尹大人听说烧糊涂了,根本无法起床。”

    诸葛无仁嘲讽一笑说道:“既然御医不管用,那我只好让天枢处派些念师过来替府尹大人瞧瞧,便是烧的再厉害,撑几句话的时间总是能行。”

    ……

    ……

    长安府在大唐帝国里永远是最受委屈最受气的那个衙门,就像是大家族里的小媳妇般无奈痛苦,今日帝国军方、天枢处及南门观诸方大势力汇集于府内,竟是逼得府尹称病不出,所有官员噤若寒蝉。

    当天枢处诸葛大人阴恻恻的话被传到后宅内,府尹大人上官扬羽知道自己再没有办法继续装病下去,他虚弱地揉了揉痛肿的咽喉,想着昨天下午那盆冰水算是白浇了,不由哀声叹气连连摇头。

    夫人在旁忧虑说道:“不得罪书院便要得罪这么多人,这可如何是好?”

    上官扬羽那双难看的小眼睛里泛过一丝狠辣意味,冷笑说道:“想要把我逼进绝路,想要事后让我去对那位十三先生解释,想的倒美。”

    夫人惊讶问道:“老爷莫非想出了什么好法子?”

    上官杨羽看着与自己感情深厚的老妻,叹了口气,怜惜说道:“稍后不要害怕。”

    说完这句话,府尹大人从床上艰难爬起,从书桌旁摸出根坚硬的榆木棒子,痛苦地喘息数次,然后一咬牙便向自己的头顶砸了下去!

    迸的一声闷响,他顿时头破血流,两眼一黑就这么昏了过去。

    这一次是真昏。

    房内响起府尹夫人悲痛欲绝的呼喊。

    ……

    ……

    就在府尹大人于卧房中上演谁能比我惨之惨痛戏码时,又有人来到长安府中。

    那位管事恭谨向诸人行礼,说道:“殿下正在宫中,来不及赶过来,所以让我过来看看,不知道桑桑姑娘究竟犯了什么错,竟然惊动了这么多大人。”

    想不到这件事情会如此迅速惊动了李渔公主殿下,王景略皱了皱眉。

    他代表着帝国军方,完全可以不用太给公主殿下面子,只是如今谁也不知道皇帝陛下会把龙椅传给哪位皇子,所以有些事情必须要谨慎些。

    诸葛无仁没有向这位管事做任何解释,用沉默表示着自己的态度。

    那位管事却也并不动怒,来长安府前他本以为是场误会,见着场间有如此多的大人物,才知晓事情不像殿下想的那般简单,想必那个小侍女干系着很重要的东西,微微一笑后便与众人告辞,用最快的速度再次通知宫中。

    公主府管事前脚离去,后宅里便传出最新的消息,府尹大人本已重病,心系圣恩民俸想要勉力起身审案,不料却因为高烧迷糊而一头撞到门上,现已昏迷不醒。

    这等勤于政务的官员真是少见,这样的借口也算罕见,诸葛无仁等人哪里会相信,愤愤然闯进了后宅,然而片刻后他们便神情复杂地退了出来。

    “我大唐竟有这般无耻的官员?”诸葛无仁感慨说道。

    何明池想着府尹大人头顶恐怖的血洞,叹息道:“倒也真够狠的。”

    王景略说道:“这位大人宁肯自残也不愿意审案,佩服佩服。”

    诸葛无仁忽然说道:“既然如此,我先把这小婢女带回宫。”

    王景略皱眉。

    诸葛无仁说道:“稍后宫里自会有人去向大将军解说。”

    王景略依旧皱眉。

    ……

    ……

    人来人往,雪飘雪落。

    雪在黄纸伞上树枝上屋檐上,也落在被褥上,或许因为被褥太大遮住了抱着被褥的小姑娘,或许是因为来来往往的人想的事情都很重要,所以忘了他们讨论的人就在身旁,总之站在凄风苦雪间的桑桑被人们遗忘了。

    所以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桑桑是一个不愿意给宁缺惹事的小姑娘。

    所以最开始长安府索她问案她便来了,这些人让她站在府前她便站在府前,让她站在园前她便站在园前,让她在风雪里等着她便一直等着,直到她确认那个官员是真的要抢自己的东西,甚至好像还要把自己带进皇宫。

    桑桑是个为了三两银子便可以和宁缺拼命的人,更何况今天这些人想从自己手里抢走的东西明显要值更多银子,更何况那本来就是老师留给自己的、颜瑟大师留给宁缺的,所以她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她皱眉便表示不喜以及不同意。

    她把头从厚厚的被褥上艰难地探出来,看着那个想把自己带进宫抢自己东西的无耻官员,黑而透亮的眼眸深处耀出一丝极细微的光辉,然后那些光辉迅速燃烧。

    忽然一阵寒风拂过。

    桑桑双眸深处的庄严神辉骤然敛去,她缓缓低头。

    ……

    ……

    风是空气在流动,之所以此时陡然寒风起,是因为空气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体积极大的物事,那个物事是个很胖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胖到出现在园中便带起呼吸的冬风,然后迅速挤散了冬风,为场间众人带来一股温暖之意,便如他那清秀可爱的眉眼。

    “这里好像很热闹。”

    桑桑抬起头来,看着他轻轻点头致意。

    那年轻胖子看着场间三人,说道:“如果长安府尹敢审案,你们再搬出唐律来审桑桑,如果长安府尹一直躺在床上,你们就不要再出来丢人现眼。”

    诸葛无仁面色竣峻,看着此人沉声喝斥道:“你是何人,说话何其大胆!”

    年轻胖子理都懒得理这些人,接过桑桑怀里的被褥,说道:“走。”

    桑桑很老实地跟在他后面准备离开,就像来时那般老实。

    王景略不知道这个年轻胖子是谁,但他隐约猜到此人身份,看着对方的背影,不禁有些兴奋,轻拂衣袖便向前踏了一步。

    年轻胖子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一道若有似无的气息,瞬间穿越二人之间的距离,那些还在缭绕的微风未乱,那些缓缓飘落的雪花未颤,王景略的身体却剧烈地颤抖起来。

    王景略的眼神却愈发兴奋热烈,悬在身畔的右手微颤,似握住一把虚剑。

    年轻胖子看着他的右手,微微皱眉,有些吃力地把被褥移到左边肩上,然后极为随意的抬起右手,伸出食指隔空向着对方遥遥一摁。

    随着这一摁,王景略的胸腹间骤然下陷,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巨锤击中,猛然撞击到身后的墙上,漫天灰尘石砾间响起震惊凄惶的声音。

    “不器意!”

    “天下溪神指!”

    雪花粘着灰尘渐渐平息。

    年轻胖子看着断墙下唇角淌血的王景略,有些无趣地摇了摇头。

    “就算是知命以下无敌。”

    “终究还只是知命以下无敌。”

    ……

    ……

    (还有第五章,只是时间未定,会尽快写出来,呆会儿见,继续要月票,这种时候,真是不要白不要了,谢谢大家伙。)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来自俗世的警惕

    就算是知命以下无敌,终究还只是知命以下无敌。很简单甚至显得有些重复罗嗦的两句话,仔细品咂却能品出很多别的味道出来,那种味道叫做平静淡然下隐藏着的强大自信,因为只有晋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才有资格这样说话。

    世间向道之无数,能够走上修行道路者极少,而能够最终晋入知命境的,更是寥若晨星,那些极少数的强者或隐身在各宗派山门深处,或静坐于朝廷最上方,很少出现在世人眼前,然而今日长安府内便出现了这样一位。

    诸葛无仁看着身前那个年轻胖子,脸上的神情极为怪异,有些兴奋有些畏惧又有些惘然,做为天枢处最高官员,他时常拜访国师和黄杨大师,应算是世俗中人见过最多知命境大修行者的人,然而他此时依然震惊异常,因为他实在无法想像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如此年轻便晋入了知命境!

    要知道即便是昊天道门最重视的隆庆皇子,大唐朝野寄予厚望的王景略,也不过被认为极有可能晋入知命而已,而眼前这个年轻胖子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迈过了那道门槛,并且遥遥一把便把王景略击飞入墙!

    片刻后,诸葛无仁终于清醒了过来。世间能够发生如此不可思议修行事件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长安城南的书院,再联系到宁缺的书院二层楼学生身份,年轻胖子的来历呼之欲出,他声音微哑请教道:“请问是几先生?”

    这位官员终究还是高估了书院,所以才会问年轻胖子排序第几,事实上无论书院后山还是知守观抑或悬空寺,世间所有不可知之地加在一处,如今这一代的年轻修行者中,只有这个年轻胖子在数年前晋入了知命境。

    他当然就是陈皮皮。

    陈皮皮看着墙脚下艰难站起的王景略,想着过往听闻的那些事情,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修行之人理所当然要骄傲自信,但骄傲自信并不是狂妄自大,听闻你以前也曾是个胖子,如今看来竟是连这唯一的优点也没有了。”

    说完这句话,他把厚实的被褥挪了个肩膀扛着,便准备带着桑桑离开,没有想到身后再次响起王景略的声音:“如果你连续不眠不休厮杀数月,你也会瘦下来。”

    王景略抹掉唇边淌落的血水,看着他的背影继续说道:“书院不得干涉朝政,没想到今日二层楼竟是直接派十二先生出来抢人。”

    诸葛无仁听着他的话,才知道这名年轻胖子便是书院后山的十二先生,先前他曾经问过,陈皮皮却是根本懒得理他,官员的老脸便不禁有些生辣作痛,强行压抑住心头的震惊,寒声说道:“难道十二先生不用给句交待。”

    陈皮皮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就你这欺负小姑娘的德性,也配我给你交待?”

    王景略从袖中取出手绢,捂着不停咯血的唇上,一面咳嗽一面说道:“看来书院果然把自己的利益看的比天下还重,一个小婢女都不肯让朝廷审吗?”

    陈皮皮看着三人厌恶说道:“我最讨厌拿朝政天下来说事,你们这些家伙总想着宫里那把龙椅,有人想用这件事情来试探一下小师弟的反应,有人更是直接不想我小师弟当国师,像你们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代表天下?”

