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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章 蝉鸣

    夜林里风骤雪密,然而那片看似轻飘飘的薄雪,却没有被呼啸的夜风吹走,也没有混入密雪里消失无踪,而是孤独冷傲地自天而降,无视周遭的恶风与同伴,缓缓地飘落下来,落在了三供奉的肩上。

    清河郡三供奉被那僧人手印所缚,盘膝坐在雪中,根本动不得分毫,眼睁睁看着那片薄雪落在自己肩上,不禁有些困惑。

    当薄雪飘落下来时,僧人停下了向湖畔走去的脚步,草鞋深深地陷在厚雪中,然后他转身,望着那片薄雪,沉默不语。

    林子里忽然响起一阵细细索索的声音,这声音如尖锐冰片在磨擦,伴着风雪,自然显出凄切的感觉,听上去宛如蝉鸣。

    蝉是属于夏天的生物,遇着秋风便沉默。

    在语境中,寒蝉便是沉默。

    然而今夜风寒雪骤,这片林子里却仿佛出现了无数只蝉!

    那些蝉藏在树枝后,躲在翘起的树皮里,悬挂在蛛网间,坐在冰雪中,看着从天而降的风雪和风雪中那名僧人,放肆地鸣叫声。

    蝉声阵阵。

    满林寒蝉。

    林中寒蝉鸣叫的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凄厉,树丫上积着的厚雪被震的簌簌落下,然而湖畔雪林上空却似乎又有两面大而透明的无形蝉翼,遮蔽了整个天空,让此间的蝉声没有一丝溢出林外。

    凄厉的蝉声,比冰雪更加寒冷,比夜风更加难以捉摸,在四处鸣响,在四处归寂,又在四处复苏,最终落在那个僧人的耳中。

    林中的蝉声仿佛在冷漠地说:回头是岸。

    ……

    ……

    僧人听着愈来愈凄切的蝉鸣,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他叫七念。

    他来自不可之地悬空寺,是强大无比的佛宗天下行走。

    因为寺中经卷上的记载,他远来长安城,要看看那名传说中的冥王之子,他甚至已经做好准备,哪怕面对书院,也要将那人杀死。

    自修闭口禅以来,他禅心愈发坚定,意志愈发坚毅,便是长安城里无数强者,城南那座书院大山,都不能让他心神稍移。

    按道理来说,没有任何声音能够阻止他的脚步。

    但这些蝉声不同。

    因为他清楚,这些蝉声代表着一个人。

    那是世间最神秘的一个人,甚至可以说是世间最可怕的一个人。

    莫说是他,即便是悬空寺讲经首座在此,听着这些声声凄切的蝉鸣,也必须以最慎重的态度对待。

    七念的神情凝重,甚至还带着晚辈应该有的恭谨,但他的眼神依然坚毅,缓缓伸手指向身后的雁鸣湖。

    他用这个动作告诉蝉声后面的那个人,他的彼岸在那边。

    ……

    ……

    清河郡三供奉此时身体被佛宗手印幻化的雪绳所缚,根本动不得丝毫,但他能看,能听,听着林子里凄切的寒蝉声,看着肩头那片薄如蝉翼的雪,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神情越来越惊恐。

    他是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在清河郡藏书楼里知晓了很多修行世界的秘密,他虽然不能确定,但已隐约猜到林中那人的身份。

    能在如此风雪夜里引发一场蝉鸣,能够让悬空寺大德神情如此凝重,自然只能是世间最神秘的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

    当年魔宗山门覆灭后,这个曾经在世间掀起一场场腥风血雨的势力已然凋蔽,但没有谁敢无视当代魔宗的宗主。

    很多年过去,没有任何人见过这位魔宗宗主,甚至没有人听说过此人的消息,于是这位宗主变成了修行界里最神秘的传说。

    有传闻说这位魔宗宗主修练二十三年蝉走火入魔,早已化为一堆白骨,但也有人说这一代的魔宗宗主正隐匿在世间某处,冷漠地注视着世间的风风雨雨,随时可能出现,再次呼风唤雨。

    但不管怎样想,修行界里没有人会遗忘此人,哪怕坚信他已死去的人们,其实夜深梦回时也自惊惧不安,总觉得将来某日,这位魔宗宗主,会在所有人都想像不到的时刻,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

    确实是一个所有人都想像不到的时刻。

    至少是清河郡三供奉无法想像的时刻。

    就在书院宁缺与夏侯大将军决战之前,道佛两宗天下行走皆至,风云际会于长安城之时,二十三年蝉竟然重现人间!

    三供奉惊恐无比,然而紧接着,他想到魔宗宗主现在与悬空寺大德对峙,自己说不定能够觅到一线生机,眼珠下意识转动了一下。

    他眼珠微转,余光看到了自己肩头那片薄若蝉翼的雪。

    然后他想起自己忘记了传说中的一些事情。

    传说中,这位魔宗宗主杀人不多,但那是因为他不屑于杀普通人,他认为只有知命境的大修行者才有资格被自己杀。

    传说中,这位魔宗宗主之所以是世间最神秘的人物,是因为他会杀死所有听过蝉鸣的人。

    三供奉是知命境,而且今夜他听到了蝉鸣。

    三供奉想明白了这件事情,然后便死了。

    那片薄如蝉翼的雪,振翅而起,轻轻楔进他苍老的脖颈。

    鲜血他的颈间喷溅而出,向着风雪里狂洒,发出嘶嘶的声音。

    亦如蝉鸣。

    ……

    ……

    蝉鸣乃是蝉腹鼓膜振动之声,刹那能振万次,是以清亮处能裂帛,凄婉处能催泪,萧瑟处能黯神。

    血水喷溅发出声音,是血液与伤口的摩擦振动,与蝉鸣的原理很相似,所以声音也很相似,可以同样凄楚。

    哑巴僧人转身望向盘膝坐毙深雪中的清河郡三供奉,微微蹙眉,知晓这是林中那人对自己的警告。

    他是佛门弟子,能杀人却不愿杀人,所以先前只是以佛宗手印缚住那位供奉,然而没有想到,却成了那个魔宗强者的帮凶。

    僧人知道那位二十三年蝉为何会重现人间,为何会用蝉声阻止自己走向雁鸣湖。

    因为夏侯是魔宗的叛徒,是二十三年蝉必然要杀的人。

    如果这位魔宗宗主真的死了,那么自然没有什么,但他既然还活着,那么他一定要杀死夏侯,或者看着夏侯去死。

    因为书院和大唐朝廷的缘故,这位魔宗宗主大概隐忍了很多年,今日既然书院决意对夏侯动手,那么他怎能允许别人插手?

    二十三年蝉或许会畏惧夫子。

    但他绝对不会畏惧悬空寺或者是知守观。

    哑巴僧人能明白蝉声的意图,但不代表他能接受。

    佛宗向来被昊天道门称作外道,但毕竟是正道一属,虽然明知林中那个魔宗强者深不可测,意志坚毅如他,怎会就此却步?

    他是悬空寺传人七念。

    他开始愤怒,是为嗔。

    不是娇嗔,也不是怒嗔。

    僧人依然紧紧抿着嘴,目光坚毅,双手在木棉袈裟前幻化不定,须臾之间,便结成一道意味凛冽的手印。

    佛宗大手印里最为光明,威力最大的不动明王印。

    旧袈裟前那两只看似寻常的手指,翘指如兰,相搭似离,磅礴的气息顺着手印所向,向着雪林四周散去。

    无声无息间,林间积雪骤散上天,顿时把空中的风雪都震的一滞。

    夜林里仿佛无所不在的蝉鸣,也随之一滞。

    然而随后,蝉声再次响起,而且这一次愈发明亮暴躁。

    仿佛是一个人在放肆地大声嘲笑。

    林中风雪更疾,堕落的更疾,刚自地面震起的积雪瞬间重新铺满地面,空中飘舞的雪片嗤嗤作响射向七念的身体。

    七念神情不变,草鞋轻踩雪面,右小腿弹起,击打在自己的左腿膝弯处,就势坐到雪地上,坐了个半朵雪莲盘。

    漫天激射的雪片,就像是无数只蝉,鸣啸着击打在七念的身体上。

    七念身体表面,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

    那些雪片在距离他身体还有半寸距离时,便再也无法前行,然而那些雪片也没有落下,而是像棉絮般粘在他的身体表面。

    不过刹那,他的袈裟上便积满了雪,只剩下头脸还有身前结着不动明王印的双手还在外面,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雪人。

    七念望向夜林深处,看着睫毛上渐生的寒霜,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口说些什么。

    他苦修了十五年闭口禅,今夜终于要开口了?

    ……

    ……

    就在这时。

    夜林深处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那声音是那般的恬静。

    与林间暴躁的蝉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而如此恬静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是如此的冷酷。

    “你若开口说话,我便在世间造十万哑巴。”

    ……

    ……

    听得此言,僧人大怒,圆睁双目,望向夜林深处,灼烧的眼睫上的冰霜蒸腾为水汽,身上的积雪化作温水淌下。

    他知道,即便今夜自己破戒开口,也不见得能战胜那人,但那人却一定能在世间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若面对的是书院大先生或二先生,甚至是夫子,僧人都可以不加理会,因为他知道书院行事,必不会如此无耻。

    但那人是二十三年蝉。

    那人什么都做的出来。

    所以他怒,却依然开不了口。

    夜林深处那人,在说了这句话之后,也再也没有开口说话,但七念知道,他还在这里,因为蝉鸣还在继续。

    僧人无法说话,自然也无法叹息,只能在心中轻轻叹息一声,然后散了不动明王印,双掌合什守心,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雪片继续如落蝉一般飞下,覆在僧人的身上,遮住了僧人的五官,把这位悬空寺的传人变成了夜林里的一座雪人。

    落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雪,在此时忽然渐渐小了。

    林中的蝉鸣声也渐渐弱了,却显得愈发凄切。

    寒蝉凄切。

    对冬湖晚,骤雪初歇。

    ……

    ……

    (让我自己兴奋一下,这也是想写了整整一年的画面,写小说的乐趣,大概有一半,便在此吧,明天周六休息,后天见。)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一章 霜降

    雁鸣湖畔,无论南岸的山峰,还是东岸的雪林,都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更没有人听到了蝉鸣。

    城墙上,大师兄与叶苏的目光穿过无数重雪,落在那片林中,神情微异,似乎同时感觉到那里正在发生什么。

    只是他们现在没有多余的精神去关注那片雪林里发生的故事,因为他们看到血旗飘扬在雁鸣湖宅院前,夏侯推门而入。

    ……

    ……

    院门有些新,似乎是前不久重新修过。夏侯推开院门,进入漆黑的院落,耳畔忽然响起一声蝉鸣,身体不由微僵。

    白天在皇宫里,他也隐约听到一声蝉鸣从殿前飘舞的雪花里传来,他确定那是幻听,但此时这声蝉鸣虽然依旧虚妄,但似乎真实了几分。

    夏侯脸上冷漠的神情没有丝毫撼动,铁眉微挑,反而显得愈发暴戾,脚步稳定地踩过门槛,踏过雨廊来到正厅之前。

    雪先前有过短暂的停止,紧接着便愈发暴烈地飞舞。

    厚云遮住了满天的繁星,风雪黯淡了长安城里的灯火,雁鸣湖畔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夏侯把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石阶下种着几株寒梅,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梅枝散乱,积雪下能够看到新鲜的断茬口,似乎被什么好风雅的畜牲啃食过。

    屋内有一盆绿株,纵是在寒冷的冬天,那植物依然蓬勃地生长着,枝叶肥嫩,青翠欲滴,衬得盆中的黄土愈发无趣。

    屋顶那根粗直的黑漆大梁微微变形,应该曾经遭受过某种撞击,出现了两道极细小的裂缝,想来不影响安全,但看着总令人有些心悸。

    造型别致的陈物架侧方,搁着一盏油灯,那油灯以青瓷为肚,灯绳洁白,没有点燃的时候,也是件极美的工艺品。

    雁鸣湖畔这片宅院,让宁缺花了无数两白银,让齐四爷耗了无数心神,又得皇后娘娘和李渔的大手笔添置,自是非凡,与清河郡那些名园比较起来,只怕也不稍逊,便是不起眼的事物也都值得品玩一番。

    夏侯是武将,从来不会伤春悲秋,自然也没有这方面的兴致,然而大战当前,他看着梅丛黑梁盆景油灯的目光却是那般专注。

    其实他并没有看梅丛、黑梁、盆景、油灯。

    他正在看梅枝积雪里露出的黄纸,黑梁裂缝里夹着的黄纸,盆景绿植里的黄纸,油灯青瓷灯壶压着的黄纸。

    这世间有一种纸常为微黄色,符纸。

    雁鸣湖畔的宅院里,到处都是符纸。

    这是一座符纸的宅院。

    ……

    ……

    “叶红鱼之所以能够越境战胜陈皮皮,是因为她了解他,知道他的恐惧,我也很了解夏侯,从叛出魔宗的那一天开始,夏侯便一直在恐惧,或许是恐惧那位神秘的魔宗宗主,或许他恐惧西陵神殿揭穿他的身份,因为恐惧,所以他空虚,他开始杀人如麻,开始暴戾冷酷,开始骄傲嚣张。”

    宁缺从桑桑手中接过大黑伞,望着对岸被夜雪笼罩的庭院。

    “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自己的心理阴影。在宫门前他说的对,我也有心理阴影,所以我明白他的骄傲是他无法摆脱的致命弱点,因为骄傲,他现在踏入了我所选择的战场,这便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

    “怎样利用他犯下的错?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必须毫不犹豫地,把这两年千辛万苦写出来的三百多道符,全部砸出去。”

    写符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般潇洒随意的动作,除了宁缺自己,没有多少人知道三百多道符意味着多少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多少次念力枯竭后的极度虚弱,多少次识海震荡后的痛苦不堪。

    桑桑知道,因为那些与油灯相伴的夜晚,她一直守候在宁缺的身旁,看着他汗如黄豆,脸色苍白,却依然笔耕不辍。

    那些夜晚里,宁缺耕的不是田地,也不是文章,只是符。

    夜雪中崖畔,桑桑仰起小脸望向宁缺,看着他的脸色如过去那些夜晚里一般苍白,很是担心,却微笑说道:“是啊,少爷一定会胜的。”

    宁缺闭上眼睛,握着伞柄,眉梢有些颤抖,右手有些颤抖,脸色苍白,识海里的念力顺着黑伞散向满是雪花的空中。

    念力是正道修行者的根基,修行者却只能利用念力去操控天地元气,然后施展出各种手段,即便念师能够直接以念力攻击敌人,也被局限在很短的距离之内,那是因为念力拥有一种无法更改的特性。

    这种特性便是,念力一旦离开修行者的识海,便会随着距离而以数量级的倍数急剧焕散,归寂于天地自然之中。

    宁缺此时站在雁鸣湖南岸的山崖之上,距离对岸的庭院有数里之遥,他要触发庭院里隐藏着的三百道符,便需要把自己的念力送到彼岸,然而他的念力如何能够渡过这片夜雪中的冬湖?

    就在这个时候,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念力经过大黑伞柄和伞面之后,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不是说念力的浓度增加了多少,而是向雪空里焕散的速度变慢了很多。

    因为气海雪山窍塞径曲的缘故,雪湖四周的天地气息,依然没有太多能够听懂他念力唱出的这首曲子,但至少他的声音可以传的更远一些。

    宁缺的念力悄无声息穿越风雪,落到了遥远对岸的庭院里。

    ……

    ……

    青瓷灯壶压着的那张黄纸,嗤的一声微响化为虚无。

    淡淡的燥意无由而至,从来没有点燃过的、洁白如玉的灯绳骤然一紧,清油骤释,燃起一道极微弱的火苗。

    油灯昏暗,略微照亮了屋厅内外。

    随着青瓷油灯诡异地无火而燃,屋子里紧接着出现了无数变化。

    油灯所在的陈物架整个燃烧起来,然而便是陈列架所在的空间燃烧起来,化为一团炽烈的火球,罩向夏侯如山般的身躯。

    火势飘渺而恐惧,所过之处,任何事物都被化为虚无。

    唯有那盆青植不一样,那些微微耷拉着的、青翠欲滴的肥嫩青叶,被屋内的火舌一燎,便如肥肉般融化,化作淡绿色的油脂,滴入花盆。

    那片夹在青叶中的黄色符纸消失不见。

    青叶化作的油脂,落入土中,花盆顿时崩裂,里面的黄土炸将开来,弥漫在屋内空间里,那些似微粒般的黄土尘埃,不知何故,竟是无比的沉重,每一颗土砾,都像是石头,射向夏侯的身躯。

    紧接着,那根乌黑的横梁上的黄纸也平空消失,只听得喀喇一声巨响,沉重的横梁毫无征兆从中断裂,砸向夏侯的头顶。

    夏侯眯起了眼睛,如铁铸成的双眉,没有蹙起,反射着火光,似在燃烧。

    ……

    ……

    他出拳。

    那只恐怖的拳头,霸道至极地把身前所有空气都挤了出去。

    熊熊燃烧的符火,骤然熄灭,惨淡至极。

    ……

    ……

    他闭眼。

    任由那些如石头般袭来的黄土砾击打在自己的身上。

    噼噼啪啪一阵密集的响声!

    无数细小却威力巨大的土砾,重重地砸到他的身上。

    就如同无数颗冰雹自天而降,击打在皇宫的屋檐上。

    他身上那件外袍瞬间千疮百孔。

    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

    ……

    他低头。

    断成两截的乌黑横梁重重砸到他的背上。

    然后断成更多截。

    沉重的横梁,可以砸死十几个人。

    却不能让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一下。

    ……

    ……

    面对着宁缺的三道符,夏侯只出了一拳。

    这就是武道巅峰,尤其是他本来就是位魔宗强者,那么只要闭上眼睛,便可以无视任何知命境以下层级的攻击。

    疾射如石砾的黄土,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断成无数截的横梁,无力地在他脚下滚动呻吟,他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只有一根睫毛,飘离眼帘。

    ……

    ……

    以夏侯的修为境界,完全可以不用直面宁缺的三道符。

    他本可以避,可以用更最简单的方法挥手破之。

    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因为他一直在注意身后石阶下的那丛残梅。

    宁缺认为自己很了解他。

    他也认为自己很了解宁缺。

    他知道宁缺是一个怎样冷酷阴险的角色,他相信宁缺绝对不会浪费三道宝贵的符纸,就是为了试探自己的深浅,必有后着。

    那丛残梅里也有一张黄色符纸。

    夏侯认为那便是宁缺的杀着,所以他把注意力都放在那处。

    果不其然,下一刻,残梅里的黄色符纸化作一道青烟,残存不多的梅花狂颤离枝,如蝴蝶般飞舞向夏侯的脑后。

    夏侯没有回头,随意一指点向身后。

    当他的指尖触及梅瓣时,铁眉忽然蹙起。

    那瓣梅化作了一滴水。

    那丛残梅里的符纸,竟是如此浅陋的一张水符。

    夏侯蹙眉,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判断出了错误。

    但他并不在意,神情漠然向上望去。

    那处乌梁已断,屋顶破开一个大洞。

    人在屋檐下,举首可望星空。

    今夜风雪交加,无星可看。

    只能看到无数片雪花,随着夜风从那个洞口里灌了进来。

    还有一片正在逐渐消散为寒意的符。

    那些从洞口飘落的雪花,轻轻飘舞间,似乎变大了无数倍。

    一道极寒冷的符意,骤然间笼罩整座建筑。

    甚至连建筑内的空气都冻凝住了。

    夏侯抬头看着落雪,双眉顿时蒙上一层厚厚的冰霜。

    ……

    ……

    (前天两章写的时候有些过于兴奋,导致错别字严重增多,我在文档里都改了,VIP章节里的错误因为技术原因暂时不做处理,拱手,我去按摩喝酒去了,周末愉快。)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二章 井里井外

    这是一道很强大的符,瞬息之间,便让屋内的温度急剧下降。

    夏侯的双眉染霜,外衣里面的盔甲表面也开始结冰,对一位武道巅峰强者来说,这道寒符虽然强大,却依然难以造成直接的伤害。

    他微微皱眉,眉上的冰霜顿时破碎,然后他向前踏了一步,盔甲上的薄冰也随之破裂,啪啪落在地上。

    不过至少,夏侯在这一瞬间,需要以念力凝天地元气于体表,而无法再像先前那般,只凭强悍的身躯和拳头,便能随意相抗。

    湖畔宅院里的战斗并未暂时告一段落,就在下一刻,无数道黄色的符纸,从宅院里那些不起眼的角落里激射而出。

    密集的黄色符纸,纷纷扬扬不停飘舞,密集有如从屋顶洞口落下的雪花一般,围绕着夏侯的身体飞舞着,旋转着。

    随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念力波动来临,像雪花般狂肆飞舞的黄色符纸被一一触发,化为虚妄或是道道青烟,符意喷薄而出。

    然后最先被触发的符意,带动着尚未触发的符纸飞舞更速,湖畔宅院里黄纸哗哗喷起,如同一道瀑布狂喷,耀亮夜空。

    这个画面很美丽,也很震撼,符纸是如此的珍贵,过往历史上的修行战斗中,谁曾见过如此多数量的符纸同时出现?

