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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九十五章 论剑

    听着李渔的这句话,李珲圆大感震惊,身为皇子,又不是不学无术之人,他自然清楚夏侯的死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好处,但他仍然无法理解,为什么姐姐此时会如此笃定皇位便是自己的。

    李渔看着满脸惘然的弟弟,想着自从母后去世后,姐弟二人相依为命,想着这些年自己为了弟弟的皇位所做的努力与牺牲,不由百感交集,说道:“宁缺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夏侯死在他的手中,那个女人难道还能和书院亲近?即便她再如何虚伪能忍,书院也不可能再倾向她,这条无形的沟壑出现在书院和她之间,那么她的儿子还怎么能当皇帝?”

    李珲圆终于醒过神来,是啊,如果没有书院的支持,父皇就算再宠爱那个小兔崽子,只怕也不敢轻易把帝国交给皇后一方。

    一念及此,年轻的皇子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紧紧握着拳头,眼眸里满是兴奋的神情,甚至还带上了些狰狞的神采。

    李珲圆又想起先前何明池通知的另一椿消息,略显苦恼说道:“清河郡三供奉死在长安,不知道那边的人会有什么反应。”

    李渔眉头眉蹙,也觉得这件事情有些麻烦,这些年来,清河郡大姓给予了她大量的金钱支持,她在朝堂上能够相对轻松收拢那些朝臣,幕后也有清河郡的帮助,如今对方的老祖宗却暴死在长安城,不知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

    ……

    雁鸣湖畔的宅院在昨夜的大战中遭受了极严重的破坏,梁断墙摧,满地狼籍,到处破乱不堪,只有偏僻的别院保存的相对完好。

    宁缺和桑桑回到了别院里,在陈皮皮和唐小棠的照顾下沐浴敷药,随意吃了些食物便开始休息,然后沉沉睡去。

    湖畔坊巷里的警戒已经解除,除了长安府的衙役在宅院外维持秩序,禁止市民前来看热闹之外,没有什么更多的管制。

    鱼龙帮众在齐四爷的命令下,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雁鸣湖畔,开始清理整修宅院,只是宅院破坏的太严重,明显不是两三天便能做完的事情。

    战前被宁缺遣散的丫环管事们,也陆续回到了宅院,看着满地狼籍,众人不免有些担惊受怕,甚至有人想要离开,只不过他们十年身契都在学士府里,当曾静大学士夫妇去看女儿之后,众人便老实了下来。

    既然有了下人照顾,陈皮皮便和唐小棠回了书院,如今长安城并不太平,尤其是道佛两宗的天下行走都在,需要更谨慎一些。

    傍晚时分,别院幽静,院外隐隐传来清理瓦砾和废墟的声音,叶红鱼也回到了湖畔的宅院,她站在门槛外,看着床上正在酣睡的主仆二人看了很长时间,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就如以前数月一般。

    ……

    ……

    冬湖一战,宁缺和桑桑都没有受太重的伤,直到最后夏侯使出了铁枪,他们才开始流血,但是这场看似完胜的战斗,对他们的精神与身体依然造成了极大的损害。

    宁缺在施放宅院里的符风暴,引发莲田里的爆炸以及射出十三枝符箭之后,识海里的念力,甚至体内所有的浩然气都完全枯竭。

    而桑桑最后在山崖上大放光明,更是近乎于燃烧本质生命的手段,小楼之中光明尽逝只余黑暗,她的身体寒冷的像块冰。

    宁缺很担心她体内的虚寒之症复发,睡前把她搂进怀里,就如当年一样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的身体,只是右臂因为符箭的反噬受伤严重,他又不习惯用左臂,所以只是轻轻抱着,不紧却依然很暖。

    第二天清晨桑桑便醒了,但她不知道是受了风寒还是因为别的缘故,头痛的厉害,浑身泛力,根本无法起身,宁缺也是虚弱到了极点,一把将她拖回被窝里压着,让丫环们端食递水,不允许她起床做家务。

    一躺便是三天三夜,宁缺精神渐好,从床上爬起,借着晨光入园,找到朴刀,便开始挥舞劈砍,只闻刀声呼啸,只见寒芒欺雪。

    忽然间,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停了下来,站在冬园中央,身体显得有些僵硬,看着手中的朴刀沉默了很长时间。

    过去的这些年里,只要没有什么突发事件,他每天清晨起床在桑桑的服侍下洗漱进食后,便会开始练功,无论刀法箭术还是冥想,从来没有半点懈怠,因为他始终面临着死亡的威胁,更有复仇的压力。

    今天清晨,似乎和过去那些寻常无奇的清晨一样。

    但事实上这个清晨与过往有很大的不同——他现在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够威胁到他的生命,而且……夏侯已经死了。

    夏侯都已经死了,那还练刀做什么?

    宁缺握着沉重的朴刀,沉默站立了很长时间,然后他继续开始挥动刀锋,每一刀都是那样的简洁凛厉,每个动作都是那般的一丝不苟。

    想不明白为什么还要练刀,那么便暂时不要去想,正如他曾经对大师兄说过的那样,这些事情便是他曾经的所有世界,所有的风景,一时半会间,他根本无法摆脱习惯的强大力量,也不想摆脱。

    接下来的这些冬日里,雁鸣湖畔的宅院,被鱼龙帮征募的工匠渐渐修复,自然花了一大笔银钱,为了把这笔帐目填平,宁缺不得不提前动用了朝小树在西城赌坊留给自己的分红,并且预支到了后年,

    宁缺和桑桑哪里都没有去,一直停留在宅院里,也许是对如今恬静且无目标的生活有些不适应,也许是冬湖一战留下的伤势并没有真正痊愈,总之两个人的精神都不是很好,显得有些恹恹的。

    这种恹恹并不是文人在雪湖旁伤春悲秋叹冬的情绪,只是极度放松后的极度疲惫,当然宁缺依然保持了极高的警惕,虽说冬湖之战是场公平的决斗,但夏侯毕竟是帝国大将军,在军队里在朝堂上有无数同僚友朋,如今死在他的手中,谁知道长安城里会不会有什么暗浪正在翻涌。

    他在宫门前承认自己不是宣威将军林光远的儿子,陛下的特赦旨意自然也不算数,朝廷还会继续调查那些谋杀案吗?近十位大唐官员或大将惨死在他手中,奉行唐律第一的帝国会一直保持着沉默?

    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宁缺的意料。

    夏侯的葬礼隆重却又沉默地举行完毕,镇军大将军封府,将军府里的所有人,包括两位夏侯公子踏上了归乡的旅程。

    没有任何人提起那些命案,包括过往最强硬的军方,如今也变得异常平静,除了曾静大学士夫妇来过两次,朝廷竟是没有任何人踏入雁鸣湖畔的宅院,就仿佛前些天皇宫前没有那场对峙,冬湖上没有那场惨烈的战斗,仿佛长安城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在一个飘着微雪的清晨,叶红鱼也离开了雁鸣湖。宁缺和桑桑撑着大黑伞送她来到院门处,他看着修葺一新的院门,回想起那个雨天里的画面,感慨说道:“真没有想过,居然会和你一起同居半年时间。”

    叶红鱼说道:“这等浅陋的双关无聊话,以后少说为妙。”

    “我以后争取能说出些高雅的无聊话。”

    宁缺说道:“你得罪了裁决大神官才被迫逃离神殿,离开长安城之后,世间又哪里能够觅到一块净土?按照你当日的说法,叶苏根本不会理会神殿的事务,也不会理会你的生死,你难道不担心会被神殿杀死?”

    叶红鱼说道:“生死是最私人的事情,也是人自身完全无法掌控的事情,不能寄希望于他人,哪怕是兄长,但我想自我掌控一下。”

    “你是道门中人,我不与你做这种玄妙之辩。”

    宁缺笑着回答道,然后伸手掸掉落在肩头上的一片薄雪,随着这个动作,他脸上那处极浅的小酒窝顿时清晰起来。

    叶红鱼看着他脸上的浅窝,看着他的笑容,默然想着,怎样的人生才会让一个无耻冷血的家伙拥有如此美好的笑容?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她忽然说道。

    宁缺微微一怔,问道:“什么事?”

    叶红鱼说道:“在修道天赋上,我明明远胜于你,然而对那道纸剑的领悟却远不如你,我从西陵看到长安城,耗损了极大心神,才终于悟出十之八九,然而你当时只看了一夜,便能把剑意剑势拟的像模似样。”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我也不是很明白,你想出什么答案没有?”

    叶红鱼说道:“那天在雪湖之上,你把大河剑意凝在刀上,刺进夏侯的身体,我当时看着那个画面,看着那道滔滔浊浪般的剑势,联系着你悲惨的一生,隐约间想到了一种可能。”

    宁缺说道:“什么可能?”

    叶红鱼说道:“纸剑的真义,不在薄至无间而无隙不入无人不杀,也不在于汪洋之水天下来的磅礴气势,而在于最简单的水流的道理……世间所有的水,都必然下流无法自溯,这便是绝然无回,也就是说自己觉得怎么做是正确的,便会怎么去做,在这方面,毫无疑问你是个强者。”

    宁缺笑着说道:“原来是这种道理,我本来还以为你要说我这个人比较下流,所以能够悟通这种讲究下流的剑法。”

    ……

    ……

    (今天还有,会把第二卷写完,什么时候能写完……我不知道。)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九十六章 扫墓

    宁缺看着叶红鱼,说道:“你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要离开长安。”

    叶红鱼说道:“是的。”

    宁缺说道:“那你还没有谢我。”

    叶红鱼说道:“这是我的剑,应该你谢我。”

    宁缺说道:“互不相谢。”

    叶红鱼说道:“互不相欠。”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薄雪渐飞,青衣渐飘。

    看着渐渐消失在风雪里的道门少女背影,宁缺沉默不语。

    他他与道痴在荒原上是生死相见的敌人,在魔宗山门里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如今又在雁鸣湖畔宅院里相处半年,谈不上有多少情谊,但却熟悉习惯了彼此的存在,想着此一去她若能活下来,再相见时大概便会拔剑相见,或者自己或者她死去,一念及此不免有些唏嘘感慨。

    他最后对桑桑说道:“我很佩服这个女人。”

    ……

    ……

    因为宁缺与夏侯的冬湖一战,长安城来了很多强者,虽然知守观观主与悬空寺讲经首座这等不可知之地的大能没有出现,西陵神殿的掌教和大神官以及佛宗某些大德未曾到来,但场面已经足够震撼。

    道佛两宗的天下行走,清河郡的供奉,都曾经出现在雁鸣湖畔,南晋剑阁虽然只派出了一个不起眼的使者,但谁都知道那代表着柳白的眼睛,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重现世间。

    如此多的强者聚于长安城,最关心的当然是夏侯这名道门客卿长老的结局以及宁缺是冥王之子的那个传说,然而如果仔细琢磨,却能品咂出更多的意味,这似乎是世间修行界对书院一次谨慎的试探。

    面对这种试探,书院没有做太多事情,只是二先生在雪桥上坐了一夜,大先生陪着叶苏聊了一夜,又与七念聊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件事情的结局是,宁缺以让整个修行界震惊方式,战胜了夏侯,二十三年蝉再次神秘的消失,悬空寺行走七念在听书院大师兄说了很长一段话后,在万雁塔里默思十日,离开了长安城。

    这些事情再次证明了一个近乎真理的道理,书院不可撼动。

    夏侯将军府上的人们离开了长安城,叶红鱼离开了长安城,又过了数日,便是叶苏也准备离开,于是书院大师兄前来相送。

    叶苏看着修葺一新的小道观,想着那些黑瓦粗梁上可能落着自己的汗水,觉得有些愉悦,片刻后笑容渐敛,说道:“我还是不明白。”

    大师兄知道他不解何事,微笑说道:“唐的拳头,柳白的剑,颜瑟的符纸,后山的刀箭,再加上桑桑这个光明神座的继承者,夏侯焉有不败之理……而且,他毕竟是我书院中人,岂能不胜?”

    叶苏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大声笑了起来,说道:“书院中人,岂能不胜……好没道理的说法,好不讲理的气魄。”

    笑声回荡在飘雪的街道上,这位骄傲的知守观传人在长安城内入世修行,在街坊破檐木梯与小道观废墟之前遇机缘,本已极为高妙的境界再获提升,最后听着这句关于书院的话却始明白一切缘自何处,自飘然而去。

    ……

    ……

    确认长安城真的回复平静,再没有人尝试对书院进行试探,宁缺自然不会继续停留在湖畔的宅院里,他带着桑桑去了红袖招。

    简大家叹息说道:“你越来越像他了。”

    宁缺摇头说道:“我和小师叔没有想似的地方。”

    简大家说道:“你没有见过你小师叔。”

    “但我知道不像,因为小师叔是潇洒之人,而我永远无法潇洒地活着。”宁缺笑了起来,说道:“当然,以后我可以学习一下。”

    然后二人离开红袖招,坐着黑色的马车出了朱雀门,沿着覆着残雪的笔直官道,来到城南那座大山前,直接驶入书院。

    宁缺并不知道自己与夏侯决战之时,长安城里发生的那些事情的真相与细节,看似书院的师兄们没有出手相助,但他非常清楚,在那等艰险困难的局面下,师兄们肯定默默做了很多事情。

    草庐里,他带着桑桑向大师兄和二师兄深深鞠躬致谢,然后再谢四师兄六师兄以及七师姐,谢的是符箭铁刀与湖畔的阵。

    师兄师姐们平静而矜持又或者得意地受了宁缺的大礼,平日里最冷漠的二师兄,此时的神情竟是无比温和,想来宁缺这个小师弟能够战胜杀死夏侯,让他这个做师兄的也是深感与有荣焉。

    三师姐余帘不在后山,如往常一样,在旧书楼东窗畔写着簪花小楷,神情宁静而专注,忽然间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窗外飘拂的雪花,微微一笑,抬手至唇边轻轻呵了口热气,觉得暖和了很多。

    唐小棠是她的徒儿,今日没有什么功课,便在旧书楼上磨墨,此时小姑娘的手早就已经磨酸,但小脸上却依然满是甜美的笑容。

    三师姐有些不解,问道:“什么事情如此开心?”

    “哥哥一直想要杀死夏侯这个叛徒,听说在荒原上面为了杀他还受了重伤,知道这个消息,他肯定很高兴。”

    唐小棠抬起手臂,擦掉幸福的泪水,看着老师用力点了点头,微笑说道:“如果宗主还活着,他也一定很开心。”

    ……

    ……

    某天长安城的雪骤然变大,纷纷扬扬洒向城廓,暴烈的一塌糊涂,宁缺恰好定着那天去扫墓,只好顶着风雪出了城。

    他和桑桑先去书院近处那片深草里的坟墓前,和师傅颜瑟说了些很没趣味的话,在坟前倒了一瓮新酒,又从怀里取出一条脂香犹存的亵衣,遮着风雪点燃烧了。

    桑桑不安说道:“水珠儿姑娘会生气吧?”

    宁缺说道:“你不告诉她她怎么会知道?”

    做完这些事情后,他和桑桑坐着马车来到另一处墓地,循着侍卫处帮着查的地址,在如林般的墓碑里拐了很多弯,终于找到了小黑子的墓地。

    宁缺轻轻拂去墓碑上的积雪,看着那个名字,带着愧疚之意说道:“当年小时候我们说好了,如果有人先死,谁杀死夏侯后就要把他的脑袋提到先死那人墓前祭拜,很抱歉我没有做到。”

    “夏侯的尸体被军方的人从湖里捞起来后就封进了棺材里,我也不好意思破棺砍头,不过听说他样子很惨,看着就像锅里炖烂了的肉。”

    说完这句有些恶心的话,宁缺愉快地笑了起来,然后从桑桑手中接过两截黝黑沉重的断枪,深深拍进墓冻土中,就如同是两柱长香。

    ……

    ……

    (还有一章。)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九十七章 新生、落石以及崖畔的春游

    这几年里为了不引人注意,宁缺始终没有来祭过小黑子,如今大仇得报,朝廷就算知道他与小黑子的关系,也不用再担心。

    血海深仇得报,应该先祭父母才是,然而当年血案之后,宁缺亲生父母林海和李三娘的遗体,经过道门简略祭奉之后,便烧成骨灰洒进了渭水,哪有墓地,

    那么小黑子的墓地,便算作当年那些人的墓地吧。

    风雪越来越大,桑桑撑开大黑伞,吃力地用两只手紧紧握着,遮在他的身后,宁缺蹲下,从怀中取出一张油纸烧掉。油纸上写着很多个名字,那些名字后面的人都已经死了,就如同这张油纸一般,化为青烟,瞬间被风雪吹散。

    桑桑低声说道:“亲王殿下那里怎么办?”

    宁缺看着雪地上滚动的焦黑纸灰,说道:“当年他只是动嘴,现在当不成亲王也算是付出了些代价,再看他两年吧。”

    桑桑说道:“少爷你不是经常说要诛首恶?”

