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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八章 殿前私语

    车窗甲的那只手,在宁缺的视线里只出现了较短的时间,但已经足够他看清楚那只手的某些特征:修长稳定的手指,绵软宽广的手掌,还有那些薄薄的茧。

    这是一只很适合握剑的手,那些薄茧也似乎证明了这只手经常握着剑柄。修行界普通的剑师,都使用飞剑,只有一个宗派例外,很巧的是,那个赫赫有名宗派就是座落在在南晋,便是剑圣柳白开创的剑阁。

    因为这些推论,宁缺隐约猜到了那只手的来历,所以他脸上的神情看上去似乎极为遗憾,实际上则是暗自警惕起来。

    华贵的马车里响起一道声音,想必便是发自那只手的主人,此人的声音平静而温和,代表那位年轻公子向宁缺表示了歉意。

    听着对方道歉,品察着那人声音里的从容意味,宁缺神情不变,心里却是有些震惊,他虽然猜到对方是剑阁的人,却没有想到对方竟是一位知命境的强者,而他更难以理解的是,一位知命境强者居然会如此示弱。

    马车里那位剑阁强者道歉的态度很诚恳,语气很温和,宁缺感受到了对方想要传达的善意和诚意,尤其是确认对方知命境强者的身份后,这种善意和诚意更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加重了很多所。

    身在烂柯古寺,病中的桑桑需要佛宗的僧人治疗,宁缺本就没有想着把事情闹的不可收拾,见对方如此诚恳道歉,便挥了挥手示意作罢。

    马车里安静片刻,再次响起那名剑阁强者诚恳而善意的声音:“我家公子确实唐突失礼,不过既然朋友你前来礼佛,多分心诚也是美事。”

    这句劝告,虽说也是善意,然而却难以自抑地流露出来几分教诲的意思。宁缺心想,那人毕竟是知命境强者,倒也并不意外对方这句话里流露出来的口气,摇头说道:“你们南晋拜的是吴天,却来拜佛,佛祖也不见得有多高兴,我也一样,以前没问题时我从来没有拜过佛,如今出了问题再来拜,再如何虔诚恭谨,佛祖也不见得会信我,既然如此,何必在意态度。”

    那位剑阁强者在车中叹息一声,似乎有些遗憾于听到宁缺会这样回答,道了声告辞,数辆马车便缓缓向着东面的偏殿行去。

    盂兰节乃是世间威事,这个秋天不知有多少大人物会齐聚烂柯寺,尤其是数日后,随便行走便可能遇着一位修行界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所以宁缺对这场偶遇并没有太过在意,哪怕他此时已经猜到了那名年轻公子的真实身份。

    秋雨渐急,落在大黑伞的伞面上,虽然没有渗过伞面打湿二人,但寺中的温度却变得越来越低,宁缺牵起桑桑的手,准备回别院休息。

    离开之前,他看了一眼远处瓦山顶。

    佛祖石像,便在那处静静地注视着山下的世界,被雨水打湿的面容,显得愈发慈悲怜悯,似在同情那些陷落在生老病死罗网里的世人。

    “如果真如佛祖您所说,世间有所谓因果循环,那我这辈子做过很多恶事,想必得不到任何好报,但我一直很注意不让桑桑的手染上太多鲜血,我真的尽力了,所以就算有报应,也只能报应到我身上,而与她无关。‘

    宁缺看着秋雨中的佛像虔诚地默默祈祷。

    “如果你坚持因为我的恶行而迁怒她,甚至让她离开,我便毁了你在世间最大的这尊石像,烧了烂柯寺和月轮七十二寺,杀尽天下僧徒,灭你佛宗满门。”

    来自南晋的数辆华贵马车,安静停在烂柯寺某座偏殿前,数名眼神犀利的中年男子,冷漠地注视着四周,保护着殿里的主人,还有几名随侍的官员模样的人,在殿前的庇下避雨,却没有入殿。

    雨中的佛寺偏殿,愈发幽暗,殿里供奉着的十余座石尊者像,散发着淡淡的冷光,这些尊者像或笑或悲,裸露在空气里的双手,或合什或摊开,动作各异,流露出一种很极妙的美感和庄严感。

    一名穿着青衣的中年男子,在这些石尊像前驻足观看,负在身后的双手修长而稳定,正是先前车中发声的那位剑阁强者。

    看着这些石尊者像,他感慨说道:“烂柯寺,月轮白塔寺,还有长安城里的万雁塔寺,都供奉着这些石尊者像,据说有宿慧的人,能够从这些石像里看出佛门手印的真义,遗憾的是我只能感觉到那些智慧的存在,却领悟不能。”

    偏殿里一片安静,先前那名出言训斥宁缺的南晋贵公子,脸色十分难看,虽然他不好对这位剑阁强者说什么,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十分不满此人先前替自己向宁缺道歉,让自己觉得无比羞辱。

    中年男子看着贵公子阴沉的脸色,在心里叹息一声,缓声劝慰道:“修行界里藏龙卧虎,更何况烂柯寺召开盂兰节大会,那些很少踏足人间的奇人异士说不定也会出现,我南晋虽然不惧,但何必招惹这些麻烦?”

    随着那位贵公子参观烂柯寺的,还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看老者佝偻的体貌,应该只是普通人,腋下很奇怪地夹着张棋盘,脸上的神情十分冷傲。

    这位老者乃是南晋国手,更有棋圣的称号,此生在棋猝之上罕有败迹,出入宫禁无碍,所以养成了骄傲的性情,想着公子是何等样身份的人,难道还会怕麻烦,不悦说道:“程先生乃是剑圣大人的师弟,难道还会怕这些小麻烦?而且先前听那打着黑伞的年轻人的口音竟是唐人,那更不应该退避。”

    年轻贵公子心想正是这个道理,看着中年男子,想听他怎么解释。

    中年男子姓程名子清,乃是剑阁里有数的知命境强者,自然不在意那名老者的态度,即便对年轻公子的眼光也视若不见,淡然解释说道:“歧山大师对我南晋有大恩,如果真在烂柯寺里弄出是非,无论师兄还是陛下,都不会高兴。”

    陛下自然是南晋皇帝陛下,他的师兄自然便是剑圣柳白,此时程子清请出这样两座大山,偏殿里马上回复安静,再无人敢有异议。

    程子清走出偏殿,在庇下找着一名避雨的南晋年轻官员,用眼神示意他跟着自己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看着那名年轻官员微微苍白的脸,问道:“是他?”

    那名年轻官员姓谢名承运,正是当年在书院颇有才名的南晋谢三公子,后来在书院二层楼考试中,随着宁缺最终成功登顶,这位谢三公子黯然离开书院,回到了南晋,凭借当年少年探花的美誉,没过多长时间,便在南晋朝廷里拥有了自己的位置,今年更是被南晋皇帝任命为太子殿下的亲近属宫。

    听着程子清的问话,谢承运有些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程子清默然无语。

    其实先前看到那柄大黑伞,看见伞下那对年轻的男女时,他便隐隐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当那年轻男子对佛宗也表现出淡然的态度时,他便知道自己的猜测落在了实处,明白先前代替殿下道歉,是正确的选择。

    如果让殿下知道大黑伞下年轻人是谁,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今**柯寺必然要闹出大事,而即便是已经晋入知命境的他,也不愿意和那个年轻人起纷争,他虽然不惧怕对方,却也不想得罪对方和对方身后那强大无敌的师门。

    程子清沉思稍许,看着他说道:“明天歧山大师开庐出关,宁缺必然会出现,所以你要盯着殿下,就算殿下知道了宁缺的身份,你也不能让他动怒。”谢承运明白程子清担心的是什么,稍一犹豫后便应了下来。

    只是做王府属官已经有半年时间,他很清楚自己将要辅佐一生的太子殿下有怎样的性情,自然知道要让殿下不动怒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忽然间他想到某种可能,看着程子清的脸,强行鼓起勇气,轻声说道:“听闻剑圣大人的亲弟弟,便是被那人刺瞎了双眼?”

    程子清的眼神渐趋冰冷,看着谢承运寒声说道:“我知道你曾经在书院与那人做过一段时间的同窗,我也知道对于自幼便享有威名的你来说,眼看着曾经的同窗如今攀上了人世间的巅峰,把自己远远甩在身后看不见的地方,是如何痛苦的事情,然而面对这种情况,你或者勤勉增进自己的修为境累,或者干脆放弃与那人比较的心思,别的任何手段,除了让你更加痛苦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不想想着借剑杀人,不更不要想着供剑阁的剑杀人。”

    程之清想着剑阁古潭里的那颗头颅,双目已瞎整日在暗室里苦修练剑的同门,寒声说道:“因为我剑阁最恨的事情,便是被别人借剑。”

    他这里说的是西陵神殿前任裁决大神官,通过裁决司埋在剑阁里的重要人物,把朝小树的剑借给柳亦青,试图挑起剑阁与书院之间的战争那件事情。

    那件事情的结局是,柳亦青被宁缺一刀斩瞎双眼,隔了数了才被送回剑阁,而剑圣柳白画了一把纸剑借给叶红鱼,前任裁决神宫被杀于墨玉神座之上。谢承运只知道剑圣的弟弟与宁缺曾经在书院侧门处有过震惊长安的一战,却不知道这件事情背后隐藏着的修行界的秘辛。

    他忽然觉得程先生的目光变成了两把最锋利的剑,双眼一阵剧痛,恐惧痛苦地低下头,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第五十九章 竹下见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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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秋雨中,宁缺看似虔诚祈祷,实则极为冷静地威胁了一番瓦山顶的佛祖石像,但他其实很清楚,佛祖早已经死了,真正能够治病的,是瓦山里的歧山大师,所以第二天他带着桑桑坐着黑色马车,顺着山道往瓦山里去。

    寺后的山道依然幽静,道旁的棵树残有湿意,缓平的道面上隐隐可以看到一些马车车轮留下的痕迹。

    宁缺坐在窗边,看着山道上的道道痕迹,眉头微微皱起,心想盂兰大会还有数日才会在烂柯寺前举行,即便各国使团或修行界想要提前讨论荒人南下或冥界入侵的传闻,也应该是在烂柯寺中,为什么今日会有这么多辆马车进入瓦山?

    他很自然地想起昨日清晨在烂柯寺遇到的那位南晋贵公子,当时他便已经猜到对方身份,能够让一名剑阁知命境强者随侍在旁,除了南晋皇帝便只能是那位太垩子殿下,只是这些南晋人入瓦山想做什么?“

    观海僧人,再次出现在大槐树下,对着马车单掌合什行礼,微笑说道:“小僧本以为十三师兄会到的更早些。”

    宁缺下车回礼,似随意说道:“难道已经有很多人已经到了?”

    观海说道:“正是如此。”

    宁缺问道:“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观海微微一怔,这才知道宁缺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老师开庐意味着什么,认真解释道,歧山长老每次开庐时,都会选择一位有缘之人,解答对方心中的困惑,或是帮助那人指明人生的某个方向。

    佛宗大师点化信徒,这种事情并不罕见,在月轮国便有很多这样的传说,但在世人眼中,歧山大师却不是普通佛宗大师,而且数十年前,大师数度开庐替有缘人解惑时说的话,事后都被证明变成了现实。

    能够如此,似乎证明歧山大师能够预知未来之事,这可比西陵神殿的天谕神座还要神奇,甚至有些近乎传说中佛祖有求必应的能耐,自然令得世间万姓为之狂热。

    当年烂柯寺血案之后,歧山大师大概是心伤故友莲生之恶,又恸于寺前那些鲜血,闭庐不出已有多年,今年传闻大师会开庐一日,自然变成了修行界的一椿威事,那些参加盂兰节威会的修行者以及各国的达官贵人,都毫不犹豫地选择进瓦山,看看自己有没有运气成为大师眼中的有缘人。

    宁缺这才知道烂柯寺长老这五字,对于世间诸人来说还有这样的意义,正准备说些什么时候,忽然听着山前烂柯寺内响起了悠扬的钟声。

    晨钟暮鼓,在佛寺里乃是常寺,不过今日清晨召集早课的钟声早已敲响,不知为何此时会再次响起,他不由微感诧异。

    观海僧本就是寺中僧人,从钟声里听出了更多的讯息,神情微变。

    宁缺问道:“出了什么事?”

    观海僧说道:“有远客至,住持师兄用钟声宣我前去一道迎接。”

    宁缺说道:“那你赶紧去吧。”

    观海僧大为感激,向宁缺诚恳致歉,又隔着车窗对桑桑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看着在山道上飘然而去的年轻僧人背影,宁缺眉头微挑,没有说什么,坐到车前的软垫上,轻踢大黑马的翘臀,说道:“走。”

    大黑马昨夜在寺里捉秋蚂蚱玩的晚了,今日有些犯困,被宁缺踢了一脚才醒过神来,打起精神,昂首阔步便往瓦山深处驶去。

    辘辘声里,响起桑桑有些忧虑的声音:“来的人肯定是大人物。”

    能够让烂柯寺响起隆重钟声,让观海僧亲自去寺前接的人物,自然来历非凡,宁缺早就想明白了这一点,只不过就算他再如何自卑自贱自怜之人,也不得不带着几分自恋、欣喜又无奈地承认一个事实:

    如今世上根本找不到比他的师门背景更强大的人,简单来说便是,不管惊起烂柯寺钟声的人们来自何方,都不可能比他的来头更大。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有些疑惑寺前那些客人的身份,为什么观海僧会不陪自己这个书院弟子,而去陪对方,而听出桑桑担忧,又让他觉得好笑复又疑惑,桑桑向来是个不理会这些事情的人,她在担忧什么?

    桑桑低声说道:“歧山大师出关,每次只会选中一个有缘之人,回答对方的问题,解答对方的困惑,今天瓦山来了这么多人,而且肯定有很多大人物,也不知道大师会不会选我做有缘之人,替我看病。”

    宁缺笑着说道:“你和我有缘就够了,和活了一百岁的老和尚要有什么缘份?至于其余那些人,你更不用担心。”

    桑桑推开马车前门,看着他的的脸,说道:“我就是担心又要像小时候,又或是进书院二层楼那样,少爷你要和很多人抢。”

    “我们身份在这里,谁敢和我们抢?就算有不怕牙」的疯子真把我们抢赢了,那老和尚难道还敢不给你治病?莫说他曾经问学于夫子,和书院有些旧谊,就算他不念旧情,如今我俩左书院右神殿,浩然气和吴天神辉在胸中,袖里藏着老师的亲笔信,真可称得上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到时他想治得治,不想治还是得治。”

    马车行驶在幽静山道间,碾压微湿道面的声音很小宁缺对瓦山很不恭敬的声音,飘荡在槐树和别和秋树的枝叶间,久久盘桓不去。

    山势平缓,马车行驶在山道上非常轻松,只不过两地之间的距离也变得稍微长了些,晨雾散尽,秋日浮出林梢时,黑色马车才驶抵虎跃涧前。

    虎跃涧是当年瓦山很出名的风景,只不过这些年来,随着越来越多的老僧选择在此隐居,烂柯寺里的僧人对瓦山的进出管理的严格了很多,每年只会择机开放一段时间,最近这些天自然是封闭的,所以涧旁没有游客。

    没有游客,不代表没有访客。

    虎跃涧上有座石桥,石桥对面是重重秋林,桥的这面这片极大的石坪,石坪上有一株叶冠面积极大的青树,青树下有个小石桌。

    大青树下已经汇集了数十人,那些人或站或立,或低声交谈,或沉默不语,从人群的缝隙中,隐约能够看到一位身着黄色僧衣的老僧,正在与人对弈。

    黑色马车离大青树还有很远便停下,宁缺远远看了一眼,感知到那些人身土或浓或淡的气息,确认都是些修行者,想必来自很多不同的修行宗派。

    大青树下围着石桌的人们,注意力大多集中在对弈上,有些人则是围着一名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在神态恭谨地说着些什么。

    正是昨日清晨在烂柯寺里遇到的那位南晋公子,宁缺既然猜到他的身份,当然不会对这幕画面感到吃惊,只是想着世间那些大道无望的普通修行者,苦修半生,最终还是要把一身本事卖于帝王家,不由有些感慨。

    而看到离大青树数十丈远外,一排翠绿青竹下的那个熟悉的少女身影时,他的感慨无法阻止地从这些修行者的身上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很明显看出,有很多修行者试图接近青竹下的那位少女,却又因为敬畏或是别的原团不敢上前,只敢远远地隔空行礼问安。

    于是那位少女只是一个人静静站在那排翠绿的青竹下。就像青竹一样孤单而坚强。

    但展宁缺的眼里,地更像那些青竹一般不禁风。

    一年多没见,她清减了不少。

第六十章 涧畔句句错,不想错过

    在符阵的作用下,黑色马车行走在山道上几乎如御风而行,悄无声息,山涧边的草坡上,有很多马儿正在吃草,掩盖了大黑马的蹄声,大青树下的欺十名修行者,没有谁注意到宁缺二人的到来。

    竹墙下的少女却注意到了。已经晋入知命境的她,对周遭天地元气最细微的变化也能察觉的清晰无比,而且她本来就是世间最天才的符师,如今步入神符师的境界,又怎么会察觉不到黑色马车上散发出的符道气息?又或者,其实只是因为她一直默默看着山道的方向,想要看到谁?

