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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不喜欢

    自从桑桑四岁起,宁缺便没有再打过她。

    也就是从那天之后,在和桑桑的无数场战斗中,他永远是失败的那一方。就比如此时,桑桑只用一句话便化解了宁缺言语间所有的尖酸刻薄并且变作一道闪电,劈的他浑身僵硬,心生无尽幽怨。

    这关我什么事?这关我什么事?你的事情凭什么不关我的事?宁缺越想越是生气,气的像隔壁吴老板一般浑身发抖,卷起袖子便在学士府书房里四处寻摸起来,像极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他想找到一根小木棒,然后找回桑桑四岁之前的美好人生,然而书房里不可能有小木棒,他和桑桑的生活也早已无法回到她四岁之前。

    就算找到了,他现在也不可能真把桑桑的裤子脱下来,狠狠抽打她的屁股,所以半响后他很无助地重新走到回桑桑面前,低着头说道:“跟我回吧。”

    桑桑低声说道:“不回。”

    宁缺抬起头来瞪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不回?”

    桑桑轻声回答道:“因为不高兴住那儿。”

    “为什么不高兴?”

    “没道理,就是不高兴。”

    “你不是没道理,你是没头脑!”

    “关你什么事?”

    宁缺大怒说道:“我是少爷,你是我的小侍女,当然关我事。”

    桑桑低着头说道:“来长安城后你才让我喊你少爷。”

    宁缺轻轻叹息一声,伤感说道:“我把你从小养到大……”

    桑桑抬起头来,认真说道:“没有到大,八岁之后就是我负责洗衣服煮饭,还有所有家务,所以是我在养你。”

    宁缺酝酿了很长时间的情感攻势,竟是刚开了一个头便被冷冰冰地打断,以至于什么一把屎一把尿之类的话根本没有机会说出口,这种感觉非常难受,就像是酸辣面片汤呛进气管里一般。

    他忽然想明白桑桑不是渭城的人们也不是书院的师兄师姐,她是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根本不会被自己模拟出来的这些情绪所欺骗过去,自己最擅长的那些手段对她根本没有用处。

    他恼火说道:“银子还是我挣的吧?”

    桑桑蹙起细细的眉尖,说道:“但挣银子都是我想的办法,来长安后如果不是我逼着你卖书帖,我们现在还是穷人。”

    宁缺这时候的头脑有些不清醒,所以没有听见桑桑说的我们二字,不然他一定会胸有成竹很多,但因为没有听见,所以他此时满腹委屈悲伤,幽怨想着自己在岷山里辛苦打猎在梳碧湖杀马贼,还有冒着生命危险跟朝小树去杀人,虽说是替小黑子报恩,但还不是想给这个家多挣些银子。

    他其实很清楚桑桑为什么会离家出走,和她找到了亲生父母无关,和什么事情都无关,于是沉默片刻后开始继续卷袖子。

    桑桑继续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曾静夫人在旁边看着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打自己女儿,咬着牙便冲将过去,想要把这个天杀的家伙给撞死或者把自己撞死算了。

    曾静急忙拉住自己的夫人。

    他皱眉看着书房里的宁缺和桑桑,感觉到这二人并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种主仆关系,尤其奇妙的是,二人明明是在争吵却依然让人觉着和谐无比,仿佛就像是一个任谁都分割不了的完整的世界。

    是的,宁缺和桑桑在一起便是一个世界。

    这是一个习惯了相濡以沫从来不会想着要相忘于江湖的世界,如今这个旧的世界终于产生了一道裂痕,即将分裂或者重新组合,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即将发生改变,却不知道会向着光明的那个方向去还是黑暗的方向去,抑或会产生一场大爆炸,生成了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

    宁缺看着桑桑很认真地说道:“我们必须把话说清楚了,无论怎么说我肯定是会结婚的,我们两个不可能就这么混一辈子。”

    桑桑看着他微微蹙眉,似乎觉得他这句话说错了。

    “不好意思,因为太紧张所以说错了。”宁缺重重拍了下脑袋,重新说道:“毫无疑问,我们两个人肯定是要过一辈子的。”

    接着他继续说道:“但我终究还是要结婚的,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很难接受,我很明白你现在的感受……”

    桑桑忽然问道:“你说我们肯定要一起过一辈子?”

    宁缺回答的相当理所当然:“必须的!”

    桑桑说道:“那你又要结婚。”

    宁缺点点头。

    桑桑说道:“你结婚就要和别人过一辈子,那你怎么和我过一辈子呢?”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但对脸皮极厚的宁缺来讲这不算问题,他笑着回答道:“就算结了婚,我们一样可以一起过一辈子啊。”

    桑桑回头看着曾静夫人问道:“朝里还有哪些大臣的儿子没有娶老婆?”

    曾静夫人已经被二人先前那番对话震惊的完全说不出话来,身为朝廷命妇,她哪里见过这样的主仆关系?这时骤然听到女儿发问,竟是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下意识里回答道:“好些大人府上都在挑……”

    桑桑回过头看着宁缺说道:“那我嫁他们。”

    宁缺怔住了,有些恼意,又因为这些恼意而生出些羞,汇集在一处便成了羞恼,斥道:“你才多大点儿!嫁什么嫁!”

    桑桑说道:“听说大河国那边十四岁便能成婚。”

    听到大河国三字,宁缺无来由觉得自己矮了半截,气魄顿时为之一泄,和言悦色劝说道:“但我们这是在长安城。”

    桑桑说道:“就算在长安,再过一年我满十六也可以嫁人了。”

    宁缺愣了愣,大怒说道:“你又黑又瘦,还当过十几年的小侍女,你以为那些有家世的公子哥会愿意娶你?”

    桑桑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是当朝一品大学士的女儿,我是公主殿下的朋友,我是光明大神官的徒弟,书院里的二先生宠着我,我手里还有几万两银票,你说凭什么那些人不愿意娶我?”

    宁缺气的浑身发抖,说道:“你不提银票还好,一提银票我便一肚子气,你居然把银票都分了,你真想分家啊!”

    桑桑提醒道:“我们正商量我嫁人的事情哩。”

    宁缺用力挥动手臂,斩钉截铁说道:“不准嫁!”

    在他说出这三个字后,学士府书房内一片安静,曾静夫妇神情复杂,而桑桑只是默默看着宁缺,宁缺有些尴尬地放下了手臂。

    ……

    ……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终于知道桑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跟在自己身旁牙牙学语的小女童,而一旦长大便无法回去,小女童变成小女孩再变成少女变成小女人最后渐渐年华不再,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所以必须开始思考长大之后的那些事情,无论那些事情是喜悦还是酸楚。

    小女孩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

    他能眼睁睁看着桑桑嫁给别人吗?

    无论是瘦瘦小小的清稚少女,还是青春正盛的姑娘,无论是婚后变得臃肿唠叨的她,还是白发苍苍躺在竹椅上的她。

    只要她是桑桑,他就无法看着她嫁给别人。

    他不准她嫁,那她凭什么看着他娶?

    宁缺低下了头,有些无措,有些慌张,有些茫然,有些明白。

    他明白了桑桑清晨离家时的感受。

    他明白了自己的感受。

    然而仅仅明白是不够的。

    宁缺想起昨天傍晚时分听到的另一句话,身体有些僵硬。

    他向曾静夫妇很恭谨地长揖行礼,请他们给自己和桑桑一个单独对话的空间,曾静夫妇互视一眼,叹息着走出了书房。

    “我不能骗你,我确实很喜欢她。”

    宁缺看着低着头的桑桑,说道:“你不用问我,我知道你想问些什么,我小时候偷看那些大姐洗澡的时候确实说过喜欢,在红袖招里看见水珠儿陆雪我也说过喜欢,但……她不一样,我是真的很喜欢她。”

    桑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沉默不语。

    宁缺接着说道:“而且问过你,你也说她很好。”

    桑桑抬起头来,说道:“她确实很好啊。”

    宁缺说道:“但你又不喜欢。”

    桑桑说道:“很好不代表我就要喜欢。”

    宁缺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喜欢?”

    桑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我不喜欢你喜欢别人。”

    书房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宁缺低声说道:“但我已经对她说了喜欢。”

    就像过去这些年里很多次那样,遇着真正难以抉择的问题,他总是习惯于从桑桑那里得到建议答案或者哪怕是精神上的支持,然而他忘了一件事情,这次的问题涉及到桑桑自己。

    桑桑的小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没有生气没有愤怒也没有哭泣,她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饿了,要睡了,你走吧。”

    饿了所以要睡,这句话说的毫无逻辑。

    宁缺看着她说道:“你不在家我睡不好。”

    桑桑不说话。

    宁缺说道:“那我饿了谁给我煮面吃啊?”

    桑桑不说话。

    宁缺忽然说道:“我给你煮面吃好不好?”

    桑桑还是不说话。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先去静一静,明天我再来接你。”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书房外走去。

    桑桑走到书房门旁,看着向花圃里走去的宁缺,说道:“鸡蛋在灶房米缸里,煎的时候你少放点油。”

    ……

    ……

    (这章大概是我这辈子写书以来修改最多的一章,来回磨了无数次,删了很多温情回忆之类的东西,尽量干净透明,有细节有气息,我的能力上限,请不要不喜欢,要喜欢。)

第八十七章 书中有纸,不知何言

    青帘马车顺着湿地畔的石径缓缓迄离,看似平整的石板土坑突不平,鞋底在上方不易滑错,坚硬的车轮却会被震弹的极为剧烈。车厢里的大唐四公主李渔,撑着下颌正在发呆,被巅的有些心烦,于是愈发觉着宁缺很是令人厌憎。

    她今日来书院不是为了别的事情,就是为了来看看宁缺。

    她想看看,这个曾经陪着自己一道自草原归来的少年,如今变成什么模样。她想知道,当初拒绝自己招揽,结果却跟着春风亭老朝一夜春雨夜杀戮就入了徐崇山法眼的家伙,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最直接的原因是:书院里两名新生为了赌气连入十数日旧书楼二层,这件异事已经传出书院,传入了她的耳中,当知道其中一名新生是宁缺,联想起吕清臣老人曾经的评价,她再也无法压抑心中好奇的情绪,决意前来看上一眼。

    看见第一眼,还是那张寻常无奇、只是清稚干净的容颜,雀斑还是那么几粒,浅浅的酒窝还是在那个地方,只是脸色比先前苍白太多,看着极不健康。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宁缺那张苍白的脸,看着脸上倔犟冷讽的神情,她便有些烦,如果不是钟大俊在那里冷嘲热讽,激怒了她,或许她根本不会开口唤他过来。

    宁缺向旧书楼里走去,四周学生投来的目光与先前已经截然不同,满是震惊与疑惑。众人在心中默默想着,难道书院名册上的记载丰误,此人不是渭城归来的边城军卒,而真如最初传说的那样,是清河郡某大姓的子弟?若非如此,四公主殿下怎么会认识他,甚至还专门把他召唤到车旁说了几句话?

    司徒依兰微微偏头好奇地打量着他,大概也是在猜想他与公主之间的关系,金无彩则是将半个身子藏在司徒依兰身后,有些羞愧不敢正眼看他。公主李渔先前亲自替宁缺出言反嘲,谁还敢继续质疑他?窘迫的钟大俊此时已经不知躲去了何处,谢承运则是脸色苍白地站在人群外围,神情有些落寞。

    猪由贤走到宁缺身旁,惊讶地看着他,低声赞叹道:“难怪简大家当初不肯收你银子,没想到你小子背景居然这么深。话说以司徒依兰这些女子的性情,就算你今天搬出亲王殿下来也不见得好使,也就四公主能把她们收拾的死死的。”

    听到这话宁缺来了兴趣,问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猪由贤哈哈笑道:“道理很简单,所谓长安娘子军……,本就是四公主小时候无聊创建的,像可徒她们这些贵女,都是公主殿下一手带着玩出来的祸害。

    宁缺笑了笑,没有解释自己和公主李渔之间的关系,拉虎皮做大衣的想法确实没有,但把这种关系愈发模糊化,从中得些方便却是他乐意做的事情。

    看着宁缺向二楼走去,谢承运终于动了,他缓慢地走进楼来,不顾身旁众人的拦阻,用手扶着栏杆,身体不停摇晃,艰难地向上步步前尔

    宁缺拿着那本薄薄的《气海雪山初探》,并没有翻开。等着谢承运从自己身旁走过,一直走到书架最深处,如往日般盘膝坐后下后,他忽然开口说道:“你或许真有你的骄傲,但我也有自己的需要,你是天之骄子,而我只是为了活命的亡命徒,两者的区别很大,我建议你不要为了和我争一时之长短而把小命送掉。”谢承运自他身边走过时,见他手中书册紧合,以为他是愤怒于自己先前在楼下的沉默,所以想要和自己继续赌命下去,全然没有料到他竟说出这样一段话来这位自幼聪慧过人的南晋才子沉默了很长时间,怔怔看着膝上的书页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他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来,长长一揖及地,缓慢走下楼去。

    书架深处那距离西窗较近,午后的辰里可以一直晒到太阳,宁缺拿着薄薄的书册走了过去,就在那片暖洋洋的夕晒中坐了下来,盘膝坐在谢承运坐了很多天的地板上,闭目良久后轻揉苍白瘦削的脸颊,微笑掀开书页继续观看。

    “你可以做些笔记,虽然无法抄录也无法带走,但可能会有些帮助。”

    东窗那处几株老树新枝旁,一身浅色袍服的女教授头也未抬,专心致志地描着自己的小楷,如果不是确认听到了声音,宁缺甚至会怀疑她有没有开口。

    他微微一怔站起身来,走到西窗旁的明几下,看着几上的笔墨纸砚,沉思良久方才坐下,手指拈起墨块,开始在清水中运腕研磨。

    楼间书籍严禁抄录,即便你想把那些修行书籍上的神符字经过脑海过滤,变成普通字迹抄录在白纸上也不可行,宁缺试着冥想过:当脑中闪过的片段回忆想要变成字迹留在白纸上时,那些脑海中的字便会像青烟一般散开,根本无法里现。

    而且按照旧书楼的规矩,不能在书籍上留下任何痕迹,宁缺不知道在上面动些手脚会不会被教习发现,但这些天来他从来没有尝试过耍这种小聪明。多年来无数场生死战斗早就让他明白,面对那些必须跨越过去的山峰‘任何小聪明都会显得非常愚蠢‘其时其境,你所需要的是那种近于憨拙的大智慧。

    应该写些什么呢?在这种情况下,什么样的字词能够算做笔记呢?宁缺悬腕提笔良久,却迟迟无法在纸上落下,因为他已经忘了先前在那本薄册上看到的内容,他不知道这时候在纸上写些什么才有意义。

    “也许自己拼命做的这些事情,本导就没有什么意义吧?”

    他微微自嘲一笑,想着这些天来的辛苦,想着每天夜里的痛苦辗转,想着桑桑夜夜用热毛巾替自己敷额,心境难免有些微酸失落,一个普通的人想要踏入修行的世界果然是这般的困难,就算你做再多的努力,仿佛也只能让失败显得悲壮几分。

    啪的一声轻响‘吸饱墨水的毛笔在空中悬停的时间太长,一滴墨汁落了下来,落在雪白的纸面上,墨汁顺着纸张上的纤维迅速散开,绽出一团毫无规律的美丽。

    宁缺低头看着那团墨痕,忽然心头微动,那份最深处的微酸失落被清洗一空,变成绝对的平静,在这一刻他想明白了一切事情:不是每个恋曲都有美好回忆,不是每个童话都有幸福结局,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得到回报,自己努力地去做了,最后得到什么很难由自己决定。那么享受这份过程便好。

    墨笔落纸记不下什么微言大言,那便不用去记,不知道写些什么才能叫做笔记,那便写些别的,比如心鼻比如自己的经历,比如自己在楼中的感觉,东窗那边粉墙老树新枝恬静女教授的画面,西窗这边的暮日像极了剪烛时的刹那余辉……。

    “再上层楼,再上层楼,先前诸般愁,此时俱休,我本是那梳碧湖畔的打柴少年,何必强要学人说天凉,须知今日并未入秋。”

    他提起笔来在纸上随意书写,并没有什么特定的想法,只是随着此时此刻的心意散漫而文,随着笔尖在纸上写出一个个清透妍丽的字,胸腹间那阵烦闷到极点的情绪,竟仿佛像墨一般逐渐被笔笔抹去,消失无踪。

    “入楼十七日,日日苦修,却修不到字辞入心,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溜走,我曾清醒过,也曾无来由堕入黑甜梦乡,但它们总是不在。”

    “如果纸面上的它们是虚妄的,为何我能看见它们?如果它们是真实的,为何我不能记住它们?如果他们是存在于真尖与虚妄之间,那写出它们的墨是真实还是虚妄?承载他们的纸是真实还是虚妄?”

    既然只是心情随意抒发,写到此时,宁缺忽然不想再写了,于是他停腕搁笔,静静看着纸上那些字,待纸干后轻轻放进那本薄薄的书册之中,再把书册放回书架之上,转身对东窗畔的女教授恭谨一礼,就这样走下楼去。

    多日来,他第一次自己走下楼,而不是被人抬下楼。

    女教授抬头看着少年有些失落的背影,轻轻叹息了一声,默默想着旧书楼本是老师当年定的规矩:万树干帆只允许学生择一枝一风。这学生虽然意志坚强,冥想所蓄念力必不会弱,然而雪山气海诸窍不通,最终只能落个吐血虚弱卧床的下场,即便昊天怜你坚韧赐你健康,可就这般看下去再看八十年又有何益?

    暮色渐浓,黑夜将至,再没有人登上二层楼,女教授将身前的笔墨纸砚收拾妥当,沿着楼间一条偏道向后山方向走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夜笼罩书院以及书院后方那座大山,宽阔草甸间的书院建筑点着灯火,四处散布有如天上的繁星。

    寂静无人的旧书楼二楼深处,靠着北墙的那面书架上几缕繁饰雕纹忽然明亮了一瞬,然剧肯无声息缓缓向旁边滑开。

    一个穿着深青色书院学袍的肥胖少年学生,气喘吁吁地从那道缝里挤了出来,有些恼火地回头盯着书架埋怨道:“也不知道是谁设计的这玩意儿,难道就不知道把出口做大些?难道就没想过书院也会招几个胖子进来?”

