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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三章 谁能知命

    听到这番话后,宁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隆庆不禁觉得有些失望。

    而就在这个时候,在谁也没有想到的情况下,宁缺忽然自车壁上弹离,右手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利剑,像毒蛇般直刺隆庆的小腹。

    这把剑一直藏在黑色的马车里。

    他用这段时间的喘息,积蓄了最后一点力量,才争取到这个机会。

    这个机会不容有失。

    所以他用的是柳白的剑意。

    他刺的是隆庆的小腹,更准确地说,他刺的是隆庆的脾脏。

    因为他知道隆庆的胸口有个洞。

    一具堕落骑士的尸体,横掠而至,狠狠地砸在宁缺的剑上,然后落到他的身上,紧接着,枫木沉重的躯干,满天风雨,都化为狂暴的攻击,连踵而至。

    宁缺本已疲惫不堪,甚至可以说油尽灯枯,哪里承受得住这等狂暴的攻击,剑势顿时瓦解,骨断喷血,重伤倒地。

    “我很清楚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你就像蟑螂一样,怎么打也不容易打死就算要死最后也预备要咬别人一口。”

    隆庆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静静看着他,说道:“但我故意给你留下这个机会,因为我想让你尝尝获得希望,却发现这些只是泡影的滋味。”

    “希望,失望,绝望,再有希望,再失望,再绝望,这几年,拜你所赐,我就是在这无尽的痛苦轮回中度过,今日还赠于你。”

    宁缺浑身是血,箕坐在车轮边。

    “刚才我一直在观察你在战斗中的表现,你的力量很惊人,速度很惊人,身体的强度同样很惊人,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你已入魔。

    隆庆的眼眸里跳跃着兴奋的神情,说道:“宁缺,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你这幸运的一生得到了太多东西,书院的,魔宗的,甚至还有柳白的,还有颜瑟师步的符道气息,我虽然吸过张天师的,但哪里有颜瑟师叔的遗产美味?”

    宁缺看着他疲惫说道:“当一个疯子,真的这么快活?”

    隆庆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些什么,眼睛明亮,难抑兴奋地颤声说道:如果我吞噬了你,再把你那个饱含神辉的小侍女吞噬,你说我会强大到什么程度?我有没有可能直接进入知命巅峰,甚至直接跨过那道天人的界线?”

    “你现然虽然长的不怎么美,但还是不要想的这么美。”

    宁缺连伸出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依然没有忘记嘲弄他。

    听着这句话,隆庆很自然地想起长安城那次酒宴,记起那次是自己第一次被这个人羞辱,寒冷的道心竟有些失守,深吸一口才冷静下来,说道:“当你幸运地学会这么多绝学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最终都会奉献给我?”

    说完这句话,他明亮的眼眸渐趋黯淡。

    黑白分明的界线渐渐消失,变成浓稠的灰色,晦暗如雨云。

    看着隆庆眼睛诡异的变化,宁缺知道最后的时刻马上就要到来。

    他心想自己辛苦修行一辈子,结果却好死了这个疯子,不由好生不甘,想着自己与桑桑在床上滚了一辈子,结果却没有真地亲热过,不由好生不甘,想着自己上辈子过的苦,这辈子过的也苦,好不容易发财了却没有得及享受,不由好生不甘。

    总之在死亡的面前,谁能真正的甘心。

    尤其是这种恐怖的死法。

    宁缺看着隆庆灰色的眼瞳,感受着那道寂灭贪婪的气息,从对方的眼中进入自己的识海,说道:“我变成鬼,也要把花痴操了。”

    说完这句话,他疲惫地靠向车轮,再也不理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此时桑桑在车厢里。

    距离他只有半步之遥。

    他希望如果真的还有来生,那么从生下来开始,便能离她只有半步。

    寂灭是意味,贪婪是本质,那道源自灰眼的气息,进入宁缺的识海之后,发现此间原本贮藏着的雄厚念力,竟已枯竭一空,不由好生遗憾。

    紧接着,这道气息从里到外向宁缺识海深处潜去,试图捏刮他精神世界最深处的残余念力,以及那些更珍贵的战斗经验,意识碎片,还有那些承自前人的智慧感悟,而所有这些便是修为境界的本质。

    隆庆从天书沙字卷上习得灰眼功法后,已经尝试过很多次,无论是龙虎山的张天师,还是真武宗的那些高手,都在他的灰眼功法下变成枯槁的干尸,对于如何吸噬对方的修为境界,早已非常熟悉。

    然而今天的情况有些诡异。

    当那道寂灭而贪婪的气息,沉入宁缺识海最深处后,不知道触到了什么存在,竟是如生灵般生出了恐惧的情绪,无声尖啸着便想逃离!

    因为它隐隐察觉到,那里有些事物是自己不能触碰的!

    然而已经晚了。在宁缺黑色精神海洋的最深外,有数块碎片感知到灰眼功法气息,似乎受到了某种激发,开始闪耀黯淡的光芒,然后这些碎片散发的光芒越来越明亮,而海洋深处有越来越多的碎片开始晶莹发亮。

    看上去就像是美丽的珍珠。

    海底,有如海般的珍珠海。

    每颗珍珠,都是一块意识碎片。

    有的意识碎片源自魔宗山门石壁上的那些剑痕,属于书院小师叔,自浩然无畏,强大骄傲到了极点,哪里会被邪物所惑所取?

    最令那道寂灭气息感到恐惧的,是宁缺精神海洋里数量最多的那些意识碎片,虽然它能贪婪地吸噬一切,但那些碎片上的意识似乎比它还要贪婪,还要饥渴!

    这些意识碎片来自莲生大师。

    是莲生大师遗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智慧和所有。

    而其中便有餐餐。

    真正的餐餐**!

    灰眼功法源自餐餐,经由道门前辈的改造,不再那般血腥,却也远远不如餐餐那般强大,换句话说,餐餐**是灰眼真正的祖宗。

    而当灰眼遇到餐餐时,就如同鲨鱼遇到虎鲸,都是至为贪婪嗜血的存在,绝对无法共存,而餐餐是一种很奇怪的存在,只有捕捉到同类为食物,才能真正的苏醒,所以它更加强大贪婪和嗜血!

    宁缺黑色的精神海洋底部,无数意识碎片依次亮起,仿佛暗自契合了某种神秘的节奏,又像是某种呼吸,一呼一吸间,便生出极为恐怖的吸噬力。

    那道来自隆庆的寂灭气息,只来得发出一声无声的哀鸣,便被这些莲生大师留下的意识碎片捕捉到,然后直接吞噬。

    那些意识碎片里沉睡了数年的气息,就此苏醒了过来。

    秋雨延绵,红莲寺里的火早已熄灭,整个世界昏暗一片。

    黑色马车四周,一片死寂,还活着的堕落骑士们,艰难地坐起身来,一时却无法行走,他们情绪复杂地看着那边。

    便在这个时候,宁缺忽然睁开了眼睛。

    但这双眼睛根本不像是他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的眼神非常平静,却又非常复杂,似乎慈悲有若大德,又冷酷有若魔头,沧桑至极,不知蕴藏着多少智慧和人生经验。

    这双眼睛静静看着隆庆,流露出微谑的神情。

    隆庆已经感觉到了异样,自己非但没有吸噬掉宁缺的修为境界,反而自己的灰眼功法,似乎受到了极严重的损害。

    而当他看到宁缺沧桑的双眼时,更是惊恐无语。

    那是对未知的恐惧,那是对事态脱离控制的害怕。

    宁缺眼睛里的笑谑之意愈来愈浓。

    隆庆的身体越来越寒冷。

    宁缺忽然伸出双手,握紧隆庆的双肩。

    然后他低头一口咬向隆庆的脖子!

    隆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马车旁的草地上,堕落骑士们惊恐万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宁缺一无所觉,只是低着头狠狠地撕咬着隆庆的脖颈。

    他用牙齿艰难地切开隆庆的皮肤与肌肉,在尝到腥甜血液的那瞬间,便开始拼命地吮吸起来,腮帮不停鼓起落下,贪婪地吸噬着。

    宁缺此时神思恍惚噩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只是觉得无比干渴,想要喝水。

    当他接触到液体后,便不停地吮吸着。

    隐隐约约间,他忽然觉得自己这时候喝的并不是水,因为这些温热的液体里有很多复杂的味道,有的味道不错,有的味道很糟糕。

    按道理他不应该知道那些味道来自何处,但这些信息自动出现在他的识海里。

    这里面有真武道长老的味道,有龙虎山张天师的味道,还有一股极其霸道强悍的味道,好像来自一个姓何的道人,至于其中最清新最舒服的那股味道,在他的意识深处留有记载,所以他知道那是通天丸的药味。

    宁缺渐所清醒过来。

    那些莲生大师残留在他识海里的意识碎片,开始不停地展现餐餐**的细节。

    宁缺本能里很抵触这个功法里所透露出来的气息,然而生存的本能,饥渴之时想要吸收清水的**,却让他自然开始学习。

    一道极为阴寒强大,却又极为贪婪的气息,渐渐笼罩住他的身体。

    同时也把隆庆的身体笼罩进去。

    紫墨强行撑起身体,想要走到黑色马车畔,然而感受着那处传来的阴寒气息,他竟是恐惧地移动不了脚步。

    在那座山崖树下,他曾经以为自己看到的司座大人是传说中的餐餐。

    今夜在破庙前,看着浑身透着阴寒强大气息的宁缺,他才明白,原来黑暗冥界里行走的怪兽,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宁缺完全清用了过来,双眼也恢复了正常。

    他缓缓离开隆庆血肉模糊的脖颈,看着脸色苍白、无比惊恐惘然的隆庆,有些艰难地笑了笑笑容显得有些落寞,但他此时唇角还在淌落隆庆的鲜血,于是落在隆庆的眼中,这笑容竟比魔鬼更加可怕。

    “吃人……这么没有技术含量的事情,其实并不难学。”

    宁缺紧紧握着隆庆的双肩,想着先前临死前那刻的绝望,想着这人说要吃掉桑桑,笑容里的落寞尽数化为平静,淡淡说道:“当你幸运地学会这么多绝学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最终都会奉献给我?”

    这是先前隆庆准备吞噬他修为境界之前说的话。

    此时宁缺原话奉还给他。

    命运的转折,总是来的这样急陡,超出所有人的想像。

    谁能知道自己真实的命运是什么?

    隆庆曾经以为自己知道但现在他发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的眼眸里尽是惊恐的神情。

    他感觉到宁缺身上的气息隐隐克制着自己,第一次感到宁缺是这么的可怕,那份恐惧甚至战胜了他的理智,让他不顾一切地想要逃走。

    隆庆痛苦地惨嚎一声,逼出早已受损的本命桃花。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用体内半截道人的磅礴念力,直接把本命桃花暴掉!

    黑色桃花碎为最细的粉末。

    恐怖的冲击波直接把宁缺和隆庆震开。

    宁缺的身体直接把马车车轮撞裂。

    而隆庆更是惨不忍睹,浑身是血躺在地面上。

    秋雨还在一直下。

    黑色桃花化作了黑雨。

    血水化成了血雾。

    弥漫在破庙废墟的四周。

    隆庆怨毒不甘地看着宁缺,颤着声音咆哮道:“杀了他!”

    说完这句话,他就昏了过去。

    堕落骑士对隆庆的忠诚无以复加哪怕都受了极重的伤,听着这句话,哪怕用手爬,也向黑色马车爬了过去。

    此时的宁缺,正在消化刚刚吞噬的大量气息,无法移动。

    无论是半截道人的部分修为,还是通天丸的药力,都需要时间。

    他靠着破裂的车轮,闭着眼睛。

    似乎那些堕落骑士真的有机会。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安静的红莲寺外,忽然响起一道暴躁的马嘶!

    大黑马如道黑色闪电般,穿掠秋雨而至,奋起前蹄,直接把那名爬的离宁缺最近的堕落骑士踩的胸碎而死!

    紫墨脸色苍白,他哪里想得到,书院即便出来一头畜牲,竟也如此可怕!

    他痛苦地闷哼一声,胸口骤然下陷,动用了西陵神殿的秘法,开始燃烧生命,用最快的速度,重新获得了充沛的力量。

    他暴喝一声,一拳砸向大黑马的头颅,拳出如风。

    大黑马狂嘶一声,毫不畏惧地与之相撞。

    一声沉重的闷响。

    大黑马前蹄微屈,痛苦地喘息不定。

    它不是老黄牛,终究不是一名燃烧生命的洞玄巅峰强者的对手。

    紫墨便在此时注意到宁缺的眼帘微微颤动,不由浑身寒冷,猜到此人可能是要醒了,暴喝道:“收马,带着大人先撤!”

    宁缺睁开眼,看到数骑黑骑在秋雨中向山下而去。

    那名最强大的堕落统领,则是在自己的身前。

    宁缺起身,问道:“你想拦我。”

    紫墨说道:“虽然我只能再活三个月,但我现在还可以拦一拦你。”

    宁缺说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紫墨说道:“我想试一下。”

    宁缺看着远去的那道雨中烟尘,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很随意地挥手向后一击,在黑色马车上击破一个洞口,然后伸手从里面取出铁弓。

    紫墨微微皱眉,说道:“你没有箭了。”

    宁缺通过洞口,看着昏迷中的桑桑,又看了眼受了伤的大黑马。

    他直接拉动了铁弓。

    弦上无箭,那便是空弹。

    弓弦铮铮作响,声欲裂云。

    紫墨的胸口多出一道极深刻的血线。

    他有些惘然地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

    宁缺再度拉弓,弦声再起。

    每一弦动,他心中的燥意似乎便消退一分。

    于是他连弹数十弓。

    十余丈外,紫墨的身体上出现了数十道血线,如沙山般崩坍,血肉四溅。

    宁缺把铁弓收至身后。

    他站在乱飞的寒冷秋雨里,若有所思。

    从这一刻开始,他晋入知天命境界,可以称得上真正的得道。

    而和以往两次破境不同。

    这一次他没有什么喜悦的情绪,只是疲惫。

第四十四章 暮光下,拖着车,牵着马

    天色晦暗如夜,风雨凄迹如诉,风雨中,黑色马车不停淌着水,宁缺若有所思,然后瞬间醒来,走上了马车,抱起昏迷中的桑桑,伸出手指掐着她细细的手腕,感了感脉,将她缓缓放平在被褥上,看着她紧蹙的眉头,苍白的小脸,他的眉头也忍不住蹙了起来。

    确认天窗的挡板遮的严实,他走下马车,来到先前自己一拳打破的车厢壁前,双手拉着有些锋利的铁皮边缘,用力拉回原处,大致恢复原状,至少不用担心会有雨点从洞里飘进去,打湿桑桑的脸。

    大黑伞在车旁的水洼里,被寒风吹的不停颤抖,他拾起伞,走到屈着前蹄跪在雨水的黑马前,单膝跪下,用伞替它遮着,然后低下身,抱住它强壮的脖颈。

    大黑马的头侧被紫墨重拳击中,骨头没有碎裂,受到的强烈震荡,却让它感到十分难受,不停痛苦地喘息着,此时被宁缺抱在怀里,感受着主人的那丝温暖,似乎稍好了些,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宁缺轻哼一声,单臂用力搂着黑马的脖颈,帮助它从污浊的雨水里站起,然后抚着它,慢慢走到火势早熄,只剩焦黑废墟的火莲寺内,借着残存的雨檐,让它暂时避雨势,至少保证马身的温度不会下降的太过厉害。

    然后他消失在风雨中。

    片刻后,秋雨终歇,天地在黄昏到来之前,再复清明的模样。

    宁缺的身影出现在红莲寺前,右手紧紧握着十余枝黝黑的铁箭,铁箭的前端明显有些变形此时正在不停向下滴着雨水。

    元十三箭是他强大,也是最可靠最珍贵的武器,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都不可能容许失散,先前便是去青陵四周寻找。

    看着明显变形的铁箭他知道如果不经过细心的修复,这些箭应该是没有办法再用了,想着先前把匣中的铁箭全部射光,居然都没有办法当场杀死隆庆皇子,他的眼中流露出浓郁的警惕神情。

    虽然今天这场战斗到最后,隆庆皇子依然败的一塌糊涂,但宁缺清楚,这场胜利和自己的关系并不大那个注定与自己只能有一个人在世间生存的家伙,如今确实强大的难以言喻,如果不是最后莲生大师留下的意识碎片起了作用,那么现在自己只怕早已死去,根本连警惕的机会都没有。

    从焦黑的破庙里找到几块打翻在地的肉块,宁缺走到大黑马前,温言细语地劝它勉强嚼了一块,然后替它盖了一件毛毯。

    打开车门他佝身走了进去,把沉重的铁箭扔到车厢一角,忽然觉得自己的牙齿里似乎塞着什么东西,非常不舒服,皱眉伸手抠了出来,发现原来是一条肉丝那肉丝看着很新鲜,却带着熟肉不具有的韧劲。

    这是生肉。

    这是生的人肉。

    这是隆庆颈上的肉。

    先前宁缺在隆庆脖子上啃了一口,吸吮了很多的鲜血意识恍惚之下,自然也啃了些肉下来,便塞在了他的齿缝里。

    看着手指间微红的肉丝,宁缺皱了皱眉,难以遏止地产生了恶心欲呕的冲动,这毕竟是人肉而且是他最厌憎的隆庆的肉。

    这种恶心欲呕,大部分是因为人类的本能还有很大一部分,却是宁缺在意识里对自己的摧动,因为他不想自己的胃里有这些东西。

    然而就在这时,他看到像孩子一样瑟瑟缩在被褥里的桑桑,稍一沉默,用强大的意志力压制住呕吐的**,只是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宁缺走到桑桑身旁坐下,替她把被褥压实,然后取出一把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割开一道血口,放在了桑桑的唇边。

    无论是小刀刀锋深深割破手腕,险些割断筋骨的痛楚,还是昏迷中的桑桑无意识里开始吮血所带来的可怕的抽离感,都没有让他脸上的表情有丝毫变化,他就那样沉默地坐着,平静甚至怜爱地看着桑桑。

    桑桑身体极为虚弱,又中了奇毒,昏迷中根本没有太强的吮吸力,不多时,宁缺手腕上的伤口便渐渐凝结,他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臂,拿起小刀再次用力地深深割下,然后再次放到她的唇边。

    他先前吸了隆庆的血,隆庆血肉里蕴含的通天丸的至强药力,有一部分也进入到他的体内,他计算的很清楚,在拣箭的这段时间里,通天丸的药力,应该刚刚从胃部进入自己的血液,却还没有完全被自己吸收。

    换句话说,只有这时候他的血液,才有救人的效果。

    确认桑桑已经吸了足够多的血,宁缺移开手腕,走下车厢,向着残庙檐下的大黑马走去,最后的几滴雨水,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仿佛要洗至透明。

    走到大黑马前,他掏出十一师兄准备的最珍贵的一根黄精,然后看着极为粗暴地在自己的手腕上用力擦了擦,便放到了大黑马的嘴前。

    那根黄精里面本来就蕴含着极饱满的药力,除了书院后山的老黄牛,大白鹅,大黑马这些血力旺盛的畜牲,没有谁能够直接这样吞服,即便是入魔之后的宁缺也不能,此时混着他那带着通天丸药味的鲜血,黄精的味道愈发刺鼻。

    大黑马疲惫地抬起头来,看了宁缺一眼,抽了抽鼻子,闻着黄精上的血腥味,心想这么血糊糊的东西谁愿意吃,实在是不符合自己书院憨货的品味。

    它极为嫌弃地扭过头去。

    宁缺下意识里抬起手来,像从前那样,想要暴揍它一顿,然后看着它委顿可怜却强作精神骄傲的模样,却是心头一软。

    “赶紧吃了,对身体好。”

    他轻声哄着。

    大黑马疑惑看着他,心想这人今天怎么和以前不一样?

