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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七十七章 遇师,没有地位的可怜家伙们

    看着草丛里的唐小棠,宁缺怔住了,叹息问道:“你是鬼吗?怎么我到哪里你就跟着到哪里?我跑的再快好像都没有用。”

    听着他的语气不善,唐小棠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什么,那只雪白的小狗便从她的身后冲了出来,露出初显锋利的牙齿,冲着宁缺低声呜吼,只不过大概因为在荒原山道里被宁缺摧残的记忆过于深刻,它只敢站在自己主人身前表示狂野,根本不敢向宁缺靠近一步。

    “你跑的真的很快,我差点以为你是我们明宗的人了。”唐小棠说道:“不过你就算跑的再快也不可能比我更快。”

    宁缺无奈问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到底跟着我要做什么?”

    唐小棠说道:“我哥让我进书院拜在夫子门下当学生。”

    宁缺愣了半天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不由生出一把火把前面道畔的冬草全部烧光的冲动,说道:“你们兄妹二人果然是疯了,居然想拜夫子为师?难道你不知道我老师是中原正道领袖?……好吧,虽然他好像很少出面,至少也算是精神领袖,看见你这个魔宗少女就算不用雷霆手段降你除你,难道还会收你当徒弟?”

    唐小棠困惑说道:“我哥说书院向来是有教无类。”

    宁缺说道:“反正我劝你死了这条心,我不可能带你进书院后山,再说了我现在是最受宠的小师弟,凭什么要多你这么一个师妹。”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便走,顺着微斜的石径向着书院侧面那面青坡走去,然而无论他走的多快,唐小棠和那只小白狗始终能跟着。

    唐小棠在他身后笑着说道:“如果夫子知道你是这么一个无耻的家伙,可能不会喜欢你,甚至有可能把你逐出门去,那我岂不是刚好可以填你的空缺?”

    宁缺心想自己这辈子什么事情都肯做,惯会做小伏低讨好溜须,想当年渭城的几任将军,还有师傅颜瑟大师,包括大师兄在内所有人都被自己哄的高高兴兴,夫子又哪里能逃出自己的手掌心?

    “我们还能不能,能不能再见面,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好几千年……”

    便在这时,斜斜石径下方忽然传来一道歌声。歌者的嗓音并不如何美妙,不沙哑却总透着股古怪的苍老气息,配上歌词,再加上五音不全把所有旋律都唱成了说话,便愈发显得荒唐滑稽。

    唐小棠好奇扭头向后看去。

    宁缺听着这旋律虽然极陌生,但歌词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忽然间醒过神来:这歌除了自己之外怎么可能还有别人知道?

    他向石径下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深色名贵狐裘的高大老者,手里提着一个漆面食盒正在坡上走来,不正是昨夜松鹤楼露台上那人?

    ……

    ……

    看着那名老者,宁缺的头便一阵剧痛,想着那根偷袭自己的短木棍,一丝冷笑开始在唇角生出,准备上前拦住此人好生痛揍一番。

    所谓报仇雪恨,以拳还棍,便是这个道理。

    宁缺明白自己即便醉酒,也还是有一战之力,居然被这老者一闷棍敲昏,想必这老者也不是普通的长安城富翁,自然警惕,体内浩然气缓缓运转,双手虚握仿佛执刀,片刻间便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忽然间,他余光瞥见那只小白狗躲到了唐小棠的小皮靴后,耳朵耷拉着,嘴里发着呜呜咽咽的恐惧臣服声,不由心头微动。

    他知道那只小白狗不是狗,而是荒原上真正的雪狼,而这只白色幼狼即便再如何畏惧自己,也不曾对自己稍有降服之意,那它为什么这时候会有这样的表现?难道说那名老人让它本能里感到了恐惧?

    在岷山草原里厮杀多年,宁缺不知遇见过多少惊险的状况,机变反应速度早已被锤炼的异常惊人,此时只是这样一个极小的细节,便像是火星落在干草堆里一般,在他脑海里燃起熊熊火焰,让他想到了某种可能。

    这里是书院。

    那个穿着狐裘的高大老人很强大。

    想到那种可能,宁缺心头微动然后迅速寒冷,再因为震惊而颤抖起来。

    在这关键时刻,他完美地展现了自己对情绪和身体的控制力。

    看着拾阶而上的那名老人,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唇角刚刚泛起的那丝冷笑,就像是遇到了万丈阳光,骤然间温暖无比地绽放成花,体内的浩然气如春雪般悄无声息融化,虚握刀柄的双手自然上扬在胸前相聚成拳,微微躬身行礼温和说道:“没想到能再见到老先生。”

    ……

    ……

    夫子拎着食盒走上青坡。

    他颇感兴趣看着身前的宁缺,却没有说话。

    宁缺平静回望着夫子,无论是面部表情还是身体姿式都看不出来任何异样,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夫子眼光看不到的地方,被威压震慑地快要崩溃的身体正在和他强大的意志力做着激烈的对抗。

    数十颗汗珠缓慢悄然地从他后背渗出,渐湿衣背。

    因为要用意志力强行控制自己身体本能的恐惧和反应,虽然他此时神情平静,眼神里的笑意温和甜美,实际上已经付出了十二分的力量,脚底板钻心般疼痛,小腿肚子撕裂般疼痛,随时可能抽筋。

    夫子忽然开口说道:“我只是个普通老人家,当不得你这般郑重。”

    宁缺不忿说道:“谁敢说您是普通老人家?”

    夫子高大的身体微微前倾,居高临下看着他,直到看得他有些发毛后才笑着说道:“但昨天夜里有人说我是个可怜的老头儿。”

    宁缺觉得不妙,却依然想做垂死挣扎,勉强笑道:“昨夜酒后胡言乱语,似老先生这等人物,哪里会和我这个后生计较。”

    夫子叹息说道:“临到老死,决定最后再收个学生,结果自己还没死,便成了他口中的死鬼老师,我真是何苦来哉?”

    宁缺如遭雷击,却依然强行坚持着装傻当作没有听懂。

    夫子看着他笑了笑,说道:“装傻的本事倒是世间一流,只是你身后的衣裳已经湿了,脚只怕也要把那颗石头踩碎,还装什么呢?”

    被直接点穿,宁缺就像是破了的酒罐,再也没有力气坚持下去,哎哟一声跌坐到了地上,拼命地揉着抽筋了的小腿和脚底。

    夫子看着坐在地上的他,叹息了一声,摇摇头便提着食盒继续往坡上走。

    那声叹息很轻,落在宁缺耳中却像是一道惊雷,心想莫不是夫子对自己失望透顶,这该如何是好?

    他这一世历尽千劫百难,不知在生死间来回了多少次,才终于走进了书院后山,有了如今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来源于这位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老师,哪里能够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化为泡影?

    宁缺像被蛰了屁股一样从地上弹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跑上前去,恭敬地跟在夫子身后,伸手便想替他老人家提食盒。

    夫子没有把食盒交给他,看了茫然站在冬草里的唐小棠一眼,挥手把她召了过来,然后把手里的食盒交到了她的手中。

    唐小棠这时候终于清醒了过来,从宁缺的神情和先前那番对话中,确认了这位高大老人的身份,小手接住沉甸甸的食盒,笑着看了宁缺一眼,带着小白狼兴高彩烈跟在夫子身后向书院里走去。

    看着斜斜石阶上夫子肃然高大的背影,宁缺沮丧到了极点。

    他本想着自己是书院二层楼最小的学生,那便是传说中的老幺,凭自己脸厚心黑嘴巴甜的能耐,一定能把夫子哄的开开心心,日后在书院里倍受宠爱,然而谁能想到松鹤楼露台上那个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人,被自己嘲笑奚落打趣了半夜的老家伙便是自己的老师?

    而且看眼下情形,夫子只怕还真会把唐小棠收进书院二层楼,那岂不是说自己连老幺这个天然受保护的地位也没有了?

    ……

    ……

    走出山雾,便来到后山崖坪之上。

    夫子不知去了何处。

    唐小棠站在一棵银杏树下,正在欣赏书院后山美丽的风景。

    宁缺走到她身旁,沉默不语。

    小白狼在山坡下那片草甸上奔跑,大概在荒原上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翠绿如毡的草甸,它极为兴奋,竟是越来越快,快要变成一道白色的闪电。

    忽然间,一道黑色的闪电从斜刺里杀将出来,瞬息间超过小白狼,就像一团黑色的雨云般,笼罩住它的全身。

    正是大黑马。

    小白狼被大黑马的气势吓傻了,那些如同大树般的马蹄,听着那些战鼓般的蹄声,竟是直接吓的它缩成一团,不敢有任何动作。

    宁缺冷笑一声,准备对身旁的唐小棠吹嘘一番自家这个憨货。

    然而今天的他确实很不适合冷笑,因为下一刻,他唇角刚刚泛起的冷笑,再一次变作了无奈的羞恼神情。

    因为看上去颇有气势的大黑马,实际上是个逃兵。

    一只大白鹅歪歪扭扭地在从草甸那头追了过来,动作看着很滑稽,但速度却极快,尤其是它高昂的脖颈,像极了某人头上的那顶古冠,骄傲到了极点。

    瞥见大白鹅,大黑马惊恐地嘶叫一声,四蹄如飞,再次向草甸那头闪电般奔驰而去,不停喘着粗气,模样显得极为委屈。

    ……

    ……

    (我其实后悔了,5555……这是第二章,下一章肯定会很晚,我慢慢写。)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七十八章 朋友的初见,夫子的惩罚

    看着仓惶奔逃的大黑马,宁缺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情,做为最后入门的老幺,极有可能最受宠爱,但论资排辈也是最没有地位。

    因为不知道夫子究竟会如何看待自己,他此时心情惴惴不安,看着眼前这幕画面,不由同感神伤,恼火道:“这谁家养的鹅?怎么这么不懂事,居然欺负我家的大黑马!”

    “小先生,这是我家少爷养的鹅。”

    一道怯生生的声音从草甸处响起,二师兄的小书童走了出来。

    宁缺当然知道大白鹅是二师兄养的,先前只不过看着二师兄不在,所以借着训鹅发泄一下内心的情绪,此时小书童既然出现,就算把叶红鱼的胆子借给他,他也不敢真把那只大白鹅揪过来踹两脚。

    他伸手摸了摸小书童粉嫩的脸蛋,感叹说道:“我只是随口说说,你不要往心里去,也不要往心里记。”

    小书童睁着大大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自去追鹅。

    大白鹅这时候已经追着大黑马跑到了镜湖畔。

    缩成一团躺在草丛里装死的小白狼,确认那些可怕的家伙都已经消失,才畏畏缩缩地站了起来,夹着毛茸茸的尾巴跑回唐小棠身后,再也不敢离开半步,被惊吓的太过厉害,竟是连走路都显得有些腿软。

    唐小棠把它抱进怀里。

    小白狼觉得自己安全了很多,把头探出她的臂弯望向湖的方向,看着那处正在呼啸追逐的黑影白烟,心想这个地方太古怪了,连我这种血脉尊贵天赋其才的雪原巨狼王子,似乎在这里也排不上什么号。

    宁缺不知道唐小棠臂弯里的小白狼与他有着极相近的感慨,不然说不定他会把这头小白狼抱进怀里痛哭一场。

    ……

    ……

    陈皮皮和桑桑站在镜湖旁等待。

    待他看清楚宁缺身边那个小姑娘后,不由吃了一惊,心想这不是在南门胸口碎大石的小姑娘,怎么进了书院后山?

    “我来书院这么多年,能够进到崖坪的外人,除了你家的桑桑和书痴外,便再没有任何人,我很想知道,这位小姑娘又是你家的谁。”

    “她不是我家的谁,是夫子让她进来的。”

    听着宁缺的回答,陈皮皮更是吃惊,打量着这个穿着破皮袄的小姑娘,眉头渐渐蹙了起来,想着大师兄常年不离身的那件旧袄,犹疑问道:“是老师带进来的?难道这小姑娘是大师兄家的人?”

    宁缺走到桑桑身旁,听着陈皮皮不着边际的猜测,没好气说道:“不用瞎猜了,知道她的来历,你也不会高兴。”

    陈皮皮看着这个抱着雪白小狗的清稚小姑娘,越来越是喜欢,笑着说道:“不过就是个小姑娘,哪里会让我不高兴。”

    唐小棠打量着这个胖子,想起荒原山道里宁缺和叶红鱼的一番对话,对话里有个据说很有修道天赋但心性糟糕到了极点的家伙,好奇问道:“难道你就是宁缺提到过的那个少年便知天命的天才死胖子?”

    陈皮皮微微骄傲点了点头,心想宁缺这个小师弟在外游历之时也不忘宣扬本师兄的天才,倒算是懂事,伸手正准备拍拍宁缺的肩膀,忽然想起这小姑娘话中最后死胖子三字,神情便有些恼火。

    宁缺看着他说道:“死胖子是叶红鱼说的,如果你觉得不爽,你可以自己去西陵神殿找她解决这个称呼问题。”

    “那还是算了。”

    听到叶红鱼的名字,陈皮皮便觉得头大,非常迅速地做出了决定。他是极聪慧之人,心想宁缺只是在荒原上遇见过叶红鱼,那么按照这小姑娘的说法,当时她也在场,不由微异问道:“原来你们在荒原上见过。”

    宁缺点了点头。

    陈皮皮说道:“那为什么先前在城门处你不说。”

    宁缺说道:“因为我当时不想让你们认识。”

    陈皮皮看着唐小棠微红的小脸,干净的眉眼,看着她那根在膝弯处荡来荡去的小辫,心想若解开想必便是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不由心头微动。

    这便是他最喜欢的女生的模样。

    忽然间他想起自己曾经对宁缺说过这件事情,转头瞪着宁缺,心想你明知道我喜欢这样式的姑娘,却偏偏不想让我认识,是何居心?

    宁缺心想夫子既然让唐小棠进入书院,想必她的身份也没有办法一直隐藏下去,沉默片刻后嘲讽说道:“她是唐的妹妹。”

    陈皮皮很豪迈地挥手说道:“那又如何?”

    宁缺再次提醒道:“唐,汤唐躺烫里的唐。”

    陈皮皮很惘然。

    宁缺叹息一声说道:“魔宗那个唐。”

    陈皮皮这才醒过神来,指着唐小棠半天说不出话。

    “记得当时你说过没有比你更强的女生,我当时祝你喜欢上的姑娘都有一个天下最生猛的兄长,如今看来这两个条件都满足了,而且我必须提醒你一件事情,叶红鱼亲口说过如果战斗,你不是这小姑娘的对手。”

    宁缺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最诚挚的安慰。

    唐小棠听不懂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她只是对陈皮皮这个胖子感兴趣,不明白为什么既然他是最年轻晋入知命境的修道天才,却被叶红鱼认为在战斗方面是个绝对的废柴,连自己都打不过。

    她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唐小棠。”

    陈皮皮看着这名魔宗少女,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叫陈皮皮。”

    唐小棠总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听哥哥提起过,低着头想了会儿,终于想了起来,高兴说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叶苏的那个师弟。”

    陈皮皮沉默片刻后说道:“正是在下,虽然说道魔有别,正邪有分,观里与你魔宗山门势不两立,我这时候似乎应该马上把你打死,但既然这里是书院,你又是老师亲自带进来的,所以你放心吧,我暂时不会对你出手。”

    唐小棠稚嫩的脸上满是兴奋的神情,看着他高兴说道:“不要紧啊,我们先打一场怎么样?我一直都很想和你打一场的。”

    陈皮皮看着她的脸,不由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在观里的悲惨童年,想起了喜欢穿红裙更喜欢找自己打架的小女孩。

    他沉默,然后开始悲愤。

    便在这时,远处山间传来道极清旷的笛声。

    ……

    ……

    大山真的很大。

    宁缺在书院后山学习了这么长时间,也只去过其中一些地方,像今天书院后山弟子聚会聆询的这间草屋,他便是第一次看到。

    这间草屋很大,由梁柱搭构而成,四面无墙,极为清旷透风,好在地处后山深坳,并不会显得冷,屋檐上那些淡白如霜的草,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运进来的。

    草屋前坪有排竹椅,椅上坐着桑桑和唐小棠,椅下藏着一只受惊过度的小白狼,椅后有一只气喘吁吁的大黑马,这憨货不知道什么时候终于摆脱了大白鹅的追逐,于是赶紧来找自己心目中的二号女主人。

    桑桑坐在椅上,看着手中刚刚摘下来的一些花草无聊发着呆。

    唐小棠踢着椅前的石头,无聊发着呆,忽然她转头望向桑桑笑着说道:“你好,我叫唐小棠。”

    桑桑说道:“你好,我刚才听你说过。”

    唐小棠接着说道:“我来自荒原,我准备进书院读书。”

    桑桑怔了怔,轻声说道:“我叫桑桑,我是宁缺的侍女,我来自……”

    以往说家在何处时,她说是不知道该说哪儿,是岷山还是渭城还是宁缺拣到自己时的河北郡,但这时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应该出生在长安城,于是她不知因何而高兴起来。

    “我是长安人,我不准备进书院读书,听说西陵神殿要我过去读书,但我也不打算去,所以我不知道今天要我来做什么。”

    如果是别的修道女子,听见桑桑说西陵神殿要她过去读书,第一反应只怕便是不信,然后便会心生嘲讽,然而唐小棠却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说道:“你做的对,西陵神殿那种地方没有什么意思。”

    然后她伸出手去,爽朗说道:“既然认识了,那我们就是朋友了。”

    桑桑有些不适应这种热情,但想了会儿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四面无墙通风的草屋里忽然响起了激烈的争论声。

    桑桑依旧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花草。

    唐小棠望着那边,喃喃说道:“难道书院真不收我们大明宗的人?”