    胖子少年咕哝着走到书架旁,嘴里念念有词:“二师兄这个坏人,非要拿入门书籍打赌,虽然我陈皮皮乃是不世出的天才,但小时候看的东西现在怎么还记得。”

    自言自语着,他从书架里抽出一本薄册,看着封面上《气海雪山初探》几个字,满意地轻轻拍打了下,随着他的拍打,一张极薄的白纸飞了出来。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六十四章 骂湖

    宁缺回到老笔斋,推开铺门时发现铺门没有咯吱咯吱响,于是他想起来这是桑桑修好的,走进灶房把手伸进米缸摸出几个鸡蛋,于是他想起来这是小时候自己教给桑桑的方法,走到水缸边准备盛水煮面,看着满满的水缸,于是他想起来桑桑清晨离家出走前把所有的家务活儿都做完了。

    他走出灶房,在天井里沉默站了很长时间。

    他身上还背着黑伞,手里还提着箭匣,腰间还别着柴刀,整整一天时间,他一直奔跑着站立着,没有坐下,没有喝一杯茶,没有吃一点东西,但他这时候完全没有煮面吃的心思,只是怔怔想着心事。

    墙角整齐的柴堆,前铺干净的桌椅,勾起了他很多回忆,至于具体回忆了些什么事情,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没有桑桑的家,每个角落里都透着股冷清的味道,他不能习惯。他不禁想到这才一天时间,自己已经孤单寂寞到难以忍受,离开长安去荒原的这大半年,桑桑一个人在家是怎样过的?

    院墙上趴着一只猫。

    那只猫抬头看着夜空里的星星。

    宁缺看了一眼它,从墙脚柴堆里抽出一根扔了过去。

    正在模仿孤独的猫儿被打扰了情绪,扭头冲着墙下的他发出一声愤怒的厉叫,然后跳下墙去消失不见。

    没有桑桑的家,没有烟火气息,四处透着股寒意。

    宁缺无法在这样的家里呆下去,所以他离开。

    ……

    ……

    宁缺先去了礼宾苑。

    大河国墨池苑的弟子们都住这里。

    山山也住在这里。

    礼宾苑里生着一大片竹林,纵使在冬季依然泛着幽幽的绿意,此时在夜里被灯光一照,显得愈发静谧。

    宁缺没有进礼宾苑,他站在苑门对面的锦山假石间,沉默看着那处的灯光,看着灯光里的人影,他的眼力很好,能够隐约看到最深处的那间厢房里,窗畔有少女的剪影,她正在专心地写着什么。

    是在写很难写好看的宁缺二字吗?

    宁静静静看着窗畔的少女剪影,看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转身离开,向城南去。

    ……

    ……

    长安城南,雁鸣山下雁鸣湖。

    宁缺站在湖畔,沉默看着湖面,湖面上的冰层早已融化,只不过因为冬意犹存,所以冰块没有完全消失,而是变成了近乎柳絮状的事物,在遥远对面湖岸间的灯光照耀下,仿佛是无数道柔软的金线。

    噗通!噗通!

    他拣起石头向湖面上的那些黯淡金钱砸去,一块一块又一块,直到最终把自己眼前的所有冰絮全部砸成碎末才罢手。

    先前拿干柴砸野猫,此时拿石块砸冰絮,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现在非常不爽,他觉得自己的世界被破坏的不成模样,所以他不允许别人能够藏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偷偷笑话自己。

    把手里最后一块石头扔到脚下,宁缺扶着腰喘息了半晌才平静下来,看着夜色下的雁鸣湖,用微哑的声音抱怨道:“鸡蛋在米缸里,煎的时候少放点油?你人都不在了还要管我煎鸡蛋时放多少油?有你这么抠门的家伙吗?蛋在米缸里,水在水缸里,你咋不说饭在锅里,你在哪里?”

    “什么叫你养我?我杀马贼抢猎户,这辈子什么阴损的事儿都做完了,辛辛苦苦抢些碎银子都交给你收着,最后成了你养我?”

    “你不要说什么我花钱花的多。我在渭城的时候喝过酒吗?赌钱……确实是赌,但那不一样是为了给家里增加收入?你什么时候看我去滥饮狂嫖过?老子在长安城里逛楼子什么时候给过银子!这样你还不满意?”

    宁缺对着夜色下的大湖,扶着腰伸出食指,像个泼妇般大怒训斥道:“什么叫你不让你嫁我也不能娶?你给我说明白了,你到底想干嘛!你这个小黄毛丫头到底想干嘛!你给我说清楚了!”

    “你问我到底有没有过想着娶你?”

    “好吧,我承认有时候偶尔会想过等你长大了娶你当老婆。但你还是个小姑娘,这事儿想想便罢了,难道还真能说出口?真说出口了你万一羞了要拿柴刀砍我怎么办?就算你不砍我谁知道还有多少人想砍我?”

    “而且就算我要娶你,也不影响我多喜欢一些人吧?”

    “我为什么要喜欢别人?”

    “喂,我喜欢吃肉,不代表我就不喜欢吃虾,人本来就是杂食动物,我喜欢多吃两口别的又能怎样?你又能拿我怎样?”

    “那你怎么办?”

    “你跟着我一起吃啊。”

    “你说什么?”

    “我喜欢女人,难道你也要跟着我一起喜欢女人?”

    “嗯,这个好像确实有点说不通。”

    沙哑的声音在幽静的湖畔不停响起。

    在学士府中,像上面这些对话根本不可能发生。

    因为宁缺完全不敢对桑桑说这些话,他知道一旦自己真的如此说,那个倔强的死丫头肯定会转身就走,再也不给自己任何挽回局面的机会,而桑桑也绝对不会问出那些问题,但他知道她心里想问什么。

    所以他只有在深夜的雁鸣山下,在寂静无人的湖畔,对着根本听不懂也无法反驳的湖水,像个白痴般连声痛斥,声惊湖鸟。

    ……

    ……

    夜色下的大学士府一片安静。前些日子便已经备好的小姐闺房中,各色陈设华贵异常,妆匣里摆满了陈锦记的脂粉。

    桑桑以前最喜欢陈锦记家的脂粉,但她今天看都没有看一眼,也没有理会那些丫环神情复杂的请安,只是默默看着铜镜。

    铜镜琢磨的非常光滑,旁边镌着繁复的花草枝,一看便知道是很名贵的物事。

    桑桑没有看铜镜,她只是看着铜境里的那张脸。

    那是一张微黑的小脸,眉眼平淡无奇,头发因为营养不良而明显有些微黄偏软,那双曾经明亮的柳叶眼也变得有些黯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张小脸都谈不上漂亮,甚至连清秀都不算。

    “你长的真的很难看。”

    桑桑看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从昨天夜里听到宁缺那句话,到清晨离开老笔斋,再到下午与宁缺重新相见,她一直都没有哭,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悲伤的神情,因为那是她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哭,无论如何都不要哭。

    那些弱质纤纤的大小姐扶着花儿可以流泪,因为她们好看,而你虽然也很弱,但生的这般难看,又哪里有资格哭呢?

    ……

    ……

    桑桑很少照镜子,因为除了除了白之外她不怎么关心自己的容颜,也因为宁缺身为一个男人根本不知道怎么打扮小姑娘。

    在岷山的时候,小女童偶尔会对着溪里的一洼静水,看看自己的脸,在渭城的时候,小女孩会对着木盆里的洗脸水梳头,来了长安城宁缺给她买了妆粉匣子,她终于有了一面镜子。

    只是匣子里那面镜子太小,很难清楚地照出整张脸。

    所以桑桑觉得此时铜镜上那张小黑脸有些陌生。

    她觉得镜子里的那个人有些陌生。

    她忽然有些讨厌铜镜里的那个人。

    桑桑摇了摇头说道:“你真是一个很讨人厌的小孩儿。”

    铜镜里的桑桑低头说道:“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让他担心了。”

    “我是想给他结婚腾地方。”

    “但你明明知道他不会把你扔下不管,所以你这就是逼着他做选择,他对你已经够好了,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可他说过要过一辈子的。既然说好要一起过一辈子,多一个人也能叫一起吗?多一个人还能过一辈子吗?”

    “你为什么非要和人抢呢?”

    铜镜里的桑桑难过回答道:“可是那本来就是我的呀。”

    铜镜外的桑桑沉默说道:“可是他会很难过。”

    “我从来没有抢过东西,但这次不一样,就算他会难过,就算我变成讨人厌的小孩子,就算我变得更丑,我还是要抢。”

    铜镜内外,桑桑抹掉脸上的泪水,满是小孩子气倔强说道。

    ……

    ……

    晨光熹微,雁鸣山下的湖面映出淡淡光泽。

    宁缺站在湖畔扶着腰,疲惫地喘息着,时不时地喃喃说上几句什么。

    整整一天一夜未曾进食未曾饮水,对着夜湖骂了整整一夜,他的嗓子早已干哑到了极点,脸色憔悴的很是难看。

    “小师叔当年呵天骂地,何等豪迈壮阔,你对着这片小湖骂来骂去,又能骂出个什么感觉?更何况纠结的还是那些小事。”

    湖畔林中响起一道声音。

    宁缺转身看着那个死胖子,恼火说道:“你这个自幼受了性虐待所以有心理阴影的废柴哪里知道男女事才是真正的大事。”

    陈皮皮耸耸肩,说道:“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不和你计较。”

    宁缺问道:“你怎么来了?”

    陈皮皮说道:“为了某件事情,书院开了一场大会,结果大家吵来吵去都没吵出什么结果,最后七师姐说干脆把你抓回去审问审问,看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结果你昨天没去书院,所以大家派我来抓你。”

    宁缺这时候的思绪很是紊乱,根本没有听明白他想说些什么,思及让自己苦苦思索了一夜的那个问题,看着陈皮皮很认真地问道:“有件事情想要请教你一下,你平时最喜欢吃什么?”

    “蟹黄粥?”陈皮皮摸着后脑勺问道:“问这个做什么?”

    宁缺说道:“我最喜欢吃煎蛋面,但如果让你天天顿顿吃蟹黄粥,你会不会腻?”

    陈皮皮思忖片刻后回答道:“总吃哪有不腻的道理?”

    宁缺皱着眉头,忽然想到一个更合适些的比喻,声音微哑问道:“那清水呢?你喝水会不会喝腻?”

    陈皮皮恼火说道:“什么狗屁问题,不喝水是要死人的!”

    ……

    ……

    (明天周六休息,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六十五章 馒头

    不喝水是要死人的,宁缺想着这句话,认真问道:“如果你要吃喜欢吃的蟹黄粥,就喝不着水了,怎么办?”

    陈皮皮挥手不耐说道:“不可能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哪里找不着水喝?”

    宁缺坚持问道:“如果水有脚,有思想,不想让你喝,当你靠过去,它就自己跑掉,你怎么办?”

    陈皮皮愣了愣,思考很长时间后无奈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了活下去,还是喝水吧,虽然会痛苦一些。”

    宁缺看着湖面上的晨光轻波,忧伤感慨说道:“别人都能三妻四妾……好吧,换一个比较好些的说法,别人都能拥有很多段爱情,为什么我就不行?为什么我家那个还是个小孩子就学会吃风吃醋了?”

    陈皮皮站在他身旁看着湖里的雁鸣山倒影,说道:“这种事情你不要问我,对于女人这种奇怪的东西我从来没有想明白过。”

    宁缺看了他一眼。

    陈皮皮摇头说道:“你也不要奢望能从师兄师姐们那里得到什么帮助,后山里没有谁有这方面的经验,都是些天才与白痴。”

    宁缺感慨说道:“我本以为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但我没想到她会这么不开心,说起来已经十几年了,我好像就没赢过她一次,这究竟是为什么?世间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而且我也很喜欢,然而她不喜欢,我似乎便没有任何办法,难道这就是命?”

    陈皮皮安慰说道:“那你就要学会认命。”

    “我可不觉得这算是安慰。”

    宁缺说道:“对了,师兄要抓我回书院问什么事情?”

    陈皮皮说道:“大家想问清楚你到底是想选山山还是桑桑,不过现在看来可以不用问了,我很赞成你的选择。”

    宁缺神情微异问道:“为什么?”

    陈皮皮看着他说道:“因为我知道你会这样选。”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

    陈皮皮眉尖微蹙,揉了揉脸颊,关心问道:“这事你准备怎么解决?”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桑桑很小的时候不愿意自己洗衣服,我那时候就教过她一句话: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既然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终究得我自己去处理,而且这种事情必须处理的毫不拖泥带水。”

    陈皮皮忧虑说道:“你不担心会伤着她?”

    宁缺笑着说道:“难道我不是一个很薄情寡性的人吗?”

    陈皮皮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你笑的很假很惨淡”

    宁缺惨淡一笑,不知该如何言语。

    陈皮皮感慨说道:“男女之事果然是世间最麻烦的事情,现在想来我还真要感激叶红鱼那个婆娘,她让我这辈子对女人都没有任何想法,如此一来反而让我不需要经历你这些苦恼。”

    ……

    ……

    二人绕湖而过,离开雁鸣山,重新回到人声嘈杂的街市之中,此时晨光大作,长安百姓们都已经起床,在早点摊子前排起了长龙。

    一家馒头铺旁,站着两名僧人。一名是干瘦的武僧,裸露在僧衣外的手臂看上去就像钢铁一般,另一名中年僧人肤色黝黑,脸上满是风霜之色。

    两名僧人手里捧着雪白的馒头,正在沉默地咀嚼,脚下的石板上搁着两钵清水,僧衣陈旧,形容漠然,与周遭热闹市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长安城里很少看见苦行僧。”

    远远看着街边那两名僧人,陈皮皮眉头微蹙说道:“尤其是这么强大的苦行僧。”

    宁缺看着前方那两名低头沉默啃馒头的僧人,感慨说道:“有生皆苦有生皆苦,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够苦了,没想到世间还有比我更苦的人,吃馒头居然连腐乳都没得配,真不愧是苦行僧。”

    长安城乃天下第一雄城,每日里不知有多少奇人异士出现,虽说苦行僧比较少见,但二人也不以为意,就这样走了过去。

    走过那两名僧人身旁时,宁缺看了那名中年僧人一眼。

    恰在这时,那名中年僧人抬头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停下脚步。

    那名中年僧人的目光宁静而强大,仿佛在青灯古佛前被香火静静薰染了几千几万年,没有任何杂质。

    而那名中年僧人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也极为宁静而强大,他此时虽然站在人声鼎沸的坊市里,手里拿着半个雪白的馒头,但却像是站在莲花盛开的佛国,手里拿着一枝沾露的青枝。

    陈皮皮跟着宁缺停下脚步,他蹙眉静静看着那名中年僧人,忽然开口说道:“人间净土自身成佛……你从白塔来?”

    中年僧人合什说道:“白塔寺道石,见过书院十二先生,十三先生。”

    道石是一个很没有名气的苦行僧。

    陈皮皮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世间绝大部分修行者都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因为道石自出白塔以来,便一直在乡野村落里苦修静悟。

    但修行者的名气与实力从来没有什么固定的关系。

    陈皮皮看着这名苦行僧站在红尘中,却凝出身在三界外的法像,便知道对方的修为境界非常强大。

    陈皮皮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看着那名中年苦行僧忽然问道:“来找我的?”

    道石平静说道:“请十三先生赐教。”

    既然入世,自然便会不断面临源源不绝的挑战,想当年小师叔靠着一把剑击败世间群雄,才在世间铸就了书院的不世威名,宁缺对于这种局面早有心理准备,但他今天没有准备好。

    因为荒原之行的那些故事,因为与花痴之间的冲突,因为那个叫曲妮玛娣的可恶的老女人,宁缺对月轮国对白塔寺没有丝毫好感,但前些天与观海僧一战后,他对佛门弟子的观感有所改变。

    他看着那名中年苦行僧诚恳说道:“我今天有些要紧的事情要做,大师能不能多等几天?”

    道石平静说道:“佛门讲究缘法,我自月轮千里迢迢而来,于这繁华长安城中遇见你,又岂能错过?”

    宁缺微微皱眉。

    陈皮皮看着他憔悴的神情,知道他这两天心神不宁,而且没有休息好,不由摇了摇头,看着道石微笑说道:“我来?”

    道石认真说道:“贫僧不是十二先生的对手。”

    陈皮皮怔了怔,气极反笑说道:“你们若是要挑战书院,我出手还是小师弟出手有什么区别?你们这些和尚要脸还是不要?”

    道石黝黑的脸颊上现出一丝微笑,说道:“侍佛之人,要脸作甚?”

    从昨天清晨到此时的清晨,宁缺没有睡觉,没有吃饭,没有喝水,被恐惧惘然的情绪折磨的不善,在湖畔站了一夜痛骂一夜,也没能让他情绪稍微变得好些,所以他这时候很烦,非常烦。

    听着这名白塔寺僧人的说话,宁缺愈发烦躁起来,烦到不能呼吸,烦到快要歇欺底里,烦到直接说道:“我认输。”

    中年僧人说道:“未曾战,便言输,无意义。”

    宁缺看着中年僧人黝黑的脸颊,看着他脸上那些纵横如山川的皱纹,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那你选个地方。”

    中年僧人说道:“佛门讲究缘法,既然在这里遇见十三先生,那便就在这里。”

    宁缺看着身周穿梭的行人,看着不远处捧着热包子正在流着口水撕纸的孩子,声音渐冷,问道:“我得罪过你?”

    中年僧人平静回答道:“你我未曾见过。”

    宁缺接着问道:“那你为什么非要这么折腾我?”

    中年僧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在荒原上,十三先生辱过姑姑。”

    宁缺微微皱眉,说道:“你又不是杨过。”

    陈皮皮凑到他身旁,压低声音说道:“虽然我不知道杨过是谁,但好像你成功地激起了对方的战斗欲望。我必须提醒你,佛宗功法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地方,这名苦行僧走的是莲花净土的路数,你可不见得搞得过他,要不然我们干脆走?反正我在这儿,他也不敢强行拦你。”

    宁缺转头看着他说道:“难道你不觉得是他激起了我的战斗欲望?”

