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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零七章 凭什么不服(上)

    书院侧门外一片死寂。

    无论是青砖地外,还是官道旁的车辆间,都没有任何声音。

    只有柳亦青一声凄厉过一声的惨吼,在不停回荡。

    各宗派的修行者震惊无语。

    在他们看来,今天这场战斗,宁缺根本没有道理获得胜利,尤其是当柳亦青战前展露出强大境界之后,他们以为宁缺就算在书院后山闭关苦修有所进益,也不可能是这位南晋年轻强者的对手。

    谁也没有想到,这场战斗开始的如此简单,结束的如此狂暴,结局时柳亦青惨飞出去的画面,就在他们眼前发生了。

    难道这就是这些日子传的沸沸扬扬的符武合一?

    难道宁缺在书院闭关真的是在符武双修,而且获得了成功?

    官道畔的修行者们震惊思考着。

    侧门外的观战民众则是根本没有想什么,他们看都看不懂先前这场修行强者之间的战斗,不过在普通唐人的心中,书院二层楼的学生都是近乎神仙一般的人物,战胜那个南晋来的剑客,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之所以场间一片死寂,最开始时是因为这场战斗结束的太快,人们还来不及兴奋激动,而当他们想要喝彩欢呼时,便看到了柳亦青的惨状,听到了他如疯如癫如泣如诉的凄厉喊声。

    唐人崇拜强者,同情弱者,他们对这名胆敢对书院发出挑战书的南晋人,没有丝毫好感,然而此时看着先前强大如斯的对方,此时双眼皆瞎,凄惨不堪,不由心有所悯,竟是集体保持了沉默。

    ……

    ……

    “你怎么会神术?”

    柳亦青站在桃树下,无神的双眼看着天空,手里紧紧握着残余的剑柄,终于比先前那刻稍微清醒了些,脸色恐惧又有极大的不甘。

    他忽然再次愤怒起来,像个疯子般握着剑柄四处劈刺,厉声吼道:“我不甘心!宁缺你在哪里!快来与我再战一场!”

    柳亦青确实很不甘心,尤其是发现自己眼睛瞎了之后,那份不甘愈发浓郁,直接把悲伤无助变成了愤怒。

    他是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的亲弟弟,他是南晋剑阁新一代弟子命中注定的领袖人物,就连书院二师兄都认为他确实有追上柳白的剑道潜质。

    从最开始的简单一剑里,便可以看出,他在剑道上的修为确实恐怖到了极点,单从实力境界论,绝对不会弱于宁缺,就算在战斗中可能因为一时失手而落败,也绝对不应该败的如此凄惨,败的毫无还手之力。

    柳亦青以往认为宁缺之所以能够战胜隆庆,战胜观海,杀死道石,并不是因为他比这些人强大,而是因为他的运气很好,手段阴险狡诈。

    对这场战斗,他整整准备了三个月时间,无论宁缺动用恐怖的铁箭,还是传闻中颜瑟大师留下的神符,他都早已备好了应对的手段。

    然而他怎样也没有想到,宁缺居然用的是刀。

    从战斗开始到结束,他只用刀。

    只用了一刀!

    柳亦青坚信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不是宁缺阴险地把昊天神辉藏在刀中,他绝对不会毫无准备,输的如此凄惨。

    看着眼前的黑夜,回想着先前战斗的过程,他悲愤交加,愈发觉得不甘不服,他认为如果再重新打一场,自己一定能赢。

    柳亦青扶着桃树,无神的眼光不知落在何处,手中紧紧握着残余的剑柄,对着山坡方向,颤声凄喊道:“来!再战一场!”

    宁缺静静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你已经输了,我凭什么还要和你战。”

    柳亦青听着他的声音,迅速转身,用泛着恐怖白色的眼瞳望过来,却险些跌倒,厉声喝道:“因为你取巧,所以我不服!”

    宁缺看着他,平静说道:“我哪里取巧了?”

    柳亦青左手在桃树微糙的树干上颤抖抚摩,想要握的更紧些,让自己的身体更加稳定,颤声怨毒说道:“这里是书院,而且你……”

    没有等他把话说完,宁缺抢先问道:“书院?你觉得我这个书院二层楼学生占了地利?我们在长安之南,身周尽是唐人,所以你失了人和,还是说今日是我破关之日,刚好是精气神最饱满的一瞬,所以你失了天时?”

    看着他脸上的怨毒神情,宁缺嘲讽一笑,说道:“不要忘记,是你在我书院门口堵了三个月,全世界都知道你在等我破关而出的那天,所以这场战斗的地点本来就是你自己挑的,时间也是你挑的,那么你凭什么不服?”

    柳亦青身体微微颤抖,破烂外衣间的鲜血混着尘埃,滴落地面。

    宁缺对敌人向来没有任何怜悯之心,虽然他今天在桑桑身前转头便回,没有拿出那样事物,等于是提前给对方留了一条性命,但他的目的,本来就是要让对方活着比死了更难受,所以胜利之后的精神打击怎么能少?

    “所以说如果你要不服,不服的对象也不应该是我,而应该是你愚蠢的思考能力,千不该,你不该堵在我书院门外挑衅我们的骄傲,万不该,你先前不该拿出朝小树的那把剑,来挑衅我的杀心。”

    听到这句话,柳亦青忽然疯狂地笑了起来,鼻涕眼泪在脸上纵横,用手中残余的剑柄指着宁缺,嘶声喊道:“我知道你冷血无情,但没想到居然还是果低估了你的绝情寡性程度,你明明看见朝小树的剑在我手中,却对那个曾经对你有恩的的人的安危毫不在意,居然心神间没有留下任何缺口,我修剑多年讲究的便是剑心如铁,今日却遇着比我更冷酷之人,败在你手中我确实不应该不服。”

    骄傲的南晋年轻强者,今日在失败之后终于第一次说出了服字,只不过这声服依然说的非常怨毒,充满了绝望的嘲讽。

    宁缺低头看着脚下青石砖上的尘埃,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对方说道:“首先,朝小树与我之间乃食客之交,只说煎蛋面和银子,不谈恩怨情仇。”

    “其次,我不知道他的剑是怎样落在了你的手里,但我知道像你这种蠢货根本不可能战胜他,那你凭什么用这把剑来扰我心神,你又凭什么不服?”

    ……

    ……

    (马拉松终点前最辛苦,我在努力,先来两千垫个底,下章一点前出来。)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零八章 凭什么不服?(下)

    宁缺向桃树下走去。

    听着脚步声,柳亦青紧张起来,手中残余的剑柄握的更紧,有些慌乱地四处扫视,先前他说不甘想要再战一场,然而当宁缺真的向他走过来时,他才想起自己伤重眼盲,只怕连个普通人都打不过,更何况是对方。

    宁缺走到柳亦青身前,停下脚步,看着他满是鲜血污垢的脸,说道:“我知道你现在依然不服,因为你觉得我隐藏实力,过于阴险。”

    柳亦青身体微颤,紧紧抿着嘴,用了极强大的意志,才能忍住没有因为痛苦而呻吟起来,没有因为伤势而倒地昏迷。

    这位年轻的南晋强者,用沉默和姿式,表明自己确实如宁缺所说,依然不服。

    “其实那是因为你根本还没有懂战斗是怎么回事。你以为自己的这一剑已经足够简单,却根本不是真的简单,因为你想了整整三个月,你想着要应对我的箭与符,想要言语和朝小树乱我心神。”

    宁缺看着他说道:“而我没有用符,也没有用箭,我甚至什么技巧都没有用,我没有想朝小树,也不去想你手中握着的剑,不关心你和剑圣之间的关系,不畏惧你,不轻视你,不以言语试探你的战意,不用手段扰乱你的心思,我只是抽出鞘中的刀,然后一刀向着你砍了过去。”

    柳亦青听明白了一些,身体颤抖的愈发厉害。

    宁缺看着他,说道:“这才是真正的简单。”

    柳亦青沉默片刻后,似哭似笑说道:“我懂了。”

    宁缺毫不留情,直言说道:“你根本不懂,想法简单,才是真的简单。”

    “你想的太多,所以你才会输给我,而且你说的也太多。”

    柳亦青扶着桃树,身体一阵摇晃,险些昏倒过去。

    宁缺没有停止,看着他继续说道:“开战之前,你说如果我拿出全部实力与你真正一战,你便告诉我朝小树的下落,这句话本身就很愚蠢。”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看着柳亦青身下如血般的桃花,说道:“就算你不告诉我朝小树的下落,我也会把你打成一堆狗屎,你威胁我,只不过是让我更加清楚把你打成一堆狗屎的必要性,现在我已经把你打成了一堆狗屎,我倒要看看你说不说朝小树的下落,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怎么不服。”

    柳亦青终于明白了自己今天输在何处,虽然依然心有不甘,却是不得不服,然而听着对方不停的言语刺激,把自己形容成一堆狗屎,再想着自己身上的重伤,瞎了的双眼,顿时心生怨毒之意。

    片刻后这些怨毒之意尽数化为茫然无措,做为南晋剑阁指定的下一代领袖,他在世人眼前输给了对方,而且双眼已瞎,这一生都再也无法恢复境界修为实力,只怕连剑都无法再握住,将来又凭什么雪恨?

    柳亦青内心里的骄傲,在这场惨败和宁缺平静却狠辣的战后分析中逐渐消失,直到最后了无踪迹,他看着眼前的黑夜,想像着黯淡的未来,胸中充满了绝望的情绪,意志骤然崩溃,身体靠着桃树重新坐了下去。

    他的右手再无力握住那把残余的剑柄。

    因为宁缺的话语,把那最后一根稻草也都毁灭了。

    宁缺向前走了一步,拾起残余的剑柄,沉默看了很长时间。

    这确实是朝小树的剑。

    朝小树当然不可能败给柳亦青这种人物。

    那么他的剑为什么会落在南晋剑阁里?

    战斗的时候,为了保持心境的清明坚定,为了让自己砍出的那一刀简单到极致,宁缺什么都没有想,此时战斗已经结束,那些不吉的判断,瞬间涌入他的脑海,令他握着残余剑柄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当年春风亭雨夜血战后,世间很多人都以为宁缺和朝小树相交莫逆,非常熟稔,才能浴血并肩,但宁缺自己清楚实情并非如此。

    他和朝小树之间是东家与租户的关系,是长安城黑道领袖与花钱雇佣的杀手之间的关系,或者像先前他对柳亦青说的那样,是食客之间的关系,二人之间可以说风花雪月却没有说过,更多的时候都是在说银钱与煎蛋面,所以他和朝小树并不是那么熟,只见过几次面,他甚至连朝小树的家都没有去过。

    但人世间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很随意地走进你的生命,和你说了几句话,然后两个人便开始同生共死。

    就像朝小树在雨天里走进老笔斋的情形。

    也很像当年宁缺和卓尔在燕境山村里相遇时的状况。

    这种关系很淡,淡到可能很多年都没有任何联系,或者偶尔通通书信,即便相遇于繁华夜舫上,也只是举起杯中酒,叙两句别后事宜,然后再次分离。

    这种关系很浓,浓到多年之后再次相遇,两个人在街畔对视一眼,微微一笑,便可以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刀,向着无穷无尽的敌人杀将过去。

    而当你知道对方在世间某个角落,处于危险的境地,需要你的帮助时,无论当时是在考科举,还是和公主成亲,你都会毫不犹豫地掷掉手中的毛笔,撕掉案上的考卷,推开主持殿试的官员,冲出皇城,扯掉身上喜庆的新装,无视床畔美丽含羞的新娘,骑上骏马远赴千里之外。

    宁缺看着手中的剑柄,沉默不语。

    不知道朝小树如今在哪里,面临着怎样的局面。

    他忽然发现自己和朝小树不熟的事实,真是个美丽的前提。

    因为这样,他就不知道朝小树是不是信奉剑在人在、剑亡人亡那套的家伙,因为这样,他就不用这时候便确认朝小树已经死了。

    宁缺抬起头来,望向箕坐在桃树下有如死人般的柳亦青,把刀握的更紧了些,然后向前再踏一步,缓慢而坚定地举起刀。

    观战民众发出一声惊呼,他们没有想到宁缺似乎要杀死这个南晋人。

    人群中,黄鹤教授眉头微蹙,担忧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乱来。

    ……

    ……

    (只能两千两千的啃了,这是最后最硬的骨头,下一章三点前出来。)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零九章 书院一向有礼

    宁缺听到了人群的惊呼,身为唐人,他很清楚在敌人投降认输之后再杀死对方,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他余光看到了黄鹤教授担忧的神情和摇头的动作,他知道教授在担心什么,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杀死柳亦青,便等若与南晋剑阁,尤其是和那位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结下了不可解的深仇。

    宁缺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杀死柳亦青,因为他要这个南晋人生不如死,如今对方双眼已瞎,他很满意这个结果。

    但他此时看着箕坐在桃树下、面色苍白的柳亦青,依然缓慢而坚定地举起了手中的朴刀,似乎下一刻便会斩下。

    因为他很清楚一个道理,就算陷入生不如死惨境里的人,依然不想真的死去,不然世间便不会有生不如死这种情况的出现,而越是意志坚定强大的人,越相信自己能够摆脱这种困境,对生的希望越贪婪。

    柳亦青此时看着凄惨不堪,绝望至极,但毫无疑问,他本质上是一个拥有强大坚定意志的人,所以他肯定不想死。

    宁缺想让他觉得马上便会死去,如此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果不其然,柳亦青感觉到头顶传来的寒冷刀意,感受着宁缺毫不掩饰的杀心,身体骤然僵硬起来,沙哑说道:“你要杀我?”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宁缺说道:“朝小树的剑在你的手中,那么想必他已经死了,既然我把这把剑砍碎了,难道我还会让杀死他的你活下去?”

    柳亦青感到了恐惧,挣扎片刻后说道:“我没有杀死朝小树。”

    宁缺看着他说道:“以你的实力境界根本没办法伤到朝小树,但谁知道你有没有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柳亦青有些神经质地笑了笑,说道:“朝小树已经入了知命境,难道你以为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能用来对付他?”

    宁缺说道:“但他的剑确实在你的手中,既然我们都同意朝小树足够强大的判断,那么似乎只有一种可能?”

    柳亦青不知道想到什么,神情骤然紧张,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柳白亲自出的手?”

    柳亦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宁缺抬头望向残着花瓣的桃枝,忽然说道:“告诉我当时的情况,告诉我朝小树现在的情况,我不杀你。”

    柳亦青眉头微皱,陷入强烈的挣扎之中。

    便在这时,不远处的人群里忽然响起一阵喧哗,隐隐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柳亦青听着那处的声音,精神微振,循着宁缺的声音抬头望去,被昊天神辉刺瞎的眼瞳里蒙着的白雾,因为他此时重新回到身体里的骄傲而显得愈发恐怖,他咬着牙寒声说道:“莫非你还敢挑战我家兄长?”

    宁缺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柳白是我家二师兄的,不是我的,当然,如果以后柳白被我家二师兄揍成一堆狗屎,我也不介意上前去踩两脚。”

    听着这话,柳亦青的脸颊震惊的扭曲了起来。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听见过有人敢用这种语气提及自家的兄长。

    他的兄长是世间第一强者,是剑圣柳白。

    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提及剑圣柳白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带上几分敬意。

    谁敢像宁缺这样理所当然说到,剑圣柳白总有一天会被某人揍成狗屎?

    ……

    ……

    战斗结束已经过了些时间,观战的民众看着宁缺走到柳亦青身前,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看到宁缺作势欲斩,于是发出一片惊呼。

    官道畔神殿使团和各宗派的人均自沉默,南晋使节和两名剑阁弟子面色如土,慌张地跑下山坡,想要阻止这件事情发生。

    书院侧门处早已被羽林军拉起了负责警戒的长绳,除了参加决斗的二人,谁都不能进去,双方顿时激烈的争吵起来。

    南晋使节愤怒说道:“输了我们认输,但你们怎么能不让我们进去替柳大师治伤?你们唐人究竟想做什么?”