    ……

    ……

    夫子回到书院。

    后山里的人全部到齐。

    就连读书人都抱着一卷书靠着廊柱在看书。

    今日草屋之内发生了两场极为激烈的争论,第一件事情是陈皮皮悲愤欲绝表示反对唐小棠入书院,然后被二师兄无情镇压,第二件事情是宁缺对自己昨夜饮酒过量言行无端一事做出了深刻检讨,然后在他试图做出辩解时又被二师兄无情镇压。

    然而真正让书院后山诸弟子震惊无语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夫子看着宁缺缓声说道:“你是我未曾见过的学生,但既然当日你能通过我设下的重重考验,登上峰顶,无论过程里君陌皮皮他们做了什么手脚,总之你成功了,那么我便会承认你是我的学生。”

    不知为何,宁缺总觉得会有什么极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荒原之行,虽然没有让书院太过丢脸,尤其是神殿裁决司那两个小孩的意气之争,但行事终归孟浪无端,有失堂堂正道气象。”

    “依为师看来,你的心性依然还是有些问题,所以行师礼还是迟些日子再举行,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好生反省一下,也算是对你的惩罚。”

    宁缺问道:“老师,我该如何反省?”

    夫子淡然说道:“我罚你入崖闭关,何时能想通,何时再出来。”

    听到宁缺要被罚入崖闭关反省,后山弟子们震惊望向端坐椅中的老师,完全想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

    因为他们很清楚后崖对于书院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们更清楚一入后崖,再想出来那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老师对小师弟的处罚,为何如此严厉甚至可以说冷酷?

    ……

    ……

    (一百七十六章里宁缺厚颜撞冬草,写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朱雀记里易天行在油菜花田里狂奔,当年的少年郎,我在拾回曾经的心情,再说明一下上章最后说的后悔,我后悔的是要完成十八万字的承诺,想着便浑身颤抖,不是看见美女,不是寒冷不是兴奋,而是恐惧呀,今天便三章了,因为领导病了,碗还没洗。)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七十九章 后山的师生和金兰树

    书院有后山,山后还有崖。

    除了宁缺,后山里的人们都去过那片崖壁,曾因那片崖壁的绝世风光而震撼,也正因为过于震撼而极少过去,对他们来说,那片崖壁算不得什么绝境险地,但他们很清楚去那处看云海飞瀑,和入崖闭关则是两件事情。

    因为书院上一个被囚在后崖的人,是那个曾经声震天下,如今除了后山里的人们再也没有谁愿意提及、敢于提起的小师叔。

    他们知道小师叔在后山崖壁里闭关的故事,知道想要从那里破关而出需要怎样的毅力天姿,所以当听到宁缺要去后崖闭关思过时,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很难接受小师弟要面临如此的磨难。

    草屋里一片死寂,后山弟子们情绪复杂,很明显并不赞同夫子对宁缺的处罚,但没有人敢说话,因为坐在椅中的夫子缓缓闭上了眼睛。

    夫子除了身材高大,看不出有任何特殊的地方,除了曾上西陵斩桃花,他没有太多的传奇事迹在世间流传,甚至不如他师弟轲浩然在人世间留下的痕迹更多,然而修行界里的人都确认他才是千年来最大的传奇。

    而对草屋里的人们来说,夫子令他们敬爱且畏的老师,所以他们非常不理解更无法赞同夫子对小师弟的处罚,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办。

    便在这时,陈皮皮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走到场间宁缺身旁,对着椅中的夫子极为老实地长揖行礼,颤着声音说道:“老师,太重了些吧?”

    宁缺入门之前,陈皮皮是书院二层楼最小的学生,除了大师兄之外最得夫子宠爱,按照以往的习惯,这时候确实也只有他能站出来说几句话。

    去年春天到今日,虽说宁缺远赴荒原,在后山里停留的时间并不是太长,但后山里所有师兄师姐都很喜欢这个新入门的小师弟,此时陈皮皮既然鼓足勇气开了头,其余的师兄们也纷纷上前替宁缺求起情来。

    七师姐木柚走到夫子身后替他捏背,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愁苦着脸唉声叹气说着后山崖壁的险峻,五师兄八师兄想着说话打岔,众人用着各式各样的方法哄着老师开心,想让老师收回处罚的决定。

    十一师兄王持没有上前围着老师打转,他看着老师,沉默思考很长时间后,非常认真地问道:“无物自然无心,无皮自然无毛,无花自然无色,无罪自然无罚,老师如此重罚小师弟,不知罪在何处。”

    王持向来沉默寡言,只爱与花对话,此时居然也对老师的处罚措施提出了意见,可以想见大家对宁缺被囚进后崖的结局非常担忧。

    二师兄向来最重视道理伦常礼仪,极为讲究尊师重道,然而此时他看了十一师弟王持一眼,没有厉声呵斥,反而是望向椅中的夫子缓声禀告道:“老师,先前我思遍院规,小师弟并未犯过值得如此重罚的罪过。”

    草屋一角书案畔,三师姐余帘停下了描簪花小楷的笔,看了老师一眼,又看了宁缺一眼,若有所思却思不分明。

    书院后山诸人不停劝说着夫子,夫子始终静坐椅中闭目不语,大师兄静静看着老师,忽然向前走了两步,深深一揖。

    便是这一步,草屋里顿时回复安静,后山弟子们各自沉默,然后退回各自的位置,紧张而充满希冀地望着大师兄。

    夫子缓缓睁开眼睛,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说道:“你也有话说?”

    大师兄直起身来,认真说道:“老师此举自然有深意,弟子隐约也能猜到一些,然而小师弟入门时间尚短,虽说荒原之行有奇遇,修为境界增益颇快,但又哪里能与当年小师叔相提并论?”

    二师兄微微皱眉,也想起了当年的那个故事,摇头说道:“老师,师兄说的有理,万一小师弟十年也想不明白,那该如何办?”

    夫子看着自幼便跟着自己的两名弟子,看着草屋四周那些面带恳求之色的孩子们,两缕长眉微微飘起,说道:“想不明白便永远不要出来,我向来不信机缘但既然他应了那个机缘,那便需要他自己来解决那个机缘。”

    夫子的眼神很平静。

    他只缓缓扫视了众人一眼,而所有人都觉得老师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自己的身上,平静里蕴藏着不容反对的威严,众人下意识里低下头去,再也不敢替宁缺出言求情,场间安静的仿佛一面死潭。

    关于书院后山的后崖,宁缺以前听陈皮皮提起过一次,当时并不在意,便是先前听到夫子要罚自己入后崖闭关,也没有太过震惊,想着既然是闭关总有出关的那日,夫子也许是想借此事磨砺自己心神,再送自己一场造化。

    然而看着师兄师姐们的反应,连大师兄和二师兄的神情都那般凝重,他才明白被囚后崖是极可怕的惩罚,尤其是最后听到二师兄说到十年这个时间段,夫子回答永远不要出来,他顿时感到了一股寒意。

    都说人世间任何事情都是修行,然而在人世间修行和在孤单寂寞冷的囚房里修行毕竟是两回事,就算是再如何宏大的造化,如果真要十年甚至终生被囚禁在后山崖壁间,他也绝对不能接受,死也不能。

    宁缺低头想着终生被囚的悲惨将来,身体像是堕入冰窖一般寒冷,怎样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错事,竟要接受这样的惩罚。

    然而当他抬头起来时,脸上没有任何愤怒不甘的神情,因为他知道面对着夫子,那些情绪没有任何用处,只是认真问道:“老师,怎样才叫想明白?”

    夫子说道:“想通了便是想明白了。”

    想通便是想明白,这句话怎么听也像是一句废话。

    宁缺想着自己当初雪山气海诸窍不通想通时的场景,想着当初悟符之时冥思苦想的画面,却隐约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想通了一些关窍。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怎样才能证明我已经想明白了?”

    夫子说道:“想明白时你自然便能明白。”

    宁缺看着他说道:“弟子以为总要有个标准。”

    夫子看着身前的小徒弟,看着他平静面容下隐藏着的坚持,眼睛忽然明亮起来,就像是松枝上的露珠,反耀着清晨的光线。

    “自然是有标准的。”

    “谁来确定标准?老师您?”

    “标准已经在那里。”

    “老师,可是我没有办法长时间在后崖里闭关,陛下还要见我,我还要学着怎么管长安城那座阵,再过些天就是我那个师傅颜瑟的百日祭,我也得去磕头,不如我每十天闭关八日如何?”

    听着宁缺的话,夫子眼眸越来越亮,露珠渐渐汪成水泊,水泊里尽是清澈而不知究竟何意的笑意,笑意浓的仿佛要溢出来般。

    忽然间,夫子眼中的笑意骤然消失,看着宁缺缓声说道:“昨夜在松鹤楼露台上,你曾说过你是什么岗上什么淡的人?”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宁缺喃喃应道。

    夫子说道:“我不知卧龙岗在何处,但知散淡何意。”

    宁缺听懂了这句话,抬头望向草屋檐角垂落的白草,知道似夫子这样的人,断然不可能因为松鹤楼露上的那番争执便对自己的学生动怒,那么为什么要把自己关进后山呢?是因为自己……入魔的原因吗?

    小师叔当年遭天罚而死,声名与身躯一道湮灭于荒野之间,不复再闻,莫非夫子便是因为那件旧事,便要把自己这个继承了小师叔浩然气的弟子关进后山,这是为了书院的正道名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思绪纷杂而至,宁缺先前才想明白一些的事情顿时又变得面目模糊起来,胸腹间那道浩然气随意念而动,如一把刀般直直向上而去,刺的他的喉咙有些干涩,声音微哑说道:“老师……原来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听着这话,草屋里的书院后山诸人大感震惊,二师兄面露不悦,大师兄缓声叹息,虽说平日里夫子与诸生师生之间相处和谐,但老师便是老师,在这等严肃场面下,谁敢像宁缺此时这般质疑甚至是批判?

    夫子没有动怒,说道:“在松鹤楼上你不是说过你的老师最不讲道理?”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请老师允我与家中侍女交待些事情,再去后崖。”

    夫子说道:“不用了,你在后崖之上总还是要吃饭,让你带着小侍女过来,便是要她服侍你,稍后带她一起去后崖便是。”

    宁缺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夫子要自己带着桑桑一道来见他,原来早就已经做好要把自己关进后山的准备,他忽然间想到一件事情,以桑桑的性情,自己被囚禁在后崖,她肯定不会一个人离开,实际上便等若两个人一道被囚,那么如果自己被关在后崖一辈子,桑桑难道也要被关一辈子?

    一念及此,那道像刀般凛冽直朴的浩然气直冲胸臆,他再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恼怒地望向椅中的夫子,握紧了拳头。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静静看着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将那口气咽了回去,然后平静说道:“谨遵师命。”

    夫子看着身前这个最小的弟子,也是自己最后的弟子,静静看了很长时间,看着他苦苦思索,看着他沮丧认命,看着他愤怒难抑,看着他气魄渐起,看着他敛声静气,看着他归于平静,看着他回复如常

    “哈!哈!哈!哈!……”

    夫子忽然仰首大笑起来,然后他自椅中长身而起,一拂身上黑色罩衣,未向众弟子交待一声,落寞向草屋外行去,

    走出草屋,看着道畔那棵多年前两个人亲手种下的金兰树,看着树上茂密青绿的树叶,老人有些喜悦又有些遗憾地低声感慨道:“世间果然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那么又怎么可能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呢?”

    ……

    ……

    (注:将夜的世界是有一种树叫金兰树的,另:这是第一章,如果不吃饭,第二章争取八点四十五能出来。)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八十章 山崖之上望长安

    看着向瀑布方向走出的夫子背影,大师兄和二师兄隐约明白了些什么,然而他们依然认为老师把小师弟囚禁到后山崖壁的处罚过于严苛,因为虽说置诸死地而后生,但不是谁都能像当年小师叔那样。

    余帘收拾好案上的笔墨纸砚,向草屋外走去,路过宁缺身边时停下脚步,轻声说道:“既然老师的决定无法挽回,便带着你家侍女随老师去吧,不要让老师在前面等的时间太长。”

    宁缺此时也正看着远处夫子的身影,祈祷着夫子几声大笑之后便忘了自己,让自己避过这个劫数,然而听着三师姐的话,才知道自己只是在痴心妄想,苦笑着叹息一声,随她走出草屋来到竹椅前。

    余帘师姐对唐小棠说道:“你随我来,我给你安排住处。”

    唐小棠高兴地点了点头,和桑桑挥手告别,说道:“看样子以后我会一直呆在书院里,到时候你来找我玩啊。”

    桑桑点了点头。

    唐小棠开心跟着余帘向崖坪方向走去,开心蹦跳着就像个不安分的石头,余帘则是文静恬淡地像是棵秀树,两个年龄相差颇大的女子,身材同样娇小,气息则是截然不同,在一处却显得极为和谐。

    宁缺收回目光,看着身前的桑桑,笑着说道:“刚才拜师,夫子见着我便很开心,决定传授我一些书院不传之秘功法,估计这些天我便要在后山闭关潜修,你先回老笔斋看家,完事后我马上回城。”

    夫子让他带着桑桑来书院后山,便是预备着他被囚之后需要人照顾,然而宁缺哪里肯让桑桑随自己一道被困在崖壁之上。

    桑桑看着他轻声说道:“先前你们在屋里说话的声音太大,而且少爷你知道我的耳朵很好,所以我都听到了。”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是的,我被老师惩罚囚禁在后崖闭关,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破关出来。”

    桑桑看着他担心说道:“那可怎么办呢?”

    宁缺看着她。

    她摇了摇头,说道:“我肯定要和你在一起。”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那先看看情形吧,如果我在后崖被困的时间太长,你就先回学士府,想来没有人会拦你。”

    桑桑没有说话。

    他看着远处那道山径向瀑布下的密林伸去,夫子飘然的背影快要消失不见,沉默片刻和后带着桑桑向那边走了过去。

    直到草舍消失在二人身后,桑桑看了看四周,扯了扯他的袖角,低声悄悄问道:“是不是因为入了魔道,所以书院要把你关起来?”

    宁缺说道:“在荒原上大师兄应该已经猜到我学会小师叔浩然气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么老师肯定也已经知道了,不过我不确定老师对我的惩罚是否与此事有关,先前在草屋里没有提及。”

    道畔有一株歪着的老梅。

    梅花自桑桑微黑的小脸旁掠过,让她脸上的神情显得愈发紧张起来,声音压的更低了些,说道:“老师说过你是冥王的儿子。”

    宁缺恼火说道:“不要提你那个神棍老师,我说过我不是。”

    桑桑担心说道:“但书院要把你关起来,会不会和这件事情有关。”

    宁缺不想承认这种推论,然而心情却变得沉重起来。

    ……

    ……

    心情沉重,脚步自然变得更加沉重,宁缺不知道后山崖壁里有什么遭遇在等待着自己,下意识伸手牵住桑桑的小手,沉默地向前行走,速度非常慢。

    前方山道间那件黑色的罩衣迎风飘舞,时而消失在密林里,时而出现在银瀑畔,夫子看似走的极快,却始终停留在他们的视野里。

    绕过二师兄的小院,再走些时间便近了那道银色的瀑布,四周林间瀑声如雷,空气里全部是极细碎的水星,笼成一片凉雾,让呼吸都变得清新起来。

    宁缺的呼吸却变得有些急促,他很想牵着桑桑的手就此转头离开,然而他清楚这是妄想,而且就算真的逃离书院,那将意味着这些年的辛苦尽数化为泡影,他和桑桑将重新回到黯淡的人生里。

    跟随着那件飘舞的黑色罩衣,二人来到瀑布下方。

    瀑布下是一面静潭,向着崖坪方面没有任何出水口,看模样与镜湖并不相通,溢出来的潭水,顺着右前方一片低洼的乱石流出。

    宁缺牵着桑桑踩上那些乱石,随着水流的方向折向前行,和那些汩汩细流一道,走进一条幽深的峡谷。

    峡谷很窄,高不过十余丈,上方巨岩相触并拢,其实更像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洞,洞内空气湿润微寒,壁上生着青苔片片。静潭淌出的细流,便在洞底石间穿行,漫成一片似水田般的画面。

    峡谷前方是晴朗的蓝天,被裁剪成椭圆的一片,就像是蓝色的瓷盘,非常美丽,宁缺和桑桑踩着水田里的石头,向那片蓝色走去。

    随着行走,峡谷骤然急束,乱石间的水流顿时变得湍急起来,哗哗乱响,白浪渐生,冲得石上的青苔剧烈摇晃。

    走出峡谷,迎面便是一道绝壁,湍急的潭水雀跃着、争先恐后地向悬崖外涌了过去,碧蓝的天空被悬崖切成上下两半,中线便是这道水线。

    桑桑紧紧握着宁缺的手,看着眼前的风景,说不出话来。

    曲径通幽到最后,陡然而现绝境。

    山风呼啸劲吹,站在悬崖畔瀑布边,看着瀑布向绝壁下垂落,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绝壁之下是片无尽的深渊。

    深渊看不见,宁缺眼前除了天空什么都没有,四周除了崖壁什么都没有,

    崖壁向着天空和两侧无尽延展,看不到尽头,仿佛就是传说中草原西王庭北面那片大戈壁,只不过这片戈壁横在了天空里。

    和无边无垠的山崖绝壁相比,二人所在的峡口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豁口,这道瀑布更只是一道细线,宁缺向崖壁远处望去,只见竟有十余道瀑布正在向着绝壁下方垂落,高低远近各不相同,看上去十分美丽。