    大黑马吃了染着血的黄精,桑桑吸了半腹的血水,都在消化里面的药力。

    趁着这段时间,宁缺把马车的车轮做了简单的修复,然后看着马车钢铁铸成的车壁,沉默无语,他都不知道,先前自己怎么能一拳便把车壁击穿,即便是魔宗的真正强者,要做到这一点,也极为困难。

    最终他只能归结为,这是修行者初入知命境时的一次暴发。

    车壁上的破洞可以勉强补好,师傅颜瑟刻在车壁上的神奇符阵,却因为那些线条的断裂,而不可能简单地修复。

    桑桑和黑马伤势渐宁,却不可能马上好转,依然需要地方治疗,现在的情况是车要修,人也要修,在这种局面下,自然不可能直驱烂柯寺。

    暮时将至,雨后的青陵天光黯淡,然而透着一股清新的生命的鲜味,那是断草茬口的汁液的味道,也许是草中斑驳血渍的味道。

    坚硬的车轮碾压着雨后疏软的泥土,竟似要没入小半个车轮,没有车壁符阵的力量,这辆用钢铁铸成的马车,沉重的难以想像。

    至少需要八匹最精壮的骏马才能拖动这辆马车,以前大黑马完全健康的时候,可以做到,然而现在它已经受了伤,哪里还有这个力气。

    宁缺右手牵着缰绳,左手拉着黑色马车,向着草甸下方行去。

    缰绳后是疲惫的大黑马。

    黑色马车车厢里躺着桑桑。

第四十五章 找药

    齐国偏处西南,是中原诸国里一个不起眼的国家,都城自然无法与长安城比较,谈不上雄伟,但却显得格外干净或者说清静,微黄的银杏树叶下,行人如织,脸上带着平静又或者可以说是麻木的神情,似乎街畔的美景和周遭每天发生的生活故事,对他们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数千年来,齐国一直是西陵神殿的附属国,道门在这里的地位极高,街上偶有带着神殿徽记的马车经过,民众远远看着,便会虔诚跪拜在道旁。

    都城正北方有一座白色的道殿,建筑外镶嵌着各式各样的宝石,雨道边缘涂着金粉,看样式明显是仿照桃山之上的西陵神殿,只不过规制要小很多。

    这座道殿的高度,竟是超过了都城正中间的齐国皇宫,站在道殿的正上方,远眺皇宫,会自然生出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这种高低落差自然是刻意的安排,也是数千年来真实情况的写照。

    齐国的皇位继承,必须经过神殿批准,而无论是军事还是外交,也都完全无法摆脱神殿的影响力,所以可以想像神殿在此拥有多么薰天的权势,道殿里居住着的那位红衣神官,在齐国的地位,甚至还隐隐然在皇帝之上。

    有了权势自然便会有无穷无尽的财富及资源,所有齐国子民都清楚,齐国最夺目的珠宝,最珍稀的物品,并不在皇宫里而是在道殿里。

    财帛总是令人心动,哪怕是最胆大最强大的盗贼,也不敢进入这座道殿行窃,更没有什么匪徒会愚蠢到来这里抢劫,因为这座道殿是齐国戒备最森严的地方,没有谁敢在昊天的世界里轻易冒犯。

    就在前些天,齐国发生了一件大事,龙虎山天师道被血洗灭门,国师张天师也形状可怖地死去,神殿和齐国皇室,联合派出了大量力量前去调查,然而都城的气氛依然像秋天般,变得越来越晦暗。

    道殿的戒备愈发森严,站在石阶两旁的骑士,神情冷漠地盯着路过的行人,眼光寒冷的像冰块一样,似乎无论是谁在他们眼中都是贼人。

    静寂的街道上,忽然响起一道令人耳酸的、难听的摩擦声,护教骑士们顿时警惕起来,向那边望去,冷漠的眼神骤然生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一辆黑色的马车正自街头缓缓行车,黑色的车轮在坚硬的石道上碾过,顿时留下一道深深的辙痕,碎裂的石屑不停向四方飞溅。

    护教骑士们震惊无语,心想这辆黑色马车得有多沉重,才能造成这样的效果,而这辆马车的车轮又是用什么材质铸成,居然能够不变形?

    更令他们感到难以理解的是,虽然那辆黑色马车前方有匹黑色的高头骏马,却不是由马拉动,而是前方系着根极粗的绳索,被一个年轻人拉在手中。

    这个年轻人要有多大的力气,才能拉得动这样沉重的一辆马车?

    这件事情马上被人通传到道殿里,一位中年神官出来察看,看到这幕画面,脸色变得有些阴沉,又有些复杂一—能够单手把这辆马车拉动的人,肯定不是普通人,他虽然心生警惕,却也不愿多生事端。

    黑色马车缓缓驶上坡道,停在道殿前。大黑马低着头颅喘着粗气,显得极为疲惫,有些好马的护教骑士,看着它光滑的皮毛,不由好生惋惜,心想那个年轻人实在是糟糕,竟把如此一匹神驹养成了个病货。

    “你是来做什么的?”

    中年神官看着那个年轻人微微蹙眉问道。做为西陵神殿的一员,代昊天在世间行使旨意,在齐国都城里过惯了高高在上的生活,自然也养就了嚣张冷酷的性情,他自以为这句话问的很是温和,却不知道在别人耳中是多么的没有礼貌。

    年轻人自然是宁缺。如果换作以往,遇着自己最厌憎的西陵神殿神官用自己最厌憎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他肯定无法接受,然而他今天来这间道殿另有要事,而且自红莲寺一战后,他的性情很奇异地变得沉默宁静了很多。

    “我的妻子生了重病,听闻道殿可以治病,所以……”

    宁缺说道。

    中年神宫这才知道,原来这个人竟是来求医问药的,眉头不由皱的更紧,正待训开,回想起先前黑色马车碾压石道的画面,强行压抑住不耐,挥手说道:“还未到放药的时间,你们三日后再来吧。”

    世间亿万子民都是昊天信徒,西陵神殿要维护自己的统治,除了神威之余,自然也要适时施放自己的神恩。

    昊天的意志不可能被普通人所感知,修行神术的神官数量极为稀少,也不可能真地在世间替信徒治病,但各国道殿里却存着很多药材,甚至有很多珍稀的药丹,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免费提供给信徒。

    当然,没有任何宗教会做亏本生意,西陵神殿也不例外,所以各国道殿都严格控制着放药的时间间隔,既给信徒以希望,却把希望紧紧握在自己的手里。

    “我们不需要道殿里的神官看病,只是听说各国的道殿是贮藏药材最多的地方,所以过来看看,当然,该给的药钱还是会给的。”

    宁缺说道,然后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

    中年神官微微一怔,微怒想着,道殿里的药材以及灵丹,都是由西陵神殿的前辈们精心研制而成,哪里是世间的普通的方药能够比拟,这人居然想花钱就买,实在是对神殿的侮辱……

    忽然间,他余光里看到了银票上面的数字,不由身体微震,心想如果这是侮辱,不要说是自己,就算是尊贵的红衣神官大人也不会介意被多侮辱几次。

    中年神官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当他大开方便之门,极为仁慈地允许宁缺拉着黑色马车和黑马从道殿侧门进去之后,他拿到了宁缺递过来的第二张纸,这张薄薄的纸不是银票,而是一张清单。

    清单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至少有三十几种珍贵的药材和丹药,而其中更是有极大数量的药材,属于道殿秘藏,严禁流传到世间。

    中年神宫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从何处得知道殿里藏着这些药材,不由大感震惊,即便是这样,他也注意到清单上的字迹娟秀明媚,居然是难得一见的好字。

    他看了一眼清单,又看了一眼银票,满怀遗憾又带着警惕之色说道:“虽然我能感受到你对昊天的诚意,但很遗憾地告诉你,这上面有很多药材是用钱买不到的,哪怕你付出再多的诚意,也没有任何意义。”

    宁缺看着不远处的药库,就在这时,黑色马车里传来桑桑咳嗽的声音,他的眉头不由微微皱起,眼眸里开始涌现烦躁的情绪。

    昨日傍晚离开青山红莲寺后,他没有继续向烂柯寺前进,因为马车虽然修复,不然以他步行拖动的速度,至少需要十余天,才能抵达烂柯寺,桑桑一直昏迷不醒,毒素和病痛的折磨,让她的小脸异常苍白,在这种情况下,他只有选择最近的大城市,然后寻找自己需要的药材。

    离开长安之前,书院十一师兄王持留给他十几张药方,然而那些药方看似寻常普通,里面有些药草,却只在书院后山有,世间难以寻觅,无论是镇压阴寒气息的药方,还是解毒的药方,都是如此,除了书院,拥有最多珍稀药材的,当然就是道殿,所以宁缺决定先去最近的齐国的都城。

    从昨天傍晚一直到此时,他一手牵着大黑马,一手拖着沉重无比的马车,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在雨后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前行,竟然真的走到了这座都城,可以想像他为此付出了多少辛苦与代价。

    唯一能够令他感到有些安慰的是,清晨时分,桑桑终于醒了过来,虽然咳嗽的愈发厉害,没有好转的迹象,但至少让他松了口气。

    此时的宁缺看似没有什么异样,实际上他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尤其是神思因为过度紧张和疲劳,而显得有些恍惚,他什么都快忘记了,忘记了自己是要去烂柯寺参加盂兰节,忘了自己才和隆庆皇子与堕落骑士大战一场,忘记了自己已经晋入知命境,只记得自己要给桑桑找到那几种药材。

    然而就在眼看着要拿到药材的前一刻,却出现了别的情况。

    宁缺依旧沉默不语,眼睛里的情绪却变得越来越冷漠,冷漠的最深处,隐藏着十分恐怖的狂躁情绪,他的手缓缓捱住了刀柄。

    看见他这个动作,中年神官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他可以接受这个年轻人用银票来侮辱自己,却不能接受对方用暴力来威胁自己他是侍奉昊天的神官,任何人用暴力威胁自己,那就是在威胁昊天。

    胆敢威胁昊天,那便是亵渎。

    道殿里,那些一直默默守在旁边的护教骑士缓缓抽出了鞘中的刀剑,有修为境界的道人则开始默默调动念力。在他们看来,就算这个年轻人拥有恐怖的力量,但只要对方敢抽出鞘中的刀,那么一定会被轰杀至死。

    黑色马车里再次响起咳嗽声,显得极为痛苦。

    宁缺身体微颤,从那种燥狂的情绪中醒来,忧虑地望向车窗。

    一只细细的胳膊从车窗里伸出来,那只手用手绢轻轻擦拭掉他额头上的汗珠,车里传出一道虚弱怜惜还有些自责的声音。

    “都累糊涂了,上车吧。”

    宁缺这时候闭上眼睛便能睡着,确实恍惚疲惫到了极点,却怎么也不可能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说道:“我要找几种药。”

    桑桑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说道:“你忘了我的身份?要他们要些药,他们总不好意思不给。”

第四十六章 终于听到了您的声音

    听到桑桑疲惫的声音,疲惫的宁缺稍微清醒了一些,松开了握着朴刀刀柄的手,仲入腰间——他是出身书院的唐人,对这些出自西陵神殿的神棍自然没有丝毫好感,而且因为桑桑的身体焦虑至极,情绪显得极不稳定,但既然能够不动用武力,自然也没有必要让神殿和书院之间发生一场战争。

    就在他准备把手从腰带里取出来时,道殿深处缓缓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十三先生不用拿了,这里不是荒原,我也不是程立雪。”

    随着这道苍老的声音响起,那位中年神官和护教骑士们神情顿时一肃,片刻后,一名身穿深红色神袍的老年神官缓步走了出来。

    西陵神殿里,不是所有道人都有资格穿这种深红色的神袍,尤其是派驻各属国的红衣神官,更拥有神殿里同伴们难以企及的地位。

    这位苍老的红衣神官,常驻齐国道殿已逾三十年,虽然在西陵神殿里没有什么强大的背景靠山,但即便是齐国皇帝在他面前,也要保持足够的尊敬。

    看着那辆黑色的马车和车旁的宁缺,红衣神官浑浊的眼眸里出现警惕的神情,心想都说此人已经离了唐国使团,直去烂柯寺,怎么今天会出现在这里?

    听着十三先生四个字,先前那些警惕冷漠的护教骑士,终于知道了黑色马车旁年轻人的身份,不由情绪变得极为复杂。

    大唐帝国是世间最强大的国度,也是西陵神殿唯一无法控制的世界,书院和昊天道门向来隐隐敌对,在凡人无法知晓的层级里更是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惊天动地的战斗,只不过双方一直没有撕破脸。

    尊崇的红衣神官,面对书院二层楼弟子这等身份的来客,不可能作出骄傲神态,却也不会流露出怯畏的神情。

    而在西陵神殿的庇护下似宋国齐国这等属国,没有感受过唐国铁骑的恐怖,所以也不怎么畏惧,所以道殿里其余人等也还算平静。

    看着那名红衣神官,宁缺说道:“既然你知道我是谁,也不想出现荒原上那些事情,那我想应该可以商量一下,我只是需要你们这里的一些药材而且我愿意付钱,只是麻烦你们快一些。”

    红衣神官从那名中年下属身上接过清单,白眉缓缓皱起,说道:“书院确实值得尊敬,但道殿是供奉昊天的地方。”

    宁缺听出了对方的婉拒之意,先前略微消减了些的焦虑和狂燥情绪,再次生起,身体微微前倾听着此人苍老的眼睛,说道:“如果是以前,我肯定会逼着你找叶红鱼来见我,然后才会尽情地在她面前羞辱你,但现在我很着急,所以我请求你认真地看一看我手中着的腰牌

    他从腰带里取出一块腰牌,举到红衣神官的面前,距离是如此的近看上去就像是砸在了对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

    红衣神官听着叶红鱼的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没有想明白,因为他一直生活在道门里,除了最开始那些年,便从来没有听谁直呼过这个名字。

    片刻后才醒过神来,怒视宁缺心想即便你是夫子的亲传弟子,居然敢直称伟大裁决神座的名讳,如此大不敬亦不可接受。

    然而他愤怒的眼光,在触到那块腰牌后,顿时一凝。

    看着这块样式普通的腰牌,红衣神官苍老的眼眸里,涌现出极为震惊的情绪,他想起去年回神殿述职时听到的传闻,想起传闻中宁缺身旁那个小侍女,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每一道皱纹都变得苍

    他忽然间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连续忘记这么多重要的东西,既然书院十三先生出现在眼前,那个人又不怎么会不在?

    老且糊涂,便是昏庸,昏庸如己,哪里还有资格在红衣神官的位置上继续坐下去,今年回西陵述职的时候,如果罗大统领还是不肯放手,那便从了吧。

    然而老且昏庸又如何?时隔十六年,自己终于再次见到了这块腰牌,空荡荡十六年的神座上,终于再次出现了光辉,什么都足够了!