    宁缺说道:“首恶是你老师,可他已经死了,先前在师傅墓旁看着他的墓地,我也曾想过要不要挖开来,不过还是算了吧。”

    ……

    ……

    长安城笼罩在风雪中时,西陵神国的深山里依旧温暖如春,这与东面宋国堤外的海上暖流有一定关系,更因为这里本来就是昊天眷顾之地。

    深山里那间简朴的道观外站着一名年轻男子,那男子容颜俊美无比,虽然颊间有几处醒目的伤痕,反而更添几分魅力。

    石阶上的中年道人看着年轻男子说道:“隆庆皇子,你真坚持要进观苦修?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原来那名年轻男子便是隆庆皇子,只见他手掌间隐有茧痕及水锈之色,大概过往这些日子,都是在海上度过。

    他恭谨说道:“既然是老师的吩咐,做弟子的不敢有任何违逆,只要能够看到天书,受再多的苦与折磨都无所谓。”

    中年道士说道:“既然是观主的意思,自然没有谁会阻拦你,只是我必须提醒你,以你如今的境界,想要看天书,随时可能死去。”

    隆庆平静说道:“师叔,我现在本来就是个死人。”

    中年道士看着隆庆胸口间那朵黑色的桃花,想起雪崖宁缺一箭穿透此人胸膛的传言,明白了他这句话里所谓死人的意思,轻叹一声不再多言。

    走上石阶,便进入了道门的不可知之地知守观,隆庆虽然已经拜知守观观主为师,此时的心情却依然有些紧张。

    道观深处湖畔,错落有致出现了七间金碧辉煌的草房,草房铺的是草,廉价寒酸,本不应该有任何庄严华贵之气,但此间草房上铺着的茅草,却是色如金玉,无视经年尘埃风雨,显得华美至极。

    这种茅草天然具有极浓郁的天地元气,可御风雨阴寒气息,可以助人清心静意,在自然界里早已灭绝,可以说极为珍贵。

    世间只有两处地方奢侈到用这种茅草盖屋,一处是湖畔负责存放七卷天书的草房,另一处则是书院后山夫子居住的那间四面透风的茅舍。

    隆庆走进了第一间草房,看着沉香木案上封破如黑血的那本典籍,再也无法保持冷静,露在袖外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这本典籍便是天书第一卷:日字卷。

    这也是以他目前的境界,唯一能够掀开的一卷天书。

    隆庆缓缓掀开黑色的封皮,映入眼帘的第一页是雪白的一张纸,然后他翻开第二页,这张纸上写着柳白、君陌、唐……这些世间修行至强者的姓名,因为他心中早有预料,所以并不吃惊,只是默默想着,如果将来自己要攀登上修行道的最高峰,那么这些闪亮的名字都必须成为自己脚下的垫石。

    隆庆继续翻看日字卷。

    在这张纸的上方,他看到了书痴莫山山的名字,然后他在这张纸的最上端,看到了宁缺和叶红鱼的名字,这两个名字几乎完全平行,各有笔画破纸而出,似乎要刺进前面那页中。

    看着这三个名字,隆庆的眼神变得极为怨毒,便是呼吸也变得粗重了很多,然而片刻之后,所有的情绪莫名消失,他的眼眸归于极端的平静,变得越来越明亮,就如同漆上了金泽的夜明珠,无比光明。

    冬去春天,时日渐逝。

    世间没有任何人知道,都以为已经死了的隆庆皇子,如今正在不可知之地知守观里潜心修行学习,他每日清晨醒来,便开始打扫前观,然后烹煮食物,预备生活用具送入后观,待忙碌完毕之后,才能去那七间草屋阅读天书。

    第一天看过日字卷后,隆庆便再也没有翻开这卷天书,而是将自己的精神与意志,尽数投放在阅读第二卷天书上。

    某日春意大盛,知守观内外野桃盛开。

    脸色苍白的隆庆从第二间草屋里出来,手里紧紧握着染着血的毛巾,正准备去湖畔冥想休养片刻,忽然间心有所感,停下了脚步。

    他走进第一间草屋,神情凝重地翻开了日字卷。

    那页纸上,宁缺二字的墨色越来越浓,越来越稠,仿佛血一般将要渗进纸里,莫山山的名字则离开了原来的位置,来到了纸张的最上方,两个山字的中间一竖有若棱角鲜明的石柱,似乎随时会把这张纸给撑破。

    隆庆脸色愈发苍白,眼瞳骤缩如同幽幽的黑洞,令他感到无比震惊和愤怒的并不是眼见看到的画面,而是没有看到的画面。

    他没有看到叶红鱼的名字。

    叶红鱼的名字,已经去了别处。

    ……

    ……

    深春里的桃山,虽然新植的桃花远不如传闻中那般艳夺天色,但树木繁茂,上方的神殿笼罩在森森绿意之中,显得无比肃穆。

    青树相夹的石制神道上,一位少女缓缓走来,她梳着简单的道髻,穿着件青色道衣,那抹青色并不如何夺目,然而当道衣随着山风缓缓飘动时,神道旁的千年石树上的幽绿便尽皆失去了颜色。

    梳着道髻的少女沿着漫长的神道,平静地向上行走,不多时便来到了广阔平坦的崖坪之上,她看着远处黑色的裁决神殿,微笑了起来。

    神殿前方崖坪上,响起无数的惊呼。

    “叶红鱼回来了!”

    “这个女人怎么还敢回来!”

    “道痴!快去通知神座!”

    “司座大人,好久不见!”

    缓步走来的道门少女,容颜美丽至极,气息则是朴素简单至极,而在众人的眼中,这却是他们所见过最可怕的画面。

    神殿周围的神官和执事们,惊呼着四处散去,纷纷走避,那些无法及时退开的人们,惊恐万分地躬身让道,颤声问安不止。

    去年春天,道痴叶红鱼离开了西陵神殿,然后她在长安城里住了一段时间,接着又消失无踪,然后在这个春天,她回来了。

    ……

    ……

    前神殿骑兵统领陈八尺,被一道纸剑割瞎了双眼,然后被天谕大神官枯指轻敲便碎了口舌,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废人,但他毕竟是罗克敌统领的亲信,所以在极为现实的裁决司里依然能够活的很幸福。

    如果说在石阶上天天哂太阳,也算是一种幸福的话。

    叶红鱼走到裁决神殿石阶之下,看着衣着华贵,却像乞丐般躺在阳光里的陈八尺,平静说道:“你想过我还能回来吗?”

    远处有很多神官执事都在朝着这边看,却没有任何人胆敢对叶红鱼动手,不是因为道痴积威犹存,而是因为去年天谕大神官回到桃山后,因为道痴离山一事大动雷霆,甚至还与裁决大神官有过一番无人知晓的较量。

    陈八尺先前便听到了人们的惊呼,这时候听到叶红鱼的声音,终于确认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脸上满是恐惧。

    他想要求饶,又想要警告叶红鱼这里是神殿之前,想用裁决神座以及罗克敌大统领的威名保住自己的性命,然而他现在说不出话来。

    就算他能说话,叶红鱼也不准备听,她只是要进入裁决神殿,必然需要登上石阶,而这个人则刚好在石阶上晒太阳,所以她顺口说了一句。

    说完这句话后,她从陈八尺身旁走过。

    有春风徐来,拂乱神殿四周的古树林梢,吹皱了叶红鱼的道袖,青袖上出现一道极细微的皱褶,其形如剑。

    无形道剑出。

    陈八尺咽喉尽断,当场死亡。

    叶红鱼没有回头,继续拾阶而上。

    逾百名神官及执事走到神殿石阶之下,抬起头向上望去,看着那抹青衫在石阶上缓缓而上,脸上的神情异常震惊。

    黑色肃杀的裁决神殿,极为高大庄严,与之相比,站在殿前的叶红鱼显得那般渺小,然而她没有任何停顿,就这样平静自然地走了进去。

    如同回家一般。

    当她走进裁决神殿后。

    她不再渺小。

    ……

    ……

    大河国都城某处宅院里,响起婴儿啼哭的声音。

    院内丫环仆妇们来回忙碌着,脸上满是喜色。宅院的主人是位唐人,对于大河国人来说,本就是好事,而且这位主人性情温厚,与夫人感情深厚,待下人宽厚,那便是最好的主人了,今日主人有喜,她们也自高兴。

    躺在床上的妇人脸色微白,额头上尽是汗珠,显得疲惫至极,然而看着丈夫怀抱里的婴儿,依然难掩激动,喃喃说道:“可惜是个女儿,下回我给老爷生个儿子。”

    坐在床旁的中年男子抱着婴儿,看着妻子安慰道:“女儿最好不过,将来让她进墨池苑学书法清心雅性,若生个调皮捣蛋的小子,那可不好安排,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学会翻墙逾院,跟着那些江湖人混去。”

    妇人嗔道:“哪有这样说话的道理?”

    中年男子看着怀中的女婴,有些紧张说道:“怎么这么小一点?”

    “刚生下来的孩子能有多大……”妇人忽然变得有些紧张,声音微颤说道:“老爷,秋天的时候我们真要回长安?”

    中年男子微笑说道:“父亲年迈,如今我们有了子息,总要带回去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你不用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一切有我。”

    妇人一向以为自己的男人是世上最能让人放心的人,听着这话便真的放下心来,开始思考别的事情,问道:“给孩子取个什么名?”

    “回长安城后等父亲赐名吧。”

    中年男人想着回了长安,皇帝陛下知道自己生了女儿,想来一定会抢着赐名,不由苦笑说道:“我们先取个小名便罢。”

    “叫什么?”

    “我们相识的村子里盛产南瓜,便叫小南瓜好不好?”

    “……老爷说了算。”

    ……

    ……

    呱呱坠地是形容新生命的诞生,一颗石头落到地上,有时候是形容事情定后所产生的放松情绪,在大河国都西方的莫干山里,有一方静湖,这方静湖便是大河国最著名的墨池,莫山山坐在墨池畔,手里拿着一块石头,似乎准备扔进湖水里,又似乎准备放到身边,却始终犹豫未决。

    在她身旁的地面上,已经零乱摆放着七八块石头,那些石头有圆有方,形状各异,摆放似乎毫无规律可言,然而却给人一种空虚到了极点的感觉,这种空虚就像是饿了五日之后的胃,又像是空空的酒囊。

    夜风轻拂,莫山山细眉紧蹙,细而疏的睫毛轻轻眨动,原本微显圆润的双颊已然清减,更添几分美丽,但她此时苍白的脸颊上,没有任何自怜自艾的情思,只是无比专注,甚至因为思考而显得格外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终于把手中那块石头放了下去。

    那块石头似乎随意地搁在地面上那七八块石头中间,然而就在这一刻,便发生了很奇妙的事情,就如同饿了数日的人忽然吃了一大桶硬米饭,又像是酒囊里被人扔进了一把小刀,强烈的棱角之意骤然笼罩墨池。

    平静的湖面毫无来由出现了很多浪花,仿佛连湖水都感应到了那道横亘于天地间、堵塞在人心里的嶙峋意味。

    莫山山看着身旁散乱的石头,知道自己终于成功地摆出了块垒阵的一部分,如湖般的眼眸愈发明亮,因为喜悦红唇紧抿如线。

    就在此时,她想起自己在那封信里写的那段话。

    “经历诸多事,我眼中河山已有新意,重逢那日,所书所写定然较今日更加壮阔,望你也多加努力,莫要令我失望。”

    少女站起身来,望向遥远的北方,想着那个可恶的家伙,甜蜜却又骄傲微嘲说道:我已知命,你可让我失望?

    ……

    ……

    似书院小师叔轲浩然以及莲生大师这等绝顶人物,早已风流散尽,只在世间留下些许痕迹,然而即便只是一些痕迹,便是极珍贵的财富。

    当初在荒原深处天弃山脉里,宁缺、莫山山、叶红鱼三人相争相杀,先后进入魔宗山门,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看到了开创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布下的块垒大阵,他们看到了轲先生破块垒阵时留下的惊天剑痕,他们在魔宗山门里看到了轲浩然的留书,那场大战的痕迹,最关键的是他们看到了活着的莲生。

    那是一次血腥的相逢,三名修行界年轻一代里的强者,在这等老妖物之前,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受了极大的摧残,进而也获得了极宝贵的经验。

    这些经验在他们三人的精神世界里沉淀下来,然后逐渐开始释放,开始发挥作用,宁缺杀死了夏侯,莫山山落石入知命,叶红鱼勇敢地走进裁决神殿,都要拜魔宗山门之行所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论是小师叔还是莲生,都没有真正死去,这两位绝世强者的衣钵,以一种新的方式在宁缺三人身上得到了传承。

    站在书院后山绝壁间,看着远方的长安城,宁缺回忆起这两年来的遭逢,登旧书楼,登二层楼,悟符道,入荒原,继承浩然气,还有他以前根本无法想像的修行战斗,都是那般的令人感慨。

    然后他想起夏侯死之前说的那番话,微微皱眉,觉得清湛春光笼罩着的长安城上空飘浮着看不见的黑云。

    他认为自己不可能是冥王之子。虽然死过一次的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见过冥王,但那个冥王和这个世界传说的冥王明显不是一回事。

    可如果自己不是冥王之子,光明大神官当年为什么要掀起这场腥风血雨?为什么佛宗也要派人来看自己甚至杀自己?

    前路无法看清,不知道佛宗会不会就此平静,宁缺微微握拳,做了一个决定,秋天时的盂兰节会,他不会去参加。

    便在这时,热闹的乐声和吵闹声,硬生生把他从唏嘘感慨以及警惕凝重之类高级情绪里拉了出来,把他拉回了春游的现场。

    书院后山今日春游。

    在夫子的组织下,没有哪个弟子胆敢不来,反正崖洞的禁制已经被解除,于是爱下棋的师兄便在洞里下棋,爱弹琴吹箫唱曲的师兄便在洞里高歌疾弹,爱绣花的继续绣花,爱看书的继续看书,爱写小楷的继续写小楷,爱聊天的继续聊天,爱扮孤独的继续扮孤独。

    都是些很高雅的爱好,然而当这些爱好同时出现在崖洞里时,便顿时变得低俗起来,因为太过嘈杂,太像长安城里街头卖艺的场景。

    今天真正辛苦的是桑桑,因为她要负责准备饮食,而且在陈皮皮的强烈要求下,熬了三大瓮鸡汤。

    “少爷,赶紧喝了,这翁最鲜。”

    桑桑端着碗鸡汤,悄悄走到崖畔,递到他的手里。

    宁缺看着她微乱的头发,脸上沾着的草灰,不由有些心疼,恼怒说道:“陈皮皮尽瞎整,你居然也真听他的,鸡汤帖和鸡汤是一回事吗?鸡汤帖是卖了很多两银子,难道这鸡汤也就会变得珍贵很多?”

    桑桑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实际上书院里的人们爱喝她炖的鸡汤,让她很开心。

    她叮嘱道:“这鸡很好,很能出油,汤上浮着厚厚的一层,所以看着没热气,实际上极烫,一时半会儿凉不了,少爷你吹凉了再喝。”

    桑桑自去草屋里准备凉拌菜,以及大蒸锅馒头。

    大师兄从崖洞里走了出来,站到宁缺身旁,望向长安城的方向。

    宁缺把碗递了过去,说道:“师兄,这是最鲜的一碗。”

    大师兄笑了摇了摇头,犹豫片刻后说道:“师弟,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问题,我知道这个问题不对,但它总在那里让我心有些发慌。”

    宁缺说道:“师兄请讲。”

    大师兄看着远处的长安城,微微皱眉问道:“十五年前,你在那间柴房里拿起刀时,有没有想过,将军的儿子其实也是无辜的。”

    宁缺微微一怔,想了会儿后说道:“当时场面很混乱,我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不过事后自然会明白这个道理。”

    然后他诚恳请教道:“师兄,如果当时是你处于这种情况,你会怎么选择?”

    大师兄说道:“没有亲身经历,再如何动人的选择都也许只是虚假的煽情……不过如果是现在的我,我大概会选择什么都不做。”

    宁缺知道大师兄说的是真心话,牺牲无辜者来换取自己的生存,大概真不是大师兄能够做出来的选择。

    他说道:“师兄,你是仁人。”

    他接着说道:“二师兄是志士,但我真的很难做一个仁人志士,我只是一个自私的人,只想着自己能够活下来。”

    大师兄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老师曾经说过,自私是推动人类前进的最大动力,虽然我不是很理解这个说法,但想来一定有其道理,师弟你的选择不能说是错的,至少我没有资格说你是错的。”

    “不是一定有其道理,而是很有道理。”

    夫子走到崖畔,说道:“人生没有目的,只有过程,又哪里有什么是非?”

    大师兄说道:“是非便是人之善念。”

    夫子指着上方的湛蓝青天和几抹白云,说道:“你若飞的越高,在地上的人眼中的形象便越渺小,直至变为非人,你连人都不是了,哪里又有什么人之善念,若不需要有善念,哪里还有是非?”

    大师兄摇头说道:“老师您错了。在游历途中,你时常对我说,离开人世每多寒,所以要停留在世间,那么便是要为人,既然为人,便是世间众生中一员,岂能没有是非善恶之观?”

    宁缺大感吃惊。

    夫子从来没有想到过最老实的大徒弟居然敢当面说自己错了,而且还搬出自己的言语来打自己的脸,气的胡须乱飘,怒瞪双目厉声斥道:

    “李慢慢!你好大的胆子!”

    大师兄神情紧张说道:“老师时常提醒我要多向君陌和小师弟学习,于是我才会有先前那番言语,老师若是不喜,我收回便是。”

    宁缺在旁边听着,忍笑忍至腹痛,到此时真的再也无法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连连摆手说道:“你们先聊着,我去看看馒头好了没。”

    夫子瞪了他一眼,说道:“都是你惹出来的事情,还想逃?”

    说完这句话,他看见宁缺手里端着的那碗鸡汤,轻噫一声,赞叹说道:“油色晶莹,隐见汤色清而有蕴,真是一碗好汤。”

    宁缺神情微僵。

    夫子轻拂衣袖,便把这碗鸡汤从宁缺手里抢了过来,一口饮尽,面不改色。

    宁缺震惊无语,心想老师果然好深厚的功力。

    紧接着,夫子脸色骤变,噗的一声把嘴里的鸡汤全部喷了出去,衣襟上、胡须上尽是油水淋漓,看着好不狼狈。

    “烫!”

    夫子大怒痛呼,音调都有些变了。

    桑桑正在雨廊下摘紫藤果,不解问道:“鸡汤要放糖吗?”

    崖畔一阵笑声。

    ……

    ……

    (第二卷凛冬之湖终)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一章 春天的故事(上)

    对国家而言,纪年就像是每个人的名字,不见得响亮,但一定要有,所以世间所有国度都有自己的纪年,而真正能够被民众记住,并且在日常生活中能够有效使用的纪年,千年以来便只有两种。

    时光流逝,来到了大唐天启十六年,也就是西陵大治三千四百四十七年,在这一年的春天里,发生了很多故事。

    道痴叶红鱼,在离开西陵神殿整整一年之后,终于回来了,她在无数惊恐目光的注视下,杀死了陈八尺,然后走进了黑色的裁决神殿。

    在她踏进神殿的那一刻,一道威严至极的声音,从大殿深处响起,巨大的声浪撞击着黑色巨石砌成的墙壁,粉碎成无数细碎而刺耳、有如锋利钢针般的存在,瞬间来到她的身前,笼罩住了她的身体。

    “你是第一个叛离神殿,还敢回来的人,是来领受责罚的吗?”

    如万根钢针般的威严声音,刺入耳膜,叶红鱼微微蹙眉,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神情漠然地望向神殿深处。

    神殿深处有一道炫丽至极的珠帘,珠帘之后,隐约可以看到那座巨大的血色墨玉神座,可以看到神座上那个威严如海的身影。

    如过往那些年一样,墨玉神座上响起的这道声音,激荡着冷酷的神威,俯瞰世间一切的轻蔑,今天甚至还带着一些嘲弄。

    叶红鱼的信仰极为虔诚,真正的虔诚,所以她根本不认为自己离开西陵神殿代表着背叛,但她此时并不想对帘后的那道声音做任何辩解,她现在只是想走到那道珠帘之前,把自己准备做的事情做完。

    她是这样想的,于是便这样做了。

    她静静向裁决神殿里走去,青色的道衣在黑色光滑的地面上缓缓飘动,就如同行走在沉沉黑夜里的一片绿叶,毫不起眼却又非常夺目。

    一名裁决司的神官站在石柱旁,看着她厉声喝道:“放肆!”

    又有裁决司神官暴怒喝道:“放肆!”

    更多的神官涌了出来,红色的教袍在广阔的黑色地面上,像血一般翻涌,然而相聚成一片血湖,暴怒而寒冷的喝斥声不停响起:“放肆!”

    如雷般的喝斥声,没有让叶红鱼的神情有丝毫变化,她依然是那般平静,那般冷漠,每一步的距离都完全相同。

    叶红鱼对昊天的信仰无可挑剔,但她不是那些看见神殿便泪流满面的愚痴教徒,除了昊天能让她心生敬意,别的任何都不行。所以当初面对着掌教和裁决神座的压力,她没有选择屈服,而是毅然离开西陵神殿,不惜背负道门叛徒的罪名,所以她今天会回到西陵神殿,并且向那道珠帘走去。

    她本来就是个极放肆的人,她做的都是极放肆的事,那么黑色神殿里的这些红衣神官喝斥她放肆,又岂能让她有丝毫动容?