    阔大的崖壁,碧蓝的天空,细如线的十余道瀑布,合在一处构成一个极为辽阔的世界,再强大的人在这些画面前,也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宁缺极小心向绝壁旁走了一步,牵着桑桑的手俯身望去,只见绝壁下方云雾遮罩,根本看不到底,更不知道还有多深。

    崖壁上那十余道瀑布如束如柱落入云雾之间,溅起圈圈云波,然后就此无声无息消失不见,仿佛那云雾之下是片不属于人间的世界。

    书院后山之后的崖壁,是一片美丽的新世界。

    只不过此间的美丽很容易令人感到震撼无措。

    站在崖畔,俯看云生云灭,静观众瀑入云,宁缺没有生出任何飘然欲仙的感觉,因为云生云灭云还聚,众瀑入云无水声,他反而产生了某种恐惧。

    想着来时的路径,他确认这里应该是大山的西面,难怪过往两年间在长安城通往书院的官道上没有看到过,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片山崖。

    山崖绝壁看似陡峭不可攀爬,实际上其间隐着极窄的石径,宁缺抬头望去,只见夫子的身影正在绝壁间飘掠而上,时而在东时而在西,竟是无论怎样专注去观察,都无法确定他究竟在山崖的那一处。

    宁缺牵着桑桑的手,开始向上走去,二人自幼在岷山里生活,对悬崖峭壁自有一套攀爬手段,对脚下的绝壁和天空视而不见。

    越往山崖上方去,青树渐无绿意渐少,这里没有静湖草屋,没有笑语琴声,没有古松棋坪,和山那边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这片山崖沉默或者说冷漠地看着对面的天空,不知道看了多少万年。

    狭窄石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方不大的崖坪,崖畔搭着一间极简易的草屋,临崖处有个山洞,夫子坐在崖畔,看着远方不知在想着什么。

    宁缺走到夫子身后,向崖外远处望去。

    他的视线落在云海之外,竟然看到了长安城,夕阳正在落下,金色的阳光照耀在黑青色的城墙上,反射出一种极为肃穆神圣的光泽。

    那是人间最壮观的雄城,那是人类最完美的杰作。

    宁缺看着暮色中的长安城,一时间百感交集,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良久之后才轻声感慨说道:“长安城……这时候真的很好看。”

    夫子说道:“长安城一直都很好看。”

    宁缺说道:“当初修建长安城的那些人肯定很了不起吧。”

    夫子掀开身畔的食盒,拿出小酒瓮斟满酒杯,很随意说道:“修城的人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有城便需要有守城的人。”

    宁缺怔了怔。

    夫子饮尽杯中酒,夹了一片葱油渍羊肉片吃掉,看着远处的长安城,开心地笑了起来,似乎怎么看也看不腻。

    长安城笼罩在暮色中。

    夫子在暮色中看着长安城。

    他看着自己的长安城。

    看着夫子的背影,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宁缺的心头,先前心中那些负面的情绪,那些疑虑不安,尽数被眼前的画面消解一空。

    在云端看着云下,在世外看着世内,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老师你守望的是这座雄城,还是大唐,还是整个人世间?

    ……

    ……

    (我如果是画家,我很想把书院还有后山以及后山之后的崖壁瀑布全部画出来,我觉得真的是很漂亮。这是第二章,第三章可能会稍晚些,因为我要去吃个饭饭。)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八十一章 崖洞囚徒的第一次越狱

    暮色中,崖壁上的洞口,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怪兽张开的嘴。

    宁缺看着洞口,脑海中便生出这样的感觉,他知道这种形容太过俗套,然而实在是再也找不到比这个更贴切的了。

    那个洞口仿佛准备着吞噬掉走进去所有人或物,甚至包括光线,春夏,秋冬,时间以及附着在时间上的所有感受。

    一想着走进这个崖洞,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有可能几个月,几年,甚至十年就被囚禁在里面,宁缺便觉得身体寒冷无比,十年见不到长安城里的姑娘,十年吃不到酸辣面片汤,十年之后红袖招里的姑娘都得多老了?小草只怕都要嫁人,水珠儿会不会回了老家?

    事实上宁缺有可能被囚禁在后山比十年更长的时间,比如一辈子,只不过此时站在洞口前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做出那种设想。

    他是书院二层楼学生,他是夫子的亲传弟子,在先前看着暮色里的画面后,他心里那些偏黑暗的情绪尽数化去,他信任书院后面的这座山以及山里的人们,但他毕竟自幼活的极为凄苦,一想到要把自己的生命和自由完全交付给别人,从本能里便开始产生抵触和想要逃离的念头。

    宁缺回头看着坐在崖畔吃羊肉喝酒的夫子,问道:“老师,到底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因为入魔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本来想问夫子,是不是因为光明神座认为自己是冥王之子,所以夫子才会对自己做出这种惩罚,让自己与人世间隔绝,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他坚信自己和虚无缥渺的冥王没有任何关系,然而多年前为了那些虚无缥渺的传说,曾经掀起过一场血雨腥风,他不想与这件事情扯上任何关系。

    夫子没有回头,说道:“囚禁是什么意思?”

    宁缺看着他的背影,沉思片刻后回答道:“剥夺自由。”

    夫子说道:“自由是很珍贵的事物,与自由相比,甚至生命都算不得什么,比自由更珍贵的只有自由本身。”

    宁缺没有听懂这句话。

    夫子把筷子放回食盒,用手指拈起一块姜片送入唇中缓缓咀嚼。

    片刻后他站起身来,回身望着洞口的宁缺,说道:“既然比自由更珍贵的只有自由本身,那么剥夺你的自由只有一种理由,那就是希望你获得更大的自由,这本来就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

    宁缺隐约明白了更多的一些事情,无奈说道:“老师,既然是简单的事情,您为什么不用简单的方式告诉我?”

    说完这句话,他缓缓转身看着身前的崖洞,沉默很长时间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向里面走了进去。

    最后的暮色照耀着远处的长安城,也照耀着此间荒凉的崖壁,金红一片仿佛最纯净的火焰,崖洞就如同火中一条通往未知的入口。

    崖洞里很安静,连风都没有,略有些微凉,空气很是干燥。

    从明亮处走进幽暗间,宁缺这些年打猎杀贼所磨砺出来的反应,让他本能里在瞬间内闭上眼睛,然后再次睁开,便习惯了环境的亮度。

    崖洞外的光照耀进来,洞里并不像先前从外面看时那般幽暗,可以清晰地看到洞壁上石头间的天然纹路。

    宁缺忽然醒过神来。

    自己就这么走了进来?

    就这么简单?

    他转身向洞外望去,只见桑桑扶着洞口一块突起的岩石,正满脸担忧望着自己,而崖畔的夫子已经在开始收拾食盒,准备离去。

    明明与洞口相距极近,甚至还能看到远处云外长安城南城墙的最后画面,然而一旦走入崖洞,宁缺便觉得自己仿佛被外面真实的人间所遗弃,内心深处泛起一股强烈的孤单的恐惧感受。

    “老师。”

    宁缺看着准备离开的夫子,颤声问道:“有可能永远出不来吗?”

    “先前那么多人都在替你求情,你的人缘看来不错,如果真要在这里呆一辈子,相信他们也会来陪你,你不用担心太过寂寞。”

    夫子看着他说完这句话,提着食盒向山下走去,身上那件宽大的黑色罩衣,在红色的夕阳光晖照耀下,仿佛是燃烧的鸟翼。

    看着夫子离去的身影,宁缺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如果真要在这崖洞里被囚禁一辈子,再好的人缘又能有什么意义?

    久病床前无孝子,久在深人无人知,再好的朋友谁又能陪你被囚禁一生,如果自己真的一直在崖洞中,最终还是会慢慢被人世间遗忘。

    当然,有个人肯定会一直陪着他。

    宁缺看着洞口外的桑桑,明明相隔不远,却感觉她远在天涯,他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如果三个月后,我还出不来,你就下山。”

    桑桑想说些什么。

    宁缺摇头说道:“不要逼我用那些娘们的法子。”

    ……

    ……

    传说中那些极为强大的神符师,可以画地为牢,宁缺没有见过师傅颜瑟展露这种手段,但他见识过西陵神殿的樊笼,裁决司的执事在荒人帐蓬里用过,在魔宗山门里他还见过小师叔用浩然剑拟的樊笼阵。

    崖洞口看似空无一物,偶有一缕细风拂过,灰尘借着最后的天光缓慢飘浮,自由出入,但宁缺知道,那里一定有东西。

    夫子把他囚禁在这个山洞里,让他想明白了才能出去,想明白便是想通,想通便是能通世间一切,通便是走出山洞。

    他在崖洞里闭关,可以说是惩罚,也是磨砺心性,更是一场考验。

    每当遇到真正考验的时候,宁缺确认无法通过别的方式绕过去,那便会用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把所有焦虑情绪尽数驱散,绝对不会着急,而是会做好最充分的准备,才会尝试着面对这场考验。

    所以他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开始冥思培念,身体内的浩然气缓缓流淌,依循着某种节奏开始吸纳周遭的天地气息。

    太阳此时已经落下,长安城笼罩在阴影里,那里的人们大概已经提前看到了黑夜,绝壁高处的人却还能多享受一些残余天光。

    光线照在他的睫毛上,晶亮像是涂了一层蜜粉。

    宁缺睁开眼睛,确认自己无论从精神还是身体都调节到了最好的状态,起身向洞口走去,脚步缓慢而稳定。

    最后的余晖笼罩着崖洞出口,他走进了余晖。

    骤然间,宁缺感觉身前的空气,甚至包括空中的那些余晖都凝滞起来,就像是放了无数蜜糖的水般粘稠,带来了无数阻力。

    尤其是越往洞外去,那股无形的阻力成无数倍地放大,最后简直要变成泥沼,让他的呼吸都变得艰难,再难向前踏出一步。

    感受到洞口处的障碍,他没有强行试图突破,而是用最快的速度向洞里倒退而回,一直连退三步,才终于摆脱上那些粘稠的无形力量,微微喘息了片刻,才让有些发白的脸色回复到正常状态。

    桑桑从崖畔草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点燃的火把。

    借着火把照出的暖红光线,宁缺很认真地查看着崖洞口,他查看的非常细致,洞壁上那些看似天然的纹路,甚至连地上的石砾,都没有放过,然而他没有发现任何符意波动,也没有看到阵法的痕迹。

    崖洞的禁制不是符不是阵,而是一道平空出现的气息。

    这道气息非常简单,然而却无比强大,就像是最纯净的酒,却烈到了极点。

    万仞绝壁间的天地气息,以他无法理解的方式,被这道气息召到洞口。

    如此多数量的天地气息,堵塞着小小的洞口,可以想见被压缩到了何等程度,厚实凝练的难以想像,甚至已经超出了某种界线,直接引发了某种质变,让本应无形的天地元气变成了一道实质的障碍!

    ……

    ……

    桑桑举着火把伸头往洞里看,喊道:“少爷,怎么样?能行吗?”

    “没那么简单,就能找到出去的方法。”

    宁缺摇了摇头,看着举着火把的她,忽然说道:“你让开一点路。”

    桑桑艰难地把火把插到洞口外的地上,回到崖畔的草屋里。

    看着崖洞口,宁缺心想如果洞口的禁制是某种繁复的阵法,或者说一道神符,以他现在的境界实力,确实没有任何办法,然而此间的禁制是那道强大气息直接让天地元气凝练呈形,更类似于实质的屏障。

    对于修行者来说,这道禁制凝结的天地元气数量太多,甚至可以直接对他们用念力操控天地元气产生极大的影响,但对宁缺来说,这道禁制似乎有某种可以利用的漏洞,因为他不需要调动天地元气。

    继承小师叔浩然气,入魔之后的宁缺的身躯变得越来越强,只要屏障有形,他便可以应该可以凭借蛮力冲过去,越想他的眼睛越亮,觉得这个方法似乎可行。

    宁缺看着崖洞口,想着稍后自己冲出去,带着桑桑下山时,诸位师兄师姐震惊的脸色,老师难看的脸色,越来越兴奋。

    浩然气默默流转,灌输到他身体最细微的每一部分。

    宁缺盯着洞口双膝微屈,脚跟渐抬,啪的一声,左脚狠狠蹬到坚硬的地面上,坚硬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脚印。

    借着巨大的反震力,整个人呼啸破风,如一道箭矢般猛地向洞口掠去!

    崖洞口处传来一声闷哼。

    一道人影如同被箭矢射穿脖颈的大雁般惨然震飞坠地。

    宁缺重重摔在地面,狼狈不堪。

    他一口血喷了出来,血水如雨落在自己刚刚留下的脚印上。

    ……

    ……

    (这是第三章,第四章必然要在两点四十五前写出来!我要看球!我今天要看球啦!另外我不得不承认,C罗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两名球员之一,虽然我还是更喜欢小白。)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八十二 洗菜与挑担

    火把微红的光下,脚印上的斑驳血迹像是墨点,看着那处,宁缺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发现自己被洞口的禁制直接震回了原地。

    左脚上的鞋子已经震烂成棉絮状的东西,他伸手撕掉,艰难坐起,望向已经被夜色笼罩的洞口,眼睛里不由流露出几丝悸意。

    先前他猛烈撞向洞口,就在快要撞击到禁制的那一瞬间,那处浓郁以至粘稠的天地元气不知感应到了什么,竟骤然间狂暴起来,变成了一片恐怖的海洋,直接把他的意识和身体全部卷了起去!

    宁缺没有去过宋国,没有看过那片著名的风暴海,但他相信就算是那片真实的风暴海,也没有先前那瞬间他堕入的海洋可怕。

    那片由浓厚天地元气凝聚而成的海洋,无论海面还是海底都在剧烈的摇晃震荡,数千数万个巨大的漩涡让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挣扎,便直接沉进了海水深处,元气海洋深处那些无处不在的压力,变成了无数根极细的针,刺破他的衣服皮肤,然后直接刺进了他的身体。

    宁缺体内看似雄厚的浩然气,在这片狂暴海洋中,就像是一盏烛光,霎时之间便熄灭,被那些细针刺的四处散逸,而那无数根细针所带来的痛苦,直接击毁了他念力对识海的保护,让他痛苦万分。

    最后那片狂暴的海洋翻起一个浪花,轻轻松松把他打回了岸上。

    他能感觉到这片浪顶多只是这片海洋万分之一的力量,但竟似比当初在荒原呼兰海畔遇着的夏侯那记拳头更加强大!

    桑桑听着响声,匆匆跑出草屋,借着火把的光线看着宁缺倒在地上,吓了一跳,想也未想,便往崖洞里跑去。

    宁缺强行咽下涌到喉头那口鲜血,大声喝斥道:“不要进来!”

    从小到大艰难度日多年,为了活下去二人间早已培养出了默契,无论遇着怎样的情况,桑桑总会无条件地执行宁缺的意见,这已经变成某种本能里的东西,所以当听着这声喊后,桑桑再如何担心他也没有进来。

    她扶着石壁,看着脸色苍白的宁缺,声音微颤问道:“怎么样了?”

    宁缺伸手把左脚抬到右膝上,闭上眼睛开始冥想。

    浩然气在体内缓缓流转,确认识海雪山气海以及小腹里的气旋都没有出大问题,尤其是确认先前那片狂暴海洋,并没有让自己体内的浩然气毁灭,他才稍微放下来心来,低声说道:“没事,死不了。”

    他这辈子受过太多次伤,桑桑见他受过太多次伤,只要死不了,两个人都不会当成太严重的事情——死不了便是没事。

    待震荡严重的识海渐趋宁静后,宁缺站起身来,缓慢走到崖洞口,伸手在空气里轻轻一按,手掌便顿时感到了滞碍,那种触觉不像是水,更像是灌了水的皮囊,柔软却又坚不可破。

    “为什么走进来的时候没有感觉到禁制的存在?”

    他看着崖洞口,思考着这处禁制的神妙,心想难怪师兄师姐们白天的反应那般震惊,如果想要破关而出,只怕真不是短时间的事。

    确定必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做好了长期战斗的准备,沉默片刻后看着桑桑笑着说道:“不管如何总得先吃饭,不然还没老死便饿死了,去看看草屋里有什么吃的。”

    他本想用句笑话来让桑桑轻松一些,但他此时脸色苍白,神情黯然,笑容牵强,胸前还有血渍,桑桑哪里能够轻松?

    “草屋里有米油菜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备好的,先前我已经把饭蒸上了,只是水缸里的水最多只能用十天,不知道去哪里挑水。”

    桑桑向他汇报了一下眼前的情况,然后走回草屋开始准备晚饭。

    山崖绝壁寂静无声,夜空里繁星闪烁,隐隐可见崖下流云,此间似乎已非人间,孤单凄清的令人有些心寒。

    宁缺靠着洞口的石壁,看着崖前的夜景,情绪有些低落,虽然明知道老师把自己囚禁在此间定有深意,但依然还是有些愤懑和不甘,心想自己本无过错,为何要被关在这个像思过崖似的鬼地方?