    大唐是第一强国,南晋国力紧随其后,所以南晋人隐隐习惯把唐人视作对手,唐人的眼中却根本没有南晋的存在,羽林军在长安城里就是最骄傲的一群人,更是对这位使节的愤怒视若无睹。

    场间关于朝小树的对话,是宁缺和柳亦青之间的事情,并没有刻意提高音量,所以观战的长安民众和书院前院学生并没有听到,但官道畔马车里的那些修行者,却是听的清清楚楚。

    朝小树的名字,过往只是在黑道江湖里赫赫,然而在春风亭雨战之后,这个名字顿时传遍了整个修行界,各宗派这才知晓,原来大唐还隐藏着一位修行强者,而且这位强者不久后便晋入了知命境。

    朝小树居然被南晋剑阁杀死或者是囚禁了?

    各宗派修行者知道春风亭的故事,自然以为自己明白了宁缺的愤怒,明白了他为什么这时候举着刀,准备砍下柳亦青的头颅。

    不过他们并不认为宁缺如果真的杀死柳亦青,会是个正确的决定。

    朝小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柳亦青自己所说,南晋剑阁完全可以不认这件事情,因为谁都没有证据。

    而柳亦青眼瞎重伤,却是上千人亲眼所见,昊天之下,唐人就算再如何霸道,也不可能阻止南晋替柳亦青治伤,然后带走。

    然而此时很明显,宁缺并不准备让柳亦青活着离开书院。

    ……

    ……

    宁缺握着刀。

    柳亦青低着头,似乎等着受死,实际上却是听着外围的动静。

    南晋使节愤怒地冲着羽林军士兵咆哮着,两名剑阁弟子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似乎随时准备把腰畔鞘中的剑拔出来。

    场间的气氛因为对峙,变得异常紧张。

    就在这个时候,安静了很长时间的书院侧门里,传出了一道声音。

    这道声音平静而严肃,听似温和却流露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此人在书院门外静坐三月,意志毅力可嘉,我等书院中人,未能将他请入院中,已是失礼,今日此人身受重伤,双眼已瞎,哪里还捱得住长途跋涉,若任他自生自灭,实在有伤天和,更不是我收院待客之道,小师弟你还不赶紧把他带进书院,然后好生替对方医治一番?”

    人们听着这番话好生疑惑,心想此人严肃说了这么多正确的废话,究竟想要说什么,待最后听到此人竟是要把柳亦青带回书院里,不由哗然。

    书院里有很多妙人。

    但能用如此一丝不苟严肃的口吻,讲述如此正确的废话,以至于极为讲理地不讲道理,要把柳亦青关进书院的人,只有一个。

    当然是二师兄。

    听着二师兄的话,宁缺笑了笑,把朴刀收入刀鞘中。

    黄鹤教授一脸苦笑,连连摇头,心想这件事情看来会越来越麻烦了。

    ……

    ……

    南晋剑圣亲弟柳亦青,与书院十三先生宁缺筹备三月的一战,就此结束,围观的人们渐渐散去,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的神情,因为他们只是俗世凡人,根本无法看清这些修行强者的战斗细节,在他们的眼中,这场战斗只是柳亦青刺了一剑,然后宁缺砍了一刀,便结束了。

    看不明白不代表不会发表议论,这场注定是近期内世间最轰动的决斗,想必会通过长安城民众不停的转述,最终变成一个和真实情况完全不一样,但却更为精彩、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

    此后一段时间里的市井酒铺、深山宗派里,肯定会有很多人讨论宁缺那简单而浩然无双的一刀,而这甚至可能会成为长安城百姓很久远的记忆。

    官道上的数十辆马车也渐渐驶离书院,只有那辆属于西陵神殿使团的马车,还停在原地,显得有些孤单。

    程立雪没有离开,他走出已经破烂不堪的车厢,来到何明池身旁,向下方的书院侧门望去,眉宇间满是困惑的神情。

    书院侧门紧闭,门前的青砖地上残留着一些血渍,四周那数道灰尘形成的矮垄,先前证明了柳亦青的强大,此时却显得有些可笑。

    “难道说真的可能符武双修?”

    程立雪蹙眉望着那处,苦苦思索,做为西陵神殿天谕司的司座大人,他的道法境界高深,见识更是广博,但却从来没有在任何典籍上见过符武双修这种说法,当然更没有听说有谁练成过。

    “就算你在崖洞里闭关苦修三月把符武之道合二为一,但为什么最后你砍出那刀时,却明明用的是我西陵神术?”

    程立雪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柳亦青先前双眼骤瞎,凄惶不堪时也颤声问过。

    “宁缺怎么会神术?谁教的神术?”

    一安静站在他身旁的何明池,似乎听到了他内心深处的声音,轻声说道:“宁缺是夫子的学生,那么一切都有可能。”

    按照西陵神殿教典的记载,根据桃山上那些云端神座的形容,书院里的夫子确实似乎是无所不能之人。

    程立雪觉得这个推论成立,但隐隐约约间又觉得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想起刚才自己看到的那个小姑娘。

    那个站在大青树阴影下的小姑娘。

    然后若有所悟。

    ……

    ……

    (曙光在前,我先吃饭,下一章四点五十前出来。)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一十章 如何证明

    西陵神术乃昊天道门最神圣最至高的道法,甚至被称作道法之源。

    和巡视世间的裁决司执事们所用的神术不同,这种神术并不是具体的功法,而是昊天赐予修行者的神辉武器。

    桃山之上能够修练神术的道门弟子,并不见得是悟性资质最高的,但必须是道心最干净,对昊天信仰最坚定的弟子。

    道痴叶红鱼能修行神术,便是因为她做到这两点,而隆庆皇子对昊天的信仰足够坚定,却因为燕国的那些皇室俗务,无法让道心保持清明,所以即便是他也无法修行真正的神术。

    程立雪因为某种原因,也不能修行神术。

    所以他无法理解,宁缺为什么能。

    直到他想起先前静静站在大青树下的那个小姑娘。

    他认得那个小姑娘,因为那个小姑娘便是天谕神座亲自率领西陵使团来到长安城的理由和目的,所以他以为自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

    ……

    书院湿地深处的有一座院落。

    宁缺和陈皮皮站在院外湿地岸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唐小棠被余帘师姐喊去练功的缘故,陈皮皮有些沉默,低头看着湿地里的水草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宁缺说道:“那道神辉是从刀里出来的。”

    宁缺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特殊道法?”

    陈皮皮摇了摇头,说道:“西陵神术不是这样的。”

    宁缺微微皱眉,说道:“我提前用神符,把昊天神辉注入了刀内,所以挥刀之时,神辉才会从刀里出来,这种解释怎么样?”

    “不怎么样。”

    陈皮皮认真提醒道:“你那一刀最开始的时候裹胁的是天地元气。”

    “第一次,没有什么经验。”

    宁缺很诚恳地说道:“以后不会这种漏洞。”

    陈皮皮嘲讽说道:“你以为真能骗世人一辈子?”

    宁缺问道:“就算被感知到问题,但这种事情谁能找到证据?”

    陈皮皮想了想,摇头说道:“还确实没有。”

    宁缺放松下来,说道:“那就行了。”

    便在这时,院落里忽然响起一声凄厉地惨嚎,然后惨嚎声戛然而止,一片寂静,二人对视一眼,转身向院内走去。

    院落僻静的一间厢房内。

    那位穿着蓝布大褂的老妇人,看着痛的在床上打滚的柳亦青,摇了摇头,把手中针匙之类的医用物事收入囊中,说道:“不行了。”

    二师兄微微点头,说道:“辛苦。”

    厢房门被推开,宁缺和陈皮皮走了进来。

    柳亦青咬着牙,忍住眼中传来的痛楚,左手紧紧握着床畔的木条,大声喊道:“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他受伤的双眼上缠着白色的布带。

    宁缺看着他说道:“你应该很清楚。”

    听出宁缺的声音,柳亦青露在白色布带之外的脸上流露出怨毒的神情,声音微嘶幽幽说道:“你今日盲我双眼,日后必有所报。”

    宁缺向来是个不肯吃亏的角色,无论是在刀剑战斗中还是在口头战斗中,听着此人威胁自己,说道:“如果你真要报仇,何必日后,现在你便可以杀我,因为你清楚我真的很想杀死你。”

    柳亦青没有想到他竟会如此赤裸裸地用言语表达杀心,微微一僵后寒声说道:“我大兄是剑圣柳白,你凭什么敢杀我?”

    修行者讲究的是心境意志,但凡开始搬背景靠山,除了宁缺这等不怎么讲究风度的人之外,大多都是绝望甚至崩溃的前兆。

    不过柳亦青确实还有几分希望和底气。

    剑圣柳白的名头确实太过强大,虽说书院想来不会畏惧此人,但要招惹世间第一强者,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

    这时候,一直安静站着的二师兄忽然开口说道:“既然是柳白的亲弟弟,书院自然不会苛待于你,且请放心。”

    柳亦青知道这道声音的主人在书院里一定很有地位,甚至有可能便是传闻中书院后山的大先生或者是二先生,诚恳说道:“多谢先生照拂。”

    “不用谢。”

    这句话不是客气,而是因为二师兄乃堂堂正正的君子,不愿意撒谎骗人,而且不觉得自己做的这些事情,有值得对方道谢的地方。

    他说道:“因为我打算让你留在书院养伤。”

    柳亦青怔了怔,带着最后的希冀问道:“那你们什么时候才肯放我离开?”

    二师兄思考了片刻后很诚实地说道:“什么时候柳白把朝小树放了,我就放你离开,如果朝小树死了,那么你就再也不用离开。”

    柳亦青听出了对方言语间的认真,双眼传来的痛楚和被幽禁书院终生的恐惧交杂,让他变得更加慌乱,焦急说道:“朝小树真的不在剑阁,他也没有死,大兄闭关不能出,所以只能夺了他的剑伤了他的人,便让他跑了。”

    宁缺终于知道,原来朝小树果然是遇到了剑圣柳白,自然不敌,难怪佩剑被夺,只是他究竟伤的有多重?

    二师兄忽然问道:“你怎么证明?”

    ……

    ……

    房间里一片安静。

    柳亦青说道:“朝小树不在剑阁,难道不是证明?”

    二师兄说道:“你怎么证明朝小树不在剑阁,怎么证明他还活着?”

    柳亦青心想,现在根本没有人知道朝小树在哪里,自己怎么证明给你看,越想越是焦虑,说道:“书院怎么能不讲理?”

    二师兄平静说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囚人留人,天地至理,什么时候柳白能够证明朝小树不在他那儿,而且还活着,你再离开。”

    穿蓝大褂的老妇人在旁淡淡说道:“我给柳白写封信问问。”

    二师兄微微一怔,说道:“多谢。”

    ……

    ……

    走出院落,来到湿地畔,宁缺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想要问二师兄,书院这位喜欢打扫卫生的名誉老教授究竟和柳白有何过往,却不料二师兄根本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错。”

    二师兄一向是严肃守礼之人,讲究顺孝友悌,对待老师像春天般温暖,对待大师兄像夏天般势情,对待师弟师妹们像秋天一般肃杀,对待敌人像冬天一般冷酷,面对宁缺这些人他的脸上很少有笑容,更少称赞。

    所以看着师兄脸上的笑容,耳中听着不错二字,感受着肩头传来的力道,宁缺双脚一软,险些跌落在地,觉得浑身舒泰到了极点。

    陈皮皮在旁羡慕地瘪了瘪嘴。

    二师兄转身看着陈皮皮,脸上的笑容早已敛去,肃然说道:“虽说你比小师弟入门要早,修为境界更高,但有些方面却是不如他,所谓闻道有先后,得道无定时,你要忘记自己师兄的身份,向他多多学习。”

    陈皮皮心想你何时忘记过自己师兄的身份来向我学习?而且本天才还需要向宁缺学习什么东西?

    他心中这般想着,脸上却是露出恭谨神色,连连应下。

    宁缺有些不自信地问道:“师兄,我究竟哪里不错。”

    二师兄很满意地看着他,说道:“最后你与那人说,我终有一日会把柳白揍成一堆狗屎,这等眼光和气魄很是不错。”

    片刻后。

    陈皮皮看着二师兄离去的背影,幽幽说道:“我还以为要我学什么,原来说来说去不过是喜欢被你拍马屁的本事。”

    宁缺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皆学问,皆学问。”

    ……

    ……

    长安城内。

    皇城前的南门观如往常一般安静。

    只不过和往日比较起来,今天南门观的安静里更透着几分紧张和肃杀气息,美丽的道观建筑群内,看不到走动的人影,但在道观外的数条街巷中,不知隐藏着多少大唐军方和天枢处的强者。

    南门观最近的防御,甚至要比皇宫更加森严,这不能怪大唐朝廷紧张,实在是因为南门观里住着的那位大人物地位太过尊崇,如果让那位大人物在大唐境内出现什么意外,整个天下大概都会陷入战火之中。

    西陵神殿天谕大神官,如今便居住于此。

    南门观深处的道殿中,乌黑暗光的木地板深处,有位穿着华美神袍的老人静坐其间,闭阖的双眼四周,尽是干涸土地一般的皱纹。

    天谕司司座程立雪恭恭敬敬跪在老人身前。

    “当初隆庆师弟毁于他手,神殿里都认为那是仗着书院给他提供的恐怖神物,即便是观海僧和道石连续败在他手下,依然没有人觉得他有多强。”

    程立雪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词语,停顿稍许后,继续恭敬说道:“今日弟子亲眼观看了他与柳亦青一战,确认他应该已经晋了洞玄上境。和荒原相遇时相比,此子境界修为的提升速度可称恐怖,”

    能够让程立雪如此恭敬的人,自然便是天谕神座。

    天谕神座缓缓睁开双眼,眼角那些深刻的皱褶,随着睁眼的动作渐渐舒展开来,如同久旱的大地被春雨滋润了一夜。

    “夫子回到了书院,能够亲自指点他,如果他修为境界的提升速度,还如庸人一般,那才是真正的恐怖。”

    天谕神座看着身前的弟子,问道:“只是他为什么能够修行神术?”

    程立雪说道:“我在想是不是与桑桑师妹有关。”

    天谕神座静静看着他,说道:“你如何证明?”

    ……

    ……

    (其实今天状态特别差,因为某些事情,不过写这章的时候,生生把自己给写乐了,在二师兄说怎么证明的时候,还有一章,我继续。)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一十一章 跪在神座前的少女

    程立雪犹豫片刻后摇了摇头。

    天谕神座悠悠回思着多年前的过往,淡然说道:“那你可曾知道,书院当年那位轲先生,也曾经在世间展露过神术?”

    程立雪震惊无语。除了西陵神殿之外,世间居然还有别的人能够修行神术,已经让他觉得惘然失措,因为桑桑的关系,他能勉强接受宁缺身上发生的事情,但此时从神座口中得知,多年前书院便有人已经掌握了神术,这实在是他无法接受的事情,哪怕那个人是传说中的轲先生。

    天谕神座说道:“宁缺无论是从桑桑处学会西陵神术,还是从轲先生衣钵中觅得关键,对于道门而言,本来都没有什么区别。”

    “但……轲先生对昊天的信仰不可能坚定,他怎么能够修行神术?如果宁缺是从轲先生处学会了神术,这神术究竟是什么?”

    程立雪神情惘然说道:“宁缺即便是颜瑟师伯的弟子,我们也要多加警惕才是。”

    “信仰是什么,本身就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至于什么才叫做坚定,那更是只有伟大的昊天自己才能做出判断。”

    天谕神座淡然说道:“你的疑惑,不是天谕司的职责,而是裁决司的问题,稍后修书一封回西陵,让他们自行处理吧。”

    程立雪应下,又想起西陵前些天传来的讯息,微微皱眉说道:“听说裁决神座身上的伤一直未曾痊愈,最近情绪……”

    天谕神座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神殿三司各司其责,裁决司那边最近你最好远离,切莫被那盆污水脏了自身。”

    程立雪听着这话,吃惊问道:“弟子不明白。”

    天谕神座看着身前乌黑的地板,仿佛看着桃山深处幽暗的囚狱,感慨说道:“当初裁决授意道门千观宣扬宁缺之名,便存着要让剑阁起怒的念头,今日书院门口这场战斗便肇始于此,便是其中那些关键处,也是由裁决司一力筹划,然而这些惯用阴谋暴力的人们,却始终没有想明白一点,这是书院和柳白之间的事情,神殿插手本就是错误,做的越多便错的越多。”

    程立雪这才知道,原来西陵神殿竟在今日这场决斗的幕后做过手脚。

    天谕神座眼帘微垂,眼角的皱纹渐深,悠悠说道:“光明师兄去了,我也老了,眼看着裁决司即将出一件大事,我有些不安。”

    程立雪紧张问道:“既然已经知道要出大事,为何不能提前阻止?”