    她向神殿深处走去。

    那些穿着如血神袍的裁决司神官愤怒到了极点,气的浑身颤抖,满脸通红,然而很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敢拦在她的身前,敢对她出手。

    叶红鱼走进神官人群中,神官们面露惊恐之色退避,让开一条通道,仿佛一片绿叶落入血腥肃杀的血湖,湖水分开向岸边退去,根本不敢沾到那片绿叶。

    终于,她从神殿外走到了珠帘前。

    她停下脚步,平静望去,只见帘后裁决大神官墨玉神座上,以手撑颌,似乎正在思考什么复杂的问题。

    叶红鱼低头行礼,神态平静从容,就如同去荒原之前,她每次来到神殿,与帘后的裁决神座相见时的画面。

    行礼代表着尊重,低头代表服从。

    裁决大神官微微抬头,冷酷而强大的目光透过珠帘,落在她的身上,平淡而不容置疑说道:“跪下。”

    这道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让那些陷入惘然情绪中的红袍神官们清醒过来,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尊严被轻视被挑衅而生的愤怒不满,顿时压倒了前些年道痴这个名字留给他们的积威。

    就算你遇着机缘重复实力,就算你还是当年那个可怕的道痴,但这里是裁决神殿,珠帘后是不可战胜的裁决神座,你除了跪下还能做什么?

    他们抬起手臂,指向珠帘前低着头的叶红鱼,齐声喝斥道:“跪下!”

    “跪下!”

    “跪下!”

    这些声音或者愤怒或者兴奋或者冷酷或者残忍,渐渐交汇在一起,变得极为整齐,就像雷霆般回荡在幽静的黑色神殿里。

    当年叶红鱼还是道痴时,从来没有在珠帘前跪过,哪怕帘后是裁决神座。后来她不是道痴时,曾经在珠帘前下跪过一次,那次下跪是裁决神殿刻意施予她的压力和无限羞辱。从那天开始,她就发誓,除非能够再次获得不下跪的力量,那么自己绝对不会再次踏进裁决神殿一步。

    今天她走进了裁决神殿,那么当然不会再下跪。

    “我只跪值得我跪的人。”叶红鱼说道。

    帘后,裁决大神官缓缓坐正,漠然说道:“比如?”

    叶红鱼说道:“比如昊天,比如观主,比如掌教,比如天谕神座,比如莲生神座,但这些比如里,并没有神座你的名字。”

    裁决大神官寒声说道:“你竟然敢把本座与莲生那个魔人相提并论!”

    叶红鱼说道:“神座你不及莲生神座一瓣枯莲,把你与他相提并论,确实不该。”

    裁决大神官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暴戾与冷酷的意味:“不要以为天谕护着你,不要以为你有一个兄长,本座便真的不敢杀你!你不要忘了这里是裁决神殿,我们拥有昊天赐予的特殊规则!”

    叶红鱼抬起头来,神情冷漠说道:“裁决的愤怒应化作昊天的神火,神座的愤怒如今却只能化作笑声,实在可笑。”

    帘后响起一声轻噫,因为随着叶红鱼的抬头,裁决大神官发现了一件很意外又很有趣的事情,所以他决定让她活下来。

    “想不到你不止恢复了境界,甚至破境成功,确实出乎了我的意料,裁决神殿的规则你很清楚,那便回来重新做司座吧。”

    ……

    ……

    裁决神殿代昊天行罚世间,奉行异常现实而冷酷的规则,强大代表着一切,弱者理应被欺凌,无论权势而是品秩,都只与实力的强大与否有关,如果你不再强大,那么你便不再有资格拥有权势地位,甚至不应该再活着,如果你重新变得强大,那么你便可以重新拥有权势地位。

    叶红鱼在荒原上强行堕境脱困,实力严重受损,不再有恢复的希望,于是她看到了冷酷,经受了很多羞辱,如今她恢复、甚至拥有了更加强大的实力,那么她便拥有了不再被羞辱的资格,然而曾经的那些事情,难道就这样被裁决大神官一句话抹掉,就如同从来没有发生过?

    对于裁决神殿之外的人们来说,这是难以想像的事情,但对裁决神殿的人来说,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那些穿着红袍的神官,听着裁决神座的谕令,迅速停止了对叶红鱼的喝斥,平静地退到了一旁。

    在这些裁决神殿的神官们看来,叶红鱼所要求的,不过便是神座的这句话罢了。

    西陵神殿大神官号称昊天之下,神座之上,地位极为尊崇,即便是掌教大人也不能随意责问,怎么可能对凡人道歉?裁决大神官同意叶红鱼回到神殿,让她继续担任裁决司大司座,已经足够宽容。

    裁决神殿向来不是一个宽容的地方。

    叶红鱼也不是一个宽容的人。

    听到裁决大神官这句话后,她微微一笑。

    就在美丽面容展露笑颜的这一瞬间,叶红鱼的眼前出现了很多画面。

    风雪中的雁鸣湖上,宁缺在那柄强大的铁枪下,不可思议地抽出朴刀,然而以刀为剑,理所当然于是不可阻挡地刺进了夏侯的腹部。

    西陵神殿的石屋里,昏黄的灯光照耀下,她撕开信封取出信纸,纸上那道拙劣的剑,变成一道浊浪滔滔的大河。

    尸骨山里,枯瘦如鬼的莲生神座,紧紧抓着自己的双肩,平静而慈悲地低下头来,从自己的肩上撕扯掉一块血肉。

    大明湖底,无数棱角分明的石块拦住了去路,她低身擦掉一块石头上的青痕,看到了书院轲先生留下的两道剑痕。

    无数画面在叶红鱼的眼前快速闪过。

    那两道剑痕,最终汇为一道,落在黄纸上,落在雪湖上,落在她的眼里,落在她的心里,进入她腰畔的剑鞘里。

    叶红鱼抽剑出鞘。

    便是这把剑。

    然后她一剑刺向珠帘。

    刺向裁决大神官。

    ……

    ……

    黑色的裁决神殿,笼罩在深春的清丽光线里,格外庄严肃穆,而就在此时,无数灰尘从殿内狂卷而出,顺着石阶向崖坪奔去。

    最高处的白色神殿里,响起一道雷霆,仿佛是天神也感到了震惊和疑惑。

    另一座神殿里,天谕大神官轻轻叹息了一声。

    裁决神殿里,红袍神官们纷纷倒地不起。

    那道珠帘已然尽碎。

    叶红鱼站在珠帘之后,神座之前。

    她握着剑的右手微微颤抖,苍白的面容显得极为漠然。

    她把剑从裁决大神官的胸口里拔了出来。

    无数的血水,从裁决大神官胸间的恐怖创口里喷溅而出,瞬间湿透血色的神袍,染红了叶红鱼身上青色的道衣。

    裁决大神官紧紧蹙着眉头,看着自己胸口的剑创,说道:“没道理。”

    叶红鱼看着他说道:“你说过,这是昊天赐予我们的规则,那么只要我有能力杀你,我便敢杀你。”

    裁决大神官痛苦而暴怒地抬起手来,然后死去。

    叶红鱼把他拉下神座,然后自己坐了上去。

    登上神座之前,她的脚需要踩过裁决大神官的尸体。

    从现在开始,她便是裁决大神官。

    墨玉神座很大,仿佛一片血海。

    她身上的青色道衣尽被染红,坐在神座上,便像是这片血海里很不起眼的一滴血,但却是最浓郁最冷酷的那一滴。

    ……

    ……

    (终于开篇了,极爽,但我马上要去火车站接大领导,极赶时间,昨天推荐朋友的书,结果书名写错了,应该是暗面传承,请大家明鉴啊,我下了,九月初,诚恳请大家投月票,我这个月更新会非常少,提前说明,再见,多谢大家。)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二章 春天的故事(中)

    知守观在星光下显得愈发静寂,仿佛无数年来都没有人探访过,金丝般的茅草在檐畔垂落,仿佛星光变成了实质。隆庆皇子坐在窗畔书桌前,阅读着身前的书卷,对道观四周非人间般的缥渺美景完全无视,眼眸里只有对新知的渴望,显得那般平静专注,便如窗前那方静湖。

    那日他翻开天书日字卷,看到道痴书痴和宁缺这三人的名字,难以抑止地生出嫉妒仇恨不甘怨毒的情绪,因为他本来是西陵神子,至少应该和这三个人站在相同的高度上,然而在荒原雪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被宁缺那支箭摧毁,虽说在南海畔他再遇极大机缘,重新踏上了修行路,然而一切等于重新开始,如今的他刚刚进入洞玄境,离前面似乎越来越远。

    不过没有用多长时间,他便把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化作了虚无,因为他现在在知守观里,只要拥有对应的能力,他可以阅读所有的天书。这是难以想象的大机缘,这是世间最高层次的故事,而像怨毒仇恨之类的负面情绪,则是世俗凡人才会因之沉浸痛苦辗转的低层次事物,无法相配。

    这并不代表着隆庆对宁缺不再有恨意,对叶红鱼和莫山山不再嫉妒,而是他明白所有恨的情绪和痛的感受,都是些很无趣的过程,更重要的是结果。只要自己能够重新变得强大,甚至变得更加强大,就像前些天从西陵神殿传来的那个消息一样,他也能像叶红鱼一样夺回自己失去的所有东西,甚至获得更多。

    此时隆庆正在看的这卷天书,是七卷天书之三:沙字卷。

    之所以这卷天书叫沙字卷,是因为书中记载着无数修行法门,有精妙难言的,有山野宗派入门之法,有昊天道门的神道妙意,有佛宗的华严诸法,甚至还有魔宗最神秘的邪恶功法,繁若河沙,根本无法细数。

    这卷天书里记载着世间几乎所有的修行法门,无论是从浩翰的收藏数量还是从修行功法的质量上来说,都只有书院后山可以与之抗衡,至于在世间享有盛名的清河郡藏书楼,根本没有资格和这二者做比较。

    星光落在书页上,把那些用浓墨绘成的人形照耀的清清楚楚,有无数道线条,在人形之间来回淌动,而在书面下方,则是密密麻麻记录着功法的修行要旨以及注意事项,这门感觉有些诡异的修行法门名为灰眼。

    灰眼不是道门功法,也不是魔宗功法,而是很多年前,知守观某位大能在杀死魔宗某位修行饕餮大法的长老后,思及战斗里的危险,沉思三夜之后,以如海般的学识智慧,以无上道法对饕餮大法进行改造后的产物。

    这门功法的根基是饕餮大法,本质上还是夺取别的修行者念力意识而强大自身,只不过经过道法改造后,不再需要吞食血肉,直接进行意识夺取,看上去似乎不像以前那般血腥,显得中正平和很多,实际上邪恶残忍如旧。

    如果他还是以前那个骄傲而有洁癖的隆庆皇子,那么他必然不会修行这等邪恶的功法,哪怕会受到强大力量的诱惑,然而如今的他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曾经无比肮脏,曾经无比虚弱,已经做过很多丑陋邪恶的事情,他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隆庆皇子,所以他没有任何犹豫开始修行。

    星晖如水,照的道观庭院清凉一片,草屋内相对幽暗,隆庆看着天书沙字卷,意识随着这门功法缓缓移动,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

    ……

    多日前的南海上,一艘小舟在浪间时起时伏,海面上的太阳异常炽烈,鱼早已潜进了深海,海鸥自然也消失无踪。隆庆跪在青衣道人身后,承受着烈日的曝晒,脸色却没有变得黝黑,而是苍白无比。

    这是南海的深处,距离陆地不知多少万里,早已看不到海岸线,青衣道人站在在舟头,看着浪花翻卷,却仿佛在看着海岸边的潮起潮落。

    “执着便是障碍,哪怕是对光与暗的执着。”

    滚烫的木板,让隆庆觉得自己的膝盖仿佛快要被烧焦,但他不敢有任何动作,声音微颤说道:“弟子曾经尝试过不再执着,在荒原上向着北面的黑夜进发,然而即便是那样,依然没有看到黑夜里的光明。”

    青衣道人负手于后,站在舟头看着大海说道:“你想要寻找到什么,于是你做出了选择,而做选择本身便是一种执着。”

    隆庆问道:“那如何才能不执着?”

    青衣道人说道:“佛宗讲究禅念静心,追求的是枯寂,不执着便是不动念,你若动念,一念便是光明,一念便是黑暗,你又该如何选?所以你不需要选择,只需要听从昊天的选择。”

    隆庆说道:“可……弟子不是天谕神座,感知不到昊天的谕旨,怎么知道什么才是昊天的选择,怎么知道自己没有判断错误?”

    青衣道人说道:“你想到什么,便是什么。”

    隆庆好生困惑,说道:“那岂不是从心所欲?”

    青衣道人忽然笑了起来,淡然说道:“世间一切都是昊天注定,所有事物的运行都在昊天的掌握之中,包括人心,既然如此,哪里有真正的从心所欲而无矩?你跟从自己的心行走,其实便是在跟随昊天行走。”

    听到这段话,隆庆觉得仿佛荒原上的风雪从头上洒了下来,顿时洗去烈日的酷烈之意,变得清爽无比,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向前拜倒,用额头紧贴着滚烫的甲板,微微颤抖的声音里充满了渴望和勇气,大声说道:“弟子想要变得强大起来。”

    青衣道人说道:“前日我把你抛进火泉之中,以昊天赐予的无尽温暖慈悲,在你体内重筑雪山气海,你如今已经可以修行,如果你要尽快便得强大起来,那么稍后你登岸之后,便去西陵进那座破观吧。”

    隆庆如今已经知道青衣道人无比尊贵的身份,自然能够想到,他口中所说的破观,便是传说中的知守观,不由狂喜难抑,连连叩首。

    青衣道人说道:“观中现在还有六卷天书,什么时候你把这六卷天书看通了,那么你或许可以算得上强大,不过看书终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当年叶苏需自刺一剑,才能把自己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以你的心志断然无法抵抗住天书的诱惑,到时道心破而复生,痛楚难以言喻。”

    隆庆神情坚毅说道:“弟子不怕痛,也不怕苦。”

    青衣道人又说道:“道门弟子万千,能有机缘入知守观之人寥寥无几,你不是神殿的大神官,又不是为道门做出极大贡献的前代弟子,那么你在观中只能做得一个杂役,这等身份你可会嫌弃?”

    如果让世间修行者知道有机会进入知守观阅读七卷书天,莫说做杂役,便是天天去掏粪也会心甘情愿,甚至连粪池都会觉得是香的。

    隆庆自然也是这等想法,毫不犹豫说道:“弟子愿为道门做任何事情。”

    青衣道人说道:“我能感受到你此时的心意,但观里住着一些脾气很暴燥的老人,便是我也不想理他们,你到时莫要恐惧。”

    隆庆吃惊无言,心想知守观观主乃是何等样人物,难道世间除了书院那位夫子,还有别的能令他感到麻烦的人?

    ……

    ……

    夜色中的知守观,偶尔会响起几声虫鸣。

    隆庆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黄豆大小的汗珠从额头上不断滚落,眼神变得越来越焕散,显得异常虚弱,可以想像他现在正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每次翻开沙字卷,他都会承受无穷无尽的痛楚,而今夜当他开始修行灰眼后,那份痛楚更是变得愈发可怕,看似寻常的书页上,仿佛生出了无数道无形的剑,不停地戳刺着他的道心,想要把他的道心刺成蜂窝。

    当他把灰眼功法里最后一个字看完时,他的道心也碎成了无数片,恐惧和千刀万剐般的痛苦,直接让他昏厥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隆庆醒了过来,其间窗外已然晨光初现,他惊恐地查看自己,发现自己的身上没有任何伤口,道心依然稳定如昨,似乎昨夜天书上出现的那千万记无形剑意都是假的一般。

    他有些浑浑噩噩地走出草屋,在湖畔掬了捧手洗了洗脸,稍微变得清醒了些,便去自己的房屋简单洗漱,开始打水烧火做饭,待服侍完侍奉天书的三位师叔用完早饭,他挑着两担清水和几箱物事向观后走去。

    这个春天,隆庆在知守里日复一日洒扫庭院,煮食做工,擦桌磨墨,做的尽是杂务,只到夜深时,才有机会看书修行,日子过的很辛苦,但他的心境很平和,没有一丝怨言,只是沉默地做着,然后争取一切时间能够看书。

    说来有趣,他在世间最大的敌人宁缺,在过往十几年里,尤其是在进入书院之后,基本上过的也是如此艰苦而充实的日子,不知道这是不是应了书院小师叔的那段话,如果命运要选择谁,那么便会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

    隆庆挑着扁担,背着箱包,走出道观,来到一片山崖前。

    在知守观的这些日子,他没有任何怨言,哪怕是难以承受的痛苦,他也甘之若饴,然而看着这片山崖,他的眼睛里却满是恐惧和想要逃避的神情。

    这片山崖下是茂密的青林,崖壁上则是爬满了约手指粗细的青藤,在青藤的缝隙里,隐隐可以看到崖壁本体是灰黄色的,还能看到崖壁上有很多洞口,山洞幽深不知深几许,透着股神秘的味道。

    这座满是石窟的山崖很高,给人的感觉很雄伟,隆庆站在山脚下,就像是只渺小的蚂蚁,而如果有人从极高远的天空俯瞰大地,大概会觉得这座山崖只不过是不起眼的土丘,是堆覆着青苔的蚁穴。

    ……

    ……

    (有些事情向大家报告一下。

    今天周六休息日,这一章是补上个月二十八号请假那天的。然后我前面说过从二十二号开始,每天两章到月底,有读者认为我没有做到承诺,很愤怒,专门告诉我他以后决定看盗版,我确实有日子没有做到两更,但我有一天更了一万二,有更一万,所以去算了一下,除去25号周六休息日,从二十二号到月底一共是九天,我加上今天的补欠,一共写了55368字(不含废话及单章),日均6152,刚好两章……算这么细其实很那啥,因为大家确实已经很体谅我,我很谢谢大家,只不过既然说是因为我没完成承诺或者说人品有问题而去看盗版,这个让我有些无言,还是算了一下,当然,如果非要说我二十五号也应该更新两章,那我真的就没办法解释了。

    我会继续改进自己的工作态度,尽量减少前面一段时间惨不忍睹的错别字和硬伤(这个真的很难,我脑子问题……),不要瞎承诺多少更让大家失望,尽量保证更新的持续,为大家的休闲娱乐提供一些贡献,而不是给大家添堵,再次感谢大家,并呼吁正版订阅。)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三章 春天的故事(下)

    山崖下的森林枝叶茂盛,遮住了阳光,显得格外幽静甚至有些恐怖,好在没有用多长时间,隆庆便走出了树林。

    他把肩上的扁担挪了挪,避免压住前些日子留下的伤口。看着面前的青色山崖,看着覆盖着整片岩壁的青藤,他深深吸了口气,驱散心头的恐惧,然后低头沿着狭窄而陡峭的山道向上走去。

    崖壁很陡,挑着这么重的东西攀行非常困难,隆庆走到一处山洞前时,已经觉得自己的腰酸的快要断掉。好在洞口有约三四步方圆的小石坪可以落脚,他有些笨拙地把水桶放下,记得这个洞里有活泉,便没有取水,从箱包里取出一个匣子,用手拉开那些繁密的青藤,走进了洞中。

    山洞非常低矮,普通人在洞里行走根本无法站直身体,隆庆佝偻着身子沉默前行,看着就像一个真的仆役。然而这个山洞虽然低矮,洞口又有青藤遮掩,但却一点都不幽深昏暗,反而明亮有若白昼。