    看着那辆渐渐停在远处的黑色马车,少女眼中出现了喜悦的神情,又有淡淡惘然,然后尽数化为平静,然后缓步向那边走了过去。

    涧畔石坪上有不少修行者一直在默默注意少女,包括那名被很多修行者围住讨好的贵公子也是如此,随着少女离开翠竹向着远处那辆黑色马车走去,他们的目光下意识里随之移动,显得有些困惑。

    有人在猜测那辆黑色马车里是谁,竟能让闻名天下的书痴移步迎之,而有些聪明的人或是对唐国比较熟悉的人,则是已经猜到了真相,不由露出震惊的神情。

    宁缺没有注意大青树下那些修行者的神情与反应,他只是默默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少女,看着她越来越近,看着那张很久不见甚至很少想起但真的没有淡忘的脸在视线里越来越清晰,1S情变得越来越紧张。

    少女真的清减了不少,但依然美丽动人,细而浓黑如墨的双收,明若秋湖的眼睛,细长而疏的睫毛,薄而红亮紧紧抿着的双唇,如瀑般披在肩上的黑发像蒲公英般的白色长裙随着她的移动,式样简单而干净的布鞋不时移出裙摆,然后像风中的叶子般飘回裙内,似乎和从前没有任何娈化。

    这一年半时间里,宁缺时常会收到大河国的来信,那些仿佛带着墨池味道的信纸,上面是娟秀笔迹写着的日常闲事,从未涉及情事。

    他看过这些信后便会把信交给桑桑或是自己扔掉,他也会回信,只是很少在信里说什么,更多的时候只是寄些自己比较满意的书帖。

    去年确定来烂柯寺参加盂兰节时,宁缺便有想过,书痴肯定会受邀,而且她说不定真的会来,他想过很多次,重逢时会是怎样的画面,她会说些什么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然而这些事情越想越想不明白,越想越紧张无奈所以他不再去想直至忘了这件事情,直到此时在山涧旁看到她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

    看着慢慢走近的少女,宁缺不知该如何办,他希望这时候身后的车厢里能够传来一些声音,希望能够听到桑桑假意轻咳两声哪怕只是衣袂移动时的细细索索的声音,也能让他这时候平静一些,脸上的神情更加漠然一些。

    莫山山走到马车薛大黑马发现是自己最先认可并且很喜欢的漂亮女主人,摆首轻嘶两声,显得极为高兴。

    莫山山微微一笑,抬起手掌摸了摸它的脑袋大黑马拼命地想要把自己硕大的头颅挤进她的手掌里,亲热地蹭着显得很是滑稽。

    宁缺拍了拍它的后背,无声警告它不要太过兴奋紧张以致于失态,同时也是告诉自己不要太过于兴奋紧张以致于失态。

    马车里,桑桑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他这时候已经平静了很多,看着莫山山揖手为礼。

    莫山山回礼,又对黑色车厢行礼,平静道:“见过光明之女。

    马车里,终于传出了桑桑的声音:“见过山主。”

    两位姑娘的第一句话都很平静,都很客气,宁缺听着桑桑的声音如此平静温和,而且居然真的有了些西陵神殿天人物的语气,不由无语。

    便在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桑桑的声音再次从马车里响了起来:“少爷,我有些倦了,想在车里歇会儿。”

    宁缺明白,她这是在给自己机会去和莫山山单独说会儿话,沉默片刻后嗯了一声,走到莫山山身前,说道:“去涧边走走看看?”

    看着向山涧边走去的那对青年男女的背影,大黑马轻踢后蹄,打了个响鼻,在心中赞道真是一对壁人啊。当然桑桑也很好,只是宁缺这个憨货为伴么不两个都要呢?人类要女人需要娶,那便两个都娶好了,看这家伙现在如此风光,难道还有谁敢阻拦你不成?想当年我在南边军营里便有了相好,但在荒原上看见那匹雪白的母马,依然毫不退缩,想着要去搞上一搞,爱真的需要勇气……

    就在大黑马不停腹诽嘲弄宁缺,又觉得他太过可怜而心生怜悯想要鼓励他多些勇气的时候,身后的车厢里忽然响起桑桑的问话。

    桑桑问道:“你和山山姑娘很熟吗?”

    大黑马身体骤然僵硬,知道先前自己与莫山山亲热的画面,尽数被桑桑看了去,不由心生极大恐惧。

    做为从老笔斋到雁鸣湖,宁家大牲畜兼宠物的它,比世间其余任何人都清楚,在这个家庭里面,永远是女主人最强大。这和桑桑如今成为西陵神殿的光明之女没有任何关系,要知道在她还是小侍女的时候,这个世界便开始这样运行了。

    在这种情况下,大黑马知道自已的任何解释都是掩饰,都极有可能很难看地去死所以它咧嘴露牙望着马车,不停摇动尾巴,拼命地装傻讨好卖乖。

    山涧旁的草坡上,有很多匹马儿在低头吃草,应该是那些前来拜山的修行者们的座骑,不远处还有些野生的山羊在嬉戏,双方沉默相伴,倒也相安无事。

    宁缺和莫山山走到涧边,亦是沉默,只是气氛却不像草坡上那般平静,虽然无事,但真的很难相安有一种令人尴尬不安的气氛。

    沉默终究是需要被打破的如果这时候还需要由莫山山来走第一步,书院大师兄如果知道这件事情后,哪怕性情再温和,只怕也会嘲讽他好些年,而且那样确实太不男人,所以宁缺看着她问道:“这一年时间,过的如何?”

    二人过往一年半间有书信交流,就算说的是闲事也会提到些近况,哪里需要专门来问?沉默了这么长时间,然后用如此认真的语气,结果就问了这样一个问题,这只能说明他这时候的脑子依然不怎么好使。

    “写字修行破境。”

    莫山山没有笑也没有恼,平静而认真地回答道。说话时,她面容上认真的神情和专注的眼神,让这样简单的问答都生出了一种仪式感。

    然后她笑了笑,问道:“你呢?你在信里倒很少提。”

    “我也一样,写字修行破境。”

    略一停顿宁缺微涩笑道:“中间顺便杀了几个人。”

    听着这句话,莫山山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确信自己先前的感知没有出错喜悦说道:“你什么时候破的境?真是值得恭喜。”

    宁缺看着她微笑说道:“你春天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神符师,我比你晚了很多,有什么可喜的?现在想起来,你离开长安时留下的那封信真的很有预见性,当你看见更加壮阔的河山时我还在山涧里艰难地爬行。”

    莫山山微笑说道:“但你现在也已经看到了山顶的风景。”

    “嗯,这里的风景还不错。”

    宁缺把目光从崖畔深不见底的山涧里移到瓦山的峰峦之中。

    莫山山忽然想到分别之后最让自己担心的那件事情,问道:“知道你要与夏侯决斗我真的很震惊,当时包括老师在内,大河国没有任何人看好你。”

    宁缺看着她美丽的眼睛,问道:“你呢?”

    莫山山想了想后说道:“虽然真的没有道理看好你会赢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就算输也不会出事,至少不会死。”

    宁缺微感好奇,问道:“居然对我这么有信心?”

    莫山山闻言一笑,说道:“那年离开魔宗山门的时候,在吊篮里叶红鱼曾经对我说过,像你这么无耻的人,一般寿命都很长。”

    难道这就是祸害活千年的说法?宁缺有些恼火说道:“这等挤谤我可不爱听,别看她现在已经是裁决大神官,真把我逼急了,我也敢去找她麻烦。”

    莫山山不再提这事,问道:“战胜夏侯的感觉怎么样?”

    “战胜敌人的感觉不重要,就算打不过对方,但只要能杀死敌人便好,所以你应该问我,杀死夏侯的感觉怎么样……”就像在荒原的旅途上那样,宁缺开始习惯性地向她灌输那些冷血现实的战斗手段和理念,说道:“有那么一瞬间的狂喜,然后便是疲惫和惘然,最后尽数归为得偿所愿后的平静。”

    莫山山默默听着他说着,看着他脸上那道极淡的伤痕,看着那个极浅的酒窝,有些失神,想着传闻中那场冬湖上惨烈的战斗,总觉得他的平静神情之下隐藏着很多令人心悸的东西,甚至觉得他的酒窝里盛着鲜艳的血,不由心头微恸。

    “这件事情真相传到大河后,我才知道,原来你有这样凄苦的童年。”

    她声音微颤说道,没有办法掩饰对他的疼惜。

    宁缺不想说这个话题,看着她比当初略微清瘦了些的脸颊,打趣说道:“脸上的肉肉都不见了,看来这两年你过的也挺苦。”

    本来是想说句玩笑话来冲淡先前的低落气氛,但话一出口,他便知道不对。

    身为天下书痴,土有书圣疼爱下有同门尊敬,春天时破境入知命,成为极为罕见的如此年轻的神符师,人生可说顺利美满之极,能够让她忧心以至清减憔悴的事情,除了情之一字还能有别的什么?

    如果是普通的女子,听着这句话,不说马上泫然欲泣,想必也会微露戚容,至少也会让笑容里带出几分勉强的意味,来让男子心甘愧疚之感。

    莫山山不是普通女子,所以她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宁缺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有想到烂柯寺肯定会邀请你参加盂兰节,只是各国使臣要商议荒人南下,别的修行者可能担忧冥界入侵的传闻,按你的性情,你应该不会来才是,难道是想请歧山长老替你指点迷津?但你现在已经是知天命的神符师,当知命途由己,哪里需要别人替你解惑?”

    话一出口,他马上知道自己又犯了大错,书痴自然不需要歧山长老替自己解答修行或符道方面的疑惑,甚至连人生都不需要询问,那么问的自然过……

    莫山山再如何了不起,依然是位姑娘家,连续听着宁缺这样两个问题,终是忍不住微羞而恼,看着他问道:“那你又来做什么?想抢烂柯寺的佛经?”

    宁缺知道自己犯错,哪里敢反嘲回去,老实说道:“修行界的盛会,书院总需要来人表示尊重,我代表书院入世,不得不走这一遭。”

    然后他神情有些鼎然,说道:“更关键的是,我家桑桑的病又犯了,这一次连老师都没有办法,但老师说烂柯丰能治,所以我便带着她来了。”

    在荒原的旅途中,尤其是在继续北上的那段时间里,莫山山和宁缺一直相伴而行,自然说了很多彼此身边的人或事,她讲的是墨池苑的同门,宁缺讲的是书院的同门,渭城的同袍,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讲他家里的那名小侍女,自然也提到了小时候相依为命的往事,还有小侍女身上的旧痴

    我家桑桑这四个字,莫山山从宁缺口中听了无数遍,而且她看过鸡汤帖,所以她甚至比宁缺自己都更早知道桑桑对他的重要性,所以她虽然和桑桑只见过两面,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但她其实对桑桑真的很熟悉,甚至除却某个人和某些事情,她对桑桑竟生出了一种亲近的感党

    听说桑桑身有重病,她望向不远处的黑色马车,很是担忧,但没有说什么。

    宁缺能够看明白她的担忧是真挚的,心头一暖,复又生出愧疚之意,自己有能无德,却能让如此美好善良的女子喜爱,真是件谬事。

    “那边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大青树下的人群,指着人群中那方石杆和正在落子的黄衣老僧问道。

    莫山山没想到他已经进了瓦山,却不知道修行界流传多年的规矩,解释说道:“能够得到歧山大师解惑的机会,是修行者最盼望的事情,所以每次大师出庐之时,很多修行者尤其是那些野修,都会涌入瓦山。这里毕竟是佛门清静地,总不能变得嘈闹有如菜场,而且大师挑选有缘人,也不可能在千万人中挑选,所以从很多年前开始,烂柯寺便定下规矩,只要通过三道积局的修行者,才能最终抵达洞庐之前,获得被歧山大师亲自挑选的资格。”

    宁缺看着大青树下,皱眉问道:“比如这关,便是要下赢那位老僧才能过桥?”

    莫山山点点头,说道:“瓦山坐谈是修行界很出名的雅事,据说三盘棋里有一道残局,有一局对弈,还有一局则是临时设置。”

    宁缺问道:“非要连胜三局才能到庐前?”

    莫山山说道:“上一次歧山大师开庐择有缘之人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太过具体的事情,不过大师乃是佛宗高僧,想来也不会纯以胜负之事定夺,若拜山者能在对弈的过程里展现出自己的智慧或是别的有意味的素质,想来也会被大师选中,不过三盘积是必须要下的。”

    宁缺问道:“为什么?”

    莫山山不解说道:“因为这是规矩啊。

    宁缺摇头说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说的严肃,莫山山却笑了起来,说道:“你下栩不行?”

    宁缺有些尴尬,说道:“我愿意在刀剑上觅胜负,不喜欢在积杆上熬精神。”

    莫山山微微担忧说道:“那你怎么办?”

    宁缺笑着说道:“还能怎么办?驾长车踏破虎跃山缺,谁还敢拦我,不过……如果这些和尚真的愚痴到敢和书院作对,你可得帮我。”

    莫山山看着他嬉笑的模样,这一次终于看出了隐藏在里面的坚毅与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狠劲儿,不由心头微酸,然后微软。

    她知道,这件事情既然关系到桑桑的生命,那么不管前面有什么艰难险阻,哪怕是吴天在前,宁缺都会一刀劈将过去。

    这真的令她很嫉妒。

    这真的令她很喜欢。

第六十一章 两次强硬的发言

    大青树下的修行者们一直在注意涧旁的那对年轻男女,他们很清楚书痴虽然性情温婉,但极少对男子予于丝毫颜色,此时看着她竟与那年轻男子相谈甚欢,不由窃窃私语起来,猜测那名年轻男子的身份与来历。

    先前便隐约猜到宁缺身份的某些人,通过眼前这幕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心中的震惊化为敬惧,不知此时自己该过去向传说中的书院高人行礼问安,而是应该保持沉默,以免让对方不喜。

    那名南晋贵公子察觉到场间气氛的变化,围在身旁讨好自己的几名散修显得有些神思不宁,余光一瞥见到涧边那两个身影,脸色顿时阴沉起来。

    他身份尊贵,此次却亲自前来烂柯寺参加盂兰节大会,除了代表南晋皇室向对南晋有大恩的歧山大师表示尊重之外,更重要的原因便是他知道书痴会来,他想通过此举向对方表示自己的诚意,甚至还隐隐盼望着,如果能够得到歧山大师的承诺解惑,说不定会在瓦山里与那女子成就美事。

    南晋皇室曾经私下试探过书痴的心意,却遭到了婉拒,这位贵公子几番书信石沉大海,始知莫山山这姑娘并不是普通的女子,今日进入瓦山后,为了不让她觉得自己是在纠缠而心生不喜,始终在压抑自己亲近她的渴望,扮演出风轻云淡的模样,就是想让她能够对自己留下一个好印象。

    正在这位贵公子轻摇折肩,矜持而温和地与那些修行者闲谈,有些紧张地猜测莫山山会不会在一旁静静看着自己,眼中流露出欣赏神色,自以为得计之时,却忽然发现,自己倾慕的女子竟是根本没有在意自己,而是和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去了涧边窃窃私语,而且还笑的那么开心!

    ……

    ……

    青树下那些修行者的惊疑目光和轻声的猜测,引起了宁缺的注意,便再难瞒过他敏锐的感知,尤其是那名昨日清晨在烂柯寺里遇见过的南晋贵公子阴沉的脸色,更是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不由微微皱眉。

    想到某些事情,他也必须承认,如果不去理会性格品德之类的东西,单从身份家世上来论,那名南晋贵公子大概是世上最适合书痴的对象,如果要说性格品德,他自己也没有那些东西,一念及此,竟生出些莫名的不悦。

    宁缺看着青树下那名南晋贵公子,问道:“你是和那人一道来的?”

    莫山山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确认她不是随那名南晋贵公子一道来的烂柯寺,宁缺心中的不悦情绪顿时烟消云散,笑着说道:“但他肯定是跟着你来的。”

    莫山山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有微寒的秋风自涧底生起,顺着石坪吹拂,大青树里发出哗哗的响起,然而树冠里的枝叶,因为太过浓密,没有被风拂开任何缝隙,树下那名南晋贵公子的衣襟也被风掀起了瞬间,明黄色的腰带骤现骤隐。

    “我知道他是南晋太子。”宁缺说道。

    莫山山微感诧异。

    宁缺笑着说道:“昨天在烂柯寺里遇见过,有些小争执,不过你知道的,我现在性情比较温和,所以就算他问我算什么东西,我也没有告诉他,在我眼里,他连东西都不算,因为更早的时候我和他就打过交道,他曾经想买我的鸡汤帖来讨好你,那一次我真把他的脸抽的红肿不堪,现在真没有什么再抽他的兴趣。”

    莫山山看着崖下的山涧,低头微笑不语。

    宁缺以为她不知道那次老笔斋被窃文物拍卖大会上发生的故事,便讲了一遍,眉飞色舞说道:“十三先生不赏你家南晋太子脸,要赏便是这记响亮的耳光。”

    莫山山抬起头来,微笑问道:“很得意吗?”

    宁缺想了想,说道:“当时的感觉确实很得意,这时候想起来也还有些得意。”

    “那便是真得意了。”

    莫山山点点头,然后说道:“其实我知道这件事情。”

    宁缺心想既然你知道,自己还眉飞色舞说了一遍,真的是很尴尬。

    莫山山看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说道:“帮我赶走一个我的追求者,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还是说你只是得意于让我苦苦念着你一人而孤老终生?”

    宁缺身体微显僵硬,更不知该如何接这话。

    “最麻烦的事情是,世间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那么你说,世人会怎么看待我,又会怎么看待你看待我的方式?”

    莫山山有些羞恚地说道:“既然事不可行,你这样便不合适。”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当时就不该那样……”

    宁缺侧身对她长揖,道歉道:“从以前到今天我一直在犯错,希望你能原谅。”

    他的道歉很有诚意,有难得的真诚。

    莫山山却喜悦不起来,明湖般的眼眸微微荡漾,有些失望微酸,勉强笑道:“道痴说的没有错,你就是世间第一等无耻之人,认错认的比谁都快,诚恳地总让人觉得好像错的都是别人,你才是无辜的那个。”

    宁缺沉默无言,这才发现再如何清雅脱俗的女子,一旦被某事所困,和世间所有女子都没有任何差异,总会找到无数嗔怒的理由。

    当然他知道自己只能老实受着,因为他确实错了,稍一思忖后,他认真说道:“为了让你觉得我的道歉更有诚意,我决定做一件事情。”

    莫山山问道:“什么事?”

    宁缺笑着说道:“待桑桑病好后,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长安城,然后去王大学士府上把那幅鸡汤帖抢回来,到时候寄给你。”

    莫山山微笑说道:“墨池旁的书房里已经有你很多书帖。”

    宁缺有些无奈,问道:“那怎么才能让你高兴起来?”