    紧接着,更多的符纸被激发,无数道符意纠结在一起,将周遭的天地元气撕扯的有如碎絮,变成无数湍流。

    元气湍流很可怕,再微弱的符意,混在那些切割空间的湍流里,都仿佛具有了某种特殊的威力。

    夏侯站在这片符意的海洋风暴中间,站在天地元气流湍的漩涡里,脸上的情绪很复杂,有些伤感,又有些愤怒。

    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这是他最忠诚的下属,军溪谷溪的施符秘法,他没有料到,宁缺在今夜战斗里,居然用的是这种手段。

    寒冷的雪风,狂暴的夜风,灼热的火焰,令人窒息的湿意,各种截然不同的符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合在了一处,没有任何道理,却是那般的可怕。

    夏侯神情漠然握拳,身上那件已经残破的外衣,撕撕作响而飞,露出里面崭新的盔甲,紧接着以雄浑至极的念力,于天地元气的湍流中抽出他所需要的,凝于自己的体表,形成一道无形却坚固至极的无形盔甲。

    无形的天地元气盔甲,加上有形的金属盔甲,把他的人与周遭的天地严密的隔绝开来,与符意的风暴洋及元气湍流隔绝开来。

    夏侯抬步,在漫天飞舞的黄色符纸间行走,狂暴的符意不停击打着他的身躯,发出噗噗的闷响或尖锐的切割声。

    在符意的侵袭下,他身上的盔甲时而凝上一层寒冷的厚冰,时而红亮刺目如同被烧了七日七夜。

    为了抵抗这片符意的海洋,他的念力在缓慢而不可逆的消耗,但脸上的神情却依然没有丝毫变化,脚步依然那般稳定。

    夏侯很清楚宁缺是颜瑟大师的传人,被世人视作未来的神符师,所以他很确定今夜一战必将面临些什么。

    只不过宁缺准备的符纸数量,远远超过了他事前先计算,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宁缺竟然会在开战之初,便把所有的符道手段都施展了出来。要知道符师施符需要念力触动,念力能够传播的距离有先天限制,此时湖畔宅院里尽是符纸飘舞,那么只能说明宁缺此时正在宅院里。

    夏侯以为宁缺这种做法很自信,很骄傲,很嚣张,也很白痴,任何与武道巅峰强者交战,却不试图拉远距离的修行者,都是白痴。

    既然宁缺便在湖畔,那么他便不急于脱离这片符意的风暴海,任由符意的风暴不停消耗自己的念力,也要找到宁缺,然后一举击杀。

    他继续向前行走,未见有任何动作,身前一堵灰墙轰然倒塌,他看着夜色深沉处,看着宅院南向那些隐隐可见的湖柳处,微嘲说道:“不是神符,又如何伤得了我?你既然急于去死,那便去死。”

    ……

    ……

    雁鸣湖是不规则的,湖西岸相对较窄,也较遥远,那处湖水清浅,有人修了一道木桥行于湖面,可赏湖中水草。

    时值寒冬,木桥上尽是积雪,桥下湖水尽数凝为坚实的厚冰,再也看不到那些如绿丝般的水草,只有几丛黄白的芦苇随风招摇。

    如此严寒天气,朝廷又封锁了雁鸣湖一带,自然没有什么游客,但有数人分立木桥两头,神情各异望着湖西方向。

    青色道袍有些宽松,在风雪间呼呼作响,叶红鱼看着远处流光溢彩的湖畔宅院,感受着那处的符意风暴,眼眸里露出一丝异色。

    她曾经在那片宅院里生活了很长时间,然而直至此时,才知道宁缺在宅院里做了什么手脚,藏了多少道恐怖的符纸。

    道痴是极端自信之人,但她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宁缺用这片符意的风暴海洋来对付自己,她必然会狼狈到极点。

    木桥那头,陈皮皮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握着唐小棠的小手,看着远处西面不时闪耀的光线,看着狂舞不停如瀑布的无数黄纸,震撼说道:“都知道小师弟吝啬,哪里能想到他今夜居然弄出如此奢阔的手笔。”

    唐小棠的手有些凉,既担心朋友桑桑现在的情况,又震撼于湖畔那些符纸所带来的冲击力,喃喃说道:“原来符是这般可怕的事物。”

    ……

    ……

    雁鸣湖南岸山崖畔,宁缺睁开眼睛,看着远处对岸宅院处的火树银火符纸风暴,听着隐隐传来的墙倾瓦飞的声音。

    “我请七师姐设计阵法,加上大黑伞,就是要让夏侯做出错误的判断,让他以为我就在宅院里,夏侯实际上很谨慎,多虑多疑,在此基础之上则是畸形的自信,他既然判断我在那边,便一定会坚信我在那边。”

    他微讽说道:“说不定他这时候还在对我嘲讽的喊话,让我出来战个痛快。”

    桑桑看着湖对岸蹙眉说道:“但他的实力太强大,符海似乎对付不了他。”

    “我从来不指望这片符风暴能够直接击败夏侯,毕竟我不是神符师,我洒在花盆里的那些符纸,或许只能在他的盔甲上像飞蛾扑火般变成无用的青烟,但可能有符会切断他的一根眼睫毛。”

    他接着说道:“一根眼睫毛掉落,算不得什么,甚至他自己可能都注意不到,但积少成多,便能致命,就如同走路一样,只要一步步走下去,那么总有一天你会走到你想去的地方。”

    “夏侯就算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山峰,我的手段是只不起眼的勺子,但如果让我不停敲下去,天长地久敲下去,这座山峰依然会让我拍松,拍的表面松动,岩石化粉簌簌落下,最终山倒地摇。”

    说完这句话后,宁缺把手里的大黑伞递给桑桑。

    桑桑接过大黑伞,看着他说道:“是的,少爷,你肯定会赢的。”

    隔着一片湖,同时触发数百道符纸,宁缺的念力急剧消耗,脸色有些苍白,但他的眼光却依然平静,看着湖对岸缓缓抬起右臂。

    他的手指颤抖不安,似乎指间用无形的线悬着一座沉重的山峰。

    他缓缓移动右臂,在身前的风雪中,画了两横两竖四根线,无形而凝重的线条,指向雁鸣湖对岸的宅院。

    宅院里。

    满天狂舞的黄纸尽皆化为虚无,耀眼的光线渐渐敛没,狂暴而恐怖的符意,依然在不停地撕扯天地元气,平静而蕴藏着凶险。

    与长安城别处相对稀疏的雪夜里,隐隐出现了四道线,那些线条没有颜色,按道理应该透明无形,却偏生能够被人看见。

    之所以能够看到那四道线,是因为夜空里飘舞的雪花,骤然四处逃散,有些没能逃离的雪花悄无声息化作虚空。

    夜空里的四道线,便是无雪的痕迹。

    四道线两横两竖,合在一起,便是一个井字。

    夜空里的狂暴符意,尽数凝在了这个井字里。

    ……

    ……

    井,横竖皆二,喻切割。

    井字符是颜瑟大师生前最恐怖、境界最深妙的符意。他在无名山顶与光明大神官同归于尽之前,所施出的井字符,更是连空间都能切开,能够把光明大神官以天启之境所获的昊天神辉切断在空间里!

    宁缺继承了颜瑟大师的所有衣钵,对井字符的研习自然也是最为刻苦用心。

    虽说他境界不足,不能完全发挥出井字符的威力,但他写出的井字符,已然足够强大,更是他如今所能施出的威力最大的符。而且不知从何时起,他竟然能够以不定式施符,这种手段,已然与荒原上的书痴莫山山水平接近,换句话来说,这道井字符,便是他的半道神符!

    ……

    ……

    井字从夜空降落,把湖畔整座庭都覆在内,仿佛里面藏着个无数的更细微的井字,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逃离。

    梅花被切碎,井被切断,墙被割开,井字落下,一切事物都被切开。

    平直凌厉到了极点的井字符,落在了夏侯的身上。

    他身体表面那层天地元气凝成的盔甲上,出现了四道极为清晰的痕迹,微微下陷,里面那件崭新的盔甲,更是出现了四道锈迹。

    夏侯黝黑如铁的脸庞骤然变白,然后急速变红,紧接着雪白,再紧接着潮红,快速地变幻着,念力疾出!

    凝于体表的天地元气层,一番振荡不安,下陷弹回,终于是撑住了井字符的切割,却已然变得薄了很多,如同一张薄纸。

    紧接着,喀的一声轻响从他身上响起,盔甲依着四道锈迹的线条,碎成了无数金属片,像破铜烂铁般落在脚下!

    夏侯望向雁鸣湖对岸,看着那处漆黑的夜色。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在井里。

    而宁缺一直在井外。

    ……

    ……

    (昨夜喝酒吹风便感冒了,头昏眼花口唇起泡,气闷难过,我要说的是,我再去写一章好了,希望能提升一下人品。)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三章 向来不是一人战

    符意起于湖畔时,叶苏站在城头风雪中,说道:“颜瑟师叔果然识人,谁能想到宁缺入符道不过这些时日,便有了这等手段。”

    在他看来,宁缺写的符并不如何强大,甚至其中有些符明显是初入门的手段,在一般人看来徒然引人发笑,然而在不到两年时间内宁缺便写出这么多道符,实在是令他感到震惊。

    最令叶苏感到震惊的,却是宁缺施符的手段——湖畔的符海风暴看似混乱,实际上隐隐里却自有章法,每道符意之间配合堪称完美,若非如此,也不可能造成这般声势,形成这等效果。

    大师兄微笑解释道:“小师弟是大书法家,毕生所学最擅长处便在笔墨功夫上,对于如何拆字解字写字,造诣精深。”

    叶苏微微皱眉说道:“我依然无法理解,他怎么能写出这么多道符来。”

    符师最讲究天赋,无论是他这个知守观传人还是剑圣柳白,这一生都难以亲近符道,但这不代表他对符道没有任何了解。

    任何符师都只能使用自己写的符,即便像颜瑟大师这等境界的神符师,可以留下数道神符给弟子使用,但数量也绝对不会太多。

    写符需要消耗符师大量的念力与心血,更需要大量材料,宁制悟符不过两年时间,凭什么能写出这么多道符?

    “书院别的什么没有,就是修行方面的材料存了不少,若有缺漏,朝廷也会帮着来准备,至于写符所需的念力……”

    大师兄笑了笑,说道:“叶苏先生大概有所不知,小师弟念力的雄浑程度,在我书院后山之中,也能排进前列。”

    书院后山里诸弟子在世间声名不显,然而叶苏很清楚,那些人必然各有奇才,此时听说宁缺的念力雄浑程度,竟然能在书院后山排进前列,不由微微一怔,有些意外,也有些吃惊。

    便在这时,井字符出现在湖畔宅院的上空。

    叶苏感受着那处传来的平直凛冽符意,眉梢缓缓挑起,沉默看着雁鸣湖方向看了很久,然后眉梢渐展,说道:“半道神符终究不是神符。”

    大师兄看着夜色中的那片湖,略带遗憾说道:“小师弟虽说进步极大,但毕竟入符道时日尚短,未能成为神符师。”

    叶苏摇头说道:“神符师又如何?除非到了颜瑟师叔的层次,单靠轻飘飘的符纸,便想击败夏侯这等人物,只能是痴心妄想。”

    ……

    ……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靠符道便能杀死夏侯,师傅当年全盛期大概有这等本事,我可没有,我自然有我的想法。”

    宁缺看着再次被夜色吞噬的对岸,说道:“都说不能越境挑战,满天下包括书院的师兄们都没有人相信我能战胜夏侯,但我坚持来做,是因为他们都算错了一件事情,我没有想过战胜夏侯,我只是要杀死夏侯。”

    如果不战胜敌人,如何能够杀死敌人?

    “战斗只是瞬间,杀死一个人却可以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里面可以有很多场战斗,前面无数场战斗,我可能都无法战胜他,但我能让他流血,那么哪怕到最后我依然无法战胜他,但他的血却却可能流光。”

    “血流光了,自然便死了。”

    “今夜我和夏侯拼的不是实力,不是念力也不是境界,而是看谁更快流光身上的血,他是魔宗强者,防御太过可怕,就像只乌龟,我要做的事情,便是不停替这个乌龟放血,然后确保不被他一口咬死。”

    宁缺郑重说道:“感谢唐,把夏侯身上最外面的那层龟壳已经敲碎,那么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就相对简单些。”

    桑桑看着他说道:“我们会成功。”

    宁缺今天话很多,解释了很多。

    如果他身旁不是桑桑,而是别的听众,比如叶红鱼,叶红鱼肯定早已厌烦到了极点,恨不得一脚把他踹进崖下的冰湖里。

    桑桑最开始有些诧异,然后明白了原因。

    面对夏侯,宁缺没有丝毫的信心。

    哪怕他的神情是那样的平静,语气是那样的平和,似乎信心满满,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哪怕他准备了整整十五年。

    他依然没有信心。

    所以他不停说着自己的准备,说着自己必胜的理由,来让自己相信,自己真的可以越境挑战成功,战胜那个似乎无法战胜的强大敌人。

    桑桑很担心,很忧虑宁缺的现在的精神状态。

    所以她一直在用比宁缺更肯定的语气,说:我们肯定、一定能胜。

    在整个世界都不相信宁缺的时候,甚至在宁缺自己都快要失去信心的时候,那么只剩下她一个人,能够给他最后的信心。

    因为这不仅仅是宁缺的战斗,而是他们两个人的战斗。

    桑桑把大黑伞搁在了瘦弱的肩头,伸出右手紧紧攥着宁缺的衣裳,攥的很用力,带着薄茧的指头仿佛要陷进他的身体。

    然后她缓缓闭上眼睛,睫毛不眨。

    ……

    ……

    夏侯走出了湖畔的庭院,来到了湖堤上,身前便是数重柳。

    狂暴的符纸海洋,对他强大的身躯进行了数千数万次的侵袭,虽然没有能够在他身上留下什么伤,却割散了他的发髻。

    黑中夹着数茎银的头发,披散在他魁悟的身体后方,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尊佛经画卷上的魔神,然而破烂的衣衫,被腰带系着残留在腰间的残破盔甲,让这尊魔神看上去是那般的狼狈。

    夏侯面无表情伸手把腰间的盔甲碎片撕掉,像扔垃圾一般扔到柳树下,然后看着雁鸣湖四周的夜色,咳嗽了起来。

    寒冬雪夜,温度低至湖冰坚实如钢铁。

    但却不应该让一位身心皆如钢铁的武道巅峰强者有所感。

    夏侯意外于湖畔庭院里有这么多符,便是风雪都有些承不住,意外于宁缺在符道上的本事,竟比传闻中要强大很多,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宁缺竟然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施符。

    意外使人警惕,他知道自己犯了错,但既然知道了错在何处,便可以纠正,所以他并不为意,依旧沉默看着冬湖的四周。

    雁鸣湖畔尽是白雪莽莽,只是夜太黑,没有星光也没有灯火,于是本应清亮一片的天地,竟是那般的黯淡,雪似也变成了黑的。

    夜色笼罩近处的寒柳与远处的芦苇,无论是冰实了的湖水还是湖周的山丘,都是漆黑一片,即便感知再如何敏锐,肉眼也看不到任何画面。

    夏侯不知道宁缺这时候在哪里,只知道他肯定在雁鸣湖岸边,却不知道是西岸的木桥,东岸的雪林还是南岸的山崖。

    但他确定只要宁缺再动,便会死。

    ……

    ……

    宁缺站在山崖上,手里握着一把铁弓。

    他举起铁弓,缓缓拉动弓弦。

    弓弦微振嗡鸣,瞬间被风雪掩盖。

    黝黑的铁弓上有些积雪,显得愈发寒冷。

    弦上那根刻着繁复符线的铁箭,瞄向雁鸣湖北岸的夜色。

    夜云遮星,四野漆黑一片。

    不见繁星,不见人影。

    ……

    ……

    夏侯看不见他,宁缺自然也看不见夏侯。

    此时与去年在荒原雪崖上射隆庆皇子不同。

    那时节,隆庆皇子正处于破境的关键时刻,一身修为境界尽数蓬勃而出,如同燃烧本命一般,在宁缺识海里就像是一朵将要绽放的金色花朵,哪怕隔着十几里的距离,也清楚地不需要瞄准。

    而夏侯身为境界稳定的武道巅峰强者,心意一动便与湖畔的寒柳融为一体,即便宁缺晋入知命,也无法确定对方的方位。

    既然如此,他手中的元十三箭准备射向哪里?