    右前方传来水声,他望过去,只见桑桑正蹲在悬崖畔洗菜,小姑娘眼中大概没有什么绝壁风光,壮阔天地人类渺小的概念,洗完菜后,很自然地把盆里混着泥沙的水直接向悬崖下泼去。

    无视如此险峻恐怖的绝壁悬崖,自顾自在崖畔专心洗菜,大概也只有桑桑才能做出来,,不知崖下那些洁白的云雾,被一盆洗菜水淋湿的感觉,会不会和平时被那些清澈的瀑布淋湿有一样的感觉。

    宁缺静静看着桑桑的身影,心想幸运的是自己应该不会听见什么狗屎山歌,也不用担心她像泼洗菜水一样泼掉自己。

    ……

    ……

    饭菜做好了,虽然食材简单,香味却依然随着山风传进了崖洞内。

    崖洞口被宁缺用石头画出了一道深刻的线,桑桑做饭的时候,他用手掌缓慢感受了很多次,最终确定了触发禁制的范围。

    桑桑盛了一大碗热乎的饭菜搁到洞外的地上,然后拿了一根木柴,依照宁缺的指引,小心翼翼把碗推过了那道线。

    “这道禁制果然不管死物,不然我岂不是要被饿死。”

    宁缺捧起那碗铺着青菜腌肉的米饭,高兴说道。

    两个人捧着热乎乎的饭菜,坐在地上面对面吃着晚饭,就像平日里在老笔斋里一样,只不过平时他们中间隔的是一张桌子,现在隔的是一条线。

    那条线很短,却分出了山洞和崖坪两个世界。宁缺在线的里头,桑桑在线的外头。好在终究还是在一起。

    ……

    ……

    山崖绝壁临西,地势极高,没有书院阵法遮蔽,又没有青树环绕,所以山风极为强劲,尤其是入夜之后,寒风呼啸来回,崖坪上急剧变冷。

    宁缺碗中的饭菜还冒着温温的热气,桑桑手中那碗却已经变得冰冷,她下意识里缩了缩身子,想要往宁缺身边靠,却不敢逾越那条线。

    看着小姑娘瑟缩畏寒的模样,宁缺又想起来了那个童话,心情和眼神都随着崖坪的温度寒冷,心想桑桑自幼便有虚寒症,哪里禁得住这等折磨,一念及此,心中本来对夫子已然消失的恨意骤然复生,低声骂了几句。

    就在他准备想办法把桑桑骗下山去的时候,崖坪下方的石径上忽然传来脚步声。

    虽然只被囚禁了半日时间都不到,然而此时听着脚步声,宁缺竟是没来由地高兴起来,喊道:“是哪位哥哥这般好心来看我?”

    忽然间,他明白了那个猴子当年被压在山下时的心情。

    ……

    ……

    夜色中,大师兄背着手,二师兄挑着担,走上了崖坪。

    大师兄很轻松,二师兄的担子很沉,就像是挑着两座小山。

    待他把担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时,才发现竟是包罗万象,有水有米有菜有柴有肉有酒有书有棋有琴甚至还有两只老母鸡。

    桑桑拎着两着老母鸡兴高采烈地走回草屋,心想明白可以燉鸡汤给少爷喝了,刚才他吐了那么多血,确实是得补补。

    宁缺看着被她倒提在手中咯咯直叫唤的老母鸡,震撼感慨道:“师兄你真是大手笔,这么陡的山路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挑上来的,话说至于拿这么多东西?看模样你真盼着我在这洞里住上好几年?”

    虽说二师兄乃世间至强者,但毕竟不是专业的挑夫,一路挑担而行也是有些辛苦,他没有回答宁缺的感慨,而是自袖中取出手绢,很细心地擦去颈间的汗水,然后把头顶微微偏了一丝的冠帽扶正,这才望向宁缺认真说道:“师弟你要清醒些,这绝然不是十天半月的事情。”

    宁缺心想二师兄真不是一个合格的探监者,连吉利话都不会说。

    崖坪上生起篝火,桑桑身上披了件鹿皮袄子,在旁边打着瞌睡,这件袄子是余帘师姐送上来的,大小刚刚合适。

    火光照耀着大师兄身上那件旧袄,仿佛照着一个破落的灯笼,映着二师兄头上那顶高冠,就像是照着一个生着独木的孤峰。

    宁缺坐在洞里,看着这幕,忍不住笑了起来,指着二师兄头顶的高冠说道:“看着真像是一条柴。”

    二师兄问道:“有何好笑?”

    “为什么好笑?我不告诉你。”宁缺笑着说道:“二师兄,其实大家都觉得你头顶这个高冠很好笑,只不过害怕你生气,所以一直没有人告诉你。

    二师兄微微皱眉,不悦说道:“休得胡言妄语,若说是惧我动怒而不敢告诉我,为何小师弟你此时却敢对我说?”

    宁缺指着身前那道线,大笑说道:“因为现在我出不了洞,你也进不来,我想了半天才想出这么个好处,哪里能不用?”

    大师兄看着二人笑了笑,没有说话,心想君陌遇着小师弟这样一个人,以后大概也不会再继续那般无趣下去吧?

    篝火堆里响起噼啪轻响。

    二师兄煮好茶,倒了四杯,第一杯先恭敬送到大师兄身前,第二杯搁到桑桑身前,然后食指轻弹,把第三杯茶隔空弹进洞中。

    乌黑色的茶杯落在宁缺身前,轻转三圈便静止,没有一滴茶水泼溅出来。

    二师兄最重视礼数规矩,奉茶的顺序自然也有讲究,先奉长或贤,再赐幼,至于第三杯先给宁缺,自然是看在他身陷囹圄的份上。

    宁缺道了声谢,端起茶杯送到鼻端轻轻嗅了嗅,没有饮,忽然低声问道:“如果真出不去,那就真出不去了?”

    ……

    ……

    (桑桑在绝壁间洗菜,如果要谈将夜有没有什么美学追求,如果不嫌这词太装的话,这个画面便是我的心头好。)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八十三章 曾欺天,须瞒地

    这句话里有两个“真出不去了”,前者说的是能力,后者说的是现实,合在一处便是宁缺此时心中的所思所想所虑。

    夫子罚他入后崖闭关,确实让他沮丧甚至有些绝望,然而他总以为若真到了山穷水尽那一天,书院还是会把自己放出去,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从一夜到白头,直至垂垂老死在这洞里。

    然而这才一日不到,他在云端崖洞里沉思,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判断并不值得信赖,或许这个崖洞真是个没有止尽的深渊。

    听着他的问题,篝火堆旁的二人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后,二师兄摇了摇头,大师兄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有山风呼啸而至,崖坪上的柴火招摇渐弱。

    宁缺捧着热茶,看着火苗,忽然觉得有些寒冷,有些后悔先前就这般跟着夫子来了后崖,而没有带着桑桑逃走。

    那道寒冷和被囚终生的恐惧,让他这半日里蕴积的愤怒终于暴发出来,大声喊道:“第一天见着自己的学生,就把他关进山洞里,准备关他一辈子,这叫什么道理?我又没有犯错,又没有违反院规,他凭什么这么做?他以为他是谁?皇帝还是长安府尹?不是说唐律第一吗?他私设牢堂阴囚无辜,算不算违反唐律?我要告他去!我要出去告他一状!”

    火堆旁的二位师兄知道他只是在发泄,没有理他。

    宁缺渐渐冷静下来,自嘲微涩一笑,心想夫子不是皇帝,但他是比皇帝陛下更尊贵的人物,他说的话比唐律更有效力。

    篝火照耀着崖洞口四周,大师兄看着他前襟上的斑点血渍,知道他果然如大家所料,刚进崖洞便已经开始尝试脱困,劝道:“崖洞闭关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当年小师叔用了三年时间才能想明白,你要有些耐心。”

    白天在山那边的草屋里,宁缺已经知道小师叔曾经被囚禁在崖洞中过,但此时他才知道原来连小师叔这位曾经的世间第一强者,居然也要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才能脱困,身体不由变得愈发寒冷。

    他再如何自信也不敢奢望能与小师叔相提并论,小师叔当年用了三年时间,那么自己要用多长时间才能脱困?十年还是一辈子?

    他低头说道:“如果出不去怎么办?把我囚在崖洞里关一辈子,对任何人都没有意义,待耗到白头才发现没有意义,那真是最没有意义的事。”

    “小师叔当年曾经说过,命运本身就是一个很残酷的家伙,在确定你能承担使命之前,会想尽一切办法打断你的每一根骨头,剥离你每一丝的血肉,让你承受世间最极端的痛苦,如此方能让你的意志心性强悍到有资格被命运所选择。”

    二师兄看着他说道:“只有真正的绝境才能激发真正的勇气,所以这个崖洞对于你来说必须是死地,如此才能让你想明白那件事情,真正做到欺天瞒地,当初小师弟你与隆庆登山之时,我曾见过你的心性意志,我知道你有潜质,有可能,所以这件事情就算对人世间没有意义,但对你有意义。”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篝火旁的师兄,想着他那句话里欺天瞒地四字,再联想到当年小师叔也被囚禁崖洞三年,最终确认了自己心中那个猜想,夫子之所以让自己闭关,果然与入魔之事有关。

    只是小师叔当年为什么练浩然剑入魔?夫子为什么要把他关进山洞?宁缺忽然很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故事,因为他自己似乎重新走上了小师叔当年的道路,那么他需要学习借鉴以及思考。

    大师兄看着火堆畔抱膝入睡的桑桑,犹豫片刻后笑了笑,缓声说道:“我说话太慢,还是让君陌来说吧。”

    二师兄说道:“我们都来过后崖绝壁,却从来没有进过这个崖洞,书院这么多年,只有小师叔曾经被老师关在这里整整三年。”

    他望向洞里的宁缺,说道:“小师弟你当初在旧书楼上曾经看过浩然剑初探,后来在镜湖旁我也曾传你浩然气,如今你在魔宗山门里继承了小师叔的遗息,学会了浩然气,自然明白浩然剑与浩然气是两回事。”

    事到如今,宁缺再隐瞒自己入魔的事实没有任何意义,尤其是当着两位师兄的面,他沉默片刻后说道:“浩然气呼吸天地气息于体内。按照昊天道门的教义,学会浩然气便等若入魔。”

    很明显篝火旁的二人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件事情,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神色。

    二师兄回忆往事,赞叹道:“浩然剑乃是书院前贤所创剑法,修练至精妙处,飞剑凛冽可破九霄重云,便是与柳白的大河剑法相较也不稍弱,当年小师叔天纵其才,轻而易举把浩然剑修练到了这等极致境界,却丝毫不以此自满,又凭浩然剑意领悟出了浩然气,那时小师叔才十六岁。”

    宁缺早已习惯了书院后山里都是些天才,更何况小师叔是二师兄的偶像,自己也曾在荒原上感受到小师叔遗留剑意的无上强大,所以此时听说小师叔十六岁便与如今的世间第一强者柳白境界相仿,并不是太过震惊,只是想着浩然气竟是小师叔所创,心神还是不免有些轻荡。

    “如今你我都知道,小师叔的浩然气本质上便与昊天道门的理念相冲突,换句话说就是魔宗功法,所以当老师发现此事后,直接把小师叔关进了这个崖洞,据说当时老师对小师叔也说了那句话。”

    宁缺问道:“哪句话?”

    “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就什么时候出来。”

    宁缺默然无语。

    二师兄继续说道:“小师叔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才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他走出崖洞,骑着小黑驴出了书院进了长安城,就此入世,此后他凭手中一柄青钢剑杀尽世间强者,更远赴荒原灭了魔宗,在这无数场战斗中,小师叔的浩然剑纵横无双,却没有昊天道门或佛宗诸寺的任何怀疑。”

    他看着宁缺说道:“因为小师叔在崖洞里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宁缺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二师兄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小师叔单剑灭了魔宗后,因为某事心灰意冷,骑着小黑驴便回了书院,在前山剑林里苦思一夜,又进后山与老师长谈三日,便来到崖畔修了这间草屋,便是你眼前这间。”

    “小师叔灭魔宗后,被公认为世间第一强者,不知多少世外高人想来挑战他,当年书院后山只有老师师叔师兄我和读书人,没有云深不知处那座大阵,谁都能上门挑战,比你前些天在长安城里遇着的更加麻烦。”

    大师兄想着当年后崖绝壁间的剑气佛光,微微一笑。

    “小师叔也不觉得厌烦,他在崖畔草屋里清修思索,想到苦闷时便有真正的强者送来门来替他试剑,于是他便一剑斩之,如今想来,知守观和悬空寺后面这些年如此沉默,只怕也是那些年在小师叔手底死了太多人。”

    二师兄回头望向不远处的绝壁,想着当年此间的那些战斗,想着那些来自不可知之地的五境巅峰强者,纷纷陨落在小师叔剑下,死伤惨重堕入悬崖,竟是没有任何人记得他们的名字,便觉得骄傲而又遗憾。

    当年那些来到这片山崖绝壁的世外之人,明知小师叔举世无敌,却依然纷沓而来,都是些真正值得尊敬的强者,那种修行者先天便应该拥有的骄傲,哪里是如今修行界里的这些庸碌惧死之徒可以比较。

    二师兄也很骄傲,他一直想追随小师叔的脚步,他也想重现当年山崖间人们为了尊严和骄傲把生命燃烧成烟花的画面,非常遗憾的是,当年的那些人都死了,如今世间又有多少人值得尊敬配得上出手?

    “那些世外之人或死或伤遁,再也没有人敢来书院挑战,山崖归于平静,后来某日小师叔忽然离开了草屋,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二师兄讲完了当年的故事。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在荒原上听叶红鱼说过,小师叔最终是遭天罚而死,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夫子上西陵斩了一山桃花,昊天道门不想再提起此事,当年的世间第一强者声名渐渐湮灭不闻。

    小师叔为什么会受到天罚?因为浩然气不容于昊天,而他已然是世间第一强者,从而引发了昊天神怒?小师叔在崖洞草庐间前后思考多年,最终还是走上了毁灭的道路,自己何德何能又凭什么能把这件事情想明白?

    “老师把你囚在崖洞里,便等若是把你当作当年的小师叔一般看待,其间隐着很大期望,若你连这第一道关口都无法度过,以后又如何行走?”

    大师兄看着他微笑说道:“小师弟你如今的境界修为当年小师叔差太多,自然不会马上便出现问题,然而天未下雨,却不妨碍提前带把黑伞出门,而且正因为你现在境界尚浅,所以要解决那个问题,却又比当年小师叔要容易一些,所以不要总想着自己不如小师叔,你是有希望的。”

    宁缺望向崖洞外的夜空。

    从荒原回到长安城,他一直在思考那个问题,怎样才能不让浩然气入魔的本质被人发现,在与观海僧的战斗中,他已经做出过某种尝试,只是那种手法形诸于表,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如果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便要学会撒一个弥天大谎,骗住世间所有人,甚至要连这片天地都欺瞒住。

    ……

    ……

    (这是第一章,第二章已经写了些,八点半前应该能搞定。)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八十四章 解决问题有三种方法,或者一种

    当年小师叔在崖洞和草屋里前后闭关两次。

    第一次,他用三年时间完美地解决了以浩然气行走世间的问题,然而当他成为世间第一强者,再不需要欺骗世人时,却要面对更麻烦的局面。

    于是他再次闭关苦思,不知道思考多长时间,他最终发现无法欺骗自己,于是飘然下山离开书院,去直面那片天穹然后就此消失无踪。

    宁缺看着崖坪外的夜空,看着黑幕上缀着的繁星,目光第一次试图落在繁星之后,触碰那些深沉的底幕。

    世间除了昊天道门之外,根本没有人敢对书院有丝毫不敬,书院是这般的强大所以骄傲故而嚣张,而小师叔依然是后山的传奇,老师能够收留唐小棠这个魔宗少女,说明书院没有太严苛的正魔之分,至少对魔宗没有什么歧视,那老师当年囚禁小师叔,今天囚禁自己,究竟在警惕什么?

    他看着夜色里的天空,在心中喃喃说道,难道是要瞒过你的眼睛,然而你是天道你是神辉,你怎么会有眼睛呢?

    宁缺的思绪有些混乱惘然,骤然间感觉有些心悸,明白自己与世间真正的本源层次相差的太遥远,根本没有资格去思考这些事情,一旦思考,夜空里的那些星星仿佛都在发笑,他必须解决眼前的问题。

    如何离开这片崖洞的问题。

    这个问题当年小师叔曾经完美地解决过。

    现在轮到了他。

    ……

    ……

    夜色中的长安城,有资格或者说有必要知道的人,都接到了书院的传讯,知道了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夫子终于结束了历时两年的游历,回到了书院,第二件事情是书院二层楼十三先生宁缺奉夫子命闭关修行。

    文渊阁大学士曾静虽然是当朝一品官员,其实也没资格接到书院的传讯,只不过因为他最近刚刚寻回失散多年的女儿,所以除了皇城之外,学士府竟是最早知道这件两件事情的地方。

    “闭关修行?那要多长时间?”曾静大学士皱眉问道。

    林公公摇了摇头,犹豫说道:“一个月两个月?这个谁能说得准,书院二层楼里那些奇人的概念,和我们大概不一样。”

    曾静不解问道:“依照唐律和宫中的规矩,书院的事情向来由礼部理会,尤其是书院二层楼,除了宫中和军部有资格知道之外,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陛下要让公公专程来告诉本官?”