    因为山洞的墙壁上每隔数步距离,便镶着一颗湛湛泛光的夜明珠,这些夜明珠浑圆无瑕,晶莹夺目,大若鸡卵,若放在世间必是最珍稀最贵重的宝物,然而知守观后这座青山里有无数山洞,这条山洞里便有无数这种珍贵的夜明珠,而且建造者竟是把这等宝物当作灯烛来使用。

    隆庆以前来过此洞,所以还能保持平静,要知道他第一次进入这条山洞里,便眼前的画面震撼的完全说不出话来,要知道,即便他自幼生活的燕国成京皇宫,似这等质量的夜明珠,最多也只能找出数颗而已。

    青山崖壁间看似简陋甚至凄惨的山洞,里面则是别有洞天,石壁间雕花嵌玉,粉彩花鸟,金砖铺道,银带束墙,待走到最深处的洞厅内,更是无数珍品异花,旧时书画,富贵到了极点,繁复到了极点,甚至早已超越了人世间帝王们的享受和人类想像的极限,似俗却无人敢评价其为俗。

    因为除了统治整个世界、拥有无穷无尽财富和资源的昊天道门,再也没有什么势力,能够在无人知晓的深山老林里,做出这么俗的事情。

    洞厅有一张非常大的软榻,榻上铺着数十张雪原巨狼的毛皮,宛若一片真正的雪原,银白色的毛皮海洋中间,坐着一个容颜枯稿的老人,脸上的皱纹极深,身上的道衣极旧,似乎很多年都没有换过。

    雪原巨狼非常强大,要猎杀一头都极为困难,这里竟有这么多的雪狼毛皮,真不知道这位老道当年是何等样的强者。

    隆庆走到榻前,跪下双手呈上匣子,根本不敢抬头看那老道一眼,神态显得异常恭敬谦卑,沉默等待着对方的吩咐。

    醉卧雪狼皮,醒赏世间至贵之物器,想来是世间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享受,然而那位老道枯瘦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显得死气沉沉,甚至可以说看上去就像是一具干尸,唯一能够证明他还活着的,便是他偶尔微动的眼眸,那双眼眸里充满了残忍的意味,还有无尽的血色与癫狂。

    与世隔绝枯坐数十年,即便是真正的宫殿,也会变成最阴森的囚房,更何况是山洞,老道眼中的恐怖情绪,大概便是来源于此。

    这位老道之所以会在山洞里枯坐数十年,自然不是被人囚禁,这个世界上能够囚禁他的人并不多,道门更不会这样对待这样一位前代大人物,除了某些很隐晦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残疾无法行走,又或者说他哪怕残疾可以行走,却不愿意以残疾的模样出现在人世间。

    老道的残疾很重,他没有脚,也没有腿,甚至没有屁股,仿佛曾经有一把最锋利的剑,把他从腰间斩断,于是他现在整个人只剩下了半截,“坐”在银白如雪的雪狼毛皮上,仿佛陷在了里面。

    腰斩是世间最残酷的死刑之一,既然被称作死刑,那么自然是受腰斩,会失去很多重要脏器,会流光身体里的血液,必然会惨嚎而死。

    这位被腰斩的老道却活了下来,而且活了很多年。

    当然他活的很痛苦,只是苟活着。

    ……

    ……

    隆庆第一次进入这个山洞,看见这名只剩下半截的老道时,震惊到了极点,怎样想也想不明白此人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后来他知道,这位老道数十年来只饮洞中的泉水,不吃任何食物,用这种方法把失去的下半身全然抛却,当然人类的身体依然会产生某些废弃物,他暗想这位老道定然是以极恐怖的修为,强行把这些废弃物随着体液自皮肤表面蒸发而去。

    这个猜测却让他更加的震惊——人类需要食五谷而生存,这是昊天给世间定下的规则,根本无法违背,即便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能够辟谷,却也无法维持数十年的时间,据西陵教典记载,只有传说中逾过五境的圣人,受天启而净化污垢肉身为神体,如此方能撷天地元气为活、饮露而生!

    如此说来,难道这个被腰斩的枯稿老道,竟如此恐怖,在数十年前便已经迈过了修行五境那道高若天的门槛!

    隆庆无法证实自己的猜测,但如果猜测是正确的,那么雪海软榻上这个枯稿的老道,将是他在世间遇见的第一位圣人,当然,他现在并不清楚南海舟上的观主,究竟修为境界到了哪一步。

    所以他走入山洞后便跪倒在软塌之前,显得无比谦卑,无法掩饰心中对老道的敬畏甚至是没有原因的恐惧,然后这些情绪又尽数化作了某种渴望,对修行道路尽头未知的近神之境的渴望,对强大的渴望。

    他以为自己终于明白了观主让自己来知守观做杂役的原因,做杂役才能来青山洞窟,才能遇见像老道这样站在修行界最高处的人物。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完全符合隆庆的美好想像。像具干尸般的老道,面无表情看着跪在榻前的他,嘴唇缓缓翕动,干哑的声音仿佛像沙漠正午阳光晒至滚烫的两块石头在磨擦,难听到了极点。

    “你太弱了。”

    隆庆有些没有听清楚这句话,下意识里抬起头来,却迎上了榻上那位老道充满了癫狂暴戾情绪的眼眸,触着老道的目光,他只觉自己的意识顿时被拉进了一片恐怖的血海,痛苦地呻吟出来。

    “你太弱了!你就是个废物!”

    老道摊开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扼着自己枯瘦的咽喉,仿佛要把自己活生生挣死,声音从他的手指间里逼将出来,充满了失望甚至是绝望的意味。

    “你这个废物!你有什么资格进知守观!有什么资格来陪我说话!你就是个废话!我也是个废物!这座山里藏着的全他妈的是一群废物!”

    老道愤怒地在雪白的毛皮间挪动,只剩下半截身体的他动起来显得特别滑稽,又特别悲惨,就像是只虫子在蠕动。

    他凄厉的喊叫声回荡在山洞里,一道难以形容的恐怖气息,瞬间弥漫在所有空间里,压迫着能够接触到的所有事物。

    ……

    ……

    青藤骤乱,隆庆喷着血从山洞里飞了出来,重重地摔落在石坪边缘,险些掉了下去,他看着幽暗的洞口,想着先前感受到的那股恐怖气息,眼眸里满是震惊和恐惧的神情。

    他知道那位老道并不是想杀自己,只不过是气息随着愤怒而自然外泄些许,然而只是便是如此,却已经拥有如此强大的威力,如果那老道真的全力施展自己的修为,只怕人世间真的没有谁能够抵挡。

    隆庆喘息了片刻,渐渐回复了平静,他擦掉唇边的鲜血,把扁担压到肩上,背起箱包,继续向山崖上方走去。

    这座青山里有很多洞窟,洞窟里住着很多道门的前辈,那些道门前辈境界不一,但都是极强大的人物,却都像先前那位老道一样受过极惨重的伤,身有残疾,所以他们的脾气都不好。

    当年究竟是谁,能够把如此多道门前辈重伤成这样?要知道这些道门前辈数十年前有些已经逾过了五境,那岂不是说,重伤他们的那人的修行境界还要更高,而且高的不止一层楼两层楼?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隆庆的心中隐约可见,但他不想继续思考下去,因为观里的天书和观后这座青山,是他如今所有的希望。

    他沉默行走在青山绝壁之间,在那些神秘的洞窟里进出来回,就如同一只忙碌行走在蚁穴里的工蚁,哪里有时间理会春天是什么模样。

    ……

    ……

    长安城。

    宁缺和桑桑的晚饭是在学士府吃的,饭后曾静夫人和桑桑自去说话,曾静大学士则是在书房里和宁缺说了很长时间,于是出府的时候便已经有些晚了,看着街上行人寥寥,宁缺决定和桑桑回老笔斋过一夜。

    老笔斋一如从前,后院的卧房里用具齐备,桑桑烧了热水,二人洗漱完毕之后,便上床准备睡觉。

    时值春意浓时,夜风不凉甚至已经有了些隐隐的燥意,一只野猫趴在院墙上,看着夜穹里的星星,发着凄厉如婴啼的叫春声。

    那声音着实有些难听,宁缺根本无法入睡,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房梁,忽然开口说道:“你知道吗?叶红鱼杀了裁决大神官。”

    桑桑在那头轻声说道:“不知道。”

    宁缺发现她根本不像自己听到消息时那样震惊,不由自嘲一笑,心想桑桑果然不是自己这种凡人,说道:“听说杀死裁决之后,她紧接着重伤了罗克敌,如果不是掌教发话,她也会把那人给杀了。”

    桑桑轻轻嗯了一声。

    宁缺说道:“我本以为自己已经追上了她,哪能想到她一下又把我甩的如此遥远……她如今是西陵大神官,以后要动起手来,我打不过她,又没有办法用你光明大神官的身份压她,可怎么办?”

    桑桑说道:“那就不打。”

    宁缺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你爸说如果让你跟着我去烂柯寺,路途遥远,再用侍女身份不对,要我们先订亲,你说怎么办?”

    桑桑低声问道:“……你说怎么办?”

    宁缺说道:“那就订吧。”

    桑桑的声音从薄被下响起,有些嗡嗡的,像是感冒了:“好。”

    宁缺说道:“睡过来,我有些热。”

    桑桑从床那头挪了过来,钻进他的怀里。

    每年暮春将热时,宁缺总喜欢抱着她睡觉,因为她天生体寒,抱着她便像是抱着寒玉,软的寒玉。

    今夜也是如此,桑桑的身子还是那般清凉。

    但她自己觉得很热。

    宁缺也觉得有些热,听着墙头野猫在凄厉地声声叫春,愈发觉得恼火,低声骂道:“春天都要过了,还叫什么叫!”

    ……

    ……

    (祝大家明天上班愉快。)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四章 又一个梦

    不久之前,在学士府书房里,宁缺和曾静大学士的对话是这样展开的。当时曾静喝了半盏茶,又沉默了半盏茶的时间,忽然开口说道:“听桑桑说,再过些天你们就准备出门了。”

    宁缺点点头,说道:“盂兰节在秋天,烂柯寺有些远,如果要去,便是最近这段时间便要动身,不然会误了时间。”

    去年春天的时候,烂柯寺便把盂兰节的请柬送到了长安城,观海僧亲手递到了宁缺的手里,不过事后因为某些方面的考虑,宁缺并不打算去,然而他的想法,没有得到书院的同意。

    曾静大学士说道:“路途遥远,一道去也应当。不过桑桑毕竟是我曾某人的亲生女儿,又是西陵光明大神官的传人,总不能还像过往那些年里一样,以侍女的身份跟着你……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宁缺还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说道:“那您的意思是?”

    曾静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桑桑今年多大了?”

    宁缺算了算日子,说道:“十六。”

    曾静不容拒绝说道:“既然已经十六,那还等什么?赶紧把婚事办了,旅途上以夫妻之道相处方便些,学士府也不至于被人笑话。”

    宁缺无奈说道:“是不是急了些?没几天日子筹办。”

    曾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们二人相处也有十六年,哪里算得上急?不过婚姻大事确实不可怠慢,这样,你们先订亲也好。”

    便是这样简单的几句对话,在一个心疼女儿的父亲面前,宁缺完全没有任何招架之力,糊里糊涂便答应了下来。

    ……

    ……

    借着窗外星光,看着怀里的桑桑,看着她渐渐舒展开来的眉眼,看着微黑的小脸上带着的笑意,宁缺也忍不住微笑了起来,订亲便订亲吧,总是有成亲的那一天,难道还会害怕订亲?只不过十六年前在尸堆里挖出那个快死的小婴儿时,哪里会想到有一天她会变成大姑娘,还会变成自己的妻子?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事情,宁缺渐渐进入了梦乡。

    对于一般人来说,进入梦乡便是入睡的同意词,但这并不适用于宁缺,因为自幼生活在生死边缘,精力和时间都很宝贵,所以他向来入睡极快,睡眠非常深沉香甜,只需要不长时间,便可以精神焕发。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他开始修行。那年他带着桑桑去赶集,买到了一本太上感应录,回到渭城小院后,他便开始按照书上写的法子修行,尝试冥想,也就是在那天夜里,他做了了一个很温暖的梦,梦见了一片海洋。

    其后他陆陆续续开始做梦,往往是在冥想之后做温暖的梦,不过那些梦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内容,也没有栩栩如生的画面。直到三年前的那个春天,他随公主李渔的车队离开渭城前往长安,在旅途中和吕清臣老人进行了一番对话,半夜搂着桑桑的小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那个梦里,他站在寒冷黑暗的荒原之上,他看到了大唐帝国的骑兵,月轮国的武士,南晋的弩兵,草原上的蛮子,看到把荒原染红的无数具尸体,看到了荒原前方有三道黑色的烟尘,看到黑夜逐渐占据天空,人们恐惧地看着黑夜来临的方向,一个高大男子在他身旁说天要黑了……

    杀死茶师颜肃卿后,宁缺在朱雀大道上逃亡,身上的血液和大黑伞,惊动了那道神符,在那个清晨,他诸窍不通的雪山重筑,终于正式地踏上了修行路,也就是在那次,他又做了一个梦。

    在那个梦里,他回到寒冷黑暗的荒原之上,黑夜还在侵噬天空,所以他抬头望向天空,而身旁有无数人没有看天,只是冷漠警惕悲伤地看着他,而就在这个时候,天上忽然响起一道雷鸣,有道光门缓缓开启,光明重新降临世间,一条巨大的黄金龙漠然探出龙首,俯视着地面上的人群。

    在进入书院二层楼的考试中,在峰顶攀登那块岩石的过程里,宁缺再次进入到那个真实与虚幻无法分清的梦境之中。

    黑夜依然在向荒原这边侵袭,光明隐藏在云层之后,却已经变得越来越亮,原野上的人们依然看着他,包括很多年前被他杀死的管家和少爷,那个高大男子问他要如何选择,他说自己不想选择,高大男子说如果必须选择呢?在那个梦的最后,宁缺再次杀死了管家和少爷,然后背着刀向夜色走去。

    ……

    ……

    宁缺看着那三道黑色的烟尘,感受着其间传来的冷漠味道,身体变得十分僵硬,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却不知道怎样从梦中醒来。

    黑夜越来寒冷,光明越发炽烈,把整个天空分成了两半,那颗巨大的龙首无情无识地俯瞰着大地上的苍生,缓缓张开嘴,荒原上的士兵们还在互相战斗,却看不出来究竟是谁在和谁战斗,无数的鲜血浸泡着无数的尸体。

    他望向身旁那名高大的男子,看着此人肩头披散的白发,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仿佛是荒原上那些已经被敲破了的战鼓,随时可能暴开,因为他这次终于确认,梦中荒原上的这名高大男子……便是夫子。

    夫子没有转身,静静地看着天空,看着那处光明与黑暗的战争,然而宁缺很清楚,夫子是在等自己做出选择,他不想做出选择,更准确地来说,上次能够做出选择是因为无知所以无畏,如今他隐约明白了一些事情,所以他不再那般无畏,最令他惘然的是,夫子为什么要让自己做选择?

    宁缺想要逃离这个梦境,这片染血的荒原,于是他转身向着荒原外围跑去,他跑的越来越快,心脏跳的越来越快,气息越来越急促,脸色越来越苍白,于是他便跑进了一片苍白的海,那片海面上全是白莲花的海。

    海水不再温暖,非常寒冷,洁白的莲花瓣被冻成冰雕,然后散成碎玉,沉入海水中,他的身体也随之沉到海底,进入那层像血一般浓稠的海水里,那些血水令他艰于呼吸,不,是不能呼吸,他开始拼命地挣扎,想要游离,却发现自己的手和脚都已经无法动弹,挣扎只能让自己陷的更深。

    ……

    ……

    宁缺睁开眼睛,醒了过来,急促地喘息着,身上全是冷汗,眼眸里全是惊恐的神情,如同一个死人。他看着屋顶糊着的那些字纸,过了很长时间,才终于确认自己已经离开梦境,回到了老笔斋。

    这些梦境是他最大的秘密,他没有对陈皮皮说过,也没有对夫子和别的师兄师姐们提过,虽然这些梦境里充满了他想要探知的真相,但他不敢对任何人说,因为他总觉得这些梦隐藏着一些很可怕的东西。

    十六年前的西陵神殿和现在的佛宗,都在猜测他是不是冥王之子。

    宁缺以往觉得这些完全是无稽之谈,然而每每想起想着从荒原回长安时,听到桑桑转述卫光明的那段话,想起这些梦,他又觉得异常恐惧——如果传说中的冥王之子,指的是来自别的世界的穿越者,那么岂不是就是自己?

    黑夜来临,冥界入侵,虽然只是传说,却是令世间修行者警惕不安千万年的传说,他不知道具体的细节,却明白这定然是涉及世界毁灭的大事件,如果自己真是冥王之子,那么自己会面临什么?

    夫子再如何海纳百川,连小师叔和他入魔之事也毫不在意,但绝对不会不在意这件事情,不然为何他的梦境里会有那个高大的身影?

    书院后山再如何恬静温暖,在这等大是大非问题面前也不会心慈手软,如果他是冥王之子,大师兄不知会如何做,但二师兄肯定会直接摘下古冠一棒槌砸死他,然后跳崖自尽,以全同门情份。

    如果他落在西陵神殿手里,肯定会被绑上火刑台,被烧成焦炭,若落在佛宗手里,难道那些僧人会剃光了自己的头,让自己在悬空寺念经一辈子?

    如此说来,最美好的结局便是出家?

    宁缺靠在床头想着这些事情,被冷汗打湿的衣裳干了又湿,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根本无法想像,如果自己真是冥王之子,会在世界面临怎样的事情,到那时想必整个世界都会抛弃他,只剩下他一人在世间流浪,重新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像老鼠般躲避着昊天的神辉。

    便在这时,桑桑在他的怀里动了动,眉头微蹙,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又或者是感受到了宁缺此时的情绪。

    宁缺看着她微黑的小脸,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因为他无论变成卖国贼还是说自己真的是冥王之子,总有一个小侍女会不离不弃跟着自己,即便再次流浪,也不会是一个人在世间流浪,是两个人的流浪,这样便好。

    他低头轻吻她的眉心,想把那里的蹙起吻散。

    然而桑桑似乎觉得并不舒服,眉头蹙的越来越紧。

    宁缺忽然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劲。

    桑桑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从黑里透了出来,如雪一般令人心悸,蹙紧的眉头显得特别痛苦,身体变得越来越凉。

    宁缺震惊,急忙把她摇醒。

    桑桑艰难地睁开眼睛,显得格外虚弱,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衣衫里透了出来,竟是让宁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桑桑痛苦地颤抖着,紧紧地攥着宁缺的衣服,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

    宁缺哪怕还敢耽搁,爬起身来,吹了一声极响亮的口哨,扯过一床厚被褥裹住她的身子,横抱在双臂间,就这样冲了出去。

    他一脚踹开老笔斋的木门,跑到临四十七巷上。

    其时未至黎明,最是黑暗。

    宁缺望着巷口暴怒喝道:“你猪啊!动作这么慢!”