    “谁愿意当国师?谁在乎那把龙椅谁坐?你们这些人与书院处的境界层次不一样,看到的世界不一样,就别再玩这些很无趣的手段,总学着那些农村妇女思考皇后娘娘吃大葱烙饼蘸不蘸酱来做事,只会徒然引人发笑罢了。”

    陈皮皮说的这番话里没有任何语气极重的词汇,只是很平实地述说着彼此之间仿佛天地一般无法逾越的沟壑,便自然流露出不容置疑的优越感和俯视感。

    诸葛大人气的浑身颤抖,何明池沉默思忖,唇角挂着苦涩而复杂的笑意,唯有王景略看着他若有所思,似乎因为他的这些话想到了别的一些事情。

    陈皮皮看着这三人,心想小师弟现如今是不在长安城,不然若让他知道朝廷里居然有人敢欺负被他珍视甚于钞票的小侍女,谁知道会发生怎样的人间惨剧。

    紧接着,他又想起出后山前二师兄严肃的神情,不由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寒颤,暗想今日如果真让桑桑这黄毛丫头有所损伤,自己只怕会被师兄拿帽子活活砸死。

    既然二师兄严威当前,莫说什么天枢处、南门观,大唐军方第一人许世,即便是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携手而至,也无法阻止陈皮皮把桑桑带走。

    陈皮皮扛着被褥、带着桑桑,一步肉三颤离开了戒备森严的长安府,在离开之前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这件事情没完,等宁缺回来再说。”

    诸葛大人神情微凛,何明池轻轻叹了口气,王景略自嘲一笑离去。

    半个时辰后,长安府正衙背景墙上那幅红日东升图,不知因何缘故喀喇一声从中裂开,那轮红日与碧蓝的汪洋被截成了两个世界,引来众人一片惊呼。

    或许那是因为它感受到了那句话里隐藏着的凶险。

    或许这只是书院二层楼某个胖学生对大唐朝廷的一个警告。

    ……

    ……

    镇国大将军府。

    许世漠然看着窗外的寒梅,花白的头发被梳的根根不乱,脸上的皱纹都仿似在排兵列阵,身后不时响起的咳嗽声根本无法令他动容。

    做为帝国战功最著的大将军,他有足够的底气去面对很多事情,然而当他真的那样去做之后,却发现事情的发展与他设想的并不一样。

    “因为书院十二先生插手,所以卑职无法留下那名婢女,卫光明究竟靠什么在长安城里隐匿了这么长时间,他和那名婢女之间的真实关系是什么,依然没有头绪,至于天枢处和南门观在颜瑟大师之死里应该承担何种责任,也尚不清晰。”

    王景略看着手绢上的斑驳血痕,忍不住蹙了蹙眉。

    许世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还要咳半个月的血。”

    王景略把手绢塞进袖中,平静应道:“能看见传说中的知守观天下溪神指,能亲身感受书院不器意,即便是咳半年血似乎也是值得的。”

    听到这个回答,许世有些满意,缓缓点头。

    王景略看着窗畔苍老的将军,微微一笑。

    他名义上是龙虎山弟子,实际上是一名散修,所谓破境修行全部靠自悟,能知道书院不器意和天下溪神指这种不可知之地的绝学,全是从许世处听来的。

    这两年陛下命他随老将军在大唐南疆征战,老将军虽然性情阴沉执拗,对他却是悉心教诲培养,长期相处,他对这位老人竟生出一种如师如父的尊敬爱戴。

    “书院后山这种不可知之地太强大了。”王景略沉默片刻后,决定向将军坦承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如果他们没有干涉朝政的企图,我认为不应该去挑战他们。”

    听着这句话,许世脸上的皱纹愈发深了,说道:“世间最强大的是什么人?不是陛下不是宰相而是修行者,我也是名修行者,也曾经见过夫子一面,我在军中度过数十载岁月,比谁都清楚书院的强大。但我首先是一名大唐军人,所以我必须警惕那些强大的修行者,我必须警惕书院,一旦不警惕,那就是身为军人的失职。”

    王景略低声说道:“如果将军您是想借此事看书院是否还尊重唐律,我觉得并不合适,因为现有的证据很难把那个小婢女与窝藏逃犯联系起来。”

    “我确实是想看看书院的态度。”

    许世转过身,看着窗外淡薄的天穹,声音微寒说道:“但我更想知道,卫光明在长安城里呆了这么长时间,书院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做,那个小婢女和卫光明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件事情和宁缺又有什么关系?”

    王景略微微蹙眉,摇头说道:“这种警惕……似乎很没有道理。”

    许世说道:“身为唐人,没有人愿意去撩动书院,但这次却同时有这么多人想动一动,一来因为那名婢女身份卑微,就算动她也不会触及书院根本,她是最好的对象,二来朝堂文武乃至宫中某些贵人,都像我一样开始对书院产生警惕。”

    王景略依然无法理解这种对书院的警惕究竟从何而来。

    许世说道:“为什么朝野之间有这么多人警惕书院?因为这个世界是由世外和俗世组成的,而俗世里的一切其实一直是在被世外控制。月轮国皇帝就位必须经由白塔寺长老抚顶,而其余的世间诸国君王继位,更是要经过西陵神殿同意,所以桃山之上的道门掌教和三神座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人,而他们身后却是佛道两宗的不可知之地,若能相通便是圣贤……相通便需要入世,但书院为何要入世?”

    王景略终于听懂了这段话,在这寒冷的冬天里,汗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后背,既然都在世间那便没有真正的所谓世外,除了大唐帝国世间别的地方都已经被修行者掌控,如果书院入世也是想像西陵神殿那般干涉俗世,谁能阻止他们?

    “书院不得干涉朝政,是夫子定下的铁律。”他仿佛是要压制住心头的不安,声音嘶哑说道:“如果书院真要像西陵神殿那般行事,这些年来早就已经动手了。”

    许世看着云层外黯淡的日头,眼眸里闪烁着幽光,缓声说道:“我从来不曾怀疑过夫子,但你要知道,哪怕是再伟大的人物终究有老去死去的那一天。一旦夫子离开这个世界,书院后山那些人不甘寂寞怎么办?如果他们开始干涉朝政,皇权旁落、国将不国,我大唐……还是如今这个大唐吗?”

    “如今已经确定宁缺便是书院入世之人,不然书院不会同意他去边塞去荒原。我看过此人在军部的履历,必须承认他是一个很优秀的军人,然而越是如此我越是警惕,因为一名优秀的军人必然冷血无情,而且必须有野心,无论是对战功还是疆土,那种野心都像野火般无法扑灭。”

    许世沉声说道:“大唐强盛千年不衰,是因为我们不像那些匍匐在神殿脚下的可怜虫,我们对世外之人心存敬畏,始终警惕,不曾臣服。”

    ……

    ……

    (累的掉了八条命……这两天写的多,粗糙处漏字处时间疑问处大家就当没看见吧,过些天争取再细修一遍。)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四十章 不曾疑

    王景略摇了摇头,说道:“然而帝国千年书院亦千年,如果真会发生什么事情,几百年前已经发生,想来不会专门留到我们这个年代。”

    许世说道:“那是因为书院千年以来只出现了一位夫子,也只有夫子才能教出那些有能力动摇我大唐国本能力的学生。”

    王景略想着长安府内那个年轻胖子随意施出的天下溪神指,低头沉默无语。

    许世寒声说道:“生老病死这都是昊天安排给人类的命运,如果夫子没有离世,自然不需要我们多担心,然则如果夫子离世,你们一定不能把长安城和帝国的安危交到宁缺手中,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也要把那个阵眼抢回来。”

    王景略依旧沉默,先前何明池的那柄黄油纸伞并没有完全隔绝他的倾听,而且他事先便知道天枢处想从那名小侍女手里得到什么东西。

    “为什么您如此坚持?”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许世眯眼回忆往事,脸上深刻的皱纹就像是被雨水冲涮过的黄土般沟壑毕现,声音微哑说道:“因为书院曾经出现过一个轲疯子,我不想世间再出现一个宁疯子,但凡是疯子都有可能让整个大唐替他们殉葬。”

    说完这句话,老将军剧烈地咳嗽起来,痛苦地咳嗽声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就像是战场上渐趋破毁的战鼓发出的声音,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艰难地重新直起身体。

    ……

    ……

    大唐皇帝李仲易坐在榻上,平静地看着下首的弟弟,认真地倾听他的解释,忽然间他的眉头痛苦地皱了起来,急忙用手帕掩在唇上把咳嗽堵回胸腹间。

    “我并不清楚老将军为什么震怒,就算是为了当年与颜瑟大师之间的情份,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不过天枢处和南门观去问那个小婢女,倒不是针对宁缺或者是书院,关键在于那些事物太过重要,总不能流落在宫外。”

    亲王李沛言没有注意到皇帝脸上的痛苦神情,但他认真解说了半天却没有听到榻的方向传来声音,不免有些惴惴,继续说道:“那个小婢女本身也大有古怪,光明神座在老笔斋与她相处这么久,我总觉得这件事情里透着份诡异。”

    他抬起头来看着皇帝陛下认真说道:“被皇兄训斥教诲之后,臣弟已然深切反省悔悟,明白我大唐立国根基之所在,然而此次臣弟应西陵之邀入宫传话,却另有想法,神殿要召那名小婢女回桃山,似乎并无恶意,据天枢处眼线回报,甚至神殿有意让那名小婢女继承光明神座之位。那名小婢女是唐人,又是宁缺的侍女,如果日后她真能继承光明大神官之位,对帝国总是有好处的。”

    “那也得看宁缺那小子愿不愿意。”

    皇帝沉思片刻后摇了摇头,挥手示意李沛言退下。

    ……

    ……

    黯淡的冬日天光映照着地面那些光滑可鉴的金砖,再映照出幽静寝宫里的华美摆设,便构成了数百幅好看的深色画幅。

    皇帝陛下看着榻前一块金砖里的那盏瓶梅,唇角露出一丝笑意,然后弯着腰声剧烈地咳嗽起来。此时亲王已经出宫,宫中再无旁人,身为一国之君终于不再需要压抑自己,所以咳嗽声显得格外痛楚或者说痛快。

    金黄色的帷幕微荡,皇后娘娘端着药汤走了出来,缓缓坐到他身旁,伸出丰腴的手臂轻拍他的后背,温婉说道:“把药喝了吧。”

    大唐宫中这对夫妻,实在是数千年来皇朝帝后里的异数,他们感情深厚无间,自前皇后病逝之后便生活在了一处,再也没有分开,如今皇宫里甚至没有别的嫔妃,无论饮食起居都像新婚夫妻那般粘在一处,宫里的太监宫女们早已经习惯帝后之间的相处方式,所以喂药这时节早就已经远远避开。

    皇帝接过药碗,看着碗中黑色的药汤,皱眉说道:“喝了这么多年真有些腻了。”