    天谕神座抬起头来,怜爱看着他,说道:“你跟随我也有二十余年,在天谕司也有很长时间,难道还不清楚,所谓天谕只是奉天之谕,我们或许能比世人提前知道一些事情,但那是昊天让你我知道,提前阻止?那岂不是要逆天行事?更何况裁决司这件大事,对神殿而言或许不见得是坏事。”

    ……

    ……

    知守观是不可知之地。

    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座破落道观的存在。

    就算知道知守观存在的人,也不知道这座处于昊天道门云端的道观,就在距离桃山不远的一座深山中,静静看着那片煌美庄严的道殿群。

    道观后方那片湖畔的第一间草屋里。

    湖风再次透窗而入,翻开了天书日字卷的封面,停留在某页纸上。

    桌畔的中年道人看着书页上的那个名字,沉默不语。

    中年道人看管天书多年,却从来没有见过日字卷上发生过这样的情形。

    三个月前,那个名字消失。

    昨日,那个名字再次出现,却没有出现在原来的地方,而是随着湖风的翻动,时而出现在前一页,时而出现在后一页,始终不肯停留,直到最后才老实地回到了最开始的那页纸上,但位置却变了。

    那个名字从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下来到了书纸的上方,就如同一朵烟花,从原野间升起,瞬间快要触到天穹。

    “从洞玄下境,马上便要看到知命境的门槛……夫子真是了不起。”

    中年道人看着那个不安分的名字,微笑说道:“我看管天书多年以来,你境界提升的速度可以排进前五,但你境界的难以捉摸,却肯定是第一。”

    不远处,隆庆皇子的名字如往常一般淡至不可见,然而说着庆字的最后一捺,却似乎比原先要浓了些,似乎被人添了一记墨笔。

    中年道人没有注意到隆庆皇子名字的变化。

    他的注意力全部在那个不安分的名字上。

    然后他抬头望向天书这页纸的最高处,欣慰的点了点头。

    那里有叶红鱼三字高悬其间,仿佛随时可能破纸而出,显得极孤傲地把这页纸上其余的所有名字都远远甩在身后。

    ……

    ……

    西陵桃山仿佛被神斧劈开的山崖间,有一座无数巨大的黑色岩石砌成的道殿,一个青色身影安静站在殿前石阶下,显得格外渺小。

    从荒原归来之后,不知道是厌倦了那些像血一般的红色,还是想要遮住自己肩上那两道恐怖的伤口。叶红鱼再没有穿那些鲜红美丽的衣裙,而是如神殿最低贱的道役仆妇般,穿上了宽大的青色道袍,

    神殿裁决司的执事们看着殿前的她,神情复杂,有鄙夷,有黯然,有怜悯,有嘲弄,有不屑,还有愤怒,绝大部分都是负面的情绪。

    以往那些年月里,她是裁决司神座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座,是整个昊天道门都传颂其名的道痴,她骄傲而且冷漠,虽然把裁决司里的具体事务都交由隆庆皇子处理,但一旦下属执事犯了错处,她惩处起来绝不留情。

    当时裁决司里所有人都因为她的冷酷以及强大而感到敬畏,而如今所有人都知道,道痴已经不是原来的道痴,她不再强大,所以不再冷酷,那么便再也没有人敬畏她,甚至基于某种情绪而刻意用嘲弄的眼光看她。

    为了那卷流落在外的天书明字卷,去年西陵神殿向荒原投入了大批力量,具体事务由裁决司负责处理,换句话说,便是由叶红鱼负责。

    裁决司筹谋已久,最终却是惨败而归,从神殿骑兵统领被杖责,到两名黑执事离奇失踪,再到隆庆皇子被毁,直到抢夺天书失败,过往以冷酷强大形象出现在世间的裁决司,竟显得那般衰弱。

    神殿里没有人会理会天书明字卷的抢夺,最后早已脱离了世间修行力量的范畴,演变成了书院等不可知之地天下行走间的故事,如今的叶红鱼根本没有资格参与到那种层次的战斗之中,她也不应该参与到那种层次的战斗中,所有人都认为既然叶红鱼是裁决司的大司座,那么失败便是她的责任。

    西陵神殿是信奉昊天之光明所在,但道殿之中却不见得是完全光明,尤其是裁决司行走黑夜之中,最为崇奉力量,所以只要叶红鱼还是西陵神殿强大的道痴,那么这些事情根本不会影响到她。

    问题便在于,叶红鱼自身出了问题。

    在荒原之行里,她在魔宗山门遇到了恐怖的莲生大师,被对方用饕餮大法吞噬血肉,生死存亡之刻,她用道门秘法强行降境,换取片刻的强大光华,终于与宁缺、莫山山联手从死亡边缘走了回来。

    然而她在雪崖间刚刚晋入知命境,境界尚未稳定,便又强行降境,竟引发了被计算中更可怕的反噬,从离开荒原开始,她的境界便一直在向下跌落,连停留在洞玄上境都无法做到。

    依目前趋势看,恐怕要跌到洞玄下境甚至更低的层次,她的修为才能最终稳定,更可怕的是,她此生可能再无希望重回知命境界。

    不再强大的道痴,还是道痴吗?

    唯实力为尊的裁决司众人,自然不会再像以往那般敬畏她,而叶红鱼面对身遭的变化,却是变得愈发沉默平静,搬进了一间幽静偏僻的石屋,似乎想要通过这种举动向众人传达某种讯息。

    然而越是如此,人们越觉得她不再有资格被敬畏。

    西陵神殿里的人们,看她的目光越来越复杂,很多人眼神里的奚落嘲讽神情,越来越赤裸,裁决司里甚至开始流传一种说法。

    隆庆皇子死了,道痴也已经死了。

    站在殿前的那个青衣少女,只不过是一个叫叶红鱼的废物。

    ……

    ……

    一名执事走出裁决道殿,神态温和地请她进去。

    叶红鱼微微点头致意,然后平静地走进了黑色道殿。

    黑色道殿内部空旷开阔,最深处有一道珠玉织成的帘。

    叶红鱼走的很慢,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到珠玉帘前。

    珠玉帘后是那座由整块南海墨玉雕成的神座,玉色如凝固的血。

    裁决神座以手撑额,坐在神座之上,似乎在养神,没有说话。

    叶红鱼在珠帘外安静地站着,也没有说话。

    空旷的道殿里连丝风都没有,沉默一直在持续。

    她明白了一些什么。

    然后她缓缓掀起青色道袍的前襟,对着帘后的神座跪了下去。

    裁决司任何人都必须跪在裁决神座之前表示服从和敬畏。

    以往这些年里,只有道痴可以不跪,因为她骄傲并且强大。

    但她现在不是道痴,所以她必须跪,而且要跪的比别人更加恭谨。

    ……

    ……

    (飞吻,飞吻。)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一十二章 神座的继任者们

    (友情推荐一本新书《横枪破世》,书号2346448,,作者杨家朗曾经参加过将夜的书评大赛,写的是《将夜大结局》,荣获二等奖,请大家多多支持。)

    ……

    ……

    坐在墨玉神座上的裁决大神官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帘外低头跪地的少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眸里却似乎隐藏着很多复杂的情绪。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裁决大神官冷漠说道:“虽说你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废物,但我希望你的眼光依然还在。”

    这道声音微显嘶哑,从容优雅里隐隐透着一股掩之不住的暴戾气息,直接将神座前那道珠帘震的摇摆撞击不停,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道殿之中,仿佛暴雨不停落在空着的漆瓷空碗里。

    叶红鱼安静跪在帘前,没有因为这些杂碎的声音以及声音里所蕴藏的威压有丝毫动容,只是把头埋的更低了些,显得更加恭谨。

    一名裁决司执事从帘后走了出来,双手拿着一份宗卷,走到她身前,温和安慰一笑,然后把宗卷递到她的手中。

    叶红鱼安静接过宗卷,没有起身,依旧跪着,认真把宗卷里记载的内容仔细看了一遍,然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

    宗卷由出使唐国的神殿使团经由秘密途径传回西陵,执笔是天谕司司座程立雪,宗卷里的内容是对书院侧门宁缺和柳亦青一战的详细描述,而描述的重点当然放在宁缺那一刀最后展露出来的神术。

    “你见过那个人,有什么看法?”

    裁决大神官冷漠而肃穆的声音,再次从珠帘后响起。

    叶红鱼静静听着珠帘撞击的声音,缓声说道:“宁缺修为境界之快,超出了我的预判,至于天谕司所以为的神术……在我看来只是徒有其形,因为根据细节看,当时宁缺那一刀凝结的天地元气,最终化作的昊天神辉,应该是由刀内迸发而出,并不是从自然里撷取。”

    道殿内一片死寂。

    叶红鱼通过卷宗上的细节,对宁缺那一刀的真实手段,产生了某种怀疑,这种怀疑指向某个很惊人的事实,所以场间一片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裁决大神官声音微低问道:“你能确认?”

    叶红鱼摇了摇头,说道:“当年轲先生也在世间展露过神术,而且宁缺的小侍女既然拜在了光明神座门下,那么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谁都无法怀疑他,就算能怀疑,也无法把这份怀疑昭示天下。”

    裁决大神官毫无情绪看着跪在身前的她,忽然说道:“你能不能证明?”

    叶红鱼平静说道:“以往能,现在不能。”

    裁决大神官看着少女这副恬静神情,便觉得有股燥意自胸腹间生出,沉怒说道:“那你还有什么用?”

    叶红鱼沉默片刻后说道:“至少还有眼光。”

    一道沉闷如雷的咳嗽声,忽然在珠帘后响起,然后无法停止。

    过了很久以后,裁决大神官才止住咳嗽,隔着珠帘冷漠注视着她,说道:“你已被莲生那个魔头污了身躯,需要净化,选择石屋苦修避世是个不错的选择,这段时间,你先不要理会司里的事务了。”

    叶红鱼很清楚,神座大人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等于剥夺了裁决司大司座的位置,事实上自荒原归来后,她隐居石屋,便很少理会裁决司里的事务,然而不理会和被剥压理会的权利是两回事。

    她如今实力严重受损,境界已经跌落到洞玄中品甚至还在继续向下,如果连裁决司司座的位置都不复存在,那么神殿里曾经在她身前吃过无数苦头的人们,或许会把那些嘲弄鄙夷的目光,变成真实的行为。

    叶红鱼跪在神座之前,沉默不语,没有接话。

    裁决大神官有些疲惫地重新向后靠去,以手撑额,看着帘外的少女,幽深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厌倦和轻讽。

    如他这等端坐在云端的神殿巨头,绝对无法接受神座之前有人试图保持着骄傲,不肯谦卑地下跪低头,以往那些年,因为叶红鱼的天资,掌教欣赏她,他也器重她,再加上观里那人,所以他能平静看着她骄傲,甚至扶植她的骄傲,但现在既然她没有骄傲的资格,那么便归于沉寂吧。

    “这件事情,本座已经修书入观,你那位兄长,对本座的处置表示感谢。”

    裁决大神官冷漠看着帘外的少女,击碎她最后的心理依赖。

    果不其然,听到这句话后,叶红鱼的神情变得有些黯淡,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眉宇间尽是自嘲和失落的情绪,就像是一个看似坚硬的鸡蛋,终于被人击碎了最外面的那层薄壳,露出脆弱的内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似乎终于清醒了过来,唇角泛起一丝有些凄惋的笑容,对着珠帘后的神座行了一个大礼,说道:“这些年来,靠着神座大人庇佑,才有了今天,容弟子拜谢大恩。”

    裁决大神官皱眉看着行礼匍匐于帘前的少女,忽然间觉得自己的决定似乎匆忙了些,总觉得少女唇角那丝凄婉的笑容,还有这句听上去有些绝望悲伤的话,隐藏着一些自己没有看明白的意思。

    叶红鱼行礼完毕,缓缓站起身来,就在离去之前,她看着帘后墨玉座上的神座大人,轻声说道:“南晋剑阁与书院之间的这场故事,弟子以为裁决司还是不要插手为好,虽然这是事后之言。”

    裁决大神官看着她忽然再次痛苦地咳嗽起来,厉声喝斥道:“境界跌落不可怕,你道心怯懦如斯才是真的可怕,我西陵神殿统领世间,裁决司执行教典戒律,任谁人又胆敢对此发问?”

    叶红鱼不再多说什么,走出了这座黑色的道殿。

    站在道殿外高高的石阶最上方,看着桃山外的田野炊烟,她沉默片刻后忽然叹息说道:“又有人要死了。”

    先前那名把卷宗递给她的执事,送她一直送到殿外,此时正安静站在她的身旁,听着她的感慨,也忍不住感慨起来,声音细若呢喃说道:“神座大人最近这些月常患伤风,咳嗽的有些厉害,脾气也暴燥了些,还请司座大人不要往心里去,至于剑阁一事,该死的人总是要死的。”

    作为西陵神殿最强大恐怖的大神官,境界早已晋入知命巅峰,端坐云头看世人皆如蝼蚁,似这样的人早已百病不侵,又哪里可能伤风,不可能伤风,又怎么会咳嗽,不咳嗽又怎么会脾气暴躁?

    叶红鱼看着远处那些用嘲弄鄙夷怜悯目光看着自己的裁决司执事们,忽然同情说道:“被光明神座伤了,要好可不是那么容易。”

    ……

    ……

    西陵神殿有一位掌教大人,有三方神座。

    无论坐在神座上的人是老是病是伤还是被囚,但只要他们还活着,他们便是地位无限尊崇,受到世间亿万民众膜拜敬仰的大神官。

    去年某时,被囚幽阁十余年的光明大神官叛教逃离,然后在长安城郊外某座无名山上与颜瑟大师同归于尽。

    西陵神殿上便空了一方神座。

    神座空以待人。

    西陵神殿不可能允许这种情况持续太长时间,所以当知晓光明大神官曾经在世间留下传人后,神殿急迫要做的事情,便是把那位传人带回西陵。

    这件事情暂时还处于秘而不宣的状态之中。

    神殿之外的人们,如果知道这件事情,大概会产生某种疑惑,为什么前任光明神座叛教而出,给神殿带来了极大的伤害,西陵神殿里的人们,却依然要选择他的传人,来接任光明神座的位置。

    但对西陵神殿里的人们来说,这件事情却是非常自然,因为叛教的光明大神官,依然是光明大神官,更因为无数年来,桃山三方神座的传承,从来不是由掌教或大神官自己决定,而是由昊天决定。

    三方神座的传承,各自依遁着不同的路径。

    裁决神座的传承,是昊天通过对力量的评判而做出选择。

    天谕神座的传承,是昊天通过对预言的显露而做出选择。

    光明神座的传承,是昊天通过对光明的延续而做出选择。

    将死的光明大神官,在长安寻觅到自己的传人,这必然是昊天的意志,那么那名传人,便一定是未来的光明大神官。

    尤其是南海传来消息后,西陵神殿掌教和天谕神座,愈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心,毫不犹豫让光明神座等待它真正主人的归来。

    ……

    ……

    临四十七巷,老笔斋中。

    宁缺看着身前的程立雪,沉默了很长时间。

    在荒原右帐王庭里,他曾经与这位神殿天谕司的司座大人相遇过,在那次争端中,程立雪表现的平静甚至公正,给他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但今天看着对方银白如雪的须发,他却觉得很不自在。

    因为对方是西陵神殿的大人物,但先前交谈时的态度却是那般诚恳、甚至显得有些谦卑,尤其是当桑桑端茶上来时,程立雪恭谨的模样,让宁缺总容易产生某种错觉,这个家伙是不是自己和桑桑将来生的儿子。

    宁缺端起桌上的茶杯,思考片刻后说道:“我大概明白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我真不能应承你什么。”

    程立雪静静看着他,忽然蹙眉说道:“虽说这些年来,神殿与书院之间偶有误会,但彼此还算尊重。”

    宁缺说道:“我很尊重昊天道门。”

    程立雪叹息说道:“桑桑师妹日后是我神殿的光明神座,包括我在内,世间亿万昊天信徒,对着她都要下跪行礼,不敢多言多视,然而十三先生你却让她在此间铺床叠被端茶倒水,那么对道门的尊重究竟在哪里?”