    睡梦中的大黑马被那声口哨骤然惊醒,正想要表达不满,便看着宁缺铁青的脸色,顿时知道确实是出了大事,宁缺此时的心情极糟,随时可能真的杀了自己,赶紧蹬动四蹄,拖着沉重的马车来到老笔斋前。

    宁缺跳上了马车,喘息着说道:“去书院。”

    ……

    ……

    (向大家报告一个好消息,第三卷大的情节基本上通了,小的晚上再通一通。PS:错别字多的我想自杀,状态确实太差,修改了一下。201209050023)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五章 桑桑的病

    黑色的马车飞一般地行驶,穿过东城,凭着两块腰牌强行打开朱雀城门,顺着笔直的官道,向南方的书院奔去。

    车厢内,宁缺紧紧抱着桑桑,右手在车厢壁里摸索,不停地喘息着。他的身体极好,修行浩然气后更是气息悠长,喘息自然不是因为疲惫或辛苦,而是恐惧——因为隔着厚厚的被褥,他也能感到桑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冷。

    终于找到以前备好的小酒壶,他没有任何犹豫,用颤抖的手指拧开壶盖,递到桑桑的唇边,一股浓烈的酒香弥漫在车厢里。

    桑桑紧闭着眼睛,疏疏的睫毛微微颤动,脸色苍白,略带灰色的嘴唇也紧紧抿着,牙关紧咬,宁缺从酒壶里倒出的烈酒,根本没有办法进入她的嘴,顺着她的唇角便淌了下来,打湿了被褥。

    宁缺看着淌下的酒水,看着她虚弱的脸色,身心都被恐惧所占据,竟是吓得有些发软,痛苦地低下头去,把她抱的更紧一些。

    桑桑已经很久没有犯病了,更准确来说,从离开渭城来到长安之后,她便再也没有犯过病,而今天她却病的如此厉害,竟是比宁缺记忆里的每次病都要来的可怕,所以他很恐惧,第一时间做出决定,没有抱着她去医馆,而是抱着她登上马车,向着城南的书院奔去。

    书院没有医生,但书院有老师,有师兄们,宁缺相信,只要到书院的时候,桑桑还有呼吸,那么她便不会有事。

    ……

    ……

    事实证明宁缺的判断是正确的。

    他抱着桑桑跑进云雾,来到书院后山崖坪上,对着湖那面发出一声大喊,尚在睡梦中的师兄师姐们骤然惊醒,纷纷出院迎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七师姐,七师姐临睡前正在绣一幅扑蝶猫,到夜深时才和衣胡乱入睡,此时发髻上还插着根绣花针,脸上还带着倦意与被人吵醒的恼怒。

    当她看到宁缺惶恐的神情和他怀里的桑桑后,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面上的倦意与恼怒顿时化作了凝重。她没有向宁缺问话,只是看了看桑桑的苍白脸色,便从髻间抽出那根绣花针,闪电般在她颈间刺了四记。

    针落入风,桑桑轻嗯一声,依旧紧蹙着眉头没有醒来,但脸上的苍白颜色却淡了几分,重新现出了原本的淡淡黑色。

    “师姐……怎么样?”

    宁缺看着七师姐颤声问道,他以前根本不知道师姐除了阵法绣花,居然还会用针医人,不过看着桑桑的变化,顿时多了很多企盼。

    “寒意攻心,有些危险,我只能拿针先镇压住。”七师姐说道。

    宁缺的到来惊醒了书院后山湖畔所有人,大师兄也出现在远处,只是他的动作还是那般缓慢,似乎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他觉得焦虑和着急。

    七师姐看着大师兄,不知想到什么,神情变得放松不少,喊道:“师兄,把老十一从山上揪过来,不过可得快些。”

    大师兄怔了怔,转身走回身后的山林。

    七师姐看着宁缺焦急的神情,安慰说道:“问题不大,你先抱着桑桑去草庐,老师在那里,便断然不会出事,等老十一过来便妥了。”

    宁缺不明白师姐这句话的意思,如果老师肯出手,桑桑自然不会出事,只是为什么要等十一师兄?

    ……

    ……

    晨光渐至,笼罩书院后山,落在草庐檐上那些如金似玉的草丝上,然后反射到更远处的山林,花树包围的草甸上一片光明。

    宁缺和陈皮皮等人站在草庐外,等待着里面的消息。从去年春天开始,桑桑便开始经常进出书院后山,凭着自己做的一手好饭菜和安静性情得到所有人的喜爱与怜惜,此时知道她病的极重,书院弟子们不禁都非常担心,唐小棠甚至已经急的红了眼眶,反而宁缺却比先前要平静了很多。

    因为老师已经醒了,这时候正在草庐里,他相信哪怕桑桑已经有一只脚踏进了冥界,老师也有能力把她拉回来。

    就在这个时候,王持从草庐里走了出来,宁缺赶紧上前,王持看着他说道:“她先天体虚不足,阴寒入腑多年,这等旧疾每发作一次便严重过一次,隐藏镇伏的时间越长,病发便会越严重……我先前诊她脉象,确认前段时间她受过一次大寒,最近又心神思虑过胜,才到了如今这地步。”

    宁缺问道:“不会有事吧?”

    王持说道:“七师姐金针压脉很及时,我给她煎了副药,应该能稍退寒意,没有什么大干系,只是以后要注意保暖,可不敢受什么风寒。”

    宁缺听着这话,顿时放松下来,忽然觉得自己的腿有些软。

    王持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看着他疑惑问道:“小师弟,桑桑这病乃自娘胎里带来,过去这些年想来也病发过很多次,渭城没有什么好医生,长安城里更都是一群庸医,你靠什么法子竟让她活到了现在?”

    桑桑幼时,宁缺经常带她去看病,辛辛苦苦攒的那些银两,基本上都花在了药铺里,然而却没有什么用处,后来偶尔他发现了一个法子,才让桑桑熬到了今天,此时听着师兄的问话,他不敢有任何隐瞒,老老实实回答道:“后来每次桑桑病发时,我总让她喝一大囊烈酒。”

    二师兄一直沉默站在草庐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此时听着宁缺这些年竟是拿烈酒在替桑桑治病,顿时蹙起眉头,显得极为不悦。

    王持沉吟片刻后点头说道:“这倒确实是个对症的法子,虽说烈酒暖脉只能暂时治标,但总比那些烂药干净的多。”

    幸亏有这样一番评价,不然二师兄绝对不会饶了宁缺。

    看着王持的身影消失在花树之中,宁缺今天才知道这位爱对花痴言的十一师兄,竟然是位医道圣手,想着当年初入后山时见着的那个满头花瓣的痴人,不禁觉得有些担心,说道:“十一师兄……靠谱吗?”

    七师姐说道:“老十一这辈子的精神都在花草之上,哪里是花痴陆晨迦那等只爱其形、不知其魄的蠢物所能比拟,他能识世间一切花草,能辩世间一切花草之用,精通一切草药之术,要他看病那是最靠谱不过。”

    听着这话,宁缺总算是放心下来,但却没有完全放心,因为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最靠谱的当然就是老师,总得听听老师怎么说。

    草庐四面透风,唯有数道屏风,横七竖八地搁在台上,里面有一方大榻,那便是夫子的居所,此时桑桑便躺在那处。

    桑桑先前醒过来了一会儿,这时候在药力作用下又昏睡了过去,唐小棠把药碗搁到旁边,用滚烫的水把毛巾沁湿,拧至半湿,然后小心翼翼地搭到她依旧冰凉的额头上,然后牵着她的小手轻声说着些什么。

    隔着屏风看着这幕画面,宁缺觉得好生感激,然后他回头望向夫子,担心问道:“老师,您看……到底有没有事?”

    夫子今天起床比平时要早很多,所以心情有些糟糕,只是想着宁缺这时候心情肯定更糟糕,所以才忍着没有训斥他。

    他端着碗莲子粥吹着气,说道:“能有什么事?平日里多晒晒太阳便好。”

    看似很不负责任的言语,却让宁缺真的放心下来,因为夫子既然说没事,那么桑桑便肯定没有事,只是……晒太阳有用吗?

    他走到夫子身旁,接过那碗莲子粥,用调羹小心翼翼地搅着,用前所未有的尊敬态度问道:“老师,桑桑这身体……您上次不是说没事了吗?”

    夫子说道:“她先天虚寒,这些年又没有正经治过,内脏骨髓里不知蕴积了多少阴寒之息,幸亏遇着机缘拜了卫光明为师,能撷昊天神辉,自然便能镇压那些阴寒之息,只要时日长些,她体内的神辉便能把那些阴寒气息丝丝化为虚无,我当日对你说没事,那便就是没事,你是在质疑我?”

    宁缺确认莲子粥凉了,恭恭敬敬递了过去,谦卑说道:“老师这话便是在打我脸,弟子只是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夫子看着他嘲讽说道:“怎么回事得问你自己,本来就是个病怏怏的小姑娘,结果还被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主子带着去和夏侯打架……夏侯就这么好杀?为了帮你,她那夜在山崖上大放光明,瞬息之意便耗尽所有神辉,她体内的阴寒之息被镇压了多日,忽然重获自由,自然要觅着时机造反,也不知最近你又怎么欺负她,让这小姑娘罕见的心神失守,才有了如今的危险。”

    宁缺沉默无言,心想果然全部都是自己的错,只是桑桑性情恬静甚至有些木讷,能让她心神失守的事情……难道是订亲?

    “老师,既然是先天虚寒,那怎么去病根?”

    夫子喝了一口莲子粥,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先前便说过,治病很简单,多晒晒太阳,勤修神术,待神术大成之时,小姑娘的病自然痊癒。”

    宁缺想着马上要远行,试探着问道:“此去烂柯寺路途遥远,她如今身体虚弱,弟子……能不能不去?”

    夫子大怒,斥道:“你是哪家的公子哥?离了小侍女的服侍就不会走路了?即便她要养病,你自己去也是,再说佛宗也有自己的一套本事,烂柯寺那小和尚的医术便是为师也佩服,你自己看去不去。”

    宁缺无奈说道:“去便是了,老师你何必发这么大脾气?”

    夫子和宁缺的对话,早已让草庐里的弟子们想要发笑,待听着宁缺最后这句话,人们终究是没有忍住笑出声来。

    大师兄没有笑,他看着榻上的桑桑,脸上写满了担忧与怜惜。

    ……

    ……

第六章 我们都看见了路尽头的夜色(上)

    书院后山里有宁缺的宿舍,桑桑病重,他自然便留了下来,没有过多长时间,桑桑便醒了,虽然还是有些虚弱,但至少不像夜里那般吓人,渐趋稳定。书mí群4∴⑧0㈥5宁缺像小时候那样说着笑话,哼着小曲,哄着她休息,唐小棠见他着实有些辛苦,接手开始照顾,让他去外面休息片刻。

    其时已经近暮,夕阳红暖一片笼罩着后山,宁缺走出小院,看到陈皮皮双手扶腰站在湖畔模仿着孤独,不由一怔,问道:“怎么了?”

    陈皮皮看着镜湖里的水草和水面上无数万枚金币,圆乎乎显得非常可爱的脸上满是落寞,说道:“看着你和桑桑感情这么好,我有些感触。”

    宁缺心头微动,暗想莫非是他和唐小棠小两口又在闹什么矛盾,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师兄,这种事情你不用和我比。”

    陈皮皮正sè解释说道:“我和棠棠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宁缺心想棠棠这么ròu麻的称谓都说出口,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不由嘲nòng说道:“你不觉得男人不认帐是世间最恶心的事情?”

    陈皮皮转头望向他诚恳说道:“我们就是牵牵手。”

    宁缺嘲讽说道:“她只不过是个小姑娘,难道你就想对她做啥?”

    陈皮皮微恼说道:“她和桑桑差不多大!”

    宁缺有些尴尬,沉默不语。

    湖畔的泥土,在夕阳下看着就像是金sè的碎坷拉,陈皮皮低下头去,轻轻转动着脚跟,鞋底碾出几道金印。沉默很长时间后,他说道:“我和棠棠不像你和桑桑我们没有同生共死的经历,也没有时间去相濡以沫,但我们感情也很好,我看着她跳瀑布便心疼,带着她逛长安便高兴……”

    宁缺不想当感情专家,直接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陈皮皮抬起头来,看着他认真说道:“桑桑今天病重,你很害怕吧?”

    宁缺想了想,说道:“是的我无法想像没有她的日子。”

    陈皮皮说道:“我也一样,我也无法想像以后的日子没有棠棠在身旁,所以我决定回知守观一趟。”

    宁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年前陈皮皮否认自己是西陵掌教sī生子后,他便隐约猜到了这个家伙的身世,只不过今天才得到确认,依前面的语境来看他要回知守观,想必便是要就唐小棠一事摊牌。

    陈皮皮说道:“民间有句俗话,丑媳fù总要见公婆……我母亲早就死了,父亲还活着,棠棠自然不丑,但在我父亲眼中出身魔宗的人们肯定长的不怎么好看,这个问题要解决,我终究需要回去一趟。”

    宁缺微微蹙眉,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回知守观,便有可能再也回不来?那到时唐小棠怎么办?”

    陈皮皮看着他情真意切说道:“师弟,你是我在长安城最好的朋友如果我真的回不来了麻烦你帮我照顾小棠。”

    宁缺毫不犹豫拒绝,说道:“师兄,别想着用这种话便能把我套死,你的小媳fù儿终究是要你自己照顾可别指望我。”

    听得此言,陈皮皮大怒,喝斥道:“哪有你这样做师弟的?再说只要老师说句话,难道我会真的一辈子回不来?”

    宁缺想了想说道:“不管怎么说,你也得等我从烂柯寺回来到时候我们再商量,其实依我看来,让老师替你们主婚便结了,还回什么知守观。”

    夫子这个人看着非常不靠谱,说的话依然还是那么靠谱,实际上还是十一师兄的汤yào果然极好,到了夜里桑桑的体温便恢复了正常,jīng神也好了很多,倚在chuáng头和唐小棠说着小姑娘之间的悄悄话。

    宁缺坐在书桌旁,借着油灯的光线重看浩然气初探,总觉得有些心浮气燥,忍不住用余光瞥向chuáng畔,看着唐小棠清丽中尤带稚气的脸蛋儿,想着陈皮皮先前说的那番话,不由觉得有些不忍。

    chūn夜煦风轻拂,油灯微微摇晃,把他的脸照的有些yīn晴不定,想着昨天夜里做的那个奇怪的梦,想着桑桑的病,想着老师白天在草庐里说的那些话,他忽然心头微动,jiāo待唐小棠照看桑桑,便走出了小院。

    离开镜湖,穿过山林,绕过瀑布,走出窄峡,便来到了书院后山的后山、那片云海前的绝壁之间,此时已然夜深,周遭一片静寂,只有绝壁间的瀑布破石而出的轰鸣声不停回dàng。伴着瀑布的声音,他走上陡峭的石径,用了不短的时间,才走到曾经囚禁自己整整一个chūn天的崖dòng之前。

    师兄们搭建的雨廊承受了一年的风雨,不再像当初那般新,廊间结着的紫藤果在夜风里飘拂,如同铃铛,宁缺走了过去,看见了夫子。

    夫子坐在绝壁崖畔,左手是jīng致的食盒,食盒里摆着几两牛ròu,右手边搁着一个黄泥酒壶,里面是清冽的老酒,他看着远处夜sè下的长安城,看着那处的万家灯火,不知道在想什么。

    宁缺走到夫子身后,躬身行礼,想起去年深chūn那个夜晚,也是在绝壁崖畔,自己曾经和老师有过一番很长的谈话。

    夫子知道身后是他,似乎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抬起手来挥了挥,示意他坐到身旁,然后说道:“想说的时候再说。”

    宁缺想向夫子请教很多问题,然而看着崖畔这个高大的背影,他很自然地联想起梦里的那个背影,于是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开口。

    生活在大唐是件很幸福的事情,生活在大唐都城长安是最幸福的事,在书院里的日子更有他这辈子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幸福,所以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担心一旦自己说破那些事情,便会失去这些幸福。

    夫子夹起一块带着明亮筋丝的牛ròu,送入chún中缓缓咀嚼了半晌,面lù陶醉神情待把ròu香尽数抿化,赞美说道:“有酒有ròu,一生无忧。”

    说完这句话,他端起小酒壶美滋滋地嘬了一口。

    宁缺坐在夫子身旁,用手拈起片牛ròu扔进嘴里,蹙起了眉头,因为他觉得这牛ròu太淡。然而紧接着他便知道自己错了,这片看似淡而无味的牛ròu,在口中竟是越嚼越香筋ròu被牙齿切断后,释放出无比美妙-的弹与茸的hún合触感,而牛ròu本身特有的滋味,也随之渐润口舌。

    “好!”他无比震撼说道:“老师这是好酒好ròu。”

    夫子从食盒侧拿出一个铁制的小圆酒壶扔给他,笑着说道:“别换着方式来讨酒喝,这酒寻常,牛ròu却是极难吃着。崖楼里有锅有灶刚好可以卤锅白水牛ròu,最妙-的是,老黄可没办法爬到这里来顶我。”

    宁缺知道老师口中的老黄便是那头老黄牛,想着当着黄牛的面吃它的同类,着实是有些尴尬,忽然间他发现手中的小圆酒壶有些眼熟,仔细望去,只见酒壶表面刻着平直的线条,不正是自己用来炸夏侯的小铁壶?

    “不要这么看着我,我就是觉得这小铁壶用来装酒比较合适,当然,为了防止铁污酒味我在壶壁上涂了些东西。”

    夫子把黄泥小酒壶送至chún边饮了口说道:“刀能用来杀人,也能用来切菜,就看你怎么选择,人的嘴可以用来吃ròu喝酒也可以用来说话问道,终究还是看你怎么选择,不过这倒没有什么对错可言。”

    宁缺哪里有听不懂这番话的道理,沉默片刻后说道:“老师这几年里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的故事似乎在一步步地发展。”

    夫子问道:“为什么要来问我呢?”

    宁缺说道:“因为梦里面有老师的身影。

    夫子笑着说道:“我又不是桑桑那丫头你何必梦我?”