    皇后劝道:“这可是院长的吩咐,陛下必须要喝。”

    皇帝无奈叹了口气,接过药汤一饮而尽,然后抓起手帕胡乱擦了擦嘴。

    皇后接过手帕收进袖中,手再从袖里抽出来时,掌间便多了一块青叶糖,动作极娴熟喂进皇帝嘴里,看来这些年她经常做这样的奖励动作。

    皇帝含着清凉的糖块,半侧靠在皇后的怀里,惬意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说道:“这种日子真是舒服,给个皇帝做也不换。”

    皇后娘娘噗哧笑出声来,说道:“当皇帝了还这般贫嘴。”

    说话时她轻轻捶了皇帝一下,然后顺势变成拍背替他顺气。

    皇帝笑着说道:“不能贫嘴?所以我说给个皇帝做也不换。”

    他想起李沛言先前的禀报,眉梢微挑大笑说道:“相比较起来,朕倒确实有些羡慕宁缺,那厮比朕幸运能随夫子学习,又可以随意贫嘴,如今看来便是他身边那个小婢女也比我身边的女子要强上不少,至少不会天天逼他喝药。”

    听着宁缺的名字,皇后娘娘笑而无语。

    皇帝坐直身体,看着她说道:“虽说朕对卫光明那老贼恨之入骨,但也有些佩服敬重他的能耐,宁缺那婢女居然有机缘成为他的传人,实是令人惊叹,有机会时你召她进宫,看看这小婢女究竟有何特异之处,顺便也安抚一下,毕竟今日大概受了不少惊吓,宁缺那人明面上肯定不会说什么,但心里肯定会有想法。”

    皇后点头应下,轻声说道:“我来安排。”

    皇帝看着她一如往常般温婉的模样,忽然说道:“让诸葛自己请辞吧。”

    皇后正在轻拍他的后背,听到这句话右手微僵,天枢处诸葛无仁,向来对她逢迎有加,这在宫里从来都不是秘密,然后她继续拍背,平静说道:“知道了。”

    皇帝看着她的眼睛,沉默片刻后说道:“土阳城那边,朝廷已经去书训斥,无诏调兵乃是大罪,却不知夏侯这次准备如何向朕解释。”

    皇后娘娘睫毛微眨,事涉最疼爱自己的兄长,除了沉默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皇帝看着她紧紧抿着嘴唇的模样,轻轻叹息一声,说道:“魔宗信奉力量,沉默横亘世间与昊天两不相见,最是倔强厉狠,你从当年到现在都这般倔强,更何况是他?只怕夏侯这次依然不愿意退。”

    皇后娘娘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会修书去劝他。”

    皇帝点头说道:“如此甚好。”

    皇后忽然说道:“亲王殿下说不解军方因何震怒,在我看来,只怕是朝野间很多人开始警惕书院,警惕夫子离去之后的书院,陛下当注意这股暗流。”

    在钦天监做出那道夜幕遮星国将不宁的评鉴之前,大唐御书房里,经常能够看到皇后娘娘替陛下审阅奏章的画面,在那之后,李渔公主与草原金帐单于定亲的舆论压力让皇后娘娘变得沉默了很多,再也未曾处理过国事,但在与皇帝陛下私下相处时,依然如多年前那般偶尔会发表些自己的意见。

    皇帝陛下很尊重自己妻子的意见,因为他知道她有这种能力,摇头微笑说道:“朕不会警惕书院,事实上在朕看来任何学不会完全信任书院的唐人,都没有资格坐到帝国的最上层,因为那说明他们完全不了解大唐究竟因何是大唐。”

    “至于许世……”皇帝眉头微皱,对于这位劳苦功高的军方重将,他实在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他对国忠诚,数十年间不知立下多少功勋,就是性情未免冷淡易怒了些,而且他肺病越来越重,也不知还有多少日子好活,将死之人看待这个世界难免会有些灰暗,有些警惕不安自也正常。”

    皇后娘娘欲言又止,眼眸里带着几抹忧虑之意。

    皇帝握着她的手,微笑说道:“你还年轻,我们的孩子还小,所以你不应该那般灰暗。你要记住如果没有夫子和书院,我们便不可能在一起,而书院对大唐的重要性,便如同你对我的重要性,我绝对不会怀疑或者犹豫。”

    皇后娘娘笑了笑,然后她微侧身子,趁皇帝没有留意时从袖中取出先前塞进去的那方手帕,借光仔细审看没有看到血渍,脸上的笑容才变得真正开心起来。

    她曾经是魔宗圣女,现在是大唐帝国的皇后,然而她现在认为自己只是深宫里的一个普通女人,不愿意去想别的事情,只希望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平安快乐就好。

    ……

    ……

    “书院入世会让很多人感到警惕不安,比如那些以守护大唐为终生使命的军方将领,因为他们第一次发现世间有武力很难解决掉的威胁。”

    “但对于长安城里另外一些人来说,书院入世是他们宝贵的机会,因为他们可以借助书院的力量或者说态度,来争取一些他们没有把握拿到手的东西。”

    公主府的乌檐残雪下是一片楠木搭建的露台,台间搁着个铜火盆,李渔静静看着火盆里的炭火,开始对皇子李珲圆认真讲述一段还没有发生的故事。

    ……

    ……

    (今天还会写五章,这是第一章,然后解释一句,真没存稿,我也想要有存稿这么牛逼荣耀的事情,然而大家也都知道我傻逼了这么多年,所以这几天便只能苦逼了,第二章争取八点前出来。)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四十一章 无来由

    “宫里那把龙椅,便是所有人都没有把握拿到手的东西,尤其是对你我而言。皇后娘娘在军中有夏侯大将军的效忠,在修行者里有天枢处诸葛老儿的逢迎,在皇族里有亲王叔叔的支持,国师与她交好,便是宰相大人也隐隐偏向她。”

    “她的手掌里已经攥住了太多东西,她很担心会出现变数,担心书院入世会吹起一阵寒风,吹进她的掌心把那些东西化为虚无,进而影响那把龙椅的归属,所以她很警惕。这种恐惧一直潜伏在很多人的心底,即便她自己还能保持冷静,但那些效忠于他的人却无法继续冷静下去,这便是为什么今天会发生这些事情。”

    “而我们什么都没有。华山岳他们还年轻,想要在军中接替许世、夏侯这些大将军的位置不知道还要过多少年,当年长安城里那些书生有的已经入了朝堂,但他们的声音要在朝堂上响亮起来为时尚早,所以我很欢迎书院入世。”

    “因为当书院入世之后,真到了大唐传袭的那日,无论皇后娘娘拥有多少人的支持,只要书院清晰传达出他们的态度,大臣、军方和修行者们便必须沉默。”

    “我为什么能够确定书院的态度?”

    “因为书院入世之人是宁缺,我懂宁缺。”

    “宁缺这个人性情淡漠寡情,不见得会因为那些往事便会帮助我,甚至可能不会理这件事情,但有些事情他必然是要理的,就算他不理,桑桑也会理。”

    “长安城里别的人都以为桑桑只是个普通的小婢女,有趣的是我知道这并不是实情,幸运的是我一直很喜欢桑桑,桑桑也很喜欢我。”

    “到那日我若将死,桑桑一定会理我,宁缺便不得不理我,书院也便等于表达了倾向,亲爱的弟弟,为什么我会死?因为夺嫡这种事情,若失败便是死亡。”

    李渔结束了这段未发生故事的讲述,拿起铜筷,把火盆里的银炭堆细心整理成极有条理的模样,抬头看着弟弟微微一笑,然后起身去了书房。

    在书房里,李渔给远方的燕国崇明太子写了封信,这封信将经由固山郡华山岳直接送入燕国都城成京王宫,这种选择与速度无关,只是出于谨慎的考虑。

    在信中她讲了些长安城近日发生的故事,极随意带了几笔自己与老笔斋那对主仆之间的交往,最后才对隆庆皇子的失踪表示了诚挚的慰问。

    ……

    ……

    燕国都城成京,王宫里飘着雪,崇明太子的目光离开手中紧握着的那张信纸,望各栏外飘舞成旋的雪花。

    一名谋臣难以掩饰脸上的喜意,对着崇明太子长鞠及地,恭喜道:“如果十三先生真的代表书院入世,按照信中公主殿下所说的关系,大唐皇位日后落在李珲圆皇子手中的可能性便会非常大,而太子殿下你与李渔公主私交甚好,这对您甚至是您主政后的燕国,都是非常完美的局面。”

    崇明太子清楚地接受到了大唐公主李渔通过这封信所表达的意愿,他明白那位公主殿下是想要增强自己的信心,如果隆庆真的死了,那么燕国王位便只有一个继承人,他毫无疑问是最大的受益者,更何况日后的大唐君王也会支持他。

    现在已经有很多人知道隆庆皇子是被书院宁缺所败,其后失踪生死未知,按道理他应该感谢宁缺然后尽情庆祝,然而面对下属的恭喜,他脸上却没有喜意。

    “世人皆以为我与隆庆争夺皇位,仇恨不共戴天,然而你们似乎都忘了我与他毕竟是同血同脉的亲兄弟,当年在这宫里也曾一起玩耍过。如今他不知道去了哪里,是不是还活着,莫非你们以为我真的能够开心起来?”

    崇明太子怔怔看着宫里飘舞的雪花,毫无来由便开始流泪。

    那名谋臣看着太子脸上淌下的泪水,不由吓了一跳,紧忙跪下磕头请罪,然而他的内心却是喜悦到了极点,暗想自己效忠侍奉的殿下,居然在这种时刻还不忘虚情矫饰兄弟之情,不肯让燕皇和别的人看到半分破绽,实在是值得追随。

    ……

    ……

    南晋在南方,气候温暖,所以在隆冬时节里也没有落雪,那座像把巨剑般的岩石山反耀着冬天的阳光,每道岩缝每处石穴都那般清晰,就像山脚下那座黑白二色分明的旧式古阁般,透着股凛然而骄傲的剑意。

    无数年来很多人发现,要在漫漫修远的修行路上走的更远一些,修行者自身的心志气魄运气机缘不可或缺,而所谓气魄往往便是无比坚定的骄傲自信。

    在古阁里清修静悟无上剑道的剑圣柳白,被世间公认为第一强者,自然毫无疑问也极为骄傲自信,那份骄傲自信甚至已经超出坚定的范畴而显得毫无来由。

    古阁里响起剑圣平静而又尖锐的声音,这道声音仿佛要刺破云霄,刺穿所有弟子的耳膜:“数月前我曾经说过,丢脸的人就不要回来了,那你们为什么要回来?”