    ……

    ……

    (状态一落千丈,但俺不能弱!俺再去写一章!更新时间肯定很夜,不知啥时候能写出来。)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不好糊弄的男人们

    听着这话,宁缺望向后院里正在生火做饭的桑桑,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觉得这整件事情里都透着股荒唐的感觉,我看着她从一个小不点长成现在的小姑娘,我知道她身上有些特殊的地方,但真没有想到会是这么特殊,特殊到居然能惊动西陵神殿。”

    程立雪说道:“桑桑师妹就算是一个普通到再不能普通的人,但既然昊天通过光明神座的手选择了她,那么从那一刻开始,她就不再普通,而我们,则是一定会禀承昊天的意志,把她接回神殿。”

    “我不喜欢听到一定这种词,还有这种语气”

    宁缺看着手中的茶杯,沉默片刻后说道:“因为这会让我感觉,你们是在威胁我,会让我觉得你们是想把她从我身边抢走。”

    程立雪静静看着他,说道:“你完全可以从别的角度去理解。”

    宁缺啜了口冰冷的残茶,微嘲说道:“既然你们一定要把她带回神殿,那我还能怎么理解?如果我不同意,难道你们会就此罢手。”

    程立雪摇了摇头:“光明神座总不能常年无主。”

    宁缺放下茶杯,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如果我坚持不同意,神殿会怎么做?”

    程立雪听出他言语里的强悍意味,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你应该很清楚,光明神座对于整个昊天道门、对于西陵神殿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不是很清楚。”宁缺依旧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哪怕不惜一战?”

    程立雪微笑看着他,毫不退避,平静说道:“如果光明神座的传人流落在世间别的地方,那么神殿不惜让整个世界流血,也要把她找回去。”

    宁缺说道:“既然你也说是别的地方,那么想必你以及神殿里的大人物们都很清楚,桑桑现在是在长安,是在我的身边。”

    程立雪沉默片刻后,说道:“所以我是来请桑桑师妹回去。”

    “请字相对好听一些。”

    宁缺说道:“但我是想确认,神殿的决心究竟有多大。”

    程立雪微微蹙眉,看着他说道:“你想知道神殿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对大唐宣战?对书院宣战?那你认为大唐和书院会不会因为桑桑师妹而与神殿开战?”

    宁缺想起多年前长安城里的血雨腥风,想起现在还好好活着的夏侯大将军,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摇了摇头说道:“帝国和书院自然不会因为一个小丫头就和神殿开战,但如果你们真想强行把她从我的身边带走,那么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帝国和书院一定会卷入到这场战争之中。”

    程立雪面色微寒,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原来在宁缺的心中,桑桑师妹似乎不是一个相处多年的小侍女那般简单,也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宁缺此子竟是真的有为了桑桑师妹不惜让洪水漫过人间的决心和狠劲。

    “大唐和书院凭什么要为了你的蛮横而与神殿开战?”他严厉训斥道:“夫子和大唐天子难道是你这等为了一己私欲,不惜让世间大乱的无耻之人?”

    宁缺神情不变,看着他说道:“你不要忘记我的身份,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有足够的办法把书院和帝国拉进这趟浑水里。”

    老笔斋里一片沉默。

    程立雪看着他苦笑说道:“你为什么不能把这件事情想像的更美好一些?桑桑师妹去西陵,不是去做苦囚,也不是去受苦受难,相反她会接受昊天道门最完美的教育,她会成桃山上最尊贵的光明神座。无论对大唐对书院还是对你来说,这件事情都没有什么坏处,那么我们这间为什么要有战争?”

    真的是为了一己之私欲,所以才不想让桑桑去西陵神殿,所以才不想让桑桑变成光明大神官,所以才想让她一辈子跟着自己服侍自己?

    宁缺看着杯中残茶,陷长了长时间的沉默。

    然后他忽然抬起头来,说道:“让我再想想。”

    程立雪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天谕神座不可能在长安城里久留,希望你能认真地想,而不是用想为借口糊弄我。”

    ……

    ……

    当天夜里,宁缺带着桑桑来到了大学士府。

    曾静夫人看着好些天没见的女儿,大喜过望,牵着她的手进了后宅,把安静的书房留给了宁缺和曾静大学士。

    “这件事情,大人您究竟是怎样想的?”

    宁缺认真问道。他想从对方的神情中寻找到一些精神支持,比如父母对女儿的不舍,然而下一刻他发现这是痴心妄想。

    曾静大学士的脸上确实有几分不舍,但更多的还是兴奋和极度惊喜之后的惘然无措,对于世间的昊天信徒们来说,哪怕是大唐子民,忽然发现自己的女儿有可能成为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都会认为那是无上的荣耀。

    “我在想后年是不是应该回故乡,重修宗祠,如果不是列祖列宗在天上保佑,我家怎能出此盛事?说起重修宗祠一事,便是这规制也要做大修改,唐律上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但按照近清河郡崔氏一百多年前出的那位西陵大神官的旧例,我曾家宗祠可以比拟亲王规制。”

    曾静大学士满脸光彩,声音微颤说道:“这还是在我大唐境内,皇权至上,如果是在南晋或是宋国,甚到可以按照帝王之制重修宗祠,十三先生,你说我这辈子何德何能,怎么就有这么大的福气?”

    忽然间,他注意到了宁缺的沉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失态,失态了,不过总比早年前清河郡崔氏那位族长要强,据传那年西陵选定大神官的消息传回清河郡后,那位族长惊喜过度,竟是变成了一个傻子。”

    宁缺微涩一笑,说道:“当西陵大神官……真有这么好吗?”

    曾静怔住了,脸上满是吃惊神情,心想您是夫子的亲传弟子,怎么会问出如此荒唐甚至有些弱智的问题。

    对世人而言,能成为西陵大神官,那是比做皇帝更加完美的事情,这还不好,那世间可还有别的什么好事?

    曾静忽然醒过神来,看着他有些不可思议说道:“您不想桑桑去西陵?”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不是不想,是没想好。”

    曾静颤声说道:“十三先生救小女于苦厄之中,这些年来照拂有加,我自是万分感激,我也知道您与小女之间并非普通主仆情份,只是这件事情,还请先生您多多思忖,切不可随意便做了决断。”

    宁缺沉默不语。

    曾静想到一种可能,却觉得不太可能,扯着颌下的胡须犹豫挣扎了半天,压抵声音试探着说道:“听闻教典不禁神座娶妻或嫁人。”

    宁缺霍然抬首,看着他问道:“真的?”

    曾静看着他骤然明亮的眼睛,唬了一跳,心想难道妻子平日里的猜测是真的?

    想到那个猜测可能是真的,曾静顿时忘了宁缺是书院二层楼学生的事实,下意识里端起了长辈的架子,捋须皱眉问道:“如果桑桑不去西陵,十三先生日后准备如何安置我这可怜的女儿?”

    宁缺没有注意到对方神情的变化,说道:“等她过了十六,我就娶她。”

    曾静捋须的手指一抖,胡子掉了三根。

    他正准备等对方开口之后,自己好生辩上一番,然后却没有想到宁缺竟是毫不犹豫、未作任何遮掩,便说要娶桑桑为妻!

    “正妻?”

    曾静声音微颤问道。

    宁缺摇了摇头。

    曾静微怒。

    宁缺摇完头后说道:“当然是正的,难道还是歪的。”

    曾静轻松了很多,微笑问道:“纳妾否?”

    宁缺苦涩说道:“我倒是想,你觉得可能吗?”

    曾静的笑容愈发盛放,自己的女儿可能嫁给夫子亲传弟子为正妻,对方还承诺不纳妾,这等将来,似乎不做西陵大神官也算不得太遗憾。

    “既然如此,那桑桑去不去西陵,全部由你说了算。”

    曾静大学士向来是个很决然的人,不然当年桑桑被他正妻所害之后,就算有皇后娘娘的压力,他也不可能顶着清河郡大姓的威名,直接休妻杀奴。

    所以当听到宁缺的话后,稍微想了想两种选择的优劣,他便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夫妻从这件事情里摘了出来,把压力全部扔给了宁缺。

    宁缺痛苦说道:“这种事情不应该是大家商量着办吗?”

    曾静轻抚微痛的下巴,摇头晃脑说道:“桑桑如今还在先生的户籍上,而且你们感情深厚,论情论理,此事也应该由先生做主。”

    宁缺忽然发现这个未来的老丈人,还真心不是一个好糊弄的角色。

    曾静看着他冷笑想道,不要以为你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便可以糊弄老夫出口拒绝西陵神殿的请求。

    夜渐深。

    曾静夫人带着桑桑从后宅走了出来,脸上满是不舍。

    曾静把妻子拉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曾静夫人掩嘴微惊,再看宁缺时,那眼神便与从前有了极大的不同,疼爱喜欢到了极点。

    “想着日后先生您会时常来府上,所以先前命人在后宅腾了间客房出来。”

    曾静夫人看着宁缺笑眯眯说道:“不若今夜便在这里歇着吧。”

    宁缺忽然觉得自己走进了聊斋的世界,生出落荒而逃的冲动。

    “稍后还有件要紧事去办。”

    他站起身来,让桑桑今夜便在学士府里多陪陪父母,便离了学士府。

    他去了春风亭横二街。

    朝小树的宅子便在这条街上。

    ……

    ……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一十四章 借剑(上)

    齐四一直等在朝宅外,见着宁缺终于现身,顿时松了口气,领着他便往宅子里走去,一路上低声说了说最新的情况。

    已是深夜,但朝宅大厅依然是灯火通明,数人沉默坐在厅内,气氛显得有些压抑,当他们望向坐在首位的那位老太爷时,脸上总会带着温和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未免显得勉强了些。

    齐四带着宁缺走入厅内。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抱拳行礼,自报家门。

    “常三,常思威。”

    “刘五刘思。”

    “费六费经纬。”

    “陈七。”

    今日朝宅里这些人,都是鱼龙帮当年的头领,在春风亭一案后,他们的身份现了明路,只能离开鱼龙帮回到朝廷里,如今在骁骑营和侍卫处里都有极重要的身份,此时众人聚于朝宅,自然是为了那件事情。

    朝小树离开长安城之前,专门带着自己手下这些兄弟去了一趟临四十七巷,让宁缺见过面,宁缺知道这些人的身份,如果从暗侍卫那边算起,大家还要算是同僚,对他们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

    常三等人看着宁缺的眼光有些复杂。

    朝小树离开之前,曾经隐隐有把鱼龙帮和他们托付给宁缺的意思,只是宁缺没有接受,对此事他们心中一直有些困惑不解,不明白朝小树为什么如此信任对方,然而近两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如今的宁缺早已成为长安城里的名人,他们才明白原来朝二哥早就看出了此子的不俗。

    “这位是朝老太爷。”齐四介绍道。

    宁缺看着那位白发苍苍,面有忧色的老人家,不知为何便觉得有些恼怒,蹙眉说道:“父母在不远游,他倒是游的快活自在。”

    朝老太爷叹息一声,替自己儿子开解道:“最早要他考功名,后来要他谋官位,羁了他半辈子,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摆脱这些,便让他去吧。”

    宁缺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这位朝老太爷竟如此想的开,又想着朝小树在长安城黑道里当了多年皇帝,朝老太爷出身书香门第,竟是不闻不问,想来也是个极有主意却不擅出主意的精明人。

    想明白了这件事情,他也不用再避着老人家,看着身旁的诸人说道:“那名南晋剑师已经审过,朝二哥应该是和柳白战了一场。”

    厅内顿时响起一阵惊呼,常思威的脸上满是忧虑之色,他们和朝小树同生共死多年,对朝小树拥有一种近乎愚妄的信心,但听着出手之人真是剑圣柳白,依然难免觉得震撼茫然无措。

    剑圣柳白乃当世第一强者,就算朝小树离开长安之后境界又有增益,又如何是此人的对手,只是不知那一战的结果究竟如何。

    宁缺说道:“柳亦青也不知道那一战的具体结果,朝小树佩剑被夺,他肯定是受了重伤,只是现在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齐四挠着头,很苦恼地说道:“以朝二哥的性格,断不至于做出剑亡人亡的蠢事,现在需要确认的事情是,他现在伤到底有多重?他是自己藏在哪个小山村里,还是被南晋人囚禁了起来。”

    “不在剑阁。”

    宁缺看着众人说道:“柳亦青不敢在这件事情上撒谎,因为在找到朝小树之前,书院会一直囚着他,另外书院已经去信到剑阁,问柳白。”

    场间诸人虽说在长安城黑道间曾经拥有赫赫之名,如今更是朝廷里的重要人物,但对于修行者的世界确实没有什么了解,也不知该如何着手,此时听着宁缺的话,知道书院竟是亲自出面,顿时觉得安心了些。

    常三补充说道:“陛下也知道了这件事情,明天就会正式修书给南晋国主,向他要人,我想南晋人应该要掂量下。”

    陈七一直沉默站在角落里,藏身在人们的身后,似乎很不习惯让自己被太多人看到,忽然间他说道:“我觉得这件事情有问题。”

    所有人望向他,包括宁缺。

    宁缺先前就注意到,众人自我介绍身份时,都能报出自己的名字,只有这个陈七没有,同时他想起,长安城黑道江湖里对鱼龙帮诸人的那个形容,常三冷、齐四狠、刘五横、费六凶、陈七阴。

    陈七究竟有多阴?

    “剑圣柳白会对朝二哥出手,可能是因为他见猎心喜,可能是他要打压我大唐气势,可能是因为朝二哥吃了剑阁地里的一根包谷。”

    陈七仿佛感受不到众人的目光,低着头缓声说着,虽然说的内容有些好笑,但声音阴恻仿佛阴影里的老鼠。

    “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柳亦青为什么会来挑战书院?他为什么要拿着朝二哥的剑,为什么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情?”

    “我不是修行者,也不知道修行者平时都在想些什么东西,但我想如果修行者还是人的话,那么他们的思考方式和我们这些普通人没区别。”

    宁缺点点头,说道:“这点我可以证明。”

    陈七缓缓抬起头来,有些小的眼睛里闪烁着幽光:“柳白是世间第一强者,所以他不可能是个白痴。派自己的亲弟弟来打书院的脸,可行,哪怕输了,通过书院的手磨砺自己弟弟的修为,也行,为了两年前在春风亭死于你们二人之手的弟子,想要收拾朝二哥和你,都行,但拿着朝二哥的剑,让你误以为朝二哥死了,从而让自己的亲弟弟变成一个瞎子,我想他不会认为这么做可行。”

    宁缺沉默,回忆在书院侧门的那场战斗,确认陈七说的有道理,如果当时不是看见柳亦青手中握着朝小树的剑,自己绝对不会选择那般强悍的出手,把剑圣柳白弟弟整瞎,对他又没有好处。

    “如果我是柳白,我先胜了已入知命的朝二哥,然后让自己的弟弟击败宁缺,已经足矣弥补春风亭的事情,我没有什么样必要与书院与大唐结死仇。”

    陈七继续轻声说道:“根据侍卫处的情报,当你进入书院二层楼之后,你的名声顿时传遍了整个修行界,我们虽然不是修行者,但都知道你的名字上了天书,而且春风亭一案的很多细节也被传了出来。”

    “讯信的自然传播速度绝对没有这么快,那时候就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想要南晋剑阁把注意力放在朝二哥和你的身上,那么我相信这两件事情的背后,也有人在动手脚,柳亦青会拿着朝二哥的剑,便是手脚之一。”

    陈七平静看着场间诸人,说道:“有能力有胆量挑弄大唐书院和南晋剑阁之间的关系,并且还有资格从这件事情里谋取好处,看遍整个世界也只有一个地方需要这么做,那就是西陵神殿。”

    ……

    ……

    南晋都城外。

    临崖有黑白二色古阁,是为剑阁。

    剑阁建筑往山崖里去,是一方清幽的大洞,洞顶直通峰顶,有天光洒落,洞底有一片碧潭,一间草屋,仿佛一个单独的小天地。

    柳白坐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看着碧潭里盲鱼喷出的细密水泡,缓缓伸手把肩头的长发拨至身后,淡然问道:“谁能给我一个解释?”