    宁缺恼道:“老师,我是很认真地在说这些事情,你能不能不要开玩笑。”

    夫子微笑看着他说道:“那你继续说梦。”

    看着夫子那双仿佛能够dòng悉世间一切事的眼睛,宁缺觉得有些紧张,声音微哑说道:“其实那些梦,老师您应该知道。去年今夜在这崖畔,我们谈到冥界入侵时,你曾经问过我,在我梦里冥界在哪个方向。”

    夫子静静看着自己最小的学生,说道:“这个问题现在依然有效。”

    宁缺说道:“我看到的黑夜……是从北面过来的。”

    夫子微笑说道:“如此说来,与我这些年游历查看所得倒算相合。”

    宁缺问道:“冥界入侵黑夜降临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师去年只是讲传说里有这些故事,却没有说到那些细节。”

    “细节?当整个世界都被黑夜笼罩的时候,谁都无法看到细节,当整个文明都断了传承之后,就算有细节也无法流传下来。”

    夫子看着绝壁上空的黑夜,看着那些繁星,说道:“相传黑夜与白昼在这个世界间轮转jiāo替,有时数万年光明,有时数万年黑暗,光明与黑暗的战争贯穿整个历史,昊天获胜时,便是如今的光明世界,冥王获胜时,便是冥界到来。”

    “冥界入侵,白天没有烈日,夜晚没有繁星,世界变得无比寒冷,大地上的生灵只能靠地热取暖,到那时,火山与温泉还有南海里的热流,将会变成最宝贵的资源,无数的战争将会在那里发生。”

    “战争持续不了太长时间,绝大部分人都会死去,因为饥饿因为寒冷因为绝望的厮杀,要知道那必然是难以想像的冷酷而现实的世界。而数十年之后,整个大地都会变得异常静寂,仿佛进入了永远不会醒来的沉睡,无论人类还是禽兽,只有最强壮最坚毅的那些能够熬过来。”

    “这些寒冷而黑暗的年代,佛宗称为末法时代,道mén称为冥王降世。”

    夫子说道:“而我习惯称之为……永夜。”

    ……(未完待续)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七章 我们都看见了路尽头的夜色(下)

    宁缺看着脚下的万丈绝壁,看着星光下分外美丽的山瀑,想像着如果没有星光的夜晚,而且是无数个夜晚,不由觉得有些寒冷。

    他望向夫子,说道:“如果冥界入侵,永夜与白昼的交替在历史上发生了很多次,人类却没有灭绝,只能说明就像老师您先前说的那样,有些最强壮最坚毅的人熬过了漫长的黑夜。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能够熬过那等长夜的人,等若经历了一次天择,剩下的必然都是最强大的修行者才是,可为什么无论西陵教典还是佛宗故事里都没有这些人的存在?”

    夫子说道:“你应该看过万雁塔寺的那些石尊者像。佛宗尊者,等同于道门教典里记载的圣人,在传说中,这些人类拥有近乎无限的寿元,无比坚毅的意志,所以他们都曾经成功地熬过永夜,等到了昊天重新胜利的那天。”

    宁缺今夜才知道这些早已经被现世遗忘的强大存在,感到极为震撼,说道:“这些修行者想必便是最强大的人类,只是为什么没有活下来?”

    夫子说道:“近乎无限终究不是无限,他们能战胜黑夜,也不可能战胜永恒的时间,另外在我看来,这些修行者远远谈不上最强大。”

    宁缺觉得老师的说法有些问题,在那样残酷而现实的永夜之中,物兑天择,能够生存下来的当然就应该是最强大的。

    就在这时,夫子看着他忽然问道:“你觉得修行是昊天赐予人类的礼物吗?”

    这个问题很突然,与师徒二人的谈话看似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宁缺一时间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待想明白问题之后,顿时联想到自己在魔宗山门继承小师叔衣钵入魔之事,摇头说道:“至少不是所有的修行者。”

    夫子看着宁缺的眼睛,缓声说道:“真正的修行者,修的是自己的心,最终会修向绝对的自我,那便是绝对的骄傲,他们可以像佛宗的尊者,道门的圣人那般隐藏在火山周围,依靠着极少量的苔藓,甚至只需要清水便能活下来,然而骄傲的他们如何能够接受自己变成在夜幕下瑟瑟发抖的老鼠?越强大的修行者越不会甘心,所以当永夜来临的时候,他们没有选择藏匿,而是选择了抵抗,他们抽出自己的剑刺向冥王,然后……死去。”

    宁缺知道老师说的话才是对的,像小师叔那等人,怎么可能跪倒在冥王座前或是藏进老鼠洞中,如果日后黑夜真的来临,二师兄肯定会第一个跳出来找冥王大战一场,然后,如夫子所说,死去。

    想着那个画面,想着自己梦里的黑夜,想着自己可能便是冥王之子,他觉得绝壁间的夜风变得越来越寒冷,忽然生出跳下去的冲动。只是身旁还有夫子,还有一壶老酒,几两牛肉,生活依然那般光明美好,桑桑还在病榻之上,如何舍得?

    他看着绝壁间流淌的夜云,有些惘然问道:“热海渐冻,极北地寒夜渐长,这都预示着冥界将要入侵……老师,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夫子端着黄泥小酒壶,喟叹说道:“我在世间寻找了数十年,结果还是没能找到冥界在哪里,又如何知道该怎么做?修行者终究比拼的是时间,遗憾在于余生也晚,竟是没能看到上一次永夜时的画面。”

    说完这句话,他饮了一口酒,白眉微微飘起,平时显得那般随意散淡的神情中,竟是极为少见地出现了几丝忧虑。

    “西陵神殿是昊天信徒,对于这场光明与黑暗的战争,他们应该了解的最多,难道他们没有做什么准备?”宁缺问道。

    “谁都能看到路尽头的那抹夜色,更何况是昊天的信徒。”

    夫子说道:“我虽不知上次冥界入侵时发生过什么,但想来道门信徒为了昊天的光辉,必要与冥王拼命一战,若拼命也战不过,那便藏起来保着小命,等着昊天战胜冥王时再来过。”

    宁缺说道:“听着总觉得有些弱。”

    夫子说道:“本来就是些很弱的人。”

    宁缺忽然想起在魔宗山门的白骨堆间,莲生三十二点评西陵神殿和知守观时,曾经讥说出的一段话:“神殿就是知守观养的一群狗,那座破观又如何?终究还不是昊天养的狗!哈哈……都是狗!

    夫子说道:“魔宗出现在千年之前,创派的那位光明大神官未曾经历过永夜,所以魔宗教义里面也没有提到什么应对之法。”

    宁缺说道:“听说魔宗也祭冥王?”

    夫子说道:“那不是信仰,而是恐惧,魔宗中人需要一个偶像,来抵抗昊天的威严,只不过是心理安慰罢了。”

    宁缺又想起莲生死前说过的另一段话,稍一犹豫后,他把这段话复述给夫子听:

    “有人说魔宗是藏在黑夜里躲避昊天神辉的长青苔的石头,号称不敬昊天,实际上格外畏惧昊天的存在,所以昊天可以允许魔宗的存在。”

    其实这段话还有一部分,只不过被他掐了。

    当时莲生说宁缺如果拿起小师叔留下的剑,便会因此而失去所有的敬畏,甚至对昊天的恐惧,那才是真正的魔道,而昊天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人存在。

    夫子白眉微飘,问道:“这话是谁说的?”

    宁缺答道:“莲生三十二。”

    夫子说道:“莲生此人虽说性情乖逆,脑子有些问题,不过还算有几分见识,你当初遇着此人虽说危险,但也算是机缘。”

    脑子有些问题,还算有几分见识。

    ——宁缺不知该如何言语,心想似莲生这等惊才绝艳的人物,也只有老师或小师叔才有资格点评的如此随意。

    夫子问道:“莲生对佛宗又有何等样点评?”

    宁缺说道:“他说佛宗只会故弄玄虚,和算命先生没有什么区别,而且他很讨厌佛宗讲究苦修己身,面对命轮转移只会卑微等待,根本无法抵达真正的彼岸……这里说的命轮转移难道就是指的冥界入侵?”

    “应该便是,如此听来,莲生这厮不止还算,应该确实有几分见识,不过一门一派一宗一道,理念分歧自有渊源,倒不好这般霸道评价。”

    夫子说道:“据佛经记载,在很久很久以前,月轮国还不叫月轮国的时候,最早之佛初识生死之事,悲伤困惑难言,不知如何解脱,又预知无数年后冥界入侵,黑夜来临之事,痛苦难言,不知如何解脱,他周游四方,刻行苦修,于某棵桂树下静坐百日,沉默思考解脱之法,试图令众生了生脱死,忘却昼夜之变,最终那佛悟了个法子。”

    宁缺好奇问道:“什么法子?”

    夫子看着他微笑说道:“那个法子就是闭嘴。”

    宁缺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里重复问道:“闭嘴?”

    夫子说道:“不错,佛的方法便是教众生沉默忍耐,视周遭一切皆为虚妄,富贵痛苦亲情别离都是假的,如此能够不以生为乐,自然不觉死为苦,不以光明为乐,自然不觉黑暗为苦,所以我把这法子叫做闭嘴。”

    宁缺疑惑问道:“相通之处在于?”

    夫子说道:“挨打不喊痛,可不是需要闭嘴?”

    宁缺听的直乐,赞道:“老师果然擅于归纳总结。”

    忽然间他想起死在自己刀下的道石僧,又想起那个雪夜来到长安城的佛宗行走七念,皱眉说道:“如果佛宗真的讲究忍耐不动,为什么月轮国白塔寺的那些和尚那般可恶,悬空寺也有人踏足尘世?”

    “这就是佛法逆向造成的结果了,当年那佛悟了这样一门闭嘴的法子,便把这法子传了下去,佛宗弟子还真就信了,如此一来,佛心越是禅定之辈,意志越是坚定,冥界入侵又如何?漫漫长夜又如何?他们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黑?反过来想,他们连黑都不怕,还怕什么死?”

    夫子微笑说道:“佛宗讲究避世,但这不代表他们就不能入世,而他们一旦入世,甚至要比西陵神殿的那些狂信徒还要麻烦。”

    宁缺想着先前夫子话中提到的一段,好奇问道:“那佛居然能够预知无数年后冥界入侵,那难道他没有能够预言到结局?”

    夫子说道:“预言如果有用的话,我们还活着做什么?”

    这句话很有深意,然而宁缺此时脑海里全是与冥界入侵相关的这些大秘密,哪里能够让夫子凭这句玄言便绕了过去,说道:“老师,这可不是讲故事的态度。”

    夫子微恼说道:“若嫌我讲的不好听,我去学佛法便是。”

    宁缺茫然不解问道:“这是何意。”

    夫子说道:“闭嘴。”

    宁缺无奈说道:“别啊。”

    夫子说道:“你求我。”

    宁缺毫不犹豫说道:“老师,我求您了,我就想知道佛的预言是什么。”

    夫子忽然发现自己门下终于有了一个堪与自己比较无耻程度的家伙,不禁觉得好生无奈,又觉得老怀安慰,缓缓抚须说道:

    “那佛游历四方的时候,曾经去过知守观,受当任观主之邀看过七卷天书,感受到了昊天的谕示,便把自己预知到的事情,写在了明字卷上,后来那位光明大神官带着明字卷去荒原上创立魔宗,便与那些留言有极大关系,而月轮国之所以叫月轮国,也是来自明字卷的那个预言。”

    宁缺吃惊说道:“明字卷上面居然有佛的留言?”

    夫子说道:“七卷天书中,最重要的便是天字卷,真正有些意思的,却是明字卷,至于其余几卷不看也罢。”

    宁缺忽然想到某种可能,问道:“老师您看过……七卷……天书?”

    夫子的回答那是相当理所当然:“当然。”

    ……

    ……

    (和大家正经说件事情,最近还是有帐号被盗的事件,我也有一直向网站反应,大家也多注意一下帐号安全,在起点的安全中心,可以绑定手机认证,可以设置消费保护,还有个很好用的是点券转换,我一直在做,把帐号里的充值变成只能在起点看书,这样至少可以保证别人没办法偷去游戏,真是辛苦大家了。然后明天周六,因为要补前面有一天请假,所以会有更新。)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八章 此去拜佛好不好

    宁缺问话的重点不是天书——明字卷一直便在书院,夫子要看随时能看——而在于七卷,要知道当年莲生受邀入知守观,也不过看了两卷天书国。他真的很难想像,如今世上有人曾经看过七卷天书。

    所以当听到夫子理所当然的回答之后,他很是震惊无语,心想即便老师你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但道门和书院的关系如此糟糕,知守观里的道士们怎么可能把七卷天书借给你看?

    夫子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说道:“我喜欢看书,当年特别想看天书上的内容,总不能说那些道士们不给看,便不看了。”

    宁缺听懂了老师这句话里隐藏着的意思,倒吸一口冷气,说道:“难道你闯进知守观强行看了那七卷天书?这和强盗有什么分别?”

    夫子有些尴尬,说道:“书籍乃是知识之传承,本就不应该藏诸深山不予人看,读书的事情,哪有什么强不强的?”

    在世上眼中至高无比的七卷天书,在书院,尤其是在自己老师看来,和普通的书籍似乎也没有太大差别,既然极想看,那便一定要看到——想着这个事实,宁缺震惊之余,也不免很是骄傲得意。

    身为唐人是值得骄傲的事情,身为书院弟子更是如此。小师叔在世间留下的威名,师兄们偶现红尘便掀起的风雨,尤其是夫子身上那些不为世人所知的佚事,形成了一种很特殊的氛围,无论你再如何腼腆矜持,在书院这种氛围里处的时间长了,最终都会不知不觉骄傲起来。

    更何况,宁缺从来就不是一个腼腆矜持的人,他啧啧称奇,然后才想起自己先前想问的那个问题:“佛在明字卷上的留言到底是什么?”

    夫子说道:“我说过,你什么时候能把那本书看懂,自然便明白了。”

    宁缺这才记起自己看过那卷明字卷,想着那卷天书上含浑不清、近乎呓语、什么日月轮转之类的文字,隐约猜到便是佛的留言,愈发好奇那个预言到底是什么,只是以他如今境界,哪里看得懂?

    书院无论后山还是前院,学习气氛向来自由随意,正所谓不耻下问,宁缺自然更不耻上问,直接说道:“老师,我真看不懂。”

    夫子叹气说道:“其实,我也看不懂。”

    宁缺看着老师微微飘拂的白眉,很是无措,心想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您看不懂的文字,您可不是普通人儿啊。

    “法入末时,夜临,月现。”

    夫子看着绝壁上空的满天繁星,说道:“前一句自然指的便是佛宗所言末法时代,夜临便是冥界入侵,然而月是何物?月轮国以此得名,月必然是轮转之物,去年今夜你曾经说过几句,然而谁曾见过?”

    他转头看着宁缺说道:“之所以不懂,因为那本来就是预言,先前我说过,如果预言有用的话,我们还活着做什么?既然我们会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那么预言便有可能不会变成现实,既然有可能不会变成现实,便可能永远不会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出现,既然永远不会出现,如何能懂?”

    这段话稍微有些拗口,宁缺却听的很清楚,大概明白了老师对明字卷的态度,思忖片刻后问道:“既然佛宗的预言并不紧要,弟子为什么要去烂柯寺?”

    夫子反问道:“烂柯寺最出名的是什么?”

    “想来应该是和尚?”

    宁缺在心里这般想着,却知道如果说出这个答案,必然会被老师当头一顿痛骂,忽然间忆起隆庆皇子入长安前的那些传闻,想着莲生大师人生里的那几个重要节点,有些不敢确信问道:“是……辩难?”

    他已经回答的足够认真且谨慎,却没料到这个答案依然让夫子极为不满。

    夫子恼火说道:“你说我来我说你,那是谈情说爱的小儿女,一群修行者正事不做就在那里清谈误世,用来糊弄那些好玄虚之论的书生道士而已,都怪当年莲生和烂柯寺的小和尚引发了这种烂风气。”

    宁缺请教道:“那烂柯寺最出名的是什么?”

    夫子说道:“请柬上是怎么写的?烂柯寺最出名的当然就是盂兰节。”

    宁缺有些不忿说道:“就算盂兰节出名,但和我有什么关系?”

    夫子说道:““盂兰节便是鬼节,起始于无数年前,源头便是冥界入侵的传说,祭鬼便是最重要的内容,最开始时,是人间乞求冥界来的晚些仪式,换句话说,就是给冥界那边传话,说你们就在那边好好过吧,别想着人间这边了。”

    宁缺这才知道原来盂兰节竟与冥界的传说有关,不由吃了一惊。

    夫子继续说道:“盂兰本是道门之节,后来不知因何……大概是昊天信徒们觉得自己出面做这种事情有些丢脸,后来便渐渐衍化成了香火佛音的道场,只不过随着年岁渐久,绝大部分人都忘了这节日的本源。”

    宁缺说道:“冥界如果真要入侵,哪里是说几句好话便能打发的?再说了,我想如果真有冥界,那里的人们也不会爱吃香烛元宝。”

    夫子重重一拍大腿,说道:“对啊!说好话有用还用修行干嘛?所以我一直在想,道佛两宗弄这盂兰节,只怕是想用佛光镇住冥界。”

    但凡说得兴起,人们才会拍大腿,夫子此时的心情也比较激动,只是他想着拍大腿的动作看上去有些不雅,与自己高山仰止的形象不合,所以他没有拍自己的大腿,而是重重地拍到了宁缺的大腿上。

    感受着腿上传来的辣痛,宁缺脸色骤变,张开了嘴,还没有来得及呼痛,便听着老师后半段话,顿时忘了疼痛。

    “镇压……冥界……难道冥界的入口就在烂柯寺?”

    夫子完全没有注意他的神情,说道:“世间无数佛寺都有盂兰盛放,并不限于烂柯寺……而且多年前我曾去看过,没有找到什么冥界入口,你这次去不妨再找找,说不定能够解答你心中某些疑惑。”

    夫子说的淡然随意,宁缺却是听的惊心动魄,想着镇压冥界四字,他便浑身上下不舒服,皮肤痒的厉害,似乎有些黑色的烟气,要从毛孔里渗出来,要知道佛宗的人现在正在怀疑他是冥王之子,去烂柯寺参加盂兰节,岂不是等着被万丈佛光镇压,难道要被压在山下五百年?

    悬崖绝壁间山风轻拂,雨廊间悬着的紫藤果随风摇摆,形似铜铃却无清音,只听得啪啪几声轻响,有熟透了的果子坠落到地上迸出浆来,那股紫藤特有的肥腻与清新交织的异香,顿时弥漫开来。

    宁缺思考了很长时间,鼓起勇气问道:“老师,冥王之子是什么?”

    夫子看着师徒二人身前的夜云,说道:“根据悬空寺光明经和明字卷上的记载,冥王有七万个子女,每次昼夜交替、冥界入侵之前,便会有位冥王之子降临人间,做为黑夜到来的预示和指引。”

    “指引?”宁缺吃惊重复道。

    夫子说道:“黑夜到来当然也需要指引,就如同光明需要指引一样,当然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究竟是指引还是投影。”

    宁缺再次低头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深夜愈深,星光愈淡,绝壁间的夜云变得像墨汁一般漆黑,才说道:“老师,如果我真是冥王之子,你会杀死我吗?”

    夫子看着他笑了起来,再次理所当然说道:“当然。”

    宁缺抬起头来望向他,眼睛里全是无辜和乞怜的神情,就如同刚睁开眼睛的小猫眯,因为饥饿和对陌生世界的恐惧而无比楚楚。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就算世间无数生命加起来,也不过和我的生命一样独一无二,老师你可不能想不开啊。”

    夫子看着他严肃说道:“以一己之性命,换世间亿民之安全,这乃英雄圣人之所为,若真有那日,为师希望你能自我了断。”

    宁缺自然不同意,愤愤不平说道:“我说过大师兄是仁人,二师兄是志士,我只不过是个自私的小人,连仁人志士都不想做,哪里想做什么圣人,老师你用这种话来激我,实在是有些过分。”

    夫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听着笑声,宁缺有些无措。

    夫子看着他赞赏说道:“不错不错,既然是人做人便好,为何一定要做什么圣人,你这家伙想的倒是透彻,在为师看来,你既然能想的正确,将来想必你也不会做什么乱七八糟的错事,我很欣慰啊,哈哈。”

    夜色中,过于爽朗甚至显得有些嚣张的笑声,在绝壁间不停回荡,然后渐渐消失,宁缺依然无措至极,不知该说些什么。

    夫子看着他微笑说道:“冥王之子需要定义,却不能由人类来定义,只能由你自己定义,正如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我们相信我们是人,只有我们才能给出人的定义,而不能由昊天或别的存在来定义。”

    宁缺苦笑说道:“老师这话很有道理……学生不是在拍马屁,是真心觉得有道理,不过也只有您才有资格说这种话。”

    夫子说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你小师叔当年说的。”

    ……

    ……

    (按摩去,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九章 日后夜临谁来罩?