    苍老的红衣神官,在看到那块腰牌后的极短时间里,想到了很多事情,然后他转身望向那辆黑色的马车,缓缓地跪了下来。

    看到这幕画面,幽静的道殿里响起一阵惊呼。

    宁缺并不意外,他的腰带里有很多块腰牌,只不过世间的人们总是只能记得其中的一些,却经常性会忘记另外一些。

    只不过接下来的事情仍然令他感到有些奇怪。

    那位红衣神官跪倒在黑色马车前,双掌落在微显粗糙的石地上,花白的头发微颤,喃喃念着一些什么,目光里再也找不到丝毫震惊或惊恐的情绪,只能看到无尽的感伤追思,还有无比虔诚的兴奋与激动。

    场间的人们依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那辆黑色马车里坐着的人是谁,即便是西陵神座亲身降临,也不至于令红衣神官行出如此

    只有那名中年神官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身为红衣神官最信任的下属,去年红衣神官自西陵神殿述职归来以后,他曾经在很多个深夜里,看到红衣神官饮醉后狂喜如歌的模样,断断续续听到过一些什么。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在红衣神官身后跪了下

    中年神官对着黑色的马车重重地叩首行礼,然后带着无尽的恐惧或者说敬畏,颤着声音说道:“恭迎光明之女降临人间之国。”

    光明之女这四个字在建筑里缓缓飘荡,未来得及撞到墙壁,便消失无踪,然而在人群的耳中依然像雷鸣般在持续。

    只听得密密麻麻的布料摩擦声,膝头触地声,重重地叩首声,在幽静的白色道殿里密集响起,人们无论是站在石阶上,还是正在颂读教典,在听到中年神官那句颤抖的话语后,都以最快地速度跪了下去。

    人们对着那辆黑色的马车顶礼膜拜,敬畏不敢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

    桑桑微显疲惫的声音,从黑色车厢里响起:“都起来吧。”

    没有人起来,因为场间地位最尊崇的红衣神官,依然跪在黑色马车之前。

    从听到那个声音的一刻,浑浊的眼泪便开始在红衣神官苍老的脸上纵横,深刻的皱纹顿时被打湿,就像干涸无数年的龟裂大地,终于迎来了春雨。

    他泪流满面,浑身颤抖,幸福地忘记了站起来。

第四十七章 光明的药(上)

    去年春天,长安城北,无名山顶那株松下,光明大神官与颜瑟大师决战之前,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都留给了桑桑。颜瑟留下的是惊神大阵的阵眼杵,让桑桑转交给宁缺,光明大神官留下的是一块腰牌,而且就是留给桑桑的。

    从那天开始,桑桑就不再仅仅是宁缺的小侍女,也不再仅仅是大学士府的落难小姐,而拥有了一个很特殊的身份,因为这个身份,天谕大神官专程从西陵来到长安相见,与宁缺定下三年之约,也因为这个身份,齐国都城这座道殿里的所有人,都跪在了黑色马车之前。

    宁缺今天才知道,在如今的西陵神殿里,桑桑有个光明之女的正式称号,虽然他下意识里不怎么喜欢,但也能听出这个称号尊贵到了极点,看着密密麻麻跪在地面上神官和护教骑士们,看着身前老泪纵横的红衣神官,感受着场间的肃穆氛围,他有些惘然地发现,自家的小侍女原来已经是一位大人物了。

    傍晚时分,齐国都城那座白色道殿的最高层出现了两个人影,金色的阳光笼罩在这里,与街上的银杏树叶相映成美。

    宁缺静静看着这异国的秋天,忽然转身,看着红衣神官苍老而疲惫的面容,说道:“让一位光明大神官死在你的道殿里,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虽然她现在还不是,但全道门都知道,三年后她必然便是。”

    看着他,红衣神官浑浊的眼眸里流露出很复杂的情绪,有些感激又有些恼怒,说道:“我想十三先生您应该要明白一件事情没有任何人比我们西陵神殿更在意光明之女的安危,至于我更会尽全部力量,不然我宁肯去死。”

    宁缺听着这个回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位苍老神官半日来的所作所为,即便是他,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凭恃着西陵神殿在属国里的无上神威,这位红衣神官发动了整座道殿以及齐国朝廷的力量,在极短的时间内竟是把都城最著名的十七名医生全部绑回了道殿替桑桑看病,至于宁缺手头那张十一师兄留的解毒药方需要的药材,更是早已备好,其中有两味药材,竟是从齐国皇宫里强行征调而来。

    服下药物后,桑桑体内的毒素祛了大半,明显有所好转虽然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昏睡的状态,但至少应该没有什么性命上的危险。

    “神座所中的毒素很奇特,十三先生你的那个药方虽然高明至极,但明显不能全部祛尽,还是需要想些别的法子,至于神座体内的阴寒气息我也无法……”

    红衣神官在提到桑桑时,没有使用西陵神殿对桑桑的官方尊称光明之女,而是直接以神座相称,似乎他断定桑桑一定会继承光明神座。

    说到此时,老神官看着宁缺的眼睛微微显寒,带着无尽愤怒说道:“神座的身体乃是何等要紧的事情,你们书院究竟是怎么照顾她的?”

    昊天道门里的绝大多数人都以为桑桑留在长安城必然是在接受书院无微不至的照拂和教育然而真实的情况是,桑桑除了要继续照顾宁缺的衣食起居,甚至还经常要做饭给书院里的那些懒货们吃……宁缺能够想像,如果让西陵神殿里的人们知道在他们心中无比尊贵的的大神官,如今依然过的是这种日子,肯定会愤怒的发疯。

    所以面对红衣神官的愤怒,他很理智地保持着沉默只不过想着先前黑色马车前此人的痛哭,和其后的表现他不禁觉得有些疑惑。

    他看着红衣神官苍老的眼眸,问道:“你是哪个司的?”

    红衣神官平静而骄傲说道:“我出身光明神殿。”

    宁缺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忽然又道:“你知道我和她的关系?”

    红衣神官神情复杂说道:“神座与十三先生名为主仆,实为伴侣。”

    宁缺摇头说道:“错了。”

    红衣神官神情微凛,问道:“哪里错了?”

    宁缺说道:“离开长安前我们已经订亲,所以现在是夫妻。”

    “恭喜恭喜。”

    话虽如此说着,红衣神官的脸上却全然看不到什么喜色,显得格外麻木,甚至在眼睛里还能看到失望和痛苦。

    历史上并不是没有出现过西陵大神官与人结成世俗姻缘的故事,但那种情况极为罕见,尤其是被视为最接近昊天的光明神座,数百年来都是全心全意侍奉昊天,哪里可能成亲?而且还是与教外之人!

    西陵未来的光明神座,提前了很多年,就被某个无耻的书院弟子骗去当了老婆,对于西陵尤其是光明神殿里的人们来说,毫无疑问极难接受,只不过天谕神座在长安城里答应了宁缺的条件,所以他们也没有办法反对。

    宁缺看出了老人的失落痛苦和对自己的恨意,自然并不畏惧,但想着将来的事情,还是觉得有些麻烦,说道:“桑桑是我妻子,这件事情谁都无法再改变,天谕神座答应了我,那便是得到了昊天的允许,既然如此,你以及你的那些同伴们,应该想清楚,将来的西陵光明神殿,至少有一半是我的,所以你们不要敌视我。”

    这不是威胁。他很清楚,无论是西陵神殿里那些老奸巨滑的神棍,还是道门里满腔热血的信徒,都不可能在这种威胁面前低头,他说这段话只是想提醒对方一些事情,并且试图拉近与对方的心理距离。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听到这段话后,红衣神官没有冷笑,没有愤怒,竟是开始了认真的思考,眼眸里的失望与痛苦渐渐平静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红衣神官望向宁缺,平静说道:“我同意您的说法。”红衣神官看着宁缺,将来的光明神殿上,理所应该有您的座位,如果神座自己愿意,就算把光明神殿分您一半,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轮到宁缺开始皱眉思考,要知道无论自己和桑桑是什么关系,西陵神殿都不可能允许书院如此光明正大地把手伸上桃山,更何况是直接影响光明神殿,那为什么这名红衣神官会做出这样的邀请?

    思考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他看着红衣神官直接问道:“为什么?”

    “神座现在还是光明之女,年轻且纯净,而西陵神殿是世间最复杂凶险的地方,就算两年后如天谕神座所说,她会出现在桃山,依然不见得能坐上光明神殿深处的神座……幸运或者不幸的是,您是她的夫君,如果书院愿意通过您对神座表达支持,那么我想她的归座之路会走的顺利而且平和很多。”

    红衣神官微微低首,谈话中第一次向宁缺表示出恭敬。

    宁缺沉默,忽然发现随着桑桑的身份地位变得越来越高,他们两个人所面临的问题或者说挑战,似乎也变得越来越麻烦和复杂了。

    不过这些问题都是在将来才可能面对,在桑桑依然时常昏迷、重病难愈的当下,他要考虑是她如今的身体,而不是未来的荣光。

    于是他没有继续讨论这个问题,问道:“叶红鱼究竟什么时候能到?”

    对于这位书院的十三先生坚持如此不敬称呼裁决神座名讳,苍老的红衣神官先前已经提出了无数次愤怒的抗议,然而却始终处于抗议无效的尴尬境地之中,再想着此人与光明神座之前的那些关系,只怕更多的不敢思及的不敬之举都做过,于是他只好放弃了道门在这方面的尊严。

    “裁决神座如果是从西陵过来,至少需要十天时间。”

    桑桑再次昏睡后,宁缺吃了些东西,简单地进行了洗漱,恢复了些精神,不再如刚到都城时那般疲惫恍惚,思绪非常清楚。

    “她现在不可能在西陵。因为她应该很清楚这件事情有多麻烦,哪怕整个道门都猜不到隆庆的出现,她不能猜不到,所以她在找他,从龙虎山到真武宗,再到昨天的红莲寺,她应该行走在这条线路上。”

    然后他看着虚弱的红衣神官,说道:“既然如此,我能花一天一夜的时间从红莲寺走到这里,她凭什么不能?”

    红衣神官轻轻叹息一声,说道:“问题是神座大人为什么会来。

    宁缺说道:“因为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

    说完这句话,他向白色道殿深处走去,桑桑这时便睡在其中一个卧室里。

    他相信叶红鱼在收到自己在齐国都城的消息后,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正如他对红衣神官说的那样,叶红鱼一定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那些关于隆庆的事情,如果说宁缺是这个世界上最想隆庆去死的人,那么现在的叶红鱼,毫无疑问应该排在第二位,因为那个穿黑色道衣的男子一直都是在挑战她。

    但宁缺没有对红衣神官说为什么自己要叶红鱼来看自己。

    除了交流关于隆庆皇子复活后的二三事,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桑桑体内的阴寒之气,现在是很棘手的事情,即便是她体内纯净的昊天神辉也无法压制,那么他想尝试一下别的方法。

    先前那位苍老的红衣神官,将苦苦修行数十年神术所炼化的昊天神辉,毫不吝丧地尽数用在桑桑的治疗上,所以他才会变得那般虚弱疲惫。

    因为这一点,这位红衣神官获得了宁缺的信任。

    但是这远远不够治好桑桑的病。

    宁缺需要别的修行西陵神术的人。

    叶红鱼,毫无疑问是最好的对象。

    在这种时候,宁缺的意识里,可没有此人已经成为西陵裁决大神官的认知,在他眼中,叶红鱼就是桑桑最需要的药。

第四十八章 光明的药(中)

    齐国都城里,响起苍劲肃杀的乐声,六百名身着黑金灰甲的西陵神殿护教骑兵,面色肃然骑马行走在直街之上,在队伍的最中龘央,是一驾极为华丽的神辇,神辇四周悬着重重幔纱,在秋风里轻拂,却看不清楚坐在里面的人的容颜。

    事实就算能看清楚,也没有人敢去看,护教骑兵们神情肃然,目光直视前方,街道两畔的民众虔诚地跪拜,与泥土依偎着的脸颊上写满了兴奋与狂热的神情,其至有些人竟是幸福的昏厥了过去。

    神辇来到白色道殿前,缓缓停下,西陵神殿驻守齐国的所有神官和道人,沉默跪在石阶两旁,齐国道殿秩级最高的那位红衣神官,对着神辇恭敬说道:“恭迎裁决之神座降临人间之国土。”

    庄严肃穆的乐声再起,秋风渐静,神辇四周的幔纱却无风而动,缓缓掀起,一位美丽至极的少女,缓缓从辇上走了下来,她戴着一顶缀满宝石的神冕,暮时的秋光在那些宝石里折射反复,然后把她那张美丽而无任何情绪的脸庞笼罩起来,淡淡释放着一种非人间的高贵气息。

    这是继任裁决大神官后,叶红鱼第一次离开西陵,来到人间的国土,如今她不再是那个修道如痴的少女天才,而拥有了无上的权威与力量,于是她没有穿红色的衣裙,也没有穿那身青色的道衣,而是穿着神袍。

    裁决神座的神袍是红色的,不是鲜红而是最深最重的那种红,红的近乎要发黑,似染着无数罪人的旧血,在暮色中似将要燃烧的墨块。

    和普通人的想像不同,裁决神袍并不如何厚重,上面没有镶着金丝,只是做了最简洁而凝重的剪裁,非常轻薄。

    齐国道殿的前方早已铺好红色的地毯,阶畔是新摘来的花树,叶红鱼神情漠然行走在花树间,向道殿里走去,随着行走带风,她身上那件轻薄的神袍渐有飞舞之感,曼妙的身躯曲线在其间若隐若现。

    这真的是一幅很美妙-很诱人的画面,然而即便是神辇都没有人敢直视,又哪里有人敢直视裁决神座的身体?

    苍老的红衣神官,跟在叶红鱼的身侧,和那些来自裁决司的神官们一样,拼命地低着头,恨不得把眼睛给剜瞎,身着黑甲的护教骑兵纷纷下马,在最短的时间内接手了道殿的防御,同样没有人敢向花树里望上一眼。

    美丽的事物与人,都是应该被欣赏的,诱人的曼妙-,是值得被狂热崇拜的,然而一旦这些美丽或诱人,与一位西陵大神官联系在一起,那便是危险的。

    无论是裁决司的下属,还是齐国道殿的神官,都清楚地记得,曾经有十几位功勋昭著的神殿骑兵统领,就因为在人群中远远望了裁决神座一眼,便被废去了全身修为,逐出西陵,变成了臭名昭著的堕落骑

    他们不想沉沦到这种生不如死的境地里,所以他们不敢看。

    场间只有一个人可以直视叶红鱼美丽的脸和神袍里诱人的身躯,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却没有掩饰眼睛里的赞美和某些更深层的**。

    叶红鱼看着道殿门后那个穿着黑色书院服的年轻人,那张下属们从来没有看到一丝表情的美丽脸颊上,忽然出现了一丝笑容。

    她的笑容很复杂,有些嘲弄,有些感慨,有些不屑,有些轻蔑,绝对不是嫣然一笑,但只是笑了笑,她的人便仿佛从无限光明庄严的神国里重新回到了人世间,从高高在上的神座回到了长安城雁鸣湖畔的宅院里。

    叶红鱼走进了道殿。

    厚重的道殿大门在她身后缓缓阖拢。

    所有的下属和齐国的神殿官员们,看着紧闭的大门,神情极为震惊,不知道神座为什么要把自己这些人留在外面。道殿石阶下的神辇旁,有位魁梧如山的男子,直到此时,才缓缓抬起头来,望向大门处,脸上流露出怨毒的神情,然而片刻后,他脸上的怨毒尽数化作了惘然与惊恐。

    “虽然整个世界都承认你是道门最美的女子,但如果永远在模仿孤独,扮演绝望,你便会变成一座雕像,再美也会让人觉得死气沉沉。”

    宁缺看着叶红鱼认真说道:“还是笑的时候更美一些,我喜欢看你笑。”

    叶红鱼仲手把头上那顶镶满宝石的神冕摘了下来,递到他手里,然后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颈子,说道:“我可不可以把你这句话理解为**?”

    宁缺接过神冕,发现果然很沉重,想着自己这时候抱着的居然是裁决神座的神冕,即便是他也觉得有些紧张,说道:“我哪里敢调戏你。”

    叶红鱼向道殿里走去,一面走着一面将被梳的极为精致的发髻解开,任由黑色的长发像瀑布般披散在肩头,显得极为放松。

    宁缺抱着神冕跟了上去。

    叶红鱼从神袍袖中取出一块手绢,把黑发随便地系了起来,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说道:“你本来就是世间胆子最大的那个人,未来的光明神座天天被你抱在怀里把玩调教,又哪里会害怕调戏我?”

    宁缺闻言好生感慨,说道:“说起来,我童年时最放肆最大胆的想像里面,大概也没有娶一个西陵大神官当妻子的内容,自然也没有想过,有一天我居然能抱着神冕,和另一位西陵大神官讲这么暖昧的话题内容。”

    叶红鱼转身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但我必须警告你,不要在道门信徒面前表现的与桑桑太过亲密,就如先前,你说我笑着更好看,如果是在道殿大门关闭前说出来的,外面那些信徒和下属,绝对认为你是在亵渎昊天,那么就算你是夫子的亲传弟子,他们也会把你给剁成肉酱。”

    宁缺说道:“调戏你只是习惯问题,至于桑桑,那是我的妻子,就算是掌教大人也没有道理来管,而且就凭你的下属,也想把我怎么嘀?”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说道:“你真这么想的?”

    宁缺想着先前看到的那数百名护教骑士,尤其是那数十名明显拥有洞玄境修为的裁决司神官,不由沉默,尤其是神辇旁那个魁梧的男人,即便他现在已经入了知命境,依然感觉到对方的强大,甚至察觉到了某种危险。

第四十九章 光明的药(下)

    能够让现在的宁缺都觉得危险的男人,必然不是普通的强大,至少那人已经逾过了知命境的门槛——如此强大的大修行者,居然只是叶红鱼的随扈,再联想到沉默行走在裁决神辇四周的数十名洞玄境强者,震惊于昊天道门隐藏着如此强大实力之余,宁缺对于叶红鱼如今的权势也终于有了真切的感知。

    白色的道殿建筑里是回转的长廊与阶梯,红色的暮光从石窗里射入,在石阶上来回折射,散发着暖暖的气息。

    叶红鱼双手提起似血一般的墨红色神袍,露出洁白似玉的脚踝,她毫不在意这个姿态有些不雅,顺着石阶向上面行去,动作轻盈,被随意系着的黑发在身后轻轻摇摆,就像是大唐南部那些提着长裙在桶里踩葡萄的乡村姑娘。

    宁缺跟在她身后,看着这幕画面,没有迷醉于这抹白里所透出的诱惑,却也不得不承认真的很好看。

    无论是从前的道痴,还是现在的裁决神座,叶红鱼绝对不会在下属和信徒们面前露出自己的小女儿情态,也不会刻意散播诱惑的气息,她只会在自己真正信任的人或者是在她看来有资格做为自己对手的人面前,展露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最美丽的道门少女,如今身上隐隐约约镀上了一层神性的光辉,愈发显得不可直视,然而当她脱掉那层神性光辉,露出真实的自己时,也就愈发显得诱惑。

    宁缺知道她不是在刻意诱惑自己,但他更清楚,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诱惑就像神袍随风微拂,露出里面若隐若现的身躯,就最甜美诱人的蜜糖。

    这种蜜糖,他可不想去品尝。他把目光从叶红鱼的背影上挪开,望向道殿下那些裁决司的神官们问道:“神辇旁边那个魁梧汉子是谁?”