    柳亦青在书院惨败,双眼瞎了的消息,已经传回了南晋,随着这个消息抵达南晋的还有来自大唐的两封书信。

    其中一封书信是由大唐皇帝陛下亲手所书,现在正在南晋国主的寝宫之中,让国主愤怒到了极点,也无奈到了极点。

    另一封书信由书院某位老妇书写,现在正安安静静摆在柳白的腿畔,封口已剪,大概他已经看过了。

    碧潭侧方,跪着十余名剑阁二代重要弟子,听着师尊的问话,他们沉默低头,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答。

    柳亦青在正面挑战中落败,这能怎么解释?

    柳白看着身前的碧潭,面无表情说道:“我的亲弟弟,居然变成了一个瞎子,这件事情究竟谁能给我一个解释?”

    有剑阁弟子悲愤说道:“书院下手太狠,我们一定要……”

    “一定要什么?报仇?为什么要报仇?”

    柳白神情冷漠说道:“剑道在于一往无前之精神气魄,我既然要他去败宁缺,杀宁缺,那么他被宁缺所败所杀,都是理所当然之事。更何况我让他去书院,本来就是想让他求败,能够磨洗剑心。”

    众弟子震惊无言,这才明白原来师尊早就料到柳亦青会败。

    柳白看了一眼身畔那封信,声音渐寒说道:“我只是不明白,我让亦青去洗自己的剑,为什么他却带着朝小树的剑去了?”

    剑圣柳白身上的一切都是剑,无论是披散的黑发,腰间的系带,微摆的衣袂,目光背影以及他的声音。

    当他的声音渐寒,潭畔的剑阁弟子们仿佛看到一柄神剑正缓缓从万古寒冰中抽出,双眼被凌厉剑意所侵,顿时开始刺痛流泪。

    众弟子惊恐万分,匍匐于地,颤栗不敢多言。

    柳白缓缓转身,神情冷漠看着潭畔的弟子们,说道:“我那弟弟除了剑道之外,别的方面都比较白痴,正因为他白痴,所以他白痴到连用朝小树的剑去激怒宁缺的方法都想不到,那么是谁帮他想到的?”

    剑阁后的崖洞里一片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匍匐于潭畔的弟子中有一人缓缓直起身来,然后他站起向潭畔前行两步,长揖行礼,却没有说话。

    柳白看着这名弟子,神情冷漠说道:“裁决司就一定比剑阁好?”

    ……

    ……

    (还有一章,时间大概在十一点半前。)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一十五章 借剑(中)

    小碧潭里的盲鱼还在吐着水泡。

    潭畔的黄草依然凄黄无力。

    仿佛那间草屋上的同伴。

    听到柳白的问话,那名走到潭畔的剑阁弟子身体剧震,他已经决定坦承一切,却没有想到,原来师尊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柳白说道:“我养了你七年,教了你七年,就算是一把冰冷的剑也能捂热,却没想到裁决司的人,天生就是冰坨子。”

    那名剑阁弟子沉默了很长时间,再次长揖及地行礼,诚恳致歉说道:“抱歉,我没有想到最终会是这样的结果。”

    柳白面无表情说道:“裁决司要借我剑阁的剑杀人,事先应该要和我说一声,不问而取那就不是借,而是偷。”

    那名剑阁弟子感慨说道:“职司所在,我也不想这样。”

    “我知道你不想这样。”柳白很乏味地重复了一句。

    那名剑阁弟子缓缓直起身体,平静注视着碧潭对面的柳白,能够承受柳白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凛厉剑意,表明他的真实修为境界,要比平时强上很多。

    当然就算他的修为境界比现在再高出数个层级,依然不可能是柳白的对手,只是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畏惧。

    剑圣柳白是世间第一强者,令无数修行者敬畏惧怕,但他是西陵神殿的执事,他所执行的命令来自桃山那座黑色的道殿。

    用柳白的话,他只是凭借自己管理剑阁的权限,把那把朝小树的剑借了出来,然后再借给即将远赴长安城的柳亦青,同时对他说了几句话。

    不问而取确实不是借,是偷。

    但既然是西陵神殿要借剑杀人,那么借便是借。

    就算在世人眼中是偷,依然是借。

    柳白终究是西陵客卿,要奉昊天之命而行事,又能把自己如何?

    “不管隆庆皇子死还是没死,但想来他已经毁了。”

    柳白看着他说道。

    那名弟子恭谨应道:“正是。”

    柳白又说道:“听说叶红鱼自荒原回来后也废了。”

    那名弟子平静说道:“正是。”

    柳白大笑说道:“你回桃山会接任大司座?”

    那名弟子也笑了起来,用沉默表示承认。

    柳白笑的愈发开心,说道:“那岂不是日后你可能成为裁大神官。”

    那名弟子微笑不语。

    柳白脸上的笑容骤然敛去,看着这名弟子面无表情说道:“虽说我剑阁弟子能继任神座,也是我这个做老师的光荣,只是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你若真成了裁决大神官,我要杀你便有些不方便。”

    那名弟子身体骤僵,看着潭对面。

    “既然你还不是裁决大神官,那么偷东西,总要付出一些代价。”

    那名弟子表情骤寒,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嘴里多了一丝甜意,齿间多了一段滑软的事物,然后他发现那是自己的舌头。

    紧接着他的脑袋从颈间断开,坠落在潭畔的地面上,骨碌碌滚动着,滚进碧潭,片刻后潭水里多出了几道血色。

    盲鱼感知着食物的味道,愈发欢快地开始喷吐水泡。

    一直沉默跪在潭畔的剑阁弟子们走了上来,开始收拾那具无头的尸身,他们注意到尸体颈部的腔洞平滑无血,断口仿佛被一层透明的薄膜覆住般,能清晰地看到气管食管骨血,觉得有些恶心。

    杀死神殿裁决司的一名重要人物,对柳白来说,仿佛就像杀死了一只老鼠般随意寻常,他脸上的神情根本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当目光落在身旁那封书院来信上时,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找到朝小树,把他安安全全送回长安城,把我弟弟换回来。”

    剑阁弟子们互视一眼,领命而去。

    这时候一名中年男子从阁外走了进来,他看着碧潭里浮沉的血花水泡,轻轻叹息一声,走到柳白身后恭谨问道:“师兄,问题解决了?”

    柳白说道:“如果杀人就能解决问题,那我眼中的世界会美好很多。”

    那名中年男子苦涩说道:“听闻裁决大神官对他很是看重,这次真的准备让他回桃山接任叶红鱼的位置,师兄斩他一只手便罢了,何苦非要杀了他。”

    柳白沉默片刻后,说道:“拿笔纸过来。”

    ……

    ……

    天光从峰顶洞口洒下,凝成一束笼罩着碧潭,以及潭畔的草屋和人。

    柳白坐在潭畔,坐在天光下,静思了很长时间,才拾起身畔的笔与纸,在微黄的纸张上缓慢而看似随意地涂写。

    他不是在写字,而是在画画。

    柔软的墨笔在无法铺平的纸张上行走,线条扭曲打结,不时颤抖,简单几笔艰难地构成一个中空狭长的物事,却看不出来是什么。

    这幅面非常拙劣,看上去就像是顽童瞎弄出来的作品。

    然而就这样一幅拙劣而简单的画,却似乎让柳白耗尽了心神,在水光的映衬下,脸颊显得有些微白憔悴。

    中年男子看了一眼那幅画,忽然身体僵硬起来。

    “你看得出来我画的是什么?”

    柳白问道。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后,声音微涩说道:“师兄画的的是一把剑。”

    柳白满意说道:“能看出这是一把剑,师弟你的境界看来有所增益。”

    中年男子强行压抑着心头的震惊,问道:“师兄这把剑要给谁?”

    柳白平静说道:“寄到西陵,寄给叶红鱼。”

    中年男子再也无法控制住情绪,双膝跪倒在柳白身后,颤声说道:“师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寄给道痴?”

    柳白端详着手中画着剑的纸,说道:“因为光明神座死在长安城后,这整座桃山,就只有这个女人还让我有几分欣赏。”

    “但……但剑阁与裁决司之间已然决裂。”

    中年男子焦虑不安颤声说道:“如果叶红鱼真的悟了师兄您的剑意,日后成长起来,岂不是要成为剑阁的大敌?”

    柳白说道:“就算没有我这把剑,道痴一样能够再次走过那道门槛,我只不过是希望她能更快一些。”

    他抬起头来,看着峰顶洒落的天光,面无表情说道:“裁决老儿借了把剑给亦青,我就借把剑给叶红鱼。”

    借剑,自然为的是杀人。

    ……

    ……

    西陵桃山,某间偏僻的石屋。

    “司座大人,卑职只是个传话之人,还请千万不要见怪。”

    陈八尺看着身前的叶红鱼,目光被她身上那件有些宽大的青色道袍闪了闪,然后再次落到她美丽而清媚的容颜上。

    他曾经是神殿骑兵统领,虽然因为墨池苑弟子遇马贼一事,被宁缺硬生生逼着领受了教律惩罚,被打了棘棍,又被夺除了一应职务,但他洞玄上境的实力犹在,所以在裁决司内依然极有地位。

    以往他的直属上司是隆庆皇子,真正最敬畏的人,却是面前的叶红鱼,就算如今叶红鱼落魄如此,面对着她,他依然感到有些呼吸困难,很自然地用起了旧时的称谓,言语极为小心翼翼。

    但毕竟事情在发生着变化,神殿里所有人都知道,裁决大神官已经暂停了叶红鱼司座的职务,让她清修反省。

    或许是受到这件事情的影响,陈八尺的目光变得比以前放肆了些许,趁着叶红鱼平静注视屋外的时刻,在她美丽的脸颊和身上来回打转。

    叶红鱼、莫山山和陆晨迦之所以被称为天下三痴,除了修行境界强大之外,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因为她们都很美丽。

    叶红鱼一直都很美,她的身材一直都很好,很诱人。

    现在她娇弹诱人的身躯,被笼罩在宽大的青色道袍下,但陈八尺当年看过太多她穿着红色短裙的画面,此时目光所及,那件宽大的青色道袍仿佛就此消失,露出那双笔挺紧绷滑直的大腿。

    少女依旧美丽动人,而且因为她现在的黯淡处境,那份怯弱让美丽更增添了几分真实气息,让有些人生出敢于占有这份美丽的勇气。

    陈八尺的眼神有些亵秽,但他心里不敢亵秽,因为他没有这种勇气,和道痴在他心中的威严回忆无关,只和他今天要说的这件事情有关。

    “罗克敌大人是神卫统领,又是掌教大人的亲信,司座大人您应该很清楚他的修为境界,如果他愿意加入到裁决神座的争夺当中,胜算很大。”

    看着叶红鱼转过身来,陈八尺恭谨低下身去,说道:“如果司座大人觉得此事可行,统领大人会亲自前来向您表明他的情意与决心,大人还说只要您同意,他便立即去掌教大人面前提亲。”

    叶红鱼看着身前这个看似恭谨的旧日下属,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平静说道:“给我些时间考虑考虑。”

    陈八尺连声说道:“理所当然,理所当然。”

    叶红鱼缓缓关闭石屋的门,然后坐回被阴暗笼罩的石床上。

    堂堂神卫统领前来提亲,对于一个已经快要一无所有、只剩下容颜与身躯的道门女子来说,不止是理所当然,更是惊喜吧?

    她神情依旧平静,然而宽大青色道袍下的身体却压抑不住颤抖起来,石床发出吱吱的声音,似乎随时可能崩塌。

    ……

    ……

    (叶红鱼我也越写越喜欢了,我决定不让她谈恋爱嫁人,孤老终生,嗯嗯,这便是所谓占有欲?大家明天见。)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一十六章 借剑(下)

    在荒原魔宗山门里,莲生不止污了她的血肉,更污了她的心境,让她本来清明无双的道心因为旧年某事而蒙上了尘埃,又因为她知命境本就不稳的缘故,一朝强行堕境,竟是再也看不到恢复的可能。

    如果是一般的修行者,遇着这等挫折,想必会就此绝望放弃。

    但她不是一般的修行者,她是视道如痴的道痴。

    她很清楚所有挫折都是昊天的考验,只要自己道心足够坚定强大,便能把所有这一切变成漫漫修行道畔最美丽的风景。

    在荒原上,她见过千年之前那位光明神座布下的块垒阵,她见过轲先生斩开天地的浩然剑,这些风景都在沉默等着她观赏,然后吸收。

    但西陵神殿里别的人不知道。

    裁决大神官不知道。

    想逼她成亲的神卫统领罗克敌不知道。

    不知道的结果便是,如今的西陵神殿,不止给予她冷漠嘲讽鄙夷羞辱,甚至要把她现在最需要的时间都要剥夺。

    叶红鱼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看透那些风景,来看破蒙在眼前的纸。

    所以她可以平静无视那些神情复杂的眼光,那些字字诛心的议论,她可以显得怯懦,甚至卑贱,她可以跪在神座之前,恭谨地仿佛无希望的废物。

    然而现在她所面临的局面,却忽然变得艰难起来。

    虽然神卫统领罗克敌是神殿难得的高手,是掌教最信任的下属,但叶红鱼根本不会考虑嫁给他。

    不是因为他的年龄,不是因为他的相貌,甚至不是因为她对他没有感情,因为为了修道,她可以没有任何感情。

    而是因为……他要她嫁给他。

    他要她嫁给他,不是他求她嫁给他,不是他请她嫁给他。

    这是她无法接受的羞辱。

    叶红鱼沉默坐在石床上,双手紧紧攥着青色的道袍,指节有些发白。

    “难道真的要回观里?”

    “陈皮皮你这个死胖子,你这个贱人,你这个白痴,小时候我就是吓了你两句,你为什么就要逃跑?你为什么现在还不回观里?”

    “你不回观,哥哥就不会原谅我,那我怎么回去?”