    就在这个时候。

    大黑伞下的桑桑,紧闭着眼睛,把细细的眉尖蹙成了一朵小黑花,说了两个数字。

    “六三三三。”

    “二一七七二。”

    ……

    ……

    两年多前,春天的岷山深处,北山道口一箭南来。

    其时林中烈火燃烧,当那第三名刺客砍向宁缺时,桑桑躲在大黑伞下,紧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两个字。

    两年多后,寒冬的冰湖崖畔,北岸柳下强敌默峙。

    此时崖上风雪飘舞,桑桑再次喊出了两个数字。

    这些数字是只有宁缺和桑桑才懂的座标系,在过去的十五年里,陪伴着他们在岷山里狩猎,在生死前搏命,已是本能,不会出错。

    和两年前几乎同样的画面,同样的场景,只不过今夜桑桑喊出的数字要复杂很多,数字的复杂程度往往代表着精确程度。

    寒冷黝黑的箭簇缓慢移动,在夜雪里寻找着目标。

    然后停止。

    他松开了紧绷的弓弦。

    铁箭离弦而去,消失在弓前的湍流空洞中,消失在风雪之中。

    ……

    ……

    夏侯坚信,只要宁缺再出手,便必死。

    宁缺出手便是最强大的元十三箭。

    黝黑的铁箭,前一刻消失在山崖前。

    下一刻便突然出现在夏侯的身前。

    箭上的符线微微明亮,上面残着的雪片,都没有被风吹走。

    在这一刻,元十三箭似乎突破了距离和时间的束缚。

    甚至不再被周遭的天地环境所影响。

    寒冷的箭簇,刺破了夏侯贴身的衣衫。

    他体表的天地元气层骤然下陷。

    夏侯有所感。

    伸手在空中一握。

    他只来得及握住箭的中段。

    世上能够握住宁缺的元十三箭的人,大概也只有那么几个。

    铁箭在铁掌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火星四溅,照亮湖畔寒柳。

    ……

    ……

    (明天和领导结婚两周年,只写一章,从后天开始,每天两章起,一直到月底。)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四章 铁花铁箭相见欢

    铁箭在夏侯手中,向着他的胸膛继续前行,便要刺进他的身体。

    夏侯的眼睛骤然明亮,宛如若星辰。

    只听得一声轰鸣,铁箭与他手掌摩擦所带起的火花瞬间敛灭,湖堤之上狂风大作,寒柳尽碎,混入雪中一道狂舞。

    伴着恐怖的冲击力,夏侯的身体向后倒掠而去。

    他的双足像铁柱一般踩在堤岸里,竟是硬生生犁出了两道极深的沟壑,如果不是雁鸣湖水已然结冰,湖水便会随之倒灌而入。

    铁箭的箭簇刺破了他体表的天地元气层,刺破了衣衫,刺破了肌肤,留下一道并不深的伤口,一滴鲜血缓缓渗出。

    夏侯抬起头来,望向雁鸣湖南岸,黝黑如铁的脸庞泛过一丝苍白,然后他开始咳嗽,有血水从唇角溢出。

    雪夜冰湖上方,有一条空虚通道,里面没有雪,直至此时,雪才重新落入,然后被箭道的余韵绞成碎絮。

    这便是箭道。

    箭道的另一头在雁鸣湖南岸的山崖上。

    夏侯终于确定了宁缺的方位。

    他面无表情看着那边,一道强悍的气息释出体内,雪与尘狂舞而起,在摇晃不安的寒柳间形成一个圆。

    紧接着,他双脚所站立的地面骤然下陷,形成一个丈许的完美圆形,借着恐怖的反震力,他的身体消失在湖堤上,只剩下余风缭缭。

    雪落下几片。

    夏侯离开了湖堤,向着湖的南岸开始奔跑。

    他的的脚重重地踩在湖面上。

    雁鸣湖冰冻的极为结实,即便承载着他的身体和高速所带来的冲击力,依然没有破碎,只是每当他脚步踏下时,会出现几道不起眼的裂缝。

    坚硬的湖冰下方是水,感受到冰面上如山般的重量,开始震荡不安,发出沉闷而诡异的响声。

    就如同鼓槌重重地敲打着战鼓,发出咚咚的沉闷响声。

    这片冬湖便是他的战鼓。

    他击打战鼓的频率并不高,但每一记落下却是那般的有力。

    夏侯奔跑的节奏并不快,但每一步都仿佛都跨过一道山河。

    不过刹那时间,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冰封的雁鸣湖面上。

    如果有人能够无视黑夜的遮蔽,或许能够看到雪湖上那道残影。

    一位武道巅峰强者,拥有绝对的力量,当他把力量转化为速度的时候,很难用语言或者对比来形容那种可怕的程度。

    雪湖上的夜风肯定没有这种速度快,落雪更没有这种速度快,即便宁缺射出的符箭速度更快,却没有办法射中如此快的目标。

    在战场上,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夏侯和宁缺都曾身经百战,他们很清楚这个道理。

    自从知道宁缺对自己的敌意之后,夏侯一直在警惕等待传说中的元十三箭,他思考了很长时间,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只要自己奔跑起来,那么元十三箭便对自己没有任何威胁。

    坚硬的军靴,踩裂湖冰,来到雪湖上。

    那处有枯荷被冻凝在水中,早已死亡,积着雪,看上去是那般的凄惨。

    就在夏侯踩倒一枝枯荷的时候,旁边几株枯荷颤抖了一下,仿佛重新获得了某种生机,然后便是轰的一声巨响。

    冬湖冰面迸裂,枯荷尽伏,火光大作,气浪狂卷。

    夏侯如山般的身体,竟被震的高高飞起。

    火光气浪之中是无数道凄厉的尖啸,嗤嗤作响。

    那些没有被爆炸气浪震伏的枯荷,如同被锋利的刀芒切过,纷纷断裂,变成了无数道极碎的屑片。

    夏侯重重落到雪湖之上,溅起一蓬雪花。

    他的双膝微弯,军靴已破,但身体竟是强悍地保持碰上平衡,没有摔倒。

    随着他一道落地的,还有无数片极锋利坚硬的铁片。

    那些高速溅射的铁片,溜溜尖啸着,斩碎枯荷,然后像雨般落在冰面上。

    锋利的铁片附着在他的身上。

    他身体表面的天地元气,在最危险的那刹那,挡住了绝大部分爆炸的威力和锋利铁片的切割,但依然有十几片锋铁,楔进了他的身体。

    夏侯坚硬的肌肤上出现了很多道伤口,鲜血开始流淌。

    便在这时。

    第二枝铁箭到了。

    突兀而毫无征兆。

    夏侯看着,冬湖上飘着的雪畏怯的躲避,真气灌入右臂,面无表情一挥。

    这看似简单的一挥,却是令雪湖上夜风大作,冰砾狂滚。

    擦的一声锐响。

    他的右臂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血口。

    铁箭受震,擦着他的身体没入雪湖。

    轰的一声,极坚硬的湖冰上,出现了一道黑幽幽的洞口。

    夏侯霍然抬头,目若幽芒盯着南岸的方向,然后再次开始奔跑。

    他确认自己还是低估了宁缺的手段。

    但他已经不能再退,必须要拉近与宁缺之间的距离。

    所以无论这片凛冬之湖里藏着多少手段,凋蔽的雪中莲田里隐藏着多少先前那种爆炸,他都必须要冲过去。

    他继续向莲田里奔跑。

    于是第二场爆炸再次发生。

    ……

    ……

    元十三箭可以无视距离,却不能无视目标的移动速度,宁缺也懂这个道理,更何况夏侯一身魔宗功法强悍至极,身体的强度,完全不是隆庆皇子可以相提并论,所以他从来没有指望,单靠元十三箭便射死夏侯。

    好在雁鸣湖里有一片莲田。

    暮春之时,宁缺在把雁鸣湖畔所有宅院都买了下来,把雁鸣湖变成了自家后园的湖,他在湖里种了很多荷花。

    盛夏之时,他与桑桑泛舟湖上,穿行于密植的莲田之间,赏湖赏风赏星辰,摘莲花剥莲子,然后在莲田里扔了很多小铁壶。

    凛冬之时,雁鸣湖冰封,冰面厚实,莲田早凋,荷若鬼面,那些沉在莲田深处淤泥里的小铁壶,却开始苏醒过来。

    随着小铁壶的苏醒,一场又一场的爆炸,接连在雪湖之上响起。

    炽烈的火焰与恐怖的气浪,震的湖面上的积雪纷纷扬扬而起,无数片极锋利坚硬的小铁片,呼啸着在风雪中穿行。

    湖面坚硬的冰层上,出现了很多黑洞。

    呼啸的风雪与铁片间,夏侯已然鲜血淋漓。

    更可怕的是,每当他的身法因为爆炸而稍有停滞之时,南岸山崖上撑着大黑伞的桑桑便会报出他的方位,然后宁缺射箭。

    下一刻,恐怖而寒冷的铁箭便会来到夏侯的身前。

    小铁壶是花,宁缺和桑桑在这片凛冬之湖里种了多少莲,扔了多少壶,今夜湖面上便会开多少朵花。

    铁箭是刺,宁缺箭匣里有十三根元十三箭,那么他便一定会趁着雪湖火花朵朵盛开的时节,尽数射将出去。

    ……

    ……

    (向大家报告过,今天有些事情,少写一些,明天争取多写一些。)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五章 血旗不倒

    夜雪下的冬湖,本来应该是安静漆黑一片,然而今夜湖面之上却是狂风大作,不时响起恐怖的爆炸声和火光。

    被冰封的莲田里绽开朵朵铁莲花,湖面厚厚的积雪被无形的力量抛起,洒向黑暗的夜空,厚实的冰层塌陷炸裂,仿佛墨汁般的冰冷湖水不停拍打着黑色的洞口,惊起雪般的浪花,然后消散于真正的雪中。

    凋蔽的残荷丛中,夏侯再次被气浪震飞,伴着尖啸的铁片穿梭声,他如山般的身躯破风而上,似要被抛到夜云之上。

    雁鸣湖南岸山崖上,桑桑一手紧紧握着大黑伞,一手用力攥着宁缺的衣裳,低着头闭着眼,根本没有去看山崖前湖上的混乱画面,却似乎能够清晰地捕捉到每样事物的位置,低声再次报出两个数字。

    听着那两个数字,宁缺毫不犹豫弯弓搭箭,朝着斜上方的遥遥夜云便射了过去,那处一片漆黑,他根本看不清楚那里有什么,但他知道夏侯便在那里。

    天空里落着暴雪,漆黑一片,看不到箭道,只能听到元十三箭的尖锐箭啸之声,而当人们听到箭啸的时候,已经是下一刻的事情。

    雁鸣湖上空的夜云骤然一阵波动,天地气息乍乱,仿佛黑云里炸开一道响雷,黯淡的云丝嗤嗤四处逃离。

    夜云骤破,鲜血一溅。

    夏侯从高空堕下,这一次再也无法保持自己的平衡,重重地砸到了冰面上,砸得冰面上出现了好几道深刻的裂痕。

    一枝寒冷黝黑的铁箭,深深地穿过他的左臂。

    因为愤怒和疼痛,夏侯的眼瞳仿佛要燃烧起来,如同一只受伤的兽王,他一把握住铁箭尾,生生把箭枝从上臂里拔出,继续向着南岸奔去。

    他只来得及往前踏出三步。

    莲田底、淤泥处再次发生一场威力巨大的爆炸。

    他脚底的冰层骤然开裂,险些把他的身体吞噬进黑暗寒冷的湖水中,随之而来便的气浪火苗和那些阴险可怕到了极点的锋利铁片。

    当湖水里的波动,透过冰层传到军靴脚部时,夏侯以一位武道巅峰强者的能力,做出了最及时的反应。

    他军靴重重一踏,脱离冰封的湖面,来到空中,然后闪电般举起双拳封于身前。

    夏侯闷哼声中,惨然倒飞数十丈,直至退出莲田之外。

    他的手臂和手臂无法遮住的身体上,出现了数十片小铁片,鲜血从伤口里渗出,看上去就像荒原秋天的赤草。

    连续硬抗莲田里的爆炸,尤其是连续硬接了宁缺的数道元十三箭,夏侯即便是武道巅峰强者,精神和气血也损耗的极为严重。

    凝于体表的天地元气,已经溃散四离,再也无法保护他的身躯,在魔宗真气作用下坚若金石的肌肤,现在上面也出现了无数道伤口,虽然没有致命的伤势,但鲜血淋漓的模样,看上去极为狼狈。

    就在这时,又一枝元十三箭穿透燃烧的枯莲与风雪,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夏侯的身前,竟是没有给他任何的喘息机会。

    夏侯双掌合什,强行于面前夹住那枝恐怖的铁箭,身体在冰面上再退十丈,身下冰雪四溅,他的脸色苍白,唇角淌出的血越来越多。

    宁缺站在雁鸣湖南岸的山崖下,沉默地注视着崖下湖面上的一切动静,当夏侯再次被炸的倒掠而退时,他借着这场爆炸响起的刹那光芒,抢先确定了位置,在刚刚听到桑桑报出的位置后,手指轻抚弓弦。

    箭术才是梳碧湖砍柴人最强大的手段,只不过以往普通的弓箭对武道修行者没有太大意义,而一旦世间出现了元十三箭这种武器,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宁缺便成为所有修行者的恶梦。

    宁缺射箭的动作并不快,但却有一种很奇妙的节奏感,凭借着那种节奏感,从桑桑报出方位,到铁箭离开弓弦,这个过程是那般的行云流水,竟似没有任何等待的过程,其间隐含着某种至理。

    面对这种强大的箭术,更关键的是他的身旁还有桑桑,夏侯再如何强大,也无法避开那些悄无声息却威力强大的铁箭。

    他只能硬抗,只能苦撑,只能不断地流血,就看宁缺的十三枝铁箭射完时,他的血会不会流光,他能不能冲到宁缺的身前。

    ……

    ……

    元十三箭速度太过惊人,远胜声音传播的速度,所以只有当它射中目标之后,箭啸的声音才会向着斜向两方传播。

    雁鸣湖西岸的木桥畔,芦苇骤然摇晃,叶红鱼身上的青色道袍振振飘起,然后她才听到了那声箭啸。

    “元十三箭?”

    叶红鱼神情微凛。

    她在荒原雪崖上以及大明湖畔,见识过元十三箭,她知道这集中了书院二层楼智慧的符箭拥有怎样的威力。

    然而今夜风雪大乱,芦苇乱摇,箭啸余韵里,她的青衣道袍呼呼作响,她才发现,不过一年时间,宁缺的元十三箭变得更加恐怖。

    紧接着,雁鸣湖莲田里的爆炸声传到了雪桥上。

    她蹙眉说道:“这又是什么?”

    一声又一声的爆炸,一闪又一闪的火光,凄厉的铁片旋转尖啸,夜雪里恐怖的箭意,让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苍白。

    她看着东方的湖面,忽然说了一句很令人费解的话:“我死了。”

    陈皮皮和唐小棠一直站在木桥那头。

    他们关注着湖面上的战斗,担心着宁缺和桑桑,沉默无语。

    叶红鱼不知道爆炸是什么,陈皮皮却是见过小铁壶试验的人,但他没有解释。

    就在叶红鱼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他看着远方的箭啸与雷鸣般的火光,神情复杂说道:“我也死了。”

    他们现在还完好地站在木桥之上,自然没有死。

    但就在听到雁鸣湖上传来的爆炸声和箭啸声时,他们都说了同样的话。

    我死了。

    叶红鱼是西陵神殿道痴,陈皮皮更是世间最年轻的知命境大修行者,他们二人是昊天道门最天才最强大的年轻人。

    之所以他们会说我死了,是因为他们沉默观看着战斗,确认如果是自己处于夏侯的位置,面对着宁缺苦心孤诣十五年、从夏天到寒冬的战斗准备,最多只能支撑到此时此刻,便会死去。

    ……

    ……

    风雪城墙上。

    叶苏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洞玄境的修行者,能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看来我还是低估了宁缺,只是那些莲田里的爆炸是怎么回事?”

    大师兄没有说话。

    作为书院大师兄,他自然知道那些爆炸是怎么回事,但如陈皮皮一样,他也不会把小师弟压箱底的本事告诉别人。

    叶苏望着雁鸣湖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缓缓摇头说道:“宁缺的手段如果用来对付别的修行者,真是必杀之利器,但想用符与箭还有这些奇怪的爆炸便杀死夏侯,依然还是不够。”

    ……

    ……

    雁鸣湖上的雪渐歇,皇宫里的风雪还在继续。

    夜雪下的大殿灯火通明,鸦雀无声,自然更没有什么寒蝉鸣叫。

    谁都知道长安城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所以大殿内外所有人的神情都有些异样,侍卫手握寒冷的刀柄,警惕地驻守在殿外,太监宫女们低着头缓步行走,确保脚掌落地时,不会发生任何声音。

    大唐皇帝今夜没有穿常服,而是穿着明黄色的龙袍,斜靠在软塌之上,手里握着卷书在看,却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进去。

    皇后娘娘坐在榻旁的椅中,往日里温婉华贵的面容,今日却是没有一丝表情,隐隐可以在她的眼眸深处看到担忧和恼怒。

    大唐国师李青山和御弟黄杨大师,在御榻前平静相对而坐,今日长安城里强者云集,所以这两位朝廷最强大最可信任的高人,必然要在宫中。

    皇帝陛下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望向殿外夜色里飘落的雪化,望向南方雁鸣湖的方向,清眉微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虽然夏侯是皇后不为人知的兄长,但从感情倾向上来说,陛下更希望宁缺能够获胜,因为陛下一直以夫子学生自居,那么在他看来,宁缺便是自己的小师弟。

    “好磅礴的气息。”李青山感受着雁鸣湖那边传来的天地元气波动,说道:“宁缺的符箭果然可怕。”

    皇后娘娘忽然抬起头来,看着皇帝陛下颤声说道:“集书院后山的智慧,集大唐之力才打造出来这么一把符箭,难道这算公平?”

    皇帝陛下沉默不语,他不想让自己的妻子更加难过。

    一直沉默不语的黄杨大师,忽然开口平静说道:“算公平,只不过宁缺准备的时间更长一些,他准备了十五年。”

    说完这句话,他和李青山离开座位,向殿外夜雪里走去,把这座安静而充满了复杂气氛的宫殿,留给陛下和皇后。

    大殿侧后方有一方亭榭,亭间悬着一口古钟。

    亭檐上积着厚厚的雪,古钟上积着浅浅的雪。

    李青山和黄杨走入亭榭,站在古钟之旁。

    李青山看着南方,深深皱眉说道:“还是不够。”

    黄杨僧人说道:“没想到你也希望宁缺获胜。”

    李青山说道:“人的感情倾向是不受控制的,虽说夏侯是我道门长老,但宁缺却是师兄唯一的传人。”

    然后他淡淡伤感说道:“他准备了十五年时间,结果却还是不行。”

    黄杨僧人伸出手掌轻轻擦去古钟上的积雪,说道:“宁缺入符道时,曾来万雁塔问道于我,我也希望他能获胜,但心有所念,事并不能如愿,如果准备的时间谁长谁就能胜,那修行还有什么意义?”

    ……

    ……

    暴雪骤歇,爆炸产生的气浪渐渐平伏,夜风也变得温柔了很多,深夜的雁鸣湖一片安静,湖上夜云渐分露出一道缝隙,几颗星星从那道缝隙中探头出来,好奇地望向地面,想看看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绝大部分的夜穹还有厚厚的黑云所掩盖,那几颗星辰一现即隐,却洒下了些光线,略可视物,只见雪湖冰面上一片狼籍,凋莲早已碎成粉絮,莲田里出现了数十个幽幽的黑洞,看着令人不寒而栗。

    一个魁梧的男子单膝跪在冰面上,跪在那些黑洞前方,他身上的衣衫破烂不堪,不知锲着几十还是几百块铁片,鲜血不停地从他身上淌下,最终流到湖面的积雪上,染得他膝盖周遭的雪地殷红一片。

    夜雪冬湖上的殷红,其实更像是黑色。

    魁梧男子所跪之地,距离雁鸣湖南岸只有百余丈距离。

    宁缺站在湖畔的山崖上,盯着湖面。

    为了战斗和射箭,他身上黑色的院服,袖管和裤管被桑桑用布绳系紧,此时他的身体尤其是右臂在剧烈颤抖,于是黑色的院服在湖风中呼呼作响。

    使用元十三箭需要消耗大量的体力和念力,当初宁缺只能射数箭,如今修行浩然气有成,能够把箭匣里的十三枝铁箭全部射完,对他依然是极大的负担,再加上湖畔宅院里的数百张符,湖底淤泥里的小铁壶,他动用了自己全部的手段,此时他识海里的念力已经近乎枯竭。

    他的眼睛异常明亮,脸色异常苍白憔悴,他的右臂无力到了极点,他的右肩仿佛被撕裂开一般疼痛,他虚弱的随时可能倒下。

    但他没有倒下。

    他等着湖面上的夏侯先倒下。

    夏侯单膝跪倒在雪湖上,他最终没能挡住宁缺最后那枝元十三箭,寒冷黝黑的铁箭,直接从他的小腿骨里穿了过去。

    如果被这枝铁箭射中的是普通修行者,腿肯定断了。

    夏侯不是普通修行者,他的腿没有断,那枝铁箭甚至没能穿过他的腿,不过这样反而给他带来更重的伤与更大的痛苦。

    夏侯伸出右手握住小腿上的铁箭,想要把这枝箭拔出来,然而他的手颤抖的有些厉害,竟是没能成功。

    他面无表情加上一只左手。

    两只铁手猛地用力,坚硬的铁箭竟被他从中折断!