    林公公苦笑着说道:“还不是因为您家府上那位新回来的小姐,听闻院长亲自发话让她照顾十三先生,十三先生既然要闭关修行,您家小姐只怕也得在那儿陪着,您可别问我什么时候能回来,我真不知道。”

    听着这话,曾静夫人顿时慌了神。

    ……

    ……

    两位师兄离开崖洞之前,还对宁缺说了一些话,他知道老师和书院不会就这样把自己扔在洞里任由自己自生自灭自己想,稍微放下心些,在洞里觅了块吹不到风的角落,铺好铺盖沉沉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他睁开眼睛,发现天色依旧晦暗。

    走到洞口向外望去,只见并无风雨,崖外云海远端的长安城笼罩在晨光中,非常美丽,这才想明白山崖绝壁对着西面,在洞中能多看几眼落日,但想要亲近朝阳晨光,却要比云海下的人们要困难很多。

    二师兄挑的担子里有很多东西,甚至有很多是老笔斋里的物事,不知是陈皮皮还是哪位师兄师姐进长安城取了过来,睡前桑桑清点了一遍,大黑伞元十三箭以及那匣银票都在,便连牙具毛巾都在。

    桑桑把清水牙具毛巾递进洞里,宁缺草草洗漱一番,然后吃过早饭,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起来,忽然间他想到一个问题,不由皱了皱眉。

    “有马桶。”桑桑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宁缺无奈说道:“会很臭的。”

    桑桑说道:“勤洗便是。”

    宁缺看着山崖绝壁间的云海,摇头感慨道:“真是可惜了这些云,不过小师叔当年也污过,想必再多我们两人也不算什么。”

    真正的清爽过后,宁缺捏着鼻子,便准备去提马桶。

    桑桑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小时候不都是你自己做这些事,这才几年时间,就会嫌臭了。”

    宁缺正色说道:“居移体,养移气,咱们现在身份不同,自然感觉不同,说起来有件正经事一直忘了和你商量。”

    桑桑问道:“什么事?”

    宁缺说道:“我在想是不是应该去买个丫环。”

    桑桑指着自己,困惑问道:“我不就是丫环?”

    宁缺笑着说道:“你虽然还是我的小侍女,但毕竟是当朝一品大学士的女儿,铺床叠被倒也罢了,怎好让你继续做那些粗重活儿?”

    “我可不习惯被别人服侍。”

    桑桑说道:“想着老笔斋里会多个人,我便觉得有些别扭。”

    宁缺想了想,说道:“确实有些别扭。”

    桑桑笑着摇了摇头,端着盆清水走进洞里让他洗手,然后走到角落提起马桶,走回崖畔倒进了那些流云里。

    宁缺洗完了手,扯下洞壁上挂着的干毛巾擦了擦手,看着她提醒道:“搁远点儿,虽然是自己的味儿,闻着还是恶心。”

    桑桑嗯了声。

    宁缺擦手的动作忽然僵住,看着她的身影,觉得自己有些眼花。

    他忽然醒过神来,震惊喊道:“你怎么进来了?”

    桑桑愕然回头,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走进了崖洞,而且先前提马桶的时候,已经进来过一次,不由轻轻啊了一声,小跳着赶紧跑了出去。

    片刻后,她扶着洞壁,小心翼翼探头望向里面,问道:“没事吧?”

    宁缺有些糊涂,说道:“没事,问题是你有没有事?”

    桑桑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确认没有受伤,也没有像宁缺一样吐血,说道:“好像没事……你要不要再试试?”

    宁缺走到崖洞口,站在昨天画的那道线里面,伸出手撑向空中按下去,有些失望地发现掌上依然传来了那道凝滞的触感。

    “我出不去。”

    他摇了摇头,明白是怎么回事。

    崖洞口的禁制是夫子当年为了囚禁小师叔专门设置的,针对的便是小师叔体内的浩然气,夫子附在洞口的那道简单气息,一旦感应到浩然气的存在,便会突然发作,而浩然气的强度越大,所触发的镇压便越强大。

    他和小师叔的体内都有浩然气,那么如果想要走出崖洞,只有把浩然气修行足够强大,强大到击败夫子留下的这道气息,把洞口凝聚的天地元气海洋直接毁灭,或者想明白怎样让体内的浩然气与大自然间的天地元气融为一体,和谐的不分彼此,如此才能不触动崖洞处的那片元气海。

    还有最后一种方法,那就是毁了体内的浩然气。

    ……

    ……

    宁缺看着崖洞口,生出很多感慨,夫子布下的这个禁制非常简单,实质便是他留在此间的一道气息,却给破禁制的人设下了无穷难题。

    世间有很多题目很难,难在无数繁复的线索之下,你需要寻找到唯一的答案,而夫子留下的这道题目很难,却难在它有几个答案。

    这几个答案非常难选择,如果没有信心能够把浩然气修练到战胜夫子的程度,那么你舍得毁掉自己体内强大而珍贵的浩然气吗?

    时间会在破题者的犹豫和挣扎之间流逝,随着时间流逝,一天一天过去,做出选择便会变得越来越困难,甚至变成一种可怕的折磨。

    若被囚崖洞多年,你终于决定放弃,回首望向当年入洞的第一夜,想必会痛苦于为何自己没有当时便毁掉体内的浩然气,自己坚持了这么多年,岂不是变成了最愚蠢的行为,在这种痛苦前,你还甘心放弃吗?

    很明显,小师叔没有选择最后那种方法,因为他离开书院入世时,依然禀着浩然正气,群魔辟易,而且小师叔这等绝世人物,肯定会比宁缺更早明白夫子这道题的真实用意,以他的心性意志,若要放弃肯定会在第一时间放弃,而不会有任何犹豫,更不会需要浪费三年时间。

    宁缺没有想过小师叔凭浩然气直接冲破夫子布下禁制的可能,没有什么道理支持他的判断,他只是觉得这种画面很没有美感。

    小师叔应该选择了第二种方法。

    “三个月。”

    宁缺看着依然不敢重新走进崖洞的桑桑,重复说道:“三个月,我不如小师叔这般强悍,我需要用三个月时间来思考要不要用最后那个方法,如果到时候我舍不得废掉身上的浩然气,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桑桑有些紧张问道:“要用那个法子?我可从来没用过。”

    宁缺说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桑桑沉默片刻后说道:“你确定?”

    宁缺说道:“我确定。”

    ……

    ……

    绝壁间出现一袭青衣,被山风吹拂着时裹时舒,隐约可见衣下娇小的身躯,今天率先来探视宁缺的是三师姐余帘。

    余帘走上崖坪,走到洞口那道线前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卷旧书,递给洞里的宁缺,看着他轻声说道:“如果要解决问题,只有一种方法。”

    那卷旧书封皮上写着天地气息本原考七字。

    宁缺看了一眼手中的旧书,认真请教道:“哪种方法?”

    余帘将鬓角的发丝抿到耳后,说道:“学习。”

    ……

    ……

    (这是第二章,第三章肯定要很晚了,争取十一点前出来。)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三本书(上)

    余帘是宁缺认识的第一个书院后山同门,只不过那时她是书院女教授,而他是日日登旧书楼昏迷吐血的前院普通学生。

    在那些值得怀念的日子里,宁缺和她分坐东西窗畔,一人执笔描小楷,一人捧书沉思,很少交谈,偶尔点头致意。

    后来在剑林里,他与她曾经说过几句话,再后来宁缺离开书院去荒原前,她送给他一样东西,除此再没有更多的交流。

    毕竟在旧书楼上有过那么一段从春花开到蝉鸣的时间,所以按道理应该能平静相处,然而事实上宁缺真不知如何面对这位三师姐。

    书院后山弟子中,余帘是非常特别一个存在,她排行仅次于大师兄和二师兄,但修行境界只是普通,性情淑静,却不爱与人交流,似乎对人世间的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很少会出现在人们眼前。

    人们看到她时,她似乎永远在低头描着簪花小楷,她在旧书楼里描小楷,同门聚会时她在描小楷,夫子召开书院后山大门把宁缺囚入后山时,她在那间四面通风的草舍里依旧描着小楷。

    当初宁缺和隆庆皇子登山时,书院后山所有人都聚在峰顶议论纷纷,便在那等时刻,她却一个人站在崖畔的花丛里微笑不语。

    而对于宁缺来说,和三师姐相处最大的困难在于不知该用什么态度与她相处,分无法确认她究竟有多大年龄,淑静淡雅甚至有些冷漠的性情,宽大的院服,眉眼间的从容,让她拥有一种很沉稳的气质,而娇好甚至有些稚美的容颜,骄小的身躯,让人们看见她时总会误以为她是一个少女。

    ……

    ……

    “师姐,这是什么书?”

    “这是一本禁书。”

    听着余帘温和的声音,宁缺愕然抬头。

    “这本天地气息本原考,乃是数百年之前某位大修行者口述的著作,曾经在修行界里产生了极大一场波澜,因为与昊天教义相违背,所以被西陵神殿列入禁书名录,严禁在世间出现,这本书最后一次现世,是在宋国某个大家族里,而那个家族因为私藏此书而惨遭灭门。”

    宁缺捧着旧书的手掌微微一僵,没有想到这本书的来历如此惊人,有些想不明白,问道:“那为什么书院里能有这本书?”

    余帘微笑说道:“书院书院,自然不能少了书。”

    宁缺想着读书人书庐旁边那个藏书的巨大山洞,耸了耸肩。

    “师姐,如果这本书看不懂怎么办?”

    余帘说道:“依据老师的吩咐,每隔十日我会来崖洞一趟,十日时间里你好生学这本书,有什么疑惑都记下来,到时候一起问我。”

    宁缺这才知道原来这是夫子的安排。

    余帘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嘱咐他好生学习,便飘然下山而去。

    ……

    ……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里,宁缺除了吃饭,便一直在看书学习。

    越看他越明白,为什么当年西陵神殿会把这本书列入禁书的名录。

    因为这本《天地气息本原考》开篇明义,便说清楚自己要讲述的细则以及最终想要论证的论点是什么:自开天辟地以来,生万物,又有日生天穹,赋万物形状态精魄,万物凋灭更新,体内之精魄散于天地荒野之间,便是如今修行者们能够感知到的天地气息,也就是所谓天地元气。

    宁缺对这个世界的本原没有任何研究,却觉得这个论点相当新奇有趣,但想必也正是因为这个论点过于新奇,所以才会遭致西陵神殿的严厉封杀,因为这个论点认为天地气息来自于万物自身,而非昊天教义里所说的由昊天赐予,如果世人真的相信了这种说法,那么道门何以维持修行者对昊天的敬畏?

    入书院后宁缺在旧书楼里看过很多修行方面的典籍,他看的第一本便是天地元气初探,然而现在手中这卷天地气息本原考要显得深奥晦涩很多,所以哪怕他非常有兴趣,但阅读的依然非常缓慢。

    从日出从日落,他一直坐在洞口借着天光,沉默读着这本禁书,思维沉浸在前人的智慧当中,对于这个世界的构成,尤其是天地气息的产生以及数量还有运转规律有了很多崭新的认识。

    他并不清楚这卷书对于自己破解夫子留下的这道题,对自己完成闭关有什么具体的帮助,但既然夫子让他看这本书,他便会一直看下去,因为他相信夫子把自己囚在崖洞里,绝对不会只是想让自己变成一名书院教授。

    宁缺在崖洞里看书,桑桑在崖洞外看着他看书,看的时间久了,他依然津津有味,每当理解一段深奥的阐述,脸上便露出喜乐神情,而桑桑则是无聊起来,好在这些年她早已经习惯了无聊,所以顺便洗了个头。

    黑夜渐渐笼罩长安城、原野、流云以及山崖。

    桑桑做完饭,宁缺胡乱吃了几口,又开始看书,桑桑看着火把的光有些飘忽,想了想走进草屋,找了半天找出一盏油灯,递进了洞里。

    伴着略显昏暗的油灯灯光,宁缺捧着那卷书继继专注看着,前世的经验让他对学习知识这件事情其实有所抵触,然而也正是前世的那些经验告诉他,如果想要尽快学到书中的知识,并且能够运用,那么必须保持绝对的专注。

    一直看到深夜,灯油将尽时,宁缺才放下手中的书卷,没有急着去睡,而是闭着眼睛对今日的阅读在脑中做了一番温习。

    因为睡的太晚,宁缺第二日清晨被崖洞外扯风箱似的呼呼声惊醒时,依然倦意深重,不禁有些恼火,心想这鬼声音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他揉着眼睛,披了件单袄走到崖洞口,看着洞外那个扶着腰看着崖外绝壁风光,一面喘息一面还要装逼的胖子,面色骤变。

    把他从睡梦中惊醒的声音,正是陈皮皮攀爬石径时所发出的喘息声,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人的喘息声竟能轰鸣如雷。

    “至于累成你这副模样吗?”他无奈说道。

    听着他的声音,陈皮皮没有转身,扶着圆滚滚的腰,看着身前的万丈绝壁,看着山崖间的流云,看着远处晨光下的长安城,喘息着嘶哑着发出文人的感慨:“噫吁兮,曾登绝顶览……”

    “吁!”

    宁缺用赶驴的方式阻止住他的感慨。

    陈皮皮转身看着他连连摇头,批评道:“不雅不雅,虽说小师叔当年骑的确实是头驴,但当此绝妙风光,何必行此不雅之事。”

    宁缺看着他那模样便一肚子气,恼火说道:“明知道我心情不好,就不要拿那些酸词腐语来污我的耳朵,当心我把你踹下山去。”

    陈皮皮想着先前上山时近在咫尺的绝壁,双腿又有些发软,余悸难消地拍了拍胸脯,说道:“这道崖壁太陡了,爬上来险些要了我的亲命,想着你要在这里呆个十年八年,确实心情没办法好起来。”

    宁缺冷笑说道:“那是你太胖的缘故。”

    这句话直刺要害,陈皮皮嗫嚅不知如何反击。

    他看着崖洞忽然眼睛一亮,赞叹道:“原来这便是小师叔当年的居所,因为山路险峻我不曾来参观,今天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崖洞可不普通,非常具有历史意义,能住在里面真是荣耀至极,我很羡慕你。”

    一块石头从洞里呼啸破空而至,险些砸到陈皮皮的脚上,在崖坪上颠了几颠,落入崖壁云海之中,再也找不到。

    陈皮皮吓了一跳,指着崖洞蹦跳着大喊道:“要杀人啊!”

    宁缺在洞里继续寻摸了半天,却实在是找不到第二块石头,愤怒冲到洞口大声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这么有历史意义的洞要不然换你来住?这份荣耀我全部让给你!你进来啊!你进来啊!”

    陈皮皮冷笑说道:“有本事你出来。”

    宁缺不耻说道:“有本事你进来。”

    桑桑一直站在崖洞旁边,看着这对师兄弟闹腾,这时候终于忍不住,说道:“我觉得你们都挺有本事的。”

    宁缺和陈皮皮同时望向她。

    陈皮皮犹豫片刻后认真问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反话?”

    桑桑看着他不说话。

    陈皮皮一直认为自己是绝世的天才,然而前些日子他去了几趟老笔斋,和桑桑下过几盘棋后,至少在桑桑面前便再也没有这种自信,相对应的,他非常看重桑桑对自己的评价或者说赞美。

    桑桑的沉默,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一定程度的伤害。

    他看着崖洞里的宁缺,嘲笑说道:“只有被关在铁笼子里猴儿,因为太过无聊才会向人扔石头,我原谅你。”

    宁缺说道:“随便你怎么说,有本事你也砸我一下。”

    陈皮皮从怀里取出一个事物,直接向洞里扔了进去。

    事发突然,宁缺险些被砸中脸,幸亏他现在的身体反应奇快,一个侧身右手疾出,便把那个事物抓在了手中。

    那是一本皱巴巴的书,封皮上没有名字,却有很多像汗渍一样的东西。

    宁缺心想这些汗渍只怕是这个死胖子身上的,便觉得有些恶心。

    “这是什么书?”

    他强忍着恶心,看着洞外的陈皮皮问道。

    陈皮皮说道:“没有名字。”

    “那这本书是讲什么的?”

    “书院不器意。”

    宁缺没有听懂,问道:“什么玩意?”

    陈皮皮以为他又在调戏自己,大怒说道:“这本书讲的是书院不器意!你要再说没听懂,我就告诉老师去!”

    ……

    ……

    (我累了……但还有第四章!只是可能要凌晨五六七八点才能写出来吧,大家明天起床看吧,善哉善哉。)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三本书(下)

    书院不器意?

    宁缺看着手中这本皱巴巴的书,很自然地想起去年春天书院二层楼开启那日,自己艰难攀爬至山下柴门处时,转身在那块勒石上看到的君子不器四字,不由微微皱眉,陷入长时间的思考当中。

    前些天他从二师兄得知,隆庆皇子当时看到的是君子不争四字,事实上是夫子对此人所做的批注,那么君子不器四字,毫无疑问也是夫子专门留给他的话,或者说是对他的生命进行的警醒。

    勒石上出现的君子不器四字何意?这四字里的不器和这卷旧书有什么关联?难道夫子提前便预知了自己需要学习书院不器意?

    宁缺望向洞外问道:“若书中有疑难,如何解决?”

    陈皮皮说道:“我隔十日上山一趟,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这句话刚开始说,宁缺便明白和三师姐余帘一样,这都是夫子对自己的课程安排,摇头说道:“你可不是三师姐,所以不要想的太美,你每天都必须上山来,不然我和桑桑只怕要无聊死。”

    陈皮皮嘲讽说道:“要我上山来陪你,你求我啊?先前还对我那般凶恶,我这便拍屁股下山,你又能拿我怎样?”

    宁缺回答道:“那你赶紧滚下山去。”

    陈皮皮还真听话,转身便准备走下崖坪。

    忽然间他停下脚步,转身望向洞内的宁缺,长时间沉默不语。

    宁缺神情微异看着他。

    陈皮皮忽然说道:“听说老师准备了三本书给你看,如果三本书都看完了,你还不能出来,那么你这辈子或许真的就出不来了。”

    宁缺微微皱眉问道:“第三本书是什么?”