    陈皮皮问道:“你为什么要战?”

    宁缺回答道:“因为我烦。”

    ……

    ……

    中年僧人看着宁缺微微一笑,放下手中那只馒头。

    纵使千年如何,最终还须一个土馒头。

    宁缺的眼前便多了一个馒头,一个土馒头,一个坟头。

    那座孤坟在他的眼帘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渐要遮蔽街畔早点摊子上冒出的执业雾,快要遮住开心捧着肉包子的孩童的笑颜。

    宁缺并未惊悸,他知道眼前真实世界的消失不代表真实的事件,只是自己被那位中年苦行僧人拖进了对方的精神世界之中。

    那名中年僧人原来是一位念师!

    念师可以直接以念力攻击敌人的识海,以念力操控天地元气直接攻击敌人的内腑,无形无痕,难以防范,非常强大。

    修行界一向有种认知:同等境界的修行者中,念师是最强大的。

    宁缺遇见过念师。

    他在这个世界上遇见的第一位修行者吕清臣老人,便是一位洞玄境的大念师。

    但他从来没有与念师战斗过。

    他更没有想像过佛门中的念师会有多么强大。

    眼前那座无处话凄凉的孤坟越来越近。

    真实的世界越来越远。

    宁缺的识海一片虚无黯然。

    真实世界的街畔。

    他闭着眼睛,从腰间抽出那把柴刀,向着身前那个光头斩了下去。

    精神世界的坟前。

    他睁着眼睛,从背后抽出那把朴刀,向着身前那座坟头斩了下去。

    一日一夜间累积的烦躁和杀意。

    尽数都在这一刀中。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人间云,血面佛

    宁缺没有与念师战斗的经验。

    但他有很多战斗的经验。

    所以当这条清晨宁静而喜乐的街、包子铺蒸腾的热气、开心的孩子和木讷的成人以及整座长安城都消失在眼前时,他没有震惊失措,而是做出了最快的反应。

    他闭着眼睛,抽出腰间的柴刀,回忆着闭眼之前最后看到的那幕画面,按照脑海中残留的痕迹,朝着身前砍了下去。

    刀锋破风而至,并不锋利还带着老笔斋柴木屑的刀身,准确地劈向中年僧人的眉心,一根眉毛的距离都没有偏。

    ……

    ……

    宁缺眼前那那座坟头很远,远在千里之外。

    却又很近,近在眼前。

    他抽出身后细长的朴刀劈了下去,仿佛还带着梳碧湖草屑的刀身,准确地劈中坟头,从千里之外到眼前一步,一寸都没有漏过。

    然而这看似沛若莫御的一刀,落在那座孤坟上,竟是没能把这座坟头斩开,刀锋与坟体之间崩溅起无数蓬火花,连绵成了一道火线。

    细长朴刀腰身上隐隐可以看见到个豁口。

    ……

    ……

    长安城清晨街畔,中年僧人仿佛没有看到迎着晨风斩向自己眉心的那把柴刀,他平静看着前方,眼神专注而坚定。

    一直站在他身旁的那名干瘦武僧,手腕一翻,一根精铁打铸而成的铁杖,呼啸而空而至,杖尾深插入青石板,杖身拦在那把刀前。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宁缺闭着双眼,膝盖微弯,踮起脚尖,借着反弹之力向街心飘去半丈,横柴刀于身前,手腕微微颤抖,脸色微白。

    一旁观战的陈皮皮微微蹙眉。

    在世间行走的念师或剑师身旁,都会有近战武力强横的武道修行者做为胁从,这种搭配已然成为一种修行世界公认的规则,那名干瘦武僧替中年僧人出手解决近身威胁,并不违反决斗的规矩。

    陈皮皮不知道宁缺对修行世界规矩的了解程度近似于白痴,他并没有愤怒于白塔寺两名僧人对宁缺一人,他蹙眉的原因和那名干瘦武僧的出手无关,而是因为街畔那些神色如常的行人和市景。

    孩子还在开心地撕着被大肉包子热气薰软的湿纸。

    包子铺里的男人还在那里很居高临下冷漠骄傲地收着铜板,往街坊竹筐里分拣着包子,嘴里的收卖声比蒸屉里冒出来的热气还要安静。

    围在蒸屉前的街坊们,有人愤怒地训斥着插队的外乡人,有人和邻居交流着昨夜牌局的胜负,有人压低声音讲述着宫里的某件传闻,等着新鲜出屉出的包子端上来时,所有的交谈便戛然而止,变成了热闹的哄抢。

    没有人注意到街畔的两名异国僧人,也没有人注意到书院后山有两位先生出现在人世间,甚至没有人发现街畔此时正在展开一场沉默而惨烈危险的决斗,街畔嘈杂热闹依旧,所以平静喜乐。

    这已经不是身在红尘中,意在三界外。

    而是以禅动念,在苍生之前修了道铁门槛。

    陈皮皮没有想到这名来自白塔寺的无名中年苦行僧,居然禅念的境界强大到了这种程度,不由开始担心起宁缺来。

    ……

    ……

    宁缺向后飘退数步。

    千里之外的那座孤坟,在他眼中反而变得愈发清晰。

    坟体是由普通青石粘土修砌而成,看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但先前被他一刀狠狠斩下,上面竟是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看着那座无处话凄凉的坟,他觉得越来越凄凉,觉得越来越寒冷,仿佛身体里的热量正在丝丝缕缕向着空气里逃逸。

    然而站在精神的世界中,又哪里有真实的身体?

    宁缺看着千里之外的那座孤坟,知道孤坟处传来寒意孤清意都是那位中年僧人的念力正在精神世界里攻击自己的手段。

    这种佛宗手段很高明,甚至可以说很神奇。

    中年僧人的念力便像春风化雨般丝丝缕缕渗入,平和中正到了极点,也便危险到了极点,乃是沉默的超度意味,让你自行随之而歌而舞,或随之坐而冥想,或自堕于情绪之中,再也难以自拔。

    如果换成别的人,即便是比宁缺的心意更加纯粹强大,面对这样的佛宗禅念攻势,只怕也会难以应付,甚至不知该如何应付。

    然而宁缺曾经和莲生大师的精神世界相通过。

    莲生大师学贯佛道魔三宗,曾于悬空寺诵经,做过佛宗山门护法,一身课业惊世骇俗,虽然与宁缺精神世界相通时,大师已然垂死,念力甚至还远不如这名来自白塔寺的中年僧人强大,但要精神和境界,不知要超出此人不知凡几,那种禅念里隐藏着的循循善诱不知更加迷人几分。

    曾与大海风暴搏击过的泳者,很难溺于小溪之中,曾经见过莲生七十瓣,瓣瓣皆香的妙境,又怎会被一座坟头所感染?

    宁缺在千里孤坟的寂清意前,丝毫不为所动,面无表情。

    他固守一颗本心,默然凝念,舍弃手中刀,凭念力在空中幻出一把把山还要大的恐怖虚刀,当头便朝那座坟头再次斩了下去。

    那座孤坟再如何坚硬,也顿时便碎了。

    不是被刀斩碎,而是被如山般的刀生生碾碎!

    ……

    ……

    包子铺里热腾腾的蒸汽,被端着包子挤出来的人群和微风鼓荡着来到街上。

    那些白色的蒸汽,笼罩着中年僧人和宁缺的身体。

    仿佛云端,骤然不在人间。

    宁缺松开右手,柴刀自手中滑落,落在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闭着眼睛站在人间的云海里,站在人间沉默不动。

    中年僧人脸色骤然苍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摇晃不安,似乎随时便要躺倒在云海之中,一醉便不再去。

    合什的双掌缓慢而坚定地靠拢在了一起。

    街上的蒸汽流云渐宁。

    中年僧人终于也缓缓站稳了身体,没有倒下。

    ……

    ……

    孤坟被宁缺一刀碾压成无数石砾,漫天飞舞。

    石雨之后的空中浮现出一尊数十丈高的巨大石佛。

    石佛面容慈祥,神态慈悲,睁着的双目间却似乎有雷电正在酝酿累积,说不出的漠然威严,满怀着对身前之人的悲悯与愤怒。

    悲悯与愤怒似乎是无法相容的两种情绪。

    却在这尊石佛脸小得到了完美的同时展现。

    悯其不幸也,怒其不争也。

    石佛的嘴唇紧紧抿着,像是一道线,一道用刻刀雕出来的浅浅的线,似乎数千数万年都不曾张嘴说过话。

    宁缺看着这道线,想起了白衣少女那双薄若红线的好看的唇。

    石佛没有开口说话。

    天地间却响起了一道佛偈,单音节的两个字,含义未明,却雄浑苍远。

    满天石砾落下,暴烈如雨,砸向大地。

    宁缺抬头看天,看着土石皆来,不知该如何应对。

    满天石砾如雨,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的脸上。

    真实的身体的痛苦,清晰地传入他的识海,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每一处,体内的脏腑,都在承受着天地元气的攻击。

    在这一刻,他想起了北山道口,吕清臣老人杀死那名书生的一幕。

    那名书生已然入魔,依然死了。

    宁缺已然入魔,但他是真正的入魔。

    天地元气的侵伐,怎么可能杀死他?

    所以只是痛苦,并没有其余。

    ……

    ……

    包子铺里的蒸汽还在向街上飘散。

    中年僧人站在云雾间,眼神愈发幽深,最深处却有一抹灼热的光辉开始凝聚燃烧,那抹灼热的光辉是震惊是愤怒是杀念。

    他没有想到书院宁缺从来不以念力著称,却拥有如此雄浑的念力,在自己用念力攻击对方诲识海时,竟能如此轻易地化解掉千里孤坟的寂清意。

    然而更令他感到震惊的是,精神世界里的满天石雨,是他用念力控制的天地元气对修行者肉身发起的直接攻击,居然这样都无法伤到对方!

    如此恐怖的肉身强度,而且明显不是武道巅峰强者护体真气所形成的防御,那么只有一种理由,那个理由便是中年僧人震惊和杀念的来源。

    中年僧人双掌本来合什,此时渐渐分开。

    他左手食指向下一抠,从右掌心里生生挖出一个血洞。

    然后他面无表情撕下一片血肉。

    做完这个动作手,他黝黑的脸颊愈发苍白,眉眼之间老态毕现,皱纹仿佛雨水冲刷而成的垃圾堆旁层层叠叠,枯稿到了极点。

    他把右掌里的血与肉缓缓抹到这张枯稿的脸上。

    ……

    ……

    这不是魔宗邪恶功法血手印。

    而是佛宗威力最大最决绝的精血饲佛。

    施出这种功法的佛宗弟子,就算境界再高深,也极有可能就此死去。

    如果不是山门倾覆,或遇着千世仇敌,没有任何佛宗弟子会使用这种大违佛门慈悲意的手段。

    中年僧人挖血涂脸之时,陈皮皮马上便反应了过来,无比震惊心想此人与小师弟究竟有何仇怨,竟是要置他于死地!

    值此危险时刻,身为书院弟子,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规矩。

    他身上那件宽大的院服无风而飘,振荡若旗。

    食指微屈,那记天下溪神指,便要依着书院不器意袭向中年僧人。

    然而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

    那件事情让陈皮皮愣了一瞬间。

    而精神世界战斗的胜负,往往只需要一瞬间。

    ^^

    (等俺回家后好好爆发,最近确实太忙,争取尽量快点搞定。)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六十七章 杀人杀己皆因悲悯,骂佛笑佛皆因小脚

    陈皮皮看上去只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可爱年轻胖子,但事实上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当他决意要做某件事时,居然有一件事情能让他心神失守一瞬,那么这件事情必然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当他身上那件宽大的院服无风而飘,抬起右臂便要遥遥一指点过去的时候,那名始终沉默守护在中年僧人身旁的干瘦武僧,出现在他的手指之前,那张仿佛由精钢雕刻而成的脸容漠然无情绪。

    陈皮皮的修为境界极高,那名武僧竟然能比他更快反应过来,只能说明对方早有准备,早就知道那名中年僧人会动用精血饲佛如此大慈悲大残忍的佛宗神技,也等若说中年僧人就算没有发现宁缺入魔,此行长安也做好了要以伏魔手段把宁缺直接废掉的计划。

    然而就算干瘦武僧早有准备,反应快到极点,出现在陈皮皮的指前,但他依然不可能拦下这记以书院不器意释出的天下溪神指,因为他的脸他的肉身看似坚若钢铁,却依然还是肉身凡胎。

    所以这名武僧毫不犹豫做了一个动作,从袖中闪电般抽出一把锋利的小刀,没有捅向陈皮皮,而是狠狠向着自己的小腹捅了进去。

    噗哧一声响,就像是装满水饱满的皮囊被一枝羽箭射穿,锋利的小刀深深扎进肚子,武僧脸色骤然苍白,眼神却依然坚定,没有任何迟疑,右手紧握着刀柄狠狠向下一拉,随着哗的一声,鲜血淌了出来。

    武僧腹内的肠子,也随着那些鲜血,从被小刀破开的豁口里流了出来,冒着淡淡的热气,还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道。

    武僧的左手搁在腹部伤口下,捧着越流越多的肠子,神情漠然看着陈皮皮,仿佛根本感觉不到那处传来的痛楚。

    一滴血珠落在陈皮皮的指尖。

    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幕,不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

    陈皮皮没有杀过人,甚至没有进行过真正的战斗,没有见过战斗里的生死决绝,更没有看过如此血腥的画面。

    他这辈子就是前些天在长安府冬园里与王景略战过一场,凭峙着修行境界上难以逾越的森严界壑,赢的潇洒随意、

    陈皮皮一直以为修行者之间的战斗就应该那样潇洒随意,然而直到今天,看到身前这名武僧剖腹捧肠的血腥一幕,他才明白真正的战斗无关境界实力,更无关风度姿仪,只关于胜负以及生死。

    这名武僧只是想要扰乱自己心神一丝,便不惜舍身成仁,这是一种怎样值得尊敬或者说值得恐惧的精神气魄?

    武僧脸色苍白无比,他神情淡然看着陈皮皮,声音微微颤抖说道:“自剖心肠,请十二先生明白规矩。”

    这两名来自月轮国的僧人,为今日长街相遇确实做了极其充分的准备,他们很清楚历史上的书院二层楼,向来不是一个讲规矩的地方,于是他们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为赌注来尝试撼动这种不讲规矩的规矩。

    对陈皮皮来说,眼前血淋淋的画面和武僧左手间那些粉色的肠子,毫无疑问是一场极为震撼的教育,这种震撼或许无法改变书院教育让他形成的关于规矩之类的看法,却已经足以让他怔住了一瞬间。

    一瞬间便已经足够。

    因为只需要一瞬间,中年僧人和宁缺之间的战斗便结束了。

    中年僧人的强大,便在于一念之间可以降魔除妖。

    陈皮皮的指尖在长安城的晨风中微微颤抖。

    此时那名中年僧人的精神力尽数在宁缺身上,根本无所防御,他只需要轻轻一点便能杀死对方,然而他知道那场无形的战斗已经结束了,便等若说宁缺已经死了,如果小师弟死了,他再做任何事情又能有什么意义。

    陈皮皮的脸颊颤抖了起来,显得格外痛苦。

    他决定稍后把身前这两名僧人全部杀死。

    虽然他已经隐隐猜到那名中年僧人的来历有问题。

    虽然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杀过人。

    但如果用大师兄的话来说怎么看都不会短命的宁缺就这样短命的死了。

    那么这个世间哪里还有什么必须遵守的原则或规矩?

    ……

    ……

    世间最快的事物不是雾不是雨不是风而是闪电。

    世人经常用疾逾闪电来形容意念这种东西。

    意念动时,没有任何时间的流失速度能追上它。

    所以一念之间,在精神的世界里,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当中年僧人挖血涂脸,施出精血饲佛法门时,宁缺意念所处的那个空间内,顿时随之发生了很多震撼的画面与变化。

    那座高达数十丈的石佛,一直沉默安宁站在满天石雨之后,鼻下一道直线沉默千年不曾开启,便在这时忽然咧开,于是有了嘴。

    两道浓稠有若铁浆的血水,从石佛的嘴角流了出来。

    这两道血水没有向地面滴落,而是无视真实世界里的空间法则,向着四面八方蔓延而去,逐渐涂满那面巨大的佛面。

    石佛面容上随着浓血蔓过,出现了很多深刻的裂口,如同龟裂的干涸大地,然而泡在血水中,更像数千个人身上的血口。

    一道极为强大的威压,从石佛处荡开,传遍整个空间。

    石佛肃穆的脸上满是无数道细微的伤口,浸泡在血水之中,本应是狰狞血腥之像,反而却显得愈发悲悯,仿佛旧庙里的金漆脱落后只留下斑驳沧桑。

    石佛脸上的血越来越稠,无上悲悯意越来越浓,天地间所有的血腥战乱分离伤害,一应负面情绪似乎都被佛面吸收了进去。

    只留下了一片极为干净纯洁的世界。

    自空中不停堕下的土石被净化,变成满天白色的圣洁莲花,幻作无数花雨纷纷扬扬,向宁缺的身体洒了下来。

    一片花瓣落在他的棉袄上,静宁无声,却悄然撕开一道口子,鲜血就像溢出碗沿的酸辣面片红汤般渗了出来。

    宁缺抬头望天,眉尖微蹙,意念一动,调出体内的浩然气,自眉心间磅礴喷出,随气之所遁,所有接触着的莲花瓣均自碎去。

    然而漫天风雨漫天花,莲花的数量太多,又哪里完全都隔绝在天空之上?