    这个动作必然会带来极大的痛苦。

    夏侯铁眉猛挑,如涂着胭脂的血唇张开,迸出一声极凄厉的啸声。

    凄厉而可怕的啸声,回荡在安静的雪湖之上,震的冰雪乱飞,甚至就连岸畔的寒柳都飞舞了起来。

    夏侯膝头渐直,站了起来。

    此时他浑身鲜血,看上去狼狈凄惨不堪,然而一朝站立在雪湖之上,却是霸气十足,如一座不可摧的山。

    更像雁鸣湖北岸院门外的那面血旗。

    那面血旗在寒风中呼啸而舞,却似乎永远不会倒下。

    夏侯望向南崖那方山崖。

    他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丝毫表情,他颤抖的声音里明显有着痛苦,但他说的话,依然透着股不可一世的强悍意味。

    “宁缺,仅此而已吗?”

    ……

    ……

    (今天还有。)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六章 枪

    “这就是你所有的手段?”

    “你以为这样就能杀死我?”

    “我最强大的手段都还没有拿出来,你不要说你不行了。”

    凄厉的啸声在雪湖上回荡,夏侯在夜色中向着雁鸣湖南岸行走,因为腿部的伤势,他行走的速度很缓慢,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他的脚步依然是那样的稳定,他的气度依然是那般的强大不可一世。

    站在崖畔的宁缺,看着夜湖冰面上缓慢行来的夏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情却是有些异样,感受到了风雪所带来的寒冷。

    箭匣里的元十三箭已经射光,两年辛苦积攒下来的数百张符纸在湖北岸的宅院里化为了黄色的瀑布和流光溢彩的风暴,冬湖底淤泥里的小铁壶尽数引爆,他最强大的手段看似已经完全使出,然而却依然没能杀死夏侯,甚至无法阻止此人缓缓向南岸走来的脚步。

    这就是武道巅峰强者的实力?

    ……

    ……

    城墙上飘落的雪花要变得稀疏了很多。

    大师兄看着雁鸣湖的方向,干净的眉眼间隐藏不住忧虑的神情,身上那件旧棉袄微微颤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飘起。

    叶苏神情微凛,他没有想到这场凛冬之湖上的战斗,竟然会呈现出这样的局势,从开始到现在,夏侯居然会全面受制,而且会受这么重的伤。

    “我不得不承认,宁缺给了我很多意外,夫子的关门弟子,果然不是普通人物,不过很可惜的是,今夜他终究会死去。”

    他看着大师兄说道:“除非你出手。”

    大师兄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今夜世间强者云集长安城,书院只有他和君陌出面,为的便是给宁缺营造一个公平的环境,君陌负责看住大唐军方,而他则负责看住这位昊天道门的绝世天才,相对应的的,他和君陌也被对方所看住。

    如果他出手,那么叶苏必然会出手。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大师兄脸上的神情渐渐温和平静下来。

    “老师时常让我向小师弟学习,我一直在思考应该学习一些什么,如今想来,便是学习他遇着困难时的态度。”

    他看着雁鸣湖方向,说道:“小师弟最值得敬佩的地方就是他自己,他就是他自己的天空,没有任何极限,当世间所有人都认为他不行的时候,他往往还能向前再走一步,在石阶上再登一步,他进书院时如此,登旧书院时如此,登山道入二层楼时如此,那么今夜又怎会有意外?”

    ……

    ……

    羽林军军营外点燃了很多火把,把周遭照的极为明亮,营外的那道雪桥,看上去就像是一条玉带,而雪桥上那个戴着高冠的男子,则像是玉带上的仙人。

    随着风雪的飘逝,时间在不断地流逝。

    从白日到此时的深夜,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雪桥的对峙一直在继续。

    书院二师兄君陌,一直坐在雪桥上。

    镇国大将军许世和强大的羽林军,一直停留在雪桥下方。

    许世将军倚着雪桥下方的栏杆,看着盘膝坐在桥上雪中的二师兄,痛苦地咳了两声,说道:“宁缺对夏侯的挑战,在我看来,便是对我大唐军方尊严的挑衅,所以我想要阻止这场战斗的发生。”

    二师兄缓缓抬头,望向这位大唐军方的领袖,覆在发上眉上的薄雪簌簌落下,说道:“战斗既然开始,言语便无必要。”

    “是的,已无必要。”

    许世雪眉渐飘,看着他怒意难抑说道:“所以你一定要宁缺去死?”

    二师兄说道:“战斗既然开始,自然便有生死,尔等身为大唐军人,难道还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

    稍一停顿后,他神情冷漠说道:“再说那夏侯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谁敢说我家小师弟一定便会输?”

    在书院二先生的眼里,大唐王将夏侯或许确实不算什么太过恐怖的对手,但如今与夏侯对战的是宁缺。

    许世如此想着,然后神情漠然说道:“世间没有奇迹。”

    二师兄看着他,认真说道:“书院就是创造奇迹的地方。”

    ……

    ……

    “如果准备了十五年,还不能杀死此人,那么剩下的便只能凭天命,然而老师说过,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天命。”

    宁缺站在山崖上如此想着。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低头看着雪湖上走来的那人,眉头缓缓挑起,问道:“我们真的……能成功吗?”

    箭匣空后,桑桑便睁开了眼睛,她撑着大黑伞,看着宁缺的眼睛,非常用力地点了点头,说道:“因为我们必须成功。”

    宁缺笑了起来,心想确实如此,不论世间有没有天命,无论自己能不能成功,自己必须成功,那么除了成功,便不应该去想别的任何事情。

    他看着雪湖上那个霸道十足的身影,说道:“你只剩下一双无力的拳头,半副残躯,我还有一把新鲜的刀,我凭什么砍不死你?”

    雪湖上,夏侯的身躯微微一滞。

    便在这一刹那的凝滞时光里,宁缺伸出右手,在寒冷的风中握住了刀柄,手指感觉到熟悉的哈绒草的触觉,骤然一紧。

    呛哴一声,他从鞘中抽出了朴刀。

    从很多年前开始,为了针对夏侯麾下的三人刺客小组,宁缺便习惯于带三把刀,后来他不再需要针对那些刺客,只需要针对夏侯本人,于是他请书院六师兄把这三把刀合成了如今的一把刀。

    这把刀很细长,却极为沉重,线条流畅却谈不上美丽,刀锋并不雪亮,一味朴实,是一把地地道道用来杀人的刀。

    宁缺单手握刀,顺着崖壁冲了下去。

    崖壁很陡峭,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快要变成一道黑色的影子。

    黑色的影子后方那道残影,便是刀的影子。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宁缺一直坚持没有在这把刀上刻符线,而是让它保持着原初的模样,光滑简单到了极点。

    大概是因为,他想施展出最简单的刀法。

    因为他坚信,最简单的便是最强大的。

    便如他此时冲下崖壁,向着雪湖上那个强大男人砍过去的这一刀。

    明明他距离夏侯还有百余丈的距离。

    但他的刀势已经提前出现。

    便是直冲,然后横掠,接着斜举,最后下斩。

    宁缺便是准备这么做。

    他知道夏侯能看懂自己准备这么做。

    他很想知道夏侯会怎么接。

    如果夏侯真的接了这一刀,那么他相信便是自己的机会来了。

    ……

    ……

    夏侯没有选择硬接宁缺这蓄势已久的一刀,他也没有像往常那般强悍地以铁拳反击,更没有像在军营里对付燕国刺客那般,一声如雷般的暴喝,便将两名洞玄境的强者震成了白痴。

    因为他在唐的手里受过伤,他的盔甲被魔宗的血刀斩破,他的身体里现在还隐藏着唐的很多道拳意,他并不处于自己的巅峰状态,而且先前,他在宁缺的符风暴以及箭与花的攻势中,也受了不轻的伤。

    夏侯也没有选择暂避刀锋,身为武道巅峰强者,最擅长的便是近战,又哪里会畏惧这道简单强大的刀势?

    先前他说自己还有最强大的手段没有动用。

    此时他终于动了。

    他站在雪湖上,闭上眼睛,还在淌血的双手伸向寒冷的夜风里,识海中的念力经由气海雪山喷薄而出,顿时融入雁鸣湖四周的天地元气里,摘得丝丝缕缕揉合成绳,瞬息间远渡数里,落在北岸某处。

    雁鸣湖北岸庭院门外,立着一面血色的军旗。

    那是夏侯的王将之旗。

    在夜风里缓缓飘舞的军旗,仿佛听到了军令,骤然紧绷起来,在院门前狂舞不安,似一头想要挣脱铁链去阵前厮杀的怪兽!

    先前夏侯入院之前,把军旗深深地插进石地面里,旗杆旁被震出了数道石缝,此时军旗舞动不安,旗杆不停颤抖摇晃,地面上那些石缝骤然变深变宽,向着四周蔓延开来,看上去就像是一道蛛网。

    喀喀碎响声里,旗杆下的石地面迸裂,石砾四处溅飞,血色的军旗从地面挣扎而出,呼啸而起,向着雁鸣湖方向飞去。

    庭院前一阵飓风。

    被风势撕扯成碎片的血旗片片落下。

    雁鸣湖上方低沉的夜云里,响起一阵恐怖的嗡鸣,隐隐可见一道黑影。

    仿佛有圣人在云中御剑而行。

    ……

    ……

    宁缺根本不知道自家庭院前发生了一幕诡异的画面,更不知道那面血色的军旗已然碎裂,只剩下旗杆在云中轰鸣而至。

    他此时正在崖壁上冲刺,眼中只有百丈之外夏侯的身影,然而就在此时,他的心头忽然生出一丝警兆,识海深处一道碎片骤然明亮起来。

    电光火石间,他右脚重重踩向崖壁上突起的一道岩石,借力强行在空中扭转身体,面朝着夜云的方向,体内浩然气灌入双臂,把沉重而坚固的朴刀在身前舞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刀花,刀花所掠之处,崖石乱飞!

    湖上夜云骤然大乱,一道棍状的黑影破云而出,须臾间落至崖畔,极为霸蛮不讲理的,狠狠戳进他身前的刀花里。

    轰的一声巨响。

    宁缺感觉到一股无可抑御的巨大力量,顺着朴刀传到自己的身上。

    他的身体还在空中,陡遭重击,顿时重重一挫,然后加速堕下,狠狠地撞进崖下的雪湖里,激起冲天高的雪浪。

    宁缺从积雪里站了起来,抹掉唇边的鲜血,看着夏侯此时手中握着的那根黝黑的棍状物,心头生出极强烈的警意。

    夏侯看着他,眼睛渐渐眯了起来,似乎发现了一些很古怪的事情。

    宁缺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夏侯说道:“枪。”

    血色的军旗只剩下了旗杆。

    旗杆便是枪。

    ……

    ……

    (先说一下,明天那章的名字叫明枪。PS:有一位朋友,写了一本仙侠书,书名叫《闯将》,书号是2093193,已经过了两百万字了,将至两千首订,正在争取封推,如果对仙侠书感兴趣的朋友,不妨前去看看。)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七章 明枪

    铁枪是血旗的旗杆,所以特别长,落在冰面上,比夏侯魁梧的身体还要高出一大截,枪身色泽黝黑,光泽黯淡,笔直的没有任何弯曲,表面上没有任何雕饰,光滑无比,与棍唯一的区别便在于一头锋利无比,泛着雪亮的光芒。

    虽说在最关键的时刻,宁缺提前做出了反应,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但他的双臂还是被震的剧痛无比,似乎骨头都断了,至于胸腹间更是烦恶难受到了极点,似乎有血水正在那处慢慢汇集。

    旗破杆飞,一根铁枪自数里外而来,破云而出,便能把他砸的狼狈不堪,险些骨断命丧,实在是难以想像,这根枪里究竟蕴着多大的威力。

    宁缺这才知道,原来夏侯最强大的手段,并不是他体内霸道的魔宗真气,而是这把随时可以破云而出的铁枪。

    没有人知道夏侯擅长使枪,他也没有听说过。

    这把黑色的铁枪,竟是被夏侯当作飞剑在使,一名出身魔宗的武道巅峰强者,怎么可能拥有如此精妙雄厚的道门手段?

    铁枪立于雪湖,毫不掩饰的散发着强大的味道,堂堂正正地向对手和湖周的自然宣告着自己的存在和杀戮之意。

    宁缺抬起右臂,抹掉唇角淌出的血水,问道:“这把枪叫什么名字?”

    “明枪。”夏侯说道:“你有暗箭,我有明枪。”

    宁缺咳了一口血,喘息着说道:“枪好,名字也好。”

    夏侯看着他右手握着的那把细长朴刀,微微眯眼说道:“你也有把好刀。”

    那确实是一把好刀,不然根本无法抵挡住那根杀破夜云、从天而降的铁枪,应该会在刹那间碎成无数碎片。

    夏侯面无表情说道:“但世间除了柳白的剑,谁有资格对上我的枪?”

    自从叛出魔宗效忠道门后,为了应对极有可能还活着的老师莲生,尤其是为了应对不可能就悄无声息死去的二十三年蝉,夏侯一直在默默作着准备。

    他的准备便是此时手中的这柄铁枪。

    这道枪是他自己亲手打铸而成。

    这道枪的枪意则是承自知守观观主。

    在这些年的修行当中,夏侯硬生生逆功法而行,强行修行道门功法,居然成功地把铁枪修成了自己的本命物!

    从那一天开始,这道铁枪终于有了崭新的枪意。夏侯以为那是光明,或者说他希望以后会是一片光明,所以他把这道铁枪名为:明枪。

    明枪在手,夏侯敢于直视明宗在黑夜里的窥视。

    更何况是宁缺手中这把平凡的刀?

    ……

    ……

    当那面血旗撕撕破碎,旗杆化为铁枪飞入夜云之中,城墙之上的大师兄便察觉到了,他下意识里向前走了一步,双手扶着城墙头,浑然不觉墙头积雪的寒冷,面带忧色望向雁鸣湖的方向。

    能够让书院大师兄如此凝重担忧,可以想像夏侯这一枪的威势,给今夜观战的人们心理会带来多大的冲击。

    大师兄喃喃说道:“想不到夏侯将军到最后竟然还藏着这样的手段。”

    “这道枪的速度,力量,气势,堪称完美。”

    叶苏说道:“记得老师说过,他领着夏侯入道门之时,曾经试图让他脱离魔宗功法,转修道法……没有想到,夏侯居然真的改修道法,而且还能把这道枪修到如此境界,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大师兄微微动容说道:“原来是观主所授,难怪如此霸道。”

    “不是霸道,是光明正大。”叶苏说道:“如果夏侯能够把明枪修练至绝对光明,巅峰期的他大概能与柳白较一高下。”

    大师兄摇头说道:“不谈夏侯将军的伤势,只说这道明枪如今的境界,距离柳白先生的剑意还有一段距离。”

    叶苏说道:“距离是与柳白的距离,却不是宁缺能够应对的。”

    大师兄沉默不语。

    ……

    ……

    接下那记霸道至极的明枪,宁缺受了极恐怖的冲击,内腑伤势渐显,他需要时间回复,所以他愿意多说几句话。

    夏侯虽然也已经伤重,但相比较而言,他更应该选择展开雷霆攻势,抢在自己血流干之前,把宁缺砸成肉泥,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给了宁缺说几句话的时间。

    因为他此时的心里有些疑惑,于是警惕。

    为了今夜雪湖上的战斗,宁缺准备了十五年,夏侯具体准备的时间不长,但在血腥的战场上有数十年的经验。

    他是大唐帝国的四大王将之一,世人往往被他暴戾冷血的一面所吸引注意力,忘记了他在军事上的才华,事实上他在战场上的指挥才能并不弱于自己的强大实力,更可怕的是,他很擅长把兵法运用在修行者的战斗中。

    从踏入雁鸣湖畔宅院前,插旗入地开始,夏侯一直在按兵法行事,他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了中军帐,不停地示敌以弱,甚至不惜耗损大量的兵力,一直硬抗着宁缺最强大的手段,直到最后他把敌人拖到疲惫不堪,看清楚了敌人的所有手段,才动用自己的最强手段,意图一击而毙敌。

    为了最后一击而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消耗了如此多的精神,流了如此多的血,那么最后一击必然如雷霆大动,不能给敌人任何机会。

    宅院前的那面血旗,便等若是他在战场周遭,埋伏的数千玄甲重骑,为的便是最后敌人久攻不下之时,陡然出击,如风卷落叶般确定胜势。

    大唐精锐的重甲玄骑,是军营里最强大最恐怖的铁流,铁骑蓄势良久而出,必然横扫四野,无可抗敌,那面血旗里的铁枪,是夏侯最强大最恐怖的手段,直到最后才把他放出,自然是胜负手。

    这一枪,凝聚着武道巅峰强者的强大信念和气势,按道理来讲,即便是比宁缺更强大的修行者,也不可能抵挡得了。

    然而铁枪出夜云雷霆一击,宁缺却没有死,虽然说他现在不停咳着血,明显受了很重的伤,但他没有死的事实,依然让夏侯感到极为强烈的疑惑。

    在和宁缺短暂对话的时间里,夏侯思考着这个问题,试图找到心头疑惑与莫名警惕的来源与解决方法。

    片刻后,他想明白了一半的答案,于是他看着宁缺的眼睛变得愈发明亮,愈发寒冷,就如同身前雪湖上散落的那些寒冰。

    想明白一半就够了,至少他认为已经足够解决自己心头的疑惑和警惕,他挥动右臂,手臂残存着的如丝缕般的衣物瞬间粉化,伤口淌出的血水像箭一般洒向黑夜,手掌里握着的铁枪破空而去,瞬间消失无踪。

    夏侯的第二道枪,不是指向山崖下的宁缺,而是直刺山崖上方的桑桑。

    他有足够多的情报来源,知道山崖上肯定是宁缺的小侍女,知道小侍女与宁缺的情份非同一般,更知道那个小侍女是卫光明的传人。

    桑桑的身份来历,一直令夏侯感到有些诡异和警惕,于是他决定先把她杀死,这个决定依然暗符兵法——兵法并不阴诡复杂,反而因为简单而透着光明正大的意味,就如同铁枪本身的气质——夏侯就是要清楚地告诉宁缺,他要杀死桑桑,他要宁缺回身去救,然后去死。

    桑桑是宁缺的命,如果有人敢用桑桑来威胁他,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抢先把对方杀死,就如同在荒原上把隆庆射穿那般。

    而且对于一般人来说,珍逾生命、看上去如此瘦弱的小姑娘被死亡所威胁,都会第一时间回身去救,把自己的生命置诸度外。

    但宁缺并没有这样做,当感知到那道磅礴霸道的铁枪直刺崖上时,他没有回头,而是紧握着刀柄,右脚重踏冰面,身体在雪湖之上瞬间直掠十余丈,手腕一翻,举起锋利的朴刀,向着夏侯冲了过去。

    他的速度非常惊人,雪湖上的寒风吹拂着身上的黑色院服,衣袂呼呼作响,仿佛将要散开的夜穹。

    夏侯眉头微挑,有些不解,伸出铁一般的右手在夜风中虚虚一握。

    ……

    ……

    铁枪破空而至,瞬息之间便来到了雁鸣湖南岸的山崖之上,朝着桑桑刺了过去,因为与空气摩擦的太过剧烈,黝黑的枪身泛着明亮的光泽,与桑桑瘦弱矮小的身躯相比,显得格外粗长恐怖。

    枪风裹着崖间的残雪扑面而至,吹的她脸颊生痛,剪短后的微黄发丝像陡溪中的水草般呼呼向后倒去。

    她知道宁缺不会回头来救自己,因为宁缺来不及救自己,因为宁缺相信她能救自己,因为此时此刻她必须自己救自己。

    桑桑虽然是光明神座的传人,跟随老人学习过神术,这些日子与道痴叶红鱼相互印证,但她从来没有参与过修行者的战斗。

    不知道应该如何战斗,便不知道应该如何能够救自己,她依靠着本能,像多年前在岷山里那些生死关头一般,像受伤的小兽般蹲了下来,紧紧地抱着伞柄,拼命地缩着身子,让大黑伞把自己身体的每一处都遮住。

    山崖上响起一道极怪异的声音,就如同鼓槌重重地落在一张破鼓上,又像是夏侯先前迈越河山的脚步,一脚踏破了冰面,落进了水里。

    铁枪狠狠地扎进大黑伞,锋利的枪尖刺破了经年的油垢与黑泥。

    大黑伞与铁枪接触的地方,急剧下陷,黑布嘶啦作响,似乎变成了一个恐怖的黑洞,然而在黑洞的最下方,枪尖始终……没能穿过伞面!