    陈皮皮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人知道。”

    宁缺沉默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如果真有一天确认我出不去了,还得麻烦你到时候把我找个调羹。”

    陈皮皮微讶问道:“要调羹做什么?”

    宁缺指着身后幽暗的崖洞深处,说道:“给我一个调羹,我就能挖一条长长的地道,直接穿越书院的崖壁镜湖云雾,回到人间。”

    陈皮皮觉得他的脑子有些问题,同情说道:“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宁缺知道他听不懂自己那句话里究竟在表达怎样的精神与态度,不过他自己清楚就足够了,低头开始阅读那本书。

    陈皮皮叹息一声,缓慢而圆润地离开了崖坪。

    ……

    ……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器,器物也。

    大道不器,乃指天之道,不在乎具体的形态。

    君子不器,是指人不能拘泥于一些固有的规则。

    不器二字,便是对规则禀持着居高临下,骄傲而散漫的态度。

    (注:将夜里的不器和原义有些差别,我选择这个是故事需要)

    ……

    ……

    翻开手中这本封皮上没有字的旧书,宁缺很快便被书里所写的内容吸引了全部的心神,目光再也无法离开纸面。

    接下来的一日一夜里,除了吃饭睡觉,他便是在看书思考,一本书看到有些厌乏、或是思维陷入某种僵滞局面时,他便换另一本,而当这本的阅读也再难前进时,便会换回原先那本,时间便在轮转和调剂间缓慢流逝。

    桑桑做饭洒扫,在他疲惫时陪他聊聊天,在鼓足勇气再次走进崖洞后,安安静静坐在他的身旁,拿着针线在那处绣鞋底。

    不论这两卷书对宁缺解决问题,摆脱囚徒生涯有何帮助,书中前贤的知识与智慧已经足以令他感到沉甸甸的收获。

    天地气息本原考这卷书,让他首次接触到这种全新的世界设想,接着在其后的数个小节里,明白了更多新鲜的说法。

    所谓天地气息,便是自然存在于原野河川间的某种无形无质的微粒,也就是修行者们所称的天地元气。按照这本书的说法,世间所有的天地元气,其最初的源头都是天穹里那轮烈日,只有极少部分来自于大地深处。

    这些本初同源的气息,随着岁月的浸泡冲洗,因为附着共生的事物不同,因为环境的感染,而开始呈现出不同的特质。

    比如树木里蕴藏的天地元气,与石中的天地元气便截然不同,只是这种差异在普通修行者的感知中极为微妙,很难被发现。

    宁缺想着在大明湖畔始见魔宗山门块垒阵时的感受,发现书中这种说法,虽然与师傅颜瑟当初的说法有些分歧,但确实有几分道理。

    思考片刻后,他取出数片符纸依次施出,看着身前的火团水雾,用念力细细感知其间的差别,然后把其中所得认真记在纸上。

    午后,他吃完饭后随意把碗搁在身旁,再次开始施符体验天地元气间的细微差别,他平日里在老笔斋无事时便以写符为闲暇乐趣,虽说符力依然微弱,但却存下了不数符纸,用来做实验绰绰有余。

    这一次他施的是水符。

    微黄的符纸在空中消解无形,崖洞里的天地元气缓慢敛聚而至,凝成一捧清水,然后向地面落去,恰好落在了那个碗中。

    清水在碗中荡澜数下,然后归于平静。

    宁缺看着碗中渐浑的水,若有所思,翻开身边那本讲述书院不器意的书,开始与书上的某些内容进行对照。

    然后他又施了一道水符,任由那捧清水落在地面上,目不转睛看着那些水顺着石缝逐渐消失无踪,就像是无数只透明的蚯蚓。

    碗是器物,石缝是器物,便是天穹原野也只不过是个尺度极大的器物。

    水落在碗中,便是半圆形,落在石缝间便是透明蚯蚓,被云层释出,便是珠帘,润进原野,便是无数的细小颗粒。

    水本身没有任何形状,只是因为承载它的器物才有了形状。

    这便是真正的不器。

    天地元气就是这种像水一般的存在?

    得出这样的推论很简单,宁缺看着那卷书,没有丝毫得意的情绪,试图从书中找到把这个推论与崖洞禁制联系起来的地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从沉思中醒了过来,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然后才注意到桑桑不知何时来到了身旁,正在那里绣着东西。

    “记得我去荒原前,你说自己的绣工太糟糕,不愿意让长安城里的人看见,所以把针线什么都送给了小草,这又是从哪里来的?”

    宁缺问道。

    桑桑抬起头来,用针尾挠了挠有些发痒的鬓角,说道:“这是昨天我下山向七师姐讨的,总得找些事情做打发下时间。”

    宁缺心想她在崖坪上呆着确实无聊,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把手中那卷不器意之书递了过去,说道:“无聊时看看书也好。”

    桑桑微微一怔,说道:“我也能看吗?”

    这两卷书都是书院珍藏的绝学,想来是夫子精心替自己小徒弟挑选的教材,世人根本无法看到,按道理来说,宁缺不应该让桑桑看,但他早已习惯与桑桑分享所有的好东西,甚至还把她排在自己前面。

    最关键的是,他自幼穷困怕了,养就了吝啬抠门的性子,如今不再发愁没钱,却依然下意识里想要贪些小便宜。

    宁缺说道:“这可是好东西,不看就吃亏了。”

    桑桑觉得确实有些可惜,说道:“但我看不懂。”

    宁缺说道:“连光明大神官那个无耻神棍都要收你当传人,在修行上你肯定极有天赋,说不定比我和陈皮皮还强,这些年你跟着我,我却没有想着发掘你这一面,说不定是埋没了一个修行天才。”

    桑桑笑了起来,说道:“你又在取笑我。”

    宁缺说道:“不管那么多,你看一眼我们就算是得占了些便宜。”

    桑桑心想有道理,接过那卷书开始认真阅读。

    宁缺继续看那本天地元气本原考,越看越觉得西陵神殿封禁这本书有道理,因为这卷书里居然把魔宗功法吸纳进体内的天地元气,与昊天神辉等同观之,认为根本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忽然间,他的眼睛骤然一亮。

    因为他居然在这卷书后面看到了一整套养气的功法!

    在魔宗山门继承小师叔衣钵,凭借的是小师叔留下的斑驳剑痕里残留的剑意,直接把宁缺的雪山气海冲出一条通道,然后浩然气灌入他的体内,催动小腹里的气漩运转起来,开始吸纳周遭的天地元气。

    对现在的宁缺来说,一旦用念力催动气漩开始吸纳天地元气,他便再也无法控制这个过程,他更不清楚怎样才能把这个过程变得更有效率。

    如果这卷书里留下的养气功法是真的,岂不是说他修行浩然气的速度可以变快很多?可以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提升实力境界?

    宁缺握着书卷的双手微微颤抖,被囚崖洞的苦闷,尽数被此时内心里的惊喜以及对夫子和三师姐的感激之情所替代。

    书院修行典籍要分享,这等极大的收获与快乐更要分享,他第一时间转过身去,想要告诉桑桑这件事情。

    然而他却看到桑桑已经进入了梦乡。

    看着抱着书卷,不靠着崖洞墙壁已经沉沉睡去的桑桑,宁缺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看来小丫头果然不是修行的材料,至少不是读书的材料。

    片刻后,宁缺收敛心神,静静将那卷书上的养气之法从头到尾又细细地看了一遍,直到确认能够记住里面每一个字,才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第一次开始养气。

    养的是浩然正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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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八十七章 囚而养之(上)

    养是赡养,是抚育,是怜悯,是保护,是修补。

    养气便是对吸纳进身躯里的天地气息,进行上述的这些动作。

    宁缺按照书中所述,进入了一种近乎冥想的状态,却不像冥想那般深沉,依然与真实的世界保留着丝缕不断的联系。

    这种联系便是呼吸,或者说吐纳。

    崖洞里的空气,依遁着呼吸的节奏,进入他的肺部,然后再从口鼻处回到外部,空气里蕴藏着的丝缕天地元气,却在这个过程里逐渐沉降,停留下来,开始滋润他身躯的每一处,哪里是那些最细微的部位。

    每一次呼吸,宁缺便能感觉到有一丝天地元气进入自己的体内,这种变化非常细微,然而当呼吸进入某种节奏之后,这种细微变化的叠加则会变得更加明显,甚至明显到他能够感觉到气息数量的增加。

    在魔宗山门继承小师叔衣钵之后,他吸纳天地元气转换为浩然气的过程始终缓慢并且,此时终于发现能够主动修行浩然气,从而强大变成一种可控制可期待的事情,震惊然后开始喜悦,这便是惊喜。

    夜已深沉至极浓处,便是晨光将起时,崖洞里桑桑在一旁打着瞌睡,宁缺盘膝而坐,认真地呼吸吐呐着每一口空气。

    他感受着天地元气涌入自己的身体,就像嗜酒的酒徒饮着一罐一罐烈酒,欢愉难抑,陶醉难言,浑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又将走向何方。

    崖洞里的空气流动,将洞外熹微晨光下的微寒山风带了进来,拂在桑桑的身上,激的她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

    她望向身旁的宁缺,小脸上露出惘然的神情。

    随着天地元气的涌入,宁缺身体里的浩然气,正在以缓慢却无法阻挡的速度增加,他的身体也因此而发生着某种变化。

    这种变化深深隐藏在皮肤之下,肌肉之间,血液之中,除了他自己之外,任何人凭肉眼去看,都看不出任何痕迹。

    但桑桑依然感觉到,宁缺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化。

    因为她能感觉到身周的空间里,似乎有某种很淡渺的存在,甚至比风更加淡渺的存在,正在缓慢向着宁缺的身体靠拢而去,山崖绝壁间的晨雾,仿佛也感受到某种召唤,飘进洞中轻轻覆在宁缺的身体上。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醒了过来。

    他沉默看着崖洞外那片湛蓝的天空,若有所思。

    山崖绝壁流云间,天地元气无处不在,青树静水游鱼里,依然有天地元气,那么进入人类的身体,依然还是天地元气,如此思考,昊天道门挥手而至的昊天神辉和魔宗强者身躯内的真气,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天地气息本原考这本书,讲述的便是这个道理,并且试图从理论上解决修行者们的疑虑,尝试建立一个统一的体系,这个全新的体系,将从根基上推翻昊天道门的教义,难怪会让西陵神殿封禁。

    另一卷书告诉宁缺,不必在意天地元气以何种形式运转,就如同自然界里的水一般,无论是在绝壁间,流云中,山涧里,无论是在湖中平静还是在河中奔涌,本质不会有任何改变,依然是水。

    两卷书的理念在某种程度上是相通的,只不过本原考一书最后放弃了形而上的讨论,直接走到了把某种特性的天地元气修行到极致的道路,因为但凡极致终将回到事物的本源。

    夫子把宁缺囚禁在崖洞里,等若提出了一道艰深的问题,并且提前放了三个答案在他的身前,这两本书里的理念,便是夫子指点他的两种方法。

    或者养浩然正气至极雄浑境界无视天地,或者以不器意令身内的浩然气与身外的天地元气和谐同一不分彼此。

    陈皮皮说过有三本书,这是其中的两本,那么第三本书是什么书?通过阅读那本书又能找到别的什么方法?

    ……

    ……

    后面的这些日子,宁缺仿佛回到了初入书院登旧书楼的那段时光,生活平静而简单,吃饭睡觉看书思考然后再看书,心无旁鹜,全神贯注,把崖洞里枯燥的时间流逝和乏味的生活全部投入到看书当中。

    在那两卷书的帮助下,宁缺对浩然气的掌握越来越深刻,身躯里的浩然气养蓄的越来越精纯,越来越雄浑,同时他对天地元气的运转规律以至存在道理有了更多的理解,甚至在符道上都有了明显的进益。

    他隐约察觉到解决夫子这道难题,破开禁制离开崖洞的关键所在,却始终还是无法抓住那根线头,怎样也想不明白,如何能够把截然不同的两种气息和光同尘混在一处,甚至把实际的存在化作虚无。

    十天的时间很快便过去,三师姐余帘翩然而至,宽松的院服在悬崖绝壁间鼓荡如旗,走入崖洞后便瞬间文静的有若案上的绢布。

    宁缺没有浪费任何时间,简单行过礼后,便拿出这些天里记载疑问的纸张,认真请教自己在阅读当中所遇到的疑难。

    余帘略一思忖后开始解答,言语简洁甚至过于简单,显得有些惜字如金,然而便是这些简略的回答,却往往能落在最要害的地方,直接让宁缺凝滞的思绪骤然开朗,轻而易举看到雾中新的道路。

    最后宁缺犹豫片刻后,开始请教那卷书后面的养气功法。

    余帘细眉微蹙,沉默不语。

    宁缺看了一眼坐在崖洞外借着天光绣花的桑桑,以为师姐此时之所以沉默,是因数有书院外人在场,有些不便。

    余帘微笑说道:“老师既然让这小姑娘陪着你,便不介意她在旁一同听讲,而且所谓养气看似魔宗功法,但这崖洞远在云端世外,何必在意?

    ……

    ……

    第二天,陈皮皮喘息着爬上了崖坪。

    宁缺自然对他好生嘲笑了一番,对于这些天他始终没有上崖来探望自己,表示出了极大的不悦。

    陈皮皮解释了几句诸如石径太斜,崖壁太陡,却得不到宁缺的谅解,他无奈叹息一声后不再理会这个家伙的烦闷中,自顾自开始演练书院不器意。

    “所谓不器,形诸外象便是无从寻觅其痕迹,便如雪泥鸿爪,倏尔在东,倏尔在西,根本无法知道雪上究竟何处微颤。”

    “你意动时,随意而动无意而行,敌人又如何知道你意欲何为?”

    陈皮皮抬起右臂,无名指轻翘,直指绝壁上方的青天。

    一道无形无质的气息,骤然间从他指间喷射而出,却没有依遁手指所向射入天穹,而是鬼神难测射进崖洞之中。

    那道无形无质的气息,便是被压缩到了极致的天地元气。

    这道气息擦着宁缺的肩头飞过,悄无声息落在坚硬的崖洞岩壁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洞壁上顿时出现一个漆黑的浑圆小洞。

    那小洞竟不知有多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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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八十八章 囚而养之(下)

    宁缺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那道无形无质的指气擦过肩头,在洞壁上射出一个幽深黑洞后,他才醒过神来,一股凛意涌上心头。

    他并不知道陈皮皮这一指便是知守观的天下溪神指,让他震惊的也并不是这一指的威力,而是陈皮皮出指时鬼神莫测的变化。

    明明指尖所向是湛湛青天,却怎么落在了自己的身后?

    这便是书院不器意?

    “修行者修的是天地与自身,我们需要用身体里的念力操控天地元气,我们的身体是柴,念力是火,天地是锅灶,元气是蔬菜肉鱼之类的食材,战斗手段则是食材的搭配方式,而能不能做出一道美味佳肴,除了上面这些要素之外,最关键的还是看炒菜时的火候如何。”

    “如果要去问一名厨师怎样掌握火候,普通厨师大概会给你说何时该用何等火,烹煮时间大概会多长,而真正高明的厨师,反而不会如此死板地讲道理,他只是用手掌在蒸汽间快速一捞,便知道锅中的食物究竟如何,这是一种经历无数次尝试而得到的经验,这种经验很难用语言去说明,甚至有时候会让人觉得过于玄虚,只能自己去感知去体会。”

    陈皮皮看着崖洞里的宁缺,说道:“火候,就是意。”

    宁缺思考片刻,明白了他想要说什么,尤其对那本讲授书院不器意的书籍,顿时多了很多直观的认识和了解。

    想起刚进书院登旧书楼时,陈皮皮在信里举的例子,他不禁感慨说道:“果然食色性也,你拿这两件事情举例,确实好懂。”

    三师姐和陈皮皮奉夫子之命登崖授课,主要还是解决宁缺在阅读中遇到的一些疑难问题,真正领悟还是需要靠他自己。陈皮皮解说之后,宁缺决定夜里找时间好好消化一番,这时候没有必要再研讨太多。

    他已经在崖洞中被囚十日,不知道书院外的人世间又发生了哪些事情,问道:“最近长安城可还太平?”

    陈皮皮说道:“长安何时不太平过?你在关心什么事?”

    宁缺说道:“朝廷里似乎有人对我很有意见,我知道回京之前,甚至有人想把桑桑弄到军部去审问,你当时正场。”

    陈皮皮点头说道:“事情很简单便解决了,你不需要担心。”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前些天我们两人在晨街上遇到的两名苦行僧又算怎么回事?就算道石是从悬空寺出来的人,也没有能力在人口如此众多的长安城里轻松找到自己,那场相遇更像是被人设计的。”

    陈皮皮微微蹙眉,说道:“你在怀疑什么事情?”

    “长安城里只有天枢处和军方才能如此轻易确定我的位置。”宁缺说道:“不知道是他们当中哪方势力通知了悬空寺来人。”

    听着这话,陈皮皮的眉头蹙的更紧了些,说道:“帮助外人来挑战我书院入世之人?就算是军方只怕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而且难道那些人不担心事情败露之后,被长安城的百姓骂到半死?”