    莲花朵朵开放,瓣瓣落下,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身上,切割开他的棉袄,钻进他的皮肤,把他身上的血肉片片刮落离骨。

    无尽的痛楚潜进骨髓之中,然后向着身体每一处炸开,最终汇进宁缺的脑中,令他识海震荡如潮,痛苦到了极点。

    以精血饲佛,乃是佛宗强大法门。

    然而漫天花雨之后满脸血水的石佛,实际上走的是舍身成佛的意思。

    舍身成佛,暂造一莲花净土,净化一应妖邪秽意,这等手段已然超出世间普通佛宗法门的范畴,乃世外的无上妙境。

    非大毅力大决断大慈悲大邪恶之佛子,不能入此妙境。

    即便是已然晋入知命境界的陈皮皮,若被佛宗大德度入这片莲花净土之中,也会面临极大的麻烦,必须极小心翼翼地应对。

    更何况宁缺在大明湖畔才破了洞玄境。

    他的境界他的心性,根本不足以看破这漫天的莲花。

    ……

    ……

    漫天莲花雨中透露着非常明确的灭伐之意。

    宁缺透过睫毛上滴落的血水帘,看着远处那尊石佛,沉默片刻后问道:“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想杀了我,这件事情和我替书院入世无关,也与你知晓我在荒原入魔无关,你只是想杀了我,所以我很不明白,就算你是来自悬空寺的世外之人,难道你担得起杀死我的后果?”

    那尊巨大的石佛咧着嘴,淌着血,似乎在开心的笑,又似乎在悲伤的哭泣,没有回答宁缺的问题,只是沉默。

    “这是一场发生在长安城的决斗,我在公平的环境下杀死你,不会有任何麻烦的后果,唐人爱颜面,书院更爱颜面,他们不会迁怒于月轮,更不会迁怒于佛宗,相反为了保持他们那些虚伪的精神,他们会沉默。”

    中年僧人的声音在花雨外响了起来。

    “更何况现在已经确认,十三先生你已经入魔。”

    浑身鲜血的宁缺看着花雨之外声音微涩问道:“但在知道我入魔之前,你已经准备好要杀我,这是为什么?我究竟对佛宗做了什么人佛共愤的事情,居然会惹得像大师你这样的大德立志入长安城来杀我。”

    “我说过,你在荒原上辱过姑姑,那你便等若辱了月轮,辱了佛宗。”

    宁缺嘲讽说道:“我总以为世间大部分人都是白痴,没有想到有人居然敢把我当白痴,曲妮玛娣那个老太婆就能让佛宗敢得罪大唐和书院?”

    中年僧人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当然还有别的理由,不过当你在荒原上辱及姑姑时,便注定了今天这个结局。”

    宁缺擦掉脸上的血水,袖子拂过那些被莲花瓣深割近骨的伤口时,便是一阵极难忍受的痛苦,然而他的脸上却多了很多笑意。

    “难道和尚你真的姓杨?”

    宁缺捧着肚子大笑出声,看着花雨外那尊石佛,一边擦着眼泪和血水,一边笑着说道:“如果这出戏搞到最后竟然是一出言情剧,那就太令我失望了。”

    “有很多事情是你所不知道的。”

    “那你能告诉我吗?”

    “不能,你既然已经入魔,那么我只需要杀死你。”

    中年僧人的声音在漫天的莲花雨里显得格外飘渺,然后又转为困惑。

    “书院两代入世之人先后入魔,这究竟是昊天的旨意还是命轮的圆转?”

    宁缺根本没有注意到花雨外中年僧人的声音里所隐藏的大疑惑。

    他的注意力这时候全部都在漫天莲花构成的雨中。

    他看着掉落在身前身上的莲花瓣,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个梦,想起了桑桑洁白的小脚,想起这些年无数个夜里自己在被窝中被那双洁白如莲的小脚踹了无数次,他的心窝便变得酸痛起来,然后开始愤怒。

    “我不想理会你有多少杀死我的理由,但你既然知道我入了魔,又搞出这么多双我家桑桑的脚来踹我,我就一定会杀死你。”

    他从身后抽出大黑伞打开。

    黑伞如一朵黑色的莲花,在漫天洁白的莲花间显得格外醒目。

    他撑着黑伞,站在莲花雨间,看着远处满脸是血的石佛。

    就像一名撑着油纸伞站在细雨河畔看着对岸烟柳的游人。

    然后他说道:“那佛,我来杀你了。”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六十八章 佛首与肉包

    与烂柯寺观海僧心向妙境互印修为不同,这位在破袈草鞋沉默站于晨街畔饮清水的中年苦行僧,来到长安城的目的非常明确而清晰,就是要借着挑战书院入世之人的机会,废掉或者干脆杀死宁缺。

    宁缺已经整整一日一夜没有休息,没有睡甚至连坐都没有坐,他没有吃一粒米没有饮一滴水,诸多情绪纠结缠身让他心神疲惫到了极点,面对一名如此可怕的佛宗强者,似乎怎么看都有死去的道理。

    昨天清晨发现桑桑离家出走,并且似乎有可能永远再也看不到她时,宁缺遇见此生最大的恐惧,甚至第一次有了去死的冲动,深夜在雁鸣湖下骂湖之时,他也纠结地恨不得就这样死去。

    然而桑桑还在长安城里,他终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刻死去?如果这时候死了,前面经历的那些煎熬痛苦岂不是都白废了?如果这时候要死,那他还不如在红袖招里去快活一夜。

    中年僧人要杀他,而他不想死,所以他就要杀死对方。

    漫天洁白的莲花玉,终究不可能真的是桑桑的小脚,那么无论隐在花雨后的是石佛还是天神,都无法阻止他撑着大黑伞向那边去。

    只要那处不是他永远无法战胜的桑桑。

    那么神挡便杀神,佛挡便杀佛。

    ……

    ……

    大黑伞很大,遮住了双眼,也遮住了天。

    洁白的莲花缓缓飘落,有些落在厚实油腻的黑伞面上,缓缓融化无形,有些落在黑伞面上,则像是落在鼓面上的露珠,啪的一声加速向天空弹回,而更多的洁白莲花则是靠近黑伞后,便恐惧地四处流散。

    宁缺撑着大黑伞,向远处那尊满脸血污的石佛走去,他的步伐缓慢而平稳,神态从容不迫,就像是一名走上湖桥想去对岸摘柳的游人。

    随着他的走动,天地间那些漫天花雨一片扰动,数千数万片莲花瓣躲避着缓慢移动的黑伞四处逃逸,形成无数道湍流。

    数千数万片的莲花瓣在空中呼啸旋转飞舞,向着冷清寂寞更高的空中飞去,然后飘飘摇摇落下,落在石佛的脸上身上。因为那些粘稠的血,莲花瓣一旦落下便再不复飞去,渐渐将石佛的面容全部覆盖住。

    洁白的莲花瓣密密麻麻覆在石佛的脸上,重叠的边缘隐隐渗出粘稠的血水,让这些花瓣显得格外清晰,因为密集而格外恐怖。

    宁缺撑着大黑伞漫步在已然凋零稀疏的莲花雨中。

    他距离那尊石佛已经越来越近。

    那名叫做道石的中年僧人确实很强大,无论自身修行境界还是对佛宗诸般法门的运用都很强大,甚至已经强大到了道痴叶红鱼那个层级。

    然而很可惜他是一名以禅念动人、以禅念杀人的僧人。

    而他想用禅念杀之的对象是宁缺,是背着大黑伞的宁缺。

    宁缺与念师的战斗经验不多,所以先前才会被中年僧人直接度入莲花净土,进入极为危险的局面,然而当他凭籍强悍雄浑的念力和入魔后的强大肉身能力,度过那霎时的惘然之后,他便掌握了所有局面。

    从理论上来说,念师是同境修行者里最可怕的存在,然而大黑伞能够隔绝一应无形念力的攻击,于是撑着大黑伞的宁缺,便是世间所有念师的噩梦。

    因为对中年僧人狙杀自己的原因存有极大的疑惑,宁缺想要知道幕后的隐秘,所以先前才会以肉身承莲,不惜用这种痛苦来拖延时间发问,又或许他只是很单纯地想让自己痛苦一些?肉体上的痛苦,往往能减轻一些精神上的痛苦或者说烦闷,而此时的他确实已经烦闷到了崩溃的边缘。

    心意既定,不再思考其余,宁缺身上的杀意尽露。

    一股强大的杀意透过他手紧握的伞柄,传至大黑伞,再扩展至身周的空间之中,令漫天花雨惧散而避,覆至石佛的血脸。

    因为桑桑离家出走,他身上的这股杀意从昨日清晨酝酿至日幕,随着他在长安城里的寻找而逐渐凝练恐怖,当时便险些要将整座长安城给掀翻,昨夜在湖畔又被夜风风干至腊肠一般辛辣干硬。

    可以佐酒,可以杀人。

    宁缺走到石佛脚下,把大黑伞像刀一把扛在肩上,抬头望去。

    石佛脸上覆着密密麻麻的莲花瓣,花瓣之间鲜血渗淌。

    佛眼露在花瓣之外,只是开始时的悲悯威怒情绪已被惘然所代替。

    宁缺看着满是血莲的佛面,沉默片刻,悬在身侧的右手并掌为刀,隔着数百丈距离,遥遥一掌斩了过去。

    没有凌厉破空刀声。

    也没有纵横千里的刀气。

    稀疏的莲花雨轻轻舞动。

    佛前没有任何声音。

    然而那张佛脸上却多出了一道极大的深刻刀痕。

    那道刀痕从佛髻处生成,斜向左下方延展,划破了似笑非笑的佛唇。

    刀痕之间莲花碾烂为泥,浸着血水缓缓流淌。

    石佛眼眸里的惘然又迅速被恐惧和震惊所代替。

    莲花瓣开始从石佛脸上脱落,不知是不是因为粘着血的缘故,每一瓣花瓣脱落,便会牵扯下一片小石块。

    莲花渐褪,佛脸上原先那些龟裂变得更加深刻,已然千疮百孔,然而残留的那些眉眼鼻唇尽皆崩裂剥离成石雨,向着地面落下。

    看上去就仿佛是数千万年间的风吹雨打,尽数浓缩在这一瞬之间。

    石佛轰然倒塌,震起些微烟尘,几瓣莲花。

    宁缺撑着大黑伞站在石堆之前。

    ……

    ……

    意念一动便是万里,便是万年。

    精神世界里的战斗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但在真实的长安晨街畔,时间只不过刚刚过去了极短暂的一瞬间。

    在这一瞬间里,那名剖腹自杀的干瘦武僧左手里捧着的热肠多流出来了一截,脸色苍白的陈皮皮以为宁缺死了,然后他决定破除自己的执念和规矩,从此开始自己血腥的灭佛战斗生涯。

    而在这瞬间之后,有清风自街头徐来。

    清风吹散包子铺里冒出的热气,吹动宁缺的衣角,吹动他潦草系着的黑发,吹得他身后那把大黑伞微微摇动。

    伴着晨风,宁缺的身体里散发出来一道气息,这道气息充盈着鲜活的生命味道,却又是那般的骄傲自信,强大凛然到了极点。

    宁缺睁开眼睛,望向铺门旁的中年僧人。

    随着这一眼,中年僧人眉心间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向下陷去,

    声音很轻,在此时清晨的街畔却显得格外可怕。

    中年僧人的莲花净土被毁,舍身成佛佛已灭,无数念力尽被那把奇怪的大黑伞挡了回来,识海在那一瞬间被震破!

    中年僧人迷惘震惊绝望愤怒悲伤地看着宁缺,两行鲜血从唇角渗了出来,喉咙里嗬嗬作响,虚弱哑声奋力喊道:“你果然是……你果然是幕……”

    临死之时,其言也急,然而他只来得及说出那个幕字。

    陈皮皮脸色苍白,猛拂院服广袖。

    拦在他身前的干瘦武僧大吼一声,插在腹中的锋利小刀一划,溅出漫天血雨便向陈皮皮身上喷去,想要再拦他一瞬。

    陈皮皮先前已经被他阻了一瞬,此时心神剧震之下,哪里还会再给他机会,广袖之间天地元气剧震而妙敛,轻而易举把喷向自己的血雨尽数敛没,嘶的一声袖口一圈断裂成丝,如闪电般射出,然后化作柳絮微弯轻点中年僧人枯唇,将最那个幕字生生逼了回去。

    宁缺更清楚不能让那名中年僧人临死前喊破自己的秘密,体内浩然气息暴起,掠至对方身前,并掌为刀斜斜一斩!

    他的掌缘并未接触到中年僧人的脖颈。

    但中年僧人的脖颈间多了一条细细的红线。

    然而中年僧人的头颅一歪,便要掉了下来。

    便在此时,陈皮皮袖口那根布带嗖的一声,依着那条血线绕了一圈,把中年僧人将要掉落的头颅紧紧系在了身体上。

    那名捧肠的武僧脸色苍白,毅然回头便向街中的人群里挤了进去。

    陈皮皮沉默看着那名武僧的背影,似乎有些犹豫。

    宁缺看了陈皮皮一眼。

    陈皮皮抬头看天。

    清晨的长安街头依然平静喜乐,有人在买馒头,有人在买包子,孩子对着大肉包子吹着气,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咬着肉馅便流露出高兴又遗憾的神情,高兴于肉馅的香,遗憾于这么快便吃到了。

    包子铺门外中年僧人缓缓坐下,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死去,也没有人注意到人群里有名僧人正在捧着自己的肠子疾走。

    宁缺取出箭匣,沉默开始组装,弯弓搭箭。

    他对准平静喜乐的长安街头,射出了一枝元十三箭。

    符箭破空呼啸而去,不知最后落向了何处。

    街上行人太多,根本看不清楚到底有没有射中那名逃亡中的武僧。

    忽然间,远处街头传来一阵骚动,有人惊恐喊道:“杀人啦!”

    宁缺提着箭匣,背着黑伞,与陈皮皮走进侧巷消失不见。

    远处的骚动迅速传到包子铺附近。

    胆小却好热闹的孩子们惊慌地叫嚷着,呼朋引伴向那边跑去。

    那名捧着热腾腾的大肉包子的男孩子,跑过铺门前时,不留神撞了坐在铺门外的中年僧人一下,手中的大肉包子跌落到了地上。

    孩子看着地上滚动的肉包子,心疼的快要哭出声来。

    中年僧人的尸体受此一撞,被布带固定住的头颅轻轻落了下来,落到地面上骨碌碌地滚动不停,似乎也是一个肉包子。

    孩子揉了揉眼睛,看着僧人的头颅,吓的大声哭了起来。

    随着哭声,长街上最后的平静喜乐气氛一扫而空。

    净土终究是虚假的。

    真实的世界永远这般险恶。

    ……

    ……

    (最近写的少点,就争取写认真点,希望大家能满意。)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六十九章 圆寂的大师

    冬末清晨的长安城,除了那些热闹的所在,还有很多幽寂无人的地方,比如那些横穿在坊市间的小巷异常清静。

    宁缺和陈皮皮走在窄巷里,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陈皮皮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复杂,那种复杂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想问什么,你就问吧。”

    宁缺揉了揉微白的脸颊,把身体里的疲惫驱散些许。

    陈皮皮摇了摇头。

    宁缺忽然问道:“你就不想知道那个幕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陈皮皮耸耸肩,无所谓说道:“幕后黑手?反正我又不关心这些。”

    宁缺忽然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被冬树树枝切割成碎片的灰暗天空,陈皮皮神情微异,随他抬头向天空望去,却没有看到任何奇怪的东西。

    宁缺沉默望天很长时间后,忽然笑了起来,看着陈皮皮说道:“我入魔了。”

    陈皮皮没有去看他的眼睛,依旧看着天,讥讽说道:“这笑话不好笑。”

    宁缺看着他圆嘟嘟的脸,很认真地说道:“你知道这不是笑话。”

    陈皮皮说道:“但我还觉得这是一个笑话。”

    宁缺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盯着他问道:“如果这不是笑话,你准备拿我怎么办?”

    时至今日,知道宁缺在荒原魔宗山门修行浩然气堕入魔道的人,只有桑桑,书院大师兄或许已经隐隐知晓,但却始终未曾挑明。

    以往宁缺曾经和陈皮皮讨论过一次魔道的事情,在那次讨论中,陈皮皮毫不掩饰地表明了对魔宗的厌恶甚至是唾弃。

    但宁缺在这片冬日天空下,还是向他坦白了这件事情,因为陈皮皮在没有成为他的十二师兄之前就对他很好,是他在长安城里队除了桑桑之外最亲密的同伴,在对方已经隐约猜到真相之后,他实在是无法再继续隐瞒这件事情,并且他很确实很想知道陈皮皮会怎么对侍自己。

    对于这件事情,陈皮皮的应对方法很简单,沉默片刻确实无法继续装傻之后,他开始充愣:“我没有听到你在说什么。”

    宁缺凑到他耳边大声喊道:“我入魔啦!”

    陈皮皮唬了一跳,赶紧拿手去捂他的嘴,前后左右紧张地查看了一番,斥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喊这么大声想让整座长安城都听见?”

    宁缺说道:“我主要要想确认你能听清楚。”

    陈皮皮掏了掏耳朵,烦闷说道:“刚才那名武僧剖腹喷出的血进了我的耳朵,我现在耳朵有些不舒服,所以今天没办法听清楚。”

    宁缺走到他身前,开始连比带画讲述小师弟入魔的故事。

    陈皮皮哪里肯看他的唇形和手式,紧闭双眼,眉头皱的极为愁苦。

    宁缺伸手去掀他的眼睛皮子。

    陈皮皮终于被他逼疯了,暴跳如雷吼道:“让我知道这件事情干嘛!你不说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很好?难道说非得让我一掌拍死你?”

    宁缺腆着脸说道:“师兄哪里舍得。”

    二人大眼瞪小眼,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彼此心里都明白,这件事情算是真的过去了。

    走出侧巷,街畔有一间茶楼,宁缺饥渴奔走一夜,早已疲惫不堪,与那位中年僧人瞬息一战更是受了极重的伤,精神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看见茶楼外的大茶壶,嗅着里面传来的点心味道,便再也无法走动道。

    坐在茶楼二层栏边的桌畔,宁缺风卷残云惊涛拍岸收拾掉桌上所有的食物茶水,便开始隔着窗看着清晨的长安城发呆,就像这一日一夜里他经常做的那样。

    陈皮皮学着大师兄的模样,慢条斯理挑着辣汁腌渍的螺丝肉,看着宁缺的神情不禁有些担心,暗想小师弟的识海莫不是在先前与中年僧人的战斗中受了重创,被莲花净土里的佛意度化成了傻子?

    “师兄,能不能帮我做件事情。”

    宁缺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看着陈皮皮很认真地拜托道。

    陈皮皮怔了怔,问道:“什么事情?”