    莫山山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墨池旁的书房里还没有你写给我的便笺。”

    这是已经重复过很多次的要求,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自轻自贱,羞愧难当脸颊渐渐生出红晕,却依然勇敢而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宁缺不敢直视她的眼神,望向身前的山涧,沉默不语。

    莫山山在心中叹息一声,不再多说什么,望向山涧,平静不语。

    秋日山色极美,山涧清幽隐有水声,涧畔没有语声。

    ……

    ……

    大青树下的修行者的猜测,不约而同地指向同一个对象。

    这道谜题确实很简单,书痴出道数年时间,在世间留下的故事里,能够与她并肩而站观山景默契无语的男子,从来就只有那个人。

    随着已经猜到宁缺身份的那个人的发声,猜测便成为了现实,人们确定站在书痴身旁的那个男人,便是传说中的书院十三先生宁缺!震惊的轻呼声在人群中响起,即便人们再如何强自压抑,依然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反应。

    看着涧旁二人的身影,南晋太子脸色铁青,露在袖外的双手因为愤怒和嫉妒而颤抖起来,即便他再如何想保持风度,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片刻沉默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向着涧畔走了过去,有人领头,自然便有更多的人跟随,极短的时间内,大青树便变得空无一人。

    先前还显得拥挤的那方石枰,顿时变得清静无比,坐在棋盘一面的那位南晋国手正在冥思苦想,没有注意到,而负责主持残局判定的那位烂柯寺黄衣老僧,却罕觉到了,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向涧旁望了一眼。

    当青树下那名修行者踏出第一步时,宁缺便感觉到了,他转过身来,看着那数十名修行者朝着自己而来,不由怔住,以最快的速度计算出,待这些人冲过来时,自己和莫山山应该用什么手段应对,才能不被挤下山涧,然后他看了黑色马车一眼,确认大黑马正在警惕,才放下心来。

    那些修行者没有真的把宁缺挤下山涧,而是极有分寸,甚至可以说带着某种天然敬畏地,在距离涧边还有数丈距离的时候,便极有默契地同时停下。

    “宋国李道人拜见十三先生。”

    “晚生林若羽见过书院前辈。”

    “在下华隐代家师向宁大家请安。”

    众人恭谨地向宁缺行礼请安,或神态拘谨,或兴奋难抑,有的人声音微颤,有的人声音甚至兴奋的都有些变调,能感觉到所有人都很激动。

    ……

    ……

    这是昊天的世间,道门自然在修行界里拥有绝对至高无上的地位,今日来到烂柯寺后瓦山的修行者,大多数也是修道之人。

    只不过道门与书院的隐隐对抗,都是发生的黑暗的历史阴影之中,发生在那些呼风唤雨的真正强者之间,与这些普通修行者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只知道书院后山是传说中的不可知之地。

    书院后山那些夫子亲传弟子,便是传说中的世外高人。

    对世间的修行者而言,所谓世外高人总是在云端行走,偶现红尘却难觅踪影,绝大多数修行者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与这些真正的世外高人相遇。

    即便在所有的不可知之地里,书院是唯一与俗世相通的地方,但唐国之外的修行者,也基本上无法有机会见到书院后山的弟子。

    今天他们终于见到了,而且并不是远远看着那些世外高人御剑自天空飞过,而是如此近距离的接触,甚至能够与对方说几句话,他们怎么能不激动兴奋?

    且不论这等机缘会不会给他们的漫漫修道路带来什么好处,但至少将来年老体衰将要回归昊天光辉之前,他们可以对自己的后辈弟子们回忆某一年在瓦山烂柯寺的故事,骄傲而满足地说道当时的书院十三先生是如何的平易近人。

    ……

    ……

    宁缺从来都没有世外高人的自觉,在他终于成功登顶进入书院二层楼后,他依然会去红袖招喝酒,和临四十七巷的邻居寒喧聊天,带着前院学生北出边塞,不知与世间多少人接触过,虽然这些年他清晰地察觉到,世人对待自己的态度渐有不同,但依然没有怎么在意,因为他依然生存在世间并没有去世外隐居。

    这与他是书院入世之人有关,更是因为他本人的经历性情。真要出世便要世间断离关系,然而在复仇成功之前,他根本无法撕扯开自己与俗世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便杀死夏侯,似乎这种局面也没有大的改变。

    所以看着这些异国修行者恭谨甚至敬畏的神情,看着人们眼中的激动与兴奋,宁缺怔了怔才醒过神来,露出温和的笑容,与这些修行者们平静回礼。

    他的神情虽然平静从容,心情却并不平静。

    他一直都很清楚书院在修行界里的地位,只是过往入世之时,他打交道的对象不是疯子便是强的恐怖的前辈变态,所以直至此时此刻,他才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师门的强大,感受到修行者对书院的尊重或者说敬畏。

    无论是尊重还是敬畏,都是很美好的感觉。

    ……

    ……

    虽然是昊天的世界,修道者居多,但毕竟大唐乃是世间第一强国,自然也有深受唐国影响,自认与书院亲近的修行宗派,一名来自大河国的剑师,便是毫不犹豫地以同门晚辈弟子自居,跪在宁缺身前行了一个大礼,然后站起身来很自觉地站在了莫山山身侧最近的位置,脸上流露出自豪的神情。

    这等作派自然有些可笑,大多数修行者却没有笑,觉得理所当然,如果他们也是大河国的修行者,只怕要比那人跪的更快,书痴虽然风姿绰约,但能抱她的大腿谁不愿意?更何况还能以娘家人的身份和书院高人亲近。

    然而终究还是有人看不下去,发出一声嗤笑,顿时打破了山涧旁的气氛,依然在乱糟糟行礼的修行者们愕然回首,心想是谁如此大胆?

    此时敢于发出嘲笑声的人,自然并不怎么畏惧书院,今日西陵神殿没有派人前来,烂柯寺诸僧不知何故还在山下,场间唯一能够有资格与书院对峙,或者说自认为有资格与书院对峙的便是南晋剑阁弟子。

    自剑圣柳白横空出世,被修行界公认为世间第一强者以后,自认天下第二强国的南晋便变得愈发骄傲,甚至有时候连唐国都不怎么放在眼里,而师承柳白的剑阁弟子们,行走在修行界时也常常以骄横著称。

    然而人们猜错了,即便是剑阁弟子,也不敢对书院中人有丝毫不敬,哪怕因为柳亦青惨盲之硌,他们对书院心存恨意,但那恨也必然是尊敬的恨。

    发出嘲笑声的确实是个南晋人。

    但他不是剑阁弟子,而是南晋太子。

    ……

    ……

    从确认宁缺身份后,南晋太子便开始愤怒,因为嫉妒而眼露怨毒,虽然他知道书院对唐国意味着什么,即便是他也不应该轻启纷衅,然而看着那些修行者在宁缺身前奴颜媚骨的模样,他再也忍不住了。

    人群渐分,南晋太子走了出来。

    看着莫山山的身影,他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沉声说道:“似这等薄幸之人,哪里有资格站在山主你的身边?我带来的那位棋道大师乃是宫廷国手,马上便要解开那道残局,稍后你与我们一同上山便是。”

    山涧旁鸦雀无声,修行者们脸上的神情很复杂,很多人都想笑,然而却不敢笑,以至于面容特别古怪,很是精彩。

    数年来,世间最出名的男女情事,早已不再是月轮国花痴和隆庆皇子那段小清新的青梅竹马故事,而是书院宁缺和大河国书痴还有那位小侍女桑桑之间的狗血三角恋故事,这段故事早已传遍诸国,深入人心。

    最开始的时候,这个故事中桑桑的形象非常淡,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个小侍女是谁,更无法理解,宁缺为什么会坚持选择她,而不故书痴伤心失望,于是所有人都开始替书痴不值,替她愤愤不平。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秘密不再成为秘密,修行界终于知道,原来那个小侍女桑桑竟是前任光明大神官在世间唯一的传人,尤其是当西陵神殿数月前正式传出光明之女的封号后,情况顿时得到了改变。

    至少在人们的眼中,小侍女桑桑终于拥有了在这个故事里与书痴平等的地位,于是这个故事也就变得愈发精彩了。

    随着南晋太子的沉声指责,场间的修行者们想起了这段著名的情事,自然也就想起了传闻中光明之女永远在宁缺身边的说法。

    人们这才想起在石坪旁,有一辆黑色的马车。

    众人转身望向那辆黑色马车,眼神变得不一样,甚至比先前看宁缺时更加拘谨,敬畏之中畏惧的成分明显要浓郁很多。

    有人最先醒过神来,匆匆走到黑色马车前跪下。

    正如先前所说,修道之人都以西陵神殿为尊,山涧旁同样如此,修行者们匆匆走到黑色马车前,竟是黑压压跪了一地。

    众人虔诚拜道:“恭迎光明之女降临人间之国。”

    桑桑平静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来:“都起来吧。”

    宁缺微微一笑,没有想到这丫头的声音竟能有这般矜持威严的感觉。

    修行者们如释重负,纷纷起身,依然保持着恭谨的姿式,即便是膝上沾着草屑和灰尘,也没有人敢去拍打。

    看着这幕画面,南晋皇子的脸色愈发难看,他这才发现,宁缺哪怕是身边人的身份都不比自己低,若让马车里那个小侍女将来继任了光明大神官,那岂不是更是比父皇的身份更加尊贵?

    他没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一件更令他恼怒却又无奈的事情。

    马车里再次传出桑桑的声音:“书痴姑娘,可愿陪我一道上山?”

    南晋皇子神情骤变。

    修行者们神情骤然变得精彩至极。

    宁缺的心情骤然一紧。

    他很了解桑桑,他很清楚,桑桑先前称莫山山为山主,此时称她为书痴姑娘,这中间的分别有何含意,虽然没有恶意,却不知会不会令另一位姑娘不悦。

    莫山山没有什么不悦,只是笑容有些微涩。

    她隐约猜到桑桑为什么喊自己上马车一道走。

    大概便是南晋太子先前那番话。

    南晋太子说宁缺是薄幸之人。

    桑桑便要证明,这与宁缺无关。

    这是她们的事情。

    南晋太子邀请书痴一道上山。

    桑桑便也邀请书痴上山。

    同时也是邀请书痴一道打那名南晋太子的脸。

    为了替自家少爷出气,让他在世间修行者面前保持气势与风光,桑桑愿意做很多事情,包括并不见得合她心意的这次邀请。

    莫山山轻叹一声,心想像桑桑这样无时无刻都想着宁缺,哪怕浑然无我也要让宁缺开心,真是难以想像的事情,如果换成自己自己能做到吗?

    思考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桑桑为了给宁缺面子,已经做到了这一步。

    莫山山心想,自己主动往黑色马车动一步又算得了什么?

    ……

    ……

    人们看着书痴进入黑色马车,再望向宁缺的目光便又有不同,敬畏之余,多了很多羡慕。宁缺知道事情的真相并不如此,二女同乘马车什么都不代表,但他自然不会辩解什么,走到车前轻拍大黑马示意出发。

    黑色马车缓缓启动。

    宁缺坐在车前的软垫上,看着不远处南晋太子那张阴沉而难看的脸,忽然生出一丝快意,只不过那份快意依然不足够。

    因为此行的目的是要替桑桑治病,他不想多生事端,所以无论是昨日清晨在烂柯寺里相遇时的言语冲突,还是先前这位太子殿下的嘲笑与指责,他都无动于衷,完全不符往日性情的低调沉默。

    然而终究还是会不爽的。

    黑色马车驶过南晋太子身边时,忽然停了下来。

    宁缺看着脸色难看的南晋太子,感叹说道:“吹皱一池春水。”

    话音甫落,便有人笑出声来。

    即便那些畏于南晋国势的修行者忍着没笑,但也在挤眉弄眼。

    终究是别人家的情事,光明之女都让书痴进了马车,你即便是身份尊贵的南晋太子,又凭什么干涉指责?你喜欢书痴,可书痴不喜欢你啊,你想挑弄书痴和书院十三先生的关系,但光明之女都没有说什么,轮得着你吗?

    这真真是吹皱一池春水,关卿底事。

    南晋太子的随从和剑阁弟子们自然不会笑,却也没有动怒,反而羞愧地低下头,在他们看来,今日的羞辱都是太子殿下自找的。

    黑色马车再次启动,从南晋太子身边缓缓驶过,然后才响起宁缺先前还没有说完的下半句话:“干你娘屁事。”

    南晋太子本就气的浑身颤抖,此时听着这句粗话,竟是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

    ……

    ……

    宁缺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发现桑桑的气色确实不错,便不怎么担心,只是看着她和山山相对而坐沉默无言,却又是担心到了极底。

    还是先上山找着歧山大师再说,他这样安慰自己,轻踢大黑马的翘臀,示意它快一些,然而黑色马车还没有上桥,便被拦在了虎跃涧前。

    拦住马车的不是那位南晋太子,而是一句很冷淡的话语。

    “即便是书院弟子,也不能不讲规矩,难道夫子就是这么教学生的?”

    大青树下石枰旁,那位黄衣老僧缓缓抬起头来,缓声说道。

    黑色马车停在了桥前。

    宁缺沉默片刻。

    他最不喜欢听到这种老气横秋的话语,尤其是这种用老师来压自己的语气,然而因为桑桑的病有求于烂柯寺,所以他没有流露出自己的反感。

    他望着那名老僧问道:“什么规矩?”

    黄衣老僧缓缓站起身来,说道:“破了残局,才能过桥。”

    宁缺摇头说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先前他便对书痴说过这句话。

    黄衣老僧却道:“只有死守规矩,人才是活的。”

    这句话隐含某种哲理,宁缺却不知道这名老僧是不是知道自己带着桑桑进山的真实目的是治病,所以用这句话来威胁自己。

    他微微皱眉说道:“难道家师来此,你也要他破此残局才能见歧山大师?”

    黄衣老僧神情不变说道:“若夫子亲自来此,歧山师兄只怕早已倒履相迎而至,只是夫子可以无视世间一切规矩,你是他的弟子却没有这种资格。”

    宁缺看着老僧的眼睛,忽然说道:“佛宗讲求众生平等,人与猪狗皆是一般,即便我与老师的差距就像是愚笨的猪狗和人一样,但我与老师依然是平等的,那么老师能够不守规矩,我凭什么就一定要守?”

    黄衣老僧漠然说道:“书院弟子果然妙辩无碍,只是我不想听时便不听。”

    宁缺说道:“所以说来说去还是谁的拳头更强的道理,贵寺的规矩终究只能拦住那些没有能力破坏规矩的人。”

    黄衣老僧微微皱眉,说道:“莫非十三先生以为自己有能力超越世间规矩?”

    宁缺说道:“我想试一下。”

    说完这句话,他把手伸进马车里。

    桑桑早已打开箭匣,把铁弓组装完毕。

    宁缺接过铁弓,搭箭弯弓,直指石枰旁的黄衣老僧。

    然后他说道:“你想不想试一下?”

第六十二章 雀跃

    宁缺接过铁弓的动作很自然,搭箭的动作也很自然,神情很平静,看上去就像拿筷子吃饭一样,只是当他拉弯铁弓,用黝黑寒冷的箭簇瞄准青树下石桌旁的黄衣老僧时,幽静的山涧顿时被一道极凛冽的杀意笼罩。

    看着这幕画面,黄衣老僧满是皱纹的脸,变得苍白起来,不是恐惧,而是极端强烈的愤怒与不解,以至于他身上的僧衣都颤抖了起来。

    老僧自然知道书院宁缺声震修行界的元十三箭,曾经那般强大完美的隆庆皇子,便是被此子一箭射的人不似人鬼不似鬼。

    身为烂柯寺隐居高僧,老僧哪里想过,自己维护瓦山的规矩,只不过试图拦下宁缺,对方便会生出如此强大的杀意,准备动用最强大的手段。

    更令老僧感到愤怒和惘然的是,看着马车上宁缺弯弓搭箭时的平静神情,若自己真的要阻拦对方,只怕他真会一箭射过来!他凭什么敢这样做!

    修行者们正在恭敬目送黑色马车离开,自然看到了这幕画面,他们如黄衣老僧一般,震惊无语,完全不明白宁缺为什么会这样做。

    拜山参见歧山大师便必须遵守烂柯寺的规矩,数十年来从来没有任何例外的情况发生,哪怕是当年莲生神座也是如此。即便你是夫子亲传弟子,觉得接受这种考验有损书院威名,想要硬闯那也可以,但何至于出手便要杀人!

    有年长的修行者,忽然想起修行界里的一些陈年往事,想到当年在世间掀起无数血雨腥风的轲先生,又想起宁缺和当年轲先生一样,都是书院入世之人,不由心生极大恐惧,竟是不敢再往黑色马车望上一眼。

    锋利的铁箭簇泛着幽幽的寒光,却没有一丝晃闪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被蕴在箭簇的区域里这只能说明这枝铁箭没有哪怕最细微的一丝颤动,说明握着箭尾的那只手稳定的令人恐惧,说明准备射箭的那人漠然到了极点。

    黄衣老僧看着那只铁箭,知道下一刻自己便会血溅当场,因为自己已经老了,而且这枝箭太近,根本无法避开,苍老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微惧然后化为微怒,又变作微痛,那是经年之痛,然后尽数归为平静和决然。

    “不愧是当代书院入世之人。”

    黄衣老僧看着宁缺,淡然说道:“行事作派果然有轲浩然的霸道冷血的遗风,然而老衲却依然要守着规矩,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需要规矩的,像你和轲浩然这种不想守规矩的人,可以杀死我却无法震慑住我。”

    “我不知道当年小师叔给大师你留下了什么痛苦的回忆,但身为书院弟子我必须要说,小师叔从来都不是什么霸道冷血的人。”

    宁缺看着黄衣老僧说道:“只不过当不守规矩和你们这些维护规矩的人相遇时,总需要有人退让就比如此时此刻,我只需要大师你退让一步。”

    黄衣老僧声音微冷说道:“为何退让的总是我们这些守规矩的人?”

    宁缺说道:“在这个问题之前,我觉得首先要弄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定下这些规矩让别人遵守,而别人为什么一定要遵守你们定下的规矩其实你也很清楚,规矩只是强者制订用来约束或剥削弱者的律条,我最崇拜小师叔的一点便是他成为了可以无视任何规矩的强者,但他却没有给别人定规矩的想法。”

    黄衣老僧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宁缺厉声说道:“世间哪有能够无视任何规矩的人?轲浩然最终遭天诛而死就是对你现在的警告!”