    宁缺在大唐军队里生活了很多年,他当然非常清楚军方行事的风格,说道:“只要确认对帝国有利,将军们什么都不会在乎。”

    ……

    ……

    陈皮皮赖在崖坪了蹭了顿桑桑煮的白肉酸菜火锅,擦了擦油乎乎的嘴唇,极其无耻地无视了满地狼籍和堆成小山般的脏碗,哼着小曲快活地向崖壁下走去,无论宁缺怎样诅咒,他也没有失足跌入深渊。

    对着绝壁流云,宁缺大声骂着陈皮皮,可惜绝壁在身侧,身前流云之外便是虚空,根本听不到任何回声,这番骂不免有些寂寞。

    他不再浪费任何时间,走回崖洞深处,坐在那张半旧的蒲团上,盘膝闭目冥思,继续按照本原考书中的功法养炼体内的浩然气。

    山崖绝壁间白云悠悠,似无所感,正蹲在崖畔洗碗的桑桑,却清晰地感觉到了洞里的变化,回头望去,可惜此时没有晨雾,看不到前时那种画面。

    夜色笼罩山崖时,宁缺缓缓睁开眼睛,结束了今日的修炼养气,看着端着食盘站在身前的桑桑,他摇了摇头,说道:“暂时还不饿,你放在旁边,若累了就早些去歇息,如果无聊就陪我说会儿话。”

    桑桑知道他一直担心自己无聊寂寞,更知道以他的性情,在没有解开这道题目之前,肯定没有什么闲聊的兴趣,也没有那个时间,所以她笑着摇了摇头,把食盒放在他身旁,便走回了崖畔的草屋。

    宁缺依旧盘膝坐着,两手摊开轻轻搁在膝头,左手掌心里出现了一张微黄的符纸,那张符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解体,向空中释放出符意,他的右手掌心里则是空无一物,但油灯的光线却在那处微微变形。

    两只手掌间隐隐溢出的气息各不相同,左手上方是用符纸凝聚而来的天地元气,右手上方则是精纯的浩然气溢体而出。

    他神情专注地看着身前,看着这两道无形无质的气息,深厚的念力缓慢而细致地触摸着气息里的每个片段,试图从中发掘出一些什么。

    他左手凝聚的天地元气,和右手中的浩然气,都无形无质如同虚空,但在念力感知下却能清晰地分辩出区别。

    被囚崖洞到今日,通读两卷书,冥思苦想实修不辍,如今的宁缺已经能够清晰分辩出那些看似完全一样实际上却有着极细微差别的天地气息,但却依然没有办法把已经拥有各自形状态的天地气息统一到相同哪怕是尽可能相似的状态里,甚至他连这方面的思绪都没有整理清楚。

    按照本原考一书里的概念,魔宗修行者体内的真气,以及他现在体内的浩然气,其实都是天地元气的一种,如果他能够从现状倒推至无数年前的本源状态,然后将浩然气的外显改变成本源的模样,那么崖洞对他的禁制便能迎刃而解,夫子出给他的这道题目便能有一个完美的答案。

    然而可惜的是,他现在还处于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层次当中,更遑论从知道所以里倒推出具体的操作手法。

    当初遇着观海僧挑战,他在雁鸣山下冬湖畔静思半日,想出了以符意调用浩然气的法子,并且收到了极佳的效果,借着符意引发的元气紊乱可以有效的遮掩浩然气的气息,但若遇着真正的大修行者,一眼便能被看穿。

    身为夫子亲传弟子,书院二层楼学生,哪怕被世人看穿入魔,大概也不会马上面临身死名毁的结局,然而若让别的存在看到了呢?

    崖洞深处蒲团上,宁缺看着双手间的两道气息,沉默思考了很长时间,脸上的神情虽然依旧平静,内心却是有些惘然惶恐。

    桑桑不知何时从崖畔草屋里走回洞里,觅着片干燥清静处,打开铺盖,已经沉沉睡去,宁缺走到她身前,静静看着她微黑的小脸,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伸手把被角掖好,转身向崖洞更深处去。

    这些天他的心思一直放在破题上,没有怎么在意聊作居室的崖洞,此时思绪有些紊乱,干脆抛开这些烦心之事,漫步行走起来。

    崖洞并不大,临着绝壁那侧开着一道约两人高的口,里面便是约十余步方圆的空间,洞壁并不光滑,也没有嶙峋岩石,看不出任何特异,再往深处去,分往左右两方各有一条斜长的洞穴。

    这两条洞穴有些狭窄,走不过十余步便到了头,最深处全部是坚硬结实的花岗岩,没有任何继续前进的可能。

    宁缺举着油灯,望向洞壁,只见石壁上有无数道细密的切痕线条,有可能是天然形成,但看着更像是被锋利金属物切削而成。

    忽然间他眼睛一亮。

    在荒原极北端的天弃山脉深处,在废弃的魔宗山门殿宇里,他曾经在那里的青石墙上见过小师叔留下的斑驳剑痕,也正是依靠那些剑痕,他领悟了浩然气的真谛,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然后才能战胜可怕的莲生大师。

    他想到小师叔当年被老师囚禁三年,没有同门前来探望解乏,更没有桑桑,只怕苦闷的要死,难道这两条窄洞是他用剑削出来的?

    如果这两道窄洞也是小师叔当年留下来的,那么这些看似刀切斧凿的痕迹,会不会像魔宗山门里的斑驳剑痕一样,蕴藏着某些气息,隐含着某种意义?

    宁缺举着油灯,站在这满壁切痕之间,心情渐渐激动起来。

    他去拿了根木棍,把油灯挑在窄洞入口前,借着昏暗的灯光,开始认真地观看石壁上这些如湖水细纹般的切痕。

    无论想法是否正确,总应该试一下。

    他看了很长时间,没有从这些切痕里看出任何蕴藏的气息,也没有从这些纹路上发现任何规律,但他依然不死心,沉默片刻后伸出双手放在墙壁上,缓慢地抚摩着石壁,感受着掌面上传来的粗砺起伏感。

    他从洞口摸到洞底,从脚下摸到头顶,没有放过任何一道切痕,没有遗漏任何一片区域,这一摸便是整整一夜,崖洞外的夜色渐被淡青色的天光代替,他的脸上写满了疲惫的神情,却没有任何气馁的迹象。

    ……

    ……

    (下一章争取十二点半前出来。)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八十九章 旧崖生新绿

    从夜色笼罩山崖到青色晨光渗入洞内,整整一夜时间,宁缺都在看洞壁上的那引起切痕,像盲人一般仔细地摸那些切痕,直到摸到双手掌面有些发红,甚至开始脱皮,却依然没有发现小师叔留下的任何秘密。

    冥思苦想整整十日,废寝忘食读书十日,强行压抑心中焦虑故作平静十日,他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尤其是精神状态非常紧绷,在这样一个徒劳无功的夜晚过后,所有这些负面的东西顿时暴发了出来。

    潦乱的黑发披散在肩头,眉眼间尽是憔悴神色,宁缺看着膝间那两卷书,不停喃喃自言自语念着什么,却因为声音沙哑虚弱的缘故,怎么听也听不清楚。

    桑桑端着清水走进洞里,担心地看了他一眼。

    宁缺接过毛巾,神不守舍地用力搓了把脸,湿毛巾擦掉眼角那些粘结干涸的浊物时,连带着撕出了一道极细的口子,痛的他连连皱眉。

    湿毛巾是冷的,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而是痛楚的缘故,他脸颊上多出了两抹红色。腥红的颜色,出现在因为缺少日晒而略显苍白的脸颊上,并不如何好看,反而显得非常不健康,如同久病之人。

    精神糟糕到了极点,阅读和学习的效率自然也变得极为低下,他捧着两卷书强打精神观看,却发现自己仿佛又是在看旧书楼里那些典籍,而自己又重新变成那个不会修行的废柴,纸上的那些墨字调皮地浮出纸面,开始像蝌蚪一般向四周胡乱游动,怎样也无法捕捉住。

    他有些无奈地阖上书页,闭上眼睛开始温习前些天的所得,然而此时的精神实在是太差,就连脑子似乎也变得不清醒起来,记忆也出现了极大的偏差,想着本原考一书中某种疑难时,明明余帘师姐前日便已经做出了解答,但他这时候怎么想却也无法想起来师姐那时候究竟是怎么说的。

    郁结烦闷之下,有所思便自然说了出来,他沙哑疲惫的声音是那般的含混,完全是在喃喃自语,以发泄心头的情绪。

    然而他没有想到,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他身旁纳鞋底的桑桑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竟便是前日余帘师姐所做的那番解答。

    宁缺微微一怔,这才想起来自家小侍女的记忆力向来与众不同。

    桑桑开始复述前两天余帘和陈皮皮的讲述,然而宁缺此时的状态太过糟糕,听了片刻后便无奈地挥了挥手,示意不用继续。

    他把那两本书像垃圾一般扔到蒲团旁,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慢慢地走到崖洞口,向洞外的世界望去。

    书院后山之后的崖壁,真是一片极其美丽,甚至美丽到惊心动魄的天地,然而绝壁上的线条即便像刀子般直刺人心,终究不是真的刀子,看的时间长了总是一成不变的线条。

    山崖之前的湛蓝天空更是永世都不会变化那般,平静沉默停留在那里,最初的美丽如今渐渐变成最拙劣的画匠涂出的死板的蓝色颜料。

    绝壁腰间的那些流云深雾,亦是如此。

    宁缺看着崖洞外的风景,身体微寒想道,这才不过刚刚十日,而且自己这些天忙于修行也没有怎么看风景,此时便已经觉得腻了,那如果真的被囚禁在崖洞里十个月,甚至十年,那自己又该怎样撑下去?

    正在他开始觉得空虚寂寞冷的时候,崖坪下方的石径上,忽然传来好热闹的一片声音,衣袂声脚步声更多的是争吵声。

    似乎永世难变的绝壁风光,随着这些声音的加入,不知为何顿时流动起来,鲜活起来,有了与先前完全不同的美丽。

    原来空虚寂寞这些东西,永远与风景无关,只与人有关。

    ……

    ……

    “太难爬了!太可怕了!十二师弟说过我们上不来,我说在瀑布那里喊小师弟两声,尽一尽同门情谊便好,结果你们偏要往这里爬!”

    九师兄北宫未央喘息着埋怨道,恼怒地挥舞着手中那根古色古香的箫管,似乎想要把同行的人们全部赶下悬崖,山风钻进箫管再钻出来,发出呜咽的低鸣,仿佛是哭泣,但更像是他此时的喘息。

    五师兄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取下背在身后的滴水木棋盘,看着他嘲笑说道:“但我们终究是爬上来了。”

    北宫未央小心翼翼向悬崖畔挪了两步,探头看了下方一眼,然后闪电般连退数步,拍着胸口心有余悸说道:“我只担心等会儿下不去。”

    七位师兄联袂来探望自己,宁缺很是感动,站在崖洞口,兴奋等着他们来对自己嘘寒问暖,不料等了半天,发现他们还是只顾着斗嘴吵架,终于忍不住大声提醒道:“喂喂,我在这儿哩!”

    ……

    ……

    书院后山弟子平日里往往都如痴如癫做着自己的事情,加上后山太大,所以并不是每天都能见面,甚至有时候往往数十天都见不了一面,但同门之间的情谊却并不会因为这点而稍淡,宁缺入门时间最晚,是最小的师弟,自然理所当然得到了师兄们的疼爱与照顾。

    师兄们担心小师弟被囚崖洞,孤单过度,牢骚太盛,断了愁肠,专程去请示夫子,得到了上山探望的允许,便联袂而至。

    然而当真正看到崖洞里神情憔悴,脸色苍白的小师弟后,他们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书院后山这些各种痴的人们,真的很不擅长安慰人或者说开解人。

    众人把目光投向王持,因为都知道他喜爱思辩之术,最关键是他排行十一,在上山诸人中最小,所以这种艰难任务当然要交给他。

    王持沉默了很长时间,在心中默默组织了半天词句,终于想到了该怎么说,艰难地挤出一丝虚伪的笑容,看着宁缺认真说道:“既然老师不阻止我们上山来看你,那么以后我们天天来看你便是,如此一想,就算你真一辈子出不来,也算不是太麻烦的事,刚好还可以趁机静心求学问。”

    宁缺的脸色顿时黑了起来,说道:“十一师兄,我可不是山林里那些只会解语不会说话的野花,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五师兄赶紧拎着棋盘上前圆场,笑眯眯坐到崖洞口那条线前,把盛放黑子的棋瓮扔到宁缺怀里,说道:“何以解忧,唯下棋耳。”

    宁缺抱着棋瓮,无奈说道:“我的身体过不了线,怎么下棋?”

    五师兄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伸手把棋瓮要了回来,然后说道:“你口述,我让八师弟替你行子。”

    八师兄轻拂院服广袖,像神仙般飘然走了过来,然后一屁股坐到五师兄身旁,看了一眼宁缺说道:“小师弟,虽说是为了给你解闷逗趣,但你也得认真些下。虽说是代你行子,但我还是不想输给他。”

    北宫未央在旁冷笑一声,说道:“听说老师给了小师弟三本书,看他如今神态,只怕心神消耗巨大,哪里还有精神陪你们下棋?”

    宁缺心想这句话说的真是妥贴靠谱。

    北宫未央转头望向宁缺,说道:“小师弟,还是由我和西门吹奏一曲,来替你清心静神吧。”

    宁缺略一沉默,望向五师兄说道:“师兄,我走先。”

    ……

    ……

    琴声淙淙,箫声清雅悠远,棋子落在滴水木棋盘上发出清脆动人的声音,时不时响起五师兄的怒斥,八师兄怒其昏庸地替宁缺不停支招,无数种声音混在一处,哪里还有什么美妙可言,乱嘈嘈的无法言喻。

    此时的崖洞绝壁,哪里还有半点寂寞孤清,热闹的仿佛清晨长安南城的菜市场,宁缺拈着一枚黑子,有些怔怔地想着,这样也算是闭关?

    他忽然间有些怀念先前的空虚寂寞冷。

    一直沉默在旁的四师兄终于看不下去了,严厉地把那些痴人赶离了洞口,然后看着如释重负的宁缺说道:“大家也都是好心。”

    宁缺诚恳应道:“我能体会。”

    四师兄又说道:“我们这些人学的东西,对你破关没有什么帮助,今日前来主要还是替你鼓劲,不知你想要些什么?”

    宁缺笑着摇了摇头,准备让桑桑泡茶水给诸位师兄喝,虽说他现在是书院绝壁囚徒的身份,但草屋里着实有些好茶。

    然而当他望向桑桑时,发现小姑娘这时候正和六师兄站在崖畔,对着草屋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六师兄不停憨厚地点头。

    ……

    ……

    当六师兄走回崖洞前时,众人才知道先前他和桑桑在商量什么。

    二人竟是准备把草屋彻底改造一番,加固翻新不说,最关键处是要修一道雨廊,直接把草屋和崖洞连起来。

    如果是在平地里,这般规模的改造工程,自然算不得什么,然而崖坪高悬于后山绝壁之间,单是物料的运送便是极大的问题。

    北宫未央看了眼陡峭狭窄的石径,脸色骤然变得极为苍白。

    他的预感果然没有错。

    四师兄冷冷看着众人,说道:“都得动手。”

    ……

    ……

    看着都是些痴于音律棋枰花树、手无缚鸡之力的痴人,但毕竟都是夫子的亲传弟子,事实上都是早已入洞玄上境的强者。

    新树旧石,无数物料源源不断送上崖坪,然后交由六师兄亲手打造,不到半天时间,这项看似艰难的工作竟然便顺利完成了。

    崖畔草屋被加高了一层,由十四根横梁依崖固定,王持偷偷去山那面的草舍偷了好些老师最喜欢的霜色长草,由细铁链锁死在梁上,看上去不仅美观大方,而且此后更不用再担心什么暴风骤雨。

    草屋与崖洞间的雨廊,设计的更为精妙,没有剥去树皮的细树,横在半空之中,上面覆着七师姐从二师兄院子里抢来的六张草席,草席被撕开了很多小洞,幽绿的细藤穿行其间,为天空添了诸多生意。

    宁缺站在洞口,看着崭然一新,美丽至极的崖坪,看着那些满身泥土汗水的师兄正对着雨廊青藤傻笑,忽然觉得山间微寒的风都变得暖和了起来。

    ……

    ……

    (明天五点半要起床送朋友去机场,所以这时候必须去睡了,今天就两章,然后明天四章保底,可能更多,承诺只差四天,还有六七万字,我必须更拼命,宁缺明天也要更拼命,他马上成功,我……争取成功,默默流泪。周推排第一,非常感谢大家,这时候过了零点,麻烦大家把手里的推荐票投给俺,谢谢谢谢。)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九十章 新东西,新学生

    青藤并不茂密,中间露着很多缝隙,天光投射其间,被微细的叶片折射,变幻着明淡,便成了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宁缺向师兄们表达了最诚挚的感谢,并且挽留他们留下来吃晚饭,却惹来好一番嘲笑。

    众人笑道,即便是在崖畔结庐而居,小师弟你终究也是个被囚的可怜鬼,并不是真的隐士,何必还要摆出主人家的模样?