    大黑伞的伞柄抵着崖石,噗哧一声,如刀切豆腐,便刺了进去,石砾乱飞,闭着眼睛,瑟瑟躲在伞下的桑桑身体重重一震,脸色骤然变得极为苍白,哇的一声,鲜血从唇里喷出,染红了今晨换的新衣裳。

    ……

    ……

    (今日无穷苦逼之事,不谈,我继续苦逼地去写,下一章争取十一点前能写出来。)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八章 暗剑

    叛出魔宗的夏侯,本命物便是那柄恐怖的明枪,他可以清楚地感知到铁枪之前的所有细节,所以他知道桑桑没有死。

    以极大毅力隐忍谋求必杀的第一枪,没有能够杀死宁缺,暗合兵法正奇之道,绝不应该失手的第二枪,也没能杀死崖上的小侍女,连续两次不可思议的失手,让夏侯的情绪变得有些异样。

    宁缺此时已经横掠数十丈,来到了雪湖之上。

    便在这时,夏侯微微蹙眉,在寒风中虚握着的右掌猛的一紧,崖上那柄铁枪猛地向后一缩,仿佛被大黑伞弹回到了空中。

    黝黑的铁枪刺破湖上飘着的残雪,刺破最细微的寒风,带着尖锐的鸣啸声,闪电般直刺宁缺的后背。

    尖锐的鸣啸是破风声,是锋利枪尖前的湍流声,声音越尖细说明速度越快,单听声音,便知道这柄铁枪,纵使速度不及元十三箭,但也极为恐怖。

    按道理,以宁缺目前洞玄上境的修为实力,根本没有办法提前预知夏侯明枪的运行轨迹,更没有办法应对这种恐怖的速度。

    但宁缺从来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他的人生遭遇和修行过程,仔细去思考,也着实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就在铁枪距离他的后背还有三丈的时候,在尖啸声还没有传进他耳朵的时候,他再一次提前做了反应,浩然气灌注全身,于夜空里强行拧身,把全部的精神与力量凝于刀身,向着身后狠狠斩落!

    一声极其明亮的脆响,伴着强劲的气流喷溅,从刀锋与枪尖之间向四周波散而去,震的冬湖上的积雪不停颤抖。

    宁缺手腕一阵剧痛,险些握不住手中的朴刀,但他以极其坚毅的心神,稳定住自己的身形,借着刀锋传回的反震之力,在夜风里转着圈,呼啸着再次向夏侯扑去,速度竟是比先前更快了几分。

    那柄铁枪在夜空里画了一道弧线,比宁缺更早来到了夏侯的身前,回到了他虚握在寒风中的右手掌里。

    寒风骤疾,宁缺破风而至,双手紧握朴刀,当头砍了下去!

    夏侯已然浑身浴血,脸色苍白,然而神情依旧巍然不动,看着如鬼魅般扑向自己的身影,简单至极地一枪递了过去。

    铁枪锋尖处光芒大作。

    一声清脆巨响之后,宁缺如受伤的大鸟般惨然向后倒掠而去,再次重重地摔倒在雪湖之上。

    黝黑的铁枪在夏侯的手中以极高的频率颤抖着,很长时间都无法平静下来,发出令人心寒绝望的低沉嗡鸣声。

    铁枪与朴刀的每一次碰撞,都是那般的朴实无华,力道十足,看似简洁而无趣,实际上却隐藏着开山裂湖的意味。

    宁缺站起身来,觉得自己的手腕似乎已经断了,脸色苍白如雪,虽然夏侯在他的符箭之下受了极重的伤,但在力量以及真气雄浑程度上,他依然远远不如对方,这种差距是没有办法弥补或者是拉近的。

    夏侯简单一枪,便破了宁缺筹谋已久,舍生忘死的一刀,应该没有什么道理不满意,然而他的眉头却深深地蹙了起来。

    因为这一枪还是没能刺中宁缺的身体。

    就在先前那刻,明枪如炽烈的阳光,将要撕开宁缺身上的黑夜颜色时,宁缺手中的朴刀不知道从何处诡异的翻了出来,不差毫厘地砍中了枪尖,然后他的身体借势倒掠,却并不是被枪尖挑了出去。

    夏侯眯起眼睛,看着宁缺说道:“春天你在书院后山崖洞里闭关,果然不是符武双修,而是你……已经入魔。”

    宁缺向身前的雪地里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没有接话。

    先前夏侯便想明白了一半的答案,那个答案便是宁缺已然入魔,不然如果是普通的修行者,根本无法承受铁枪所携带的巨大力量。

    但那只是一半的答案。

    夏侯今夜对宁缺出了三枪,每一道枪都是精神饱满之作,他相信就算是当年魔宗的那些高手,也不可能接下来。

    宁缺应该已经死了,但他还活着。

    每每在最关键的那个时间点,在枪尖的死亡阴影要覆盖他身躯的时候,他总能提前做出反应,并且是最正确的反应。

    夏侯警兆骤生,就算宁缺入魔也解释不了他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因为这代表他对周遭的天地元气波动有最深刻的认知。

    换句话来说,今夜的宁缺似乎拥有知命境的战斗意识。

    ……

    ……

    城墙上的雪渐渐歇了,却显得比先前更加寒冷,大师兄和叶苏望着雁鸣湖的方向,二人呼出的气息如雾一般弥漫在四周。

    叶苏没有想到,宁缺居然接住了夏侯的明枪,虽然狼狈到了极点,但终究是没有死,这一点令他疑惑不解,甚至有些震惊。

    夏侯的明枪虽然黝黑,行于夜云之中毫无痕迹,但走的是光明正势,以速度力量气势进行全面压制,迫使对手只有生死搏之。

    以宁缺如今的意识层次,根本无法捕捉明枪的运行轨迹,更谈不上料敌于先,便只有硬接,而他的修行境界不过在洞玄境,根本没有招天地元气为手段的本事,那么当夏侯使出第一枪时,他便应该已经死了。

    “夏侯的明枪自然刺不中大先生你。”

    叶苏看了大师兄一眼,继续说道:“如果是柳白,必然是倒提剑柄,以滔滔黄浪拍面击之,抢而杀之,如果面对铁枪的是我,大概会以剑意横凝如铁索,尝试缚住这把枪,然而我想不明白,宁缺怎么能躲开他的枪。”

    大师兄思考半晌后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小师弟是怎样做到的。”

    叶苏闭上眼睛,专注地听着远处雪湖上隐隐传来的枪刀撞击之声,某人如鬼魅般踏雪而掠之声,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片刻后,他睁开双眼,蹙眉说道:“即便如此,也无法解释。”

    大师兄问道:“如此?”

    叶苏面无表情说道:“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大师兄说道:“书院不会承认。”

    叶苏寒声说道:“不承认不代表不存在。”

    大师兄缓声说道:“没有证据,那么只会徒惹烦恼。”

    叶苏深深地吸了口气,忽然说了句无头无尾的话:“夫子总有一天是会离开的。”

    大师兄未假思索,说出了一句话。

    这句话和当初宁缺回答叶红鱼的那句话几乎一模一样。

    “我不认为老师会在我们之前离开。”

    ……

    ……

    自在魔宗山门里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浩然气一直在不停地改变着宁缺的身体,他现在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强,他的力量变得越来越大,相对应的,他的身法与速度也变得越来越快速。

    但夏侯是魔宗前代强者,身体被真气养炼多年,无论力量还是速度都远在宁缺之上,所以他能够挡住夏侯的明枪,并不是因为这些。

    宁缺并不知道夏侯最后的手段居然是道门的功法,更没有想到夏侯会有自己的本命物,但他的识海深处有莲生大师度过来的无数意识碎片。

    那些意识碎片便是精神烙印。

    夏侯一身魔宗功夫,尽数传承自莲生,莲生比谁都了解自己的这名弟子,虽然他不可能知道夏侯修行明枪时的情况,但他知道夏侯的性情喜好习惯甚至是双脚站立的方位,他知道夏侯的所有事情。

    如果说莲生大师是一张如海洋般宽广的巨网,那么夏侯便是行走在这张巨网上的石像巨人,看似强大不可摧毁,实际上他跨出的每一步,都还在那张网里,每一道震动,都会让那张网知道他的意图。

    宁缺拥有莲生大师所有的精神烙印,便等于拥有这张网,他虽然不能主动控制这些精神烙印,但当夏侯在网上行走时,那些识海深处的意识碎片便会开始发光发亮,提前告诉他夏侯准备做些什么,他应该如何做。

    去年寒冬在呼兰海畔,远不如此时强大的宁缺,面对着夏侯比今夜威势更盛的那个拳头,还能保持冷静,便是因为那些意识碎片在起作用。

    今夜,这些意识碎片依然在起作用。

    有寒风自湖东岸的冬林里袭来,卷起湖面上的积雪,粉粉扬扬地洒着。

    夏侯看着这些雪,忽然想到呼兰海畔,自己手中那些如雪的灰。那一匣子老师的骨灰,他的身体忽然变得寒冷起来。

    “老师……他教过你什么?”

    夏侯看着宁缺问道,双眼里燃烧着幽冷的火焰。

    宁缺的眼睛也很明亮,指着自己的头说道:“莲生大师没有教过我什么,但确实给我留下了一些东西。他留下的意识告诉我,他也很想杀死你这个孽徒,替明宗清理门户,所以这里面全部是你老师对你的杀机。”

    夏侯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神情漠然说道:“书院自称正道,你是书院弟子却师从莲生魔头,用的是魔宗功法,真是大逆不道。”

    宁缺说道:“你是魔宗弟子,师从莲生,却叛出魔宗投靠道门,甚至改修道门功法,舍弃自身的天地修本命物,你比我更大逆不道。”

    夏侯忽然冷笑起来,说道:“想不到今夜竟然是两个叛徒之间的战斗。”

    宁缺摇头说道:“魔宗视你为仇,书院可没有不承认我的身份。”

    夏侯说道:“不管老师教了你什么,但你今夜终究还是会死。”

    宁缺说道:“我本以为世上只有我动口强过于动手。”

    夏侯眯着眼睛说道:“那便动手,请再接我一枪。”

    寒冷的声音渐行渐远,夏侯魁梧的身躯仿佛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山,脚下坚实的湖冰骤然间出现一道极深的裂痕,隐隐可以看见湖水。

    雪湖终于开始荡漾起来,湖面上两个人的距离急剧缩小,夏侯手握铁枪,端直一刺,宁缺手腕一抖,一刀斩落。

    铁枪与朴刀再次相逢。

    感受着刀柄上传来的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宁缺紧蹙着眉头,没有任何犹豫,念力疾出,身体里那滴晶莹的液体高速旋转起来,在书院后山崖洞养蓄力数月而成的浩然气,以一种近乎放肆的姿态喷将出去!

    他手中的朴刀骤然大放光明,无数的金色光线从暗沉的刀身上喷溅而出,如暮色中长安城墙反耀的金光,又像是一轮突兀出现的太阳,瞬间把漆黑一片的雁鸣湖照耀的有若白昼!

    金色而圣洁的光辉,离开朴刀后,穿越寒冷的空气,化为一蓬金砂般的事物,狠狠地击打到夏侯的脸上!

    千年以降,道魔向来不两立。

    西陵神殿的神术,毫无疑问便是魔宗功法的克星之一,是以叶红鱼悟神术之后,便被视为司责追杀魔宗余孽的裁决司理所当然的继承人。

    魔宗强者,最恐惧的便是圣洁的昊天神辉,是以书院小师叔囚禁莲生大师这等人物,也是用神辉拟出樊笼阵法。

    神术是昊天赐予道门的礼物,便是对魔宗的责罚,那些金色的光线,无视魔宗修行者强悍的身躯和雄浑的真气,直接隔空影响他们体内真气的流转,甚至能够直接融化他们体内经脉的晶壁!

    今夜凛冬之湖一战,夏侯把他最强大的手段留到了最后,一柄铁枪横扫四方,而宁缺也把自己的道门神术留到了此时!

    ……

    ……

    炽烈的昊天神辉里,夏侯的脸颊仿佛苍白的快要变得透明,他的眼瞳似乎真的要燃烧起来,眼睫毛在神辉里根根脱落,然后化为焦炭,又成灰烬,最后变为虚无,眼瞳里闪过一抹惊恐,紧接着却是戏谑的笑意。

    看着神辉外的宁缺,夏侯放肆大笑,近乎咆哮般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会神术!但你的神术是假的!你这还是浩然气!烛光怎么能变成阳光!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你不是轲浩然,能奈我何!”

    雄浑至极的真气,从他魁梧如山的身躯上狂喷而出,伴着嗤嗤的响声,周遭的积雪被震离湖面,竟是浮到了夜空之中!

    夏侯站在飘浮的雪中,单手执枪下压,如天神于云外倾身相看,无可阻挡。

    宁缺膝盖微弯,脸色苍白,脚下的冰面发出咯咯的声音,似要破裂。

    夏侯右掌一翻,似一座小山般拍向宁缺的头顶,神情漠然说道:“死吧!”

    ……

    ……

    今夜的夏侯身受重伤,实力不及巅峰时十之二三,但毕竟是武道巅峰强者,只有这些残存实力的他,竟然强大无比,

    以宁缺如今的实力能够硬扛夏侯的明枪,已然是极其令人震惊的画面,他的全副心神与所有的浩然气都灌注在朴刀之上,根本没有余力来应对如小山般拍向自己头顶的那一掌,即便有此时也来不及了。

    然而就在这时。

    夏侯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的厉啸,收掌疾退。

    他的小腹部喷出一道血花!

    他一路裂冰荡雪,须臾间连退两百丈。

    喷出的血在雪湖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线。

    就在先前那一刻。

    宁缺极其不讲道理的收了刀。

    当时夏侯的手掌距离他的头顶只有半尺。

    当时夏侯手中的铁枪不再有朴刀的隔挡,正欲向下。

    他一刀深深地捅进了夏侯的小腹。

    当他抽出刀时。

    夏侯的手掌距离他的头顶还有半尺。

    夏侯手中的铁枪根本没有丝毫移动,仿佛悬停在了空中。

    宁缺收刀,重新格挡在铁枪之前。

    夏侯才反应了过来。

    于是他收掌,他疾退,一退便是半片雪湖。

    用闪电都无法形容宁缺这一刀的迅疾。

    那是一种超越速度感的气势。

    就如同滔滔浊浪自天而降,速度其实并不见得快,但那股气势,却让所有看到的人,都感觉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

    ……

    远处雪湖上,夏侯捂着汩汩流血的腹部,惊怒交加,问道:“这是什么刀!”

    宁缺看着他,说道:“你知道我会神术,那你知不知道我会剑?”

    他先前那刀用的不是刀法,而是剑意。

    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的剑意。

    ……

    ……

    寒冷的城墙上,叶苏望着雁鸣湖的方向,感受着那道并不熟悉、但他绝对不会认错的凌厉剑意,下意识里把身前墙头上的积雪拍散,不可思议说道:“自天而降一道浊河!怎么会是柳白的剑意!”

    他霍然转身,看着大师兄震惊说道:“宁缺会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他居然还学会了柳白的剑!谁教他的?难道是书院?”

    大师兄诚实回答道:“小师弟虽然学过浩然剑,但大河剑却不是书院教的。”

    叶苏皱着眉头,问道:“那是谁教的?”

    大师兄犹豫片刻后说道:“……你妹。”

    ……

    ……

    (我很努力地在写了,大家明天见。)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九章 将军一战白头

    凛冬之湖这场战斗,始于符的风暴,紧接着箭啸爆鸣雪湖尽碎,然后便是明枪与暗剑的对决,明枪易躲,只有宁缺能躲,暗剑难防,夏侯终究是没能防住。

    夏侯捂着腹部,鲜血从指间汩汩流出,他感受着腹部的痛楚和那道依然在不停侵伐的恐怖剑意,脸色极为难看。

    既然不是刀是剑,那么他很容易猜到,这道如大河自天上垂下,于不可能间重伤自己的剑意,自然来自剑圣柳白。

    看着远处雪湖上的宁缺,夏侯的神情很怪异——宁缺的境界确实不高,但他拥有轲浩然一脉的浩然气,学会了颜瑟的符、手握书院的箭,继承了莲生的意识,甚至现在还拥有了柳白的剑意!

    一个修行者,居然能够身兼如此多手段,而且这些手段无论正邪,都处于世间最巅峰的那个层次,实在是世所罕见的现象。

    “书院……老师……轲浩然……颜瑟……现在又多了一个柳白,你究竟身上还藏着多少秘密,还藏着多少人的杀意?”

    夏侯疯癫一般厉声狂笑起来:“难道所有的人都想我死?”

    宁缺看着远处的他说道:“所有人都想你死,那就说明你该死。”

    “白痴才会这样认为!”

    夏侯笑声骤敛,脸上毫无情绪波动,漠然说道:“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判断我该不该死,你不能,那些家伙也不能,哪怕所有人都说我该死,只要昊天还肯让我活着,那么我便将永远不死。”

    宁缺皱眉,他并不知道两年前的春天,朝小树在春风亭血战前,曾经在红袖招里对某人说过类似的话,他只知道此时的夏侯,变得有些不一样。

    夏侯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道极为寒冷的气息,释离他的身体,然后迅速重新敛入肌肤之下,湖上的积雪仿佛感应到了这股气息的恐怖,畏怯地向四周散开。

    数道雪线层层叠叠出现湖面上,就如同是冻凝的浪花。

    黑色的长发离开了淌血的肩头,在夜风中飘拂,夹在其间的数茎白发,随风一摇,顿时把周边的黑发尽数染上霜色。

    紧接着,夏侯的脸颊微微下陷,急速瘦了下去,而他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却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显得愈发强大。

    嘶嘶声音里,他身上残破的衣衫震成碎片,如雪花般喷向四周,露出他强悍的赤裸身躯,站在雪湖上便像是一个铁人。

    便在这时,很奇异的画面发生了。

    赤裸的古铜色的身躯上有超过数百处的伤口,这些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合拢,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强行镇压住所有的伤。

    一道极为鲜活的生命气息,瞬间填满夏侯渐涸的真气池塘,将已然千疮百孔的经脉晶壁修复的完好如初,经脉甚至比先前还要更粗,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扩张收缩,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今夜夏侯在一呼一吸之间白头,那些雪还有湖水上的冰块,都开始恐惧不安起来。

    ……

    ……

    黑色的头发代表着健康与生命力,瞬间变白,原先附着其间的生命力不知去了何处,夏侯的脸颊陡然瘦削,那些血肉又去了何处?

    宁缺警惕看着远处,因为夜色太黑,他只能隐约看见夏侯白头,却看不到更多的细节,也不知道夏侯的身上发生了些什么。

    识海深处的几块意识碎片微微发亮,他不知为何,便知道了这是一种魔宗的燃烧生命的战法,夏侯瞬间失去的那些血肉与健康,都被此人用那种战法转换成了鲜活的生命力和新生磅礴的真气。

    明宗之所以被称为魔宗,在世人眼中的形象极为残酷恶劣,除了残忍的选材环节之外,更多的便在于魔宗山门里有无数邪恶阴秽的功法,比如莲生的饕餮大法,需要把修行者生吞活剥,那是何等残忍。

    夏侯此时身受重伤,尤其是腹部的剑伤尤其重,在这种生死立见的时刻,他会使用魔宗的邪恶功法,并不会令宁缺意外。

    这种燃烧生命的战法,必然对修行者自身会造成极为恐怖的损害,夏侯今夜白头而战,那么即便他能够获胜,只怕也活不了数年时间。

    宁缺很清楚这一点,更清楚魔宗强者的搏命一击将会多么恐怖,但他不准备退让,因为他要夏侯今夜死,便不想让他再看到雁鸣湖的晨光。

    雪湖上骤然响起迸的一声暴鸣。

    空气轰然散开,那数道雪线被气浪吹的碎如粉末,原本站在此地的夏侯,瞬间穿越湖上那些粉末般的雪,掠到了宁缺前方的夜空里,一声暴喝如雷,双手握枪如同握着一根铁棍,蛮不讲理地向着地面砸了过去!