    剑阁弟子们低着头心中震惊不安,心想自己这些人领受神殿诏令前往荒原,这些日子里与草原人战后又与荒人战,浴血厮杀不曾退怯,哪里替师门丢人了?

    黑白二色古阁深处,隐有天光落下,罩着一片极小的碧潭和一间草屋,原来由此间向上直至峰顶,竟是被岁月侵蚀出来的一条大洞。

    此时日头已经偏移,洞中幽清。

    一名长发披肩的男子坐在天光之下,感受不到此人身上有如何强大的气息,然而若有人敢直视他的身影,过不了多时便会觉得眼睛刺痛难忍,甚至会流泪眼瞎。

    因为男子披散的发丝,腰间的系带,静垂的衣袂,包括目光和背影,都是剑。

    这名男子本身就是一把剑,一把横贯天地的剑。

    “你去长安城看看那个宁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当年他还不会修行的时候,就能杀我剑阁弟子,现如今成为夫子学生又会进步到什么程度?史上最弱书院行走?我不相信这种话,而且只要是书院行走就算是史上最弱也足以打磨你的精神。”

    草屋前跪着一名年轻男子,那男子身材修长,双膝跪地依然像是一株大树,听着潭畔剑圣柳白如剑般的声音,他脸色微微苍白,强行平静动荡的识海,不解说道:“可是我去的时候只怕他已经回了长安。”

    “长安城又如何?颜瑟宁愿和卫光明同归于尽,也不愿意与我再战一场,现如今我便要看看他留下的传人与我的传人究竟谁强。你也不用担心书院会阻止你挑战他,书院传人既然要入世便要做好被不停挑战的准备,要准备好时刻被人杀死,当年轲先生便是这样一路杀过来的,现在这个宁缺又有什么资格例外?”

    ……

    ……

    新年之后,没有过多少日子便是华灯节,夜晚长安城变成了灯的海洋,无数百姓全家出游,小孩子们手里拿着糖棒叽叽喳喳到处乱跑,少女们含羞带笑依偎着情郎偷偷转着眼珠,坊市长街之间不知会遗落多少鞋帽多少荷包。

    相对民间的热闹欢愉氛围,皇宫里的气氛自然要显得庄严凝重很多,当夜陛下与皇后娘娘邀请朝中大员入宫用宴,散宴后陛下继续与那些文臣赏字谱曲斗酒,皇后娘娘则留下了平日里最亲近的几名夫人去自己殿中继续说话。

    无论宰相夫人还是大学士夫人,在这种场合都要讲个凝神静气笑言有规,然而当她们看到殿首那张方案后的李渔时,依然难免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大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些年唯一让朝野有些忧心的事情便是皇位的继承。

    谁都知道皇后娘娘想让自己的儿子日后坐上龙椅,而李渔公主则毫不犹豫地认为自己的亲弟弟才有资格成为日后的皇帝,双方间一直没有明争但暗斗却不少,公主当年远嫁草原,皇后极少再踏入御书房,都与此事有关。今日居然能在这种场合见到公主殿下的身影,难道说这二位真的准备言和?

    心情震荡之下,夫人们便没有注意到安安静静坐在李渔身旁的那名小侍女。

    李渔根本不想来,只不过皇后娘娘要见桑桑,这个事情令她很是警惕,如今很多人已经清楚宁缺便是书院入世之人,争取宁缺的支持在很大程度上便等同于争取到书院的支持,皇后见桑桑究竟是想做什么?

    场间诸位夫人与皇后娘娘亲近,心中也自有倾向,然而想着自家老爷在朝中的位置,总是谨慎行事,纷纷上前与李渔见礼,只有一位贵妇漠然不动。

    这位贵妇便是文渊阁大学士曾静的夫人。

    这位夫人当年她是曾静府上受宠的小妾,刚刚产下一女便惨被大妇害死,若不是皇后娘娘偶尔知晓此事,大怒修书一封到府上,便是她只怕也早已悄无声息的死去,哪有如今一品命妇的荣光?

    因为这段历史,曾静夫人对皇后娘娘感激不尽,只要皇后娘娘高兴,别说自家老爷前程,便是她的性命也可以不要,所以当宰相夫人等人与李渔微笑见礼时,她只是漠然坐在桌后,根本没有上前的意思。

    她看着李渔身旁那名穿着侍女服的小姑娘,微微皱眉心想,公主殿下如今愈发放肆了,皇后娘娘宴客竟也敢带着侍女出场。

    然而看着那名小侍女微黑的脸颊,看着那双明亮的柳叶眼,曾静夫人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她一般,心头毫无来由莫名生出怜惜心疼的感觉。

    ……

    ……

    (越写越慢了,第三章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写出来,继续要月票,快被追上了,很紧张啊。)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四十二章 鸽子汤(上)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晚上,曾静夫人都沉浸在或者困惑于这种莫名的感受。

    皇后娘娘说笑话时,她再不像以往那般第一个笑出声来并且笑的最大声,宰相夫人说起长安城里趣事时,她也不再在旁配合着添油加醋,而是有些忘形地盯着公主李渔身旁的那个黑瘦小侍女看,越看越出神。

    她与往日迥异的表现自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尤其是当贵妇们注意到她直勾勾地盯着公主殿下的方向,更是觉得心中奇怪,坐在她身旁的某位尚书夫人轻声提醒了几次见她还没有醒过神来,忍不住轻轻撞了她一下。

    尚书夫人压低声音关切问道:“你今天究竟怎么这么神不守舍的?”

    曾静夫人勉强一笑,没有解释,因为她确实无法解释,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越看那名小侍女越觉得亲切,心中的疼惜感觉越来越浓。

    皇后娘娘聚众人闲话饮茶,却有位很不起眼的小侍女夹杂其间,而且还是坐在公主殿下身旁,不免引起众夫人心中很多疑惑,待茶盏换了两道水后,终于宰相夫人忍不住问了出来,皇后娘娘微微一笑,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桑桑。

    夫人们这才知晓,原来这个小姑娘是宁大家的贴身侍女,虽说还有很多疑惑,却也不便再问,而且她们身份尊贵,虽说不可能把家中婢女当猪狗一样对待,却也着实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是看在皇后娘娘份上随意问了几句宁缺如何。

    曾静夫人看着同伴们与那小侍女说话,自己也忍不住开问相询,只是她并不关心那位传说中的宁大家每天能写几幅中堂,问的是桑桑的年龄。

    桑桑很不适应皇宫里的气氛,如果不是宫里来了旨意,而且李渔答应陪着她,她宁肯在老笔斋里煮粥喝,尤其是先前在宫女们的服侍下吃了顿饭,愈发觉得宁缺当初说的极对,皇宫根本就不是吃饭的地方。

    当那些尊贵的妇人问她问题时,她更是觉得有些吃力辛苦,直到听到有人问自己年龄,觉得这问题倒是简单,马上认真回答道:“我是天启元年生人。”

    曾静夫人低着头看着伸出袖口的手指数了半晌,才算清楚她今年约摸是要满十五岁,微微一怔后感伤说道:“如果我那孩子活到今天,也便像你这般大。”

    此时殿内的贵妇都与皇后娘娘亲近,当然知道天启元年长安城里那场沸沸扬扬的悍妇杀妾灭子事件,听着这话不由纷纷向曾夫人投去安慰的目光。

    皇后娘娘和声安慰了她几句。

    曾静夫人看了对面案后的小侍女一眼,微苦一笑,心想自己大概是太过思念早年前死去的那个女儿,今日见着与她年岁相仿的小姑娘竟是有些失态,实是不该。

    世间有很多事情一旦动心动念,便很难用别的方式把它抹除掉,正如曾静夫人对桑桑那种无来由的怜惜感觉,她想说服自己只是心系早亡的女儿,却总还是忍不住时不时抬起头来望向对面那方茶案,怔怔看着桑桑。

    她越看桑桑越觉得眼熟,尤其是小姑娘微黑的肤色,那双在常人看来并不如何美丽的柳叶眼,都让她觉得无比亲近,忍不住再次问道:“先前听你说,你和宁大家早年一直在渭城生活,是不是边塞的日头太毒,所以把你晒成这样?”

    桑桑微微一怔,摇头说道:“少爷说我从小就这么黑。”

    听着她的回答,曾静夫人愈发有些神思不宁,再也顾不得别人的异样眼光,就这样专注地盯着桑桑看,仿佛要看出她脸上究竟有什么花一般。

    茶凉宴散人自去。

    曾静夫人守在殿外,看到李渔带着桑桑出来,把心一横把牙一咬便拦住了二人。

    李渔眉头微蹙,不知道这位大学士夫人究竟要做什么。

    曾静夫人很清楚,做为皇后娘娘最坚定的支持者,自己这些年可没有给过公主殿下太多好脸色看,甚至可以说把对方得罪的极惨,所以她的语气愈发温顺谦卑。

    “公主殿下,命妇今日瞧着这小姑娘便觉得亲近可喜,而且您也知道我那孩子……我想顺道送这位小姑娘回家,还请殿下同意。”

    李渔静静看着她。连十五年前死去的女儿都搬了出来,看来这位大学士夫人是真的很想与桑桑同行,只是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说皇后娘娘终于认清楚了书院入世的重要意义,决定绕着弯来接近宁缺?

    想到这些事情,她决定拒绝对方谦卑的请求,微笑说道:“桑桑不爱与生人相处。”

    这是真话,桑桑的性情注定了她不愿意和人打交道,两年间若不是经常来往,便是李渔也很难走进她的世界,何况是她以往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大学士夫人。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安安静静站在李渔身旁的桑桑忽然说道:“可以。”

    ……

    ……

    “你叫桑桑?”

    “嗯。”

    “这个名字倒有趣。”

    “还行。”

    “谁替你取的名字?”

    “少爷。”

    “你家少爷乃当世书家,想必在诗文之道上也极有才华,他取的名字必然是好的,却不知道桑桑这两个字有何深意?”

    “没深意,少爷说拣到我时,路边有棵被剥光了树皮、也没有叶子的桑树,看上去和我那时候很像,所以他叫我桑桑。”

    “你家少爷是在哪里拣的你呢?”