    “罗克敌。”

    叶红鱼站在石梯上转身,墨红色的神袍下摆随着这个动作散开,微微变形成椭圆的红花,随风散开,然后合拢,掩住她**的腿。

    听到这个名字,宁缺不由震惊无语,他在书院时便听说过西陵神殿有名叫罗克敌的神卫统领,实力非常强大,而且是掌教大人最信任的亲信。

    叶红鱼看他脸色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神情漠然说道:“他是掌教的一条狗,掌教不让我杀狗,便把这条狗借我用几天。”

    “你的胆子真的很大。”宁缺走上石梯,看着她说道:“我听说过你曾经重伤他,却没有想到你敢把他带在自己身边终究是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你真把他逼狠了,当心他反咬你一口。”

    “无论是知命境还是普通人,只要当他开始做狗,那么这一辈子就只能当狗,做掌教的狗或者做我的狗没有什么区别而狗又哪里敢反抗自己的主人?”

    叶红鱼看着宁缺说道:“至于说到胆量,在在整个道门都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让桑桑出现在齐国道殿里你的胆子也不小。”

    宁缺微微皱眉,说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叶红鱼转身走进那条幽静的石廊,说道:“前代光明神座是百年来,西陵神殿最了不起的人物,就算是与莲生神座相比较,光明神座也不稍逊只不过他向来低调沉默,不怎么肯展露风骚。”

    宁缺默然想着十几年前,那位光明神座在长安城和燕境村庄里掀起两场腥风血雨,这样的人物还能说不够风骚?

    叶红鱼知道他的身世,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深入,说道:“数十年来,前代光明神座在西陵神殿培养出很多得力的下属,这些下属或者在桃山担任重要职司,或是被派驻到各属国的道殿道观里,就像你已经见过的那位红衣神官一样,拥有这么多人的绝对忠诚,光明神座甚至隐隐然可以与掌教大人分庭抗礼。”

    宁缺说道:“这和桑桑又有什么关系?”

    叶红鱼缓缓停下脚步,说道:“光明神座被囚禁的十几年间,忠诚于他的这些神官下属,在神殿里的日子很难熬,有很多被悄无声息地抹杀,有很多被排挤至边缘处,令人敬畏的是,这些人对光明神座的忠诚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光明神座能够逃离幽阁,远赴长安,便是因为这些忠诚的属下,只可惜他最终与颜瑟师叔在长安城外同归于尽,所以这些忠诚的下属,苦苦企盼了十几年,却依然没能迎来自己的春天,直到整个世界都知道光明神座有了传人。”

    她转身望向宁缺,说道:“道门里有很多人在狂热地等待着桑桑回到西陵神殿的那一天,也有很多人在警惕畏惧她的回归,本来在掌教大人和我看来,既然天谕神座说了那是三年之后的事情……”

    宁缺提醒道:“如今是两年之后。”

    叶红鱼继续说道:“,……神殿应该还有足够的时间做准备,让桑桑的归座之路走的更顺利一些,然而谁都没有想到,你居然提前这么长时间,就让桑桑出现在齐国的道殿,那么有很多麻烦或许会随之提前到来。”

    宁缺微微皱眉,问道:“归座之路会很麻烦?”

    叶红鱼说道:“光明神座的传承向来都是由上一代指定,哪怕是千年之前,那位光明大神官叛教创立魔宗之后,西陵神殿的下一任光明大神官,依然是由他指定,因为只有光明与光明最为亲近。”

    “桑桑拥有前代光明神座的传承,所以西陵神殿所有人都清楚,下一代光明大神官便是她,也只能是她,只不过终究还是会有些人不甘心罢了,那些人就算不敢做出什么大不敬的事情,却可以尝试一些手法。”

    宁缺问道:“比如什么样的手法?”

    叶红鱼说道:“西陵神殿统治世间所有昊天信徒,是世间最圣洁也是最肮脏的地方,那里出现怎样怪诞的事情都不足为奇。”

    听着这句话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说道:“我不管你们道门内部有什么问题,我也不理会那里究竟有多肮脏,但我必须提醒你,在桑桑上西陵之后,无论是掌教大人还是天谕神座或者你都必须保证她的安全。”

    叶红鱼眉尖微蹙,有些不悦于他的语气。

    宁缺看着她说道:“因为她是我的妻子,而我是书院弟子,如果她遇着什么事情,或是过的不开心,我就会很不高兴。”

    叶红鱼看着他微嘲说道:“你又算是什么?”

    宁缺认真说道:“我家二师兄特别喜欢桑桑。”

    叶红鱼沉默。

    宁缺仲手拍了拍她的肩头,根本不在乎这个动作如果让道殿外的人们看到,会引发怎样的震怖安慰说道:“当然,我们书院也不会随便就兴师问罪,你知道的,我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叶红鱼抬起头来,看着他静静说道:“没想到你现在居然还是这般无耻,然而你真以为凭君陌的名字和书院二字便能震住本座?”

    “本座这种自称听上去确实挺……”

    宁缺的声音忽然停止,因为他看到了两抹圣洁威严的神辉,在叶红鱼美丽的眼眸深处开始燃烧那两抹神辉仿佛来自高远的神国,代表着那位伟大存在的意志,顿时让他的意识与身体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闷哼一声,强行移开目光。

    只是瞬间,冷汗便打湿了衣裳,他清楚先前这刻如果真与叶红鱼眼中的两抹神辉相抗,自己的意识极有可能被焚为灰烟。

    他余悸未消想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西陵大神官的天赋神威?

    叶红鱼重新抬步向石廊深处那个房间走去。

    宁缺揉着眼睛跟在她的身后,恼火埋怨道:“你刚才真想杀我?”

    叶红鱼说道:“在雁鸣湖时我便说过,下次相遇时,我会杀了你。”

    宁缺嘲弄说道:“在荒原上你也说过,但后来不一样跑到长安城吃我的住我的,也没见你有什么不好意思。”

    叶红鱼说道:“总有杀你的时辰。”

    宁缺皱了皱眉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一直坚持要杀我?”

    叶红鱼说道:“因为我厌憎你,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无耻的人。”

    宁缺说道:“世上比我无耻的人还有很多这不是理由。”

    叶红鱼停下脚步,沉默片刻后说道:“道门和书院最终必有一战,而我以前便对你说过,夫子的亲传弟子里,只有你一个明白什么是战斗,所以将来的战争中,对道门而言,你是最危险的敌人,所以我一心想着要杀你。”

    宁缺说道:“被裁决大神官如此警惕,我是不是应该骄傲?”

    叶红鱼继续行走,说道:“或者悲伤。”

    宁缺嘲笑说道:“你杀得了我?”

    墨红色的神袍轻飘,叶红鱼理所当然说道:“当然。”

    宁缺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强自坚持说道:“你应该能看出来,我现在很强。”

    叶红鱼没有回头,淡然说道:“我现在更强。”

    宁缺有些老羞成怒,说道:“那你这时候要不要试着来杀我一次?”

    此时二人已经走到了那个安静的房间前。

    叶红鱼转身,看着他说道:“在雁鸣湖畔我说过,以后有机会杀你时,我会饶你一次,这种约定,一共有两次,今天就算用了一次。”

    宁缺异常坚定地摇头,说道:“这不算。”

    叶红鱼说道:“我说算就算。”

    宁缺说道:“我说不算就不算。”

    叶红鱼说道:“我说算就……”

    说到此时,她忽然醒过神来,觉得这番对话真是好生幼稚无趣,不再继续。

    宁缺推开紧闭的房门,说道:“请。”

    叶红鱼看着榻上昏睡的桑桑,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忽然说道:“我凭什么帮你?”

    宁缺说道:“这可是你们西陵神殿未来的光明大神官。”

    叶红鱼说道:“这可是你的老婆,又不是我的。”

    宁缺微怒。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不要在本座面前假装愤怒,你知道这对我没用。”

    宁缺身上的气势顿时松掉,无奈问道:“那你要什么好处?”

    叶红鱼仲出一根手指,看着他说道:“算一次。”

    宁缺明白她说的一次是说饶自己不死一次的机会。

    他毫不犹豫地仲出自己的一根手指,勾住她的手指,说道:“成交。”

    叶红鱼微微偏头,看着二人在空中勾连在一处的手指,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情绪,然后她摇了摇头,走进了房间。

    时值秋浓之季,夕阳归山渐早,红红的暮光渐被齐国都城的建筑吞噬,

    西陵神殿的神官和护教骑士们,沉默守护在白色道殿的四周,他们看着紧闭的殿门,紧张地思考着想象着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就在此时,道殿上方某处房间里,忽然绽放出无数光线,那是纯净圣洁的昊天神辉,瞬间将那个窗口湮没,然后缓缓降临。

    夕阳已经下山。

    齐国都城又生起一轮新鲜的朝阳。

    道殿外的人们感受着神辉里的威严与慈爱气息,纷纷跪倒于地,而在最后暮色里看到这轮朝阳的人们,无论是皇宫里的齐国皇妃,还是贫民窟里的虔诚信徒,都对着那个方向跪了下来,敬畏地祷告不停。

第五十章 昏暗石壁上镶着的两颗明珠

    最后一抹暮光消失,齐国都城被夜色掩盖,白色道殿那个房间里的光辉也渐渐敛没,虔诚跪拜的人们从敬畏沉醉的情境中苏醒过来,怔怔看着那个窗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万家灯火渐起。

    房门开启,叶红鱼走了出来,美丽的脸上依然是那般的冷漠,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眉眼间的疲惫却是怎样也掩之不住。

    宁缺注意到她的疲惫甚至是憔悴,却没有说什么,直接走进房间,坐在榻畔伸手握住桑桑细细的手腕,沉默感知片刻。

    确认桑桑身体的情况有所好转,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替她把被角掖好,换了新的湿毛巾搭在她的额上,然后走了出来。

    他看着倚靠在石壁上的叶红鱼,诚恳说道:“辛苦了。”

    叶红鱼注意到他只说辛苦却没有言谢,眉梢微挑,问道:“不谢谢我?”

    宁缺说道:“这是拿我的命换的。”

    叶红鱼说道:“你的药方和道殿的药材看来起了作用,她体内的毒素化解了很多,但那道阴寒气息,我只能暂时镇压。=”

    稍一停顿后,她微微皱眉,继续说道:“那夜在雁鸣湖畔,我便知道,光明之女身躯里的神辉比我的要纯净充沛很多,连她自己都没有办法把体内的阴寒气息消弥掉,我自然也不行,说起来,那股阴寒气息到底来自何处?”

    宁缺把当年自己在道旁尸堆里拣到桑桑的故事说了一遍。

    叶红鱼没有释疑,细眉反而皱的愈发厉害,说道:“尸肉腐水确实是世间至阴至秽之物,天降寒雨对小女婴的身体确实也有极大的损害,但这等后天阴寒,哪里能与光明之女体内的昊天神辉抗衡?”

    宁缺带着期望神看着她,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法子?”

    叶红鱼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夫子有没有什么法子?”

    宁缺摇了摇头。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夫子都对她体内的阴寒气息没办法,你还来问我有没有什么法子,虽说这是情急失言,但你依然显得很白痴。”

    宁缺的神情变得有些黯淡,勉强的笑容苦涩至极。

    看着他现在的神情,想到先前用神术替桑桑治病前,宁缺毫不犹豫与自己勾手指,叶红鱼第一次觉得这个无耻的书院弟子,似乎并不是完全一无是处。

    一念及此,她看着宁缺神情微和说道:“既然夫子说佛宗有办法治桑桑的病,那么你们烂柯寺一行必有收获。”

    宁缺笑了笑,问道:“这是在安慰我?”

    叶红鱼说道:“可以这样理解。”

    宁缺说道:“我无法理解的是,安慰我的人居然会是你。”

    因为开怀笑着,他脸颊上那个小窝显得格外阳光。

    叶红鱼看着他的脸,说道:“你生的确实有几分可爱,但性情着实可憎。”

    齐国道殿和裁决司的神官骑士们,都被那扇紧闭的大门拦在外面,此时的道殿安静无人,石廊里的灯火自然没有点燃,临街的石窗漏进来都城里的星星灯火,并不如何明亮,但也谈不上幽暗。

    宁缺看着昏暗光线中道门少女的脸,看着她眉眼间的疲惫与憔悴,看着她清顺的眉,明亮的眼,弹嫩的唇瓣,忽然觉得这是自己看到过的最美丽迷人的叶红鱼,悬在腿侧的右手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微微一颤,指腹触着硬物,他举起手中的茶杯,递到她的面前。

    叶红鱼接过茶杯,饮了口依然浓酽的冷茶。

    廊间很安静,书院后山弟子和西陵神殿的裁决大神官,就这样沉默地靠在微凉的石壁上,看着窗口处的淡渺光线,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缺忽然说道:“今天先前那时你说过,在雁鸣湖畔你说过,在荒原上你也说过,我们书院和你们道门是天然的敌人,总有一天会迎来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且那天到来的脚步已经变得越来越快,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有一天在战场上相见,我们该怎么办?”

    叶红鱼端着茶杯,抬起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嘲弄,说道:“我们都是没有朋友的人,所以何必要冒充朋友一样感慨聊天忆过去想将来?你想要把我们的关系变得更亲密一些,只是为了将来保命,这等行迳实在有些无耻。”

    宁缺没有辩解,说道:“我只是想知道如果真有那天,你会怎么做。”

    叶红鱼毫不犹豫说道:“我说过,你对道门而言是最危险的敌人,所以如果真有开战的那天,我当然会不惜一切代价先杀死你。”

    宁缺伸手从她手里取过茶杯,端至唇畔,若有所思说道:“有道理,像你这么危险的人物,我也应该想尽一切办法先杀死你。”

    说完这句话,他把杯中最后几滴酽茶倒进嘴里喝掉,只觉得苦涩无比。

    看着他用自己的茶杯喝自己的残茶,叶红鱼有些恼怒,然而看着他饮尽残茶后被苦涩味刺激的蹙起来的眉头,不知为何她忽然间不想生气了。

    “我不会手下留情。”

    叶红鱼看着石窗外的都城夜景,神情漠然说道,却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宁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或者是说给道殿外那些忠诚的下属听。

    宁缺想着长安城里的风景与人物,想着这一路南来所看到的田园风光,那些不停向肥沃原野浇灌心血的农夫与军人,说道:“我也同样如此。”

    昏淡的石廊再次陷入安静。

    再一次打破安静的依然是宁缺。

    他看着叶红鱼微笑说道:“说起来,我还没有恭喜你。”

    叶红鱼微微一怔,说道:“恭喜我什么?”

    宁缺看她神情不似作伪,也知道她从来不会在人情世故方面扮演成熟,不由默默叹息一声,心想你果然还是那个外物难扰,道心澄静的道痴。

    “坐上墨玉神座,成为裁决大神官,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陈皮皮说过,像你这等年纪成为大神官的,千年以来也没有几个。”

    叶红鱼这才知道他恭喜的是这件事情,平静说道:“自修道始,我便知道自己一定能成为西陵大神官,从进入裁决司的第一天起,我便知道自己有一天一定会坐上那方墨玉神座,所以这本就是自然这事,有何值得庆贺?”

    宁缺感慨说道:“也就是我了解你,不然让世间任何人听着你说的这段话,都会觉得你的自恋已然超过了我家的二师兄,快要自恋到疯狂了。”

    叶红鱼听他把自己与君陌相提并论,微微一笑,很是满意。

    宁缺转头望向她的脸,看着她明亮眼眸的最深处,回思着白天时在她眼中看到的那两抹神威难言的光辉,感慨说道:“年轻一代的修行者,只要有些才华有些自恋的人,这些年都不在不停追逐你的脚步,然而却始终无法追上你,你始终走在最前面,甚至把后面拉的越来越远,所以我真的很佩服你。”

    叶红鱼看着他的眼睛,感受着隐藏在黑瞳里的那抹光泽,说道:“你修道不过短短数年,便从一窍不通的普通人成为知天命的大修行者,要说佩服,年轻一代里面,你是唯一能让我有些佩服以至警惕的对象。”

    宁缺笑了笑,说道:“表扬与自我表扬,总是令人身心愉悦的事情,不过这时候没有观众,我们难得互相吹捧未免有些衣锦夜行的遗憾。”

    叶红鱼说道:“只不过你恭喜我,我也恭喜你一下。”

    宁缺说道:“我晋入知命境,实在不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情。”

    他这句话里隐藏着很多内容,那些内容包括了他意识海洋深处的碎片,莲生大师慷慨的遗产,恐怖血腥的魔宗功法,红莲寺的那把火。

    即便是隆庆,都不能完全了解当时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叶红鱼自然更不知道,她疑惑地看着他。

    宁缺轻描淡写地掩饰说道:“你早就入了知命,山山也入了,陈皮皮师兄多年前便入了,在你们面前,我根本没有什么骄傲的资格。”

    叶红鱼说道:“我说过很多次,我们与普通的修道者是不一样的人,知命境对我们来说意义更加重大,因为境界对我们来说,都是战斗的手段。”

    宁缺说道:“我总觉得你重复了无数次的这种说法,就是在告诉世界,我们两个就是一样的人,就像海底一模一样的两颗珍珠,天生一对?”

    “本来便是如此,我刚入知命境便敢挑战前任裁决神座,虽然那时光明神座在他身上留下的伤还没能痊愈,而你未入知命时便能杀死夏侯,一朝入了知命,便是连番奇遇的隆庆依然不是你的对手。”

    她傲然说道:“没有多少修道者像我们两个人一样,隆庆不是,书痴不是,陈皮皮更不是,即便他自幼便被称为道门不世出的天才。”

    宁缺完全没有想到,叶红鱼竟是对自己言语间刻意的调笑完全无视,不由有些无言,又听着她提及陈皮皮,顿时流露出不赞同的神情。

    “天才本来就分很多种,修道天才的天赋本来就应该体现在修道上,而不应该只是像你我一样体现在战斗或者杀人上,我这辈子从未见过像十二师兄这样如此天才却全不自知的人,说到道心之纯净无碍,他要比你和隆庆强上太多。”

    他看着叶红鱼警告道:“师兄看上去似乎不擅长战斗,但那只是因为他不喜欢战斗,如果将来某天他真被逼着去战斗,你大概便会明白他的可怕。”

    听到他关于陈皮皮的点评,叶红鱼微微蹙眉,想着童年时在观里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子,那个无聊无趣就喜欢偷看女道士洗澡的家伙,那个在自己的小拳头下像娘们一样痛声尖叫根本不敢反抗的懦夫,怎样也想像不出他会多么可怕。

    宁缺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成为裁决大神官的?我在长安只听说了一些传闻,说你把前任神座给杀了?”