    寒风呼啸,湖面上的雪簌簌滚动,破开的洞里的湖水惊骇翻滚。

    宁缺重重地一踏颤抖的冰面,身体骤然一震,双手执刀,跃至头顶的夜色里,向着那个天神般的男人砍了过去!

    夏侯面无表情,脚踩雪花,铁枪一横便砸了下来。

    这道铁枪上蕴着他以燃烧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无穷力量,宁缺哪里能够抵抗,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跃至夜色里的他,瞬间以更快的速度向雪湖上跌落!

    铁枪不再在夜云和山崖间飞舞,而是紧紧握在铁手中,在或许是人生最后一场战斗里,夏侯这位背叛魔宗数十年的强者,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世界,力量源源不绝,展现出了正宗魔宗强者的风范。

    此时的夏侯,就如同一座从天而降的山峰。

    而宁缺就像山峰下一颗石砾,只能被碾压成粉末。

    夏侯暴喝一声,脚踢夜云,举枪再打!

    宁缺艰难举刀再挡。

    气浪四处溅射。

    宁缺下坠的速度变得更快,如果就这样落在冰面上,就算他能躲开夏侯接下来的铁枪,只怕也会被活活震死!

    然而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他跃至空中之前便提前做好了计算,他堕地之处恰好在莲田里,莲田里有数十个先前被小铁壶炸开的洞口。

    幽黑的洞里,湖水在悸动不安地摇晃,上面飘着薄薄的新凝的冰膜。

    噗通一声,宁缺被砸进了寒冷的湖水之中,溅起一蓬浪花。

    一道暴风袭过,夏侯毫不犹豫,手握铁枪落进了湖水里。

    ……

    ……

    四处乱飞的雪缓缓落下,夜色下的雁鸣湖回复了安静,再也没有雷鸣般的刀枪撞击声,湖面上也看不到那两个舍生忘死搏命的身影,莲田里那些洞中传来湖水轻荡的声音,仿佛变得比先前还要更加寒冷。

    湖南岸山崖上的桑桑,艰难地从大黑伞下爬了出来,看着幽寂可怕的冬湖,苍白的小脸上染着血,还有最深的恐惧与担忧。

    木桥畔,陈皮皮、唐小棠和叶红鱼看着幽静的湖面,没有一个人说话,呼吸就如桥畔的冬日芦苇般,偶有摇动,长久沉默。

    皇宫中,皇帝陛下面无表情搂着自己的妻子,李青山和黄杨站在亭中,黄杨右手轻轻离开古钟,钟在雪中沉默。

    雪桥前,许世银白的眉毛在夜风里飘拂的愈发狂乱,盘膝坐在桥上雪间的二师兄却依旧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脸上的表情。

    冬林里,浑身覆着雪的哑巴僧人自然沉默,然而林间一直幽幽响着的蝉声,仿佛也变得比先前要更小了些。

    城墙上,大师兄和叶苏看着雁鸣湖的方向,沉默不语,二人身前墙头上的积雪不知何时已经散落至城墙下的民宅里。

    整座长安城都沉默了。

    这座城里的人们,知道夏侯和宁缺这时候在雪湖冰面之下,在寒冷的水中进行着追逐或者是厮杀,然而没有一个人能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雪湖上响起一道声音。

    这道声音像是一扇陈旧的木门被缓缓打开,又像是沉重的石桌被人在地面上拖动,很轻柔的一声吱呀,却是打破了整座长安城的沉默。

    雪湖上出现了一道隆起。

    紧接着吱呀之声变成喀喇的巨响。

    雁鸣湖的冰面不时拱起,然后落下,似乎有只无形的巨手在不停地从下方的湖水里拼命地敲击,想要把冰面砸穿。

    极厚的冰层像伤口般被巨大的力量震至翘起,碾压到旁边的冰面上,湖水不停地翻滚,发出海啸般的声音。

    先前幽静的雪湖,骤然间变得极其恐怖,排山倒海,风暴不止!

    ……

    ……

    一道黑影从冰面的裂口里疾掠而出,然而重重地摔到雪间。

    那是宁缺,他身上黑色的院服早已湿透,被撕扯的快要不能蔽体,裸露的身体上满是斑驳的无法被湖水冲掉的血色。

    他没有片刻停顿,向着山崖的方向疾掠而去。

    不过片刻,黑色院服的表面便开始结冰,然而与先前湖底黑暗而寒冷的世界相比,雪湖之上仿佛便是昊天的花园。

    逃命般的奔跑中,宁缺想起那位提前回到昊天怀抱的朋友,心想小黑子你的情报果然不能全部相信,夏侯根本不怕水,说来也对,即便他不会游泳,但一位武道巅峰强者,又怎么可能被水淹死?

    便在此时,他身后响起一道巨响,湖面厚实的冰层被直接掀起,寒冷的湖水漫上湖面,巨浪如雪似要淹没整个世界。

    恐怖的雪浪里,出现了夏侯如海中妖兽的强大身影,他虚踩着寒冷的湖水,一掠便是十余丈,一枪砸向宁缺的后背!

    ……

    ……

    (不要喊,我正在继续拼命写,应该很快便有下一章。)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九十章 摇篮曲

    宁缺在疾掠中骤然转身,右手紧握着刀柄,左手握着刀背另一头,以浩然剑势横向立于身前,想要挡住夏侯的这一枪。

    喀的一声脆响!

    宁缺左手腕骨断裂,刀背重得地落到肩上。

    他以肩再扛。

    夏侯铁枪之势再前。

    又是喀的一声脆响!

    宁缺左肩剧痛,再也无法抵扛刀上传来的巨力,单膝下跪,膝头把坚硬的冰层砸出了数道裂口,脸色骤然苍白。

    他很痛,非常痛,所以他的脸很白,非常白,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死亡的阴影,反而很亮,非常亮。

    一声如同野兽搏命般的痛呼,宁缺把痛楚化作了难以想像的瞬间力量,右手腕强行一翻,已然受伤的左手紧握成拳,重重地击打在刀背之上!

    就是这样简单的两个动作,让他手中沉重的朴刀,仿佛瞬间获得了某种生命力,像条灵动的蛇一般,顺着夏侯的铁枪翻滚而上,绽出一连串的刀花,反而把夏侯的铁枪压到了下方!

    他腹部那滴由浩然气压缩而成的晶莹液体骤然炸开!

    那滴液体瞬间蒸发,化为虚无!

    那些丝丝缕缕的蒸气,顺着经脉,灌向身体的每一处!

    他身体里所有的浩然气,在最短的时间分隔内,尽数暴发了出去!

    炽烈的昊天神辉,再次从刀锋上喷薄而出,竟让他此时的身影,显得比刀前的夏侯更加魁梧,更加不可一世!

    神辉照耀着夏侯瘦削而诡异的脸颊,照亮了他的眼眸,甚至把他眼瞳里的那丝冷漠的嘲弄之色都照的清清楚楚。

    夏侯知道这便是宁缺的搏命一击。

    但他并不畏惧,正如他先前说的那样,宁缺不是轲浩然,他的浩然气再如何模拟昊天神辉,也不可能是真的昊天神辉。

    他盯着宁缺苍白的脸颊,寒声喝道:“柳白的剑意终究不是柳白的剑!你会的东西再多但那终究都是别的东西!”

    喝声回荡在寒冷的雪湖上,震的宁缺刀上的神辉如风中的火把摇晃不安,铁枪骤然上挑数寸,朴刀后退数寸。

    “你不可能再刺我一剑,你也不可能再伤到我!”

    夏侯盯着宁缺的眼睛,冷漠不屑说道:“身为书院弟子,居然入魔不肯修本命物!你连本心所指是什么都不知道,不死又有何益?”

    此言一出,刀上的神辉摇晃的愈发剧烈,就如风中之烛似乎随时可能熄灭。宁缺脸色苍白,一口鲜血喷到了神辉里,伴着嗤嗤声中化作了微带焦味的蒸汽,然而他的眼眸却依然是那般的平静。

    然后他说了两个谁都想不到的字。

    “谢谢。”

    ……

    ……

    宁缺很清楚夏侯是怎样强大的一个人,洞玄境的自己要完成世所罕见的越境挑战,是怎样困难的一件事情,所以他做了很多预案。

    这些预案跨越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直到白天离开红袖招时,闻着长安街巷里的羊肉汤味道,才最终完全确定下来。

    这些预案针对的是夏侯的强悍实力,以及这位强者可能隐藏的手段,然后试图寻找绝杀的机会,在今夜的雪湖一战中,这些预案有的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比如符的风暴,铁箭与铁壶的配合,有的则是毫无作用。

    比如先前他从夜空里惨然下坠,看似凄惨,其实是想把夏侯引入黑暗寒冷的湖底伺机杀之——依照卓尔当年提供的情报,夏侯很害怕水——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夏侯在寒湖底变得愈发强大可怕。

    有些预案,宁缺在战斗中始终没有找到机会拿出来,有些预案则是动用了一半,从最开始的时候,他便一直在寻找与夏侯正面相交,比拼真气的时刻,因为通过叶红鱼他知道昊天神辉对魔宗强者的威胁。

    他寻找到了两次机会,他面临着两次选择,在第一次昊天神辉自朴刀喷薄而出时,他选择了用浩然气配合柳白的剑意。

    根据他的计算,承自小师叔的浩然气以及新近悟得的柳白剑意,是自己最强大的手段,事实上他也确实成功地重伤了夏侯,只是很可惜没有能够杀死对方。

    此时面临第二次机会,他一直不能确定自己应该如何选择,直到他听到夏侯冷厉而居高临下的喝斥,他终于坚定了信心。

    ……

    ……

    动用魔宗秘法后的夏侯消瘦到了极点,眼窝深陷,脸颊上仿佛只蒙着一层薄薄的皮肤,下面的骨骼清淅可见,竟有了些他老师莲生在魔宗山门里的模样,在炽烈的光线照耀下,更是如神如魔。

    不惜燃烧生命与血肉,严重损耗自己的寿元,夏侯彻底地改变雪湖之战的局面,在强大的他面前,宁缺根本没有丝毫还手之力——浩然气拟出的昊天神辉,对他能够造成一定伤害,却无法改变整个战局。

    宁缺眼看着马上便要死了,然而就在这时,他却说了声谢谢。

    这声谢谢是如此的莫名其妙。

    夏侯不知道宁缺是不是濒死之前真的疯了,无法理解宁缺为什么要感谢自己,但总觉得这声谢里透着股诡异的味道,有些隐隐不安。

    宁缺看着炽烈光线那边夏侯如神魔般狰狞恐怖的瘦削脸颊,情绪复杂说道:“我也有本命物,你要不要看看是什么?”

    随着这句话,一道极凝练的念力,从宁缺的身体里释出,念力脱离身上斑驳的血色,向着雪湖上空飘飘渺渺而去。

    飘飘渺渺这个形容词,不是说这道念力行走的缓慢,而是它本身给人的感觉,这道念力精纯到了极点,然而却如一个徒有蛮力却无知无识的顽童,弥漫在雪湖上的天地元气里,根本不知该触摸何处。

    白日风雪宫门前,夏侯曾经评价过宁缺的念力,说他的念力雄浑精纯,对天地元气的操控却是极为糟糕。

    此时的情况正是如此。

    然而夏侯的眼神却是骤然寒冷起来。

    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宁缺释出的这道念力,在雪湖上捕捉到了极细的一缕天地元气,那缕天地元气瞬间直抵湖南岸的山崖上,甫落崖畔,那道极细的天地元气瞬息便稳定下来,而且开始以极其恐怖的速度扩张,似乎山崖那处有某种事物在源源不停地灌注到这缕天地元气之中。

    ……

    ……

    双手紧握着刀柄,宁缺的脸色苍白,眼睛明亮。

    他冒着毁功的危险,念头一动便散了自己腹内的那液晶莹的液体,把所有的浩然气同时输送出去,确保压制夏侯铁枪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他必须珍惜。

    他的念力释离识海,穿过凝滞不堪只通十窍的雪山气海,在那些艰难难行的无形气窍里穿行,最终汇成了一首声音很微弱,音律很拙劣的小曲。

    他希望这首小曲能够被听到,能够被听懂。

    因为他在用这首曲子呼唤自己的本命。

    ……

    ……

    修行者控物,并不是靠天地元气直接去影响世间的物事,而是以天地元气为桥,把自己的念力传递到物体之上,从而引发物体内部的天地元气振动,和修行者念力最和谐最容易发生共振的物体,便是本命物。

    这是陈皮皮的说法,他认为修行者要找到与自己气息完全吻合的本命物非常困难。那夜在旧书楼里,他对宁缺侃侃而谈,以音律举例,所谓本命物,便是能够听懂并且非常听自己曲子的对象。

    也就是所谓知音。

    剑师的本命物是本命剑,比如柳白的大河剑,当然做为世间第一强者的剑圣,他如今已经能够把自己的本命剑画在纸上。

    符师的本命物是本命符,比如宁缺师傅颜瑟大师的井字符,这道符与他最为亲密,并且直到逝去前的那一刻,还在并肩战斗。

    宁缺是罕见的兼修者,他的本命物不是刀,不是剑,也不是本命符,更不是什么笔墨纸砚,山川溪木,甚至不是最挚爱的银子。

    他的本命物,是个小侍女。

    是那个头发微黄,面容微黑寻常的小侍女。

    ……

    ……

    雪湖上,宁缺的念力操控着那缕天地元气,来到了雁鸣山上。

    那首小曲便在崖畔无声而起。

    陈皮皮曾经说过,他的曲子很难听,很难懂,而且今夜距离相对较远,所以曲声异常黯淡飘缈,简直不成曲调。

    桑桑感受到了那道念力。

    她听到了那首曲子,也听懂了那首曲子。

    虽然雁鸣山上并没有奏起真实的音律,但她清楚地听到了一首山歌,那是很多年前,宁缺背着她在岷山深处攀爬时,经常喜欢哼的一首曲子。

    宁缺诸窍不通,五音亦不全,他之所以不怕丢脸,还经常哼这首曲子给桑桑听,是因为桑桑睡不着的时候,喜欢听他唱这首歌。

    这首歌,便是桑桑的摇篮曲。

    ……

    ……

    桑桑拿着大黑伞,神情微惘站在崖畔。

    她看着崖下雪湖里的那片光明,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听懂了宁缺在那道念力里发出的召唤,或者说邀请。

    宁缺在邀请她建立一种最紧密的联系,那是绝对的服从,便是死亡的阴影和冥王的恐吓都无法撕裂开的联系。

    任何有自主意识的生命,面对这样绝对单方面的联系,都会本能里抵触,就算最终接受,也需要很长时间去挣扎。

    但桑桑没有任何犹豫,更没有挣扎,便同意了这个邀请。

    因为她本来就是他的小侍女。

    ……

    ……

    (请平静……虽然我这时候写的确实有些发热,我在继续写,还有一章。)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九十一章 本命,桑桑唱歌给冬湖听

    桑桑的右手在寒冷的夜风中。

    她食指腹上生起一道光线,光线骤趋圆融,变成一团微弱的火焰,火焰的颜色异常洁白,没有一丝杂质,透着股圣洁的味道。

    紧接着,她的拇指、中指,无名指,小拇指的指腹里也同时生出这种圣洁的光焰,把她微黑的小手照耀的异常白皙。

    这些圣洁的光焰便是昊天神辉。

    她手指间的昊天神辉,被夜风一吹便招摇而起。

    更多圣洁的神辉光焰,从她身上崭新的衣服布料空隙里,从她微黑的小脸上,从她微黄的发丝末端渗了出来,罩住她瘦弱的身躯,被她握在左手间的大黑伞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无风而缓缓合拢,沉默依在她的腿畔。

    雁鸣湖崖上大放光明。

    桑桑大放光明。

    仿佛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从她瘦弱的身体里喷薄而出,瞬息之间照亮了她身前覆着雪的山崖,崖下狼籍一片的雪湖,湖对岸的断井颓垣,照亮了西岸的雪桥芦苇,东岸的冬林雪僧,照亮了整座长安城。

    圣洁而炽烈的光芒,从雁鸣湖畔射向天穹,传向长安城里的每一个角落,深沉的夜里仿佛迎来了一场庄严的日出,亮若白昼。

    ……

    ……

    雁鸣湖畔山崖上。

    桑桑身体外的昊天神辉仿佛没有任何温度,因为她的发丝未卷,衣物未焦,但那些已成熊熊燃烧之势的光焰又似乎真的在燃烧。

    她衣服上染着的血水被灼化的毫无踪影,鞋上沾着的泥土脏雪也尽数化作了青烟飘散一应污浊都被净化一空,变成比干净更加干净的透明。

    就如同她的人那般透明。

    天启十四年的某一日,那位逃离西陵神殿的老人来到了长安城,他买了碗酸辣面片汤,泼了半碗酸辣面片汤,污了自己的棉袄,在临四十七巷老笔斋里见着一个黑黑瘦瘦的姑娘,从此便不愿再离去。

    那位老人看着她,跟着她,对她说机缘道光明,把毕生所学毫不藏私地传授给她,并且感慨万分说道,我从未见过比你更透明的存在。

    所以桑桑是透明的。

    所以她的身体里所散发出来的昊天神辉,没有任何损耗,没有任何折射,就如最初本原的神辉那般圣洁而纯净。

    西陵神殿有苦心向道之辈也掌握了昊天神术,比如道痴叶红鱼便精于此道,然而道门中没有任何人能够施发出比桑桑更纯净的昊天神辉。

    因为她本就是光明的传人。

    她就是光明的女儿。

    ……

    ……

    西岸桥畔的芦苇在洁白的光线照耀下,仿佛变成白玉石雕成的美物。

    叶红鱼紧紧握着栏杆,看着远处湖上那片夺目的光明,震惊的无法言语,她知道桑桑会神术,还曾与那个小侍女彼此参详过,但她从来不知道桑桑真实的神术能力竟然强到了这种境界。

    此时本来应该是深夜,无法借取昊天的光辉,她完全无法理解,桑桑怎么能够放出如此多的光明,虽然知道她是光明神座在世间唯一的传人,西陵神殿一心一意想要请回桃山的人,她依然无法理解。

    没有人理解此时雁鸣湖畔的光明,包括站在城墙之上的叶苏,不过他此时并没有像自己的妹妹那样试图去理解眼前看到的这幕画面。

    看着照亮夜空的神辉,感知着那处的气息,这位知守观传人的脸上写满了虔诚向往又震惊茫然的神情,喃喃说道:“好纯净的光明。”

    站在叶苏身畔的大师兄,也望着雁鸣湖的方向,他没有动容,也没有笑,反而神情格外凝重,不知道在担忧什么。

    ……

    ……

    军营外那道雪桥下,羽林军将士以及天枢处的修行者们,茫然震惊地看着雁鸣湖的方向,光线把他们脸上的情绪照耀的清清楚楚。

    许世抬头望向夜空里那些黑云反射的美丽光线,动作显得格外沉重,满是皱纹的苍老脸颊上写满了疑问。

    盘膝坐在雪桥上的二师兄,从白昼到黑夜绝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这时候他终于抬起头来,望着雁鸣湖处的光明,极罕见露出真挚的微笑。

    然后他望向许世,说道:“这就是奇迹。”

    虽然这不是书院创造的奇迹,但奇迹就是奇迹,当初颜瑟大师与光明大神官同归于尽后,二师兄登上无名山,看着小侍女手捧骨灰入瓮,心生怜惜之余,不知为何总觉得将来小侍女的身上一定会发生奇迹。

    为此,他不惜与最尊重的大师兄辩论争执。

    今夜他终于看到桑桑身上发生的奇迹,于是他开始微笑。

    ……

    ……

    雁鸣湖东岸的冬林里,七念身上覆着如蝉翼般的万片雪,看上去就像一座冰雪雕成的佛像,先前无论雪湖上的战斗如何激烈,这位佛宗行走始终保持着沉默,合什守心,对抗着蝉声后的那人,平静等待着结果。

    当昊天神辉在山崖上出现后,他忽然睁开了双眼,薄雪从他的眼帘上簌簌落下,他温和却坚毅的眼眸里,出现了很多复杂的情绪。

    那些情绪是慈悲,是平和,是挣扎,最终化为赞叹。

    冬林里一直幽幽若有若无响着的蝉鸣,在此时也有了变化,蝉声的节奏奇异地显现出冷漠厌憎的情绪,但声调却显得有些满意。

    ……

    ……

    皇宫雪殿外的亭榭里。

    大唐国师李青山,看着南方骤然照亮夜空的光明,正在捋须的右手猛然一颤,揪下了数茎长须,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站在雪钟旁的黄杨大师,看着雁鸣湖方向,微微张唇,一声唏嘘化为一声慈悲的佛号,手掌似乎无意识里拍打在钟面上。

    古钟上的薄雪寸寸破裂,顺着钟面滑落到地面上。

    悠扬而庄严的钟声,在如白昼般的黑夜里传向远方。

    ……

    ……

    此时桑桑眼中的世界是白色的。

    纯净无暇的白。

    那是光明的颜色。

    她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那些纯净的神辉世界里,而是沉默看着雪湖上的那个背影,感受着那道念力所传递的讯息。

    那道念力在拼命地召唤,显得那般的贪婪,那样的饥渴,甚至带着几分恐慌的意味,就如同一个想要吞噬掉她血肉的魔鬼。

    桑桑清晰地感受到这种意味,但她并不恐慌,在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之中,她平静地敞开自己的精神世界,开放给念力那头的宁缺。

    某些意识早已成为桑桑的本能,她的精神,她的血肉,她的神辉,她的生命,她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也是宁缺的,她可以毫不犹豫地与他分享,或者奉献给他,既然如此,何须恐?哪里会慌?