    听着这话宁缺神情不变,眉梢却缓缓挑起。

    书院后山弟子们最尊敬的自然是夫子然而他们最崇拜的偶像,却永远都是那位骑着小黑驴持剑走四方,却最终英年早逝的小师叔。

    如果听到有人对夫子不敬,后山里的弟子们甚至可能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因为夫子实在是一个很有趣很可以被打趣的长辈,而且夫子现在还好端端地活着,如果他真的动怒,可以自己去把那个宗派或小国给灭了。

    可如果听到谁敢对小师叔不敬,后山弟子们则真的有可能去和对方拼命,因为那头黑驴已经死了,小师叔也不在了,他已经没有办法去用剑替自己说话。

    宁缺是世上最敢杀人的人,只不过因为桑桑的病,来到瓦山之后,他一直沉默隐忍,不想随意杀人,影响给桑桑治病。

    此时此刻,他不想再忍,铁弓的弓弦在手指间渐渐绷紧,发出轻微的吱吱声,代表着如果这一箭射出去,那么必然会要死人。

    “我没有感受到冥冥中有谁在警告我。”

    他看着那名黄衣老僧,说道:“而我这时候是在清晰地警告你,我的马车稍后便会上桥过涧,如果你试图阻止我,我会杀死你。”

    说杀人便杀人,说杀死便杀死。

    涧畔林坪上,所有人看着宁缺平静的神情,都不会置疑他的决心和能力。

    先前始终沉默的南晋剑阁强者程子清,看着场间气氛如此紧张,不由在心中叹息一声,向前走了两步,想要阻止宁缺。

    但他只走了一步,便停了下来,因为他有些震惊地发现,便是自己,居然也无法打破宁缺此时那股一往无前的箭势。

    黑色马车缓缓向棒上驶去。

    黄衣老僧缓缓站起,神情宁静绝决,准备慷慨赴死。

    谁能阻止这一切?

    便在此时,山道上忽然响起清脆的铜铃声。铃声脆而不冽,其间自然隐着某种柔和而悲悯的气息。

    几只翠鸟听着铃声,从翠竹里飞了出来,落在山道上,跃动着向铃声处走去,看上去就像虔诚的信徒在拜山。

    一道苍力的声音响起,那声音极为尖刻,饱含怨毒之意,应该出自一位老妇之口,极不协调的打破了山间的佛境,那些在山道上跃动的翠鸟,惘然地停了下来。

    “宁缺你果然还是这般冷血霸道,难道这就是你们唐人的作派,但你不要忘了,这里是烂柯寺,真以为修行界就无人敢反抗你书院的淫威吗?”

    片刻后,又一道浑厚的声音从山道下方传来,那声音有若古寺之钟,又有若佛音轻唱,山道上正自惘然的翠鸟们再次开始雀跃欢喜。

    “佛门清静地,即便你是书院中人,又岂能妄言杀人?

第六十三章 鸦雀无声

    铜铃声声,清脆悦耳,可以清心,翠鸟雀跃于道,迎接自瓦山下行来的人群,那群人里有十余名来自月轮国、戴着笠帽手持铁枝的苦行僧,满脸皱纹里尽是刻薄神情的老妇自然便是佛宗里辈份极高的曲妮玛娣姑姑,依然娇颜如花,但明显看着憔悴了不少的花痴陆晨迦默默走在她的身旁。

    而最引人瞩目的却是人群中间的一方轻辇,辇上帷盖如团,绣着佛家真言,又漆着华美的佛经故事图案,看上去庄严华美至极。也不知那佛辇中坐着何人,烂柯寺住持以及歧山长老关门弟子观海僧,竟是面带恭谨地随侍在旁。

    看着虎跃涧旁的黑色马车,和车上手握铁弓的宁缺,曲妮玛娣握着拐杖的右手青筋隐露,不知被他引发何种痛楚,老态毕现,眼神里的怨毒神情愈发浓郁,而陆晨迦则是神情漠然,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宁缺一般。

    看着自山道上行来的人们,宁缺心想如果来的人只是曲妮玛娣和花痴,也不需要观海僧抛下自己的桑桑亲自前去迎接,于是他的目光落在那方佛辇上,猜测辇中僧人的身份应该非同寻常,甚至有可能来自悬空寺。

    修行者们,见着来人是曲妮玛娣姑姑和花痴,纷纷行礼请安,同时也如宁缺一样猜测着佛辇中的人身份,居然敢用教训的语气和书院弟子说话。

    曲妮玛娣漠然点头,便算是与众人回礼,她本就是修行界辈份极高的数人之一,生生凭着年龄熬出了德高望重四字,自不需要与这些修行晚辈寒喧,而且她的注意力始终停留在宁缺的身上,如果说眼神怨毒便能化作飞刀,这时候的宁缺早已经被她的眼神戳的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花痴陆晨迦则依然冷漠无言无论那些前来行礼请安的修行者如何恭敬她都没有什么反应,仿佛对于她来说身周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力。

    大概是看到宁缺依然执弓瞄准着黄衣老僧,那道浑厚而威严的声音再次从佛辇里传出,显得极为严厉:“兵者不祥,你还不速速放下!”

    宁缺沉默片刻,依言松开紧绷的弓弦,箭簇微移。

    不再被铁箭瞄准,黄衣老僧骤然觉得那道一直笼罩着自己的凛冽杀意消失无踪这才发现僧衣早已汗湿,才明白先前自己的恐惧,不由微涩一笑。

    看到这一幕,一直还处于紧张中的修行者们顿时松了一口气。

    曲妮玛娣看着宁缺,用沙哑难听的声音嘲笑说道:“书院原来也只会欺软……”

    忽然,她带着怨恨嘲弄意味的声音夏然而止。

    因为宁缺手中的铁箭,竟是瞄准了那方佛辇!

    在曲妮玛娣看来,佛辇里的高僧必然能够震慑住书院,她本想借此好好羞辱一番宁缺,哪里想到宁缺竟是如此强硬!她厉声喝斥道:“宁缺你好大的胆子!”

    从听到山道上传来清脆的铜铃声,再听到那声浑厚的佛音,宁缺便知道来了位真正的佛宗高人他甚至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来历。

    然而那又如何?

    “欺软这么有意思的事情,我书院当然很喜欢做,但其实我们更喜欢把看似最坚硬的那些东西砸碎,不管是规矩还是那些喜欢装腔作势的家伙……”

    宁缺用铁箭瞄准佛辇中的僧影说道:“今日涧旁如此多人,似乎便是大师的境界最高,手段最硬却不知你敢不敢接我一箭。”

    弓弦再紧,铁箭再凝而待发,然而宁缺这一次开弓,却与先前针对黄衣老僧时截然不同一道极为强大的气息,从他的身体里缓缓释出。

    那些在佛辇下雀跃欢喜迷醉于辇中高僧慈悲气息的翠鸟,感应到这道强大而寒冷的气息,发出几声惊恐的鸣叫,振翅飞入翠竹之中消失不见。

    秋风渐作,大青树摇晃不安,那些繁密的枝叶簌簌响着,被宁缺手中铁箭气息波及,数百片青叶纷纷坠落,落在黑色马车四周。

    随着这道强大气息出现在宁缺身上,山猝上那些境界高的修行者顿时神情骤变,剑阁强者程子清这位知命境强者的反应最为强烈,修长的双手竟是无意识里随机而动,被这道气息激的虚握半圆,生出强烈地拔剑出转的冲动!

    曲妮玛娣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她隐约猜到了一些什么,然而却始终无法相信自己最痛恨的宁缺,居然有这样的机缘。

    观海僧知道宁缺的性情,大惊说道:“十三师兄,快快把箭放下,大师乃是悬空寺的戒律院首座,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随着这句话,满场哗然,众人震惊无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要知道不可知之地本就是修行界的传说,普通修行者极难见到,而今日在瓦山里,竟是先见到书院后山弟子,又见到悬空寺来人,这真是令人难以想像!

    如果说书院因为是两世相通之地,而且世人皆知在长安城南,所以还偶尔有机会能够看到后山里的那些世外高人,那么道门的知守观和佛宗的悬空寺,便真的只是在典籍和传闻里出现过,基本上无人能够见到。

    众人望向那方佛辇,难抑震惊地想着,难道帷布后真是悬空寺的高僧?这次烂柯寺的盂兰会居然会惊动这么多世外高人?

    人们的激动和兴奋是很自然的事情,只不过这时候没有人像先前拜见宁缺那样,走到佛辇前行礼请安,因为佛辇这时正被一枝铁箭瞄准着。

    听到观海僧的话,宁缺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握着铁弓的左手稳定的就像是这道千年不变的山涧一般,平静而专注地等待着佛辇中人的回话。

    书院对悬空寺。

    十三先生对戒律院首座。

    仅仅是这些名字,便足以震惊修行界,山涧旁的修行者们下意识里压抑住惊呼的冲动,紧张地注视着场间,连呼吸声都放缓了很多。

    不可知妇也间的对抗,竟然会发生的尘世间,能够亲眼目睹这样的战斗,足以令世间普通修行者为之癫狂,怎能不兴奋紧张?

    山涧旁异常安静,只能听到翠鸟在竹里带着余悸的哀切低鸣,还有那些散落在草地上吃草的马儿踱步的轻微蹄芦

    他们在等待那道浑厚的声音再次从佛辇里响起。

    他们在期待佛辇里的悬空寺来人会怎样面对书院的这一箭。

    很长时间过去,佛辇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秋风微扰青叶,那位悬空寺高僧始终沉默。

    宁缺问他敢不敢接自己一箭。

    悬空寺僧人没有回答。

    那便是不敢。

    对于佛辇的沉默,宁缺并不意外。

    对于世间普通修行者来说,悬空寺是传说中的地位,有种先天的敬畏。

    但他来自书院,他见过悬空寺的僧人,所以他以平常心待之。

    从听到铜铃声起,他便在判断对方的修为境界。

    他不知道戒律院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戒律院首座在寺中是什么地位,但他可以肯定,对方绝对不是传说中悬空寺讲经首座那样的至强者。

    佛宗没有修行五境的说法,却有悟的妙义。

    连续听了两句话后,他确认这位悬空寺来人,必然是大悟之辈,如果与修道的境界来形容,至少等同于知命中境。

    如果是红莲寺前的宁缺,面对一位知命中境的强者,绝对会转身便逃。

    然而在那场秋雨里,他已然知命。

    这名悬空寺僧人的修行境界应该比如今的隆庆皇子高出一线,但论及功法之邪恶恐怖,手段之诡魅实用,只怕还不如隆庆。

    在宁缺晋入知命境后,普通的知命境修行者,便很难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接下他的元十三箭,而且他来瓦山后沉默了太久,今日两度开弓却始终未射,这一箭正是精神状态饱满将溢,最为渴望所以强大的一箭。

    如果隆庆重新出现在此地,也无法再接住他的这一箭。

    所以他确信佛辇里那名悬空寺僧人也接不住,哪么对方自然不敢接。

    看着沉默了很长时间的佛辇,宁缺微笑着说了一句话。

    “既然不敢接,那就请大师继续保持沉默吧。”

    不敢接,那便继续保持沉默吧。

    躲进翠竹里的翠鸟仿佛也听懂了宁缺的话,惊惧地不敢鸣叫,在草坡上的那些骏马也警惧地停止了跨步,真正的鸦雀无声。

    曲妮玛娣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画面,竟然显得有些绝墅,一直仿佛无感无知的花痴,也忍不住望向站在黑色马车上的宁缺,眼神复杂至极。

    山涧旁一片死寂,场间众人震惊的难以置信,因为宁缺的强横,更因为书院的强大,铁箭控而不发,居然便逼得悬空寺僧人沉默不语,震慑全场,无人敢应。

    “修道三年,便入知命,世间……哪有这等不讲理的事情?”

    南晋剑阁强者程子清,看着黑色马车上迎秋风而立的宁缺,声音微涩喃喃道:“师兄你曾经说夫子有好几层楼那么高,如今看来,人世间哪里有夫子那般高的楼,而更令人恐惧的是……眼看着书院又要起好几座高楼了。

第六十四章 警兆

    风拂青树,山涧无声,众人震垩惊无言,佛辇四周的帷布轻轻飘拂,隐约可以看见里面那位穿着僧衣的人影。

    那位悬空寺高僧始终保持着沉默,因为直到今日正面对那枝寒冷的铁箭,他才明白原来这箭比传闻中的更加可怕。

    弓弦把宁缺眼前的世界分成了两面,他看着被眼前弦线切割开、被箭簇瞄准的佛辇中的僧影,说道:“在世人眼中,悬空寺是神圣的不可知之地,而且你们远在西荒极少入世所以愈发显得神秘,但你似乎忘了我来自书院,对我来说你们悬空寺并不怎么神秘。”

    “从一开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来自悬空寺,然而那又如何?我见过两个来自悬空寺的僧人,其中一人被我杀了,还有一个现在是瞎子不知在世间何处流走。听闻佛宗行走曾经去过长安城,他是你的师垩兄?他应该比你强大很多,但还不是一样被我家大师垩兄赶走?”

    听到宁缺说自己曾经杀死过一名悬空寺僧人,修行者们愈发震垩惊,了解那一场发生在晨街包子铺前的决斗内垩幕的佛宗中人,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曲妮玛娣更是脸色惨白,悲痛地仿佛要昏死过去。

    宁缺没有留意场间众人的反应,看着佛辇里的僧影继续说道:“所以我不明白,你虽然是悬空寺戒垩律院首座,但有什么底气当着我这个书院弟垩子的面大放厥词,又有什么资格来点评我书院的行垩事。”

    一箭不发便震慑全场铁弓不动便逼得佛辇里那位高僧无奈沉默,书院已然在这场对峙中获得了极大的荣耀,而在局势已定的前提下,宁缺这几句极为骄傲的质问,毫无疑问会让悬空寺甚至整个佛宗都感到赤垩裸裸的羞辱。

    唐垩人拥有宁折不屈的性垩情不害怕品尝失败的苦酒,也不会吝于享受胜利所带来的骄傲,这种特有的性格,让唐垩人在战场或外交场合上,时常让对手觉得咄咄逼人,甚至辛辣到有些粗野。

    至于书院后山,因为小师叔的缘故也因为二先生流传在野的某些威名所以在修行界里的形象,向来也是骄傲到了点极。

    所以山涧旁的修行者听着宁缺的话虽然震垩惊,甚至有些替佛辇里那位悬空寺高僧感到脸热难堪却并不意外,反而觉得这才应该是书院应有的作派。

    事实上却并非如此,黑色马车里那两名很了解宁缺的姑娘,还有车前眼露困惑神情的大黑马,都觉得今天的宁缺显得非常的不一样。

    自幼生活在黑垩暗与血垩腥中,宁缺从来都是一个**型唐垩人而且他和书院里的同垩门也有极大的不同,用叶红鱼的话来说,他就是书院之耻。

    在表面的散漫下,宁缺骨子里现实冷血到了极点,为了生存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但他绝对不会追求胜利所带来的虚荣感在确定胜利之后,他更不会为了展现自己的风采而去做可能会给自己带来危险的举动。

    如果换作以前,哪怕是荒原上的他,面对一位来自悬空寺的高僧,在已经取得胜利,拿到好处后,他绝对不会说这些话来激怒对方。

    这说明随着成长,宁缺终究还是被剽悍的唐风和强大的书院渐渐改变了很多,尤其是受到了二师垩兄的影响他不自知的开始骄傲起来。

    二师垩兄禀持的道理很简单:头可断血可流,头顶的高冠不能有丝毫歪斜,因为那代垩表着丢脸,那是给书院丢脸。

    今日在瓦山,宁缺没有真正出手,却已经震慑全场,可谓风光的无以复加,想来没有给书院丢脸,也没有堕了小师叔当年的威名。

    但他说这番话,并不是单纯为了表现书院的骄傲。

    他是真的很想激怒佛辇里那位悬空寺高僧。

    因为当他瞄准佛辇时,震慑全场,逼得那位悬空寺高僧沉默不语时,他的身垩体里忽然生出一道寒意,警兆大生。

    晋入知命境后的修行者对自己将要遇到的事情,会有一种渺茫却真垩实的预知,那种预知含混不清,甚至无法捉摸,却足够令人警醒。

    宁缺不知道那份警兆是什么,但隐隐感知到,今天的瓦山之行必然将遇到很多麻烦,那么他不介意一开始便干掉最强的那个敌人。

    更关键的是,此事与桑桑求医治病的事情有关,又隐隐指向对面那方佛辇里,他想都不想,便要把那份警兆抹掉!

    现在这枝铁箭,蕴含垩着他最饱满的精神,最饥垩渴的杀机,他知道如果这一箭不发,那么今天便很难再射垩出同样境界的箭来,所以这是他最好的机会。

    即便如此,宁缺想要杀死那名悬空寺高僧,他自己肯定也会受到重伤,甚至会付出更惨烈的代价,但他不想稍后再后悔。

    佛辇里依然没有任何反应,隐约可以看到帷布后那位悬空寺高僧盘膝而坐,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宁缺的话,也没有什么怒意。

    宁缺眉梢微挑,想起佛宗功垩法的特点,莲生大师在魔宗山门里对佛宗的形容,不由微凛——佛宗高僧果然像乌龟一般能忍。

    任何事情做到极致,便意味着强大,自幼见过无数生死,知道忍耐重要性的他,自然非常清楚,那名僧人越能隐忍,便越可怕。

    山涧旁幽静无比,有的修行者惊惧不安看着黑色马车上瞄准佛辇的宁缺,有的修行者神情紧张地看着那方佛辇,没有任何人敢发生丝毫声音,就连呼吸都刻意地放缓,生怕因为某些响动而导致那把铁弓的弓弦松开。

    场间的局面极为紧张,如果不想稍后书院和悬空寺血溅当场,便需要有人来打破黑色马车与佛辇之间这种非常危险的无形角力。

    山涧旁没有任何人能够避开宁缺的铁箭,但有人可以拦住铁箭,不是用飞剑拦,也不是用念珠拦,而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拦。

    观海僧用胸膛迎上那枝黝垩黑的铁箭,脸上的颜色变得比铁箭还要更黑一些,神情黯然说道:“十三师垩兄……何至于此?”