    “河北郡,具体地方他忘了,出岷山我们还去找过一次,但那时候田里已经长了青苗,剥皮无叶的桑树死了又长出了很多别的树,所以认不出来。”

    今夜的长安城灯火通明,游人如织,观灯的人们把去往东城的街巷堵的严严实实,纵使是文渊阁大学士府上的马车,今天也无法提起速度,只有老老实实随人流缓慢向前移动,然而马车里的曾静夫人却不以为意,甚至有些高兴。

    路途越遥远,她便能与桑桑在车厢里呆更长的时间,问更多的问题。而今夜的桑桑明显也与平日有些不同,对这位夫人的问题竟是有问必答,一夜说的话竟似比上个月加起来说的还要多。

    然而当年的那些故事在她的记忆中毕竟太过模糊,基本上都是宁缺转述而来,所以无论曾静夫人怎样旁敲侧击,还是无法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路途再如何遥远,也总有走到的那一刻。

    大学士府的马车缓缓停在临四十七巷巷口。

    桑桑下车时极有礼貌地对曾静夫人行了一礼。

    曾静夫人怔怔看着铺门前那个纤瘦的身影,不知为何心头一酸。

    她现在根本无法确认任何事,甚至知道自己可能是在痴心妄想,然而一路同行,她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该有多好。

    曾静夫人掀起车帘,有些犹豫有些不安问道:“你愿意去学士府做客吗?”

    桑桑拿着门匙想了会儿,心想宁缺还要些天才能到家,松枝腊肉已经薰好不用人在旁边看着,自己留在老笔斋也没有事情做,于是她点了点头。

    ……

    ……

    几日后,文渊阁曾静大学士府上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之所以奇怪,是因为那位客人是名小侍女。长安城那么多座王公大臣府邸,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家会把一个小侍女当成正经的客人,所以当管家领着小侍女向后园深处走去时,道畔冬柳下的仆妇丫环们指指点点,惊愕难掩。

    而当府里下人们看到大学士夫人居然在园门口相迎,而且牵着那名小侍女的手无比亲热,脸上的笑容快要溢出鬓角飞上假山时,更是震惊到了极点。

    没有用多长时间,学士府里的人们便已经打听到那名黑瘦小侍女的身份,知道了她的来历,不由议论纷纷,很多人都忍着笑在想,自家当家夫人果然不愧是长安城里对皇后娘娘忠心不二的夫人,居然甘愿自堕身份也要让娘娘高兴。

    曾静大学士不在府里,或许他也像府里的下人们一样,觉得夫人专程宴请一位小侍女实在有失身份太过胡闹,所以午宴只有曾静夫人和桑桑二人,菜色却是丰富到了极点,而且桌旁还有四五名大丫环敛神静气服侍着。

    桑桑这辈子都在服侍人,或者准确说是在服侍宁缺,她很不习惯被人服侍着吃饭,所以显得有些拘束,比华灯节那夜马车上要沉默很多。

    曾静夫人看着她只顾低头吃着碗里的食物,眼眸里偶尔闪过怜惜神色,然后她对身旁最得力的大丫环使了个眼色。

    那名大丫环会意,掀帘出去端了碗早已备好的鸽子汤进来。

    曾静夫人端着鸽子汤走到桑桑身前,说道:“瞧你这小身材,得补补。”

    说完这句,她手一滑,那碗鸽子汤便倒到了桑桑的脚下。

    桑桑站起身来,低头看着自己打湿了小半的棉裙和小鞋,沉默不语。

    曾静夫人慌乱说道:“这可真是……赶紧去洗洗。”

    棉裙和鞋上染着鸽子汤的油污,确实需要洗一洗。

    但桑桑没有动,只是沉默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和鞋子。

    她察觉到这位夫人是故意把鸽子汤泼到自己身上的。

    因为在那一瞬间,她看的很清楚,夫人端着汤碗的手指很用力,根本不会滑。

    桑桑没有生气,因为那碗鸽子汤明显在帘外放了很久,早已温冷不烫,别说泼到身上,就算是泼到脸上也不会造成任何伤害,而且她感受不到这位夫人的恶意,反而能感受到对方怯怯的善意,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

    ……

    (第三章,还有两章,不想熬夜的朋友先去睡吧,明天看也一样,我反正是睡前肯定会码出来的,握拳,给自己加油。)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四十三章 鸽子汤(下)

    桑桑时常低着头,不爱看人,但很擅长看人。

    用光明大神官的话来说,桑桑从里到外都是透明的,如同深山里的水晶,能够映照出这个世界最真实的颜色,她能很肯定地知道这个世界上究竟谁对她好,遗憾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像宁缺那样的人她只遇见过一个,前不久还死了。

    不过她能感受到曾静夫人的善意,所以她听从了对方的建议,跟着进了内室,解开身上那件染了油污的棉裙,脱掉鞋子把脚伸进温水中。

    桑桑的脚很小巧,肤色也与身体别的地方不同,纯白似雪,看上去就像两朵瑟瑟瑟的小白花,在盆中清水里缓缓荡漾。

    (此处详见拙著……哈哈哈哈……将夜第一卷清晨的帝国,第二十五章第一个梦。)

    ……

    ……

    从进入内室开始,曾静夫人便基本上没有眨过眼睛,当桑桑解开棉裙时,她袖中的双手便紧张地握了起来,当她脱掉鞋子时,夫人的指甲快要陷进掌心里,当她看到盆中那双如小白花的娇嫩双脚时,更是险些就这样晕厥过去。

    曾静夫人没有昏倒,不过此后她一直处于某种微微晕眩的状态中。

    桑桑回到餐桌旁后,夫人双手颤抖抱了一瓮鸽子汤到她面前,声音微颤说道:“这些年你大概受了很多苦,趁着现在赶紧多补补。”

    桑桑看着瓮中诱人食欲的油花和汤中细嫩的乳鸽,微微一愣,心想先前好像听你说过一遍,只是为什么这遍听时感觉似乎有些不同?

    ……

    ……

    傍晚时分,曾静大学士回府。

    曾静夫人非常直接、甚至显得有些粗鲁无礼地将书房里那些来拜见大学士的下属官员赶走,然后走到他的身前,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眼圈一红便流下两行泪水。

    话说曾静大学士也是位狠人,不然当年不可能只用一夜时间便痛下决心休了清河郡崔姓正妻,杖杀三名管家,毅然投入皇后娘娘的阵营。然而他非常清楚,自己现在在朝中的地位实际上依赖于夫人在皇后娘娘身前的位置,加上那些同悲共苦的陈年旧事,他向来对妻子宠爱有加,此时见着她未言先泣,不由吓了一跳。

    “夫人,家中出了何事?”他声音微颤问道,心想以夫人这些年养就的性情脾气,若非难以承担的惨事,断不至于如此失态。

    曾静夫人抹掉脸上的泪水,看着他强颜笑道:“老爷,是好事。”

    曾静异道:“什么好事?”

    曾静夫人看着他的脸,一面哭着一面笑着说道:“我找着我们的女儿了。”

    得知华灯节那夜在宫中相见的事情以及今日府上发生的一些事情,曾静不可置信看着妻子问道:“你说那个小侍女就是我们的女儿?你……你可确认?”

    曾静夫人狠狠瞪了他一眼,说道:“我自己生的女儿,当然能确认。”

    曾静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的有些惊喜交加,起身问道:“可有佐证?”

    曾静夫人没好气道:“都说了是我自己生的女儿,哪里需要佐证。”

    曾静苦笑说道:“我的好夫人,你就不要再瞒着为夫了,以你的脾气,若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你哪里会对我说?想来今日那碗鸽子汤也是你刻意泼的。”

    曾静夫人捂嘴一笑,说道:“果然瞒不过老爷,那碗鸽子汤便是我让春兰晾凉备好的,为的就是要往那孩子脚下泼,好让她把鞋脱了让我看看她的脚,您猜怎么着?她那双脚啊果然还像十几年前刚生下来时那样,白嫩的就像两朵莲花!”

    曾静微微一怔,问道:“除了这个可还有别的佐证?”

    曾静夫人说道:“当年我在柴房旁边产下那苦命孩子后,就担心被人换了去,昏前仔细察看了一遍,身上确实没有什么胎记,但浑身黝黑像炭头,两个小脚丫却是又白又嫩,难道这还不算证据?我就不信还有谁能长成那苦命孩子这般。”

    曾静想起那个必然会牢记终生的日子,想着巷子对面的血,想着自家府里的乱,想起来当时的悍妻便是用女婴身上的颜色做借口,指责小妾生了个妖孽出来,其后又暗中让几名管事把那女婴偷出府去……难道说那个老笔斋的小侍女真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可是她不是应该早就死了吗?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事情,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蹙,显得非常为难。

    曾静夫人感觉掌心还在隐隐作痛,说道:“老爷在犹豫什么?还不想赶紧去通知长安府,然后想个办法把我们的女儿接回来!先前我拼了命才忍着没有告诉她,就想着您回来了就妥了,我可没办法忍受自己的女儿再给别人家当一天婢女!”

    “你是没有见过那孩子,那小手粗糙的我摸着都觉得心慌,这些年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听她说那铺子里无论洗衣做饭烧水泡茶都是她在做,甚至连铺子门坏了也要她去修,像我们这样门第也没说这么使唤仆人的,真不知道她现在那个少爷是个什么缺德玩意儿,竟是把她当牛马一样驱使!不行我这就得去……”

    说着说着,想起桑桑家那个万恶的少爷,她的眼泪便再次流了想来,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举步便向书房外走去,看样子是准备去老笔斋接人。

    “你给我站住!”

    曾静轻喝一声,沉默片刻后皱眉叹息说道:“如果我们女儿这些年真是在普通人家做婢女,那反倒好办,但你可知道她现在服侍的那个少爷是谁?”

    “那个宁缺不是普通人,他就是传说中花开帖的主人,深得陛下器重宠爱,我这时候才想起来,那份鸡汤帖最前那个名字岂不正是桑桑?”

    曾静夫人微怔,她那夜在宫中看见桑桑后便有些神不守舍,竟是忘了皇后娘娘的介绍,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骂了半天的那个缺德玩意儿,原来并不是长安城里随便一个无良官宦子弟,而是老爷前些时日经常提起的那人。

    “我想起来了,娘娘确实提到过宁大家的名字。”

    曾静夫人说道:“然而那又如何?就算陛下喜欢他的字,但我们接回自己的亲生女儿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会无良到来拦阻?想必陛下也会喜见此事。”

    曾静皱眉说道:“但你可知晓宁缺的另一个身份?”

    “什么身份?”

    “他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

    曾静夫人怔怔问道:“书院还有二层楼?”

    曾静沉声说道:“书院还有很多层楼。”

    曾静夫人皱眉不解说道:“二层楼是什么地方?”