    “这件事情是这样的……”

    “什么艺术?”

    “就是那个意思。”

    “几分和几分?”

    “三分和七分。”

    ……

    ……

    书院二位师兄弟正在专心致志讨论的时候,茶楼楼梯间传来脚步声,二人很有默契地住了嘴,沉默望向楼梯口处。

    何明池腋下夹着黄油纸伞走了上来,微微佝偻着身子,看上去就像乡村私塾里夹着戒尺和书卷的教习老师。

    两名来自月轮国的僧人离奇死在清晨的街道上,这件事情自然会惊动大唐官方,长安府对这件事情毫无头绪,也不知道是谁动的手,但天枢处没有花多长时间便确定了当时的情形,并且找到了人。

    宁缺请何明池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说道:“我记得唐律里关于挑战这类事情,从来都是尽可能尊重双方意见。”

    何明池有些拘谨地与陈皮皮见礼,犹豫片刻后说道:“但唐律一直都不允许生死决斗,而且决斗需要在官府备案。”

    宁缺说道:“这种事情哪里说的准的,至于备案,我这时候向你备案行不行?”

    何明池苦笑说道:“我回去就让处里把今晨决斗的备案做好。”

    宁缺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笑着说道:“那你还来找我们作甚?”

    何明池放下茶杯,叹息说道:“问题是你下手太狠了。”

    宁缺平静说道:“如果不狠现在死的就是我。”

    何明池握着茶杯沉默片刻后说道:“但那中年僧人不是普通人。”

    宁缺和陈皮皮沉默不语,他们已经猜到那名中年僧人的来历不凡,极有可能出身悬空寺,但知道与确认是两回事。

    “道石确实没有名气,就算是天枢处也没有关于他多少记载,前些天他入长安之后,如果不是我偶尔好奇查了一些老卷宗,又问些月轮国方面传来的消息,大概也只会认为他是名白塔寺的无名僧人。”

    何明池看着宁缺说道:“很多年前,白塔寺长老在寺外拣了一个弃婴,天枢处当时就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诡异,因为白塔寺距离皇宫太近,禁卫森严,很难有人把一名弃婴放到那个地方,那名弃婴就是道石。”

    “传闻道石僧人与月轮皇宫里的某些贵人有关,而我们查明这几年,他一直在悬空寺读经修佛,这也间接证明了他的身世传言——所有人都知道,那位姑姑虽说令人厌憎,但在佛宗的地位极高,与悬空寺也一直有暗中的联系。”

    “而且道石僧人与曲妮玛娣姑姑的心性并不相似,虽然才自悬空寺归来时间不长,却已经在月轮国佛门里获得了极大的尊重,今晨十三先生不止杀了他,还把他的头颅斩落,只怕会同时激怒月轮国和佛宗。”

    宁缺说道:“我这两天面临着一个很麻烦的事情,那件事情牵涉到我的世界毁灭或者重生,在这种时候,别说那名中年僧人有可能是曲妮玛娣的私生子,就算曲妮玛娣这老太婆自己来了,我也会去你妈的。”

    何明池叹息一声,说道:“但他的师兄是七念。”

    佛宗天下行走,悬空寺讲经首座大弟子七念。

    陈皮皮沉默,因为他小时候就听过很多次这个名字,而且这个名字是从骄傲的西陵师兄口中说出来的,所以他知道七念很强。

    宁缺也沉默,他沉默的原因比较简单,因为陈皮皮沉默,他想起了七念是什么人,也比较具体地理解了自己杀死道石,最终触怒的是怎样等级的对手。

    “我今天心情不好。”

    宁缺最后总结道:“他撞我刀口上,那就算他运气不好。”

    ……

    ……

    长安街头。

    一双手捧起地面上的那颗头颅。

    这双手肤色黝黑,曾经捧过食钵,曾经匍匐于佛前,曾经抚树沉默,更多的时候握着一根铁杖,随着飘动的僧衣行走世间。

    这手属于白塔寺一名普通苦行僧。

    苦行僧双手颤抖捧着那颗头颅,跪在包子铺前那具无头僧尸前,用了很长时间,才把头颅和身体拼凑安好。

    那名干瘦武僧的尸体也已经找到,被平放在中年僧人盘膝遗体的身旁,肠子已经被塞回腹中,被符箭射穿的胸口,显得异常恐怖。

    苦行僧手持铁杖,跪在两具僧人的遗体前,缓缓低头。

    街道上,十余名来自月轮国的苦行僧,也随之跪下,低头合什。

    初冬有风自街那头无由而起,吹得僧衣飘飘,十余名苦行僧黝黑的脸庞上露出戚容,然后悲愤神色渐现。

    诵经声随风而起,飘荡于晨街之中。

    很多长安城百姓在长街两头旁观,随着经声若有所感,纷纷低头。

    雪花纷纷扬扬落了下来,覆在铺门外那两具僧人身上,似乎想要掩盖住他们颈间和身上的血渍,这是今年冬天长安城最后一场雪。

    ……

    ……

    数十年间,月轮国白塔寺长老于晨时推门而出,见寺外路石上有一婴儿,长老俯身观注良久,微笑问那婴儿你从哪里来,婴儿眸若点漆,安宁柔和,嫩唇微启轻声应道我从来处来,长老震惊,轻挥僧袖抱婴入寺。

    长老为男婴赐名道石,以为其有宿慧,日后定为佛宗大德,不料随着年岁渐长,男婴归于平庸,渐籍然无名,却时常得宫中贵人照拂。

    道石僧精勤苦修,十二岁便离寺云游,十六岁时归都城,于城中贫民窟远眺前方皇城有所感,渐入莲花净土,然而依然无名。

    其后某年,道石僧经贵人指点,毅然远赴荒原入悬空寺,于讲经首座下读经修佛,然而其人在世间依然籍籍无名。

    又一年,道石僧闻知某事,禅心微动,自悬空寺归月轮国,于烟雨之中游历四百八十寺,声名始闻于佛宗。

    自世外悬空寺归于尘世之佛宗大德,数十年前有莲生大师,十余年前有大唐御弟黄杨大师,今日月轮国终于有了一位道石大师。

    某日,大师因荒原某事、红尘某念、佛门某言远赴长安城。

    于长街畔遇书院十三先生宁缺,圆寂。

    ……

    ……

    (嗯嗯,最后一段我写的很爽呀,扼杀历史里本来应该很牛逼的大师于无名之时,这大概是我的恶趣味?)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七十章 剪烛

    何明池走出茶楼,看着飘落的雪花,微觉诧异,他看了眼天,又回头看了眼楼上那二人,取出黄油纸伞撑开。

    茶楼二层窗畔桌旁,陈皮皮想着宁缺先前说那位中年僧人今日惨死,是因为对方运气不好撞到他心情不好的刀口上,忍不住摇了摇头,打趣说道:“莫非以后你们两口子每吵一架,便需要不可知之地来个人让你杀了出气?”

    宁缺注意到他的用词,看着他认真说道:“看来你很喜欢我家桑桑?”

    陈皮皮说道:“你去荒原这大半年时间,我偶尔会去老笔斋坐坐,对桑桑姑娘有诸般好感,来自很多原因,其中有一点是因为她如今是光明神座的传人,我毕竟是道门中人,当然会倾向她一些。”

    宁缺说道:“既然如此,那这个忙你就一定要帮了。”

    陈皮皮无奈说道:“我真是疯了才会答应你的请求。”

    “我想不明白那名叫道石的中年僧人刚入长安城,怎么就能找着我,知道我会过那条长街。我想这件事情,有些人需要给出一个交代。”

    宁缺起身离开了茶楼,陈皮皮摇头跟在他的身后。

    ……

    ……

    二人来到礼宾院,穿过那片繁密的竹海,天猫女高兴地迎了上来,牵着宁缺的袖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兴奋地告诉他昨天去了长安城哪些景点,又吃了哪几家的点心,紧接着墨池苑的女弟子们也围了过来,宁缺身边顿时一片莺歌燕舞。

    大河国少女们不知道陈皮皮的身份,但想着是宁缺的朋友,自然也极热情。宁缺极富耐心地倾听少女们的讲述,与她们微笑着言谈交流。

    来到深处内院前,墨池苑女弟子们纷纷散去,因为她们知道十三师兄是来找山主的,她们很自觉地想要把清静的空间留给二人。

    散去前她们神情怪异地打量了陈皮皮好几眼,心想这个胖子怎么都一点不识风情,都这时候了还要跟着进去。

    礼宾院环境清幽,茂密的竹林在冬日里稍嫌暗淡,但依然保有着足够的青葱之意,有些微黄的竹叶飘落在窗台上。

    莫山山静静看着窗台上的微黄竹叶,然后回头悬腕提笔,在微黄书纸上写出一撇,笔锋便若竹叶形状锋利而清秀。

    听着院门处传来的声音,她抬头望去,露出微微诧异的神情,没有想到宁缺会忽然过来,更没有想到他会带着书院的十二先生。

    看着窗畔书桌旁的白衣少女,看着散落在衣裙上的黑发,看着她微闪的疏长睫毛,和美丽的微圆脸颊,宁缺忽然生出马上转身离开的冲动。

    昨夜他曾经在这间小院外驻足静观良久,看着少女在窗上的剪影良久,然后去湖畔挣扎痛苦良久,最终他做出决定时以为自幼冷血寡情的自己有足够的精神准备,然而当他此时看到书桌旁的少女时,觉得心里的所有的事物忽然一下全部流光,空荡荡的极为难受。

    这种空荡荡的感觉是眼睁睁看着美好事物与自己终生错过的茫然空虚无力感,更是当美好的事物降临到自己身前时却要被自己无情兼且傻逼地拒绝从而可能伤害到对方的强烈挫败负疚感,所有这一切最终就变成了心虚二字。

    因为心虚所以心慌,至于有没有隐藏在最深处的心痛,宁缺当时没有表现出来,事后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把陈皮皮拉到自己身旁。

    莫山山自书桌畔起身,与陈皮皮见礼,然后疑惑望向宁缺。

    宁缺用力地咳了两声,清了清有些沙哑艰塞的嗓子,伸手示意莫山山坐下,然后艰难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今天我们为大家说段相声。”

    陈皮皮紧张地看了他一眼,说道:“相声是什么东西?”

    宁缺说道:“相声啊,是一门语言艺术,讲究的是说学逗唱。”

    陈皮皮夸张地噢了声:“原来是这样。”

    莫山山虽然久居墨池畔,不谙世事,但却是世间最冰雪聪明的少女,看着二人此时的模样,竟是隐隐猜到了一些什么事情,细细的眉尖微微蹙起,然后换作淡然雅静,平静坐下沉默不语。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宁缺接连说了好些相声,贼说话、写对子,相面,白事会,也不理会里面有些段子,有没有人能听懂,反正他按着自己的想法就这样讲了下去,只在长安城瓦弄巷里听过两段评书、从来没有听过相声、更没有参加过某小学相声表演的陈皮皮哪里会接话,反正便是一个劲的嗯嗯啊啊。

    “为什么我总是只能嗯嗯啊啊?”

    “因为你是捧哏,我是逗哏。”

    “可你明明在茶楼里说的是三分逗,七分捧。”

    “嗨,这不是逗你玩嘛。”

    ……

    ……

    莫山山把砚畔搁着的秀气毛笔搁到笔架上,然后平静坐在椅上看着二人,当宁缺把那段逗你玩说到一半的时候,她终于唇角微翘,笑了起来。

    陈皮皮一直在紧张地注视着她的反应,看到少女的笑容后觉得僵硬的身体顿时放松,高兴说道:“她笑了。”

    宁缺看着他很认真说道:“多谢师兄帮忙。”

    坐在椅中的莫山山忽然抬起手来,指着陈皮皮说道:“十二师兄的捧……哏不熟练,所以不好笑。”

    陈皮皮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尴尬说道:“刚学的,见谅见谅。”

    莫山山看着宁缺说道:“我更喜欢你一个人说的。”

    陈皮皮看了宁缺一眼,毫不犹豫转身而出,把安静的房间留给冬末的竹林疏影,以及竹影里的这对年轻男女。

    片刻沉默后,宁缺声音微哑说道:“山山你那天在巷口说的是对的……”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汗水就像暴雨般从他僵硬的身体里涌了出来,把身上的衣裳从里到外全部打湿,

    莫山山看着身前的地面,疏长的眼睫毛微微眨动,听着他的声音,忽然站了起来,没有让他把这句话说完,轻声说道:“十三师兄,请。”

    宁缺微微一怔。

    莫山山在书桌上铺好黄芽纸,镇纸摆在一角,注水入砚开始磨墨,然后指着笔架上的那些笔,轻声说道:“你选一枝。”

    宁缺不知她要做什么,沉默上前选了枝惯用的狼毫。

    莫山山看着他认真说道:“在荒原上你答应过我,要给我写很多书帖。”

    宁缺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你说要我写多少就写多少。”

    莫山山美丽的容颜上少见地流露出少女的娇憨调皮,打趣说道:“我要你写多少便写多少?那写无数张如何?”

    宁缺微涩应道:“那怎么也写不完啊。”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说道:“所以就给我写一辈子啊。”

    礼宾院竹海畔的内居门一直紧闭,从白天一直到暮时,始终没有开启过,宁缺一直在和莫山山讨论书道,在给她写书帖,直至入夜点起烛火,窗上的剪影变成了两人,从外面看上去那两个影子仿佛合在一处。

    灯花微跳,莫山山拿起小剪把灯芯剪短,然后走回宁缺身旁,静静看着他运笔如飞,她知道他这时候已经很累了,但她知道他这时候不需要怜惜。

    终究不可能写一辈子,没有第二次剪烛,房门吱呀一声轻响,莫山山送宁缺出门,在门槛外,二人平静行礼,然后互道珍重。

    直起身后,莫山山看着宁缺的眼睛,忽然向前走了一步,然后把身子前倾,有些笨拙生硬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静静听着。

    经过瞬间犹豫,宁缺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莫山山静静靠在他怀里,说道:“你还欠我一张便笺。”

    ……

    ……

    走出礼宾院,宁缺剧烈地咳嗽起来,咳的非常痛苦,哪怕是用手绢捂着,也不能让咳嗽的声音变得微弱些。

    陈皮皮知道他现在疲惫到了极点,而且在晨时那场战斗中受了重伤,一直在院外等着他,此时看着他咳嗽,忍不住叹息说道:“本来就受了重伤,却要来做这些心神震荡之事,岂不是伤上加伤,真是何苦来哉。”

    宁缺笑了笑,把手绢塞进袖中,没有说什么。

    陈皮皮余光看见手绢上的斑斑血迹,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让书痴知道你受了重伤咳血,她会不会更感动些?”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已经做了决定,就不再需要什么感动,那除了让我自己高兴没有别的任何意义,甚至那很下作。”

    陈皮皮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我们喝酒去。”

    宁缺问道:“你什么时候爱上杯中物了?”

    陈皮皮说道:“二师兄打听过像你现在这种时候就需要借酒浇愁,所以他专门去黄鹤教授那里借了两罐双蒸,我们这时候就去把它给喝了。”

    宁缺笑了起来,想着二师兄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关心自己生活里的这些事情,而陈皮皮更是一直陪伴着自己,不由心头微暖。

    不过今夜此时宜独处。

    宁缺拒绝了陈皮皮借酒浇愁的提议,决定回家休息,然而当他走到临四十七巷巷口时,忽然想起桑桑现在还在学士府,老笔斋里幽静的像座坟场,床炕冷的像是坟墓,所以他沉默片刻后转身离去。

    不多时后,他来到长安城老字号松鹤楼前,要求对方给自己准备一桌最丰盛的酒席,因为即便他不想谋一场醉,也想做些很没有意义的事情。

    ……

    ……

    (明天周六休息,祝大家周末愉快,下周一起开始努力多写了,好在像今天这章这般写的我要吐血的章节,再也不会出现了……)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七十一章 松鹤楼纪事(上)

    夜已深了,松鹤楼也打烊了,楼里的人们正在收拾清扫,听着宁缺的要求,为难地表示了拒绝,然而此时的宁缺哪里肯离开,他从怀里取出厚厚一叠银票,思考片刻后还是只抽出了一张递到掌柜身前。

    昨日离开老笔斋时,他怀抱着找不着桑桑便再也不回去的心态,所以把最重要的身家全部带在了身边,除了元十三箭当然还有这些银票。

    虽然只有一张银票,但掌柜清清楚楚看到了银票的面额,再想到先前在自己眼前挥舞的那一厚叠银票,顿时吓了一跳,心想随身带着这么多银票的豪客已然不是普通豪客,绝对是松鹤楼得罪不起的角色,哪里还敢多话,老老实实接过银票,极恭谨地把宁缺迎进楼里,把他安置进二楼一个临窗的雅间。

    各色佳肴吃食流水价端进雅间,搁在桌上,宁缺坐在窗畔,看着被白日冬雪抹过一遍从而格外清新的夜空,手里捉着只酒杯缓缓地饮着酒。

    芽菜蒸肉就着春泥瓮中的小酒,越喝越有,宁缺眼睛渐渐眯了起来,看着夜空里的繁星,想着这两日里的纠结事,拿着手中筷子轻敲酒瓮,哼唱道:“我们还能不能能不能再见面,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好几千年……”

    便在这时,隔壁雅间里传出一道声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曲子?难听到了这等程度也算是罕见,用词更是完全不通。”

    松鹤楼临湖一面设着露台,供客人赏景小歇,每个雅间都有通往露台的小门,此时夜深人静,声音只需要稍大些,便能通过门窗传到露台,再传到相邻的雅间里,宁缺微醺之后的歌声也是如此。

    宁缺才知道原来松鹤楼里居然还有客人。听着那道略显苍老的声音,知道那人年纪应该不小,他笑着说道:“我倒不觉得难听,俗也有俗的好处,比如这时候酒上心头,想不起别的曲子,这曲子却能一下浮现出来。”

    隔壁雅间那位客人好奇问道:“这曲子可有名?”