    叶红鱼用极为寻常的语气说道:“与光明神座的传承不同,裁决神座从来都不指定传承,没有确定的继任者,所以也就没有归座的过程,千万年来,那方墨玉神座都是在血腥的战斗中不停变换主人,想要成为裁决大神官没有别的任何途径,我把前任神座杀死,那便自然继承了他的位置。”

    宁缺神情微凛,问道:“如果西陵桃山上有别的强者,想要成为裁决神座,他们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杀死你?”

    叶红鱼淡然说道:“便是如此,只是看起来暂时似乎没有人敢来杀我。”

    宁缺看着她说道:“但我知道有一个人很想杀你,也敢杀你。”

    叶红鱼知道他说的是谁,说道:“他杀不了我。”

    宁缺说道:“但你必须承认,他在裁决神殿这么多年,有那么多忠心耿耿的下属,肯定不会放弃坐上墨玉神座的机会。”

    叶红鱼知道这场谈话进入了正题,静思片刻后说道:“隆庆就是一条狗,虽然他和罗克敌不同,不是掌教的狗,也不是我的狗,虽然他有很多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机缘造化,但他依然只是一条狗。”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说狗不会反抗自己的主人,但你有没有想过,一条疯狗可不认识自己的主人是谁,它会变得疯狂而危险。”

    叶红鱼静静回视着他,说道:“看来昨天在红莲寺里,他给你留下的印象很深刻。”

    宁缺想着昨天那场凄寒的秋雨,染血的草叶,破庙里的烈火,空了的箭匣,黑色的桃花,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昨天的隆庆让我感到了恐惧。”

    叶红鱼说道:“但你还是赢了他。”

    宁缺说道:“但他没有死,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次还能不能打赢他。”

    叶红鱼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不要告诉我,西陵神殿不知道他现在拥有怎样恐怖,如果让他活下来,他会变得一天比一天强大,一天比一天疯狂,而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想杀的两个人便是我和你,所以我们应该趁着他还不够强大的时候,杀死他。”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我请求你去杀死他。”

第五十一章 神辇北行

    叶红鱼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宁缺看着她继续说道:“隆庆活着,对你们西陵神殿,对我们大唐都没有任何好处,而我现在没有办法去杀他,所以需要你亲自出手。”

    叶红鱼忽然说道:“他既然背叛了神殿,那么便无法再在吴天的世界里生存下去,所以他肯定会离开中原,进入荒原。”

    宁缺说道:“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荒原漠阔无垠,他带着那些堕落骑士往天弃山里一藏,谁能再把他找出来?”

    “但要离开中原进入荒原,如果不从你们唐国走,便必须通过燕国的土地,我不认为隆庆和他的下属能够做到。”

    叶红鱼说道:“因为你忘记了燕国有一个人,和我们比起来,那个人才应该是隆庆最想杀的人,相对应那个人也最想隆庆去死?”

    “你是说崇明太子?”

    宁缺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西陵神殿早已做了安排,但他依然觉得不可靠,皱眉说道:“就算崇明太子能够掌控燕国的骑兵,但终究都是些普通人,我不认为他有能力把隆庆杀死。”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就算不能杀死至少能够拖住他一段时间。”

    宁缺明白了一些什么,说道:“拖延自然是为了等人到。”

    叶红鱼说道:“正是如此。”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亲自去。”

    叶红鱼平静回视他,说道:“我亲自去。”

    宁缺顿时松了一口气,说道:“再见。”

    叶红鱼细眉微挑,说道:“似乎你很不想看见我出现在你面前。”

    “如果是别的时候,我很愿意泡上一壶好茶,切上几盘牛肉,和神座大人您来一番促膝长谈,直至夜烛渐尽……但我现在真的很着急。”

    “再好的茶也不能配牛肉,应该用烈酒来配,身为夫子的弟子,你居然会在食材搭配上犯这种错误,看来你真的很着急。”

    宁缺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靴子,想着昨天这双靴子踩过的那些血水,说道:“昨天在红莲寺前,隆庆说过他有可能是冥王之子。”

    听着这句话,叶红鱼笑了起来,笑容里隐藏着的意味却很复杂,她看着宁缺说道:“如今世间所有人都在猜测你就是冥王之子,只不过因为没有证据,所以无论是我们道门还是佛宗都没有出手,结果你却说隆庆才是?”

    宁缺抬起头来,摊开双手微笑说道:“至少从这些年的故事来看,隆庆比我更像是冥王的儿子,因为他比我黑,也比我惨。

    叶红鱼说道:“这不能说明任何事情,要知道,之所以现在所有人都在猜测你是冥王之子,是因为前任光明神座用他的眼睛,在长安城里发现了你。”

    宁缺说道:“但是他看到的未必便是真实的,事实上当年西陵神殿最终还是否定了他的看法,观主渠自把他镇压入幽阁便是明证。”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忽然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年光明神座只是看错,道门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观主为什么会重履人间国度,亲自出手镇压?我不知道当年究竞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我隐约觉得这件事情不会这般简单。”

    “世间绝大多数事情,想的简单便简单,想的复杂便复杂,当年观主之所以亲自出手镇压卫光明,或许只是因为那个老头执念过威,依然想在长安城里掀起血雨腥风,杀死他臆想中的其王之子,而观主心系天下及道门,哪里会任由他挑起道门与书院之间的又一场战争?”

    宁缺平静说道:“我有想过这些事情,但你大概没有想过,就算卫光明是百年来西陵神殿最了不起的光明神座,但光明与黑暗始终是超越人间的领域,他凭什么能够看穿冥王这种层级存在的安排?”

    “也许当年卫光明看到的真相,只不过是镜子里的真相,所以错把虚妄当成了真实,我只不过是冥王投在人间的一个假象,是镜子里的假人,而隆庆却并不在这个镜子里,他才是真实的那一面。”

    道殿大门缓缓开启,熊熊燃烧的火把,被殿内涌出的空气扰动,石阶周遭的光线顿时变得有些闪烁不安。

    血红色的裁决神袍在夜风里缓缓飘拂,叶红鱼叫情漠然地走了出来,看着她的身影,包括红衣神官在内的所有人赶紧躬身行礼。

    没有和道殿里的神官们有任何交谈,也没有去皇宫接受齐国皇帝的参拜,叶红鱼坐上神辇,带着五百名神殿护教骑士和数十名裁决司下属,就这样离开。

    暮时神辇方至,入夜不久便要离去,她离开西陵神殿,降临这个人间之国的都城,似乎只是专程过来与宁缺见面,替桑桑治病。

    一直保持着肃然沉默的裁决司下属们,此时终于再也无法压抑住心中的震惊,疑惑里向道殿上方那个幽暗的窗口,心想居然能够让裁决神座召之则来挥之则走,看来书院和神座的关系竟是出乎意料的亲近啊。

    魁梧如山的罗克敌在神辇后方沉默行走,他神情漠然看着神辇幔纱里那个若隐若现的曼妙身影,眼眸里的狂热贪婪神色一现即隐。

    痴于修道,故名道痴,但你真是信徒们眼中那个一心修道不问世事,甚至不识人间烟火的道痴?他默然想着,居然会借书院的势,来让自己在神殿里的地位愈发稳固,这样的人又岂会真的不识人间烟火?

    整个大陆秋风渐肃,地处北陲的燕国都城成京,更是寒若凛冬已临,枯黄的落叶在静寂的长街上被风吹抟着满地乱滚,伴着簌脆的声音碎成粉末。

    从晨时起,燕国都城的绝大多数街道都已经戒严,除了手持兵器的军队之外,街上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即便如此那些军卒依然显得格外警惕背着街道而站,盯着眼前所有能活动的物体,包括那些落叶也不例外。

    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在长街中缓慢移动的那座巨大的神辇,那座神辇刚刚由南城门入京,过燕国皇宫而不入,便又向北城门而去。

    那座神辇华丽巨大,仿佛就像是移动的道殿再加上前后数百骑护教骑兵以及数十名裁决司的强者,按道理来说,应该行走的非常缓慢,事实上,它此时行走的也确实缓慢,然而神奇的是,前些天这座神辇还在南方的齐国都城,此时便出现在了最北方的燕国都城,这本身就已经近乎神迹。

    神辇四周的幔纱非常轻薄,哪怕像冬日湖畔雾中的寒柳般垂落了无数层,依然无法完全隔绝光线与寒风的渗入。

    神辇内有些寒冷,呵气便成热雾叶红鱼却还是穿着那件单薄的血红色神袍,轻轻踩在绒毯里的双足**着,似乎根本感受不到一丝寒意。

    崇明太子紧了紧身上的裘袍,尽量让自己的坐姿更加端正恭敬,拼命不去看美丽少女的**玉足因为他很清楚这位少女虽然美丽,但在穿上这身血红色神袍之后,她的美丽便已经属于吴天不是自己这些凡人所能亲近。

    叶红鱼看着远远坐在数丈外的文弱男子,寒声说道:“你很令我失望。”

    崇明太子唇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说道:“神座大人,虽然我也很想杀死我那个弟弟但他毕竞也是父皇的儿子,在燕国里有很多忠诚的下属最关键的是,他现在已经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燕国国力孱弱,实在是没有办法拦住他。”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再弱小的国度,也不是一个修行者所能抵御,我在信中便说过,你拦不住他也要拖住他一段时间。”

    “令神座失望,实在是崇明的不是。”

    崇明太子看着城门外的北方原野,脸上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喃喃说道:“这一次他去了那边,便再也没有人能拦住他了。

    叶红鱼看着他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

    隆庆皇子和他的堕落骑士,成功地突破了西陵神殿的数道防线,在进入燕国疆土后,更仿佛融进了这片土地,悄无声息地便穿越了成京,进入了荒原。

    在很多人看来,西陵神殿对这名叛教者的追杀,只能到此为止,因为即便是千年之前,那位光明大神宫叛教,道门也没有尝试过进入荒原追杀。

    因为那片看似荒芜,实则富饶的土地,并不属了中原人所有。

    吴天神辉,还没有完全覆盖那里。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杵的是,裁决大神官的神辇,并没有在成京城折井南下,而是继续向着荒原里进发。

    肃杀秋风在荒原上愈发强劲,某一时刻,竞是把神辇四周的重重幔纱全部吹了起来,此时才有神宫震惊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了裁决神座的曼妙身影。

    在燕国边塞西北方的原野上,有片不怎么险崛的山峦,山里有温泉,山畔有碧蓝如海的一片细湖,湖形若美人的腰。

    秋风在山崖间轻吹,叶红鱼身上的血红神袍猎猎作响,白勒出极为迷人的腰线,就像是崖下那细细的蓝湖,能让世间无数人心甘情愿溺毙在其间。

    看着远处幽蓝湖畔的那几个火堆,她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正如同登上裁决神座一样,这些对她来说都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既然答应宁缺会亲自杀死那条疯狗,那便一定会做到,无论要追到天涯还是海角,无论是在中原还是荒原。

第五十二章 神袍挥展

    碧蓝如海,其形似腰,实际上只不过是北方的一片狭长瘦湖,当年宁缺曾经在这里停留过,莫山山和墨池苑的少女们在这里暂歇过,这里曾经发生过很多有趣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叶红鱼曾经在云雾中的吊篮里听说过。

    很遗憾的是,当她来到这片蓝湖时,所以面对的不是温泉帷幕后那个黑发如瀑微湿的少女书痴,也不是那些长安城与大河国的吃食,而是远处湖畔石堆间的几处篝火,以及火畔的数十人。

    在红莲寺遭到宁缺反噬,隆庆陷入半昏半疯的精神状态中,幸亏被忠诚的部属带着逃走,而在他醒来或者说清醒之后,根本来不及感慨或是低落,便带着这些部属,毫不动摇地踏上了北上的旅途。

    千里旅途中,隆庆凭借着在神殿多年的积威,再次成功地突破了裁决司设下的重重防线,并且收拢了很多最忠诚的下属,赐予这些人珍贵的坐地丸,从而让死伤惨重的堕落骑士队伍,再次变得强大起来。

    自两年前传出隆庆死讯后,燕皇只余一子,朝局再无争端,燕国的朝堂和军方,早已被崇明太子牢牢控制,所以神殿方面本以为,当隆庆带着堕落骑士们进入燕国时,必然会遭到自己兄长最致命的重击。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不知道隆庆使了什么手段,又或是得到燕国某位大人物的暗中帮助,他和他的下属们竟是轻而易举地横穿整个燕境,直至出塞也没有遇到强力的狙击,让他们终于抵达了荒原。

    坐在火堆旁,隆庆皇子脸色苍白,不时拿起手巾捂嘴,掩不住咳嗽,也无法让雪白的手巾不被咳出的鲜血染红。

    在红莲寺秋雨中与宁缺一场大战,他身受重伤,到现在都没有完全痊愈,他看着身前碧蓝如海的湖水,看着那些被寒冽秋风堆着在湖面上行走的薄薄冰块,想着两年前从此间进入荒原,从而自己的一生都被改变,不由沉默无语。

    便在这时,碧绿胜蓝的秋湖深处,忽然掠过几道清晰的白色涟漪,水波前方的数道黑影明显是鱼儿留下的,只是要激起这样大的水花,那鱼得有多大?

    隆庆看着手中染血的雪白手巾,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把手巾收回袖中,然后缓缓起身,望向湖对岸那个穿着墨红神袍的少女。

    那件神袍很薄,上面染着的红色却很浓,浓的像血一样,落在那名少女美丽的身躯上,就像红色的天鹅绒一般顺滑,甚至有了肃穆庄严的感觉。

    隆庆对这件血般的神袍很熟悉,过往这些年,他无数次在墨玉神座上,看到裁决神座穿着这件血袍,他也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件似乎染着亿万人陈年血迹的神袍如果穿在自己身上,那会是怎样的感觉。

    可惜的是,这件血色的神袍新的主人并不是他。

    隆庆对裁决神袍的新主人也很熟悉。很多年前,他在天谕院崭露头角,正要灿烂夺目之时,有一个穿着青色道衣的小女孩,带着倔强骄傲冷漠的神情,在神官恭敬的牵引下,来到了天谕院学生们的面前。

    从那天开始,叶红鱼和隆庆皇子这两个名字便经常被人拿来做比较,一个是道痴,一个是西陵神子,同时离开天谕院,同时进入裁决司,然而令他感到无尽羞辱的是,他从来没有赢过她,从来没有走在过她的前面。

    在天谕院的时候,他的成绩排在第一,那是因为她经常不参加考试。当他进入洞玄境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知命境的门槛,他是神殿裁决司的二司座,她则是裁决司的大司座,两年前在荒原上,他眼看着要先她一步踏入知命境,却惨遭变故,而紧随其后,他才有些落寞苦涩地知道,原来她早就随时可以进入知命境。

    隆庆很清楚,自己与叶红鱼此生必有一战,非如此,不能让自己的道心真正通明,正如同宁缺对于他修道旅程的意义一样。

    只不过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一战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

    叶红鱼向秋湖上走来,**双足轻轻踏在湖水上,飘然而行,血色神袍被湖风吹的不时卷舞,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浑身浴血的仙子,魅惑与圣洁相杂,别样美丽。

    如果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她每一次落足时,便有一片薄薄的冰块飘到她的脚下,那些薄冰仿佛能够感知到她的心意,又或者说她对这片秋湖上的所有事物的运行规律都掌握的极为彻底,这比踏湖而行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司座大人!”

    “神座!”

    穿着黑色盔甲的堕落骑士们,看着湖面上的血袍少女,震惊地纷纷站起,伴着战马阵阵惊恐的嘶鸣,很多人竟是恐惧地忘了准备战斗。

    隆庆沉默看着叶红鱼轻踩湖冰而来,静思片刻,然后深吸一口气,体内的念力磅礴而出,毫不犹豫地召唤出了自己的本命桃花。

    面对着这样恐怖的对手,他清楚任何战斗手段或技巧以至于意志上的较量,都没有任何意义,只能以自己最强大的本领与对方硬拼。

    黑色的本命桃花有五瓣,其中一瓣被宁缺的元十三箭射至枯萎,还有两瓣则是在破庙前的自暴中凋落碾碎成粉,如今看上去不免有些怪异,凄惨中透着股令人恶心的丑陋意味,就像是海船上死了半年的腐鱼。

    感受到隆庆皇子本命桃花里蕴藏的死寂黑暗意味,堕落骑士们顿时精神一振,摆脱了对叶红鱼的天然惊恐,只听得嗤嗤破空之声大作,数十柄道剑振鞘而出,带着凄厉的嗡鸣,向着湖面上的少女袭去!

    在隆庆皇子召出黑色本命桃花的那一瞬,叶红鱼脸上的神情微变,因为她感知到了那道死寂的气息,联想到知守观里的惨案,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至于那数十柄看似威力强大的道剑,则根本不在她的眼中,她甚至没有投予任何的注意力,双手微展神袍,圣洁的昊天神辉顿时在湖上散播开来。

    堕落骑士们在坐地丸的帮助下,绝大多数都拥有了洞玄境的修为,尤其是那几名侥幸活下来的骑兵统领,境界更是高深,他们如今的本命道剑,跟随着隆庆皇子的气息,抹着向冥王牺牲后所换来的幽冥黑色,威力十分惊人,可以直接破开铁甲重骑的正面骑,普通的修行者根本无法抵抗。

    然后西陵神术正好是这些幽冥道剑的克星。

    当这些黑色道剑看似无可抵御地飞到湖面上,飞进叶红鱼身周十余丈的昊天神辉里后,就像是鬼魅遇到了烈日,剑身顿时剧烈地颤抖起来,冒着阵阵青烟,发出类似哀鸣的凄惨叫声,哪里还有先前的威势。

    有的黑色道剑见机不对,试图飞离昊天神辉控制的范围,但剑身上冒着的阵阵青烟,就像是无数条无形的绳索,紧紧地缚住它们,无论它们怎样拼命地东突西刺,依然无法飞出这片圣洁的光辉,看上去就像灯罩里的飞蛾。

    血红色的神袍在玉臂上如瀑布般垂落,叶红鱼就以这种平静的姿态,轻踏湖水缓慢而不可阻止地向着碧湖对岸行去。

    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昊天神辉,就像是一个极大的光罩,随着她一道在湖面上移动,而那些黑色的道剑,也被她带动着一道移动。

    这幅画面很诡异,很震撼。

    **的玉足,踏上湖岸,在冰冷的沙砾地里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圣洁的昊天神辉,渐渐敛没于叶红鱼的身体。

    那数十柄黑色的幽冥道剑,如蒙大赦,便欲飞走。

    叶红鱼极为随意地抬起右手,伸向空中,握住其中一柄幽冥道剑。

    在她的手握住这把幽冥道剑的瞬间,黑色的剑身似失火般冒出无穷青烟,而伴着这些青烟,道剑竟是渐渐回复了光明的白色。

    其余的数十柄幽冥道剑,有的成功地飞回了堕落骑士的身旁,更多的则是凄惨无比地摔落在寒冷的湖水中,溅起无数浪花,惊了无数湖鱼。

    叶红鱼随意夺剑,出剑的动作看上去似乎也很随意。

    她一剑刺向那朵黑色的本命桃花。

    唯因随意,所以根本不知剑意所指何方,那又如何躲避?