    曾静应道:“能在书院二层楼就学的,都是夫子的亲传弟子。”

    曾静夫人愈发不明白老爷为何提这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问道:“夫子又是谁?”

    曾静看着她摇头叹道:“真是个愚妇,夫子便是书院的院长。”

    听到书院院长四字,曾静夫人终于知晓了厉害,然而接回失散多年女儿的强烈渴望,在她此时的心里比什么都重要,恼火说道:“就算是院长也要讲天理伦常吧?而且女儿现在只是个小婢女,我们多补宁缺一些金银,他还能有什么意见?”

    曾静缓缓摇头,身为朝廷重臣,他当然对宁缺这个名字不陌生,最早是因为花开帖惹出的风波,其后便是书院登山所造成的震撼,而眼下朝中诸位大臣最关心的却是此人书院行走的身份。

    宁缺便是书院入世之人,那么日后大唐帝国皇位传承之时,他的意见便显得非常重要,曾静清楚此人与公主殿下的关系比较密切,他做为皇后一派,非常担心因为要接回失散多年的女儿,而影响到皇后的安排。

    只是这些话他却不便对妻子说,稍一沉默后说道:“明日你进宫听听皇后的意见。”

    曾静夫人没有上过学堂,在朝中这些一品命妇间也谈不上有多少见识气度,然而早年间经过那场惨事,这些年得皇后娘娘提点教诲薰陶,早已从当年那个柔弱无能的妾室变成了极有主意的当家主妇,听着自家老爷这般说话,只见她眉梢微挑,沉声说道:“不理皇后娘娘如何说,我的女儿却是一定要认回来的。”

    ……

    ……

    “十三先生宁缺……书院……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皇宫清殿深处,金砖向空气里透着丝丝暖意,皇后娘娘看着手中那封信喃喃自言自语,丽而微媚的眉梢间难以掩饰疑惑和警惕的意味。

    这封信来自土阳城镇军大将军府,夏侯在信中提到了最近土阳城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并且说他已决意辞去军中一应官职,准备卸甲归老,请她向陛下言明心迹。

    世间只有寥寥数人知晓大唐皇后与夏侯之间的真正关系。

    皇后非常清楚这位疼爱自己到了极致的兄长,有着怎样倔强而不肯服输的性情,究竟书院那两人在荒原在土阳城里做了什么事情,竟让他决意认输归老?

    她很愿意自己的兄长远离那些厮杀血腥之事,归老也是极好的结局,看到这封信后很是欣慰,然而这件事情里的过程却让她有些琢磨不透。

    便在这时曾静夫人到了。

    听着曾静夫人含泪带笑说完关于桑桑的事情,皇后娘娘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唇角露出一丝温婉的笑容,说道:“这是好事。”

    ……

    ……

    (这是第四章,还有一章,待我吃碗面先。)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新友故旧,重逢...

    残雪未褪,寒风依旧,这还没到春天呢,长安城的街上却开始吐露春的芬芳气息,十余名少女声若银铃,娇颜如花,看着街景指指点点,不知惹来多少行人的瞩目。

    少女们穿着浅色的开襟长裙,宽长华丽的腰带系的比较高,风格非常清晰,见多识广的长安百姓很快便猜出她们是来自大河国。

    大唐与大河国世代交好,两国子民间有一种先天的亲近感,只是由于相隔路途遥远,这些年长安城里能见着大河国人的次数变得渐渐少了。今日忽然看见这么多来自大河国的秀丽少女,看着她们身上的儒裙,年长些的唐人便忍不住唏嘘起来。

    老人们开始回忆开化年间那位隐姓埋名来长安求学的大河国女王,开始对身旁的年轻人们讲述那位女王与唐皇之间的苦涩恋曲。

    而年轻的唐人表现的更加兴奋,他们站在街边屋檐下,向着那些大河国少女们拼命挥手,喊着欢迎来长安玩,有那胆子更大些的甚至直接追上了队伍,在少女们马畔一面跑着一面打听她们的姓名和住址。

    大河国虽然崇爱唐风,国中的女子却是以温柔静贞著称,先前入城后少女们叽叽喳喳议论桂花糕万雁寺,醒过神时便觉得好生失态,小脸发烫,此时被那些年轻唐人追着询问姓名更是羞的不行,纷纷低下头去。

    天猫女看着在马畔喘息着奔跑的一名年轻公子,看着他眼中毫不掩【百度将夜吧YY:108052】饰的喜爱与兴奋之色,羞的把小脸蛋埋在毛绒绒的围领间,心想我才这么小你着什么急?

    自己一行人受到长安人如此热情的欢迎本有些不安的莫山山笑了笑,放下窗帘开始闭目养神疏而长的睫毛微微眨动似乎心里的不安还没有完全消除,只是她究竟因何而不安。

    宁缺凑到她身旁,掀起窗帘向外看去。

    在边塞实修的书院学生,大部分随他一同回到了长安城,前些天的急行军让这些学生们着实有些辛苦,尤其是落在最后面的钟大俊脸色苍白,比以往瘦了很多,看他那恍惚的模样,竟似随时可能摔下马去。

    宁缺很清楚这是为什么,当初他冒充钟大俊随莫山山一行人深入荒原之前便交待人把钟大俊本人关押了起来后来他在王庭露出真实身份后也忘了这件事情,于是直到他离开土阳城,钟大俊才被放了出来,想必这半年时间吃了不少的苦。

    宁缺的品行绝对谈不上端正,但对于钟大俊这种品行绝对不端的角色,绝对没有任何歉愧负疚之心,理都懒得理他,直接对侧前方吹了声口哨。

    司徒依兰听着哨声,轻提马缰来到马车旁。这半年时间,她在碧水营带着同窗与士兵与草原蛮人及联军斗智斗勇斗狠在军中闯出极大的名声,只是娇颜被风霜摧残,千里奔波又让她满头满脸的灰看上去不免有些狼狈。

    宁缺看着她说道:“呆会儿去我家,我请你吃面条。”

    “你什么时候做事能大气一些。”司徒依兰没好气说了他一句,然后指着自己满是风尘的脸说道:“虽然在战场上我不在乎这些,但这已经回了长安城,你是不是应该给我留些时间去梳洗打扮一下?你可别忘了我是个女儿家。”

    宁缺故作惊讶说道:“我本以为女将军不属于女儿家范畴。”

    司徒依兰作势挥拳欲击,唬得他连忙放下窗帘,躲到山山身后。

    莫山山睁开眼睛,看着他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书院实修归京,自然受到了朝廷的隆重欢迎,尤其是还有大河国墨池苑少女,礼部也来了几位官员,宁缺自然没有耐心去走那些流程,征询了一下大师兄和莫山山的意见,在朱雀大街上马车便与大部队分离,遑向东城而去。

    行不多时,便来了到临四十七巷,宁缺跳下马车,看着熟悉的街景【百度将夜吧YY:108052】灰墙,还有那些原户部司库库房院内探出的冬树,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十分满足。春末去冬末回,大半年时间便这样消失不见,他好生相信老笔斋里的圈椅墨香井水鸡汤面片汤煎蛋面还有床下的银票,今日终于可以重新拥抱这一切,感觉真好。

    忽然间,他看见铺子侧方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看着车厢上那些繁密的细纹,他不禁沉默了片刻,朝着马车点了点头,才走上石阶推开了老笔斋的门。

    铺子里,陈皮皮与桑桑已经下完了三盘棋,正在吃面。

    桑桑是一个不喜欢下棋更不喜欢赌博的人,但既然有人非要送银子给她,她难却威情也只好勉为其难陪着下了几盘。随着那些泛着油墨香的新银票入手,她渐渐忘了两位老人离去所带来的寂寞悲伤以及大学士夫妇带来的惘然情绪,心情变得好了很多,所以她破例给陈皮皮和自己煮了两大碗素面。

    便在这时候,铺门被人推开,发出吱的一声轻响。

    桑桑低着头捧着面碗,往嘴里吸着面条,心想听声音大约是门轴最下面有些变形,得找个时间修修才是。

    忽然间她觉得来人的脚步声有些不对,有些过于熟悉,忍不住好奇抬起头来。

    看到那个家伙,桑桑哪里还能记得吃面条这件事情,素如白指的汤面挂在唇边,柳叶眼笑的睐了起来,含着食物口齿不清憨喜说道:“宁缺……”。

    宁缺笑着看着她,眼睛也笑的眯了起来,就像这个世界不存在的月牙儿。

    桑桑忽然发现宁缺身后还有别人,有一个书生,还有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姑娘,那姑娘生的很好看,尤其是小脸蛋圆乎乎的很可爱。

    桑桑顿时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这时候嘴里全部是面条,脸肯定也被撑的鼓鼓的,只是肯定没有宁缺身旁那个白裙姑娘鼓的好看,所以她有些无来由的慌乱。

    她慌忙放下面碗站起身来,哧溜两声,以最快的速度把挂在嘴边的面条吸进肚子里,却险些被面条呛着,一面咳嗽一面低声说道:“少爷,你回来了?”

    然后她低头望向自己探出棉裙的鞋尖,不再说话。

    莫山山安静站在宁缺身旁,却稍拖后一点点的地方。

    应书院大师兄之邀来长安城游览观光,她有些喜悦,有些期待,也有些不安,只不过这些情绪在她淡然宁静的脸上看不到分毫,她很清楚自己不安什么,她甚至有时候在想,自己对长安城的期待究竟是宁缺还是要他的那名小侍女。

    她跟着宁缺走进老笔斋,看见坐在小板凳上吃面的那个小侍女,从看到对方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那便是自己想要见到的人,那个小侍女就是桑桑。

    鸡汤帖头两字的那个桑桑。

    宁缺永远挂在嘴边的那个我家的桑桑。

    莫山山曾经在墨池畔的夏夜里看了无数遍鸡汤帖,她比谁都清楚甚至比宁缺自己都更加清楚,鸡汤帖头前那个小侍女的名字散乱笔锋之间隐藏着多少绝对的信任和亲近,所以她一直很想知道桑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小侍女。

    在草原王庭她说喜欢宁缺的大黑马,在雪原间她说喜欢宁缺的字,在魔宗山门将要死去的那刻她终手平静说出自己喜欢单是马或字,还包括宁缺的人。

    当时她以为自己会死于是依着心意说了,然而终究没有死说出口的话却也无法反悔,于是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便是喜欢,于是她愈发想要看到桑桑。

    今天她终于看到了桑桑,却有些吃惊。因为对方不是世间常见的那等俏婢,只是一个肤色微黑瘦弱寻常的小姑娘,年龄还很小眉眼尚未完全展开,尤其是捧着大碗吃面、嘴含汤面眼含笑的模样真让人除了怜惜生不出任何别的情绪。

    面对着这样一个小侍女,莫山山觉得自己以往所猜测的所臆想的、甚至包括抵达长安城之前的那些紧张不安,都是非常过分的事情,所以她觉得有些惭愧,怔怔看了对方片刻后便沉默低下了头,看着探出裙摆的鞋尖不再说话。

    桑桑低头看着探出棉裙的鞋,山山低头看着探出白裙的鞋,场面显得有些滑稽可笑,老笔斋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怪怪的。

    宁缺还沉浸在重新见到桑桑的喜悦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什么,至于大师兄则是负手打量着铺子里的陈设,看似一无所察,实际上却在心里轻轻叹息了一声。

    桑桑忽然醒过神来,啊了一声慌忙说道:“来客人了,我去泡茶。”

    她对着众人福了福,然后端起自己搁在桌上的面碗,从同样处于呆愕状态中的陈皮皮手上抢过另一只面碗,匆匆回了后院。

    宁缺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帘后,有些诧异,虽说她忙碌的模样好久不见却一如往常,可是这么长时间不见,这死丫头怎么就不过来抱抱自己?