    原来是小师叔说的话。宁缺看着远处长安城里最后最微弱的那点灯火,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老师,真的一定要去烂柯寺?”

    夫子说道:“由你自己决定。只是如果不去这一遭,你心头那个疑惑谁也解答不了,为师也无法解答,而且我总觉得烂柯寺此行是你的机缘。”

    宁缺问道:“是什么样的机缘呢?”

    “我本是不信机缘之人。”夫子说道:“然而这些年看了很多事情,渐渐觉得自己的看法是不是太顽固了些,有了些新的认识。机缘并不是天道注定必然会发生的事情,而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些人,因为各自心中的理念,哪怕是偶一动念,便开始影响周遭的环境和人群,最终影响到极远处的对方。”

    “直至相遇,心里的那些念头便会转换为实际的故事,然后你再往事件最开始时倒溯,往往会发现,你最终得到的正是你想的,这大概便是机缘。”

    夫子继续说道:“桑桑那丫头的病,或者能够自癒,但能在烂柯寺小和尚处看看更好,你继承了你小师叔的衣钵,终究也还是需要学一些佛法来冲淡戾气,你要弄明白自己是不是冥王之子,更应该去看看盂兰节是怎么回事,你需要做这些,那便是机缘。”

    宁缺出神说道:“很像和尚们说的听不懂的话。”

    夫子说道:“以后多听和尚们说说,便能懂。”

    “会有危险吗?”

    “走路都会被马车撞死。”

    “老师,我就当你这句话是默认。”

    “我哪里有认?”

    宁缺收回眺望夜中长安城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膝头,说道:“如果连老师你都觉得那是危险,那我和桑桑怎么办?”

    夫子微笑说道:““不经三日三夜小火煨,世间哪得佛跳墙?不经历……”

    宁缺举起手求饶,痛苦说道:“小师叔说的那段话,我已经听得耳朵快要起茧,老师您不用换着方再说。”

    夫子说道:“去看看吧,正所谓不看不知道。”

    宁缺叹息说道:“世界真奇妙。”

    夫子异道:“居然接的如此好。”

    “哪里好?”

    “有韵脚。”

    “我只觉得很无聊。”

    今夜还吹着风,山崖间好温柔,宁缺的心情却不轻松,神情黯然问道:“老师您是有大能耐的人,真看不到日后的画面吗?”

    夫子说道:“修行修的最终是时间,我虽然活的比普通人要长久一些,但很遗憾没有老到经历过上次冥界入侵,没有看到上次永夜到来之前发生过些什么,大概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没能完全看懂明字卷,我不知道这个故事会怎样发展下去,而你现在已经是这个故事里的一个人物,所以我也不知道将来你的身上会出现怎样的变化,不过我希望那会是好的。”

    宁缺问道:“世间还有经历过上次冥界入侵的人吗?”

    以往他并不相信修行者能够活上数千数万年,然而随着进入书院后山、见识增广,他开始思考世间是否真的有永生这种事情。

    夫子说道:“我知道有两个人曾经经历过上次的永夜。”

    宁缺没有想到居然真有,吃惊问道:“是什么样的人?”

    夫子不知想起了些什么,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淡然说道:“一个酒徒,一个屠夫……不过他们不理世事,只怕也算不得人了。”

    宁缺再次想起自己做过的那些诡异的梦。

    在某个梦中曾经出现过一个酒鬼一个屠夫,那两个人站在他的身旁盯着他,而在另一个梦中,夫子从那个酒鬼手中抢过酒囊喝了口,又从那个屠夫背上抢了根猪后腿啃了口,难道夫子说的便是那两个人?

    宁缺震惊无语,说道:“老师,你真不想听听我的梦?”

    夫子看着他微笑说道:“还没明白吗?那终究是你自己的梦。”

    交谈至此,宁缺终于明白了老师的意思。

    任何故事都需要推进,才能知道后续的发展,任何画面都需要亲眼去看,才能知道是什么色彩,自己究竟是不是冥王之子,以后会发生些什么,都需要自己在故事里行走,然后选择,换句话来说自己才是作者。

    夫子飘然而去。

    漆黑的崖畔,只剩下宁缺一个人,看着夜穹以及流云,他想起莲生大师临死前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皱了皱眉。

    “你已入魔,若要修魔,须先修佛。然后请勇敢地向黑夜里走去,虽然你没有什么成功的机会,可能刚刚上路便会横死,但我依然祝福你,并且诅咒你。”

    他默默把这段话重复了一遍,然后站起身来,挥手对占据自己全部视野的夜色打了个招呼,说道:“如果你真是冥王,如果我真是你的儿子,那么请记得当老师罩不住我的时候,你可一定要罩着我点。”

    ……

    ……

    西陵,春意葱葱的桃山上,黑色的裁决神殿散发着肃杀冷酷的味道,大殿内空间极为宽阔,数百名身着红袍的神官和穿着黑衣的执事跪在光滑平整的地面上,看上去就像是一朵黑夜里的红花被印在在地上。

    神官和执事们已经跪了很长时间,膝头早已痛苦不堪,却没有一个人敢起身,甚至没有人敢抬头,他们低头望着神殿光滑地板上自己的倒影,看到了自己脸上的谦卑神情,连他们自己都无法理解为何会如此谦卑,一股来自最深处的恐惧令他们身体僵硬,于是地面上的这朵黑夜红花变得有些瑟瑟,感觉不到任何美丽,只能人让觉得幽冷和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

    无数年来,西陵神殿裁决司就是如此,里面的人们终日与恐怖的刑罚打交道,信奉强者恒强的道理,所以没有人对这种气氛感到陌生。

    裁决神殿也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般空旷阴冷,凝血般的墨玉神座还在那里,只是神座前那面珠帘在前些日子的那场战斗中,破碎成了满地珠粉,再也无法修复,最终被杂役扫进了垃圾堆,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那面珠帘在裁决神殿里存在了很多年,替神座上那个强大的男人增添了很多神秘而恐怖的气息,人们已经习惯了那道珠帘的存在,如今他们不得不习惯没有那道珠帘,因为神座上那个强大的男人已经死去。

    如今坐在墨玉神座上的,是位年轻而美丽的少女,当然在裁决司所有下属眼中,少女的身体如今已经拥有了某种神性,因为无法直视,便不存在世俗里的美丽概念,她代表的便是强大以及恐怖。

    过了很长时间,叶红鱼撑颌坐在墨玉神座上,始终沉默不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到了极点,于是便冷酷到了极点。

    她不说话,整座裁决神殿里便不敢有任何声音,所有神官执事跪在地面,不敢抬头去看,甚至不敢猜测什么,有些胆小的人恐惧的牙关微响,却发现这声音是如此的清晰,竟是吓的险些昏了过去。

    叶红鱼看着恭谨跪在座前的人们,听着人们紧张恐惧的呼吸声,回忆着这些年来自己曾经看到的、曾经经历过的事情,美丽如画的眉眼间浮现出一抹极淡的嘲弄厌憎情绪,甚至还能看到一些疲惫的感觉。

    一名神官从神殿侧方走了进来,跪到墨玉神座前恭敬行礼。

    叶红鱼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

    那名神官翻开厚厚的卷宗,看着恐惧跪在神座前人们,面无表情颂道:“仁慈而威严的昊天已指引着人们走出黑暗的荒原,手握利剑的使徒踏碎古河道里的残冰,站在篝火之前向子民们宣告……”

    如同俗世里的改朝换代一样,裁决神座的传承,每每也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随着那名神官淡漠无情的声音响起,有十四名红袍神官和黑衣执事被拖出裁决神殿,殿外不时响起斧斫之声或哭喊之声。

    这十四名神官和执事作为前任裁决神座的坚定支持者,有的必须死去,可能必须活着替西陵神殿继续奉献,死去的人反而值得庆幸,因为活着的人将用自己的余生后悔当初为什么当年道痴失势时自己会如此愚蠢。

    那名神官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裁决神殿里,随着名字被一一点出,跪在地上的裁决司下属们变得越来越恐惧,谁也不知道会不会点到自己的名字,只有跪在最中间的数名身着黑金盔甲的神殿骑兵统领显得比较平静。

    神殿骑兵统领直属裁决司管辖,但从前年隆庆皇子身死之后,神殿骑兵的人事及处罚权被掌教大人转到了神卫统领大人罗克敌的手中。而且这些统领自认在这场裁决神殿的战争,虽说对现在的神座大人不够恭敬,但他们可不是那些只知道颂读教典、手无缚鸡之力的神官,而是拥有洞玄境界的强者。

    裁决司很现实,只要拥有足够的实力,便可以赎去相应的罪过,能够有资格继续生存下去,毕竟西陵神殿统治世界,靠的就是像他们这样的执行者。

    然而令神殿里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那名神官的目光最终落到了这些骑兵统领华丽的黑金盔甲上,并且缓缓念出了他们的姓名。

    “紫墨。”

    “袁俊。”

    “刘潇。”

    ……

    ……

    听着自己的名字,神殿骑兵统领们压抑不住心头的恐惧和茫然,纷纷抬起头来,望向那方墨玉神座,然而他们发现,坐在神座上的那名少女撑着下颌、闭着双眼,仿佛已经睡着了。

    那名叫紫墨的骑兵统领在场间资格最深,实力最强。他看着面露惊恐之色、却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同僚们摇了摇头,缓缓站起身来,轻掸膝头,看着神座上的少女缓声问道:“为什么?”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十章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除了那日破碎的珠帘,裁决神殿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任何灰尘,当然不包括那些夹在石缝深处,只能被墨玉神座上的恐怖气息逼将出来的细沙,但至少在地面上跪半晌,绝对不会沾惹到了什么污物。

    所以紫墨统领站起身来,轻掸膝头这个动作,并不能真的掸落什么灰,只是借这个动作表示自己对神座上少女的轻蔑,或者是想用这个动作来重拾信心,好让自己不被墨玉神座的威严重新压垮。

    西陵神殿骑兵一共十队,每队都有一位统领,紫墨其人修为境界早入洞玄上境,与陈八尺齐名,他当然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是叶红鱼的对手,然而他此时必须站出来,因为他不想死。

    叶红鱼眼睫微眨,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神座前方的这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未及说话,秀眉微蹙,痛苦地咳嗽起来。

    一名侍女紧张地走到神座前,递上洁白如雪的丝巾。叶红鱼接过丝巾,轻轻擦拭唇角,雪白丝巾上顿时多出两朵红梅。

    西陵神殿所有人都知道叶红鱼受了重伤,包括这些实力强大的统领大人在内,然而虽然裁决司一向奉行的便是弱肉强食的冷酷法则,却没有一个人敢趁着她受伤的时候发难,因为没有人有信心。

    当日叶红鱼一剑碎了珠帘,杀死前任裁决大神官,坐在墨玉神座后,神殿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就此接任裁决大神官一职。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她在闭目休息片刻后,竟是走下墨玉神座,向着桃山最高处的那座白色神殿走去,在无数人震骇莫名的眼光注视下,一招重伤神卫统领罗克敌,如果不是掌教大人发话,只怕她会直接杀了那人。

    先杀裁决大神官,再杀神卫统领,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即便能够做到的人,大概也不会敢这样做,按道理来说,叶红鱼就算破境入了知命做不到,但她敢做,而且居然真的让她做成了。

    当日那道青衫飘行在桃山上的画面,必将永远地停留在神殿所有人的记忆里,而这一役也完全奠定了青衣道门少女在神殿里的地位,从那一天开始,裁决神殿将不会有任何人胆敢挑战她的威严。

    紫墨也不敢挑,就算看着她咳血,知道她这时候重伤未愈——连续击败恐怖的裁决大神官和强大的罗克敌统领,神座上的少女居然没有死,只是受了些伤,那么这绝对不能说明她很虚弱,只能说明她强大的难以形容。

    叶红鱼撑着下颌,静静看着他,轻声说道:“跪下。”

    此时依旧跪在神殿地面上的神官和执事们,听着这两个字,不由面面相觑,很自然地想起那日神座大人走入神殿时的画面,响起当时自己曾经无比狂热地集体呼喊着跪下跪下,脸色顿时变得极为怪异。

    神官和执事们读懂了彼此眼中的恐惧和想法,纷纷抬起头来,伸手指向唯一站着的紫墨统领,愤怒地大声喝斥道:“跪下!”

    “跪下!”

    “跪下!”

    数百人的声音无比整齐,如雷声一般轰隆响起,回荡在空旷的裁决神殿里,人们的神情是那般的愤怒,唾沫乱飞,声音喊的有些嘶哑,五官扭曲变形,看上去就像一群狂热癫狂的疯子。

    叶红鱼平静看着,有些满意又有些厌倦。

    听着身旁传来的如雷喝斥声,看着身旁同僚们脸上往日里的温和甚至是谄媚神情变得如此冷酷而愤怒,紫墨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身体变得越来越僵硬,甚至有些无法保持平衡,像虚弱的病人般摇晃起来。

    “为什么?”

    他再次问出这个问题,只不过再像先前那般平静甚至刻意带着一丝不恭,眼神里充满了乞怜的神色。

    那名神官阖上厚厚的卷宗,看着紫墨和那几名跪在地上不停叩首求情的骑兵统领,寒声训斥道:“放肆!尔等身为神殿将领,却堕落如斯,神座大人念在你们为裁决司立下了些微功,特发慈恩,不夺躯壳,只剥夺尔等职司修为贬为庶民,尔等不感神恩,居然还敢在此罗嗦!”

    不夺躯壳便是不杀头,然而紫墨等人身为西陵神殿骑兵统领,这些年替裁决司在世间追杀魔宗余孽,搜捕异端,不知做过多少灭门毁户的事情,有无数人都恨不得他们去死,如果真的被强行废掉一身修为境界逐出桃山,失去了西陵神殿的庇护,那将面临怎样凄惨不堪的结局?

    听着这话,紫墨身体摇晃的更加厉害,险些跌倒在地,看着远处神座上的少女惊恐喊道:“只有罗大统领才有权限处罚我们……神座大人,你越权处置,难道不担心掌教大人会动怒?”

    叶红鱼缓缓坐直身体,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罗克敌统领如今卧病在床,所以掌教大人把你们管辖权重新交回到本座手中。”

    西陵神殿神卫统领罗克敌,是晋入知命境多年的大修行者,这种人怎么可能生病?所有人都知道,所谓罗大统领卧病在床的真实原因根本不是病,而是被叶红鱼重伤将死,想到这点,裁决司众人更是心生寒意。

    裁决神殿里整集如雷的喝斥声渐渐消失,紫墨的脸色却越发苍白,他失魂落魄地站着,嘶声说道:“神座大人,请明示我们这些人的身上到底有什么罪孽?”

    那名神官面色一肃,正准备再训斥几句,就在这时,叶红鱼举起手来,这名神官马上闭嘴,谦卑地退到了墨玉神座的侧方。

    叶红鱼静静看着紫墨和那些骑兵统领们,看了很长时间。

    裁决神殿里鸦雀无声,死寂一片。

    叶红鱼忽然微微一笑,平静却不容质疑说道:“你们很清楚,什么罪孽都是假的,本座之所以要把你们逐出神殿,原因很简单,因为当初你们曾经那样看过本座,那么本座便再也不想看见你们。”

    紫墨顿时明白了。

    去年春天,叶红鱼堕境虚弱,整座神殿都在传闻,罗克敌统领已经获得了掌教大人的认可,准备向她提亲,在这种情况下,以陈八尺为首的神殿骑兵统领们看她的眼光渐渐变得不同,有的人像陈八尺一样流露出贪婪,有的人像欣赏孱弱美女般带着怜惜,有人像看着嫂子般目光有趣。

    这些目光里没有什么敌意,更不是全部都带着恶意,然而当那些目光是落在裁决大神官的身上,那么便都很该死。

    紫墨绝望了,低头看着神殿光滑的地面,似笑非笑说道:“我们替神殿立下如此多的功勋,就因为多看了两眼便要死吗?”

    “多看一眼,便很该死了。”

    叶红鱼微笑说道:“如果不是想着你们曾经替裁决司立下些功劳,你们以为本座还会让你们活着离开桃山?”

    紫墨看着墨玉神座上的她,带着最后一线希望颤声说道:“神座大人,我们这些人还有些用处,一身修为还能替神殿……不,替大人您办些事,就这般废了着实有些可惜,请您给我们一个带罪立功的机会。”

    叶红鱼有些疲惫,重新撑颌半倚,说道:“我说过你们本就无罪,那么何来带罪立功的说法?我只不过是不想看见你们。”

    那名神官再次走上前来,看着这些骑兵统领,平静说道:“稍后自去接受惩罚,神座大人悯尔等不易,特赐老马一匹犁田,银百两安家。”

    裁决神殿内,数百人跪拜于地,五体颤栗,莫不敢从,紫墨垂在身畔的双拳缓缓握紧,身旁的那些统领也忍不住抬起头来。

    叶红鱼根本没有看他们。

    那名神官看着他们,却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们此时情绪上的变化,继续面无表情说道:“日后若尔等再踏入西陵神国一步,死。若胆敢在世间提及自己曾效命于神殿,死。若怀恨在心,口出妄言,死。”

    紫墨看了看四周,一片静寂,那些统领在听到这番冷酷至极的判决后,也不敢再与他对视。良久后,他脸上的挣扎神情尽数化为浓郁的自嘲,他黯然叹息一声,缓缓双膝跪倒在地,痛苦无言地接受了这个冷酷的惩罚。

    ……

    ……

    裁决神殿侧方亮起圣洁而冷漠的光辉,响起紫墨痛苦愤怒如野兽般的嚎叫,骑兵统领们凄厉的痛呼声,此起彼伏不停。

    他们勤奋苦修半生,终于晋入洞玄境,成为了真正的强者,然而在今天,他们修为被废,成了比普通人更不如的普通人。

    渐渐的,黑色的裁决神殿恢复了平静,甚至变得更加冰冷恐怖。

    空旷的神殿内幽寂有如非人间。

    叶红鱼坐在血色的墨玉神座里,面容平静。

    墨玉神座很大,坐着似乎应该不舒服。

    但她坐着很舒服。

    那名亲信神官跪在神座前,低声劝谏道:“神座大人,紫墨等人确实很有实力,而且看他们先前表现,对您的忠诚可以期待,就此把他们打成废人逐出神殿,着实有些可惜,而且罗大统领那处……”

    叶红鱼在神座上微低着头,以手撑颌,似乎睡着了一般。

    “罗克敌这个手下败将何足道哉,将来某日,我总是要杀了他,既然如此,我何必还要考虑他的感受。”

    “而且所有人都没有看到,这个世界正在变化,将要变化成很多人都陌生的模样,在那个世界里,即便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也随时可能被人杀死,任何倚重洞玄境修行者的想法都是那般的可笑。”

    大唐天启十六年,西陵大治三千四百四十七年,深春,七名神殿骑兵统领被新任裁决大神官叶红鱼废去一身修为,逐出神殿,严禁再踏入西陵神国一步,这些曾经风光无限的统领大人们,牵着一匹老瘦的耕马,怀揣着一百两银子,带着他们的扈从,像丧家之犬般走下了桃山。

    在西陵神殿教典的记载里,这七名骑兵统领的罪名很含混,只有一个词:堕落,于是他们拥有了一个耻辱的代称:堕落骑士。

    而西陵神殿里的人们都很清楚,这些骑兵统领之所以会受到如此严酷的惩罚,只是因为在前一年的春天,他们在人群里多看了那名少女一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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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十一章 小瓷瓶

    “废物!渣子!”