    面对着融合了轲浩然剑决和柳白剑意的这一剑,隆庆根本闪避不开,他也根本没有想过闪避,脸色苍白却坚定地迎了上去。

    剑尖轻点黑色桃花依旧完好的一瓣。

    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

    以精纯天地元气凝成的黑色桃花,剧烈颤抖起来,竟瞬间便有崩裂之迹。

    隆庆的眼眸里没有任何绝望的情绪,只是坚定和冷酷,下一刻,他眼睛里的黑与白再次融合在一起,变成了惨淡的灰色。一道极为贪婪狂暴的气息,从他身上那件黑色的道衣里喷射而出,顿时扰的秋湖荡漾不宁。

    看着他那诡异的眼睛,叶红鱼微微蹙眉,神情显得有些凝重,又有些厌憎,最后尽数作为了不屑的嘲弄。

    她轻拂神袍,圣洁的神辉混着极浓的血腥味,击向身前那道贪婪气息形成的漩涡,圣洁和血腥,这两种绝然无法相混的气息,此时从神袍袖中挥出,似乎变成了神殿幽阁里那些被血水浸了千万年里的石块——那些带着血腥味的石块,所守护的正是昊天的光辉。

    这样的石块,无论怎样的漩涡都无法吞噬。

第五十三章 风景

    看着叶红鱼轻拂神袍,隆庆面色骤寒,眼眸变得更加灰暗,直至灰的失去了所有生机,湖畔石砾地间那道贪婪却又冰冷的寂灭气息越来越浓。

    然而在这阴寒一片的天地里,却始终有一抹明亮无法抹去。

    那是一抹带着浓郁血腥味道的明亮,正来自于那件血色的神袍。

    神袍之袖翩然起舞于碧湖畔,袂角的每一次掀卷,便有一道带着森森血腥意与神圣气息的劲风袭向那片寂灭气息形成的漩涡。

    这些劲风真的很像西陵神殿幽阁砌着的那些长满青苔的石块,连续不断地进入那片漩涡中,就像从无尽空虚的天穹里落入地面的湖水,震的周遭的天地元气颤抖不安,四处流散逃逸。

    无数声剧烈的轰鸣声,在寂静的碧湖畔连绵响起,受到隆庆那双灰眸的影响,又被叶红鱼以如此神威攻击,湖水翻滚的有如沸腾,潜藏在湖底深处的鱼儿或晕或死,渐渐飘了起来,在水面上堆成一片片的惨白。

    稍远处的山林,也没有逃脱这无数次气息对撞的恐怖影响,伸向湖水表面的千年老枝喀喇断裂,林梢摇晃不安,本已凋零所余无几的枯黄树叶,无力地飘向空中,不知稍后会落入湖中还是会被风碾成碎末。

    几只耐寒的喜鹊,尾羽惊恐地翘起,拼命地扑扇着向远处飞去,然而为了熬过荒原艰难的冬天,它们已经吃的太多,变得太肥,速度根本无法提起来,所以也没有能够逃脱掉两位强者战斗的余波,哀鸣着堕地而亡。

    叶红鱼的身躯上撕割出了无数道极细微的小血口,无数道极细的血水,便从那些伤口里溢流而出,渗过轻薄的神袍,然后缓缓向地面淌落。

    浸透了血的神袍,显得愈发的红艳,就像是被露珠洗过的红花,艳的惊心动魄,湿漉漉地神袍贴在她的身体上美的惊心动魄,极为诱人。

    她的脸显得有些苍白,却依然清媚动人一场大战过后,细嫩的肌肤上没有沾染一点尘埃,更没有血迹,尤其是她的眼睛,异常明亮却又是显得那般平静,和身上淌血的神袍,媚惑的身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一身血腥,却依然平静而美丽,这代表着绝对的强大。

    湖畔石砾地上,数十名堕落骑士重伤不起淌出来的鲜血把身下的石头尽数染红。

    隆庆单膝跪地,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凄惨地贴在额头上,脸上那块银色的面具,不知遗失在何处,露出被严重烧伤的脸颊。

    叶红鱼缓步前行。

    她每走一步,身上流出来的鲜血便会多一分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似乎感受不到那些痛楚,似乎她的身体有无数的鲜血可以挥洒。

    她向着隆庆走去,说道:“你现在确实比以前强了很多,我很意外在红莲寺前,你居然没能杀死宁缺,不过很遗憾的是,你依然没有我强。”

    隆庆艰难地抬起头来看着越来越近的血红衣袂,看着有些惨不忍睹的脸颊上流露出奇怪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对叶红鱼讲述红莲寺秋雨一战中,宁缺身上所发生的那些诡异的事情。

    “我现在对墨玉神座没有任何兴趣,其实你真不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扔掉司里的下属,单身冒险来杀我。”

    他喘息着说道,脸上依然带着奇怪的笑容。

    叶红鱼走到他数丈之外,说道:“像我这种人,可不会相信你会心丧若死,要去浪迹荒原,寻找自由和内心真正的平静,我知道你对那些不感兴趣,所以我没有道理让你继续强大起来,以至于能够威胁到我。”

    隆庆扶着膝头,疲惫说道:“像你这种人,要杀人之前向来没有什么多余的废话,所以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给我交待遗言的机会。”

    “听说你对宁缺说,你认为自己是冥王之子?”

    叶红鱼说道:“当然我这时候没有杀你,更主要是因为我也需要休息片刻,我可不想与你这种废物同归于尽。”

    隆庆看着她嘲弄说道:“道痴现在居然也需要休息?是不是成为裁决大神官之后,你也被那方墨玉神座消磨掉了锐气。”

    叶红鱼没有因为他的嘲讽而生气,平静说道:“都说昊天之下,神座之上,即便是半神,依然不是真的神,是人就需要休息。”

    “是人就需要休息,是啊……很多人一直想成神,却不知道能当人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只要不变成鬼便好。”

    隆庆有些落寞说道:“我现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冥王之子,还是天谕之人,不过大概怎么也不能算是人了。”

    血红色的神袍渐渐干凝,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不管你是人还是神,今天都会变成鬼,如果你真是冥王的儿子,那我便送你去见你父亲。

    话音落处,她向前再踏一步。

    忽然间,就在此时,碧湖畔的山林里,忽然响起密集的脚步声,更有数道极为强大的精神力量凛然而至,瞬间笼罩石砾地。

    看着逾千名穿着皮袄,手拿各式兵器的草原蛮子,呼喝着从山林里密密麻麻的涌出来,叶红鱼眼睛里的明亮光芒骤然锋锐起来。

    会在燕北边塞出现的草原部落子民,只可能属于如今已然风雨飘摇的左帐王庭,那么此时笼罩石砾地的数道强大精神力量,肯定来自王庭的数位大祭司。

    “原来你和这些蛮子之间早有协议,只不过如今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居然还能出动数名大祭司来接你,你究竟付出了什么?”

    叶红鱼问道。

    隆庆站起身来,黑色道衫中间不停地淌着血水和脓一般的体液,想必是他身上的那个洞在先前的战斗中再受重创。

    “左帐王庭现在的日子确实很凄苦,被荒人和我们中原人两面夹攻,就像我现在一样被光明的神殿和黑暗的宁缺两面夹攻。你问我要付出什么,才赢得这些草原人的信任,其实我什么都没有付出。”

    他看着叶红鱼说道:“我们燕人和左帐王庭相邻而居多年,当了无数年的仇敌,也做了无数年的朋友,很凑巧的是,从很多年前开始,我就是他们新任单于的朋友,更重要的是我们现在拥有相同的处境,拥有相同的目标。”

    叶红鱼问道:“什么目标?”

    隆庆说道:“重新变得强大起来,然后……复仇。”

    叶红鱼沉默不语。

    隆庆说道:“其实我没有想到,会被你在这里追上,不过幸运的是,正如你所说,你再如何强大,也只是一个人,并不是真正的神,所以你需要休息,让我赢来了转机,同时我也很感谢我自己,能在你的面前支撑到现在。

    叶红鱼忽然微微一笑。

    她清媚的容颜略显苍白,这一笑顿时丽光大盛。

    隆庆没有欣赏她的美丽的心情,虽然这些年在西陵神殿里,他有时候也会为这个女子的美丽而赞叹无语。

    因为他看出了这抹笑容里的嘲弄和轻蔑。

    “我确实不是神,只是一个人,所以我有时候偶尔还会保留一些人类的好奇心,比如你究竟是不是冥王之子,比如你向北入荒原究竟意图何在,所以我一直在等,想看看究竟是谁会出现帮助你。”

    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宁缺在雁鸣湖畔曾经说过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好奇心会杀死猫,我不明白,但我清楚好奇心有时候确实很容易耽搁事,然而很遗憾的是,你所能达到的层次,实在没有办法耽搁我杀死你。”

    隆庆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寒声说道:“现在我这边有千名草原战士,有七名大祭司,你还怎么杀我?”

    叶红鱼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你就在身前三丈,别说已经残败的左帐王庭,就算是金帐单于率领他的狼骑来此,又如何阻止我杀死你?”

    隆庆震惊说道:“但你杀死我之后,怎么逃得出去?”

    叶红鱼说道:“本座神辇下西陵的目标是杀死你,又不是逃走,只要能够杀死你,我能不能逃走,是很重要的问题吗?”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需要何等样强大的逻辑,何等样无畏的心志,才能如此平静的说出来?听着这话,隆庆的神情骤然一凛。

    叶红鱼最后说道:“最重要的是,如果你变成一具没有任何意义的死尸,左帐王庭的人还有什么理由留下我?难道这些蛮子会重情重义到不惜灭族断种,也要杀死我这个西陵大神官?隆庆,你真的很愚蠢。”

    隆庆脸色变得异常惨白,因为他知道叶红鱼说的是对的,如果自己此时便死了,左帐王庭的人凭什么要替自己复仇,要和当代裁决神座战斗?

    他抱着最后的希望,说道:“但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杀死我,因为我是他们能在荒原上活下来甚至壮大的最后希望!”

    仿佛是要证明隆庆的判断,湖畔山林梢头骤乱,那数道已然降临在石砾地里的强大气息,瞬间变得更加狂暴,袭向叶红鱼的身体。

    那些气息里蕴着自然的狂野力量,甚至隐隐带着某些荒原野兽的味道,那是草原蛮人祭司们独有的精神攻击!

    叶红鱼脸色微显苍白,望着那片山林,目光寒冽异常。

    一声骄傲而霸道的轻哼,起于她的薄唇之间。

    几乎同时,远处山林里响起一声痛苦的闷哼。

    那片幽暗的林中,一名穿着名贵裘衣、佩着数样骨质法器的左帐王庭祭司,带着恐惧的神情,惨然坐倒于地,他身上一根极细的骨器瞬间崩散,两道带着黑色的鲜血,从他的鼻孔里流了出来,竟是受了极重的伤。

    叶红鱼看着那片山林,感受着那数道精神气息,不屑说道:“居然敢用精神念力来伤本座,真是勇敢无比,也是愚蠢无比。”

    未曾相见,一名左帐王庭的祭司,便识海被破,内腑流血,山林里的几位草原祭司互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震惊与恐惧。

    道痴叶红鱼,最令修行界震惊的便是她万法皆通,遇着剑师,她便是更强大的剑师,遇着阵师,她便是更优秀的阵师,遇着念师,她便是最恐怖的大念师。如今她已然成为裁决大神官,又怎么会畏惧这些草原祭司的精神力?

    叶红鱼望向隆庆。

    她先前抢的那柄幽冥道剑,早已被随手扔掉,此时出手的是一直静静隐在血色神袍里的道剑,她的本命道剑。

    剑若无锋,出衫而游,灵动若鱼,却在空中带出一条笔直的白线。

    隆庆面露绝望,惨惨一笑。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

    一道闪电自天而降,没有丝毫偏差,击中了空中的道剑!

    片刻后,轰隆沉闷的雷声,才在天空中响起。

    一响便绵绵无绝期。

    荒原的寒秋少雨,今日更无雨,然而却有了雷。

    无数记天雷轰向碧湖与山林,震耳欲聋,湖水摇撼难宁,湖畔石砾地上烟尘大作。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终于停了。

    此时的天色变得阴晦了很多,漫天的烟尘,似乎飘摇而上,变成了厚厚的黑云,笼罩了这片湖山。

    叶红鱼收回道剑,抬头看天,只见黑云之后,隐有雷光敛而未动。

    天意难测,天威难测。

    她沉默看着天穹,不知在想些什么。

    隆庆被震飞到了更远处,他靠着一块岩石,被烧毁的脸上,写满了兴奋与狂热的情绪,一面咳血,一面放声大笑。

    他看着叶红鱼,面容扭曲,疯狂地喊道:“我说过我不是人,那我自然身负天意!我就是天谕之人!你看看!昊天真的没有遗弃我!”

    “叶红鱼!只要天不亡我,你能奈我何!”

    叶红鱼根本没有理会隆庆的疯狂叫喊,只是抬头看天,看的很认真很专注,似乎那片云后有极美丽的一幅风景。

    她看到了那幅风景。

    她的神情有些微微惘然,然后渐渐复为漠然。

    然后她看到极远处一座山崖上,有一个人,那座山崖极高,所以那个人也站的极高,高的似乎伸手便能摸到天上的云层。

    那个人梳着道髻,穿着浅色道衫,负着一把木剑。

    从看到山崖上那个人开始,叶红鱼便不再看天,因为她的眼中便只有他,然而无论她怎么看,那个人依然沉默,没有任何动作。

    叶红鱼的神情愈发漠然,眉梢仿佛多了层浅浅的霜。

    然后她难以抑止的愤怒起来。

    这是她这一生,第一次对那个身负木剑的男人产生愤怒的情绪。

    她霍然回首,再次望向隆庆,杀意再作。

    仿佛有所感应。

    远处山崖上那个男人微噫一声。

    看似缓慢流动,实则湍流不安的厚厚黑云里,忽然挤出十余团明亮,然后化为十余道雷霆,再次向碧湖处落去。

    雷霆再至,湖沸石裂俱不安,天地气息被撕扯成无数碎片,化作恐怖的飓风,在湖畔的石砾上狂暴穿行。

    电闪雷鸣,血红色的裁决神袍在风中飘舞,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倒下。

    逾千名的草原蛮子,冲出密林还没有来得及靠近湖边,便被从天而降的这些雷霆震的神魂不宁,那股生命本能里对天穹的敬畏,让他们跪倒俯于地,不停地祈祷着天神能够饶恕自己的罪孽。

    密林里那七位左帐王庭的祭司,相比于这些普通人来说,要清醒冷静的多,然而也正是因为他们能够感知这些雷霆里面所蕴藏的威严与力量,所以实际上,他们比那些普通人更加震惊。

    而当他们看到血色神袍在狂风中飘舞,那个身影在雷霆间依然倔强地不肯表示服从的画面时,心中的震惊终于抵达了巅峰——果然不愧是传说中的西陵大神官,居然拥有如此恐怖的意志力,敢于天争!

    风雷渐息。

    叶红鱼站在满地坑洞的湖畔,身影显得有些落寞。

    她不再看隆庆。

    也不再看远处山崖上的那个身影。

    她没有看云端风景。

    她没有看湖山风景。

    她什么都不看。

    只是看着自己,看着自己的影子,默默看了很长时间。

    她大喊了一声。

    这声喊很清脆,很愤怒,在回复安静的湖山间,传了很远很远。

    这声喊里,充满了不甘。

    一道鲜血,从她的唇角缓缓淌下。

    山林中,那数名来自草原的左帐王庭祭司,被这声喊里蕴含着的恐怖精神冲击,震的连喷鲜血,直接倒下,昏死不知。

    站在远处山崖上的叶苏,听到了这声愤怒的喊叫。

    他知道她的愤怒指向的是自己。

    这是他的妹妹,这一生第一次对他表示愤怒,甚至隐隐有挑战的意味。

    叶苏没有不悦,他很喜悦。

    他喜悦地想要手舞足蹈,喜悦地想要纵情长啸。

    因为他知道,看过今天这幅真正雷霆风景的她,不会再是那个看着自己背影,想要接近、却永远倔强或自卑地不敢开口的妹妹。

    从今天开始,她就是叶红鱼。

    然而他依然不能让她杀死隆庆。

    因为这是观主还不想那个叛教者死去。

    叶苏抬头看天,看着仿佛触手可极的厚厚云层,看着云层后那些缓缓积蕴的明亮雷霆,猜测昊天似乎也是这样想的。

    以剑引雷,乃是传说中的剑道境界。

    叶苏在长安城小道观里有所悟,看来果然在修道路上再进了一大步。

    如果是以前,叶红鱼只会替兄长喜悦。

    然而今天她的情绪很复杂,不甘而且愤怒。

    最关键的问题是,云层是从何处来的?

    坐上墨玉神座,成为裁决大神官后,天人感应渐深,在她的目光穿过那些看似恐怖的雷霆黑云,看到天空那幅真正风景的时候,她便隐隐感知到了昊天的意志。

    然而几乎同时,不知因为不甘还是愤怒,她竟忽然生出战上一场的冲动!