    在长安城时初识这名年轻僧人时,宁缺便很欣赏对方,因为这位僧人拥有真正的佛门澄静气质,却不像别的佛宗大德那般故作高深,又因为观海僧的肤色很是黝垩黑,看上去就像小时候的桑桑那样。

    如果是别的事情,宁缺自然会给观海僧面子,但今天不行。

    他用铁箭瞄准着那方佛辇,看都没有看观海一眼,说道:“箭是不长眼睛的。”

    观海僧声音微涩说道:“箭无双眼,但场间众人都有眼睛,戒垩律院首座已然沉默认输,师垩兄难道还非要射垩出这一箭?”

    宁缺说道:“我的箭可没有射垩出去。”

    观海叹息说道:“那师垩兄在等什么?”

    宁缺说道:“我在等佛辇里那位高僧不再沉默。”

    观海问道:“那如果大师一直沉默下去,师垩兄你又准备怎么办?”

    宁缺确实不知道怎么办,于是沉默。

    虽然他对那方佛辇产生了极为强烈的警惕,虽然他是夫子的亲传弟垩子,然而当着这么多修行者的面,也不可能就这样不讲道理地一箭射杀对方。

    霸道和骄傲有时候看着很相似,实际上却并不完全相似,用二师垩兄的话来说,骄傲便是有道理的霸道,而霸道则是没有道理的骄傲。

    不管是邪门歪垩理还是强辞夺理,总之二师垩兄从来都很有道理,所以他认为自己骄傲却不霸道,他也希望宁缺能成为自己这样的人。

    先前佛辇里那位悬空寺高僧,先指责书院行垩事,又以前辈口吻训斥宁缺,宁缺无论如何羞辱对方,都占着道理,至少可以通垩过二师垩兄的事后审核,所以虽然令众人震骇莫名,却不会引发非议。

    此时的情况却不同,悬空寺高僧连连受垩辱,却自隐忍沉默不语,未露嗔怒之象,更没有出手的意思,如果宁缺这时候强横出箭,在世人眼中,书院所展垩露出来的便不再是骄傲,而是霸道。

    观海僧看着宁缺脸色,恳切说道:“师垩兄若坚持与首座一战,便要先杀了我,师垩兄莫急着说杀我也是等闲事,就算血垩洗烂柯对您也是等闲事,然而师垩兄您今日带着光垩明之女来瓦山想必自有重要之事,若到了那时可怎么办?”

    这不是威胁,是很诚恳的劝说,且不说宁缺根本没能力血垩洗瓦山,带着黑色马车直驱洞庐,就算他是当年的小师叔有这个能力,难道说在杀死烂柯寺垩僧后,还能希望歧山大师替桑桑治病?

    宁缺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只是始终没有想明白,先前用铁箭瞄准佛辇时,令自己身垩体忽然寒冷的那道警兆,究竟预示着什么。

    佛辇里的悬空寺僧人始终沉默不语,不敢接他这一箭,那么此后即便再战,这位僧人面对宁缺时,禅心也必然会受此影响,这位佛宗高僧确实强大可怕,但按道理而言,今日应该已经不能对宁缺的瓦山一行构成任何障碍。

    但警兆依然存在,甚至越来越强烈,所以宁缺非常不安。

第六十五章 夹生熊掌与血肉模糊的首级,桑桑落

    涧生秋风微寒,宁缺脸庞微凉,醒了过来.1发现自己的精神状态有些问题,因为桑桑的病多日来操劳忧怖,情绪变得有些焦虑甚至有了狂暴的迹象。

    在红莲寺秋雨里,他从隆庆颈间撕咬掉那块血肉时,曾经感知过那种狂暴恐怖的心境,知道如果真的被这种情绪所控制,那么必将沉沦深渊难以复起。

    一念及此,他深吸一口气,让微凉秋风里的湿润气息滋润微燥的肺叶,浩然气随之蓄养全身,将心境里那道危险的狂暴冲动强行镇垩压了下去,决定在歧山大师替桑治病之前,暂时还是不要多生事端。

    至于那方佛辇在他心中引发的警兆,宁缺心想自己毕竟刚刚晋入知命境界,或许只是连日焦虑引发的错觉,或者说他希望这仅仅只是一次错觉。

    他放下手臂,锋利的箭簇不再对着那方佛辇,然后手指控着弓弦缓缓松开,伴着轻微的微结构疏动声,不再像将崩山崖般令人恐惧。

    随着这个动作,山涧旁的石坪上同时响起了无数道如释重负的叹息声和吐气声,先前不知道有多少修行者一直在勉强控制着呼吸,紧张到了极点。

    宁缺看着铁箭所向的微湿地面,说道:“只要不拦着我上山拜见歧山大师,其实我对悬空寺或佛宗,都能表现出来足够的尊重,哪怕是假的。

    观海僧闻言苦笑,心想既然好不容易化解了僵局,何必非要说这样一句话,安慰说道:“家师虽说极少见客,但既然出关,哪有不见十三师兄的道理。”

    便在此时,石桌棋猝旁的黄衣老僧却厉声说道:“道理便是规矩,观海你虽是歧山师兄的衣钵传人,却也没有资格不守我瓦山的规矩。”

    观海僧一时语塞,心想规矩终究是人定的,书院十三先生是何等样身份,马车里的光明之女又是何等样身份,难道还非要他们连破三局?”

    黄衣老僧看着宁缺声音微寒说道:“书院果然好大的威风,不过一把铁箭,便能令我佛宗大德不战而退,然而我先前便说,轲浩然当年凭腰间一把钢剑便能闯上瓦山,我承认他有能力破除我瓦山规矩的力量,你如果想要破此规矩,便也要展现给我这个老家伙看,我倒要看看,如今的书院入世之人,是不是还和他的前辈那样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

    宁缺确认这名烂柯寺隐居老僧与小师叔有旧怨,只是看老僧修为境界,当年小师叔闯瓦山时眼中根本没有这个人,不由摇头苦笑,心想师门长辈们当年太过强势果然不是什么好事情,最终这些旧业都要落在后代子弟身上。

    他轻拨弓弦,铮铮清鸣,默然想着自己最终还是要走上小师叔的旧路?

    就在宁缺有些为难之时,桑桑有些犹豫,有些不自信的声音,从黑色马车里传了出来:“少爷,要不然让我试试?”

    宁缺知道她是担心自己,所以不想自己与佛宗再起冲突,笑了笑,说道:“你又哪里会下什么棋,再说这种事情太耗心神,对你身体不好。”

    桑桑的声音穿过车窗,再次响起:“少爷,我会下棋,而且我觉得下棋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没觉得会累坏脑子。”

    听着桑桑的这句话,宁缺忽然想起渭城酒铺里赌博时常见的场景,还有离开书院前那两位师兄殷切的嘱托,不由心头微动。

    旋即他自嘲一笑,心想自己真是想的太多了。

    烂柯寺以棋猝之道闻名于世,这传说中三局棋自然极为困难,先前那名南晋国手冥思苦想半天都没有落子,桑桑即便在棋道上可能有些能耐,又哪里能够破局?

    他摇头说道:“秋风透骨,你不要出来。”

    如果是往常,桑桑在外人面前定不会与他争执,然而今天不知为何,她显得有些倔强,说道:“我就在车上看,请山山姑娘帮我摆棋子。”

    宁缺不知道车厢里先前发生了什么,听着桑桑的称呼,从山主变成书痴再变成山山,不免心生猜忖之意,而桑桑既然这般说,想必已经得到了莫山山的同意,于是他这次真的不知该如何拒绝,说道:“那便试试也好。”

    然后他补充说道:“如果觉得累便别下了,我们再来闯过。”

    听着这话,观海僧笑容苦涩,烂柯寺住持面露不满之色,却不敢出言指责,石桌棋局旁的黄衣老僧,则是神情漠然地坐回了石凳上。

    马蹄微响,钢铁铸成的车轮碾压着石坪,黑色马车幽寂无声离开虎跃涧上那道石桥边,来到大青树下石桌不远处停下。

    石桌上刻着横竖数十道直线,便成了天然的棋盘,那些线条深刻入石,却显得格外光滑,应该是时时被弈棋之人摩娑所致。

    大青树等藏的枝叶,遮掩着瓦山上空的秋日阳光棋盘上落着百余枚棋子,在树风清影中自默然不动,看似散乱,其间却隐着别样意味。

    那位白发南晋国手,在石桌一侧已然皱眉苦思很长时间,手里拈着一枚白色棋子,却始终没有落下,看棋盘局势,他竟然还没有走出第一着。

    弈棋之道若至深处,自然坐而神游纵横阡陌之间,浑然忘却世间之事,这位南晋棋师苦苦思索如何破解这局残棋,根本不知道先前涧旁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连宁缺和悬空寺高僧的到来都没有怎么注意。

    黑色马车既然到了,棋猝旁自然便没有这位南晋棋师的座位,一位南晋官员上前将他请离石凳N这名南晋棋师正带得自己看到了一丝曙光,忽然被打扰,顿时勃然大怒,指着那名官员破口大骂,悲痛不甘。

    秋风掀帘,身着白裙的莫山山走下马车,来到石桌旁边,对着那位黄衣老僧行了晚辈之礼,然后便坐到了石凳上,说道:“我替桑桑姑娘行棋可不可以?”

    黄衣老僧沉默不语,允了此请。

    马车窗帘被掀起一角,露出桑桑的小脸,她看着石桌棋猝上那些看似散乱的棋子,眼睛渐渐明亮起来。

    黑色马车侧横于大青树下,桑桑所在的车窗面向山涧,所以石坪上的修行者都看不到她,只有黄衣老僧能够看到。

    看着桑桑本色微黑,却因虚弱而苍白憔悴的小脸,黄衣老僧大吃一惊,没想到传闻中的光明之女,竟是这样一个寻常普通的小姑娘。

    先前黄衣老僧对宁缺几番言语不善,桑桑对他自然没有什么好感,目光没有在老僧脸上停留片刻,只是静静看着石桌棋盘。

    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桑桑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明亮,然后她语带谨慎,小心翼翼低声问道:“这局残棋有什么彩头?”

    当桑桑眼睛变得越来越明亮的时候,宁缺便知道肯定会冉问题,因为过往年间,只有看着银子的时候,她的眼睛才会明亮到这种程度。但他依然没有想到桑桑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极为精彩。

    书痴也没有想到桑桑会问这局残棋有没有彩头,不由愕然无语。

    最愕然的当然还是黄衣老僧,数十年前,他便开始主持瓦山三局棋,见过不少棋力惊人的对弈者,然而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问彩头是什么。

    这是凝聚烂柯寺高僧大德智慧的棋局,这是拜见歧山长老所需要接受的庄严考验,结果在这小姑娘眼中,竞和那些破烂赌档里的赌棋没有什么区别!

    黄衣老僧惊稍一惊愕,顿时生出无穷愤怒,心想即便这小姑娘是西陵神殿的光明之女,又岂能如此羞辱烂柯寺,面色如霜根本没有回答桑桑的问题。

    桑桑看着宁缺和莫山山脸上的神情,看着黄衣老僧如丧考妣的模样,知道自己这个问题问的确实有些不妥,不由觉得有些羞愧。

    修行者们都回到了大青树下,兴奋地准备旁观这场棋局,他们自然不敢太过靠近石桌棋盘,但都有境界在身,能把棋盘上的画面看的清清楚楚。

    虽然从他们的角度,无法看到光明之女的真容,但今天能够亲眼目睹光明之女在人世间的第一次出手,哪怕出手落的是棋子,也依然令他们很是激动。

    自然场间不是所有人都对这场棋局感兴趣,至少佛辇里那位悬空寺高僧,不可能在刚被宁缺微辱后,还去看他的小侍女下棋。

    佛辇轻动,曲妮玛娣率领着月轮国的苦行僧们,在烂柯寺住持的指引下,经过石桌旁,向着虎跃涧上的石桥而去。

    宁缺转身,恰好与花痴陆晨迦的目光相遇。

    陆晨迦的眼神很平静,平静的有些异常,就如同荒原草甸间的那些残雪一般,将要死亡却依然寒冷至极。

    即便是见惯生死的宁缺,也被她的眼神弄的生出了强烈的寒意。

    他不再看她,望向佛辇,说道:“停下。”

    佛辇停下。

    宁缺问道:“为何我不能过,辇上那位大师却能过?”

    他这句话问的自然是棋盘旁那位黄衣老僧。

    黄衣老僧皱眉说道:“这些客人都是佛宗同道,为何不能过?”

    “佛宗弟子能过,我为什么不能过?晨迦公主幼年信佛,但其后便入了天谕院修道,敬奉吴天,这也算你的佛宗同道?”

    宁缺转身望向黄衣老僧,说道:“你先前说规矩是活的,难道就是这个意思?我这一生未曾听过这样无耻的规矩,书院也不接受这个规矩。”

    然后他继续说道:规矩要守那大家一起守,你们烂柯丰里的僧人我不理会,但只要是别寺之人,不管是白塔寺还是悬空寺,在我们没有过桥之前都不能过。”

    场间再次死寂一片。

    曲妮玛娣怨毒望向宁缺,宁缺就像是没有看到一般,只是看着那方佛辇。

    虽然他不再试图冒险杀死那名悬空寺高僧,但依然警惕,与其让对方先行上山,还不如让对方停留在自己的视野里,好作应对。

    帷布里那道僧影挥了挥手,佛辇降了下来。

    宁缺微微皱眉。

    就力这时,石桌棋枰旁忽然响起那位南晋棋师震惊的喊声。

    这声喊里蕴藏着极为复杂的情绪,吃惊,愤怒,然后是痛惜。

    就像是夫子当年在燕北山野里看到某个乡下厨子居然只用了三个时辰便敢把熊掌端出来给客人吃,又像是宁缺当年在梳碧湖畔看到同伴居然用了三刀才把一个马贼的脑袋砍下来,而且砍的血肉模糊根本没办法计军功换银子。

    “怎么能落在这里!你这个小姑娘到底会不会下棋!”

第六十六章 棋枰之上有意思

    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这个传说与石头无关,相传数千年前,西陵神殿年号大治初年,瓦山还不叫瓦山,被叫做馒头山的时候,有个叫王质的槌夫因为砍柴误入深山,看到有几名老僧在下棋,好奇上前观看,发现棋盘之上厮杀极为惨烈,竟是入神忘了离开。

    一名老僧看他痴醉模样,递给他一个馒头,说来奇怪,王质吃掉那个馒头之后,便再也没有饥饿的感觉,坐在棋盘边从晨时一直看到暮时。

    暮色渐笼深山,树下的那盘棋却还没有下完,那名先前赠他食物的老僧抬起头来,看着王质说道:“如果再不走,你就没有办法离开了。”

    王质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准备离开,然而当他拾起自己砍柴用的斧头时,却震惊地发现斧头的木柄竟然已经腐烂成了灰尘,而当他走出群山,回到家乡时,竟然发现当年的同龄人竟然都已经死去。

    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在树下观棋一日,人间已经百年。

    这个传说流传甚广,后来馒头山变成了瓦山,而山中那间古寺,也因为这个传说被世人称为烂柯寺,竟渐渐变成了正式的寺名。

    因为这个传说,瓦山阴近棋风极威,无论士伸还是农夫,都自幼习棋,宁缺在山前小镇上看到的那些黑白旗帜,便与这种风气息息相关。

    而烂柯寺更是因此而得名,寺中僧人自然精于此道,今日大青树下石桌棋盘上的残局,便是烂柯寺用以挑选有缘之人的手段,不用想便也知道极为艰深。

    所以宁缺并没有想过,桑桑能够解开这局残棋,只不过他没有想到,桑桑似乎落的第一颗棋子便出了大错,惹来那位南晋棋师无比恼火的喊叫。

    南晋棋师的喊声很大,态度非常糟米,正在观棋的修行者们自然怒目相向,心想此人居然敢对光明之女如此不敬,真应该送进幽阁里关上百年。

    修行者的目光,根本无法影响到这位南晋棋师,他强行挣脱同伴的手臂,冲到石桌前,带着无尽痛惜和愤怒大声嚷道:“这局残棋虽然可破,但便是我也思考了半个时辰才找到思路,你这个女娃娃竞是想都不想便胡乱落子,真是瞎搞一气,你到底会不会下棋?如果不会下,你这是在干嘛?”

    石桌旁的莫山山抬起头来,望向这人,因为她的眼神不怎么好,所以情思显得有些惘然,说道:“我确实不擅长棋道,怎么了?”

    南晋棋师这才醒过神来,转身望向那辆黑色马车,左手指着石桌棋盘上新落下的那枚白色棋子,恼火说道:“你们唐人都是些直鲁之辈,哪里懂方寸间辗转腾挪的艺术!你这丫头连棋势都不懂,乱放什么子!这一放不就死了!”

    看着此人对着黑色马车呼喝不停,围在青树下观棋的修行者们连愤怒都懒得再愤怒,确认此人就是个不怕死的白痴既然是光明之子下的棋,那么即便是错的,也必然是错的大有深意,哪里是你这个普通人能够领悟?