    “求佛。”宁缺回答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就叫这个名字。”

    那位客人笑了两声,嘲讽说道:“佛家修的自身,连世事都不如何理会,更何况是这些凡夫俗子的小情小爱,年轻人,如果你真想少惹这些红尘烦恼,除了避开别无它法,求佛不如求己。”

    宁缺听着这话有点意思,从窗畔向隔壁望去,想要看看这如自己般半夜饮酒作乐的是什么样的人,哪里来的这些闲趣。

    夜穹星晖之下,隔壁雅间露台上坐着一人。因为光线黯淡,加上侧着身子,看不清楚容颜,只是那人身影异常高大,纵使身下是一把极宽大的椅子,坐在里面依然显得有些局促。

    看着那个高大身影,宁缺觉得有些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般,但当场却一时想不起来,皱眉回忆片刻,旋即自失一笑,心想相逢何必曾相识,摇摇头重新坐回椅中,取出手帕捂在唇边咳了些血出来。

    沉闷的咳声回荡在松鹤楼的露台上。

    宁缺取下手帕塞回袖中,想了想,提着酒瓮和椅子走到了露台上,看着不远处那个高大身影说道:“不介意我坐在这里?”

    那人说道:“本来就是你的地方。”

    松鹤楼的掌柜知道最后的两名客人都坐到了露台上,有些疑惑不解于他们的不惧寒,却还是极为细心地命人在露台边缘挑起了防风灯。

    昏暗的灯光笼罩着露台,宁缺把那人看的清楚了些,只见那人身穿着一件极名贵的绛色狐裘,容颜清矍,下颌有须随夜风轻飘,似极了长安城大富作派,但身上的气息却又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尤其是此人明明是位老人,但从他的神情气质上却感觉不到任何苍老。

    “要不要聊两句?”宁缺问道。

    那名高大老人摇了摇头,提起手中酒壶说道:“我回长安城首要事是先喝三壶松鹤楼春泥瓮存的新酒,酒不喝完,没兴趣聊天。”

    宁缺不再理此人,坐回椅中看着长安城天上那些繁星,缓缓饮着酒。

    那老人坐在酒中,看着天上那些繁星背后的夜穹,缓缓饮着酒。

    宁缺的酒量很一般,如果和桑桑比起来,就像是小溪之于汪洋,尤其是他受了伤又疲惫憔悴至极,没有过多长时间眼神便开始迷离起来。

    那位老人看似不凡,仿佛江湖里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者,然而酒量也着实有些糟糕,没过多久也开始有了醉意。

    醉酒之人分很多种,有所谓武醉,那便是要借着酒意发泄打人踢树砸墙,也有所谓文醉,那等人要借着酒意写诗抄诗卖弄诗,宁缺不属于这两种,因为他不会写诗,所以他只是借着酒意不停喃喃自言自语。

    那位老人醉后的神态也极为有趣,明亮的双眸盯着繁星之后的夜穹,不停轻声说着什么,像是在对这片夜空说话,只是看他面色如霜沉如铁的模样,可以想像那些话大概不是什么好话,更可能是脏话。

    未曾相对,相邻饮酒,老少二人同时长吁短叹起来。

    宁缺叹的是人生。

    虽然他在大唐的人生还不到二十年,但两世为人又经历了这么多的蹉磨,总有很多可以感慨的地方,比如河北郡大旱人比鬼狠、岷山里人比兽狠、草原上人比狼狠,又比如最难消受美人恩,此生最痛舍不得如何云云。

    老人感慨的内容则更为具体一些,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大框架下,具体针对是某郡某酒铺无良老板往烈酒里兑水这等焚琴煮鹤之举,又比如松鹤楼居然也堕落了,一道芽菜蒸肉居然用的不是长安南郊的黑猪,就连这春泥瓮的泥居然也换了出处,怎么闻酒里都有股黄州泥的味道。

    “这是用来贮酒,又不是用来磨墨写字的,怎么能用黄州泥呢!”

    老人愤怒地挥舞着手臂,花白的胡须在夜风中乱飞。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传进宁缺的耳中,他侧头看着愤怒的对方,感慨说道:“真是对生活有要求的人,但你这样不累吗?”

    老人蹙眉看着他不悦说道:“既然活着当然要好好活着。”

    宁缺沉默片刻后,微涩一笑说道:“那是因为你老人家生活幸福,所以你不知道,有些时候,只要能活着便是世上最大的幸事。”

    老人像驱赶蚊子一般挥挥手,似乎是要把宁缺这番阵词滥调以及话语里透着的自怜自艾恶心感觉全部驱出露台。

    宁缺此时酒意上涌,只是下意识里想要抒发自己的人生感慨,哪里会理会老人对他这一套很是不屑。

    “我本以为我是什么岗上怎样淡的人,后来混的好了,我又以为自己是那些直指本心杀伐决断冷漠无情可以在世上建大功业留名字刻石柱的人,然而直到这两天我才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在世间不停扮家家酒的人。”

    “人生啊,就像一场扮家家酒,扮的久了,你也就当成是真的了,于是什么冷漠无情也都会被柴米油盐薰染成我以前最不屑的责任或习惯。大概是因为从小的时候就一直在想,如果没有我那她该怎么办啊,然后又变成,如果没有她我该怎么办啊?我依然能活着,说不定还能活的更轻松,但什么才是轻松?习惯了,如果习惯被打破,就不可能轻松,因为你总会觉得你生命里少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总觉得你的身体少了很重要的一部分。”

    宁缺转头看着椅中的老人嘿嘿笑着说道:“你可不要嫌我说的酸腐骚情,要知道为什么世上总会有这些话语?因为事后人们总能通过各种方法证明,原来这些东西真的是很要命的一些玩意儿。”

    他举起春泥酒瓮,对着夜空里并不存在的那轮明月,说道:“没有就会不习惯,就像这片夜空,无论是十四年前的夜空还是现在的,无论是渭城的夜空还是长安城的夜空,只要没有月亮,我就不高兴。”

    老人来了兴趣,看着他问道:“月亮……又是什么东西?在天上吗?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人说过。”

    “月亮是一种会发光的东西,有时是圆的,有时是弯的,它出现在黑夜里,有时候也会在白天偷偷出来逛逛,很漂亮。月亮这个东西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遮遮太阳,搞搞潮水,变变狼人……”

    宁缺看着老人的神情,叹息说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真有这种东西,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就当我喝多了吧。”

    老人说道:“如果不是我这时候也喝多了,我一定要把你抓到钦天监去,逼你用那里的玩意儿好好在夜里找找。”

    宁缺嘲讽说道:“不提这个了,反正这么玄妙的事情,像你这样家财万贯的大俗老爷是怎么听也听不懂的。”

    老人闻言大怒,训斥道:“姜是老的辣!”

    宁缺不屑应道:“韭菜还是嫩的香。”

    老人无语。

    宁缺忽然说道:“和你正经说件事情,你可别怕,我想杀人。”

    老人看着他吃惊说道:“你白天才刚刚杀了两个,这时候又想杀了?”

    宁缺这时候已经醉的有些厉害,竟是没有听清楚这句话。

    他看着夜空里的繁星,感慨说道:“我有时候真觉得自己的性格有些问题,每当不高兴的时候,我就想去杀些人。”

    老人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你的性格没有问题。”

    宁缺微微一怔,看着他喜悦说道:“你这样认为?”

    老人嘲讽说道:“但你的脑子有问题。”

    ……

    ……

    (我脑子有些问题,但还勉强能算帐,稍后和大家算一算帐。)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七十二章 松鹤楼纪事(下)

    宁缺对这个说法极为不屑,身为书院二层楼学生,与陈皮皮这样的人物并列,自己是天才的判断在他心中愈来愈坚定。

    因为很高大,老人坐在椅中总感觉有些局促,换了好几个姿式才最终找到稍微舒服些的位置。他半靠着椅背,手撑着下颌,看着宁缺问道:“不高兴的时候就想杀人,难道你以前杀过人?”

    宁缺把手中将空的春泥酒瓮搁到脚边,说道:“我可不会告诉你我杀过多少人,那可是触犯唐律的事,不过你可以这样设想。”

    老人摇了摇手中已经空了的酒瓮,有些恼火地咕哝了一声,喊露下的掌柜再送两瓮,然后看着他问道:“可你为什么想要杀人?”

    宁缺沉默思考片刻后摇头说道:“虽然我这时候已经快喝醉,而你已经喝醉,但这件事情还是不能告诉你。”

    掌柜一路小跑来到了露台上,恭恭敬敬把两瓮新酒搁到老人身旁,然后低头哈腰退了下去,别说催着结帐,话都不敢多说一声。

    他不知道这位老人是谁,就连松鹤楼真正的东家,朝中某位大官也不知道这位老人的真实身份,只是松鹤楼无数年来一直藏着幅画像,和一个简单的规矩。

    那个规矩就是,如果有一位长的像画像中的老人的老人来到松鹤楼,楼中所有人都必须把老人当祖宗一般供着,且又要像对待杀父仇人那样不用理会,以免惹得那位老人心烦意乱不高兴。

    就算不是画像中的老人也无妨,因为认错祖宗顶多会让松鹤楼损失一些银子,丢一些面子,而如果祖宗回来,你却招待不周,那么松鹤楼还有什么道理,继续在长安城里存在下去?

    老人拍开春泥酒瓮,极快意地饮了一口,说道:“其实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也经常想杀人。”

    宁缺看着他的容颜,无法确定老人的具体年龄,但想来应该是极老了,那么他年轻时是何时?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当年你想杀谁?”他好奇问道。

    老人把酒瓮搁到椅旁的小桌上,看着露台前方光秃秃的冬树枝丫,说道:“我母亲是父亲的第三房小妾,父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死了,之后族中不容,母亲带着我离开老宅,四处颠沛流离,活的很辛苦,受尽了世人的欺侮。”

    “所以当我有能力杀人之后,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到老宅,把当年曾经欺侮过我们母子二人的那些老太婆还有那些亲戚全部杀个干干净净,然后再去把我父亲的坟墓掘开,挫了他的骨扬了他的灰。”

    说的是杀人放火灭门绝户的世间最阴狠事,老人的神情却极平静温和,此时的他不像是个历尽沧桑的老人,而像是躺在谷草垛最上面的孩子,稚气的脸上飘过白云,讲述那些久远的往事。

    宁缺沉默看着老人,忽然皱眉问道:“你杀了吗?”

    老人修长的食指在桌上的春泥酒瓮上轻轻一敲,发出一声清脆而不单薄的声响,就像百世老宅幽静祠堂里牌位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他看着宁缺微笑说道:“不告诉你。”

    宁缺无语,心想你都这么老了,怎么还这般小气和记仇?

    “我想杀的那个人……他害死了很多无辜的人。当然我不是什么圣人,复仇也只是想让自己的心情能够得到真正的平静,那个人毁了我最美好的一段人生,害死了最疼我的父母,我要报的是私仇,和你当年的想法差不多,只不过当年你族中那些人相对可能好杀一些。”

    他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而我想杀的人实力非常强大,位高权重,而且有些连我也觉得棘手的背景。”

    老人看着他皱眉说道:“看你也不像是没有身份地位的人。”

    宁缺微微一笑,得意说道:“老人家果然阅尽红尘,识人无数,生就一双巨眼,实不相瞒,我乃是……个极有身份地位的人,因为我那位老师很了不起,所以理所当然我也很了不起。”

    老人不悦道:“这说的全然都是废话,你那个老师当然……就算他很了不起,和你了不起之间有屁的关系?”

    宁缺没有理他,继续说道:“现如今就算是与我想杀的那位巨豪相比,我们之间的身份地位也可以说差相仿佛。”

    老人冷笑道:“那你还愁苦什么?想杀便寻着机会去杀便是。”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脸上流露出挣扎无奈的神情,感慨说道:“问题在于我的身份地位都来自老师,而我那位老师似乎很愿意我们这些学生不讲道理,但其实他是个死脑筋,非常讲道理,总说什么唐律第一,你说说他这种说法是不是很没有道理,唐律第一那怎么不讲道理?”

    听着这番话,老人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不悦训斥道:“这当然有道理,不讲道理和唐律有什么关系?不走歪门邪道,难道就不能杀人?”

    宁缺没注意老人的神情,摇摇晃晃走了过去,很主动地拎起一壶新酒拍开封口泥,便往嘴里倒酒,说道:“如果唐律第一,那我就要找证据打官司,问题是我去哪儿找证据?如果不走歪门邪道,又怎么杀人?难道要我光明正大走到那人面前说我要杀你然后我被揍成肉泥?”

    夜风轻拂,老人坐直身体瞪着宁缺,因为这个家伙的愚钝和糊涂而越来越难以抑止内心的怒意,修长的手掌紧握着椅背,似乎如果再不发生点什么事情,他便会一巴掌直接向宁缺的脑袋上扇过去。

    宁缺此时已然醉眼迷离,哪里能注意得到这些细节,一面向腹中灌着美酒,一面抒发着人生的感叹,那些关于复仇关于不舍关于月亮的感叹,那些感叹越来越重复越来越无聊,总是绕着某些关键词打转,好在他酒醉之后依然下意识里封锁着大部分内心,没有说出夏侯的名字以及自己究竟是谁。

    “老人家,先前我是拿银票敲开的松鹤楼,你是怎么来的?”

    “你没见过月亮吧?可怜的老头儿哟。”

    “这么说起来你真的很有钱,你钱是怎么挣的?我是靠西城赌坊那边挣的,你和那边有没有什么生意上的来往?”

    “别瞧我穿的这身棉袄难看,据说都是我那死鬼老师定的款式。”

    “哟,你吹胡子的模样好有趣。”

    宁缺不停絮叼着咕哝着,指着椅中老人哈哈大笑起来。

    迸的一声闷响。

    笑声戛然而止。

    宁缺捂着额头,震惊迷惘看着身前的老人。

    老人手中握着根极粗的短木棒,看着他恼怒说道:“废话真多!说的我头皮发胀,就凭你这副模样,居然也想杀夏侯。”

    宁缺没有听清楚这最后一句话,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就在他的身体向后倾斜,眼看着要重重摔在露台上时,一阵风拂起。

    旧袄微飘,草鞋无声,书院大师兄出现在了露台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宁缺,右手一探抓住正在快速堕下的那瓮新酒。

    大师兄抱着昏迷的宁缺,看着老人茫然问道:“老师,小师弟怎么了?”

    老人偷偷把那根短木棒收回袖中,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说道:“没有什么,他冒犯师道尊严,所以用院规处罚了一下。”

    大师兄看见那根短木棒,不由惊的险些昏倒,心想当年老师就是用手中这根戒棍把青衣道人逐到了南海,今夜竟是用此物迎头敲了小师弟一记,小师弟就算不被生生打死,只怕救活后也会变成一个白痴。

    一念及此,大师兄的脸色便变得苍白起来。

    老人看着他脸色苍白,却没有想到他是在担心宁缺的安危,微微蹙眉说道:“十年前就说过要你慢些再慢些,怎么还这么快呢?”

    大师兄先前就是感应到宁缺有些问题,才会随风而至松鹤楼露台,哪里会在意自己的损耗,看着老人担忧说道:“老师,小师弟不会有事吧?”

    老人看着昏迷中的宁缺,说道:“这小子学了你小师叔的本事,一身筋骨强的不像话,就被轻轻敲了一棍子,哪里容易这般死去。”

    大概老人自己也觉着这番话没有什么说服力,咳了两声后极为严肃地解释道:“他今日心力耗损过大,昏睡一阵是有好处的。”

    ……

    ……

    书院大师兄只有一个老师。

    那位老人自然便是传说中的夫子。

    夫子说的话,在大唐帝国甚至比圣旨还要好使,而对于终生敬爱老师的大师兄来说,夫子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理,夫子如果说黑夜是白的,那么必然就是白的,如果夫子说昊天是黑的,那么昊天就必然是黑的,夫子说宁缺没有事,那么不管到底有事没事,宁缺一定不会有事。

    深夜的长安街头,夫子背着双手踩着极寥散的枯叶缓慢前行,风姿极为潇洒,大师兄背着宁缺跟在他身后艰难前行,有些狼狈。

    “你说的不错,万家灯火里总会有一盏与众不同。”

    夫子看着巷子里的隐隐灯火,看着远处巡夜的羽林军士兵,说道:“你小师弟虽然算不得出污泥而不染,更谈不上什么好人,但看似冷血无情的身躯里还有些情意,只是那些情意藏的深了些。”

    ……

    ……

    (第一章,下一章十点前。)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不见忧怜

    “渭城里的人到今天还能收到银子,也懂得怜惜桑桑那个小姑娘,那么想必将来他对你和小陌会一直尊敬下去,对书院也会有应有的归属感。”

    夫子回身看着昏迷中的宁缺,微笑说道:“当然这些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我想或许会对这个孩子将来的选择有影响。

    听到桑桑的名字,大师兄微微皱眉,但他没有就此发论,而是忽然说道:“出污泥而不染,我一直记得老师当年所作爱莲说里的这句话。”

    夫子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自己最喜爱的大徒弟,缓声说道:“那文章本来就是写你的。”

    大师兄低头说道:“学生愧不敢当。”

    夫子说道:“世间本无完人,但在道德心性方面,你比我强,比你小师叔强,比我这无数年来见过的所有人都强,然而前些日子那件事情,你却做的不好,想的不善,不如君陌。”

    听着老师的批评,大师兄沉默受教,却说道:“小师弟身后那把大黑伞,只怕佛宗的人已经看出了些端倪,不得不慎。”

    夫子静静看着他,忽然轻拂袍袖,街面上枯叶乱飞,直上寂清深夜天穹,仿佛要在繁星的背后留下某些路引。

    “冥界都没有找到,何况冥君?”

    “冥君都没有找到,何况冥君之子?”