    她是宁缺的本命,宁缺也是她的本命,那么你要多少,我便给你多少,哪怕是所有,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哪怕是生命。

    如果修行者与本命的关系是知音,宁缺和桑桑便是世间的第一等知音,不是高山流水,而是锅碗瓢灶,他们的喜怒哀乐相通,他们心意相通,他们生死相通,他们不需要尝试理解彼此,他们天生理解彼此。

    如果修行者与本命的关系是亲密,宁缺和桑桑本是世间最亲密的两人,他们自幼同食同宿,酷暑时抵足而眠,寒冬时共裘取暖,一挑眉便知道你拿树枝写字写的得意,一憨笑便知道你洗碗时手被豁沿割了道口子。

    如果真的有天道命运,那么十五年前,昊天让他们在千里饿殍的河北郡相遇,然后开始同生共死,曾经同生共死,并将一直同生共死下去,这就是命运。

    冥冥之中仿佛早已注定了这一切。

    冥冥之中仿佛有相通之道。

    此时桑桑以生命燃烧的昊天神辉,便要依循着冥冥中的那条通道传给那个人。

    天地间的气息骤然澄静。

    光明里,桑桑脸色雪白,眉头紧蹙,似乎非常痛苦,但脸上却带着笑意。

    她身上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骤然间凝成一束,向着山崖下射去,搭成了一座光桥,把雁鸣山与雁鸣湖连起来。

    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通过这道光桥,穿过雪湖上的寒风,源源不断输进宁缺的身体里,令他握着的那把朴刀上大放光明!

    ……

    ……

    扑面而至的昊天神辉,令夏侯的眼瞳骤然剧缩,然而在极短的瞬间里被灼烧至渐趋黄枯,流露出震惊与恐惧的神情。

    他感觉到这不是浩然气拟的昊天神辉,而是真实的昊天神辉,是他最恐惧的那种力量,虽然他早已背叛魔宗,投靠道门,但他依然恐惧。

    无数的昊天神辉从刀身吐出,把夏侯的身体笼罩进去,这些本应庄严慈悲的光焰,在此时却显得如此冷酷,无情烧灼着他的肉体与精神。

    这些神辉光焰,在此时此刻等若是宁缺自己的神辉,所以他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刀锋骤厉,挟着夺目的炽烈光焰,向前砍了下去!

    这一刀是他最熟悉的刀法,也是最简单的刀法,没有任何花俏招式,只是从上劈到下,却也是他最强大的一刀。在梳碧湖畔,他就这样砍掉了无数马贼的头颅,在书院侧门,他一刀便把柳亦青砍成了废物。

    夏侯手中那把铁枪,再也无法承受刀身上的浩然气力量,以及昊天神辉的烧灼净化,崩一声脆响,从中断成两截!

    刀锋一往无前继续向下。

    夏侯一声暴喝,如雷霆炸响在雪湖之上,只见他那双铁手以栏桥之势横击向前,硬生生把宁缺的刀夹在了拳里!

    夏侯双拳巨大的冲击力顺着刀身传向刀柄,再传至宁缺的身上,但他仿若毫无察觉,低着头抿着唇,一声不发继续向压!

    喷吐着昊天神辉的刀锋,烧灼着夏侯的拳头,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下移动,距离他瘦削苍白的脸越来越近。

    面临着即将到来的死亡,夏侯发出一声疯狂般的嚎叫,做出了最后的努力,抬起受伤严重的那只脚,猛地向宁缺的腰腹间踹了过去!

    ……

    ……

    就算夏侯这一脚踹中宁缺,也再无法挡住宁缺的刀锋和刀锋上的那些昊天神辉,但他还是这样做了,因为他要宁缺跟着自己一起死。

    然而就连同归于尽,他都没能做到。

    就在他脚尖踢中宁缺腰部的那瞬间,一道气息顺着腿传到了夏侯的身体里,进入他的识海,最后在他的口鼻里,变成了极端浓稠的血腥味。

    夏侯很熟悉那道气息,因为他曾经感受到过。

    他对那道气息又很陌生,因为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到过。

    那道幻化成浓稠血腥味的气息是如此的冷漠,又是如此的高远辽阔,仿佛站在极遥远的天空上居高临下望着他。

    然后夏侯听到了一声蝉鸣。

    白天在皇宫里听到的蝉鸣,他以为是幻听。

    暮时踏入雁鸣湖时听到的蝉鸣,他觉得似真似幻。

    此时在临死之前他再一次听到蝉鸣,这一次他确认是真的。

    ……

    ……

    宁缺被直接踹飞,重重摔落在雪地里,他艰难地撑起身体,想要爬起来再给夏侯补一刀,但怎样挣扎终究也是徒劳,只好喘息着坐在了雪中。

    夏侯的身上出现了一道刀口,这道刀口很直,起始处在额头,然后向下延伸,切开他的鼻与唇、胸膛与腹部。

    鲜血顺着刀口处绽开的肉向外渗出,今夜的战斗太过惨烈,他流的血已经太多,此时体内残余的血,只能渗淌,看着愈发凄惨。

    夏侯没有倒下,低头看着自己胸膛上的深刻血口,这道刀伤对于巅峰时期的他来说,或许并不能致命,却不是此时的他能够承受的。

    四周的昊天神辉,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没有敛灭,而是在继续燃烧,寒冷的湖水仿佛变成了灯油,雪块似乎变成了煤炭,整片雁鸣湖似乎都在燃烧,散发着耀眼的光线,把湖上的一切照耀的清清楚楚。

    在神辉照耀下,夏侯看着胸膛上的刀口,知道死亡马上就要来了,他缓缓松开手,任由两截断枪落下,砸的雪花一溅。

    远处皇宫里响起的钟声,终于来到了雁鸣湖上。

    夏侯抬头望着钟声起处,不知道是不是在想自己的妹妹。

    钟声再起。

    他魁梧如山的身躯内响起一声嗡鸣,无数的细砾从身上喷溅而出,向四周散去,仿佛是他藏了数十年的尘埃。

    悠扬的钟声不断响起,回荡在安静的长安城中。

    扑扑扑扑扑!

    夏侯的身体发出一连串闷响,表面陡然下陷,有的地方则是高高隆起,骨折肉破,看痕迹就像是被人用拳头砸出来的。

    这些都是唐的拳头。

    在荒原上的连番刺杀里,唐冒着死亡的危险,拼着重伤,用血刀破了夏侯的盔甲,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十几道拳意。

    过去这些日子里,夏侯用自己雄浑的真气和恐怖的境界,强行把这些拳意之伤压制了下去,此时昊天神辉烧融了他体内的经脉晶壁,于是无法压制这些拳意,便在此时瞬间爆发了出来。

    先前他用魔宗秘法,压制住的那些伤势,也再次爆发了出来,无数道伤口重新出现在他的皮肤上,画面看上去极其诡异。

    在死亡之前,要重新经历一遍曾经受过的那些伤,重新承受一遍那些痛苦,不得不说,这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

    夏侯的腑脏全部碎了,甚至可以说是变成了烂絮一般的事物。

    肌肉里的血不多,内脏里还有很多血,所以夏侯开始咳血,带着黑色的浓稠鲜血,顺着他的食管气管涌到嘴里,然后溢出嘴唇。

    夏侯站在雪地里,一边咳血,一边大笑。

    宁缺坐在雪地里,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也笑了起来。

    两个人的笑容,有着截然不同的意思。

    雁鸣山崖畔,桑桑坐在雪里,显得极为虚弱,她看着远方湖上的画面,知道宁缺这时候根本不想笑,他肯定想哭。

    想到这一点,她心头一酸,便开始流泪。

    凉凉的泪水,在她微黑的小脸不停流淌,却洗不去渐渐显现的笑容。

    这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于是她轻轻哼唱起来。

    “我们来自山川呀,要取你的命。”

    “我们来自河畔呀,要取你的命。”

    “我们来自草原呀,要取你的命。”

    “我们来自燕境无人的小村庄呀,要取你的命。”

    “我们来自长安城无人居住的将军府呀,要取你的命。”

    这首歌的词是她帮宁缺写的那首笨拙的复仇小诗。

    调子是宁缺小时候经常唱给她听的摇篮曲。

    桑桑的声音很轻,还带着一点点稚气,说不上好听。

    但此时山崖上传来的歌声却是这般动人,在凛冬之湖上悠扬不去。

    ……

    ……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九十二章 你死以后

    人将死,晨未至,夜还寒。

    雪湖却是无比明亮,昊天神辉在冰面残雪与湖水里持续燃烧,释出团团水汽,隐隐能够听到渐沸的声音,如雾中的清晨温泉。

    夏侯浑身是血,披散的白发被血水黏成枯柳般的形状,他看着宁缺,黯淡如萤的眼瞳满是深深的不解,嘶哑低声道:“你那时候只有四岁……仇恨这种……东西对四岁的人来说不容易记住,你真的这么恨我?”

    寒风拂面,宁缺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说了几段话。

    “小时候在长安城的四年,是我上辈子和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那时候的我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学,我只需要享受父母的宠爱,和玩伴打闹,偷偷看将军的书籍,可惜的是那些时光被你毁了。”

    “我这些年在别人眼中活的还算不错,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要天天努力活下去的日子是多么痛苦,是多么的不快乐,所以我当然很恨你”

    “不管我这些年再怎么做,当年柴房里被我杀死的管家和少爷不可能再复活,将军府里死的人不可能再复活,我的父母不可能复活,我最美好的那段时光,也不可能再重新回来……那么便没有任何人或事能够阻止我来杀你,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挥出那一刀是划算的,我还想要你们知道,我是在为我的父母复仇,我的父亲叫林涛,我的母亲叫李三娘。”

    夏侯低着头看着自己胸腹间的刀口,忽然问道:“大仇得报的感觉如何?”

    宁缺说道:“感觉不错。”

    夏侯抬起头来,微感惘然说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也说不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反正就是很放松,总觉得你死之后,这个世界变得不一样了,我也不再是过去十五年里的我。”

    宁缺想了想,说道:“我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感到放松了。因为你死以后,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写书帖挣银子,而不用每天夜里都要写很多枯燥乏味的符;你死以后,我可以经常去红袖招听小曲,而不用在书院后山听师兄奏曲。”

    “你死以后,我还是会修行,但不再是像过去这些年一样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强大,而只是单纯地兴趣和爱好或者说满足自己的求道之心;你死以后,我可以不用再像过去那样,总是盯着你的背影,在渭城或是长安等着与你的战斗,我可以去南晋大河,去神殿东海,去看看这个世界和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们。”

    他看着夏侯很认真地说道:“你死以后,我就可以不用再想着要杀死你,这样我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夏侯笑了起来,笑声很凄楚,神情很怪异。

    “自由啊……”

    夏侯看着宁缺的目光里充满着怜悯与嘲弄,说道:“你身为正道弟子,却入魔已深,便等若我当年背叛魔宗……你已经踏了我的老路,便注定只能在光明与黑暗的夹缝里痛苦挣扎求存,你哪里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自然更没有什么快乐。”

    宁缺把朴刀当作拐杖,扶着虚弱的身躯,艰难地站起,看着夏侯说道:“书院不是明宗,我也不是你。”

    没有深入了解书院的人,根本无法了解书院、尤其是夫子对魔宗的真实态度,宁缺从来不担心自己变成故事里那些男主角。

    “书院确实不是明宗,以夫子的胸襟,哪里会在意自己的弟子修行什么,不过你也确实不是我,你根本……就不是人。”

    夏侯眼瞳里的光芒,本来已经黯淡的像随时会被寒风冷死的萤火虫,这时候却变得明亮起来,厉声说道:“你是冥王的儿子!”

    十五年前,光明神座认为冥王之子降生在宣威将军府,西陵神殿指使夏侯进行清洗,于是才有后来这么多故事以及今夜这场血战。

    夏侯在临死之际,回思着今夜这场战斗里的那些疑惑,那些没有到场却通过宁缺到了现场的死去的前人,越来越坚信这个判断。

    他看着宁缺诡异地笑了起来,怨毒诅咒说道:“昊天在上,你这个冥王的儿子总有一天会像我一样被昊天神辉烧成灰烬。”

    “我是冥王之子,大概让你更能接受死在我手中这个事实……不过很遗憾的是,我和冥王没有任何关系。”

    宁缺说道:“而且我们每个人最终都会死去,都会被昊天神辉烧成灰烬,所以你的诅咒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你真不是冥王之子?”

    夏侯喃喃说道:“你不是冥王之子,怎么可能那么小便逃出长安城?如果你不是冥王之子,怎么可能越境击败我,我今天怎么会死?”

    他的脸颊就像株被雷电劈开的枯柳树,皱到了极点,满是不解不甘的情绪,如果宁缺不是冥王之子,怎么可能拥有这等大气运,这样不可思议的机缘,能够越境挑战杀死强大的自己?

    不可一世,暴戾霸蛮数十年的夏侯大将军,在临死之前看上去就像在村口喷着唾沫寻找昨夜踹开寡妇门被踹开的小贼的老头儿。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宁缺,痛苦地说道:“我不想死。”

    宁缺说道:“我想你死。”

    没有人想死。

    大多数人类非正常死亡,都是因为世间有别的人非常想他去死。

    夏侯不想死,他想活着,继续拥有荣光与力量。

    宁缺非常想他去死,想的掏心挖肺,殚精竭虑,肝肠寸断,度日如年十五年。

    所以夏侯死了。

    夏侯依旧魁梧如山的身躯直挺挺向后倒去,把周遭那些如雾般的热汽排开,轰的一声落入湖中,溅起无数水花。

    寒冷湖水的最上层,已经被昊天神辉烧至沸腾,不停咕咕翻滚着,看上去像是燕境山谷里的温泉,又像是一大锅清汤。

    夏侯的身体飘在沸腾的湖水中,双目圆睁,满是血污的脸上还能看到一丝疑惑以及淡淡不甘,瘦削的脸颊皮肤渐趋诡异的熟红。

    很多年前在岷山脚下的军营里,魔宗前代圣女慕容琳霜跳了一曲天魔舞,天下震惊,西陵神殿强者云集,山川里剑光纵横,夏侯没有任何犹豫,亲手烹杀了她,毅然叛出魔宗投身昊天道门。

    那是夏侯生命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只是大概他自己怎么想也想不到,当他死后也会被沸腾的水烹煮,就如同当年那个女人。

    如果真有天道,那么这便是所谓循环吧。

    ……

    ……

    看着夏侯的尸体在翻腾不安的湖水里起伏,宁缺忽然说道:“谁说羊杂一定要冬至吃?谁说没有枪头就捅不死人?”

    这是秋天的时候,他在羊杂锅边对叶红鱼说的一句话,叶红鱼听懂了前一句,却始终听不懂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今天是冬至,正是吃羊杂汤的时间——雪湖之上此时尽是温热潮湿的水汽,站在湖面上便仿佛站在羊杂锅旁,又像是红袖招院子里的蒸汽搓澡房——宁缺复仇杀死的第一个人:御史张贻琦便是死在那处。

    宁缺这时候感觉很温暖,很平静,很放松,就像是在澡房里蒸的毛孔全部舒张,然后伴着香菜腐乳酱吃了一大锅羊杂。

    “谁说门房的儿子就不能报仇?谁说洞玄就不能越境杀了知命?”