    身为裁决大神官,哪怕是偶尔闪过这等念头,便是极大的不敬,最深重的罪孽。

    叶红鱼察觉道心微有不宁,骤然一凛,极为强悍地从那种危险心境里脱离出来。

    她缓缓低首,黑色的发丝在微风中轻轻飘拂。

    雷霆渐敛,云层渐散,没过多时,便消失无踪,露出清湛的寒秋天空。

    叶红鱼不再去想先前那充满亵渎意味的一闪念。

    但心念即生,又如何能真正抹除?

    哪怕只是一闪,也必在心境里留下痕迹。

    云消雷散。

    她依然低着头。

    在她心底深处的最深处,在她自己都看不到的某个地方,似乎有个声音正在漠然地说着,这似乎也做得。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叶红鱼抬起头来。

    “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回中原。”

    她看着隆庆,平静说道:“不然就算天能容你,我也不让你活。”

    血色衣袂轻飘。

    她转身离开碧湖。

    叶红鱼离开齐国都城之后,宁缺没有马上便带着桑桑离开。他首先需要把师傅留给自己的马车修好,不然其后的旅途虽然不长,也没有办法继续走下去。

    他现在已经知道,那位出身光明神殿的苍老红衣神官叫做陈村,他已经确认,这位红衣神官对桑桑的忠诚,要远远超过自己对书院的热爱,于是他当然不会错过利用对方的机会,让他帮着寻找修复马车以及别的事物所需要的材料。

    有这样一位身份尊贵的人物帮助,宁缺在齐国也享受到了在大唐时的同等待遇,这个西陵属国几乎所有的珍稀材料,都任他使用。

    平日里这座白色道殿幽静无比,现在则是被各种各样恐怖的声响所占据,铁锤不停敲打着钢铁车厢壁,发出如雷般的撞击声,尖硬工具重镌刻符线时所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难听摩擦声,珍稀金属融化浇筑时发出的类似人类腹演的恶心声音,交替着回响,而且似乎永远没有停止的那一刻。

    再如何虔诚专注的神官,也无法颂读教典,再如何勤奋的护教骑兵,也没有心情练武修行,就连红衣神官陈村脸上的皱纹,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

    好在宁缺在这方面的天赋虽然不如六师兄,但也算极为惊人,没有过多长时间,那辆黑色的马车便修复如初,能够轻装上阵。

    如果不去注意车厢壁上那些丑陋的疤痕的话。

    离开齐国都城时,红衣神官陈村派出了一队骑士护送,相信接下来的安全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于是宁缺终于有了心情看看窗外的风景。

    真正让他心情好转的原因,其实是现在有人在窗边陪他一道看风景。

    在叶红鱼的帮助下,桑桑的病情终于得到了控制,不再终日昏睡,虽然依然有些虚弱,但至少可以看风景,或者看宁缺的脸。

第五十四章 瓦山小镇

    桑桑的病情能够暂时稳定,宁缺最感谢的人便是叶红鱼。他知道那位年轻的裁决神座,这时候应该正在捕杀隆庆的逍路上,按道理来说,哪怕不是朋友,仅仅出于感激,他也应该表示出一定程度的担心,但他并没有。

    宁缺对叶红鱼有绝对的信心—一如今的隆庆皇子确实非常恐怖,那场秋雨之战里,如果不是命好,他只怕早便死了但他始终认为年轻一代的修行者里,最恐怖的还是叶红鱼这个女人,她既然说会亲自去杀隆庆,邪么隆庆必然难逃一死。

    看着窗外的秋色,回忆起那场秋雨里的血腥战斗,破庙前的堕落骑士幽冥般的身影和穿着一身黑色道衣的隆庆,忽然与他记忆中的某些画面重叠起来,片刻后他想起,在自己曾经做过的数个梦中,他曾在荒原那头看见了三道黑色的旋风烟尘。

    那三道黑色的烟尘透着冷酷与幽暗的味道,仿佛是黑夜的一部分,此时细细想来,还真与那日隆庆与堕落骑士身上透出的意味相似。

    宁林越发觉得隆庆当日说的话也许是真的,那个学会吃人并且爱上吃人的家伙,才是冥王之子。

    一念及此,仙顿时觉得心境安宁了数分,对自己身世传言的隐隐畏惧,对佛宗的忌惮也自然少了几分,对到达烂柯寺的心情急了几分。

    再如何焦虑急逍,旅途终宪需要一里一里地前行,尤其是桑桑身体虚弱,也禁不住长时间不休息的连续跋涉,所以马车的速度并没有提起来。

    南方气候相对湿暖,时值深秋,秋意却是浓而不肃,逍路两侧多见青色的树木,与北方苍凉的景致相比,要悦目的很多。

    偶有一场秋雨落下,终究还是一天比一天凉了起来,桑桑的身子也变得更凉,尤其是手脚,摸上去竟像是冰做似的。

    烈酒能够起到的暖身效果,维持时间越来越短,于是宁缺把前两年剩下的邪些有暖宝效果的失败符纸,都贴在了桑桑的身上,又在车厢里弄了一个火盆,在修行者眼中无比珍责的火符,在铜盆中不停地燃烧,日夜都未曾熄灭过,并不长的旅途不知烧了多少符纸。

    以前写好的火符用完了,便写新的,宁缺的念力再如何雄浑霸逍,也禁不住这等豪奢夸张的做法,脸色变得越来越憔悴。

    桑桑没有劝阻他,因为她知道劝阻没有任何意义,也不会产生任何效果,如果现在病的是宁缺,她也会做同样的事情,而宁缺也不会劝阻她。

    她莓天看着窗外秋日风景,或者是窗畔宁缺的脸,小脸上露着平静的微笑,对她来说,现在只要是风景都好看,哪怕秋风秋雨落黄叶一地凋蔽,只要是宁缺的脸就好看,哪怕那张脸憔悴的像是好多天都没有睡过觉。

    桑桑看风景的时间越来越长,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甜,但她说的话却越来越少,以往这些年,她的话本来就不多,现在愈发的沉默。

    她不知道烂柯寺那位长老能不能治好自己奇怪的病,不知逍自己还有没有将来,如果有会是怎样的将来,这种不知道所产生的惘然恐惧,便是沉默的原因。

    宁缺明白她现在的心情,却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桑桑的性情。

    看似温和实则倔强的桑桑,从来都不喜欢被安慰,因为这些年她和宁缺是拼了命才活下来的,所以她知道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软弱,越软弱越容易死而如果因为被安慰而感动,那便是软弱的开端。

    宁缺没有安慰她,只是更多地把她抱在怀里,看着窗风的清秋风景,长时间的发呆,其实这样挺好,地们都觉得像是回到了十年前。

    除了把桑桑抱在怀里看风景发呆,其余的所有时间,尤其是桑桑入睡的时候,宁缺一直在做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修复元十三箭。

    箭匣里有专门配备的修箭工具,他的手很稳定,而且铁箭杆上刻的本来就是他的符,所以铁箭的修复工作进行的很顺利。

    就在他修好最后一根铁箭时,车厢外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桑桑掀起窗帘,向前方望去,只见南方的丘陵间,突兀冉现了数座形状方正怪异的山峰,邪些山峰顶部平直如削,看上去就像是屋檐上的黑瓦。

    凡山到了。

    在吴天的世界里,佛宗千年沉默,闭门修行,偶有入世,也是『为道』的附庸,更多的是以思辩禅修闻名于世,而在札佛与祭天的关系上,很多高僧,更是直接认为命轮只不过是吴天意志的另一种表现方式。

    这种说法,直接让佛宗低调地栖息在道门的体系之下,显得极为低调,以至于有很多前贤在笔记里直接认为,佛宗更多是一种思维的方式,而不涉及其余。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种原因,佛法在世间并不如何昌威,除了那些行于乡野的苦行僧外,在南晋等国,想要找到一座佛寺都极为困难。

    唯一的例外是月轮国,那因为离荒原深处的佛宗不可知之地悬空寺很近,月轮国深受佛宗影响,修佛极为流行,甚至有七十二寺烟雨中的形容。

    然而烟雨七十二寺,却始终无法压过东南名胜里的一间古寺,无论是对佛宗的重要性,还是在信徒心中的地位,这间古寺都要远胜月轮国诸寺。

    这间古寺便是烂柯寺。

    烂柯寺便在瓦山中。

    烂柯寺的历史极为悠久,根据典籍记妻,就在西陵神殿建成后不久,当时人迹罕至的青幽瓦山深处便有树木倒下,有亭台楼柑新起,有塔殿渐作。

    在修行界妁传闻里,烂柯寺是不可知之地悬空寺留在世间的山门,就如同于西陵神殿与知守观的关系,故而极得尊重,无人敢轻易触犯山门森芦。

    历史与传说造就了烂柯寺与众不同的地位,无数年来,不知有多少或悲壮或肃穆或传奇的故事,在这间古寺里上演,也因为这间古寺,盂兰节渐渐成为世间最重要的节日,而数十年来最蔚为风行的辩难,也是发端于此。

    此时还没有到盂兰节的正祭日,大唐使团尚未到来,然而瓦山之前已经变得非常热闹,青石街两侧的民宅二楼,挂着各式各样的旗子与幡,耶些旗幡的颜色很是素净,大多都是黑白二色,却不知隐喻的是瓦山周边最流行的弈棋,还是指向盂兰节的真实原因,超度冥界的亡魂。

    相信烂柯寺里的普通僧人,和在小镇上居住了数十代的居民,都已经不清楚这种习俗的来源是什么,对于活在现世的人们来说,盂兰节只是一个简单纯粹的威大节日,他们所需要做的就是享受节日的气氛。

    瓦山下的小镇里已经有很多游客,这些游客不知来自何方,脸上都带着相同的幸福笑容,大人们微笑着彼此问好,在那些传说中的千年老屋里游玩欣赏,孩子们在街逍上奔跑追逐,有女童气喘吁吁追着自己的兄长,小脸上满是委屈的神情,忽然在道畔的石池里看到了数百尾红鱼,马上蹲了下来,睁大眼睛看着那些平静游动的鱼儿,早就忘了自己要找到哥哥哭上一场。

    站在石池旁的中年男人,看着女童笑了笑,递过一根细木棍,细木棍那头绑着个只有茶盅大小的细网兜。女童看了看身后正在摸钱的人们,有些羞涩地摇了摇头,她知道捞鱼需要钱,但妈妈说了,自己还太小身上不能带钱,只能放在哥哥身上,但哥哥却要拿钱去买糖人,这时候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女童忽然想起来自己是在追哥哥,惊——声站了起来,正在她有些害怕的时候,她那约摸七八岁的哥哥不知逍什么时候从人群里挤了回来,着着她嘿嘿得意笑着,然后从腰间掏出两块铜板塞到了她的小手里。

    于是石池里的红鱼不再那般安宁,水花微溅,池畔附着的经年青苔,都有了剥落的痕迹,街逍上不时响起兄妹二人失望的叹息和惊喜的大叫。

    黑色马车停在镇外,没有进去。

    齐国道殿的骑兵被宁缺赶走了。

    他和桑桑隔着窗帘,看着平静喜乐的小镇,看着蹲在池畔捞鱼的那对兄妹,大概是想起小时候去城寨赶集时的情形,笑了起来。

    瓦山不是单独的一座山,而是几座山相连。

    这几座在深秋依然散发着幽幽绿意的山峰,形状非常相似,峰顶平齐如刀削,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数片黑瓦被顽童随意地搭在一起。

    小镇很热闹的时候,瓦山深处却还是那般安静,林间隐现古刹一角,仿佛被佛法感染,南方秋蝉最后的鸣叫,也显得并不凄厉绝望,而带着解脱的淡然。

    这里是后山,如果要往烂柯寺去,从这条山道上去,永远无法抵达正殿。

    但黑色马车此时正缓缓向山逍上去。

    宁缺带着桑桑来瓦山,本来就不是要去烂柯寺,他是要去后山找人。

    烂柯寺后的幽山里,住着避世隐居的数代佛宗大德。

    宇缺要找的便是其中一位。

    便是他已经听人提起过无数次的那位烂柯寺长老。

第五十五章 歧山大师

    烂柯寺有很多长老,有分管戒律的,有主持禅院的,隆庆当年在此辩难大放光彩时,便曾得到其中某位长老的欣赏,然而这间古寺里真正的长老,或者说不加任何前缀形容,便可以让听者知道说的是谁的长老,永远只有一个人。

    歧山长老是悬空寺、甚至整个修行世界辈份最高的那个人,比曲妮玛娣高,甚至听闻比西陵掌教还要高半辈,除了书院这个特殊的地方之外,世间绝大多数人在他面前都要执弟子之礼。

    谁也不知道这位佛宗大德如今高寿几何,有人从当年那场他与西陵神殿掌教的著名谈话中,推断出他早已过了百岁。而说来有趣,那场著名谈话的破题,却是歧山长老与掌教大人猜测夫子的年龄。

    修行界传闻,歧山长老是百年前悬空寺前代讲经首座的私生子,当然没有人敢向他求证,甚至无人敢提,所以传闻永远只是传闻。

    但真正能够让歧山长老得到整个修行界敬重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辈份,或者是令人敬畏的身世,而是因为他高洁的德行。

    数十年前,大陆南方遇着一次极恐怖的洪灾,大河咆哮泛滥,浊浪淹没无数良田,各国江堤接连破毁,倒灌大泽,情形危险至极。

    当时还是烂柯寺住持的歧山大师,率寺中僧众,携着数十车多年积蓄的粮食与药物,出瓦山救灾,沿途施粥散药救得灾民无数,歧山大师操劳成疾,又在处理灾民遗体时染上尸毒,险些重病不起。

    承蓄了无数河流的大泽,逐渐快要支撑不住尤其是南晋康州方向的大堤,更是危在旦夕,于某夜出现了溃堤的前兆。

    歧山大师当时正在康州,见此情形,丝毫不恤重病之身,脱去僧衣纵身入湖,以难以想像的修为境界和意志力拦在那段将要崩溃的长堤前,坚持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清晨,南晋剑阁以及西陵神殿的神符师赶到了康州情势稍缓,歧山大师终于从浊浪里走了出来,甫一登岸便昏迷不醒。

    那一年的洪灾,最重要的便是那个夜晚,那个歧山大师以身代堤的漫漫长夜。长堤后的康州和南晋最重要的万倾良田极为幸运地被保住了,也就等于整个南晋乃至半个大陆都被保住了。

    经此一夜歧山大师声震天下,无论是他当时所展现出来的意志力还是强大的修为境界,都令所有人惊叹拜服。

    然而他也为此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在烂柯寺里苦修数十年才拥有的一身惊世功力,就此消耗殆尽,受到了极为严重的损伤纵使病愈后重新修行,也再没有可能恢复到最鼎盛时的状态。

    在修行界的传说里,歧山大师应该是在剑圣柳白之前,公认最有希望破五境,甚至能够超凡入圣的大修行者,可惜自至此后,他不得不永世停留在那道门槛之外,再也无法触碰到人间之上的领域。

    修行界乃至世间亿万黎民,念及歧山大师的大恩对他的尊敬非但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愈发真挚,即便数十年后,依然如此。

    当年宋国莲生公子丧妻,于雨夜作一悼文,便开始周游天下,来到瓦山借宿烂柯寺,于后殿静卧之时,偶然听着一老僧言及佛宗故事,始明佛理。

    那老僧便是歧山大师。

    又数年后,莲生自极西荒原归来,身赋悬空寺真义,拒绝西陵神殿邀请,在一老僧前轻抚头顶断青丝,正式进入佛门。

    那老僧也是歧山大师。

    其后莲生在烂柯寺后山里结庐隐居两年,当时他的修为境界,早已远远超过了歧山大师,然而他却极为尊重对方,半师半友视之。

    又某年盂兰节大会,魔宗血洗烂柯寺,杀尽与会的正道修行者,对寺中僧人却极少伤害,如今想来,自然也是因为歧山大师。

    宁缺带着桑桑来烂柯寺,自然不是为了参加盂兰节会,也不是要代表大唐与诸国商讨荒人南下,甚至与冥界入侵的传说都没有关系,他是来治病,他要找的人,正是那位歧山大师。

    黑色马车停在山道前,宁缺看着山林里若隐若现的寺庙,看着瓦山后峰石坪上那尊石佛之像,想着那位歧山大师,心情有些异样。

    继承了莲生死后意识碎片的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位隐居数十载的烂柯寺长老,是怎样了不起的人物。

    真正了不起的人物,自然都有与众不同的一方面,宁缺不知道这位歧山大师有什么特殊的喜恶,一位德行高洁的佛宗前辈,按道理来说性情应该慈悲温和,但他还是很谨慎地提醒自己要保持足够的尊敬,并且做好准备。

    怎样才能保持低调?要做哪些准备?

    黑色马车被他做了一些外表上的改装,看着还是那么黑,只是变得脏了很多,风尘仆仆隐现油腻,竟有了些大黑伞的感觉。

    大黑马也被他披头盖脸洒了一身土,甚至还被他用土褐色的树漆,在身上乱七八糟涂了好大几片,哪里还有在荒原上的潇洒模样,看着狼狈至极。

    这就是宁缺做的准备,反正看着怎么凄凉,他就准备怎么来。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抹着姜汁的手帕和灌了血水的小皮囊,打算在见到歧山大师之前,先用陈锦记里的脂粉把桑桑的小脸涂的更加苍白,见着歧山大师之后,用手帕抹眼令眼圈泛红,挤破血囊佯装咳血,就不信那位佛宗大德能忍心视而不见。

    谁敢比我惨?

    如果真有人敢比他和桑桑惨,他大概真的让那人惨不忍睹。

    就在这时,山道上缓缓行来一位年轻僧人。

    那僧人面色黝黑,神情宁静从容。

    然而当他看到山道口处那辆看着残破不堪的黑色马车和与传闻全不相像的大黑马,脸上的宁静从容,顿时被打碎成无数片惊愕,然后落了

    他走到马车前,隔窗看着宁缺,无奈说道:“这如何瞒得过家师?家师又哪里是这等人,需要十三先生费这样的心思?”