    南晋棋师这一生痴于棋道,出棋房便入宫廷,即便和南晋皇帝陛下对弈,也不知道让棋是什么个意思,真可谓是爱棋如痴,哪里知道黑色马车里那个小姑娘在修行界里的地位,正所谓无知者无畏,依然愤怒地教训着对方。

    宁缺摇头示意剑阁弟子不用紧张,反正他也没有想着桑桑真的能解开这局残棋,只是警告那名南晋棋师说道:“声音小些,不要说脏话。”

    南晋棋师怔了怔,认出他是昨天清晨在烂柯寺里见过的那名年轻人,声音不自然地小了些,恼火说道:“行棋乃是雅事,我怎么会说脏话。”

    且不说棋盘这面的纷扰。

    黄衣老僧坐在棋盘对面,神情平静冷漠。

    他此生精研棋道,尤其是树下这盘残局,更是不知道想了多少年,落子复盘不下千次,此时看着那枚新落在棋盘上的白色棋子,如南晋棋师一样,确认白棋因为这一着而陷入了无法挽回的死路。

    这盘残局名为乱柯,取的是乱柴堆之意在没有外力的时候,乱柴堆看似稳定,实际上却时时处于崩塌的边缘,想破此残局,便等若是要在保证不倒的情况下,把柴堆里干柴的顺序重新组合,其中难度可想而知。

    先前桑桑在车窗中低声说了方位,书痴依言落子,那枚白色棋子于繁复棋局中直取下方中空,就如同蛮不讲理地伸手在柴堆最下面抽出了最粗的一根干柴,看似强硬,实际上却是彻底破坏了柴堆勉强稳定的平衡状态。

    柴堆已经倒塌在地面上。

    黄衣老僧说道:“此局已终。”

    大青树下观棋的修行者们,既然今日拜山想见歧山大师,自然对棋道颇为自信,或是带着精于此道的同伴,此时听到这话,认真审看棋盘局势,不由愕然发现,那名南晋棋师说的是对的,白棋已然无法重获生机。

    想着光明之女的第一次出手,竟然便如此草草结束,人们望向黑色马车的目光便变得有些复杂,却依然不敢流露出丝毫质疑或不敬。

    山涧畔一片安静,场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然而就在这时,黑色马车里再次传出桑桑的声音。

    “这拟……还真有些意思。”

    窗帘微拂,桑桑低声说了两个数字。

    就像每次宁缺射箭之前,她说出两个数字一般,似乎想都不需要想。

    坐在棋盘前的莫山山微微一怔,自棋瓮里取出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上某处。

    黄衣老僧微微蹙眉,没有想到在白棋已然必败的尼面上,黑色马车里那位光明之女,似乎还想坚持,在他看来这实在不符棋猝雅风。

    那名南晋棋师却不知发现了什么,凑到棋盘上,距离极近盯那颗看似寻常无奇的白色棋子,似乎看到了什么很奇怪的事情。

    他神情微异说道:“噫,好像有些意思。”

    黄衣老僧也发现了那枚白色棋子所处位置的古怪,不由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往事,冷漠的神情渐渐变得温暖起来,微笑说道:“有些意思。

    桑桑是很聪慧的小姑娘。用宁缺的话来说,她只不过是懒得想事情,习惯于依赖宁缺,所以才会显得有些木讷,便是砍柴的时候也总是呆呆的,既然生就懒得思考的性情,那她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下棋这件事情有意思的呢?

    这便要从两年前说起。那时候宁缺远在荒原,陈皮皮受他的嘱咐,时常去临四十七巷老笔斋照看桑桑。陈皮皮曾经听宁缺说过桑桑才是真正的天才,这让他哪里肯服气,于是便开始了无人知晓的数次比拼。

    最开始的时候,陈皮皮和桑桑比的是记忆力,惨败,然后与桑桑对弈,却因为老人卫光明回老笔斋而夏然而止颜瑟大师再至。

    其后便是那场令人唏嘘感慨的故事发生。

    但桑桑第一次正式下棋便是那次,便是棋盘上的规则,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学的当她学会之后,陈皮皮便再没有赢过她。

    桑桑和陈皮皮下棋是有赌注的。每赢一盘棋,桑桑便会得些好处。

    所以她开始觉得下枉真的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这也是为什么先前她会小心翼翼地问黄衣老僧这盘棋有什么彩头。

    所谓习惯成自然。

    其后桑桑在书院后山替宁缺做饭,给夫子和那群师兄师姐们做饭的那段时光里,偶尔她会遇着痴于棋的五师兄和八师兄被拖着下了几十盘棋。

    这次来烂柯寺的旅途上,病困之时,她也会拿这两位师兄赠送的棋谱消磨时光。

    书院五师兄曾经说过桑桑在棋道上的天赋远胜宁缺,而那个天赋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她如今的真实棋力如何,她自己都不知道。

    但她越来越觉得下棋这件事情很有意思。

    哪怕没有赌注会显得稍有遗憾可还是很有意思。

    大青树下。

    南晋棋师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说道:“虽然有些意思但此路依然不通。”

    残局名为烂柯。

    桑桑落下的第二子,与先前第一子隐隐相应,便不再是从乱柴堆里抽出了最粗的那根硬柴,而是更加强横地用那根硬柴把压在上面的所有柴木挑散。

    这不是釜底抽薪,胜似釜底抽薪。

    完全把棋势打乱,然后另觅道路,这等全面破坏之后重建的手段,隐合道门盈亏之理,又带着死中求生的勇气,似乎真的是可行的方法。

    然而这局棋棋里,黑棋棋势大优,强大到可以直接碾压,白棋棋势此时再乱,如何能够抵挡得住对手的攻击?更关键的是,就算白棋能够在黑棋的攻击下苦苦支撑,但如何能够重筑自己的棋势?

    黄衣老僧没有说什么,他虽然也觉得这枚白棋有些意思,但在看明白的第一时间,他便确认,白棋依然没有办法从死路里走出来。

    白棋散落满盘,便如乱柴散于地面,绝对地纷乱无序,想要重新组合成有序的模样,需要极为海量的计算。那种计算量,根本不是人类能够完成的事情,就算是西陵神殿以算术之学著称的天谕大神官,也无法做到。

    这与聪慧无关,与棋道天赋无关,而是这个世界本身的规则。

    那个规则便是人力有时穷。

    再如何聪明天才的人,脑海里能够容纳的内容依然有限。

    数十年前,黄衣老僧便试过这种方法,他日夜不眠不休,苦苦思索了整整三个月,却依然无法完成计算,甚至连成功的曙光都没有看到一丝。

    那时他才明白这种解法,看似有道理,实际上却是根本没有道理。

    因为这不是人类能够完成的解法。

    除非那个下棋之人可以无视这个世界的规则。

    大青树下安静无比,只能听到棋子轻轻落在石桌棋盘上的清脆声音。

    黑色马车里,桑桑轻声说一句,便有一枚白色棋子落下。

    棋盘上已经多出七八枚白子。

    黄衣老僧与当年的记忆印证,有些吃惊地发现,马车里的那位小姑娘的解法与自己苦思数月后算出的最开始数步解法极为相近。

    虽然有两枚棋子的位置有些差错,但确实是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只不过遗憾的是,这条看似正确的道路依然前路不通。

    想到这小姑娘思考的时间极短,便能如此,黄衣老僧不由缓缓点头,脸上的神情愈发温和,心想不愧是西陵神殿的光明之女,果然聪慧到了极点。

    烂柯寺挑选有资格面见歧山大师的待选之人,并不需要对方一定要连破三道棋局,因为山道三局确实极为繁难,即便是世间国手一流人物,也未见得能做到,更何况是那些不精于棋道的修行者。

    山道三局,是考验修行者在破残局以及对弈里能展现出来怎样的智慧及勇气,以及别的珍贵的品质,只要出色依然可以通过。

    黄衣老僧知道白棋依然走在死路上,但马车里那小姑娘在解局时所展现出来的勇气,尤其是那非凡心算能力代表的智慧,已经足够优秀,甚至可以说是天才。

    桑桑既然是西陵神殿身份尊贵的大人物,老僧自然不会让她继续在错路的道路上走到黑暗无望时,让光明之女输的太惨,未免对道门太过轻慢不敬。

    黄衣老僧站起身来,望向黑色马车神情温和说道:“果然不愧是光明之女,聪慧无双,虽然这解法依然不通,但山道三局里的这一局,您可以过了。”

    然后他望向宁缺,说道:“十三先生你刚才错了一点,其实我烂柯寺的规矩也不见得是死的,而有些规矩我想应该得到人们的尊重。”

    宁缺虽然不见得同意老僧的说法,但既然对方已经同意自己过涧,还对桑桑赞美有加,所以他比较满意,对老僧微微点头致意。

    一直在棋盘畔观战的南晋棋师抚须赞道:“大师所言有理,虽说这小姑娘的解法未曾真的悟透棋道玄妙,但计算之强实在是令我都有些汗颜。”

    修行者们见有此结果,都很满意,连连点头赞叹,也不知他们是不是真从棋盘上的局势,看出了光明之女的聪慧之处。有人满意,自然有人不满意。

    曲妮玛娣姑姑便很不满意,有些失望地冷哼了一声。

    场间还有一个人不满意。

    黑色马车里传出桑桑有些不解的声音。

    “我要赢了,为什么就不下了呢?”

第六十七章 天算

    观棋的修行者们不由哗然,好生不解。

    此时便是他们也已经看出,按照白棋现在的解法,根本没有任何赢的可能。黄衣老僧决定中止棋局,让黑色马车过涧上山,已是极善意的举措,为何桑桑却似乎没有接受的意思,难道说这位光明之女真以为自己能够解开这局残棋?

    黄衣老僧更是愕然,看着黑色马车皱起了眉头,他赞赏桑桑的勇气与智慧,并不代表认为她能够破解这局残棋,然而他没有想到,桑桑竟似不想接受他的善意,在他看来即便你是西陵神殿尊贵的光明之女,也是极为无礼的举动。

    老僧乃是烂柯寺隐居长老,既然觉得对方无礼,自然难免有些恼怒,面色微冷在石桌棋盘边坐下,自瓮中拈出一枚黑色棋子落在棋盘上。

    南晋棋师也没有想到桑桑竟然不接受烂柯寺方面停止破局的提议,忍不住连连摇头,叹息说道:“莫非你这小姑娘还真以为自己能赢?”

    桑桑掀起马车青帘一角,望向棋盘上那枚新落的黑色棋子,发现黑棋在青树漏下的天光里显得很漂亮,微笑着说了个方位。

    莫山山依言拈起一枚白色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便贴在了那枚黑色棋子的旁边,白棋反耀的秋光愈亮,竟似要将那枚黑子融化一般。

    黄衣老所此时心情有些微恼。

    然而当他看到这枚白棋落下的位置,却是无来由地觉得神情微凛,他忽然发现,白棋的走势,与自己当年苦苦研修的走势已然截然不同,棋盘上那数颗白棋组成的散漫锋矢,竟似要去往另一个世界那般。

    这枚白棋令他始栈不及,所以他沉默了一段时间才做了自己的应对。

    而就在他的苍老手指刚刚离开黑枉表面时桑桑轻微的声音便再次响起,似乎中间没有任何停顿,又有一枚白色棋子落在了棋盘上。

    黄衣老僧银白色的长眉在秋风里缓缓飘起。

    他看着棋盘上东一块西一块、互相纠缠冲突、显得非常斑驳的黑白棋子,忽然间生出一股极为强烈的警惕意味。

    南晋棋师再次惊噫一声,站在棋盘边俯首去看,看的非常仔细。

    桑桑的声音不断从黑色马车里传出来。

    白色棋子不断从棋瓮里被莫山山取出,然而平静地落在石质的棋盘上。

    黄衣老僧的眉毛飘起的频率越来越密,苍老的面容上谨慎深思与惊讶的神情不停变换,似乎看到某种不可能的可能正在出现。

    南晋棋师惊噫的频率也越来越密集,身子俯的离桌面越来越低,眼睛瞪的越来越大,似乎看到白色棋子,不可思议地活过来了般。

    桑桑的声音继续在青树下响起。

    石桌棋盘上又落了四五枚棋子。

    黄衣老僧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微微颤抖的僧衣表露了他此时内心真实情绪紧张到了何种程度,更有几颗黄豆般的汗珠出现在额头上。

    “乱柯居然真有成堆之像,过……如何可能?难道世间真有人能算出来?”

    黄衣老僧看着面前的残局,声音极为干涩地自言自语道他的身体似乎也变得僵硬起来,伸手进棋瓮摸了好长时间才摸出了一枚黑棋。

    “怎么可能有人能算得出来?这白棋每一步都走在独木桥上,稍微算错一步便是堕落深渊的悲惨结局,而且每落一子便等若在桥上多走一步,凶险便增一分,计算的难度便增一分。我这一生在棋盘上杀伐无数,才明白棋道至理是人算不如天算。这小姑娘算力再如何惊人难道还真能逆天不成?”

    南晋棋师瞪圆双眼盯着棋盘,挥着右手沙哑难听说道,不知道是在帮助黄衣老僧稳定心神还是想释放自己心头的震惊与焦虑。

    他在棋瓮里摸出几颗光滑的棋子,放在微微颤抖的右手里不停摩娑把玩,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声音微颤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乱柯残局高深莫测,观棋的修行者们直到此时才看出棋局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那些依然看不懂的人,看着黄衣老僧额上的汗珠和那名南晋棋师痴痴癫癫的模样,也隐约猜到白棋的局面已经大为改观。

    桑桑的声音还在不停响起,此时稍微显得有些疲惫,却依然清稚准确,更令人震惊的是中间没有任何停顿,似乎她根本不需要思考一般。

    黄衣老僧应子的速度却是越来越慢,每次都要谨慎思考很长时间,才小心翼翼地落下黑棋,身上的黄色僧衣不知何时已经被汗水湿透。

    石桌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多,黑白两色在山色秋光里沉默厮杀吞噬,就如同黑夜与白昼在清晨和黄昏时的交融分离。

    场间一片安静。只能听到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轻鸣,秋风拂动青树的簌簌轻响,秋水在山涧深处流过的哗哗轻奏。

    时间流逝,晨光已经离开瓦山,秋日将临中天,这局残棋也进行到了尾声。

    黄衣老僧的右手在秋风中微微颤抖,手指间拈着一枚黑色棋子,他看着面前棋子密布的石桌,竟是怎样也落不下去,因为他不知道该落在何处。

    南晋棋师的眼睛瞪了很长时间,干涩无比,布满了血丝,右手里握着的棋子不知何时被他硬生生磨成了锋利的碎砾,划破了掌心,鲜血顺着他紧握成拳的右手滴下,落在地面一片青色树叶上,他却浑然不知。

    他忽然醒过神来,抬头望向那辆已经不再响起行棋声的黑色马车,脸上满是敬畏惊怖的神情,颤声喊道“这就是天算?这就是天算!”

    黄衣老僧极为艰难地缓缓站起身来,然后转身面向黑色马车行了一礼。

    观棋的人们在这一刻,终于确认桑桑赢了,不由发出一阵惊呼,真正懂棋的修行者,看着棋盘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棋子,更是震惊无语,生出无限赞美。

    人们望向那辆黑色马车,眼中流露出敬畏的神情。

    先前向黑色马车跪拜时,人们的神情也显得非常敬畏,但那时人们敬畏的是桑桑光明之女的身份以及西陵神殿号令世间的强大权威,而此时他们敬畏的却是光明之女在这场破局中所展现出来的最纯粹的智慧。

    既然修道,众人当然明白这种纯粹的智慧代表着什么。

    过去两年间,修行界都隐约知道前任光明神座的继任者在长安,但因为西陵神殿有意无意的遮掩,他们并不清楚那位光明之女是什么样的人。

    后来知晓那位光明之女是唐国大臣的女儿,书院十三先生的侍女,修行界不免有些怀疑她究竟有怎样的潜质或能力,能够被西陵神殿如此看重,能够被前任光明大神官挑选为继任者,直到今天他们终于明白一切事情都是有道理的。

    桑桑真的破解了这道残局。即便是宁缺,一时半会也难以相信,当然他很喜悦,尤其是回思先前瓦山寂静无声,只有桑桑清稚的声音回荡在石桌畔时的画面,他的心中竟出现了吾家有女始长成的幸福与感伤。

    而就在黄衣老僧行礼认输之时,他忽然注意到,桥下佛辇帷布里那名悬空寺高僧的身影微微前倾,似乎极为关注桑桑,1S中不由警意再生。

    他把目光从佛辇处收回,问道:“我们可以上山了吧?”

    观海僧一直在旁,亲眼目睹了桑桑破乱柯残局的全过程,真诚赞美赞道:“果然是传说中的光明之女,人算竟胜似天算,师兄请。”

    看着桑桑如此风光,大黑马骄傲心想这个女主人虽然生的寻常,手段倒也不差,不由快活地打了个响鼻,涧旁那些正在低首吃草的骏马们,听到它的声音,却下意识里恐惧起来,蹄步大乱向草坡上方逃散。

    黑色马车缓缓驶上石桥,过了虎跃涧而去。

    看着渐渐消失在瓦山深处的黑色马车,修行者们神情敬畏。

    那名南晋棋师不知想到了什么,提步奔上石桥,向着黑色马车的方向追了过去。

    未破残局,却过了石桥,黄衣老僧本应该拦住这名有些痴癫的南晋棋师,然而他似乎忘了这件事情,只是看着石桌上的棋局沉默不语。

    这局名为乱柯的残棋,他已经看了几十年,自信已经通晓局中所有变化,然而此时,他却忽然发现,这棋局有些看不懂了。

    如果今日主持残局的不是他,而是别人,黑棋在桑桑令人敬畏的天算之前,必然早已溃败,然而也正是因为他比世间任何人都懂这局残棋,在桑桑天算之前苦苦支撑了更长的时间,心神受到了极为严重的损害。

    秋风微作。

    黄衣老僧的身体忽然摇晃了一下,唇角溢出一道鲜血。

    “乱柯一局考究的是别出机抒,曲径通幽,然而布下这残局的前贤,哪里会想到,这有人能够单凭计算便能将幽幽曲径生生变成阳关大通?”

    他用僧袖擦去血水,看着棋盘上那些黑白棋子,声音微涩说道:“世间竞有天算之人,那这局残棋便没有任何意义,便让它留在这里吧。”

    话音落处,黄衣老僧挥动僧袖自棋盘上拂过,拂落一片树叶。

    程子清皱眉问道:“大师,如果保留这局残棋,接下来如何处理?”