    不知道是因为想起陈皮皮那个可恶的家伙,还是因为自己兄长,叶红鱼这些日子里面对着无尽羞辱依然可以平静自持,此时却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默默低头,眉眼间尽是委屈难过和怯弱。

    这时候的她不再是道痴也不是失败者,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少女。

    普通少女被人逼婚时,自然是容易愤怒的,所以叶红鱼这时候变得非常愤怒,她目光寒冷看着石屋紧闭的门,心想自己应该把陈八尺杀死,把罗克敌杀死,把所有敢用那等目光看自己的人全部杀死。

    然而眼眸里的愤怒,渐渐化作惘然和自嘲,因为现在她的没有了时间,她不能回观,那么她似乎只能这般愤怒而无助地坐在石床畔。

    便在这时,有人来到了石屋外。

    “大人,有您的一封信。”

    石屋外那人没有称呼她为司座,没有刻意恭敬,但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表明了足够的尊敬,这是只有她才能感受到的尊敬。

    叶红鱼微微挑眉,神情微异。

    在神殿里,她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如此尊敬过。

    石屋门打开,她认得那人是裁决司一名很普通的执事。

    那名执事恭敬地双手递过一封信,然后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离开了石屋。

    石屋门重新关闭,幽暗复生。

    叶红鱼走回石床畔坐下,静静看着手中的那封信,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信封是普通牛皮纸,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封皮上没有字迹。

    她曾经是裁决司的大司座,虽然不怎么具体管理司中事务,但一样有双能识世间一切细节,然后从中发现线索的慧眼。

    看似普通的牛皮纸,纸絮约二指,乃是丹州纸坊最常见的工艺。

    那么这封信来自南晋。

    叶红鱼确认自己在南晋不认识什么人,所以她不知道写信的人是谁。

    她揭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笺,缓缓展开。

    信笺是微黄的草纸。

    草纸上画着一个图案。

    画图之人明显不擅丹青,线条歪扭颤抖,难看到了极点,也拙劣到了极点,根本无法看明白他画的是什么东西。

    叶红鱼看着微黄信笺上那个狭长中空的图案,捏着信笺两角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沉默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她看明白了信笺上画的是什么。

    那是一把剑。

    剑圣柳白的剑。

    ……

    ……

    越国在南晋之南,大河之东,临着相对安静的南海,所以渔港要比宋国那边显得繁华热闹很多。

    一名身着布衫的青年,从一艘渔船上走了出来,对着朝阳伸了个懒腰,然后眯了眯眼睛,示意下属去完成随后的事宜。

    这名青年的容颜异常俊美,颊畔那道凄厉的伤疤,也没能让这张脸显露出狰狞的意味,反而让他平添了几分沉着。

    他眯眼看着红融初升的朝阳,感受着微湿海风拍打在脸颊上,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满足,低声说道:“就这般过完一生,似乎也不错。”

    青年的下属们与鱼商和盐商激烈地争论着价钱,但这些事情似乎与他无关,他只是沉默看着那轮朝阳。

    渔港的人们,只知道这位青年是名来自北方的大商人,做的是腌鱼生意,根本没有人知道,在贩卖腌鱼之前,这名青年曾经拥有过怎样光彩夺目的人生,在世间拥有怎样的盛名。

    青年人曾经是燕国的皇子,是西陵神殿最风光的年轻强者,是曾经在知命门槛上种过几枝桃花的煌煌美神子。

    然而如今,他是一名贩鱼的商人。

    就算他被宁缺一箭射穿胸腹,废了一身境界修为,就算他自甘堕落,在破庙里与乞丐争食,但他毕竟曾经是隆庆皇子。

    没有修为境界,还有拳头,拳头如果无法抵抗世间的风雨,他还有智慧,最关键的是,既然他没有死,那么他便想活的好一些。

    潦倒不堪的他,用半个月的时间,统一了燕国成京城内城外的丐帮,成了帮主。然后他带走了帮里的一部分财富和一些忠诚跟着他的下属,去往宋国,开了一家酒铺,只用了很短的时间,打垮了街上所有的同行。

    再然后他把那些酒铺茶楼食居,半卖半送给宋国某个官员,拿着到手的一千两银子开始做贩卖生意。

    从越国收购腌鱼,再贩卖到南晋或是燕国,生意很好。

    隆庆有时候也不免生出一些唏嘘,自己似乎做什么都能做的很好。

    只用了这么短的时间,他便成为了一名大商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然而看着竹筐里的那些腌好的咸鱼,他又不禁在想,就算自己成为世间最有钱的大商人,但和筐里的这些咸鱼,又有什么区别?

    ……

    ……

    (今天状态极端糟糕,情绪出了问题,只有这一章了。)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一十七章 舷畔的黑色桃花

    对沧海发感慨是很常见的事情,对着咸鱼发感慨的人却很少,只不过想着过去一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即便对着一筐咸鱼,隆庆也忍不住唏嘘起来。

    但他很清楚,对现在的自己来说,任何类似唏嘘感慨之类的情绪,都显得过于多余,而且会让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境再次感受到那股难以抑止的痛苦与绝望,所以他沉默着准备离开渔港。

    忽然间,他停下了脚步,精致的革履在湿漉粘滑的地面上缓缓碾压,带动着的身躯缓缓向后转去。

    只见满是晨光的海面远处,有一艘小船正在浪间不时起伏。隆庆现在眼力依然比普通人锐利很多,看到船上站着一名青衣道人。

    小船上那青衣道人形容寻常普通,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但他却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因为他的身体因震惊而变得无比僵硬。

    渔民和苦力们,背着沉重的渔获,在滑溜溜的甲板间穿行,岸,商人们叼着烟杆,颐指气使呼三喝四,海鸟在海面与船桅间来回飞翔,越国这座渔港忙碌嘈杂依旧,似乎没有任何人看到了那艘小船。

    隆庆隔着数百丈的距离,沉默看着那艘小船和船上的道人,目光随着远处波涛的起伏而不安,他现在已经算不得一名修行者,但他的见识眼光依然还在,很清楚这名青衣道人肯定是个修行者,而且是他根本无法看出深浅,哪怕是曾经强大的他也无法看出深浅的强大修行者。

    远处小船上的青衣道人,负手站在船首,微微抬头看着东方初升的朝阳,整个人仿佛都要融化在微红的晨光之中。

    隆庆看着那名青衣道人的背影,忽然生出想要逃离的冲动。

    就在这时,他脑中响起一道平静而充满威压感的声音。

    “人世间真的有满足这种东西存在吗?”

    ……

    ……

    远处海上那名青衣道人没有转身,自然也看不到他有没有说话,但隆庆明白脑中那道声音,便是那位道人的问话。

    听着这个问题,他英挺的双眉微微蹙起,显得有些痛苦,低着头看着脚旁粘液中正正在挣扎的一只小虾,喃喃说道:“无法满足又能如何?”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远处小船上那名青衣道人,带着几丝怨恨和惘然说道:“光明已经遗弃了自己,黑暗都不屑于杀死自己,像我这样的废物,还有什么资格说不满?我还能企盼怎样的人生?”

    青衣道人的声音隔着数百丈的距离,再次在隆庆脑中清晰响起。

    ”你是光明的,眼中必是光明的,你是黑暗的,眼中必是黑暗的。这一年来你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难道还没有明白光明与黑暗之间真正的关系?”

    隆庆想起书院登山时的那场梦,那场令他无比痛苦无比骄傲无比辉煌最终却无比惘然的梦,想起梦里的万丈金光,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身体却骤然寒冷起来,在深春的朝阳下开始颤抖不安。

    “但那不是我的最初的信仰。”

    他盯着远处船上那名青衣道人,颤抖的声音像船桅上的风湍般,生硬而寒冷地从唇齿间传出来,带着无尽的绝望。

    青衣道人没有转身,依旧负手看着红融的朝阳。

    “信仰可以让你满足吗?”

    隆庆回答道:“曾经可以。”

    青衣道人沉默。

    隆庆低下头去,看着脚畔依然在挣扎的那只小虾,痛苦问道:“这样真的可以吗?”

    青衣道人说道:“可以。”

    隆庆有些惘然问道:“值得吗?”

    青衣道人说道:“值不值得,要看满不满足,你若满足于现在,就不值得,如果你还有一丝不满足,那便值得,我一向以为人世间从来没有真正的满足,那么我认为无论何时这都是值得的。”

    终究又回到了满足这个最初的问题上。

    隆庆强行压抑住惘然震惊无措的情绪,拼命地蹙着眉头思考,在长时间的沉默里回忆过去的时光,猜想未来的人生。

    自己真的满足吗?

    在成京城领着乞丐抢食物挣地盘,拐蒙拐骗偷银子,终于挣着一笔钱去宋国开店挣银子,又开始贩腌鱼挣银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安安乐乐地下去,成为世间一名普通的成功商人,娶一个美丽温婉的妻子,纳两房小妾,生很多孩子,直至很多年以后自己垂垂老矣,确认燕国再没有人在追杀自己,才偷偷带着一家人回成京,跪在皇宫外的御道旁,指着御驾那名同样苍老的皇帝,颤声告诉孙子,爷爷当年和他的关系不错,但我本来应该坐在那里才对。

    然后便要死了,让家人把自己抬到西陵神国,来到那座开满桃花的神山之下,挤进无数来拜天求医的病人妇人中间,然后他虚弱地躺在担架上,看着冷漠骄傲的神殿骑兵和黑衣执事们走过,看着高处那几座巍峨壮观的道殿,两行浊泪淌过老皱的脸颊,虚弱哭喊道我本来应该是坐在那里才对。

    那样的人生才是对的,为了那样的人生,做出任何样的事情都是值得的,哪怕背离了最初的信仰,接受最痛苦的精神洗礼。

    隆庆站在海畔的晨光里,站在咸鱼的腥味和海风的腥味间,无识无觉,不闻其臭,仿佛一具失魂的肉躯,忽然间他跪了下来。

    啪的一声脆响,他的双膝把身前粘液里的挣扎的那只小虾碾死。

    他看着数百丈外那只小船,看着那名青衣道人的身体,双手扶地跪拜不起,眼泪在脸上无声纵横,颤声道:“请指引我的道路。”

    青衣道人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再次响起:“随我来。”

    跪在地上的隆庆有些惘然,他不知道该怎样靠近那艘小船,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追随船上那名青衣道人的背影。

    当他抬起头来时,却发现自己眼前已经不再是渔港,而是一片浩翰幽蓝的海水,海鸟不时落入海面,扰乱晨光与海色。

    青衣道人的背影,离他只有两步之遥。

    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了小船之上。

    隆庆看着站在船首的青衣道人,震惊无语。

    当他余光看到船舷上那幅画面时,更是忍不住眼瞳微缩。

    南海相对东海要平静很多,但风浪依旧极大,能在南海里行驶的船舶,无论大小工艺都极讲究,所用船木在构造之前,都要堆在船场放很长时间,任由风吹雨淋日晒,消解应力之后才能使用。

    换句话说,任何船木都是死木。

    然而小船的舷边,此时却生出了一朵桃花。

    死木生新桃。

    那是一朵黑色的桃花,在海风里微微颤抖,在晨光中墨色逼人。

    ……

    ……

    (向大家报告一些事情,最近两天我确实是情绪出问题,实在是写不动,只有这些,全部责任在我,我会尽快扭转,绝不会悲惨踏入上个月的覆辙,幸运的是明天能休息一天,我会好好处理一下细纲和情绪,然后必须给自己压力了,周日我会三更,周一还会三更,如果感觉是对的,那么希望三更能多持续两天,向大家鞠躬。)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一十八章 榕树下,池塘边

    一名中年男子正在大河国某村池塘边的撺树下钧鱼。

    他的脸上缠着一条白布,遮住受伤的双眼,看不到池塘里鱼儿吐的水泡,也看不到鱼线的起伏,如果换作普通人,想必会烦燥郁闷不堪,但他握着钓杆的手依然那般稳定,神情平静,不急不燥。

    细细的竹竿微微下垂,拉成如弓般的曲线,鱼线向池塘水中伸进,惊得一只水爬虫急速避开,水底隐有摆尾响动。

    中年男子右手微紧,提起竹竿,一尾并不肥大的鲤鱼被提出水面,啪嗒啪嗒样命挣扎着,他收竿伸手,把鱼从钩上摘了下来,随手扔进身旁浸在池水中的鱼篓里,动作显得熟练至极,想来最近时常做这些事。

    一名穿着素sè衣衫的fù人,走到他的身后,看着鱼篓发出喜悦的赞叹,fù人容貌寻常只是清秀,一身衣着朴素简单,却透着干净,看眉眼似乎二十出头,看眼眸里的喜悦深处的落宾麻木,却像是三十几岁。fù人和他说了几句话,扶着他向树后走去。

    榕树后是一个小院,篱笆微斜,茅草渐败,看着有些破落,但院子里和屋中却被收拾的非常干净,就如那fù人给人的感觉。

    “看来你真是喜欢钓鱼,如果还有剩的鱼,明儿我去镇上换些酒曲子回来,听说鱼儿就喜欢吃那些东西。”

    fù人说道。

    中年男子说道:“倒不是喜欢钓鱼,只不过这么多天都看不见东西不免有些着急,心境不安,想让自己的心静一静。”

    “宋大夫说了,如忠药没问题,今天就应该好。”

    fù人扶着他在椅上坐下,紧张地看着他的脸,想要伸手解开méng在他眼睛上的白布,却又因为担心而不敢动手。

    中年男子目不能视却仿佛能看到她的一举一动微笑安慰说道:“即便不能好,也是天数解开吧。

    fù人的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责怪说道:“可不敢这么说话,一定能好,你眼睛一定能看到的。”

    微微颤骑的手指,在中年男子脑后解开白布的结然后小心翼翼向涛绕过耳畔,一层一层地剥离,直至最终全部解开。

    天光从搪树上方洒进小院漏进屋中,落在朝小树的脸上,被白布囊了很多天的部位,因为久不见阳光,而显得有些苍白。

    他眉头蹙的很紧眼睛闭的很紧,虽说他能安慰fù人一切都是天数,虽说他是世间第一流洒脱人,但此时依然紧张。

    fù人站在他身前,低着头紧张打量着他的眼睛轻声细语替他加油:“没事,睁开看看,说不定你便能看到。”

    中年男子眼帘微颤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稍微下陷的眼窝里,眼眸黯淡无神。

    fù人有些失望,紧张的汗水打湿了衣裳,下意识里把领口松了松,带着最后的侥幸问道:“能看具吗?”

    便在这时,有风在院外的榕树里穿行而过,带动着天光摇晃起来。

    一抹天光落在中年男子黯淡无神的眼睛里,仿佛再也不肯远去,只肯停留其间,光泾渐亮,又有如钓竿轻颤,池塘水面起了bō纹,生命气息复生。

    眼涛画面由模糊渐趋清晰。

    他看见一个容颜清秀的fù人,看见她身上那件简单的大河国儒裙,看见她紧张焦虑的神情,看见她颈间滑落的一颗晶莹汗珠,看见那颗汗珠滑向她微敞衣领间的两团白暂丰软胤中年男牟静静看着她,说道:“能看见了。”

    fù人很是喜悦,然后忽然注意到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xiōng涛,微羞侧身,有些慌乱地整理衣衫,避开了他的眼光。

    中年男子微笑看着她,眼神是满是感jī。

    这些天如果不是得到这位fù人悉心照顾,不惜顶着村民的异样眼光,寻医买药,他的眼睛根本不可能这么快便医好。

    直到现在,他依然不知道这位fù人究竟是谁,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在过往这些天的闲聊中,他只知道对方是位寡fù。

    “这些天多谢你的照顾。”

    中年男子很诚恳地说道。

    fù人整理好衣襟,缓缓转过身来,轻声说道:“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中年男子说道:“我叫朝小树,大唐朝的朝,村口有棵小树的小,树。”

    fù人看着他清俊却成熟的眉眼,微感慌乱,又有些黯然,心想这个男子肯定是个很有故事的人,眼治好了大概便会走吧?

    “这是剩下的药钱。”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伸手在裙中取出一把碎银子,递到朝小树的身前。

    朝小树想了想,接过碎银子放回衣中,没有多说什么。

    看到没有把剩银子留给自己表示感谢,fù人反而觉得有些高兴,嘱咐他好生休息,不要贪着看太长时间,便去烧水煮饭。

    吃过晚饭,自眼睛受伤一次认认真真洗了个澡……朝小树神清与爽……然后穿上夫人有些羞愤,递过来的一件普通农服。

    他走到院中,看着夜穹里的黯淡流云,看着那些云旁边的晕,知道眼睛虽然可以视物,但依然需要时间才能完全恢复。

    想着当日自云外袭来的惊天一剑,朝小树微微眯眼,然后笑着摇了摇头,感慨想道,剑圣柳白果然不愧是世间第一强者。

    败在柳白的剑下,朝小树很平静甚至有些欣慰,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和隆庆那些年轻人不同,在长安城黑夜世界里浸yín挣扎多年的朝小树,虽然是真正的黑道君王,但他从来没有什么老子必须天下第一的执念,正因为如此,他从来不害怕失败受挫,反而,只要失败和受挫没有让他就此死去,他便能从每一次失败和受挫中学习,然后进步。

    正回思着与剑圣柳白的那一战,忽然有水声自屋中响起……水声哗哗……偶尔叮咚,那是水从fù人光滑身子上淌落的声音。

    朝小树没有回义望向屋内,虽然化知道屋内亮着灯,如果回头,大概能够看到窗纸上美丽的剪影,那yòu人的画面。

    他只是微笑着静静倾听,听的有些入神。

    fù人洗澡完……走到小院,走到他的身旁。

    微湿微香的气息,渗进朝小树的鼻端。

    有水自fù人湿渡漉的发间滴落。

    fù人身上的衣衫也有些微湿,微暖。

    这和气氛很湿,很暖。

    fù人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把他的腰抱住,颤着声音说道:“能不能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

    朝小树低头静静看着她,说道:“我的故事其实很乏味。”

    fù人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低声喃喃说道:“但那是外面的故事,我想听听,你走之后,我至少还有些故事。”

    朝小树抬起手……轻轻抚着她湿漉的发,感觉着怀里的fù人身躯越来越热。

    fù人偷偷咬了咬下chún,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紧紧抱着他……右手伸进他的衣间笨拙而颤拖地抚mō着,然后踮起脚尖,用自己的chún堵住他的chún。

    “我就不守fù道了。”

    她呢喃合混说道。

    朝小树轻轻啜着她的chún瓣,右手自她腰间缓缓上行,隔着微湿的薄薄衣衫抚住那团丰软,说道:“那还要听故事吗?”

    fù人羞的红晕渐生,却是倔犟地不肯离开他的怀抱,痴痴地亲着他,喃喃说道:“我知道你要走了,我不要听故事,我要你给我一个故事。”

    “我不会急着羌……”

    朝小树轻轻推开她,在她额头上亲了。,微笑说道:“要不然还是先讲故事?”