第五十六章 墓上青痕

    肤色黝黑的年轻僧人,法号观海,正是烂柯寺长老歧山大师的关门弟子,如今在寺中并没有具体职司,但辈份和地位却是极高,堪比主持。

    去年冬天,正是观海亲自前往长安城,把盂兰节的请柬递到了宁缺的手里,并且向他发出了挑战,宁缺在雁鸣湖畔静坐半日,终于想明白了某些事情,才回到南门道殿里与其一战,险险胜之。

    宁缺对观海僧的印象很好,因为这位年轻僧人虽然性情坚毅,却极为温和可亲,而观海僧因为老师曾经问学于夫子,并且不断赞美感叹的缘故,对书院极为向往,对书院二层楼的弟子们也极为尊重。

    “果然是你们烂柯寺的地盘,我本想低调一些,不要打扰到你们,悄悄见了歧山大师,把事情做完便离开,结果这样还是被你发现了。”

    宁缺走出马车,看着观海笑着说道。

    观海僧看着满是尘土的马车,苦笑说道:“您这哪里是低调便能形容,前些天收着神殿传书,知道您在途中遇到袭击……噫,师叔你何时又破了境!”

    观海僧忽然感觉到宁缺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与去年冬天在长安城相遇时有极为明显的不同,隐约猜到真相,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宁缺说道:“在长安时便说过,喊我师兄便是。”

    观海僧犹豫片刻,听从他的要求,说道:“十三师……兄,去年相见时,你还在洞玄境内,怎的如此短时间,竟破境而出,难道你又有何奇遇?”

    身为佛门弟子,性情本就平和坚毅更何况观海僧境界颇深然而此时,他的声音此时竟有些微微颤抖。

    宁缺说道:“哪里有那么多奇遇,如果你时常能离开瓦山,走出烂柯寺到世间找些人多打几架,涨境界也不是那么难的事。”

    观海僧看着他的眼神羡慕而又有些敬畏,修行界都知道宁缺入书院不过短短数年时间,结果如今便成了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实在是令人震惊无语。

    虽然被佛门年轻高手用这种眼神看着是极美好的享受,但宁缺现在没有什么时间和精神去慢慢体会,说道:“我提前写过一封信,你可看了?”

    观海僧看了黑色马车一眼,说道:“看过,不知现在师嫂状况如何。”

    宁缺赞道:“这声师嫂喊的极有道理。”

    然后他面带忧虑说道:“请叶红鱼出手勉强镇垩压住了体垩内的阴寒气息,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恶化,但这种事情越早解决越好,我什么时候能够见到歧山大师?”

    观海僧面露为难之色,说道:“家师常年在寺后山中结庐静修不见外客。”

    宁缺神情微异,问道:“盂兰节大会不是马上就要召开?”

    观海僧摇头解释道:“过往年间的盂兰节大会,家师也都闭庐不与便是这些年我随家师修行佛法,也是隔着庐门静聆教诲。”

    听着这话,宁缺眉梢微挑,心想如果不见外客,那我来有什么意义心中已经拿定主意,若真如此,那说不得只好强行闯山一见了。

    便在这时观海僧说道:“不过家师此次会出关一日。”

    宁缺正在向上挑的眉梢,顿时平伏,他看着观海僧无奈说道:“你是瓦山的和尚,并不是长安城瓦坊里的说书艺人说话能不能不要喘这么大一口气?”

    观海僧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建议说道:“家师出关之日在后天十三师兄不如在寺中暂歇两日,虽说与书院无法相比,但还算有些风景可观。”

    宁缺想着最近桑桑的病情算是稳定,而且在马车上便极贪风景,那么千里迢迢来一趟烂柯寺,确实也应该带她四处转转,至少要看清楚这座千年古刹长的什么模样,尤其是他身为书院弟子,又与简大家亲近,更应该去寺中那座墓前拜拜。

    “如此也好。

    他想到一个问题,看着观海僧问道:“既然歧山大师隐居闭关多年,为何今年盂兰节大会却能惊动他老人家?我知道中原诸国朝廷来此,是为了商议荒人南下之事,各修行宗派或许是为了冥界入侵的传说。”

    观海僧不知想到什么,看着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说道:“或许正是如此。”

    宁缺明白年轻僧人此时在想什么,笑着问道:“现在都在传说,我是冥王之子,那你现在站在我身前,怕还是不怕?”

    观海僧的眼神回复宇静平和,看着他微笑说道:“有甚可怕?”

    宁缺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不由有些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观海僧向着西方合什躬身一礼,然后直起身来,看着他认真说道:“既然夫子肯收师兄为亲传弟子,那师兄怎么可能是冥王之子呢?”

    为图清静,最终宁缺还是没有住进烂柯寺本院,观海僧便带着他们,来到靠近北面山林的一间清幽别院里住下,也没有惊动寺里的僧人。

    简单吃了些素斋,又简单说了些闲话,观海僧便起身告辞,宁缺知道,吊说歧山大师常年隐居,但观海身为烂柯寺未来的主持,像盂兰节大会这等时间段,必然要出面去接待别的修行宗派,所以也没有留他。

    暮色渐至,不远处有鼓声渐作,然后便是黑夜到来。自有寺中杂役烧了热水,宁缺服侍桑桑烫脚睡下,在她的身上换了几张符纸,这才安心地躺到她的身边。

    待他醒来时,天色才蒙蒙亮,烂柯寺的钟声又传了过来,他静静聆听着若有节奏实无节奏,看似枯燥实则颇能清心的钟声,觉得心境安宁了很多。

    在杂役服侍下用过早饭后,宁缺让大黑马自去别院林中玩耍,在桑桑身上披了件厚厚的裘衣,便带着她穿过别院南向的一道铁门,走进了烂柯寺的后园。

    寺中的僧人应该都在做早课,后园里除了勤奋早起努力生存的鸟儿和勤奋早起努力生存却很遗憾地被吞食的虫儿,没有任何别的动静。

    淡淡的雾气弥漫在树林里,远处的烂柯寺正殿和几座偏殿,在雾端若隐若现,看上去极为庄严美丽,仿佛真是佛国降临到了人间。

    宁缺对这些古刹风景却没有太多兴趣,他的目光停留在雾中的塔林里,这片塔林由数十座石塔组成,每座石塔里供奉着一位佛宗前辈大能的骨灰,按道理这样的环境本就让人觉得阴森可怕,但远处正殿里传来的颂经声,却把一切转为了平静。

    塔林幽寂,小径繁乱,行走在其间,就如同走在迷宫里一般,如果是第一次来的游客,很容易迷路,然而他带着桑桑行走在其间,却是没有任何停顿犹豫,显得格外熟悉,仿佛来过很多次一般。

    桑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很是不解。

    宁缺自己却没有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他也会以为,这是因为自己把临行前大师兄画给自己的那张地图背的太熟的关系,大概不会想到,这是因为在他精神海洋的深处,莲生残留的意识碎片在冥冥中做着指引。

    走到塔林西北处,在一座布满青苔的石塔畔,他看到了一座坟墓,这座墓很普通,毫不起眼,然而在烂柯寺供奉佛门前辈遗骨的塔林里,出现了一座很普通的坟墓,本就非常打眼,隐隐透着不普通的味道。

    宁缺牵着桑桑的手走到那座坟墓前,注意到墓上也有些苔痕,但看着很是干净,应该时常有人过来照拂,比较满意,对寺中僧人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他对着那座墓深深行了一礼。

    这座坟墓没有墓碑。

    但他知道墓里埋的是谁。

    墓里埋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至少死的时候,那女子还很年轻,那女子曾经是这个世界上舞跳的最好的人,拥有一个很简单的名字。

    这座墓里埋的是简笑笑。

    红袖招简大家的姐姐。

    书院小师叔的未婚妻。

    “如果她当年没有被莲生杀死那她就是我的小师婶,小师叔说不定现在也还活着,甚至和她生了几个孩子,其中最小的那个会抢了我小师弟这个光荣的位置,然后和陈皮皮争夺最天才的荣誉。”

    看着那座虽然时常有人打扫,但想必已经多年没有人来祭拜的墓,宁缺情绪复杂地笑了笑,低声说道:“书院里会多好几位祖宗,不过书院里祖宗本来就很多,想来老师也不介意再多上几个。”

    桑桑蹲下身去,伸手摘掉昨夜飘到墓上的一片落叶,不知道她此时想到了什么,竟觉得有些冷,下意识里紧了紧裘衣的领口。

    宁缺把她扶起抱在怀里,看着身前的坟墓,想着墓中那位曾在烂柯寺前一舞动佛心的美丽女子,最后竟是死的那般凄惨,不由心有所触。

    “按道理,身为书院弟子,我应该很恨莲生,就算是我天性凉薄,没有被莲生害过,反而继承了他的一些好处,所以无法生恨,那我身为将军府血案的唯一幸存者,为什么现在连你的老师都有些恨不起来?”

    桑桑的老师是前任光明大神官卫光明,宁缺充满绝望与畸型复仇渴望的前半生,便要拜此人所赐,此时他却说自己不恨那人。

    “即便是夏侯,我现在都不怎么恨了,或者说很难想起这个人来。”他皱着眉头不停思索,喃喃说道:“难道我真的就是这般冷血?”

    “不是因为冷血,而是因为他们都死了。”

    桑桑偎在他的怀里,看着那座墓,说道:“所有事情都会随着死亡而消失,恨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哪怕再强烈,都会渐渐忘记。”

    宁缺知道她想说什么,但他不想听。

第五十七章 不识真佛在眼前

    那是河北道旱灾后的第一场雨,雨水很寒冷,宁缺从尸堆底下找到那个小女婴时,她浑身青紫,已经饿冻的快要死去。也就是从那场雨开始,宁缺的心里一直隐藏着很多心理阴影,随着桑桑童年时数次病重将死,那抹阴影便变得越来越重,也被他藏的越来越深。

    随着时间的流逝,桑桑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少,城寨里的随军大夫,虽然没有办法完全治好她体龘内那股阴寒之气,但还是开了些对症的药物。除了保证有烈酒在身边,让她不停做家务活络筋血,宁缺竟快要忘了这件事情。

    尤其是在桑桑开始修行西陵道门神术之后,体龘内那道阴寒气息便如遇着春日的薄雪,宁缺本以为这便算是完全好了,然而谁能想到,桑桑竟然忽然再次犯病,并且病的如此之重,比小时候那数次显得更加危险。

    隐藏在宁缺心底深处的那抹阴影,再次浮了起来,在旅途中他苦苦思索,忧虑不安,夫子都治不好桑桑的病,烂柯寺真的能治好吗?桑桑的病难道真的只是病,还是冥冥之中注定有冰冷的将来在等着自己二人?

    因为这些心理阴影,从桑桑很小的时候,宁缺便一直没有和她讨论过那方面的事情,此时桑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也不想听。

    但他不想听,桑桑想说。

    “少爷,你知道为什么我最近经常盯着你看吗?”

    不知为何,桑桑又开始叫他少爷了。

    宁缺笑着说道:“因为你家少爷我生的好看。”

    桑桑说道:“你又不是以前的隆庆皇子,哪里值得让人盯着看。”

    宁缺微怒,说道:“说过不准提这事。”

    桑桑知道他是在假装生气,来掩饰一些什么,轻声说道:“你知道原因。”

    宁缺知道原因,但不肯说出来,此时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赌气的小男孩,倔强天真幼稚易怒,或者还很容易哭。

    这时候的桑桑,却像一个温婉懂事的大姐姐,静静看着他,声音温和说道:“我担心死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你了。”

    终于从她的口里听到了那个字眼,宁缺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桑桑看着二人身前那座坟墓,有些好奇问道:“人死之后,会去哪里呢?不管是化成灰还是腐烂,都被石砖封着,但那还是我吗?”

    宁缺不想她长时间停留在这种情绪里,因为这种情绪或者说思考的事情,对病重的人来说非常不健康,便想转话题,然而却有些转不动。

    “有人说死亡便是虚无,有说法是死后便会去冥界。”

    “我更愿意去冥界。”

    桑桑看着他认真说道:“冥界听着很可怕,但我可以在那里等你。”

    宁缺看着她微白的小脸,把外衣解开,披在她的肩上,低声说道:“冥界里的人们会忘记现世的事情,那时候你不会记得我,所以你不要去。

    “死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桑桑看着他问道,脸上没有什么哀戚或恐惧的情绪,只是好奇,就像个小孩子。

    她的身子很瘦小,披着宁缺的衣裳,也确实像个小孩子偷了大人的衣服在穿,看着有些可笑,又极少有的流露出可爱的感觉。

    “看你脸被冻的都有些白了,赶紧回吧。”宁缺说道。

    此时秋意虽深,烂柯寺周遭却并不如何寒冷,桑桑的小脸变得有些苍白,自然不是被冻的,而是体龘内的阴寒气息让她发寒难止。

    桑桑很清楚这一点,她伸出双手递到宁缺的面前。

    宁缺怔了怔,想起很多年前,还是小女童的桑桑偶尔撒娇时的模样,心脏不知因何觉得一痛,向着她的手掌呵了几口暖气。

    桑桑收回微微变暖的小手,抚在自己脸颊的两侧,有些遗憾说道:“从小少爷你就说我是个丑丫头,我知道自己确实生的黑,你又总说什么一白遮百丑的话,所以总想让自己能变得白一些,到长安城后,花了那么多银子去买陈锦记家的脂粉,结果还是徒劳,现在真的白了,却没法让你高兴起来。”

    宁缺把她抱的更紧了些,说道:“不管是黑桑桑还是白桑桑,只要能还像从前那样贪财凶悍,那就是能让少爷高兴起来的好桑桑。”

    听着这话,桑桑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两颗白乎乎的牙齿,看上去就像岷山林子里的某种小动物,很是可爱。

    现在的桑桑特别可爱,经常可爱。

    那是因为她以前觉得没有必要在宁缺面前扮可爱,她更不需要在别人面前扮可爱,而现在她想让宁缺觉得自己可爱一些。

    “你还没有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什么问题?”

    “死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又没死过,怎么知道,难道要我把小师婶从墓里挖出来,让她告诉你?”

    宁缺说了句没有品的笑话,然后发现确实不怎么好笑,他低头看着脚下踩着的草丛里的一只死后的秋虫,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其实我还是知道的……死,是很不舒服的一件事情,所以你不要死。”

    桑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嗯,我努力不死。”

    宁缺摸摸她的脑袋,说道:“一起努力。”

    薄雾缭绕的林间,忽然落下了一颗水珠,然后是数颗水珠,水珠很细很小,甚至细的仿佛是粉,落在他的脸上和眼里,有些微湿。

    宁缺说道:“回吧。”

    桑桑摇头说道:“我还想再逛逛。”

    宁缺说道:“你现在的身体可不能淋雨。”

    桑桑从背后解下大黑伞,说道:“想淋雨都难。”

    宁缺笑了笑,接过大黑伞撑开,牵着她的手向烂柯寺前殿走去。

    晨间的烂柯寺开始下雨,薄雾渐渐散去,先前那些在雾中若隐若现的殿檐佛塔变得清晰起来,佛国变回了人间。

    宁缺看着细微秋雨里的古寺,看到寺后山顶的一座佛像。

    那座佛像所用的材料应该是某种珍贵的白色硬石,雕工古拙却又圆融,此时雨水落在佛像宁静平和的面庞上,仿佛是泪痕,平添几分悲悯之意。

    隔着这么远,佛像的面容依然看的清清楚楚,可以想像这佛像何其巨大信徒在山下仰望观之,很容易生出膜拜敬仰的感觉。

    他指着山顶巨佛说道:“据说这便是开创佛宗的佛祖。”

    桑桑看了他一眼,问道:“要不要拜一拜?不上山在这里遥拜也成。”

    “佛祖是人,我也是人,佛祖看过明字卷,我也看过明字卷,拜他作甚?”

    正殿那方隐隐传来人声和车轮声此时尚是清晨,烂柯寺不会接待游客,那么便必然是像宁缺一样,借宿在寺中的正式使臣或修行宗派代表。

    宁缺自不会留意这些人,说道:“当然,如果佛祖真的能显灵把你身上的病治好,事后我来拜他三天三夜又何防?”

    忽然有道声音从正殿处传来。

    “求佛祖治病,需要心怀虔诚,你当佛祖是随处可以找到的大夫?若你心不够诚,即便佛祖能治你妻子的病,也不会治。”

    数辆华贵的马车,从烂柯寺正殿那处绕行而至这道充满指责意味又显得无比冷傲的声音便是出自其中一辆马车里。

    宁缺本以为只有那些信奉佛法的月轮国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然而目光落在那几辆华贵马车上时,却意外地发现对方应该来自南晋。

    即便下着秋雨,但驾着马车行驶在清静古寺里还是显得有些嚣张,而且既然是借宿在寺里,想来自然不是普通人。

    看着那几辆马车,宁缺心想马车里的人如果不是南晋的使团大概便是剑阁的弟子,而无论是谁都不是他现在想看到的人。

    那辆先前传出声音的马车,停在宁缺二人身前不远处,窗帘被掀起,露出一张微微苍白还算得上英俊的年轻面容。

    那年轻公子看着宁缺不悦说道:“在佛寺之中,便当敬佛,连这种道理都不懂得,也不知道寺里的僧人为何会让你留宿在寺内。”

    宁缺问道:“你认识我?”

    年轻公子微讽说道:“我需要认识你?”

    宁缺喔了一声,说道:“我以为你认出了我,所以故意说这句话让我听到,然而再向我诚恳道歉,最终达到结识我的目的。”

    听着这话,年轻公子愣了半晌才明白宁缺想要表达的意思,不可思议问道:“你是说我是在故意接近你?”

    宁缺笑了笑,说道:“最近这些日子,确实有很多人想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方法,试图结识我,我以为你刻意撩拔我,也是存着这个念头,没想到却不是。”

    很平静的言语里隐藏着很刻薄的奚落意味。

    自桑桑病后,宁缺便一直心绪不宁,而在红莲寺一战后,因为那些很诡异的事情,心情更是压抑至极,虽说破境入知命的喜悦稍微缓解了一些,但他依然很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或者说出口。

    便在这时,他看到了这几辆马车,听到了那辆马车里传出的声音。

    那位年轻公子大怒,隔窗指着宁缺寒声斥道:“你算什么东西

    宁缺闻言大悦,歪着脑袋把大黑伞夹在肩上,然后开始挽衣袖。

    便在这时,车窗里出现一只手,把那年轻公子用力地拉了回去。

    宁缺大感失落,心想是谁这么无趣,这么不识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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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