    “那个小姑娘我见犹怜,何况这个痴儿。”

    夫子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宁缺,微笑了起来。

    然后他平静说道:“以往我便说过,对于世间无法了解,无法确认的事情,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提前去做评判,更不可以为了抹除掉某种不好的可能性,而断绝了任何可能性的发展,因为活着便是无数种可能的集合。”

    大师兄想着那夜在书院后山与师弟的争论,想着当时的话语,忽然发现自己竟忘了老师曾经的教诲,不知是因为背宁缺太累还是内心受到的震撼太大,顿时汗如雨下,湿透了身上那件旧袄。

    “老师,我错了。”

    夫子微微一笑,转身向前,大师兄背着宁缺,跟在身后,冬末的深夜,长安城巷中,一名老师带着他这辈子最疼爱的两个学生平静前行,却不知最终会走向何方。

    ……

    ……

    深夜的长安城,万家灯火已经熄了九千多家,除了皇宫城墙上的灯光,便只有西城通宵热闹的赌坊青楼还亮着,南城多住大臣富商,门禁森严,早已一片漆黑,但今夜却还有一座府邸散着灯光。

    文渊阁大学士府中,曾静夫人坐在书房的圆凳上不停抹着眼泪,保养极好的脸上愁苦与怜惜心疼的神情显常清晰。

    曾静大学士看着她叹息一声,说道:“女儿已经接回府了,夫人你为何还如此伤心?现如今还有些陌生,再过些时日,总是能喊出那声母亲,你不要太过急切。”

    曾静夫人抬头看着他伤感说道:“我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难道我还非要逼女儿今天就要如何,我只是觉得她这些年受了太多苦,做母亲的总觉得伤心愧疚,尤其是看她如今这小模样便忍不住流泪。”

    曾静大学士微异问道:“她又如何了?”

    “静岷园里给她住的小楼,本来就配着四大四小八个丫环,谁知道先前我去时,发现那个八个丫头都被女儿给赶了出来,进楼一问,你猜女儿怎么说?她竟说这些年只习惯服侍人,不习惯被人服侍。”

    曾静夫人说着说着眼睛又流了下来,看着大学士说道:“你说这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听着心里有何感受?而且你也不要瞒我,我知道昨儿你迟疑那刻是为什么,你不就是担心皇后娘娘想要拉拢书院,所以不想让女儿与她那个杀千刀的主家完全断裂关系。”

    曾静想着先前管家私下里的观察回话,对桑桑的观感也更好了几分,这个多年未见的女儿虽说不怎么爱说话,似乎有些不讨喜,但实际上平静可人,教养极好。他点头捋须,想着皇后娘娘的交待,沉默片刻后说道:“毕竟是你我的亲骨肉,无论皇后娘娘做何想法,她都不会再离开我们身边,放心吧。”

    便在此时,学士府外街上忽然传来急骤的蹄声,书院距离大门处极远,但此时夜深人静,这道蹄声竟显得那般清晰,甚至有些惊心动魄。

    曾静大学士微微蹙眉,站起身来望向书房外。

    随着密集的脚步声,学士府管事恭恭敬敬带着一位太监进入了书房。

    曾静看着那名太监容颜,眉头蹙的更深了些,挥手摒退所有下人,亲自斟了杯茶递到那名太监身前,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书房里一片安静。

    曾静以为是皇后娘娘询问女儿自老笔斋归来一事,在腹中想了诸多说辞,然而还没有等他开口,那位太监却是微笑说道:“曾大人,是陛下的旨意。”

    曾静先是恍然大悟,难怪来的是林公公,接着便是疑惑不解,天启年来大唐风调雨顺,官清民安,极少有这等深夜急旨之事,即便是边境有事,按道理陛下也不可能派太监来召自己这个文臣入宫,而且竟然派来的是陛下宫中最得用,也是品秩最高的太监首领。

    林公公没有给曾静更多思考的时间,轻声说道:“陛下知晓大学士父女重逢的喜事,很是高兴,明日大概便有相关旨意下来,今夜先来给大人道喜。”

    道喜不用深夜前来,曾静知道这道旨意必然还有后话。

    果然,林公公继续说道:“只是桑桑现如今在户籍上还是宁缺的侍女,为防民间议论,陛下请大学士今夜先把她送回老笔斋。”

    曾静面上隐然透出怒意,心想陛下这道旨意完全是乱命,哪里来的拆散骨肉逆人伦的道理,沉声说道:“我要进宫面见陛下。”

    林公公似乎早已猜到他会有此反应,毫不惊讶,向前走了两步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道:“这是书院院长的意思。”

    曾静大惊,不可置信问道:“夫子……回京了?”

    林公公感慨说道:“不错,夫子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对宫里传过话了,您应该很清楚他老人家难得说句话的份量,就算他老人家说要陛下把大明宫给拆了,只怕陛下也只有真把大明宫给拆了,谁让我们的陛下这辈子都把自己视作夫子的学生,从未有半分违逆?”

    曾静犹豫。

    曾静夫人在旁忽然颤声说道:“我已经失去她十几年了,我女儿不愿意离开,谁也别想把她从我身边再带走。”

    曾静夫人不是高门大阀出身,与清河郡那些大姓更没有任何关系,在嫁给曾静为妾之前只是名最普通的民女,而在大唐,也正是这些民间最普通的人,他们的感情和是非观才会最朴素,也最坚定。

    在这种朴素坚定的感情与是非观前,权力和力量往往会失去它们本来的魔力,无论是夫子还是皇帝,或许都要暂避一二。

    林公公微微一怔,对这位学士夫人暗生敬意,和声说道:“夫人您误会了,这件事情当然首先要听桑桑小姐自己的意思,陛下这道旨意只是让你们莫要拦阻,我想二位是不是能让桑桑小姐出来听我说句话?”

    曾静夫妇对望一眼,心想陛下既然是如此说法,自己确实不好再表现的过于强硬,便命人去静岷园看看桑桑睡了没有。

    没在老笔斋,桑桑自然睡的不好,昨夜她便一直睁着眼睛看着帷帐上那些繁复美丽的花纹看了整整一夜,今夜她则是坐在窗边发呆。

    她来到了书房。

    林公公只说了一句话:“宁缺受了重伤。”

    桑桑沉默片刻,然后转身走出书房,就像是没有听到。

    片刻后,她抱着自己的行囊走了回来。

    她对着学士夫妇行礼,低声说道:“我去看看,明天回来。”

    然后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他好了我就回来。”

    ……

    ……

    礼宾院里的竹林被夜风拂着,像黑青色的海,像深秋的墨池里密集的水草,墨池苑的弟子们不知道白天宁缺师兄和山主之间说了些什么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各自的房间里香甜的入睡。

    莫山山没有睡,她对着烛光,看着身前那些书帖,这些书帖都是白天的时候宁缺写的,墨迹已干却依然新鲜,仿佛还带着当时的味道。

    酌之华披着一件单衣走了进来,看着她的脸颊,担心说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要提前离开长安。”

    莫山山看着烛光下的书帖微微一笑,红唇抿的极紧,就像是柳树上系着的红线,而在大河国,柳树上的红线代表着姻缘。

    “听说宁缺今天来之前受了伤。”

    莫山山眉尖微蹙,简洁问道:“谁?”

    “月轮国的道石僧,在晨街上正面挑战,被宁缺断头。”

    酌之华犹豫片刻后说道:“那位道石僧听说在悬空寺里读经礼佛多年,境界很是高深,所以我想宁缺受的伤应该不轻。”

    莫山山站起身来,沉默片刻后又缓缓坐下。

    “原来你写书帖时已经受了伤,可你为什么不说呢?”

    很久没有人去剪的烛芯微微卷曲,光线昏淡,映在少女的白裙上泛着淡黄,但映在她的脸上,却依然遮不住微微的苍白。

    ……

    ……

    (第二章,第三章争取十二点前写出来。)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七十四章 粥与信,从前和以后

    宁缺醒了过来,还没有来得及睁眼,便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头上传来一阵剧痛,痛到他有些糊涂,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昨夜在松鹤楼上最后的画面,不清楚头痛究竟是宿醉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导致的。

    他想了很长时间,终于想起来那个穿着狐裘的高大老人,想起老人最后手中握着的那根粗短棒子,也明白了自己头痛的原因,不由又是愤怒又是羞愧,愤怒于那厮居然敢对自己下黑手,羞愧于自己身为夫子的亲传弟子,居然会被长安城里一个垂垂老矣的富翁敲了闷棍。

    自己这时候还躺在松鹤楼的露台上吗?宁缺想着这些问题,手下意识里摸了摸,从身下炕面传来的硬度和被褥的味道看,自己是躺在老笔斋中,那么是谁把自己送回来的?松鹤楼的掌柜还是那个可恶的老家伙?

    被褥熟悉的气味在他的鼻端缭绕,不是异味而一种令他心安的体息,他以及她的体息,然而他闻到了另一股并不熟悉却在回忆里非常清楚的味道,那股牛肉蛋花粥的味道让他一时惘然起来,仿佛回到当年。

    很多年前,他带着桑桑去渭城投军,路上经过图什镇时,遇见有草原蛮人厨子在镇上卖牛肉粥。镇上一位老爷极有讲究的在牛肉粥里打了个鸡蛋,鲜滚的牛肉遇着晨时刚落草的鸡蛋浆成的花,顿时变成了一种极为香甜嫩滑的绝妙食物,便是远远看着也能觉得极为好吃。

    桑桑很馋那碗牛肉蛋花粥,但宁缺为了省钱却没有买,二人默默地穿镇而过,后来在渭城他第一次随部队劫杀马贼,拿到第一笔银钱后,桑桑连着做了四天的牛肉蛋花粥,二人都吃到有些恶心,这才明白,牛肉蛋花粥这个东西很补,但吃多了味道其实也只是普通,所以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做过。

    宁缺睁开双眼,看着屋顶糊着的那些白纸,闻着门缝里飘进来的牛肉蛋花粥香香味,揉了揉生痛的脑袋便坐了起来。

    他从炕脚扯过外袄套在身上,推门走到天井,看见院墙下那些垛的整整齐齐的柴堆少了些,就像夜里被老鼠偷过一般,最上面那排有个豁缺。

    他又向前铺望去,只见前天剩在桌上的青菜白饭和烤鸭都不见了,桌子被擦的干干净净,地上也已经拖洗完毕,没有任何灰尘。

    有热腾腾的雾气从灶房里飘了出来,宁缺走了过去,发现那些剩菜都已经被倒进了泔水盆里,冰冷了两天的灶洞重新泛起温暖的火花,几把细柴正在里面安静地燃烧,灶上粥钵咕咕作响,不停喷吐着水雾和香气。

    灶前有个小板凳,桑桑就坐在她最习惯坐的地方,看着柴火,听着粥声,把握着火侯,头微微轻垂,似乎有些疲惫困倦,微黑的小脸被柴火映的通红,在额前飘着的微黄细发被火温燎的卷的更加厉害。

    宁缺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沉默片刻后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桑桑醒了过来,仰起小脸看着他问道:“醒了?”

    宁缺嗯了一声,说道:“看样子你一夜没怎么睡?”

    桑桑嗯了一声。

    宁缺说道:“那你先去睡会儿,我来熬粥。”

    桑桑从灶前小板凳上站起,把额前微卷的头发抹到后面,走到灶房门口时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回头提醒道:“注意些火,不要太大了。”

    宁缺说道:“知道了。”

    桑桑又说道:“你不会喝酒,以后少喝点。”

    宁缺说道:“知道了。”

    然后他走到灶前坐到小板凳上,从灶眼里抽出燃的最厉害的那根干柴,又转了转风挡,把柴火弄的小了些。

    ……

    ……

    中午的时候,桑桑醒了过来,她取出毛巾和牙具简单地洗漱了下,进灶房看了一眼粥钵,然后走到了前铺。

    前铺桌上放着一盘削皮分骨摆的很漂亮的烤鸭,还有两盘青葱鲜嫩蒜茸如雪的青菜,一钵焖香微焦能引食欲的牛肉蛋花粥,两双筷子,两个空碗。

    除了桑桑熬的牛肉蛋花粥,其它的菜与前天一模一样,趁着她睡觉这段时间,宁缺竟是去菜场买菜重新做了一遍。

    桑桑看着桌上的菜,忽然低头看着裙摆外的小鞋,低声说道:“你伤好了没有?如果伤好了我就要回学士府了。”

    宁缺说道:“你不用回去了。”

    桑桑怔了怔,沉思片刻后,走到桌旁拿起碗替他盛了碗粥,摆在他的身前,又把筷子递到他手里,才开始替自己盛粥。

    “吃饭。”宁缺夹了一个鸭腿放到她碗里。

    桑桑认真说道:“这是菜,不是饭。”

    宁缺说道:“都一样。”

    然后两个人在铺子里开始安静地吃饭,偶尔他给她夹一筷子青菜,偶尔她替他把鸭皮蘸酱再送到碗里,然后她又替他盛了第二碗粥。

    宁缺忽然笑了起来。

    桑桑也笑了起来。

    ……

    ……

    临四十七巷巷口停着一辆马车。

    莫山山坐在窗畔,掀帘看着不远处的老笔斋。老笔斋没有关门,她可以清楚地看见铺子里的画面,可以看到很多细节的东西。

    她的眼神依然平静,睫毛却在微微颤动。

    她看过鸡汤帖,也正是因为那张便笺的拓本,渐渐对写下这张便笺的男子多了很多想像,以至于未曾相见便生情意,也正是因为这幅鸡汤帖,从去年夏天开始,她便对书帖最前面的那个名字非常熟悉。

    她甚至比宁缺自己都更早明白那个名字对他的重要性,所以在荒原上她才会很多次的沉默思忖,所以她一定要见桑桑。

    进长安城的第一天,她就看到了桑桑,出乎她的意料,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小侍女,然后今天她再一次看到桑桑。

    这一次她看到的桑桑,是和宁缺单独在一起的桑桑。

    看着老笔斋里对桌吃饭的宁缺和桑桑,莫山山终于确信这两个人在很多年前,便已经是一个单独的世界,对于他们来说,世间其余的任何人都是世外之人,任何事都是世外之事,很难在那个世界里留下自己的影子。

    就像是眼睛和睫毛,只不过平时眼睛看不到睫毛,睫毛也刺不到眼睛,而当外界吹来一阵劲风时,两者才会注意到彼此的存在。

    “但我是山,不是风。”

    莫山山缓缓放下窗帘,取出一封书信交给身旁的酌之华。

    酌之华犹豫说道:“我们真的就这样离开长安城?”

    莫山山平静说道:“毕竟是大先生邀我前来,稍后我们去南郊书院,见过大先生之后,我们再离开。”

    酌之华叹息一声,不再劝说什么,拿着那封信下了马车。

    ……

    ……

    吃完饭后,桑桑去洗碗,宁缺坐在桌旁拆开了那封信。

    信纸上是莫山山熟悉的笔迹,少女的笔迹并不一谓娟秀细腻,走锋飞捺间颇有宁静外表下掩之不住的磊落决然意。

    这封信里最后有几段这样的话。

    “或许命运安排你们很多年前便是单独的世界,不需要有人站在柴门外轻敲,也不需要有人在院外冬树下呼喊打扰,但我不相信命运。”

    “荒原一路同行,我受益极多,长安冬日并肩而游,很是欢喜。”

    “雪夜红墙,你曾说过喜欢,我曾说过喜欢是不够的,而且最后证明确实是不够的,但至少你曾说过喜欢,我很喜欢。”

    “长安城与大河国相距甚远,但不及荒原路途遥远,若真想来,若真想去,也便极近,日后你来看我,或我来看你,或他山云雾之中再见,都是人生欢愉事。”

    “经历诸多事,我眼中河山已有新意,重逢那日,所书所写定然较今日更加壮阔,望你也多加努力,莫要令我失望。”

    看完这封信,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走回后院卧房,掀起床板,取出下面的匣子,却发现匣子里的银票已经回来了。

    看着匣子里厚厚的银票,他忍不住笑了笑,明白自己吃饭前就算不说那句话,桑桑也已经做好了搬回来的准备。

    他把匣子重新放回床板下,看着手中的那封信思考片刻,扔进书桌旁的废纸篓中,然后拿了大黑伞,对桑桑说道去前铺等她。

    桑桑洗完碗后开始打水,前天清晨便打过一次水,水缸基本上还是满的,很快她便结束了家务活儿,习惯性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走回卧房开始换衣服,然后她看见了废纸篓里的那封信。

    她沉默了片刻,把蘸着水的双手在围裙上很认真地擦干净,走到废柴篓前拣出那封信,又不知从屋里那个角落摸出另一个匣子,很郑重地把这封信放到了匣子的最深处,然后把匣子放回原位。

    这是桑桑的小黑匣,里面放着些宁缺基于某些原因决意扔掉,但对他很珍贵的东西,比如卓尔死后的那个雨夜宁缺摹的丧乱帖。

    她知道这封信对宁缺来说是珍贵的,那么便好好留着。

    ……

    ……

    走出老笔斋,桑桑撑开大黑伞,跟着宁缺向临四十七巷外走去。

    宁缺早已经习惯了她铺床叠被洗碗撑伞。

    但走了片刻,他忽然从桑桑手里接过大黑伞。

    桑桑仰起小脸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微笑说道:“走吧。”

    桑桑眯着柳叶眼,微笑着点了点头:“嗯。

    长安城落下了第一场春雨,珍贵如油。

    伞下的主仆二人看着雨帘,仿佛看见了从前和以后。

    ……

    ……

    (第三章,距离今天结束还有几分钟,大家手头有推荐票的麻烦投一下,第四章在写,什么时候写出来就不知道了,不能熬夜的朋友先睡吧。)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七十五章 访亲、回京、凳上的小姑娘

    就在天启十五年里的第一场春雨里,宁缺带着桑桑去了长安城很多地方,首先去的当然是大学士府,毕竟无论如何,大学士夫妇是桑桑的亲生父母,而且从最近这几天的事情来看,对桑桑确实有真情有实意。

    站在安静的书房里,宁缺有些不知从何处来的紧张,与前天那般狠厉强大的模样截然不同,大概是因为他很清楚,今后有些事情就算不需要面前这对夫妇点头,但在世人眼中他天生就比这对夫妇矮上一辈,那是好几个头。

    曾静大学士夫妇知道宁缺的身份,自然不会把他看成普通人看待,而且他们也知道自家女儿和宁缺间的关系并非寻常主仆那般简单,所以对宁缺有三分尊重、三分警惕、三分不安还有一分审视。

    关于桑桑脱籍的事情,书房里的人们很有默契没有提及,宁缺是不愿意桑桑与自己在户籍上分离,曾静大学士想着皇后娘娘的希望,曾静夫人则只顾着拉着桑桑的手,在几天住老笔斋几天住学士府的问题上眼泪涟涟,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上来,而桑桑则是懒得想这些事。

    最终双方经历了一番友好的谈话,确定了日后交往的某些基本原则,宁缺做出了不干涉学士府一家团圆的承诺,学士府方面也很隐晦地承认了宁缺在某些方面拥有优先权以及某些衍生权利,就此欢愉暂别。

    接下来宁缺和桑桑去了公主府。

    李渔看见大黑伞下的主仆二人,在心中轻轻叹息一声,看着宁缺平静说道:“你应该很清楚皇后娘娘为什么重视这件事情。”

    宁缺这两天忙着寻人骂湖杀僧写帖,还确实没有想过这件事情和宫里也能拉扯上关系,不过这件事情并不复杂,他只想了片刻便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想了想后说道:“我不认为自己有资格代表书院的态度,而且我想无论老师还是大师兄都应该没有兴趣对这件事情表达态度。”

    李渔说道:“问题在于如果到时候皇室自己无法确定这件事情的走向,大唐若要稳定永续,便需要书院表明态度。”

    宁缺说道:“我相信文武百官到时候肯定会有自己的倾向。”

    “如果到时候文武百官分面两派,各自争执不下呢?”