    “残局不残,还谈什么过关?要过涧者请自便。”

    毒衣老僧说道,然后飘然而去。

    听闻不用破乱柯残局便能过这一关,大青树下的修行者大喜过望,纷纷向石桥上走去,有名嗜棋的宋国道人,落在后面,他走到石桌旁看着棋局,下意识里伸手想要拣起上面的一颗白色棋子,却发现没有拣起来,不由大惊。

    原来黄衣老僧临去前那一扰,不知用了何等手段,竟把那些黑白棋子尽数压嵌进了石质的棋盘中,自今日起,乱柯残局便永远地留在了瓦山虎跃涧旁的青树下,经风霜雨雪,也不会再乱。而传说中的瓦山三局,永远少了一局。

第六十八章 不起眼的叶子有很多种颜色

    一辆黑色马车在瓦山深处缓缓行驶。

    青石铺成的山道很平缓,但青石间的道泥被多年风雨冲洗而走,渐渐形成了约数指宽的石缝,马车虽然轻若羽毛,精钢铸成的车轮从这些石缝上碾压而过,难免还是会有些颠簸,车厢里的人自然很难入睡。

    桑桑斜倚在车窗旁的棉褥上,睫毛轻轻覆着,明明病中虚弱,微白的脸颊上却有着两抹红晕,鼻尖上有颗小汗珠,似乎残存着些兴奋。

    莫山山坐在对面的软塌上,静静地看着她,疏而长的睫毛微微眨动,眼睛明亮,显得有些好奇,而且还隐隐带着佩服的意味。

    桑桑被她盯的有些紧张,轻声说道:“能不能不要这么看着我。”

    莫山山醒过神来,平静说道:“先前棋局终了,在虎跃涧旁,不知有多少人想要看看你,他们的目光可比我要炽热的多,只不过这辆马车厢壁太厚,不然只怕会被那些目光烧出洞来,而且你以后总要习惯这种眼光。”

    桑桑睁开眼睛,看着她好奇问道:“刚才真有很多人这么……看我?”

    莫山山点点头。

    “很少有人用这种眼光看我,嗯,是从来没有过。”

    桑桑低声说道,然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向车窗外望去,秋风扰起青帘,让瓦山的风景进入车内,带来几分清旷和无措。

    “打小我就长的不好看,宁缺说拣到我后头两年,不管是喝肉汤还是米汤,我总是长不大,被他抱在怀里就像个小老鼠一样。”她看着车窗外的山景,怔怔说道:“后来虽然被他养活了,但还是没办法养得好看起来,瘦瘦小小黑黑的,就连头发都不好,软蔫蔫的又泛黄,看着就像地里没来及地摘的秋白菜,就算是过年穿新衣裳,看着也没什么精林”

    “宁缺曾经嘲笑过我,不管是往菜地里扔还是往煤窑里扔,保管没有人能够发现我,他说的确实没有错,我一直都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小侍女。”

    桑桑说道:六卜时候我一个人拖着十七斤的羊腿,从渭城肉铺走回家里,都没有人想着来帮我一把,不是渭城里的人不热心,而是他们真的没有看到我,到了长安城也一样,在老笔斋住了两年,我几乎每天清晨都要去买,但临四十七巷巷口那个卖酸辣面片汤的大叔,有时候还是会忘了我是谁。”她转过身来,看着莫山山笑了笑,笑容很真实,两颗白净的门牙仿佛把幽暗的车厢都要照亮一般,说道:“宁缺比我生的好看,嘴也比我甜,所以很容易讨人喜欢,无论渭城的马将军,还是简姨、夫子都是这样。”

    然后她继续说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人们都只会看他,不过这样其实也挺好,我习惯了站在他身后,反正我也不喜欢被别人盯着看。”

    莫山山看着平静自然述说这些陈年往事的小姑娘,发现自己却无法平静下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不语。她想起当年离开长安城时,曾经在临四十七巷巷口的马车里,远远望向老笔斋,当时宁缺和桑桑对桌吃饭,很少交谈,然而一举手一投足,甚至是一道眼光里,都藏着这对主仆二人浑然天成般的融洽。

    莫山山情绪复杂地想着,哪怕你是世间最不起眼的小侍女,就算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你,但你和宁缺的眼中只有彼此,那么至少有他会一直看着你。

    “至少在宁缺眼里,桑桑你是漂亮的。”她说道。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真的很希望,我能够真的漂亮,所以到长安城后,哪怕还没有挣到什么钱,我便开始去陈锦记买脂粉。”

    桑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头望向窗外。

    此时的瓦山有无数种颜色,在低处因为被温湿海风吹拂的缘故,哪怕已入深秋,树木依然青翠繁茂,而越往上走温度越低,树叶的颜色也随之发生着变化,黄似嫩菊红如胭脂,层层相叠,看上去美不胜收。

    “小时候在岷山的时候,我就很喜欢看秋天的树,就像现在窗外的这些树一样,我觉得很漂亮,但宁缺不喜欢,他总说树叶黄的时候,便是秋天到了,山里的野兽不是冬眠便会死去,捕猎便会越来越难,他还说,哪怕这些黄黄红红的树叶再漂亮,也只能漂亮很短一阵,便会被会吹落,变成没用的泥巴。”说完这句话,桑桑看着车窗外的山景,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小脸被山风吹的有些凉痛,眉儿微蹙变得坚毅起来,才下定决心说道:“你喜欢少爷吧?”

    刚才她一直说的是宁缺,这时候变成了少爷。

    “嗯?”

    莫山山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知道宁缺和桑桑已经订亲,忽然听着桑桑问出这句话,不免心情大乱,下意识里低下头去,看着白色棉裙没有盖住的鞋尖。鞋是普通的鞋,看的时间再长也不可能看出花来。

    发丝在她的眼前微颤,她的眼神有些散漫无神,薄而红的双唇抿的越来越紧,她有些莫名的紧张,然而她是淑静却真诚的书痴,尤其不想展桑桑面前隐瞒什么,隐瞒本身也没有意义,于是她轻轻嗯了一声。

    桑桑听到了身后的声音。但她没有回头,只是对着秋山笑了笑,又露出了两颗洁白的门牙。

    过去这些年里,桑桑觉得自己生的不好看,牙齿虽说整齐,但两颗门牙实在是有些显眼,所以不愿意像别的唐国女孩儿那般爽朗大笑。就算笑,她往往只是低头微羞着笑,或是像骗了陈皮皮银票时那般憨憨地笑,又或是小脚被宁缺暖的舒服后傻傻的笑。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她经常展颜而笑,两颗洁白的门牙,让她就像小兔子一般可爱。

    她看着道畔一株满是红叶,如同燃烧的树,说道:“但现在不行了。”

    莫山山静静看着她瘦弱的背影,片刻后微笑说道:“嗯。

    黑色马车行驶在瓦山山道间,一片红叶从枝头飘落,落在车顶,然后被震到道畔的草地里,没有被碾压成泥,但最终依然会化成泥。秋风揣面,桑桑脸上的笑容渐渐不见。

    想着先前那片红叶,她认真说道:“等我死之后吧。”

第六十九章 桑桑说

    车厢里的谈话,奠山山一直在轻轻嗯,听着桑桑最后这句话,想也未想,便又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发现不对,于是再嗯一声,尾音轻轻扬起,表示疑惑以及惊愕,还有些仅仅凭音调起伏很难准确传达的复杂情绪。

    如果这场谈话,发生在世间别的女子之间,大概会被认为充满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感,刻薄晦涩的讽刺感,但莫山山很了解桑桑,所以她明白桑桑没有任何炫耀的意思,而是认真地在讲述事实。

    她从宁缺那里知道,桑桑重病难愈,来烂柯寺的原因便是为了治病。虽说歧山大师可能有方法,然而连夫子都治不好桑桑的病,即便有希望那又是多么的渺茫,想着桑桑最后说的这两句句话,她竟有些心酸。

    时已近午,黑色马车在山腰一间禅院旁停下,暂时休息片刻,观海僧从后方赶了上来,安排僧人准备午饭,把宁缺等人迎进一间幽静的小院。

    桑桑在棋局上耗了些心神,加上身体还是虚弱,吃了几口素菜之后,便有些倦乏,宁缺把她抱进内室,摊开床上干净的被褥,盖在她身上,然后仔细掖了掖被角,确认没有一丝秋风能偷偷钻进去,才放心下来。

    “我都说要你别去理那盘残棋,你偏不听。”

    宁缺看着她憔悴的面容,有些不安说道。

    桑桑低声说道:“可是真觉得下棋有意思,听说先前我赢了之后,很多人都很佩我,你难道不高兴吗?”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确实很高兴,而且很骄傲。”

    桑桑满足地笑了笑。

    宁缺伸手遮住她眼睛,让她睡觉。

    桑桑不肯闭上眼睛,睫毛眨着,让宁缺的手心有些痒。

    “宁缺。”

    桑桑的声音从他的手指间透了出来。

    宁缺神情微异,说道:“在哩。”

    桑桑说道:“你是我的。”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我是你的,你的就是你的,你的都是你的。”

    桑桑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是好人吧?”

    “光明之女都不是好人,谁是好人?”

    “我真的是光明之女吗?我那么小就杀过人了。”

    “你什么时候杀过人了?”

    “爷爷不就是我杀的?”

    “你就只浇了一桶开水,那刀是我砍的。”

    “那我也算你的帮凶。”

    “你这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宁缺有些恼火说道:“从小到大,我拼了命地不让你手上沾血,结果现在倒好,你非要拼命证闻自己早就沾着血,很骄傲吗?”

    桑桑转身背对他说道:“不骄傲,我只是觉得自己真不是很多人想像的那种好人。”

    先前一路上山,桑桑和山山和马车里说话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宁缺全部听到了,所以他猜到桑桑这时候想说些什么,他还是不想听。

    然而还是如从前一样,他不想做的事情,只要桑桑想做,那便一定会做,就如现在他很不想听,但桑桑还是自顾自地说着。

    “买雁鸣湖宅子把家里的银子都用光了,还欠着齐四爷七百多两银子,赌坊那边的分红如果入冬后能提些,那明年可以提前还清,不过我总觉得欠人银子不好,所以在想老笔斋是不是可以租出去。”

    “皇帝老爷子和皇后送过来的那些都集了册的,册子我放在西厢房冬衣箱的最下面,公主殿下送了一百六十株大树,我打听过,西山那边富人多,很喜欢这些树,如果要卖的话,一颗怎么也得卖五百两银子往上。”

    “吴婶上次借了十四两银子还没还,我还知道吴老板上次找你借了一笔嫖资,具体多少钱,你才知道,另外油盐酱醋这些不值钱的东西就不管了,免得你又说我抠门,但你要记得,老笔斋天井柴堆后面的墙砖里,我在那儿藏了一块金砖……、……”。

    桑桑看着墙壁,不敢转身,微羞说道:“小时候担心大了之后你不肯娶我,新娶的嫂子又不肯留我在家里,所以我一直……在偷偷存私房钱,想着真要出嫁手里有些嫁妆也不用慌,到长安之后还一直在存。”

    宁缺闻言一怔,心想我们两人这辈子活的够仔细了,你居然还能存下来私房钱,不由大感佩服,笑着说道:“我看陛下真应该请你去当户部尚书。”

    桑桑没有理会他的打趣,认真说道:“我存的私房钱,现在一共有两千一百多两,都放在简姨那里。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卖字,当年进长安城的时候,还是我逼的,如果今后实在差钱,就拿我的私房钱去用。”

    这些话听着真像当家主母临去前的遗言,宁缺又好气又好笑,但他真心不在乎吉利这种事情,问道:“那块金砖呢?”

    桑桑转过身来,看着他认真说道:“那块金砖是我留给爸妈的N……

    宁缺回想了一下她的交待,问道:“除了银子你就没别的东西留给我?”

    “鞋袜已经做了好些年的份量,反正我女红不好,你将就着穿。”

    桑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低声说道:“老笔斋床下有个小黑匣,不要忘了。”

    宁缺去年才知道桑桑有个小黑匣。

    那个小黑匣里面放着一些曾经被自己基于某些原因决意扔掉,但其实对自己很珍贵的东西,比如小黑子死后那个雨夜他曾经摹的丧乱帖。

    他点点头,说道:“我知道。”

    桑桑摇了摇头,说道:“你不知道,书痴姑娘寄给你的信,你看过便扔,然后都被我收了起来,现在已经有十几封。”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信这种东西,看过一遍就行了,谁还会总拿出来看。”

    桑桑忽然笑了笑,说道:“我原先想的是,等我们都老了,躺在力笔斋的竹椅上晒太阳等死的时候,我才会把小黑匣拿出来,让你再看一遍那些信,我想那样会让你很高兴,可惜现在看起来,我可能没办法和你一起老了。

    “也不知从哪里学的这些酸话。”

    宁缺把手伸进被褥,握着她微凉的小手,笑着说道:“那是痴呆文妇幻想中的场景,你年纪还这么小可不该酸臭成这样。”

    “好些天没洗澡了,可不得又酸又臭?”

    桑桑说道:“少爷,我可能真的要死了,没办法等到老的时候再告诉你这些,所以我这时候急着和你说,你可不要嫌我烦。”

    宁缺笑了笑,问道:“不烦,我只是关心你的遗言交待完没有?”

    桑桑高兴地嗯了一声,说道:“差不多完了。”

    宁缺说道:“看你还有精神下棋说废话,哪里像是要死的模样,再说今天便能看见歧山大师,夫子都说他能治,那他一定能治,说哪门子遗言?”

    桑桑睁大眼睛,坚持说道:“可万一呢?到时候我来不及说怎么办?”

    宁缺说道:“好好好,想说就说,以后每年你都说一遍。”

    桑桑被他逗的笑了起来,然后开始咳嗽,瘦弱的身子轻轻颤抖着,眉头紧蹙,脸色苍白,显得很是痛苦。

    宁缺左手食指微弹,一片薄薄的符纸飘到禅室空中,悄无声息开始燃烧,化作温暖的火团,悬浮不动,就如一轮小小的太阳。

    然后他把桑桑抱进怀里,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桑桑痛苦地咳着,隔了好一阵才有所舒缓。

    她闭着眼睛,声音虚弱说道:“我不是好人,生的又不好看,除了做家务,什么都不会,结果却嫁给了你,很多人都会觉得你吃了亏。”

    宁缺说道:“这么听起来好像确实有些吃亏。”

    桑桑展颜一笑,说道:“亏就亏点吧,谁让你当年拣到了我。”

    宁缺也笑了起来,说道:“这都怪我当时耳朵太尖。”

    桑桑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他认真说道:“宁缺,我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所以我闭上银睛的时候,也要看着你去死。”

    宁缺确认了一遍:“是看着我,然后去死还是看着我去死?前面这种说法,还挺伤感,后面这种说法就太狠了,你这硬是要我比你先死啊?”

    桑桑笑出声来,说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等我死了,你再娶她,毒者再娶别的任何人都随你。”

    宁缺摇头说道:“如果你死了,我还真不想活了。”

    桑桑说道:“先前还说我酸,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这可是女人才能说的话。”

    宁缺说道:“我就是女人。”

    桑桑笑着说道:“那我做男人。”

    桑桑睡着了。

    宁缺走出禅房,站在院中对着墙外那株秋树,发呆了很长时间。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当年的事情和现在的事情,然后他想起了那局残棋。

    很多年前,他就知道桑桑拥有令人难以想你的计算能力,说是天算也不夸张,自幼在岷山打猎,在渭城砍柴,桑桑的这种能力,给予了他很多帮助,只不过除了这种生死间的战斗,他似乎选择性地遗忘桑桑身上所有的天赋。

    因为他习惯了站在桑桑的身前,替她遮风挡雨。只是这一次,他还能替她遮挡住冥冥中的暴风雨吗?

第七十章 弹疼红叶,掐断黄花

    十余年风风雨雨葬落日,宁缺未曾彷徨过,因为早已成了习惯,习惯成自然后,便是最强大的力量,然而他没有想到,此行烂柯寺入瓦山,有些习惯却被打破了。

    在虎跃涧旁,桑桑说要自己试着破解残局,这让他很是吃惊。因为他知道她虽然有时候有些小虚荣,但从来不会争强好胜,更重要的是,按照往日习惯,在这种局面下,她应该静静站在自己身边,等着他去解决问题。

    他想了很多理由,比如车厢里另外那位姑娘……然而先前在禅室里听桑桑说了这么多话,他才明白,桑桑这样做只不过是想证明自己。

    证明自己,就是向自己证明,和世人无关。

    桑桑只是想证明给自己知道,她不再仅仅是宁缺身边沉默的小侍女,而是可以替他分担压力的妻子,甚至想尝试替他遮一遮风,挡一挡雨。

    因为她也有需要——被宁缺需要的需要,让宁缺骄傲的需要。

    宁缺看着那株秋树,微微皱眉。

    然后他伸手轻轻弹了弹伸进禅院里的红叶,说道:“真是个白痴,你是我养大的,难道我还需要你来替我考虑,需要你来保护吗?”

    在禅房里谈话的过程里,他几度鼻酸。终是凭借冷酷的性情和擅于表演的特长遮掩了过去,此时院中只有他一人,便再也忍不住了,擦了擦眼睛。

    他觉得很丢脸,看着秋树枝头将落未落的红叶,羞恼训斥道:“就凭这点,你就算死了,我也要去冥界把你抓回来收拾一顿!”

    轻微脚步声起。

    一身白色棉裙的山山走了过来,站到他的身边,没有看他的脸。

    禅院一片幽静,偶尔响起桑桑睡梦中难受的咳嗽声。

    二人看着那片红叶沉默不语。

    宁缺忽然说道:“哎呀呀呀。”

    莫山山说道:“嗯嗯啊啊。”

    没有尽在不言中,依然有声音。

    ……

    ……

    就在这个时候,禅外响起嘈杂的声音,似乎有人想要进院,却被寺中僧人拦着,双方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顿时打破了院内的安静。

    宁缺听出是那名南晋宫廷棋师的声音,不由微微皱眉望向院门处。

    “见她做什么?当然是要她拜我为师!”

    “你们也是烂柯寺的僧人,难道不懂天算是什么意思?”

    “千万年来都没有出现过的天算之人,怎么能去修道?当然要下棋!”

    “那小姑娘虽然是天算之人,但棋之一道浩若沧海,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如果她肯拜我为师学棋,我必将把一生所学尽数传授给她。”

    “那小姑娘拥有如此天赋,今日又遇着我这样的明师,只要专心于棋道,十余年后,必将成为横扫天下的棋界霸主,比你们烂柯寺那位洞明大师更强,甚至有可能超过我南晋史上最伟大的宋谦大师,成为传说中的棋圣!”

    “能成棋圣,还做哪门子光明之女?”

    “你们赶紧让开,不然让她跑了怎么办!”