    “滚!”

    西陵深处,被青藤覆盖的绝壁山崖里,响起充满怨毒和暴烈气息的沙哑骂声,骂声尖细难闻,如同可以刺穿无数层盔甲的利剑,又不知因何缘故,被严密地封锁在山崖四周,没有向外界泄漏一丝。

    青藤骤乱,一道身影从幽深的山洞中倒掠而出,重重摔倒在石坪上。那是一个穿着旧道袍的年轻人,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苏醒过来,艰难地爬起身,扶着身旁崖壁上的青藤佝身痛苦咳嗽,血花从唇中喷溅而出,不一会儿便把道袍前襟染红,显得异常悲惨可怜。

    道人自然便是隆庆。他抓着青藤休息了片刻,确认伤势没有大碍,走到崖畔,挑起水桶背起匣包,继续向山崖上方那些洞窟行去,平静的眼神里看不到任何恐惧或者是怨毒,甚至根本没有回头看那个幽深的山洞一眼。

    这些天每日里爬这座青藤覆体的山崖,与洞窟里那些身受重伤的老道们打交道,他深切地感受到这些畸余之人的暴躁恐怖的脾气。

    被羞辱的次数多了,自然麻木,受伤的次数多了,越发清楚与老道士之间的实力差别有若天与地,哪里有什么怨恨报复之心。

    洞窟里的残疾老道士们,虽然对隆庆没有任何好脸色,可以说是呼来呵去,打骂随心,但他们清楚自己如果想要及时知道人间的消息,保持与外界的联系,便不能把隆庆直接打死,所以他们下手还是有些分寸,既让隆庆痛苦不堪,却又不会影响到他的行动。

    只是山崖里有很多洞窟,有很多残疾的老道人,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有分寸,合在一处分寸便不知去了哪里,隆庆在每个洞窟里受的伤都不重,但这么多天这么多洞窟加起来,伤势依然是一天变得比一天重。

    因为有伤,隆庆的动作要慢了很多,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道观里时,天色已近暮时。温暖而火红的夕阳,从西陵群山的那头照耀着简朴的道观,他站在湖畔草屋前,看着美丽的景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中年道人缓步到他身旁,望向暮色中的湖面,没有向他解释那些洞窟里的老道人的身份,而是淡然说道:“风景越美丽的地方,人便越少。”

    隆庆对中年道人施礼,请教道:“师叔,观里一直都这么少人吗?”

    从南海来到知守观,除了三位师叔,隆庆便没有见到任何别的人,简朴而美丽的道观,始终被安静笼罩着。

    “十来年前,皮皮和那个小姑娘都还在的时候,观里要热闹很多,不过后来大家都走了,叶苏也只是偶尔才回来一趟,观里难免变得寂寞了些。”

    中年道人说道:“不过听说那小姑娘已经继承了裁决神座之位,光明与天谕神座大概也要换人,那么再过些时间,观里会热闹那么几天。”

    西陵神殿掌教及三位大神官,还有大唐国师以及像颜瑟大师这等人物,都需要在知守观里接受昊天洗礼,然后才能被授予大神官一职。隆庆知道这个典故,只是想着叶红鱼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神情不免有些惘然。

    “道门弟子心中的圣地,修行界传说中的不可知之地,结果却是这样一座简陋甚至安静到无聊的道观,是不是和你的想像有些不一样?”

    隆庆摇头说道:“既然不可知,便不能想像,只能亲眼来看,才能知道……不,就算在此间生活,也不见得能知道。”

    中年道人微笑看着他说道:“能想明白这点,算是不错。我知守观乃是世外之地,所以可以简陋,可以安静,甚至可以寂寞,若真以为眼中所见的知守观便是知守观,那便是愚痴。”

    “那座山里生活着的道人们,是知守观。西陵神殿是知守观。观主是知守观,你我是知守观,整个道门都是知守观,只要被昊天光辉照的地方,便都是知守观,你来知守观之前,便已经在知守观里。”

    中年道人这段句显得有些深奥,但隆庆至少理解了第一句话。

    要知道在洞窟中生活的那些残疾老道士们在世间籍籍无名,但修为境界异常恐怖,其中有人更是明显已经逾过五境,成为了教典传说中的圣人——这样的知守观,果然是难以想像其伟大的地方。

    “我很清楚,洞里住着的那些老家伙性情有多么糟糕,既然受了伤也不需要强行忍着,虽然这对你的心性磨励确实有好处,但道身有损,对日后修行终究会形成障碍,稍后你自行去药房配些药。”

    中年道人看着他说道。

    隆庆似乎无意间想起一件事情,问道:“师叔,前些日子整理药库时,看见有药鼎,不知我可不可以用?”

    中年道人眼睛里流露出欣赏的神情,说道:“看来你修行沙字卷有所得,心神并未因那些繁若河沙的功法所惑,居然还能注意到角落里记载着炼药之法,大概这便是你的福缘,想用药鼎便用,事后洗干净便是。”

    ……

    ……

    知守观的药库不在湖畔,而是在偏西的山崖上,是座二层道殿建筑,梁柱间雕刻着繁复的符文,漆着华丽的花纹,透着一股清贵的味道,和湖畔供奉七卷天书的那些草屋比较起来,更像是道观的正殿。

    药殿前方是大片草甸缓坡,缓坡之下是道绝壁,那片悬崖绝壁深不知多少丈,便是猿猴都无法攀爬,普通人类更无法来到此间,即便世间那些实力惊人的大修行者能够爬上这道绝壁,但也会瞬间被草甸间隐藏的阵法诛杀。

    隆庆看着笼罩在暮色中仿佛在燃烧的草甸,感受着那些若隐若现的恐怖的阵力,沉默片刻后转身向药殿走去。他手里提着一个古旧的大铁环,铁环上套着很多把看似普通的钥匙,但如果没有这些钥匙,他根本不可能走进药殿。

    药殿的大门缓缓开启,露出与殿宇外貌完全不相符的阔大空间,数排阵列架一直伸到殿堂深处,竟似乎有数里之遥,根本看不到尽头。

    阵列架上摆放着无数珍稀的药物和制药的原材料,而且各种药物材料都有相应的阵法为其提供合适的通风条件和温湿环境。

    这些药物与材料在世间很难见到,甚至有很多种在西陵教典上已经标注为空缺,如果流入世间,只怕会引来无数修行者抢夺,然而在这里,这些珍稀的药物材料因为数量种类太多,却显得如此普通,被人随意地摆在阵列架上,而且似乎已经摆了很多年,很多年都没有人来理会。

    这很难以想像,却又很好明白,无论是南晋的皇帝还是宋国的国君,在西陵神殿面前都要卑躬屈膝,无论是贫贱还是富有,都必须把自己的财富献给西陵神殿,这便等若这个世界的财富与资源都由西陵神殿所拥有。

    而用莲生大师的话来说,西陵神殿是知守观养的一群狗,西陵神殿搜刮世间一切财富资源,除了维持道门对世界的统治之外,其中最珍贵的,当然要送到知守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先前中年道人说的没有错,被昊天光辉笼罩的世界都是知守观,除了那个叫唐的国度。

    隆庆这些天负责清扫整理整座知守观,而且每天都要来药殿挑选洞窟里那些恐怖老道士需要的药物,对这里已经非常熟悉,所以并不像第一次进来时那般震惊,他提着钥匙,往殿堂深处走去,对两旁的那些药物根本没有看上一眼。

    整日里在金山玉海里生活,任谁也能养成此等心境,不过当隆庆走到药殿最深处,走到那扇镂空的檀木门前,他的神情还是变得凝重起来。

    镂空的檀木门后方,是药殿最重要的地方,里面珍藏着一些最宝贵的材料和药品,以前他没有这扇门的钥匙,从来没有进去过。

    隆庆需要的药鼎便在门外,他前些日子隔着木门看到过一次,今天试探着问了一句,没有想到却得到了师叔的允许。

    他在大铁环上找到那把式样最简单的钥匙,插入锁中,只听得轻微的一声喀响,檀木门缓缓开启。

    隆庆走进了进去,开始认真寻找自己需要的药物材料,他准备炼的那种药,大部分材料都在正殿里,只是其中有两味最重要的材料,应该被珍藏在此间,所以他的神情很慎重,甚至有些紧张。

    他准备炼的药,在天书沙字卷上被称为坐地丹,除了能够治好这些天那些老道士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势,更重要的是能够让他被观主强行修复的雪山气海重复稳定,换句话说这种药丸能够让他修行的更加顺利。

    能够有如此功效的药丸,当然极为宝贵,在西陵教典的记载中,甚至已经快要被形容成医白骨的无上灵丹,隆庆从来没有想像过,自己有天居然有机会亲手炼出这种丹药,所以他此时的紧张可以理解。

    忽然间,隆庆脸上的紧张被震惊所代替。

    他没有找到炼制坐地丹所需要的那些药材,只是在那些瓶瓶罐罐间,看到了一个晶莹剔透、不知道用什么材料烧成的小瓷瓶。

    有极淡的药香从那个小瓷瓶里透了出来。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十二章 小药丸

    隆庆走上前去。

    因为紧张,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尤其是双手颤抖的有些厉害,很困难才拿起那个小瓷瓶。距离稍近了些,小瓷瓶渗出的极淡药香,传进他的鼻端,令他难以自主地缓缓闭上眼睛,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

    闻着药香,隆庆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污秽与浊息瞬间被全部净化,身体变得轻了很多,双脚渐渐离开地面,似乎变成了一根轻若无质的洁白羽毛,只要徐徐清风轻拂,便要乘风而去,融入进高远的苍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睁开了眼睛,怔怔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小瓷瓶,双手再次颤抖起来——只是闻了闻药香,便已经生出羽化的精神幻象,如果自己把小瓷瓶里的药丸吃进腹中,又会产生怎样的效果?

    他猜到小瓷瓶里的药丸是什么,兴奋到了极点,却又恐惧到了极点,贪婪狂喜和挣扎犹豫的情绪在他的眼眸里不停转换。

    多年前,他自天谕院毕业,入裁决司为二司座。大概因为无论是他还是叶红鱼都还青涩,根本无法威胁到墨玉神座上的裁决大神官,所以那时裁决神殿里的气氛并不像这些年般肃杀阴森,偶尔神座还会和他们说说闲话。

    在某次神座和叶红鱼的谈话里,静侍在旁的隆庆,曾经听到过一种灵药的名字,那种灵药叫通天丸。

    通天丸是昊天道门最宝贵的灵药,即便是西陵神殿都没有——这种灵药虽然不能真的帮助世人打通天人之隔,羽化成仙,但如果普通人服用可以增十年寿元,而最关键的是通天丸可以帮助修行者破境!

    修行者如果服用通天丸,从不惑境到洞玄境,可以说药到境破,即便是从洞玄境到知命境,成功率也可能在五成以上!

    有此恐怖功效,可以想像通天丸对修行者的无上诱惑力,只不过如今世间的修行者,根本没有几个人知道有通天丸的存在。

    隆庆知道通天丸,而且他确认小瓷瓶里就是通天丸。

    他曾经是境界精深的西陵神子,却在即将逾过知命境的那一瞬间,被宁缺一箭射破胸膛,毁了雪山气海,变成了不能修行的废物.他曾经自暴自弃,在成京城里做乞丐,在破庙里抢血馒头,直到在南海畔遇到那名青衣道人,才终于重新踏上了修行路。可惜雪山气海虽然修复,当年的修为却是尽数消失,他不得不从头开始修行,而且比当年更加艰难。

    曾经拥有过,然后失去,这种痛苦远胜于从出生时便一贫如洗,曾经看见过,却再也无法看到,这种痛苦远胜于生下来便是个盲人,没有谁比现在的隆庆更想要重新拥有当年的境界。

    所以小瓷瓶对他的诱惑远胜过世间别的任何事物。

    隆庆握着小瓷瓶,闻着那淡淡的药香,手颤抖的越来越厉害,甚至于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脸上的神情变幻莫停,痛苦地挣扎着犹豫着,汗水像石磨缝隙里的米浆般汩汩而出,瞬间打湿他身上的道袍。

    忽然,他用力咬破自己的嘴唇,呻吟着吮吸微醒微甜的血水,让自己获得片刻的清醒,发出一声野兽濒死前般的嚎叫!

    随着这声痛苦的嚎叫,他眼眸里的贪婪渴望兴奋恐惧,渐渐化为平静甚至是淡漠,身体也不再颤抖。他最后看了一眼手中晶莹剔透的小瓷瓶,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面无表情把它放回了原处。

    不是小瓷瓶里的通天丸对他的诱惑不够。如果可以,他会毫不犹豫打开小瓷瓶,看都不看,便把瓶中的丹药吞进腹中,他也不是书院大师兄那等温良君子,面临修复自己修为境界的天赐良机,却因为所谓道德的约束便平静放弃。

    隆庆之所以能够忍住诱惑,把小瓷瓶放了回去,只是因为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这并不是天赐的良机,因为昊天没有说要把通天丸赐给自己。

    虽然在南海上观主曾经说过自己的心意便是昊天的意志,然而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那么昊天的意志便有很多种。师叔让他来取药鼎,说这是他的福缘,那么他的福缘便在此,并不是通天丸,至少现在还不是,因为师叔此时肯定会在某处静静地看着他。

    隆庆找到药鼎,又找到炼制坐地丹的那两味药材,锁门离开,去往药殿后方的炼丹室,沐浴更衣,开始按照天书上记载的法门炼丹。

    火渐起,鼎渐热,药材渐融,奇异而复杂的药香,伴随着鼎旁的缝隙溢出,弥漫在炼丹房里,又向殿外远方飘去。

    隆庆盘膝坐在鼎旁丈外,目不转睛专注地看着,控制着温度和投入药材的时间顺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显得异常平静。仿佛先前根本没有看到那个小瓷瓶,仿佛他唇角上那个深深的血印并不存在。

    这种极端的平静,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黯沉的气息,就如同失魂落魄一般。只有他自己知道,失魂落魄其实也只是假象,他此时的心境是真的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寒冷如雪。

    他坐在药鼎旁静静地等待,不知道是在等待鼎中丹药的成功,还是在等待那颗通天丸变成自己福缘的那一天。

    知守观渐被夜色笼罩,星辰现形。

    中年道人站在湖畔看着水面上繁星的倒影,想着隆庆先前的表现,感慨说道:“观主眼光果然不凡,此子必将不凡。”

    ……

    ……

    书院后山也有湖,平静如镜的镜湖。

    时已入夏,空气闷热,书院后山则依然清凉如春,尤其是镜湖四周,更是气候宜人,于是平日里只爱在山林里下棋奏曲赏花的师兄们,就像贪水的野鸭子般,纷纷出林来到此间。

    湖畔林中,不时响起清音雅正的曲声,又响起输棋后的争执对骂声,还有十一师兄王持手拈青叶感伤花落果成的呤哦声,好生嘈杂。

    七师姐柚木爱嗑瓜子爱闲唠也爱热闹,但最爱在这片清静的湖上绣花,终究还是抵抗不住这片嘈杂,躲进了瀑布下那个小院子里。

    于是湖心那座亭榭,被饱经摧残、早已不在乎这些嘈杂之音的陈皮皮、宁缺二人占据。陈皮皮摇头晃脑说道:“我就不明白,二师兄那院子离瀑布这般近,落水之声大如雷,难道就能比这里更安静?”

    “别想把话带走,我又不是吴大婶,对这种流言不感兴趣。”宁缺说道:“你就给我句实话,那年我快死之前,你究竟给我吃的是什么药。”

    那年春天,他在长安城里刀斩念师颜肃卿,身受重伤,浑身是血倒卧朱雀大街,引动朱雀神符侵袭身体,大黑伞护主,最后艰难来到书院,已是奄奄一息。他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却没有料到醒来时所受的重伤竟神奇般的好了,更神奇的是体内的雪山气海完成了一次重筑。

    对于这件事情,宁缺一直无法忘怀。当时出现在旧书楼的便是余帘和陈皮皮,那时候还不是三师姐的余帘只给了他一碗清水两个馒头,自然没有办法治好伤,所以最终的怀疑对象便指向了陈皮皮。

    陈皮皮不是一个做好事不留名的家伙,很快便承认是自己救的,还心疼地表示自己喂宁缺吃了一颗极珍贵的药丸,你就算不以身相许,至少也要拿命来报,然而他却始终没有告诉宁缺,那是什么药丸。

    “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这个?”

    陈皮皮看着他恼火说道:“那等宝贝你已经吃过一颗,难道还想再吃!”

    宁缺诚实回答道:“如果还有,为啥不吃?”

    这些日子,宁缺和桑桑为了养病一直住在书院后山,整日里听弹琴看下棋闲聊天,过的倒是闲适愉快,不时有消息从长安城里传来,除了知道皇后娘娘的情绪依旧很糟糕之外,也没有什么能够影响情绪的事情。

    春去夏来,启程去烂柯寺的日子便到了。自从知晓烂柯寺隐居长老能够治桑桑的病,宁缺便不再思考自己可能是冥王之子、会被万丈佛光镇压的可怕前景,开始准备旅途上的事情,最重要的当然是桑桑的身体。

    在书院后山调养多日,桑桑已经好了很多,但他还是不放心,找十一师兄强要了很多好药材,如今又把主意打到了陈皮皮头上。

    陈皮皮说道:“一共就三颗,自己吃了一颗,你浪费了一颗,哪里还有?”

    宁缺扳着指头数了半天,很认真地说道:“师兄你数科成绩果然不行,明明还有一颗。”

    “这是算数的事吗?这是算数的事吗!”

    陈皮皮暴跳如雷说道:“三减二等于一这种事情,还需要扳着指数算半天吗?你就是想恶心我不是?我那颗是留着保命的!但你吃了我原先准备给叶师兄的那颗,我只好把自己保命的这颗留给他,那哪里还有!”

    “叶苏先生这么了不起,哪里会需要你的保命丸子。”

    宁缺可怜兮兮说道:“师兄,师弟知道自己没有那个福份,只是你能不能把那颗赏给我,我担心路上桑桑再犯病。”

    听着这话,陈皮皮沉默,然后抬起头来说道:“好吧。”

    宁缺此时已经大概猜到那颗药丸的珍贵程度,本已经决定放弃,却没有想到陈皮皮居然答应了下来,不由怔住了。

    他忽然想起陈皮皮要回知守观一趟,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些,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向湖岸走去,说道:“开玩笑的,你这么认真做什么。”

    ……

    ……

    (后天就要出门了,在拼命地存稿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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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