    他转身向着雁鸣湖南岸走去,偶尔抬起手臂擦一擦脸,不知道是要擦掉脸上的灰尘还是泪水,脸尤其是眼角变得很红。

    桑桑已经下了山崖,来到了雪湖上,瘦弱的身躯此时本来就极虚弱,还要拿着大黑伞,拖着沉重的箭匣,显得越发吃力。

    看着前方疏雪里的人影,两个人同时加快了脚步,待相遇时,看着彼此那张熟悉的脸,心情复杂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于是什么都没有说,宁缺把桑桑搂进怀里,他搂的很有用力,两个人的脸挤的有些变形,带着泪痕,看上去有些滑稽。

    宁缺的脸有些发红,有些发烫,桑桑的脸很苍白,很冰凉,两个人的脸贴在一起,彼此都很舒服,然后平静。

    ……

    ……

    湖西岸的桥畔,陈皮皮松开一直紧握的手,轻轻拍了一下栏杆,栏杆上出现一道血印,先前观战时太替宁缺担心,他竟紧张地把手掐破了。

    唐小棠看了一眼桥那头飘飘的青色衣袂,牵起陈皮皮的手,走出栈桥,向着雪湖上拥抱在一起的二人走去。

    叶红鱼站在木桥上,看着雪湖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然后她闭上眼睛,漂亮的细眉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什么。

    皇宫雪殿里,皇后娘娘面无表情站在门槛处。

    她温婉的脸上早已布满了泪水,皇帝从身后轻轻揽住她,想要给她一些安慰,她眼中的泪水淌出来的越来越多,想要挣开他的怀抱。

    皇帝陛下抱的很紧,很用力,皇后娘娘愤怒地挣扎着,终究是未能挣开,这自然不是因为她悲伤过盛、没有力气的原因——她回身投进丈夫温暖的怀抱,无声的纵情哭泣,不一时龙袍前襟尽湿。

    殿外雪亭下,国师李青山神情复杂望着南方的雁鸣湖方向,黄杨大师收回落在古钟上的手掌,钟声渐渐停歇。

    整座长安城安静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雁鸣湖东岸的冬林里,蝉鸣骤然间再次响起,声声凄厉,却透着无比的愉悦欢喜。

    ……

    ……

    (还有一章。)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九十三章 雪墙同门,冬林死敌

    雪湖上火光渐熄,寒意渐起。

    唐小棠走到宁缺身后,放开陈皮皮的手,忽然啪的一声跪了下来,膝头溅起两蓬小雪,然后重重叩了一个首。

    陈皮皮微惊。

    唐小棠声音微颤说道:“感谢小师叔替明宗清理门户。”

    宁缺没有侧身避让,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大礼,他很清楚如今世间已然凋蔽的魔宗,对小师叔敬且畏之,但真正恨之入骨的却是夏侯这个叛徒,如果不让唐小棠跪,她根本无法释放此时心中的复杂情绪。

    更何况莲生的意识碎片在他识海里,他这算是代莲生受后辈一辈,只是他看着雪湖安静的夜色,说道:“湖旁有很多人,你这一跪,只怕有些麻烦。”

    唐小棠站起身来,陈皮皮把她额头上的冰雪擦掉,看着上面的红肿,不由有些心疼,听着宁缺的话,应道:“在长安城里怕什么麻烦。”

    今日与夏侯一战,从始至终都没有受到任何猜想中的干扰,宁缺当然很清楚,这必然是书院在其中起了作用,听着陈皮皮这话,不由笑了起来,心中陡然生出一片豪情,这里是长安,我们是书院弟子,那便没有麻烦。

    只是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

    累积了十五年的仇恨与杀意,随着夏侯的尸体堕入湖中,便尽数释放了出去,就如同那些沸腾湖水喷吐的水雾那般,一般的人在极大愉悦与兴奋感伤之后,大概都会感觉有些空虚和惘然,甚至会不知所措。

    如果宁缺还是渭城的那个宁缺,想必他也会陷入这种精神状态——杀死夏侯之后,似乎便把这辈子想做的事情做完了,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做,甚至不知道该去哪里——但现在不一样,他在长安城里有家,临四十七巷的老笔斋不方便回,雁鸣湖畔还有一大片宅子,虽说已然断井颓垣,还是能住人的。再说长安城南有书院,总可以在后山里寻到一间属于自己和桑桑的草屋。

    “先回家吧。”

    宁缺和桑桑互相搀着,向湖北岸那片火光早熄的宅院走去,然而主仆二人今日虽然没有受重伤,损耗却是极为严重,早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刻,此时心神一松,双腿便如灌铅一般,始一迈步便险些跌倒。

    陈皮皮反应极快,一把抓住宁缺的胳膊,有些恼火地教训说道:“桑桑今夜如此辛苦,你还指望她能扶得动你?求我一声会死?”

    宁缺说道:“你不要表现的太紧张我,夏侯怎么说都是道门客卿,这要传回西陵或是知守观,将来对你总是不好。”

    “我又没有想过要做一个胖道士。”

    陈皮皮极不耐烦地说道,然后抓着他的胳膊用力一提,把他背到了自己的身上,向湖岸方向走去,唐小棠扶着桑桑跟在后面。

    安静的雪湖上,不时响起咯吱咯吱的压雪之声。

    ……

    ……

    晨光渐至。

    今夜不知有多少人围湖而观,人们看着雪湖上的那两道脚印,看着脚印前方的人,看着被陈皮皮背着的宁缺和被扶着的不起眼的小侍女,心情异常复杂,总觉得自己看到的并非真实。

    洞玄上境的宁缺在小侍女的帮助下,杀死了武道巅峰强者、霸道不可一世的夏侯大将军,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哪怕宁缺是夫子的弟子,这种事情依然不可能发生,因为……这是一场公正的正面战斗。

    高境界的修行者死在低境界的对手手中,不常见但也不算稀有,因为战斗向来无常理,暗杀下药陷井之类的手段,有时候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洞玄境的修行者死在普通人刺客手中的事例也不是一件两件,但这种情况极少会发生在正面的战斗中,因为那是绝对的实力的比拼。

    尤其是对于晋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而言,下境的修行者,想要在公平的正面战斗中击败他,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知天命乃是修行的一道大门槛,越过这道门槛,便离红尘骤远。

    在修行界的记裁里,除了强大的军队可以用无尽铁骑配合地势及精妙的战术,可以堆死知命境的大强者,从来没有出现过越境挑战知命强者成功的事情,传闻中轲浩然曾经做到过,但是那场战斗没有任何观众,人们只知道那名知命境的强者死了,还是洞玄境的轲先生骑着小黑驴悠悠地继续前行。

    这也就意味着,宁缺和夏侯的凛冬之湖一战,是无数年来第一次有观众、能够被证明的知命层级越境杀,这必将被记载入西陵教典。

    在这场战斗里,宁缺做了很多准备甚至可以说是陷井,但他本来便是符师,所以没有任何人对他的战斗方式有疑问,观战的人们只是震撼于,这名书院最小的弟子在战斗中所施展出来的那些手段。

    无论是那场符的风暴,还是元十三箭与神秘的莲田雷鸣,宁缺所施展出来的手段发挥了外人无法理解的效果,显得那般强大,虽然他的境界还在洞玄境,但这些手段却实实在在有了知命境的威力。

    最后桑桑在崖畔大放光明,更是令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今夜长安城里很多观战者要比宁缺强大,但他们依然受到了极强烈地震撼,尤其是站在西岸木桥上的叶红鱼,她所受到的震撼最大。

    当今世间,道佛魔三宗以及书院里,她向来是年轻一代里的最强者,无论是隆庆皇子或是观海僧,哪怕是唐小棠,都不可能掠去她一丝风采。然而今夜看到宁缺和桑桑的表现,她忽然有了一些别的想法,于是她闭着眼睛沉默思考,睫毛在夜风里微颤,似乎通过这场战斗悟明了一些道理。

    ……

    ……

    积雪的城墙上,叶苏看着远处雁鸣湖的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书院果然很强,这个家伙也很强。”

    观战一夜,看着湖上雷霆大动,风雪飘舞,铁箭铁莲铁枪铁刀伴着气息撞击不断,叶苏对宁缺的看法在不停地做着调整改变。

    最开始时,宁缺在他眼中就是个普通人,后来变成不错,最后变成非常不错,然而当宁缺最终真的成功杀死夏侯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看法依然不够准确,他甚至不想再隐瞒自己对那个家伙的佩服和欣赏。

    如今的宁缺当然不可能是他这个知守观传人的对手,只不过如此年轻,便在这等不可能的情况下强杀夏侯,如果再在书院学习数年,再受夫子几番教诲,谁能断定宁缺将来究竟会攀到怎样的一个高度?

    难道世间会真的再出现一位轲先生?

    夏侯的死对叶苏的心情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就算书院再出一位轲浩然,对他而言也只是多了位值得敬佩的对手,反而会让他感到欣慰,最重要的是,他不认为宁缺会变成第二个轲先生。

    他转身看着大师兄,说道:“到现在,你还不能确定?”

    大师兄问道:“西陵神殿当年便说过那是妄断,你为何坚持这等说法。”

    “我说过,我相信光明神座可能是错断,但绝对不会妄断。当年老师或许是判断出林光远之子不可能是冥王之子,才会认为光明神座犯了大错,神殿才会向唐国认错,可如果光明的推论是对的,冥王之子觉醒时确实是在将军府里,那么不是林光远之子,会是谁?”

    叶苏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很清楚会是谁。”

    大师兄说道:“没有证据,便没有道理。”

    叶苏说道:“所有的人都死了,宁缺还活着,这便是证据。”

    大师兄没有说话。

    叶苏的这句话很简单,似乎没有道理,但却无法反驳。

    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活下来,在看着必然要死的情况下都能活下来,如果不是有昊天庇佑的神子,那么便只能是故事的男主角。

    那道黑线降临人间十五年,这个故事已经开始了十五年,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演变,这个故事里的男主角便是冥王之子。

    叶苏认为,宁缺便是冥王之子。

    东方远处隐隐有晨光出现,城墙上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师兄说道:“老师曾经说过,对于天穹之上的存在,如果我们无法确信其是否存在,那么我们应该保持精神上的敬畏或警惕,但在现世的生活里却不做任何理会,这才是相处之道。”

    然后他看着叶苏说道:“我不能确定宁缺是不是冥王之子,我相信他不是,但我很确定他是我书院的小师弟。”

    叶苏静静思忖着夫子的那段话。

    片刻后他望着雁鸣湖畔的冬林,淡然说道:“没有证据,没有天谕,即便道门有所疑虑,也不会对宁缺做什么,这番话,我想那个哑巴更需要听到,不过我很怀疑,已经不能说话的他,能不能听到这些。”

    哑巴不是真的哑巴,自然不会真的是个聋子,所谓能不能听到,说的便是想不想听到,愿不愿意相信书院的话。

    大师兄看着那片冬林,想着那位以坚毅著称的佛宗行走,眉宇间现出淡淡的忧色,那位佛宗行走明显也是因为冥王之子的传言来到长安,既然敢露了行藏,自然不惮于承受书院的压力也要对宁缺不利。

    对那名哑巴僧人,他确实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因为正如他经常重复却没有人相信的那样——大师兄真的不擅长打架。

    叶苏看着那片幽静的夜林,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因为在先前的战斗中,那个哑巴僧人始终没有出手,他总觉得那片林子里还有人。

    然而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避开他和书院大先生的目光?

    便在这时,湖畔那片冬林骤然起了一阵狂风,随风而起的是一大片令人闻之欲泪的凄切蝉声,然而那些蝉声却又显得那般愉悦。

    听着蝉声,叶苏脸色骤然间变得极为苍白。

    不是恐惧,而是凝重,是遇着此生最强大敌人的动容。

    只听得一声极清亮的啸声。

    他身后背着的那把木剑也随之尖啸,倏然出鞘!

    剑若一道光线,飞离城墙,刺破黎明前的最后那抹夜色,向着那片冬林刺去。

    紧接着,叶苏从城墙上跳下,晨风中素衫衣袂微振,随剑而去,身法神妙难以形容,宛若风中一片薄雪,竟似比飞剑的速度也不稍慢。

    ……

    ……

    (下一卷还没想明白,所以提前畏怯,所以今天写的很艰难,向大家报告一下,睡前我再把下卷打打腹稿。)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九十四章 同一个世界,不同的想法

    晨光熹微,冬林乍乱,一道飞剑自雪湖疾飞而至,在残雪凋树间高速飞舞,伴着嗤嗤的啸鸣,寻找着蝉鸣发声之所在。

    片刻后,叶苏掠进林中,素衫轻振,右手轻招,飞剑从远处鸣啸而回,落入手中,然后插入背后的剑鞘里。

    蝉鸣已经停歇,那个人也不知去了何处,寒冷的冬林里,只剩下被雪覆着的哑巴僧人以及地上清河郡供奉的尸首。

    叶苏望向东方朝阳起处,只见林中晨雾漫着光线,仿佛薄至透明的蝉翼,眉头缓缓挑起,面上现出前所未有的沉重。

    踏雪声起,大师兄从林外缓缓走来,站在他身旁,顺着他的目光向那处望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落雪声起,哑巴僧人身上如盔甲般的积雪迸裂而堕,露出身上那件朴素的木棉袈裟,然后他缓缓站起,向大师兄与叶苏合什见礼。

    大师兄看着僧人眉宇间的残雪,想着这位佛宗行走的来意,眉头不由微微一蹙,说道:“欢迎七念大师来长安宣佛。”

    悬空寺天下行走今次入长安城的目的,是要观察宁缺这个传说中的冥王之子,本来便没有存着任何慈悲之意,书院大师兄自然不可能真的欢迎,至于这句话最后宣佛二字,便表示的清清楚楚。

    七念神情宁静,眉宇间的残雪仿佛那里的坚毅情思一般,听着大师兄隐有所指的言语,没有做任何反应。

    “昨夜冬湖一战,你始终在冬林里沉默,没有出手,我一直有些奇怪,还以为是书院来了哪位先生,却没有想到是那人来了……你修行闭口禅已有十五年,难道居然还不能把那个暂留数步?”

    叶苏看着七念问道,脸上的神情极为沉重,透着几分冷峻。

    在书院小师叔天诛之后,道门在世间最大的敌人便是那位二十三年蝉,偏生那位魔宗宗主神秘到了极点,以西陵神殿在世间如此大的威势和影响,居然数十年来没有探听到此人任何行踪。

    谁也没有想到,当世间风云汇聚长安城之时,雁鸣湖畔却是响起了蝉鸣,这个世间最神秘的人,再一次降临在人世间。

    西陵神殿知道这个消息后,必然会大为震惊,动用所有的力量去搜寻那片蝉声的去向,叶苏身为知守观传人,更是警惕到了极点。

    七念修行闭口禅十五年,功力深厚至极,一朝开口必然佛音响彻人间,然而昨夜面对二十三年蝉凄切的寒蝉鸣响,面对那人无声无息却寒冷沏骨的压制,他始终没有开口,因为他不能确信自己开口便能胜过那人。

    所以他此时也没有回答叶苏的问题。

    叶苏知道哑巴僧人的性情,见他不开口说话,便知道从他那里得不到任何有关二十三年蝉的消息。

    他转身看着大师兄,说道:“这里是长安。”

    言语很简单,意思也很清楚:这里不是西陵,也不是悬空寺,而是大唐的长安城,是你们书院的地盘,魔宗宗主随意到来然后离开,这是对书院的挑衅,那么这时候至少书院应该给个说法才是。

    大师兄说道:“这些年来,那人一直对夏侯大将军动手,已经给足了书院面子,这次我也没有想到他会出山。”

    叶苏看着倒毙在雪地里的清河郡供奉,忽然抬手指向他颈间那片薄如蝉翼的片雪,说道:“他在长安城里杀了你,大先生莫非不想代书院执行唐律。”

    大师兄叹了口气,说道:“书院确实讲究唐律第一,但律法一事终究是要看执行者的能力范畴,唐律只能约束那些我们唐人有能力约束的人,无论朝廷还是书院对此人都无办法,这件事情总不能请老师出山。”

    叶苏很是不解,按照他的想法,即便夫子不问世事多年,但二十三年蝉重现人间这是何等样的大事,难道这样还不够资格惊动夫子?

    没有人再说话,或者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位神秘出现又消失的二十三年蝉,让书院道门佛宗最了不起的三个人下意识里沉默起来。

    晨光渐盛,冬林里的雪雾微粒缓慢飞舞在光线里,依旧像一双面积极大的蝉翼,只不过比先前看时要淡了很多。

    叶苏看着晨光中的雪雾,看着这双蝉翼,忽然神情微变。

    昨夜他与大师兄一直在城墙上注视着雁鸣湖,却始终没有发现冬林里的动静,要知道二十三年蝉在冬林里面对的并不是一般人,而是七念这个佛法无碍的强者,那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魔宗被修行正道所不容,是因为魔道修行妄图代替昊天的规则,吸纳吞噬自然里的天地元气,在体内开筑一个新的世界。

    那位魔宗宗主,难道竟然已经超越了这个层次,轻挥薄若透明的蝉翼,便能覆盖住昊天的光辉,在自然里拥有一方属于自己的世界?

    如此方能说明,湖畔冬林里的动静,能够瞒过他和书院大先生的双眼,能够让周遭湖崖里的人们完全没有任何察觉。

    二十三年蝉,竟然强大若斯!

    想到此点,叶苏脸色微显苍白,紧接着他又觉得好生疑惑,总觉得这件事情有哪里不对,默默感知着雪林里残留的那些气息,陷入了沉默。

    就在叶苏沉默的时候,大师兄与七念进行了一番谈话,七念是个哑巴,那么谈话自然便是单方面的,更像是某种温和平静却不容质疑的宣告,这番谈话的具体内容无人知晓,但想来总与宁缺有各种各样的关系。

    ……

    ……

    雪桥下方,羽林军将士们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一夜未眠未休并不会让他们太难过,然而被一个人堵了整整一夜,听着远处湖面上传来的声音却无法参与战斗,这一点让他们感到羞辱,于是容易疲惫。

    许世走上雪桥,在二师兄身前转身,扶着积雪的栏杆,望着桥下冰实的河水,说道:“难道我真的老了?

    二师兄缓缓站起身来,轻柔而极细致地掸掉身上每一片残雪,保证自己的院服之上没有任何皱纹,然后说道:“你本来就老了。”

    许世没有动怒,淡然道:“书院果然是一个能够创造奇迹的地方,宁缺做到了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情,但难道你以为这真是公平的?”

    二师兄走到他身旁,望向桥下。

    一夜骤风吹拂,冰面上的积雪被堆至两岸,冰面隐约可以照出人影以及别的,他对着冰面上的影子调整头顶高冠的位置,确认没有一丝一毫的偏斜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容质疑说道:“我做事最为公平。”

    许世脸上的皱纹极深,被晨风吹着老态毕现,声音微哑说道:“君陌行事有古君子之风,整个世间没有任何人敢怀疑你,然则昨夜冬湖一战,宁缺靠他那位小侍女对夏侯完成了致命一击,以二击一,何谓公平?”

    二师兄说道:“我小师弟是符师,在修行界的规矩里,挑战决斗之时,当然可以拥有近侍,这件事情没有任何问题。”

    许世想着昨夜雁鸣湖山崖间的大光明,想着湖上雷鸣般的刀器相交之声,蹙眉说道:“宁缺哪里又是单纯的符师,桑桑姑娘乃是光明大神官唯一的传人,又哪里是什么近侍?”

    二师兄说道:“符师便是符师。小师弟哪怕符武双修还兼通神术道法,他如果说自己是符师,那便是符师,至于桑桑,就算她将来成了西陵的光明大神官,她想做小师弟的近侍,便可以是近侍。”

    许世脸色微沉说道:“原来君陌也会强辞夺理。”

    “我在世间最看得的便是道理礼数,既然如此,自然要擅于用各种手段让道理站在我这一边,莫说强辞便是强打也成。”

    二师兄漠然说道:“当初月轮国的道石僧便有近侍武僧,是你们军部核发的挑战文书,是你们军部提供的地址消息,那时候你们没说不公平,便永远不要说,不然书院不介意向军方请教一下到底什么才是公平。”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雪桥那头走去,头顶高高的冠帽,被晨光映出极长的影子,仿佛要深深刻进桥面的深雪里。

    许世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沉默不语。

    那个盘膝坐在雪桥上的人走了,于是雪桥便通了,一日一夜间,他没有在雪桥上看风景,只是把自己变成一幅风景画,无人敢在上面落笔。

    一名军官走到许世身后,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许世声音微哑说道:“夏侯将军于国有功,自然要好好收敛,至于后事,自然有宫里安排,军部做好准备便是。”

    ……

    ……

    此时的皇宫里,气氛异常压抑紧张,雪殿四周没有任何太监宫女,所以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听到皇后娘娘的哭泣声,这极少数人也是除了书院之外,知道皇后与夏侯之间兄妹关系的人。

    距离皇宫不远的公主府内,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情形,在那位腋下夹着黄油纸伞的道人报信离开后,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欢庆气氛夹杂着些许震惊惘然的情思,开始在雨廊露台间弥漫开来。

    李渔抚着微微起伏的胸口,看着身前那盏清茶,用了极大的意志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宁缺居然真的战胜了夏侯!这件事情所带来的极大好处,便是冷静如她也感觉到有些眩晕,而宁缺还活着也让她骤然放松下来。

    李珲圆坐在她的身旁,神情有些惘然,他当然知道夏侯被杀死,对自己是件好事,但却无法理解姐姐和谋士们为何会如此狂喜,皇后在军方少了支援,难道就能确定一切?整整一夜未睡的他,这时候只想去睡觉。

    李渔挥手让谋士们退下,却没有让他离开。

    房间里一片安静。

    她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弟弟,清亮的眼眸渐显湿润,声音微颤说道:“今天之后,将来我大唐的皇位……是弟弟你的了。”

    ……

    ……

    (我差点写死自己,坐在电脑前就想吐,今天没有了,明天第二卷正式结束,希望能熬过这几天,每卷末卷初总有这么几天难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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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