    无论嘴里有没有塞面条,陈皮皮的两腮都很圆很鼓,比莫山】山要圆的多。

    手里的面碗被桑桑像阵风般抢走,他才醒过神来,看着负手于后的那面书生,赶紧把面条吸进腹中,跳到书生身后一个长揖及地,恭敬说道:“拜见大师兄。”

    大师兄回过身来,看着他故作严肃的模样,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缓声说道:“皮皮啊,如今你已经不再是后山的小师弟,说话做事……”

    没有等他说完,陈皮皮便张开手臂把他抱进怀里,又是高兴又是悲愤说道:“师兄你可总算回来了,老师他不知道还死在哪里玩,后山里就没有人治得了二师兄,他在山里横行霸道,非要逼我们学什么古礼,师兄师姐们敢怒不敢喜,十一师兄甚至被他逼的快要发疯,看着花便往嘴里塞,你可得替我们作主啊!”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四十六章 埋瓮贴子管理

    在陈皮皮僻里啪啦这段话里,宁缺听到了两个重点。

    一是他说老师还不知道死在哪里玩的死字。二是他说二【百度将夜吧YY:108052】师兄横行霸道诸师兄姐敢怒不敢言,然后他看到了陈皮皮把大师兄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胖脸上写满了期待和狂喜却看不到丝毫恭谨和距离感,于是乎他明白了两件事情。

    一是书院后山里无论夫子还是大师兄都不怎么管事,也不怎么在意他人的神情态度,所以陈皮皮才会言语无忌、行为上毫无距离感,真正可怕或者说值得尊敬的还是那位顶着棒槌不荀言笑的二师兄。二是陈皮皮真是个撒谎的高手。

    陈皮皮哪里知晓宁缺正在腹诉自己,擦了擦脸上的鼻涕和泪水,便把宁缺抱进怀里重重拍打了几下,说道:“小师弟你辛苦了……噫,这姑娘长的真是好看。”

    宁缺极其粗暴地把他推开,回头望向莫山山,不由觉得好生尴尬,心想哪有第一次见面便称赞别人美貌的道理,这家伙实在是把书院后山的脸都丢光了。

    陈皮皮并不是真的好色,他甚至对男女之事的真实了解比宁缺还要弱,简称弱爆了,不然当年不会被叶红鱼收拾的那般凄惨,在给宁缺的第一封信里会显得对女性如此苦大仇深,所以他只是真的觉得莫山山长的好看,没有别的想法。

    宁缺介绍道:“这位姑娘是来自大河国的莫山山,书圣王大人的关门弟子。”

    陈皮皮微微一愣,不可置信问道:“你就是书痴?”

    通过这些书院师兄弟的对话,莫山山已经确认此人便是传说中那位世间最年轻的知命境强者,不免有些吃惊,看着他点了点头。

    陈皮皮倒吸一口冷气,感慨说道:“难怪生的如此漂亮,不过既然你和那个女人并称为天下三痴,我还是少惹你的好,噫,看你眼光似乎有些瞧不起我?你可知道本天才乃是修道天才之中的天才,天才到了极点的那种?”

    宁缺在旁无奈解释道:“山山她眼睛不大好,你不要误会。”

    陈皮皮怔了怔,无赖说道:“反正和道痴相近的人我都不喜欢。”

    宁缺懒得理他,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陈皮皮说道:“你自L问桑桑去。”

    大师兄这时候结束了对老笔斋的视察工作,看着他们慢条斯理说道:“小【百度将夜吧YY:108052】师弟不是来请我们吃饭的吗?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些饿了。”

    刚回长安城,宁缺便邀请大师兄和山山来老笔斋作客,因为他真的很感谢对方一路上的照顾,所以想让他们能够接触并且进入自己真实的生活。

    只是生活看似很简单寻常,本来也很简单寻常,但事实上今天老笔斋里的很多话都不简单,大师兄和陈皮皮都在隐约晦涩间透露了一些信息,只是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彼此的坚持和判断,更何况是做为当事者的他还有那两个小姑娘?

    大概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老笔斋第一次正式宴请客人的行动无疾而终,桑桑在后院磨蹭了很长时间,茶都还没有端出来时,大师兄三人便告辞而去。

    大河国墨池苑少女们的住所安排在礼部贵宾司,莫山山便要去那里与同门会合。用陈皮皮的话,夫子还死在外面瞎玩,大师兄自然要回书院后山处理院中事务,陈皮皮也随大师兄离开,于是当那铺门带着微微吱响关上后,老笔斋重新变成了只有宁缺和桑桑二人的世界,安静而且平静。

    桑桑蒸了一钵米饭,煮了钵腔萝卜酸笋盹咸肉,炒了盘家常青菜,便是宁缺回到长安城后吃的第一顿饭。

    铺子里烧着炭盆,很是暖和,宁缺解了外衣,坐在桌边安安静静地吃着,桑桑坐在桌子另一边安安静静吃着,时不时替他添碗饭,威碗汤,没有人说话。

    当年在路畔尸堆里拣到桑桑后,宁缺在荒原的这大半【百度将夜吧YY:108052】年时间,便是二人最长的一次分别,再长的分别也不会让他们觉得彼此之间生出陌生感,然而宁缺总觉得有些不习惯,尤其是看着桑桑渐渐长开的眉眼,发现这丫头竟是清晰地长大了不少。

    吃完饭后,桑桑没有洗碗,而是开始对他讲故事。

    “那天老头儿穿着件脏袄子进了铺子,说和我之间有机缘,要收我当徒弟,我当时想着他已经那么老了,也不可能吃太多饭菜,所以就把他收留了下来。”

    这个故事有些长,桑桑的语言足够简洁,也讲了很长时间,在这个过程中宁缺始终沉默,没有发问也没有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上了一口。

    故事终于讲到了最后那个部分。桑桑带着他来到天井,指着墙下的那两个瓮,说道:“睡在新瓮里的是我老师,睡在旧瓮里的是你老师。”

    然后她走进卧室,在床上掏弄了半天,不知从哪个隐秘处掏出两样东西,把其中一样递给他,说道:“这是颜瑟大师留给你的,好像很重要很多人在找。”

    她举起手中那块看似普通的腰牌说道:“这是老师留给我的,用他的话说这是西陵神殿光明大神宫的腰牌,如果我以后要坐上神座,需要把这个牌子带在腰上。”

    宁缺看着那块腰牌,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两椿血案,微微皱眉,觉得有些厌恶。

    桑桑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宣威将军府的血案,应该是老师谋划的,他说那是因为他曾经在将军府里看见过一个生而知之的人,少爷,那是你吧?”

    宁缺点了点头,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对桑桑提起过自己身【百度将夜吧YY:108052】上背负着的血海深仇,因为他觉得这些事情与她无关,没有必要让她像自己一样变得冷漠寡情,但他也没有刻意瞒着她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该知道的事情自然早已知道。

    桑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老师要找的黑夜影子实际上就是传说中的冥王之子如果他找的就是你,那你岂不就是冥王的儿子?”

    虽然宁缺来自另一个世界,身世可以说离奇,但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和传说中的伟大存在联系在一起过,更何况是什么冥王,听着这句话后他只是怔了怔,嘲讽说道:“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曾经见过一次冥王,但我比谁都更清楚自己绝对不是什么冥王的儿子,你那个老师不仅是个疯子,更是个白痴。”

    桑桑说道:“但有很多人会相信老师所以一定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情。”

    宁缺思考了很长时间然后微涩一笑,感慨说道:“你说的不错,除了我们两个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就像床底下的那盒银票一样。”

    桑桑忽然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轻声说道:“还有件事情。”

    “以后再说。”

    宁缺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走到墙边抱起那个旧瓮,说道:“我要先把师傅葬了。”

    桑桑指着新瓮说道:“还有一个。”

    宁缺看着新瓮,微微皱眉漠然说道:“这个人害死我全家,害死小黑子全村,害死我师傅我不把这瓮砸了,已经算是履行了书院教授的宽恕之道。”

    说完这句话,他便抱着旧瓮离开天井向前铺走去。

    桑桑站在原地想了会儿,走到墙边抱起了那个新瓮。

    老笔斋外那辆简陋的马车被大师兄带回了书院,还有那辆黑色的马车。

    大黑马正在黑车前无聊地踢着蹄。

    宁缺走到车旁,伸手在车厢壁上缓缓抚摩,纯由精钢铸铁构成的厢壁透着股金属特有的寒意,那些深刻的繁密符线却仿佛还留着颜瑟大师的气息。

    他抱着新瓮生进车厢。

    片刻后,桑桑抱着旧瓮喘着粗气也跟着爬了起来。

    宁缺低头看着旧瓮,对大黑马说道:“去城南。

    大黑马仿似听得懂人话,黑色的马车缓缓移动起来。

    车轮碾压着青石板,发出细碎清脆的声音,车厢【百度将夜吧YY:108052】里一片安静,主仆二人分别抱着自己师傅的骨灰瓮,沉默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

    宁缺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过来。”

    桑桑很高兴,抱着新瓮便准备过去。

    宁缺看着她怀里的新瓮,皱眉说道:“人过来,瓮放那边。”

    桑桑低头看了一眼新瓮,抬头看了一眼宁缺旁边的空位,小心翼翼把新瓮搁到座椅旁靠着,然后走到对面,在宁缺身边坐下。

    宁缺把怀里的旧瓮放到脚边,然后把她搂进怀里。

    一路无话,只有车声相伴,桑桑安心地靠【百度将夜吧YY:108052】着他的怀里,只是时不时会向对面看上一眼,有些担心新瓮会被摔倒,老师会散出来。

    长安城南。

    离书院不远处有块草甸,这片草甸属于书院,却少人打理,所以哪怕是在隆冬时节,依然能够看到漫长过膝的枯黄野草尸骸。

    枯黄野草深处新立起两座坟。

    宁缺在一座坟前重重叩了两个头,起身望向几步外另一座新坟,脸色有些难看,说道:“我让你埋远点埋远点,你怎么就不听呢?”