    李渔看着他的眼睛,不给他任何闪避的机会,说道:“书院虽说不干朝政,但书院的态度对文官们来说极为重要,军方虽说与书院相对疏离,但书院一旦表态,相信没有哪位将领会敢于提出反对意见。”

    宁缺皱了皱眉头,沉默不语。

    “书院二层楼弟子为何需要入世?因为书院存在于大唐,书院自身也需要大唐长治久安,而你既然是入世之人,便需要背负起这个责任。”

    宁缺叹息道:“好像有些重。”

    李渔说道:“颜瑟大师把整座长安城的安危都交付给了你,你肩上的担子本来就已经很重,再加上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难道是这个道理?”

    宁缺感慨道:“当初我们一道回的长安城,殿下你应该很清楚我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人物,如今两年不到,便要承担起这么多的责任,我真的没有什么心理准备,而且说实话,我不认为自己有这种能力。”

    李渔说道:“谁让你成为夫子和颜瑟大师的弟子?你来长安这两年的遭遇看似并不奇陡,都是你凭自身毅力能力攀爬而上,然而如果从结果倒推,只怕五百年来大唐都未曾出过似你这般幸运的人。”

    “长安城的安危我现在还没有能力承担,至于大唐国祚的延续,也自有他人操心,殿下刚才那番话真是徒乱我心。”

    宁缺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说道:“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或局面出现,我可以去问老师和师兄师姐们,相信他们一定比我有智慧的多,到时候我顶多便是那个入宫转达书院意见的家伙。”

    李渔沉默片刻后看着他微笑说道:“希望到时候你入宫时看到的是我。”

    宁缺说道:“我只希望到时候在宫中的你看到我时不要失望。”

    ……

    ……

    第一场春雨来的悄无声息,去的也悄无声息,淅淅沥沥一阵便没了影踪,化作了长安城无数黑檐粉墙上的茸茸湿意,没让街巷变得更冷,只是替尚未抽芽的冬树洗了洗颜面,润了润身躯。

    桑桑接过宁缺递过来的大黑伞,束好背到身后,仰脸看着他说道:“你和公主殿下说的话为什么总是这么难懂?”

    “说的都是一些很简单的话。”宁缺想着李渔这些年在朝中在军方不停扶植忠于她的青年力量,说道:“只不过说话的人比较复杂。”

    桑桑说道:“你今天没有说她是白痴。”

    宁缺回答道:“虽然我还是认为她的做法有些白痴,但毕竟她是你的朋友,和我关系也算不错,留些口德也好。”

    ……

    ……

    他们接着去了红袖招,去了西城赌坊,甚至去皇城逛了一圈,见到了简大家、齐四爷、徐崇山等人。在这几个地方宁缺没有逗留太久,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带着桑桑出现在他们眼前,便足够表达出清楚的意思。

    桑桑已经回来了,你们不要担心了,不用担心桑桑的安全,也不用担心宁缺身上那股快要把整座长安城掀开的杀气。

    离开皇宫经过南门观时,宁缺看着观里的飞檐和一枝瑟瑟探出头的腊梅,忽然想到何明池曾经说过的那件事情,看着身旁的桑桑问道:“虽然我很厌憎那个死老头,但你毕竟是他唯一的传人,听说西陵神殿那边一直想把你接回去,也就是说日后你有可能当光明大神官,这件事情你觉得怎么样?”

    桑桑说道:“老师没有要我去西陵。”

    宁缺笑了笑,说道:“我也没有让你去西陵的意思,只是偶尔想想我家的桑桑,居然可以当光明大神官,便觉得这件事情很有意思。”

    “一名光明大神官替你端茶递水铺床叠被甚至还要暖床,确实是很值得得意的事情,但如果让世间亿万昊天道门信徒知道你如此邪秽的想法,你信不信就算你进书院后山,都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陈皮皮不知何时出现在二人身前,看着宁缺嘲笑说道。

    宁缺看着他问道:“为什么你总能这么容易地找到我?”

    陈皮皮说道:“因为你身上无耻的味道很重。”

    宁缺懒得和他打嘴仗,问道:“今天找我又有什么事?”

    他忽然想起在雁鸣山下湖畔陈皮皮提起过,书院开了一场大会,大家吵来吵去都没吵出什么结果,七师姐说要抓自己回去审问,不由警惕问道:“师兄师姐们到底为什么事情争执成了这副模样?非得让我回去参加?你莫不是要骗我回去,让我代你成为他们的出气沙包。”

    陈皮皮看了他身旁的桑桑一眼,说道:“那件事情已经解决了。”

    宁缺微异问道:“怎么解决的。”

    陈皮皮说道:“因为某人自己解决了,所以师兄师姐们也就解决了。”

    桑桑轻轻扯了扯宁缺的袖子,提醒道:“他好像是在说你。”

    宁缺点头说道:“我也听出来这件事情里有些古怪。”

    然后他望向陈皮皮问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还来找我做什么?”

    陈皮皮应道:“找你回书院。”

    宁缺问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陈皮皮说道:“因为老师回来了。”

    ……

    ……

    南门观那株探出墙孤伶伶的腊梅下,宁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从进入书院开始,他便一直期待着与老师——传说中的夫子相见的那一天,然而夫子始终在外游历,即便大师兄出现了依然没有出现,直到此时,忽然有个人跑过来说夫子已经回到了长安,这未免太突然了些。

    宁缺不知道夫子是怎样的人,甚至除了西陵桃山一剪没之外,没有听说过夫子任何传奇事迹,然而他很清楚,一个能当小师叔师兄的人,一个能教出大师兄二师兄这样人物的人,必然是一个传奇到了极点的人。

    而这样的人是自己的老师,每每想到这点,他便骄傲得意的牙疼,今天终于要见到老师,他便紧张焦虑的牙疼,下意识里想要逃避。

    “我还没有刷……我刷了牙,但我……我还是没有做好准备……你看,你看我身上这件冬服……已经好些天没有洗过了,上面还有粥渍。”

    宁缺指着襟前牛肉蛋花粥的污渍,很认真很紧张地解释说道:“我看我应该回去沐浴焚香净身再换件新衣裳再回书院。”

    “沐浴焚香净身?”

    陈皮皮看着他非常严肃认真地说道:“如果让老师知道你做了这些事情,肯定会让二师兄把你捧成肉饼,因为老师认为只有逝去的先人才能配享这些待遇,也就等于说你把他当成了一个死人。”

    宁缺不知道在松鹤楼露台上,自己已经骂过夫子是个死老头,所以此时听着陈皮皮的威胁,顿时从恶如流,表示马上立刻跟他回书院。

    他望向桑桑,准备让她先回老笔斋。

    “同去同去。”

    陈皮皮看了一眼桑桑,说道:“老师大概对你家这位侯选光明神座小侍女很好奇,专门吩咐让你带她一起去。”

    宁缺点头,除了他,桑桑对世间任何事情都持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既然他同意她一道去,那么她便一道去。

    然而去往书院的三人还没有走出长安城,便被迫停下了脚步。

    因为长安城南门前的朱雀街宽坪间挤满了人群。

    不知道是什么热闹事,竟在雨后吸引了这么多人。

    陈皮皮踮着脚尖向人群里望去。

    只见人群中间空出来的一片空地里摆着一个长条凳。

    长条凳下趴着一只白狗。

    长条凳上躺着个小姑娘。

    小姑娘身上穿着件破旧的皮袄。

    皮袄之上是块沉重的条形大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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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七十六章 薄胸碎大石,厚颜震冬草

    小姑娘身上那件破旧的皮袄有些薄,被沉重的大条石压着,似乎随时可能和她小小的身躯一道破开,看到这幅画面的人不免有些心惊胆跳。

    一名衣着破烂的潦倒男子站在长凳旁,脸上的神情木讷,眼中却透着恐惧,双手高举着铁锤,却怎样也无法砸下去。

    围观的长安百姓有人转头脸去不敢看,有些人胆心地劝阻,有些人紧张地不敢说话,有些人则是兴奋地目不转睛。

    条凳腿下的白狗无聊地趴在自己的前腿上。

    “胸口碎大石?”

    陈皮皮看着人群里的这幕画面,不可思议说道。宁缺也有些吃惊。话说胸口碎大石这种把戏,在长安城里已经很少见到,因为太过俗套,然而玩胸口碎大石的居然是个小姑娘,这便极为少见了。

    陈皮皮担忧说道:“别说锤子落下去,看着这么大块石头也要把这小姑娘压死了,这可不行,得赶紧拦着,太危险。”

    说完这话,他便往人群里挤去,想要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然而还没有等他走过去,条凳上的那个小姑娘似乎瞪了身旁的男人一眼,那男人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双手一软,铁锤便落了下来!

    迸的一声闷响。

    小姑娘身上那块沉重的条石崩裂成了无数段,从凳旁砰砰落下,有块石头砸中了凳腿旁的那只白狗,白狗摇了摇头。

    南城门街道上一片安静,鸦雀无声,人们看着条凳上一动不动的小姑娘,心想莫不是被生生砸死了吧?有些人的脸上露出了不忍的神情。

    ……

    ……

    便在这时,只见那小姑娘极为利落地从条凳上翻身而起,掸掉身上的灰尘石屑,看着身旁那汉子恼火说道:“当日在破庙里挑你就是看中你力气大,但你不敢发力哪能有什么效果?下次可别这样了。”

    围观的人群这时候才醒过神来,看着那个满脸稚气的小姑娘,看着她浑若无事的模样,才明白她根本没有任何事,不由兴奋地高声喝彩鼓掌起来,一时间喝彩声口哨声响彻长街。

    那小姑娘摘下头上的皮帽,向围观的人群走了过去,先前塞在帽中的大黑长辫垂了下来,一直垂到膝弯处不停摆荡。

    小姑娘的笑容清稚可爱,说话利落干净,长安城百姓先前见着她胸口碎大石,已是佩服到了极点,这时见她小模样讨喜,哪里还有不掏钱的道理,不多时她手中那顶皮帽里便塞满了铜板。

    小姑娘捧着一帽子沉甸甸的铜板,笑的愈发开心。

    还有一些好心的长安城百姓把那潦倒汉子好一通教训,说道无论如何穷困,也不能让自家年幼的妹子做这等危险事情,又道若下回还在长安城里见着你让那小姑娘胸口碎大石,定让长安府把你抓回去问罪。

    小姑娘从皮袄襟前一个破洞里找到那颗硌的自己有些慌的石砾扔掉,走到那潦倒汉子身旁,拍着自己的小胸脯,对众人笑着解释道:“谢谢大家关心,不过真没事儿,我打小便是练过的。”

    拍胸的动作显得极为豪迈,但她是个年纪尚幼的小姑娘,手掌也小胸脯也小,这动作便自然多了几分可爱,惹来众人一番善意的笑声。

    ……

    ……

    陈皮皮张着嘴,瞪着眼睛,像个受惊过度的白痴般看着场间那个小姑娘,说道:“这小娘皮真狠,难道不担心把胸砸扁了将来没办法奶孩子?”

    他的目光落在小姑娘的身前,恍然道:“反正也没有什么胸。”

    宁缺微微低头看了一眼陈皮皮的胸部。

    陈皮皮知道他是在说自己因为胖所以胸部大,羞愧地转过头去。

    宁缺望向场间,忽然间身体微僵。

    先前那幕胸口碎大石的画面让他也有些吃惊,然而当他看清楚那名小姑娘清稚的容颜时,顿时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你带着桑桑先去书院,我还有些事情,稍后就到。”

    他对陈皮皮说道。

    陈皮皮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一眼,提醒道:“千万不要去焚香沐浴更衣。”

    宁缺微涩一笑,说道:“不会。”

    陈皮皮加重语气说道:“终究是要见老师的,你不要想着溜掉。”

    宁缺叹息说道:“丑媳妇见公婆的道理,我懂。”

    ……

    ……

    在朱雀大街侧向的一条静巷中,宁缺低头看着身前的唐小棠,感慨说道:“我在想你是不是疯了,居然会出现在长安城。”

    在南门胸口碎大石的小姑娘自然是唐小棠,除了这位魔宗少女,世间还有哪个小姑娘能够拥有如此非人的身体强度?

    唐小棠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哥让我来长安的。”

    宁缺怔了怔,说道:“那就是你哥疯了。”

    唐小棠不高兴说道:“你才疯了,在呼兰海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我会来长安城找你玩,怎么一见面就这样?”

    宁缺完全无法理解这对魔宗兄妹的思维方式和逻辑,倒吸一口冷气说道:“来长安城玩?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这里是中原,这里是大唐帝国,这里是长安城,而唐小棠你是传说中的魔宗余孽!”

    唐小棠困惑看着他,问道:“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

    宁缺警惕地看了看巷口,恼火地围着巷中那棵树转了一圈,俯身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一个魔宗余孽出现在长安城,这就像是小白兔跑到正在拉屎的大黑熊身边,就像飞蛾扑进熊熊烈火。”

    唐小棠展颜一笑,安慰他说道:“原来你在担心这个,不用怕,我们明宗弟子身上根本没有气息波动,你们这里的修行者根本看不出我们的身份,当年明宗那么多前辈都藏在中原,也没见出什么事。”

    宁缺看着小姑娘稚气犹存的脸,不知该说什么好,强行压抑下心头的怒意,认真解释说道:“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确实没有什么人能想到居然还会有魔宗余孽敢在光天化日下出现,但你刚才做了些什么?居然玩胸口碎大石!等你在长安城里出了名,你以为天枢处还会查不到你的来历?

    他接着说道:“就算神殿裁决司那些穿黑衣服的家伙不能进长安城来逮你,你以为就没有人会对你动手?先前那些怜惜你心疼你佩服你的长安城百姓这时候可以给你鼓掌,但如果知道你是魔宗的人,他们肯定会端碗井水来生吞了你,你可别万了我们唐人也是信奉昊天的。”

    唐小棠很无辜地摊开手,显得十分可爱,说道:“从荒原来长安城的路途太远,才走到成京,我的银钱便花完了,一路讨饭过来的,想着进了长安城再乞讨怕给书院和你们丢脸,所以才想着卖艺挣钱。”

    宁缺微微一怔,这才注意到唐小棠身上这件皮袄比在荒原相遇时要更加破旧,脚上那双小皮靴前端甚至裂开了口,想必是漫长旅程上确实吃了不少苦。

    看着小姑娘此时的模样,他不禁想起多年前自己和桑桑在世间颠沛流离的画面,怎样也不忍心再做指责,心情有些异样,于是便没有注意到唐小棠先前那句话里最后那段关于丢脸的描述。

    唐小棠笑着说道:“唐人真的挺好啊,一路上到处都有人指路,还有人帮我找官府,我要饭的时候,有好几次他们都煮新的饭菜给我吃,从来就没有人害我,而且你不也对我挺好,从来没有想过要杀我。”

    宁缺对除魔卫道没有任何兴趣,更何况他现在也已入魔,换句话说与身前这小姑娘才是同类,又哪里会有什么敌意杀意。

    思忖片刻,他从怀中掏出几粒碎银子塞进唐小棠手里,叮嘱道:“你先去松鹤楼包个雅间吃些饭菜,等我回来……”

    忽然间他想起昨夜在松鹤楼露台上那个袖中藏木棍的阴险老头儿,觉得那里好像也挺危险,干脆递了把钥匙给她。

    “东城临四十七巷有个铺子叫老笔斋,那是我的,你去那里等我回来,我提醒你不准翻墙,必须走门,然后里面的东西不要乱翻。”

    想着夫子还在书院等着见自己,宁缺实在是没有时间与唐小棠再多说什么,用极快的语速交待完这些事情后,像阵风似地向南门外跑去。

    唐小棠一手握着碎银子,一手握着钥匙,看着宁缺匆忙的背影,想要告诉他自己有地方去,然而却晚了,只好可爱地耸了耸肩。

    ……

    ……

    这些天大黑马一直扔在书院后山里野着,所以宁缺没有骑马,也没有坐马车,走出长安城南门后,便走进官道旁的深长枯草之中,开始凭借自己入魔之后获得的强大力量和仿佛不知疲倦的肉身奔跑。

    生命力倔强的冬草和生命力更为倔强的虫儿,不时拍打着他的脸颊,他眯着眼睛狂奔,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南郊的书院侧门。

    不远处的官道上,有车队正在缓缓向南驶去。

    宁缺看着那处,猜到车队里面应该是离开长安城的大河国少女们。

    看着渐行渐远的车队,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转身向书院里走去。

    然后他看见一位小姑娘站在道旁的深深冬草间。

    这个小姑娘与他刚刚在长安城里分手,然后很快重逢。

    冬草丛中,唐小棠微微喘息,看着他说道:“你跑的可真不慢。”

    ……

    ……

    (第一章。第二章争取十一点前出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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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1/ 第一时间欣赏将夜最新章节! 作者:猫腻所写的《将夜》为转载作品,将夜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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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