    有夜风自将倾的篱笆间穿过,拂在微湿的薄衣上,寒意让fù人清醒了些,才明白自己先前究竟做了怎样羞耻的举动,只觉脸颊烫到不行,然而chún间残留的味道,xiōng涛的温暖却让她不舍离开。

    “你不回家吗?”

    “不急。”

    朝小树回答道,长安城虽好,有面友有陛下有老父,但他现在不想回,因为这里很平静,因为这里有搪树,有疼惜自己的fù人。

    fù人轻声说道:“但你家里人会担心。”

    朝小树说道:“我会给他们写信。”

    fù人鼓足勇气投怀送抱,却被拒绝,不免有些羞怯,绞着手指转过身去,以áng铺为理由匆匆进了屋。

    暗淡油为光线映照出的fù人裙下的美丽风景。

    朝小树双眼刚刚康复,看着那道风景,愈发觉得美丽。

    当夜,朝小树和fù人依旧分chuáng而睡,至于究竟谁在辗转,谁在反侧,谁在后悔,那就不得而知,只知道那夜篱笆里的虫儿的叫声,都要比平时显得温婉缠绵很多,屋中chuáng板吱呀作响有如shēn吟。

    清晨时分”上院外骤然嘈杂,打破了此间的安宁与暧昧。

    数十名村民手里拿着钢叉锄头之类的物事,在几名白发苍苍的老者带领下,围住了小院,然后极其粗暴地推翻了已然将斜的篱笆。

    正在做早饭的fù人,擦掉额头上的汗珠,紧张地看着这些族人,颤着声音讨好说道:“四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她说话的对象,是族人涛方那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是族长,在整个村子甚至是整个镇上都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威。

    族长没有答她的话,冷漠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回答她的是一名壮汉和几团稀烂的泥巴。

    “不守fù道的**。”

    那名壮汉恶狠狠说道。

    几团稀泥微臭的泥巴,被族人狠狠砸到她的身上,把她刻意穿着的那件干净的儒裙污的难看到了极点。!。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一十九章 走吧,走吧

    看着族人们的阵势,妇人便知道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看着身上的稀泥,闻着臭气,想着可能发生的事情,恐惧和委屈在心中交织,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看着族长颤声说道:“这是怎么了?”

    那名壮汉愤怒看着她,咆哮道:“你把一个外乡男人放在屋子里,还敢问我们怎么了?你这个不守妇道的贱人,简直让全族人蒙羞。”

    妇人沉默低头,惊慌不知该如何言语,虽然她很想辩解,自己和那个外乡男人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她知道,族人根本不可能相信,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很清楚自己确实不守妇道,确实想和那个外乡男人之间发生些什么事。

    族长轻轻咳了两声,阻止了村民四处打砸的行为,走到妇人身前,看着她微低着的头,目光在她丰满的胸脯上瞥了瞥,叹息说道:“霖子啊,虽说你是个月轮国人,但你嫁到我们村子后,我们可以对你不好?”

    妇人低着头,颤声乞怜说道:“这些年来全亏四老爷和族人们照顾。”

    族长面色骤寒,说道:“诚哥死后,我做主让你改嫁,你不肯嫁,说是要替诚哥守节,那我们便依你,但你现在这又算是什么?”

    妇人听到这话,抬起头来看了先前那名壮叹一眼,悲伤想着,族长你要我改嫁给你的儿子,这怎么能行?诚哥采药堕崖而死时,他就在身边,谁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在这个时候,朝小树从屋里走了出来。

    村民们看着那个外乡男人居然没有逃跑,还胆敢出现在自己面前,顿时更为愤怒,手里挥舞着锄头,便准备上前把他打死。

    族长老爷却很奇怪地拦住了众人。

    朝小树先前在屋中已经听了片刻,看着场间局面,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长安时,他便知道大河国民风守旧传统,尤其是乡野村镇里的妇人地位极其低下,然而却没有想到会惹出这样一场风波。

    他走到那名族长面前,很诚恳地解释了几句。

    族长面无表情摇了摇头,说道:“此事涉及我族中声誉,岂能随意放过这等不知羞臊的妇人?”

    朝小树平静说道:“如果我与她真有私情,族长莫非也要治我的罪。”

    族长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你是唐人,所以只要你道歉赔礼,再留下一笔银子做补偿,便可以离开。”

    朝小树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妇人,问道:“那你们准备怎么处置她?”

    族长还没有发话,那名壮汉恶狠狠说道:“浸猪笼!”

    浸猪笼三字,对这些村民们来说仿佛有异样的诱惑,顿时呼喊声响彻小院,纷纷喊着要把妇人浸猪笼,最后脱光了衣裳先打一顿板子。

    朝小树环视四周,看着那些男人们眼中贪婪淫亵的神色,看着他们因为兴奋而扭曲变形的嘴脸,轻声说道:“这等人似乎杀得。”

    大榕树下的小院骤然安静。

    族人们似乎觉得自己听到了些什么,却有些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些什么,族长脸色骤然阴沉,看着朝小树准备说些什么。

    然而不等他开口,朝小树转身望着妇人,温和问道:“这些人你说杀不杀得?”

    妇人身体微僵,片刻后才醒过神来。

    她本来已经绝望,然而此时看着朝小树温和的神情,却觉得似乎希望正在重新回到身体里。

    她看着那些面目可憎的族人,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哭泣着说道:“我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我是月轮国森林里的人,我是被人贩子卖到这里来的,我丈夫死了,他们想让我嫁给族长的儿子,我不想嫁,我不想嫁……”

    这些话她从来没对外人说过,因为这个闭塞偏僻的村落里没有外人,没有人相信她的话,就算相信,也没有人敢同情她。

    所以她想知道外面的故事,想和外面的世界发生一段故事。

    此时她终于把这些话都喊了出来,因为她想活下去。

    “杀得就好。”

    朝小树看着院子里的人们,问道:“哪些杀得?”

    妇人指着白发苍苍的族长和那名壮汉,颤声说道:“这对父子最该死。”

    朝小树向前走了两步。

    院子里的族人们举起了手中的锄头铁叉,想要打他。

    篱笆被这些人踩的四处零落。

    朝小树拾起一根竹片。

    然后他挥了两道。

    族长的头颅和壮汉的头颅飞了起来。

    族人们怔怔看着这一幕,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不知谁发了一声喊,所有人疯了般四处逃散,也没有人管倒在篱笆墙上的那两具尸体。

    “杀人啦!”

    “快去报官!”

    惊恐而绝望的呼喊声,在村落里凄厉响起,惊了池塘里的鱼儿,扰了榕树里的鸟儿,撕碎此间已经延续千年的平静和规矩。

    ……

    ……

    族长父子的无头尸身还躺在简陋的小院里。

    妇人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但眼睛里的光泽却要比以往十几年里都明亮。

    朝小树看着她问道:“对这个村子和这个院子还有留恋吗?”

    妇人摇了摇头,喃喃说道:“怎么会有。”

    朝小树说道:“那便随我走吧。”

    妇人吃惊看着他的眼睛,眼中满是惊喜的神情,紧张说道:“好。”

    她很紧张,所以她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她要跟着他去哪里,只要能离开这个村子,他去哪里,她就愿意跟着去哪里。

    然而这个时候,朝小树忽然沉默了起来,双眉微蹙,似乎有些犹豫,有些话应该不应该这时候说出口。

    妇人身体微僵,沉默片刻后苦涩说道:“是啊,我是一个不知羞耻、不守妇道的女人,哪里能带回家呢?你还是给我些银两,我自己去活着,最后还是要朝你要银子,不过也顾不得被你耻笑了。”

    朝小树看着她说道:“我只会给一种女人银子。”

    妇人脸色苍白,凄楚说道:“原来如此,可惜我虽然是个不守妇道的寡妇,想把身子给你,但要靠身子挣你的钱,却是不愿意的。”

    朝小树静静看着她的眼睛,温和说道:“你误会了,我是说我只会给妻子家用,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拿家用。”

    妇人怔了半天才醒过神来。

    她揉了揉眼睛,想哭,但又觉得有些丢人。

    朝小树看着她笑了笑,进屋走拾好行李,然后走进小院,看着依旧在发呆的妇人,说道:“走吧。”

    妇人接过他手中的行囊。

    二人就此离开。

    ……

    ……

    宁缺一直在思考三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为什么苦行僧道石能够在长安城里准确地找到自己,这件事情背后有没有人在做手脚。第二件事情是,如果剑阁对书院的挑衅以及朝小树佩剑被夺一事后,有神殿裁决司的影子,那么朝小树不在剑阁会在哪里?第三件事情是怎样回复西陵神殿带走桑桑的请求。

    后面两件事情都与西陵神殿有关,想着程立雪对裁决司的态度,他觉得还是应该去南门观一趟,至少可以打听些事情。

    天谕大神官现在神座便停留在南门观中,要与这等身份的大人物进行谈判,首先当然必须统一己方的意见,如此才能并指为拳。

    “女孩子总得有些人生理想,你看看道痴,她的理想就很简单,就是想在漫漫修行道上走到最后,你再看看人家司徒依兰,就是想成为大唐历史上最了不起的女将军,就连唐小棠那个小屁孩,都想成为世间最强大的女人。”

    宁缺站在桑桑身后碎碎念着,桑桑蹲在井边,专心致志腌着小黄鱼,根本不爱搭理他,也不想和他讨论这件事情。

    “有理想才有追求,有追求生活才充实,没有理想的女人,最终会变成无神的鱼眼珠子,会变成无法翻身的一条咸鱼。”

    宁缺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叹息说道:“我自然是不舍得你离开的,但既然你有能力,就这么天天耗在柴米油盐中,未免也太过可惜,我很害怕将来等你老了,会后怕现在的选择。”

    桑桑把腌鱼在竹筐里摆放,就着微凉的井水洗干净手,转身看着他说道:“我仔细想过这件事情,还是不想去西陵。”

    宁缺问道:“为什么?”

    桑桑很认真地说道:“还是那个老问题,我走之后谁给你做菜煮饭打洗脚水?”

    宁缺说道:“这确实是比较麻烦的问题,再找几个丫环倒是简单,问题是离了你,我睡觉总睡不舒服。”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感慨说道:“但总不可能因为没人做菜煮饭打洗脚水,以及睡不好觉的缘故,就让西陵神殿从此以后没了光明大神官,这件事情是要上史书的,我一定会被后人挖坟曝尸。”

    当天夜里,主仆二人就这件事情进行了一场极为深入的谈话,一直谈到深夜才得出了初步的结论,疲倦地睡去。

    ……

    ……

    第二天清晨,宁缺和桑桑梳洗完毕,用完早饭,正准备去南门观拜见天谕大神官,忽然听着铺外远处隐隐传来礼乐声。

    中正平和的礼乐声从远处逐渐靠近临四十七巷,声音所及之处,先是一番嘈杂议论呼喊,然后是绝对的平静。

    宁缺有些惊讶,推开老笔斋的铺门向巷口望去,只见那处鲜花瓣漫天挥洒,乐声轻扬,一道神辇在庄严肃穆仪仗拱卫下正缓缓而来。

    天谕神座来了。

    ……

    ……

    (尼玛这章居然只要一个小时就写完了,果然我还是爱写这种乡村雷劈文学啊,从映秀开始的?第三章争取十二点前出来。)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二十章 三年后,西陵见

    数百名大唐羽林军和神殿护卫,护卫在神辇四周,神情肃然,炯炯有神的目光在漫天花瓣间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长安城里没有什么魔宗余孽,也没有什么狂徒,天谕神座所过之处,引来无数民众围观,有那等虔诚信教的妇人老者在道旁跪拜不止,站着的民众也恭敬低头鞠躬,不敢直视神辇上幔纱后的老者。

    神辇进入临四十七巷,然后在老笔斋前停下,惹得街巷里拥挤的民众一片议论,好不羡慕那间铺子的主人,他们感慨着天谕神座的到来,却不知道另外一位西陵大神官去年曾经在铺子里做过很长一段时间长工。

    羽林军在巷口调置警戒线,把人群请到了外面,神殿护卫警惕地占据了老笔斋铺口的几个要冲之地,幔纱掀起,天谕大神官缓缓走下神辇。

    宁缺和桑桑站在老笔斋门口相迎,态度恭敬。

    走进老笔斋的,只有天谕大神官和程立雪二人。

    宁缺恭敬请大神官坐下后,便想叫桑桑去泡茶,忽又想着程立雪说过这是对西陵和道门的大不敬,便自己动手。

    四杯清茶,安静地搁在桌上,热雾缓生骤散。

    天谕大神官看上去是位极寻常的老者,脸上深重的皱纹如山如川,只有那身华美的神袍表明了他尊贵的身份。

    宁缺见过很多大人物,但和像天谕大神官这般尊贵的大人物谈判,却是头一遭,不免有些紧张,不知该如何开口。

    桑桑也有些紧张,虽然宁缺昨夜解释了一遍光明大神官的继承法则,但她还是想不明白,老师既然是叛出西陵神殿的,为什么神殿还非要把自己接回去。

    天谕大神官平静看着主仆二人,忽然微微一笑,随着笑容绽放,他眼角如山如川的皱纹愈发深刻,微陷的沧桑眼眸骤然平静,静而不知深其许,便如一座顽石所堆砌而成的枯山里的一口老井。

    面对着天谕大神官的目光,宁缺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的衣裳消失无踪,产生了一种赤裸的感觉,本能里觉得被对方看穿。

    不是身体被看穿,而是他刻意铺陈在心灵上的那些掩饰被看穿,甚至是命运的去向被看穿,无所遁形。

    宁缺骤生警惕,说道:“书院宁缺,拜见神座大人。”

    天谕大神官说道:“免了。”

    宁缺便在大神官对面的椅上坐了下来。

    老笔斋里一片安静,宁缺明白,自己现在是主人,应该自己先开口,只是这件事情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茶杯口中渗出的热雾渐散,一片青青的茶叶从杯底飘了上来。

    宁缺咽喉有些干涩,声音微紧说道:“能不能我们再想想。”

    站在天谕大神官身后的程立雪蹙了蹙眉,不悦说道:“还要再想?十三先生你不要总拖延时间好不好。”

    天谕大神官抬起右手,没有让程立雪继续说下去,说道:“西陵有些事情,所以我不得不回,回去之前,此事总要有个结果。”

    宁缺根本没有留意到大神官言语里所说的西陵有事,只是在想别的事情,干笑说道:“神座大人要走了?有没有买什么土特产?”