    桑桑理都不理他,跪在那座新坟前,学他的模样叩了三个头。

    宁缺无奈说道:“现在居然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桑桑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死都死了,还埋那么远做什么,他们在挑瓮的时候就说过,死之后并排陈放还可以做个邻居。”

    宁缺看着身前两座新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愤怒骂道:“都死了还做什么邻居?都变成两把灰了,难道还想着能聊天能打架?真是两个白痴!”

    ……(未完待续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四十七章 书院之直

    大黑马在低头吃草,深冬时节的枯草无滋无味,越嚼越觉着像树皮般苦涩,难受痛苦地吐了出来。它抬头望向草甸深处那两座新坟,看着小侍女暗自想着现在两个人可能成为自己的女主人,还是那个在荒原上替自己洗澡的好些,这个太黑太瘦不好看,那个又白又美手还挺温柔。

    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事情,它踱步向草甸外走去,待看见那个黑沉的车厢后,它的身躯骤然僵硬,心想这世界上怎么有这么重的马车?自从那年春天在草甸间被宁缺瞧中之后,自己便越混越凄惨,莫非这便是一见宁缺误终生?

    新坟前,桑桑低身拍掉膝盖上的土屑,走到宁缺身边替他清理了一下衣衫,便在这时天空忽然飘起稀稀落落的雪来。

    蓬的一声轻响,大黑伞在头顶撑开,遮住天空,也遮住了那些从云层里挤出来的雪沫儿,主仆二人撑着黑伞向草甸外的马车走去。

    大黑伞下,桑桑低着脑袋轻声说道:“少爷我真有件事情要和你说。”

    “先不慌。”宁缺想起一件事情,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我在土阳城里花了半个月时间,给你精心挑选了件礼物,你看看喜欢不?”

    事实上这盒子是年节那天离开土阳城时,他顺手在街边一间铺子里买的,哪里花了半个月时间,又哪里谈得上精心挑选,但他的表情却极认真,看不出丝毫破绽。

    桑桑好奇接过盒子,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个可爱的小泥老虎。盒子里的小泥老虎半侧着身子憨态可掬,她看着它笑了起来,说道:“喜欢,挺好看的。”

    宁缺厚颜无耻说道:“那是,你也不想想我花了多少精神在上面。”

    桑桑把盒子关上,问道:“那个挺好看的穿白裙子的小姐是谁啊?”

    这个问题来的过于自然,所以非常突然。

    宁缺怔了怔,然后笑着说道:“她呀,叫莫山山,是大河国……”

    ……

    ……

    夜晚的临四十七巷,非常安静,只是今日除了各家里的火盆噼啪声,枯叶落在冬雪上的微声,还多了那匹大黑马特有的喷翻唇皮儿声。

    从头到脚洗到清清爽爽,宁缺舒服地靠在北炕上,取出一张当初没有完全不成功的废火符,用手指搓碎,然后用双手均匀擦在头上开始搓揉,不过片刻,符纸碎末里残存的暖意便将湿漉漉的头发烘干,柔顺黑滑。

    “准备睡觉。”他高兴地钻进暖烘烘的被窝,感受着炕传来的舒服温度,忽然发现桑桑正跪在那边床上铺被褥,不由异道:“你怎么过来一起睡?”

    桑桑铺好被褥,脱下外衣叠好放在枕旁,说道:“我都这么大了,当然要分床睡。”

    宁缺怔了怔,发现这句话很有道理,但还是觉得有些不习惯。他默默想了会儿,把手伸出被子食指轻弹,桌上的烛火应声而熄。

    “那就睡吧。”

    房间里一片安静,过了会儿忽然响起悉悉窣窣的声音,然后他的被褥被掀开,一个小而微凉的身子钻了进来,然后安安静静靠在他胸口。

    宁缺抱着她,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抚拍,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时那样,感受着怀里的小姑娘身体,嗅着颈间传来的她的发丝的味道,感叹道:“还是这样舒服。”

    桑桑把头在他怀里拱了拱,寻找着最熟悉也是最舒服的姿式,轻轻嗯了一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忽然睁开眼睛,抬头看着宁缺说道:“我真有事要说。”

    宁缺低头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也确实有件很要紧的事情要告诉你。”

    没有重新点亮烛火,借着窗外星光照在冬雪上的明亮,他从墙角不知何处摸出一锭沉重的雪花银,让桑桑专心看着。

    宁缺意念一动,便将体内的浩然气运至双手间,双手一搓便将那锭雪花银搓成了一根银棍,然后手指快速轻捏,银棍的尖端瞬间变得无比锋利。

    桑桑跪在炕上,肩上搭着被子,不解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变戏法了?”

    宁缺把那根锋利的银棍狠狠向自己的手臂上戳去,只见锋利的尖端深深陷入,却只留下了一个极浅的白痕,一滴血都没有渗出来。

    桑桑很吃惊,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胳膊,说道:“这么硬?”

    “我学会了小师叔留下的浩然气,就是这股浩然气把我的身体变成了这样,而所谓浩然气就是吸收天地间的元气,然后储存在自己的身体里。”

    宁缺看着她眼眸里反射的星光雪色,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换个说法,我现在修行的功法是魔宗的功法,对这个世界而言,我就是魔宗余孽。”

    就算他是冥王之子,对桑桑而言也没有任何影响,更何况是什么魔宗余孽,难道修了魔宗功法的少爷就不是少爷?桑桑怔了怔后,想到另外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说道:“这样啊……那老师说的可能确实是真的,你就是冥王的儿子。”

    “扯蛋。”宁缺暗运真气,把手里那根银棍揉成银球,一抖被子把两个人盖进去,说道:“少提那些扯蛋的事情,明天我要吃煎蛋面。”

    桑桑在被子里嗡声嗡气应道:“知道了。”

    ……

    ……

    第二日清晨吃了碗加葱加花椒特别加蛋的煎蛋面,宁缺便向书院去,师傅颜瑟把马车当伟大遗产赠予他,他自然就乘这辆马车,原先那辆马车已经花钱退掉。

    马车行经冬日晨光下的微黄草甸,来到书院石门外,宁缺跳下马车,解下大黑马让它自行去玩耍,背着行李走入书院,觅着教习交待了边塞实修的一些事务。

    然后他背着沉重的行囊,走过诸舍走过窄巷,走到湿地畔看了眼薄冰块间无神游动的鱼,又看了眼远方如剑的密林,便来到了旧书院前。

    都是非常熟悉的景致,有他很多的美好回忆,虽然只有大半年不见,他却已经非常想念,对长安城的想念越多,对渭城的相信便越少,抬头看着旧书楼依然开着的东窗,宁缺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最想念的地方大概便是家乡。

    走过那片将大山笼罩的云雾,右手轻挥赶走最后一缕雾气,他便来到了山腰间那片阔大的崖坪,看着与时节完全不符的青草花树,看着远处那道自崖顶垂落的银色瀑布,他不由精神一振大声喊道:“我回来啦!”

    喊声回荡在空旷的书院后山里,隔了很长时间,除了他的声音竟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也没有哪位师兄师姐兴高彩烈地出来欢迎他。

    宁缺不免有些悻悻,顺着山道向那片镜湖走去,然后他脸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开心,越来越快活,因为虽然依然没有师兄师姐出现,但他听到了道畔的山林里有人在弹琴唱歌,有棋子落在枰上清脆作响,有锄头入土的声音想必是在葬花。

    溪畔有水车,水车前的屋内依然响着打铁的声音,那些单调而枯燥的声音似乎从来没有停止过,宁缺精神一振,掂了掂身后的行囊,加快了脚步。

    然而还在中途,他便被人喊住了。

    他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明镜般的小湖中央,那道被第一枝元十三箭轰塌的亭子早已修复如初,七师姐看着他掩嘴而笑,挥挥手便算是打了招呼,而片刻后,神情严肃的二师兄和他那顶极不严肃的高冠一起缓缓走了出来。

    “你这次实修的表现不错。”

    站在湖畔,二师兄负着手,看着湖光山色缓声说道,语气平淡而不容置疑。

    在书院后山,能够得到二师兄的赞美或者说肯定,要比从夫子或大师兄那里听到好话要艰难太多,所以宁缺不免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射杀隆庆这件事情倒也算不得什么,师兄师姐们耗这么多心神给你做出元十三箭,本来就是为了让你去射那个家伙,所以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不值得夸耀。”

    二师兄回头看着他,脸上极罕见地现出一丝赞美之色,说道:“但在土阳城里杀死谷溪这件事情……你做的很好。不去理会夏侯在城中,不去理会那是东北边军的大本营,只要占着道理那么杀便杀了,要知道我书院弟子讲究的便是道理二字。”

    宁缺当日在土阳城里杀死军师谷溪,有很大原因是因为体内浩然气境界陡进而做出的选择,事后想来确实显得有些疯狂,回长安的旅途中他一直有些担心大师兄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而教训自己,却没料到二师兄竟是如此看法。

    仿佛猜到他在想什么,二师兄沉默片刻后缓声说道:“我对大师兄向来尊敬,但我尊敬的是他的修为、心境乃至德行,至于他信奉的那些宽恕之道,处世之法,我却是与他有不一样的想法,若真以德报怨,那我们用什么来报德?”

    听着这番话,宁缺想会儿后认真问道:“那何以报怨?”

    二师兄说道:“当然是以直报怨。”

    宁缺赞叹道:“师兄此言简约而不简单,细微之中大有真义。”

    二师兄看着他说道:“这是老师当年教我们的话,所以你赞美错了对象。”

    ……

    ……

    (谢谢!我继续努力!这是第一章,下一章大概六点左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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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