    浑身污脏、像极了苦力的师兄们与他挥手告别,扶着石径旁的崖壁,揉着酸痛的腰颈,呻吟着走下山去。

    六师兄因为要对翻新的草屋进行收尾工作,所以多留了一段时间,直到红日西斜,暮色笼山才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告别之时,宁缺问了问前些时日拜托给他的那件事情。

    六师兄说道:“三把刀合铸为一把,难度并不算太大,设计已经结束,工序也已经排好,只是你要求三把刀都在里面,那么这把新刀的刀身不免过于沉重,普通材质很难满足要求,需要一种球墨粉,朝廷已经派人去南方矿山开掘,下个月应该便能回来。”

    他算了算时间,接着说道:“如果材料齐备,那么夏天之前应该能出来。”

    离开岷山去到渭城之后,宁缺一直惯用的武器便是那三把细长的朴刀,凭着那三把刀在草原上不知杀死了多少马贼,也帮助他一路从边塞杀回长安城,杀进春风亭的雨夜,再重新杀回荒原之上。

    正是在荒原中遭遇的连番的战斗,让他有些遗憾地发现,三把朴刀在修行强者层次的战斗中,已经不能再像以往那些年里一样,给予自己最笃定的信心和最强大的支持,反而因为脆弱拖自己的后退。

    如今宁缺手边最强大的武器,是元十三箭以及符纸,四师兄和六师兄已经替他把元十三箭完美地修复如初,但他依然想要拥有一把合手的近身武器,因为过往的感情和熟悉,刀自然是第一个选择。

    前些时日,宁缺把自己视作生命伴侣的三把细长朴刀,郑重交付给了六师兄,请求他帮助合三刀为一,这个要求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极不符合冶炼铸造的标准,想的太过简单甚至有些无聊。

    所以对这件事情,他并没有抱太大期望,内心深处却又一直存着份侥幸,此时听到六师兄的话,不禁大感惊喜。

    要知道知道六师兄虽然沉默寡言,内心却像炉火一般热情,品性像百炼精钢一般纯粹,没有把握的话绝对不会说。

    六师兄看着他憨厚笑道:“师弟你还有什么需要做的?”

    “我现在就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师兄你打造出来的那把刀,究竟是什么模样,哪里还有心思管别的事情。”

    宁缺笑着说道,忽然间看见正站在雨廊青藤下系线的桑桑,顿时想起了一件事情,眉梢微微轻挑。

    当初在荒原大明湖畔,他和莫山山二人携手,竟依然不是道痴叶红鱼的对手,尤其是当叶红鱼召唤出来的那条水鱼深处,绽放出万道光线,将青翠山谷和静湖照耀的炽白一片时,他竟生出根本无法与之对抗的念头。

    对于那场战斗里的很多细节画面,宁缺都记的非常清楚,但真正能在他心中留下长时间悸意的画面,还是那轮湖面上生出的太阳。

    如果不是莫山山在关键时刻,以神符蒸腾湖水为雾霭,让那万丈光芒稍微暗淡了些,只怕当时他就已经死在了叶红鱼的手下。

    事后宁缺才知道,叶红鱼当时施展的是西陵神殿的神术,便是她自己也才刚刚领悟时间不长,却已经拥有了如此强大的威力。

    身为书院弟子,理所当然要想着如何对抗那座桃山,身为小师叔衣钵传人,宁缺先天便有与西陵神殿对抗的理由,而做为一个入魔之人,他必须时时刻刻想着怎样战胜昊天道门的强者。

    尤其是在毁了隆庆皇子之后,相信神殿里的人们,一定期盼着击败甚至毁灭他,而这些事情,理所当然会由叶红鱼来具体实现。

    宁缺和叶红鱼战斗过,交谈过,同行过,知道万法皆通的道痴少女拥有怎样深不可测的境界和潜力,更知道她大概是世间修行者中为数极少的、如自己一样精通战斗技巧以及本质的人物。

    他如今境界突涨,进步飞快,但他觉得叶红鱼的进步速度绝对不会低于自己,所以他必须想些方法,拉近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

    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找到应对昊天神辉的方法。

    宁缺问道:“师兄,有一种东西不知道能不能做。”

    六师兄这辈子就喜欢做东西,而且他知道洞里这位小师弟时常有些匪夷所思的妙想,听着这话便高兴起来,说道:“你设计的?”

    “应该不算吧。”

    宁缺有些犹豫,举起双手中空虚握着,放在自己的眼睛上,轻声开始叙说那个东西大概是什么模样,又有什么特征。

    听着宁缺的叙述,六师兄思考片刻后遗憾地摇了摇头,说道:“比那把刀好做多了,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也没有什么难度,十天便能做出来,到时候你出关取刀的时候,顺道带走便是。”

    送走六师兄后,宁缺坐在崖洞口,撑着下巴看着桑桑在雨廊间忙碌的身影,忽然笑了起来,笑的有些得意。

    六师兄觉得那东西太过简单,没有什么挑战性,所以觉得有些遗憾,但宁缺却很高兴,因为那东西如果真能对付昊天神辉,那么做为光明神座传人的桑桑,就算会了神术,想来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能在与西陵神殿道痴的战斗中胜出,或者说保住小命,当然是很重要的事情,但能在与自家小侍女的比较中胜出,或者说保住男人以及家长的尊严,对宁缺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

    ……

    崖畔草屋修葺一新,雨廊青藤的细枝随风轻摇,绝壁风光美丽之余,陡然多出很多别样的风景,生活的气息。

    师兄们的到来,让那种被世界遗弃的孤独感,让那些最不好的带着桑桑在世间颠沛流离的回忆,尽数消失不见,宁缺的心境平静了很多,依旧读书冥想养气静思,再也不像前些天那般浮燥郁闷。

    最关键还是心态的转变,六师兄离开时很随意说到他让破关取刀时顺道拿走那样物事,他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有任何自怜自艾,很自然地应了下来,因为他已经想明白,既然那夜已经对桑桑下了决心,那么三个月后如果还真的不能想出破解夫子布下禁制的方法,直接把体内的浩然气毁了便是。

    这个认知或者说决定看似简单,实际上却蕴含了很可怕的绝决坚狠,普通人的心境根本无法承受这种痛苦,但宁缺能。

    因为他能,所以他现在可以平静从容。

    ……

    ……

    被囚崖洞第二十一天时,三师姐余帘依照约定前来替他解疑授课,只是这一次她的身旁多了一个同样娇俏的身影。

    宁缺看着唐小棠稚气未脱的容颜,震惊说道:“你还真赖在我们书院了?老师真收了你?难道我以后要叫你小师妹?”

    唐小棠清脆地笑了起来,说道:“多个小师妹难道不好吗?”

    宁缺说道:“我现在是被囚山崖,当然不能多个小师妹,想着便觉得有些发堵,如果你再唱两句荒人民歌,我可能会吐血。”

    崖洞旁的人没有谁能听懂他的抱怨或者说吐槽,便是桑桑也不能。

    余帘微微一笑,说道:“小姑娘太调皮,还不快拜见你小师叔。”

    宁缺目光在师姐和唐小棠的脸上来回移动,犹豫片刻后有些不敢确定问道:“唐小棠她……拜在了师姐门下?”

    余帘平静地点了点头。

    宁缺大感震惊。

    唐小棠乃是魔宗少女,她的的兄长唐更是当代魔宗天下行走,书院居然真的把她留了下来!要知道无论是夫子亲自收徒,还是让三师姐收她为弟子,在世人眼中都是书院庇护魔宗的铁证!

    余帘看着宁缺淡淡说道:“师弟你见过我这弟子,也知道她身份有些特殊,所以日后在外间尽量不要提起她。”

    如果书院收了一位魔宗余孽为徒的事情传到世间,必然会引发一场轩然大波,西陵神殿和天下亿万昊天信徒,肯定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书院就算再如何强大不可一世,也不可能战胜整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里无处不在的昊天神辉,否则当年又怎么会发生那些事情?

    宁缺想着自己体内的浩然气,想着遭天罚而死的小师叔,沉默片刻后看着三师姐神情凝重说道:“理当如此。”

    他望向唐小棠,发现少女清稚的脸上神情坦然,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书院求学,会给这座大山里的人们带来多少麻烦和危险。

    他本想提醒她几句,但想着自己已经入魔,已经给书院带来了很多尚未展开的麻烦,让老师不得不把自己囚禁在此,不由自嘲一笑。

    “道痴叶红鱼和她哥哥,那位知守观天下行走,都见过唐小棠的样子,以后必须警惕小心,尽量少让她离开书院。”

    宁缺提醒余帘。

    余帘平静说道:“这丫头既然拜到了我的门下,那么如果不能杀死叶红鱼,又哪里有资格离开书院?”

    ……

    ……

    (这是今天的第一章,第二章九点之前我必然能写出来!自我加压中!)

第一百九十一章 新一代的小师叔

    听着这番对话,唐小棠睁着大大的眼睛,困huò问道:“但我那时候一直都是拿狐儿尾巴遮着脸的,他们怎么能认出我来?”

    余帘看着自己新收的学生,缓声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痕迹,尤其对于修行者来说,你可以理解为味道。首发”

    宁缺没有参与到讨论当中,沉默坐在崖dòng内,脸上的神情平静,内心却因为三师姐先前那句话而掀起了阵阵bō澜。

    当年他还是前院普通学生时,曾经在剑林里与余帘相遇,余帘知道他想进书院二层楼后流lù出不赞成的意思,并且表示如果他放弃进入书院二层楼,那么她可以介绍一位不弱于柳白的强者做他老师。

    剑圣柳白乃公认的世间第一强者,余帘常年远离人群,居住在书院里,又去哪里认识不弱于柳白的强者?宁缺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听到这番话后的震惊,更记得当自己表示依然想进书院二层楼时,她那声可惜了的感慨。

    今天余帘所说的这句话,听上去平淡寻常,却是那般的自信骄傲,因为这等于在说,唐小棠既然拜到她mén下,那么如果将来不能战胜甚至直接杀死道痴叶红鱼,会是件很没道理的事。

    她的神情依旧恬静,并不是刻意骄傲嚣张给任何人看,只是基于某种近乎本能的自我判断,很随意地说出了这句话。

    正是这种随意和寻常,愈发显得有些深不可测。

    联想起当年剑林里的对话,宁缺的思绪不禁有些紊luàn,书院后山所有人都知道三师姐是dòng玄上境修为,她那份平静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宁缺想了想,最终归类于书院后山弟子共同的气质特xìng,三师姐排位仅次于大师兄和二师兄,本来就有资格无道理的自信。

    他诚挚道:“师姐是后山同mén里第一个收学生的人,恭喜。”

    余帘说道:“都是老师的安排。”

    她回头看着唐小棠,平静说道:“过来给师叔见礼。”

    唐小棠走到崖dòng前,站在那根线外面一点、的地方,收敛笑容,神情凝重认真地行礼,拜道:“小棠见过小师叔。”

    宁缺注意到小姑娘身上的旧皮袄换作了崭新的书院院服,脚上那双旧皮靴,换成了一双小巧的青布鞋,显得很是清爽。「域名请大家熟知」

    正打量着她,忽然听着小师叔三字,他不知为何忽然心情变得极为舒爽龘,片刻后便明白了这种美妙心情由何而来。

    首先他不要担心自己多出一位小师妹,其次他此唐小棠高了一辈,那将来岂不是那位魔宗行走也得敬自己三分?

    最关键的地方在于,对书院而言,小师叔是具有特殊意义的一个称谓。

    书院后山上一位小师叔,是世间最了不起的角sè,是二师兄念念至今依旧崇拜到无以复加的传奇人物。

    如今宁缺他成为了下代弟子口中的小师叔。

    每一代中,小师弟只有一个小师叔自然也只能有一个,想着从今往后,可能会有更多的人不停对自己恭敬行礼,喊自己小师叔,他便觉得很是得意。

    唐小棠行礼完毕,直起身来,发现宁缺的神sè变幻不停,似乎陶醉到了极点,自然想不到他此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在荒原上便相识,于长安城重逢,她在书院里最熟的便是宁缺,而且二人年龄相近,真的很难把对方当成真正师长来看待。她偏着脑袋看着他,觉得他此时的神情好生滑稽可笑,竟是忍不住格格笑出声来。

    宁缺看着她说道:“再叫两声小师叔来听听。

    唐小棠当然不想喊他小师叔,在她看来像宁缺这样实力弱小又很是无耻的家伙,哪里有资格做自己的师长。

    先前是因为老师有命,而且初入书院总要见过所有人,所以她才会捺着xìng子行礼,喊了一声小师叔。

    “快喊的。”

    宁缺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乐滋滋说道:“我最喜欢听别人喊我小师叔了。”

    “书院三代弟子现在就是我一个。”

    唐小棠咬着牙,看着他说道:“哪里有别人?”

    宁缺说道:“所以你以后多来崖dòng探视我,多喊我几声小师叔。”

    唐小棠生气说道:“你要再这样,我以后不来找你们玩了。”

    宁缺得意说道:“我现在辈份比你高,你必须听我的话。”

    唐小棠恼怒说道:“不要忘了我是书院三代弟子第!人,也就是说我将来会是书院大师姐,小师叔你如果不想以后的儿nv或者是爱徒,被我欺负一辈子,最好现在不要太过欺负我。”

    宁缺怔了怔,感慨说道:“繁华中原果然是蚀骨污魂地,一个不通世务的荒原小姑娘,只用了这么短时间,便变得狡猾起来,真是无趣。”

    唐小棠不再理他,走到桑桑身旁,牵起她的小手把她拉进草屋里,开始关心她在崖坪上过的好不好,有什么需要她做的。

    桑桑有些不习惯她的开朗和热情,愣了愣后才想起来月前在山那边的草屋外,她们已经说好要做朋友,小脸上lù出开心的笑容。

    她向唐小棠讲了讲在崖坪间的生活,虽说听着有些无趣,但似乎一切都好,唐小棠确认自己这个最好的朋友,没有受小师叔宁缺的欺负,也没有吃什么苦头,才如释重负,拉着桑桑坐到地面上,开始玩耍起来。

    桑桑未满十五岁,唐小棠年龄更小,尤其是心xìng都很简单,其实都还是小姑娘,凑在一起玩的还是那些孩童们喜欢玩的石子棋。

    崖dòng口,余帘师姐正在翻看宁缺这些天记下的学习疑难,静思片刻后,她抬起头来开始轻声讲述其中的某些道理。

    宁缺专心致志地听着师姐清雅柔和的声音,发现有很多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经由师姐简洁描述提醒之后顿时豁然开朗。

    余帘明显不懂浩然气,但对天地气息的运转规律,尤其是在不同材质上间的细微差异上极有研究而且她的知识渊博到了极点,信手便能拈来一段修行往事或是jīng妙比喻,最让宁缺震惊的是,这位师姐的思维方式竟是那般的飘渺,常常能于不可能间发现可能,于山穷水尽里看见山青水秀。

    时间缓慢流逝,绝壁外的日光渐趋强烈,宁缺沉浸在师姐为自己点破的那片风光中无法自拔对师姐的敬佩更是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心想果然不愧是书院后山仅次于两位师兄的nv子,无论见识智慧乃至眼光,竟都强大到了如此程度即便是陈皮皮和她相比起来,只怕也有极大一段差距。

    余帘的授课向来简洁明了,没有任何废话,时间刚刚过午时,她便已经解答完了宁缺所有的疑难。

    不等宁缺致谢,也没有任何寒喧的意思她平静站起身来,唤出草屋里的唐小棠,向dòng中轻轻点头,便飘然下山而去。

    狭窄陡峭的绝壁间,两道娇小身影和那两件款式相同、宽松相似的院服时隐时现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那道瀑布处。

    先前在崖坪草屋里,唐小棠拉着桑桑玩耍,要她陪自己下石子棋。

    石子棋是从荒原到大河国所有孩童都会玩的简单游戏,也正因为简单,所以输赢往往没有什么规律,然而她竟是一局都没有赢过!

    唐小棠是意志力坚强、极为好胜的魔宗少nv,一开始连输十余局,如果换作别的人,面对如此简单的游戏大概便会觉得很是无趣,就此罢手,但她却是坚决不干,非要和桑桑继续下,最后竟是输了一百二十九局!

    如此简单的石子棋,居然连输一百二十九局,唐小棠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她再如何意志力坚强,此时的小脸上也不免流lù出几分沮丧神情,看着身旁的老师苦恼问道:“老师,我是不是很蠢?”

    余帘缓步自绝壁悬崖畔走过,向那道窄峡里走去,说道:“你不是蠢,你只是愚蠢地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对手。”

    唐小棠远远跟在她身后,好奇问道:“我知道桑桑是光明神座的传人,但下棋这种事情又不是修行,再说怎么可能一盘都赢不了呢?”

    余帘平静说道:“数十年间,西陵神殿那座桃山之上,便只有光明神座拥有真正的智慧,他所挑选的传人自然非凡,至于为什么一盘都赢不了……那是因为她把你当成了真正的朋友,所以她很认真。”

    听说桑桑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朋友,唐小棠稚嫩的脸上流lù出开心的笑容,蹦蹦跳跳像个调皮的石头般追向余帘的身影,先前的沮丧和难过仿佛像叶屑一般,被峡谷里风瞬间拂进深渊之中,再也找不到了。

    想着自己的好朋友终日呆在鸟迹罕见的绝壁之上,唐小棠忽然又不开心起来,抱怨说道:“宁缺这个无耻的家伙,自己被囚也就算了,还要拖累桑桑……”

    余帘停下脚步,说道:“那是你的小师叔,岂能直呼其名?”

    唐小棠在她身后吐了吐舌头,辩解说道:“我喊宁缺喊习惯了。”

    余帘平静说道:“教后再犯,依院规当罚。”

    唐小棠微惊问道:“怎么罚?”

    余帘说道:“走到这道瀑布之上,再跳下来”

    唐小棠看着不远处那道急落如束的银sè瀑布,愁苦说道:“好像有些高。”

    余帘说道:“一百二十九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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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1/ 第一时间欣赏将夜最新章节! 作者:猫腻所写的《将夜》为转载作品,将夜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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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