    程立雪脸上的神情很难看。

    天谕大神官却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笑容在苍老的面容上渐渐敛去,那些深刻的皱纹渐渐舒展,天谕大神官静静看着宁缺的眼睛,说道:“你知道她对神殿的重要性。”

    桑桑低头看着裙摆外的鞋尖,悄悄向宁缺身后挪了两步,似乎指望他能遮住自己,然而终究是遮不住的。

    天谕大神官怜爱看着桑桑,说道:“因为她是光明的传人。”

    宁缺犹豫说道:“桑桑年龄还很小,就到西陵去当大神官,与神座大人您平起平坐,这听上去总觉得有些不合适。”

    程立雪看了天谕大神官一眼,轻声解释说道:“神座继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桑桑师妹回西陵后要先学习教典,然后赴世间道门清修,体悟人间百态悲欢,然后才能继承神座,前面这些准备工作被称为置座训政。”

    接着他继续解释道:“正因为桑桑师妹登上光明神座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所以神殿才会着急,能尽早进入训政期那是最好不过。”

    宁缺忽然问道:“有假期吗?”

    程立雪微微一怔,心想神殿又不是普通学院,哪里会有这等安排?

    然而没有等他开口,天谕大神官微笑说道:“有。”

    宁缺看着天谕大神官,继续问道:“多长?”

    天谕大神官说道:“只要保证她在西陵桃山的时间超过一半。”

    宁缺又问道:“假期能不能出西陵?”

    “能。”

    “我能不能去西陵看她?”

    “能。”

    “她如果当上光明大神官,真的能结婚吗?”

    天谕大神官似笑非笑看着他,说道:“能。”

    程立雪吃惊看了神座一眼。

    宁缺和天谕大神官的问答到此戛然而止。

    他说道:“那我没有问题了。”

    老笔斋里的气氛刚刚放松一些,不料宁缺接着补充了一句:“不过我没有问题不代表她没有问题,接下来你们需要说服她。”

    程立雪大怒,沉声训斥道:“你居然敢对神座如此无礼!”

    宁缺说道:“我不是在调戏神殿,而是前面如果有任意一条,神座大人说不能,那么我就不会允许桑桑去西陵。我现在允许她去西陵,也不代表我支持她去西陵,只代表我支持她做的任何决定。”

    天谕大神官根本没有理会宁缺和程立雪的对话,只是静静看着桑桑。

    桑桑低着头,轻声说道:“我现在不想去。”

    天谕大神官静静望向宁缺。

    宁缺说道:“昨天夜里我和她商量了很长时间,她现在毕竟才十五岁,还是个小孩子,我确实不放心她离开自己身边,成年以后再去怎么样?”

    天谕大神官微笑说道:“明年?”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三年后。”

    天谕大神官说道:“依唐律,女子十六成人。”

    “唐律是说十六嫁人,不代表成人。”

    宁缺说道:“根据我的看法,只有到十八岁才有足够的人生阅历和智慧来安排自己的人生,所以我坚持三年之后再去西陵。”

    “三年啊。”

    天谕大神官轻轻叹息一声,看着宁缺身后的桑桑。

    随着这一眼,他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仿佛天降一场暴雨,把干涸的黄土山川冲洗的更加险崛,眼眸也愈发深静,安静藏于石山深处的老井变得更深了几丈。

    桑桑紧张地等待着答案。

    宁缺比她更紧张。

    天谕大神官微笑看着桑桑说道:“三年后,西陵见。”

    很突然地说完这句话后,天谕大神官站起身来,走出了老笔斋。

    大神官登上神辇,在礼乐缭绕下离开。

    留下老笔斋里的主仆二人面面相觑。

    就这么简单?

    宁缺不明白天谕大神官最后那句话为什么说的如此笃定。

    三年后,西陵见。

    大神官确定三年桑桑一定会去西陵吗?

    ……

    ……

    程立雪随着神座离开了老笔斋。

    他登上神辇,掀起幔纱,走到神座身后跪下,低声说道:“弟子不明白,难道真这样回西陵?桑桑师妹那里,连句承诺都没有。”

    “言语上的承诺,从来都没有任何力量。”

    天谕大神官从袖中取出一方洁白的丝巾,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随着如雪的丝巾落处,眼角的皱纹像花般时开时散。

    程立雪低着头困惑说道:“但我们既然来了,为什么要如此匆忙的离开?”

    天谕大神官看着手中洁白如雪的丝巾,沉默片刻后说道:“因为裁决司即将发生的那件事情,比我想像的更加严重。”

    程立雪抬起头来,不解说道:“但您前几日说过,裁决司这件大事对神殿而言不见得是坏事,天谕只是奉天之谕,提前阻止等若逆天行事。”

    天谕大神官说道:“回西陵不是为了阻止此事,而是要保证这件事情发生之后,能够按照既有的轨道发展下去。”

    程立雪的目光落在神座手里那方丝巾上,他的身体骤然一僵,因为他看到洁白如雪的丝巾上竟有几抹血渍!

    他这才发现,神座大人的眼角在淌血!

    “我在三年后的桃山上,看到了光明。”

    “所以三年后,她会回到西陵。”

    天谕大神官平静地继续擦拭眼角淌出的鲜血。

    程立雪有些神思惘然,怔怔问道:“您还看到了些什么?”

    “你这个痴儿,光明是与我们最亲近的伙伴,我只看了她一眼,便险些瞎了,哪里还能看到别的什么?”

    天谕大神官微笑说道。

    然后他将手中的白丝巾折叠,继续拭着眼睛里的血。

    白色的丝巾渐渐被眼中淌出的血滴染红。

    眼角深刻的皱纹也被血染红,像是一朵艳丽的桃花。

    更像是一片被鲜血浸透的干涸荒野大地。

    ……

    ……

    西陵使团离开长安城之前,宁缺去了一次南门观,从程立雪处得知,剑阁那边出手的幕后果然有裁决司的阴影。

    他愈发开始担心朝小树的安危,正在想着要不要离开长安去南晋寻人的时候,忽然收到了一封来自大河国的书信。

    他本以为是山山寄过来的,有些不可言诸于人的喜悦。

    然后他发现是朝小树寄过来的,失望之余复喜悦,喜悦之余便是愤怒。

    “活的好好的,也不说提前写几封信给大家,我看他真是在外面耍高兴了,高兴地连自己的亲爹都忘了!真是个白痴!”

    穿着明黄袍子的中年男人,愤怒地挥舞着袖子痛骂着。

    “估计朝二哥在哪个小山村里遇着个磨豆腐的俏寡妇,腿一下就软了,哪里还舍得回来,还真是只有白痴才做得出来的事情。”

    宁缺看着手中那封书信,刻薄嘲讽道。

    大唐皇宫深处的幽殿里,不时响起白痴的骂声。

    皇后娘娘等人看着皇帝陛下和宁缺恼怒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

    ……

    (人果然是要给自己压力啊,今天写的真顺,明天还是三章。)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二十一章 小楼传说(上)

    说白痴,道白痴,长安城里有两个人最喜欢骂人白痴,一位是大唐皇帝陛下,还有一人自然便是宁缺。

    只不过皇帝陛下骂人白痴时向来不分场合情景,骂的光明正大豪气干云,宁缺却习惯于和桑桑闲聊时带着刻薄口吻轻声点评他人为白痴,从里到外透着股小家子气,所以今天能在皇宫里与陛下一起肆无忌惮骂朝小树为白痴,他很兴奋也很激动,唾沫星子四处飞溅。

    白痴二字在幽静的宫殿里如雨纷飞,惹得皇后娘娘和一应太监宫女讶异又是好笑,紧紧掩着嘴,不让自己发出笑声,只是这等场面毕竟有些尴尬,皇后对身旁的女官使了个眼色,带着宫女太监们悄悄离开宫殿。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宫殿里的君臣二人总算发泄完了对朝小树的怨气,气喘吁吁停了下来,白痴二字的尾音渐扬渐静。

    皇帝从榻旁拿起一块方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望向宁缺,眼眸里露出满意的神情,身为一代明君,有时候不免被明君二字束缚着不得快意,今日能够找到一人与自己同骂,令他很是安慰喜悦。

    “你家那个小侍女究竟是怎么回事?天谕神座离开长安之前,也未与朕把这件事情交待清楚,你们究竟如何商议的?”

    皇帝轻敲案几,示意宁缺自己饮茶。

    宁缺端起茶碗,却没有马上饮,回答道:“现在暂定的是三年之后再说,如果到时桑桑想去西陵,便去。”

    皇帝问道:“与朕讲讲你那小侍女的故事,怎么忽然成了曾静府上的小姐?怎么又忽然又成了光明大神官?”

    宁缺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仔仔细细把自己当年在道旁尸堆里拣到桑桑,以及随后这些年的遭遇讲了一遍。

    皇帝沉默稍许,感慨说道:“如此身世真是离奇难言,她与你的情份亦是世间少见,你要珍惜才是。”

    宁缺点了点头。

    皇帝看着他问道:“今日她为何没有随你入宫来见朕?”

    宁缺说道:“她去公主府玩耍去了,殿下一直与她感情不错,而且小王子隔些天没看见她,便有些想。”

    皇帝听着他的解释,眉头微微蹙起,隐有忧色。

    宁缺明白陛下的忧虑从何而来,沉默片刻后说道:“陛下,这些事情虽说是天下事,但终究是家事。”

    皇帝沉默片刻后问道:“夫子可有什么说法?”

    宁缺摇了摇头。

    皇帝叹息说道:“说来也是,以老师那性情,哪里会在意这等烦心事。”

    殿内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皇帝看着宁缺的眼睛,忽然问道:“朕想知道,你和夏侯大将军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怨?”

    宁缺未加思索,摇头说道:“去荒原之前并无仇怨。”

    “也就是说去荒原之后便有了。”

    皇帝看着他说道:“所以你才会在土阳城里杀死一名军方谋士。”

    宁缺知道陛下指的是谷溪之死,思忖片刻后说道:“臣不知陛下所指何事,擅杀军方谋士,乃是唐律里的死罪。”

    皇帝捋须而笑,嘲弄说道:“便是在朕面前也不肯露出任何把柄,书院这些年大概也就出了你这么一个谨小慎微的家伙。”

    宁缺苦笑应道:“有些事情不可应。”

    皇帝说道:“那你给朕一个理由。”

    宁缺说道:“在荒原上,夏侯大将军的属下伪装成马贼想要杀我,大将军本人则是在呼兰海北等着杀我。”

    这两件事情,早已经由暗侍卫和天枢处两条渠道让朝廷知晓,只不过除了训斥一番之外,朝廷没有对夏侯做任何措施。

    皇帝将丝巾搁到案上,说道:“你应该很清楚,大先生当初那般处理,是朕的意思,你也应该明白朕的意思。”

    “我没有任何怨怼之心,我只是困惑不解于,为什么帝国军方的那些大人物始终不肯放过我,我不明白军方对我的敌意从何而来。”

    宁缺说道:“首先是夏侯大将军想要在荒原上杀死我,我可以理解为,天书明字卷的诱惑冲昏了他的头脑,那许世老将军呢?老将军身为帝国重臣,却试图对我家小侍女下手,现在似乎又对我有诸多不满。我也曾经是名大唐军人,所以我想不明白,老将军为何对我如此警惕。”

    这番话说的很明确。

    无论是照顾到皇后娘娘的情绪,还是出于帝国稳定的考虑,再加上西陵神殿窥视在外,只要夏侯愿意卸甲归老,而且书院已经同意,那么皇帝陛下肯定不会对夏侯大将军做出严苛的处罚。

    宁缺表明上能够接受这种决定,但他要让皇帝陛下知道,自己对于来自大唐军方隐隐的压迫不能接受,他要一个说法。

    皇帝沉默片刻后,说道:“许世老将军这一世战场不败,但在小师叔面前却永远抬不起头,对书院有敌意乃是自然之事,至于为何如此警惕你,朕着实不知,或许这件事情需要去问他本人。”

    宁缺心想虽说自己现在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但要去当面质问大唐军方第一人,依然是件很找抽的行为。

    皇帝没有让他在这种情绪中停留太长时间,自榻旁长身而起,剑眉渐挑,看着他清声说道:“那东西你带来了吧?”

    宁缺抬手摸了摸怀里的硬物,说道:“带了。”

    “那便好,朕带你去个地方。”

    皇帝轻拂衣袖,向着殿外走去。

    ……

    ……

    时值春暮,正是长安城最迷人的时候,行走在皇宫之中,四处可见招展的烂漫春花,青叶渐茂,静湖无波,偶有亭榭,独立一方。

    皇帝陛下没有带任何随从,也没有侍卫同行,只是带着宁缺一个人,离开宫殿,向御花园深处走去。

    一路上遇着的太监宫女,敬畏沉默退避道侧,然后看着渐远的二人身影,脸上流露出惊讶疑惑的神情。

    皇宫里的人们都是最精明的人物,当然知道皇帝陛下身旁穿着黑衣的年轻人,便是传说中的宁缺宁大家,只是他们不明白,陛下此时要带着宁缺去哪里,为什么身边一个使唤的人都没有留。

    御花园深处,有一幢二层小木楼,朱漆涂彩,很是精致,但与远处的巍峨宫殿相比,还是显出了些寒酸气息。

    皇帝带着宁缺来到小木楼前,说道:“就是这里。”

    小楼外青树繁杂,野花盛开,明显很长时间都没有修剪,宁缺看着脚下石砖间生出的青草,心想大概甚至很少有人会来这里。

    接着他抬头向四周望去,视线与皇城墙一触而回,确认这座小木楼不仅是在御花园的正中央,而且也是在整座皇城的正中央。

    皇帝推开小木楼的门,走了进去。

    宁缺也随之走了进去。

    走进小木楼后,皇帝陛下没有拾阶登楼而上,而是向楼下走去。

    一条幽暗的通道,伸向木楼地底深处。

    宁缺看着幽暗的通道,忍不住挑了挑眉头,心想果然不愧是大唐帝国最要害的地方,完全没有任何新意。

    ……

    ……

    通道坚硬的石壁里锲着夜明珠之类的物事,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并不令人感到恐惧,反而会让人产生一种心安的感觉。

    宁缺跟在皇帝陛下身后向楼下走去,看着身旁的这些夜明珠,心想便是随意一颗珠子,大概都能把松鹤楼买下来,又想着上面那座寒酸的二层小木楼,愈发觉得当年修建此间的那人很是闷骚。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忽然间他的眼瞳微缩,警惕地向石壁上方望去,只见数颗晶莹渗光的明珠最前方,出现了数道深刻的线条。

    那些线条里蕴藏着极为中正平和却又冷漠强悍到了极点的气息,似乎只要散发出来,便可以把通道里的一切碾压成齑粉。

    宁缺清晰地感应到了这道气息,震惊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是修符之人,当然能看懂这些线条都是符文——这些符文很强大,但似乎都有些残缺,如今石壁上的这些线条只是原始符线的片段。

    他看着石壁上的线条,推算着存在的时间,默默震撼想着,千年前刻下这些符线的前贤,究竟达了什么样的境界,竟能把符力保持这么长的时间,像师傅那样的神符师能不能做到?

    皇帝注意到了他的神情,抬头向上方的石壁望去,沉默片刻后感慨说道:“当年父皇第一次带我来这里,我也如你一般震撼难言,我只能隐约感觉到这些符文的强大,却也不愿意经常来这里。”

    “这些符文的激发条件是什么?”

    宁缺不愧是颜瑟大师的传人,提出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即便千年前刻符之人是位神符师,他又如何做到身死之后,自己制出的神符依然保持力量?要知道并不是每任大唐国师都是符师,如今的李青山便不是。

    皇帝说道:“没有条件,任何擅入通道的人,都会被这些符文所击杀。”

    宁缺不解问道:“任何人?”

    皇帝点点头,平静重复道:“任何人。”

    宁缺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那陛下和我不是人?”

    皇帝也笑了起来,片刻后笑意渐敛,平静说道:“朕乃大唐天子,手持国玺,身具皇气,所以这些符文不得伤朕。”

    宁缺说道:“那我呢?”

    皇帝说道:“你如今是这些符文的主人。”

    ……

    ……

    (今天状态严重不如昨天,不过已经逐渐找回,第二章争取十一点半前出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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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