    南晋棋师愤怒地吼叫声,不停在禅院外响起,很明显无论他怎么说怎么骂怎么跳脚,烂柯寺的僧人也不可能允许他进来打扰宁缺等人休息。

    宁缺心想这厮还真是爱棋如痴,竟有几分书院后山同门的气质,本有些恼怒于桑桑可能被吵醒,此时却是生不出气来。

    莫山山忽然说道::“其实我很嫉妒她,也嫉妒你。”

    宁缺怔了怔。

    “我知道你和桑桑以前过的很苦,我很嫉妒你们曾经一起吃过那些苦。”莫山山微笑说道:“我去让那人安静些,你不用担心。”

    ……

    ……

    不知莫山山过去说了些什么,那名南晋棋师居然真的没有再坚持要见桑桑,禅院四周回复了安静,然而她却没有再走回来与宁缺一道看红叶。

    宁缺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微有所失,然后平静,一个人静静看着那根伸进禅院的树枝,看着梢头那片红叶,注意着禅室内桑桑的动静。

    禅院白墙上有一方扇形的石窗,用以通风,而且可以远观院外山景。

    一张少女的脸,出现在扇形石窗里。

    那张脸很冷淡,没有任何喜怒哀乐,但因为实在是太过美丽,娇媚有若露珠洗过的花朵,所以出现在石窗里,依然是极美的景致。

    因为她是月轮国公主,花痴陆晨迦。

    宁缺看着陆晨迦,眉头微挑,没有说什么。

    陆晨迦隔窗望向宁缺,手指轻轻搌着一朵不起眼的小黄花,神情漠然说道:“真没想到你的小侍女居然成了光明神座的继任者。”

    宁缺说道:“我和她已经订亲。”

    陆晨迦的声音很冷淡,没有任何起伏,说道:“你的妻子多大了?”

    宁缺说道:“十六。”

    陆晨迦摇了摇头,说道:“看着不过才十三四岁。”

    宁缺说道:“小时候得过一次极重的伤寒,营养又不好,病根一直没有除,所以看着要稍微瘦弱些,再养两年便好了。”

    他和花痴只见过几面,并不熟悉,甚至在荒原上还发生过激烈的冲突,尤其是因为隆庆皇子,两个人更不可能成为朋友。他本来可以不理会她,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在很认真地解释桑桑身上的病。

    陆晨迦轻声问道:“她现在那病又犯了?”

    宁缺没有隐瞒,说道:“是的。”

    陆晨迦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来烂柯寺,便是想让歧山大师替她治病?”

    宁缺说道:“不错。”

    陆晨迦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有些惘然问道:“夫子都治不好?”

    宁缺说道:“是的。”

    陆晨迦轻轻搓着小黄花细弱的花茎,轻声说道:“姑姑正在午休,我呆着无聊所以四处走走,遇着你便说几句话,却没想到你愿意回答我。”

    宁缺看着她说道:“都说你爱花如痴,恰好我书院门内有位师兄也是极爱花草之人,他精于医术,所以我想看看你对桑桑的病有没有什么办法。”

    这一路上桑桑吃的药,都是十一师兄王持开的药方,宁缺心想既然师兄擅长草药,那么花痴说不定也擅长医道,虽然这种推论并不见得有什么道理,然而正所谓病急乱投医,他哪里顾得了这么多。

    陆晨迦淡淡一笑,说道:“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交情,甚至还有些仇怨。在这种情况下,你居然肯求我,看来她对你真是很重要的人。”

    宁缺说道:“每个人都有对自己很重要的人。”

    “是的,比如隆庆对于我。”

    陆晨迦看着宁缺的眼睛,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神情漠然说道:“夫子都治不好她的病,你以为歧山大师真的能治好?一想到你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人死去,对我来说这真是最美好的事情。”

    宁缺没有因为她的话而动怒,看着她平静说道:“就因为你这句话,如果桑桑的病真的治不好,我会杀了曲妮玛娣,还有你的父亲月轮国主,以及世间所有对你有一丝意义的人,然后最后杀了你替桑桑殉葬。”

    陆晨迦神情微寒,却没有什么惧色,淡然说道:“那你首先要活着离开瓦山。”

    宁缺说道:“世上没有什么地方能留下我。”

    陆晨迦神情微异,看着他问道:“你真的不怕?”

    宁缺说道:“我需要怕什么?”

    陆晨迦说道:“你杀死了道石大师,难道不怕悬空寺的高僧把你镇压千年?”

    宁缺说道:“如果悬空寺有这个胆子,书院早就不存在了。”

    陆晨迦忽然微微一笑,说道:“可如果真如传闻中那样,你就是冥王之子,那么我相信,不管是佛宗还是道门,都会不惜一切代价杀死你。”

    “原来这就是你想恐吓我的事情,可惜我并不是,你们说我是,也没有证据。”

    宁缺看着她说道:“而且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隆庆皇子前些日子在红莲寺前又败在了我的手中,他说他才是冥王之子。”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禅院里走去。

    听到隆庆的名字,陆晨迦的神情便变得有些奇怪,她看着宁缺逐渐走远的背影,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手指却微微用力,掐断了花茎。

    那朵可怜的小黄花,落在了她的脚下。

    ……

    ……

    宁缺把桑桑从床上扶起,喂她喝完药,然后用浩然气感知了一下她身体的情况,确认在红莲寺前中的毒基本上已经无事,那道阴寒气息似乎被叶红鱼的神辉暂时镇压住,处于蛰伏状态,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发作。

    他知道这并不是太好的事情,因为那道阴寒气息蛰伏的时间越长,一旦发作时,便越恐怖,而如果强行镇压,一次会比一次困难,上一次已经动用了如今已经是裁决大神官的叶红鱼,下一次难道要上知守观?

    所以他只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烂柯寺里,寄托在那位被宣称如佛祖般有求必应的歧山大师身上,此时想着在虎跃涧处,因为情绪焦虑而对烂柯寺里的僧人那般强硬,他不禁有些后怕,哪有治病之前便对大夫喊打喊杀的道理?

    “这是什么?”桑桑看着手中小小的锦囊,疑惑问道。

    宁缺说道:“师傅留给我的东西,在魔宗山门里用了一个,还剩一个始终没用,你带在身上,呆会儿如果出现什么问题,你在心里告诉我。”

    ……

    ……

    (第三章会晚些,争取一点钟前能写出来。)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七十一章 欲择何色?

    行出禅院,上了黑色马车,向山间行不过片刻,便看到崖林间有座古亭。

    这座亭子在秋风中并不肃杀孤清,因为太过高大,足足有普通三层楼高,巨梁飞檐,在红黄树叶间自巍然不动,看着很有几分气势。

    瓦山三局棋的第二局,便在这间亭子里。

    观海僧带领众人来到秋亭前,便停下了脚步。因为虎跃涧前的乱柯局等于是取消了,所以场间的修行者还是很多,只是没有人敢大声说话。

    佛辇距离秋亭还有十余丈的地方停下,帷布里那位悬空寺戒律院首座依然沉默不语,但暗中不知有多少目光在偷偷打量他。

    宁缺在涧旁说他和桑桑如果没有过,那么别的人便不能过,这位悬空寺高僧竟似乎真的按此行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佛辇下的曲妮玛娣,望向黑色马车的目光愈发怨毒,而花痴陆晨迦的神情却还是那么漠然木讷。

    秋亭里有位老僧,想必便是由他主持第二局棋。

    这名老僧穿着一身素布制成的僧衣,满脸皱纹极深,密密匝匝如悬着果实的秋枝般耷拉下来,似乎比虎跃涧旁那名黄衣老僧还要老很多。

    亭中老僧先是对着远处的佛辇遥遥一礼。

    隐隐看到佛辇里的高僧身影微微前倾,似在郑重回礼。

    老僧又望向亭下那辆黑色马车,说道:“光明之女与书院十三先生降临瓦山,老寺旧亭备感荣幸。”

    宁缺不知这老僧身份与辈份,想着先前的自省,回了一礼。

    老僧又道:“月轮国曲姑姑、剑阁程先生,书痴花痴俱至,又有南晋太子殿下大驾光临,瓦山多年未有此等盛景,令人好生感慨。”

    这位老僧言语里说着感慨,实际上声音淡漠机械,只是如同点名一般,把来到瓦山的这些大人物报了一遍,哪有什么感慨的感觉,想必所说荣幸也只是客套。

    客套完毕,便进入了正题。

    那位老僧也不多言,在秋亭一角静静坐下。

    他的身前有一方极大的木制棋盘。

    棋盘对面搁着一个木叉,又有一道帷布从亭上直悬到地面。

    瓦山三局棋的第二局向来都是对弈,那个木叉看形制,应该是用来往大棋盘上落子,那道帷布看着极厚,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老僧已经做好了对弈的准备,用动作发出了邀请。

    秋亭外的人们却依然安静无比,没有谁向亭中走去。

    人们都很想能够通过对弈的考验,登上瓦山山顶。

    要知道山顶的最后一盘棋,极有可能是由歧山大师亲自主持,那么就算不能成为被大师选中的有缘人,能够与大师手谈一局,那也是极大的造化。

    之所以这时候没有谁向亭中走去,不是因为他们不想进行一番尝试努力,而是因为那辆黑色马车里的人还没有开口说话。

    就算他们想要去与那位老僧下棋,也不可能抢在那位的前面。

    黑色马车缓缓再动,一直驶到秋亭石阶之前才停下。

    那名苍老的僧人看着这辆黑色马车,忽然眼中闪过一道异彩,声音却依然平淡如水,缓声说道:“听闻先前在虎跃涧旁,光明之女以天算之能令我那不成才的师弟惨败而归,想来在棋枰之上妙诣非凡。”

    听着这话,宁缺心想烂柯寺果然棋风极盛,哪怕是修行到心如止水的隐居长老,也不肯在这方面认输,想必稍后定是一场苦战,不由微感忧虑。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亭中那位老僧微微一顿后,缓声说道:“能算透天机,何须还来算枰上玄机?十三先生,你可带着光明之女自行上山。”

    宁缺微微一怔,回头对马车里说了两句。

    不知桑桑在车里说了些什么,他摇了摇头,然后转身说道:“我来瓦山求医问药,自然要遵守拜山的规矩,这局棋总还是要下的。”

    听着这话,秋亭旁的修行者们大感震惊,心想在虎跃涧旁,你那般强硬试图闯山,眼里哪有规矩二字,结果这时候却要守规矩?

    观海僧也是好生不解,怔怔看着宁缺,烂柯寺住持更是心生不满,暗道如此前倨后恭,真是岂有此理,你把我佛宗清静地当成什么了?

    宁缺自然清楚人们的反应,只不过他也没有办法,因为先前桑桑说她很想下这盘棋,甚至她还想着稍后去到山顶,还要与歧山大师下第三盘棋。

    如果换作以往,宁缺肯定不会理会她的想法,直接让黑车离开秋亭直上山顶,然而现在不同,他明确知道小姑娘的心意,既然精神还能撑得住,那便下吧,只要她高兴,无论这局棋是输是赢,都无所谓。

    山势渐高,秋风渐寒,他从车厢里取出自己的书院冬服,把桑桑罩了进去,半抱着走进秋亭,望着老僧,说道:“她身子有些虚弱,大师不要见怪。”

    老僧说道:“病人便应治病,何必非要来弄此一局?”

    宁缺说道:“病人总是有多吃两块糖果的权利,我没办法。”

    老僧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就像被风拂动的林梢般微微颤动,说道:“我这一生修清净无为,却无法完全摆脱胜负之心,其实我也很想下这一局棋。”

    宁缺听着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这老僧比先前那老僧要有趣的多。

    老僧看着被黑色罩衣遮住头脸的桑桑,指着棋盘对面厚厚的帷布,说道:“既然是病人,哪里吹得风,进里面坐着便是。”

    宁缺闻言,带着桑桑走到帷布后,才发现这些帷布竟是由厚棉布织成,从亭上悬到地面,遮住四周,竟是一丝风都漏不出来,地上又有极厚的草垫,还有一床棉毯,帷布前方有道缝隙,正好可以把亭间的大棋盘尽收眼底。

    没有想到烂柯寺竟有如此周密的准备,宁缺再也不用担心桑桑会被风吹着,很是满意,然而忽然他又想到一件事情,心情不由骤然一紧。

    修行者最脆弱的便是身体,面对着普通人的数百枝羽箭,哪怕是洞玄境的强者,也只能被活活射死,然而毕竟修行者能够感知天地元气,所以与普通人相比,极难生病,比如风寒,相信此时秋亭外的这些修行者,都不怎么惧风。

    那么秋亭里的这道帷幕,是给谁准备的?

    自然是桑桑。

    宁缺此时才明白,原来烂柯寺方面对今日发生的事情早有准备,甚至确定了破局之人是桑桑而不是自己。如果说前者,是因为书院方面早有书信寄到歧山大师庐中,那么后者怎么解释?难道说那位歧山大师真有未卜先知之能?

    就在他皱眉思考这件事情的时候,那位南晋棋师的声音在帷幕外响了起来:“我眼神不大好,能不能隔得近些看?也好给你们做个评判。”

    老僧看着这名不请自入的南晋人,淡然问道:“你懂棋?”

    南晋棋师微微一笑,说道:“略懂。”

    老僧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又问道:“师从何方道场?”

    南晋棋师神情微凛,应道:“家师许禇。”

    老僧说道:“原来是许禇,你现在棋力与他相比如何?”

    南晋棋师应道:“家师年老,在下勉力能胜。”

    老僧点点头,说道:“那确实还算懂得一些棋了。”

    南晋棋师极为骄傲于自己的棋艺,先前说略懂,只不过是矜持之语,却没想到,这老僧竟是真的这般以为,不由好生恼火。

    他这一生在棋枰之上只服三人,一个是月轮国某位忽然失踪的宫廷棋师,一名是传闻早已圆寂的烂柯寺洞明大师,而他最佩服敬重的则是自己在南晋的前辈,俨然已成一代传奇的宋谦大师。除此三人,其余的棋者都完全不在他的眼中,是以哪怕发现桑桑有天算之能,他依然想着要收她当学生。

    南晋棋师气的不善,便想与那名老僧好生理论一番,然而看着那老僧苍老的面容,却是无来由地心头一凛,浑然忘了理论这件事情。

    他确认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名老僧。

    但他总觉得老僧的脸很熟,似是在哪里见过无数次一般。

    南晋棋师苦苦思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便在这时,瓦山三局棋的第二局,正式开始了。

    老僧望向帷幕,平静问道:“光明之女,欲择何色?”

    帷幕里很快传出桑桑的声音,显得没有任何犹豫,仿佛不需要任何思考。

    “黑色。”

    听着桑桑的回答,老僧身体微微一震,苍老的面容上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看着厚厚的帷幕,叹息了一声,说不出的遗憾。

    帷幕里,桑桑也听到这声叹息。

    走进秋亭,看着老僧慈祥和蔼,她便心生亲近之感,此时听着对方叹息声里的遗憾,不由有些不安,轻声问道:“不能选黑棋吗?”

    老僧缓缓摇头,似还是有些不甘心,望着帷幕问道:“瓦山第一局,棋者只能择白,而能通过第一局者,往往会有某种心理暗示,择白便能一直赢下去,却不知光明之女,为何却是毫不犹豫便选了……黑棋?”

    桑桑说道:“因为黑棋先行,极为占优,所以我选了黑棋。”

    老僧有些意外会听到这个答案。

    就在这时,南晋棋师终于从自己的回忆里找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些画面。他像看见鬼一般看着老僧,颤声说道:“小时候在道场里,我见过你的……画像。”

    “你,你……是洞明大师!你不是死了吗!”

    ……

    ……

    (这是第三章,第四章争取三点前写出来。)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七十二章 书院,胜在有桑桑

    南晋棋师的惊呼,在秋亭外也引发了一些骚动。

    只要是会下棋的人,哪怕仅仅是简单学过一些,都必然听说过洞明大师的名字。在棋枰强者辈出的烂柯寺周边,百余年来,他是唯一公认瓦山第一高手,即便是在世间,也是最绝顶的人物。

    洞明大师还是年轻僧人时,便已经展露自己在棋道方面的无上智慧,负责镇守瓦山三局棋最后一关长达十余年时间,当他中年时不知何故忽然间消失无踪,听说早已圆寂,但在世间棋者心中,依然是最传奇的人物。

    南晋棋师看着亭中的老僧,想着这位老僧不知被多少棋手视为祖师爷,身体难以抑止的颤抖起来,颤声说道:“您还活着?”

    老僧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没有想到世间还有人认得我?”

    南晋棋师终于稍微镇静了些,急忙跪在蒲团上大礼参拜,恭恭敬敬说道:“学生自幼在道场里观看祖师爷画像,所以识得。”

    老僧叹息说道:“当年云游南晋,与小禇下过一盘棋,没想到他居然一直记得。”

    听大师提到自己的老师,南晋棋师不敢插话,只是终究还是无法压抑住心头的疑问,问道:“大师,您为何消失了这么多年?”

    老僧沉默片刻后说道:“很多年前,一个少年来到烂柯寺,棋力惊人,横扫寺间诸僧,于是我下瓦山与他对了三棋,前两局胜负各一,到了第三盘残局,我与他因为对某个连环劫的算法不同产生了争执。”

    “那少年骄傲到了极点,大概是急了眼,所以说话也越来越难听,那时我不知何故动了嗔念,竟鬼使神差打了他一掌,少年吐了口血,骂我无耻,恨恨而去,我事后静思当日之事,发现他的算法才是正确的,不由大生悔恨之心,经歧山长老点化,就此远离棋枰,隐居不问世事,以修行来化解当年之悔。”

    南晋棋师闻言大惊。

    他自负棋艺惊人,虎跃涧旁那道乱柯局,也难不住自己,但他绝对不会认为自己能够在棋枰之上胜过洞明大师,就算对方多年不摸棋盘,他依然没有任何可能获胜,可洞明大师中年棋力最盛之时,竟有人能与他平分秋色!

    当年的少年究竟是谁?

    南晋棋师默默算了一下时间,一个他最崇拜的传奇名字渐渐浮上心头。

    只是当着洞明大师的面,他自然不便把那个名字说出来,又问道:“那大师今次为何会再次出山,主持瓦山棋局?”

    老僧静静看着帷布,没有说话,但已经做出了回答。

    能够让这位一位棋界祖师重临人世的,自然便是桑桑。

    ……

    ……

    棋盘很大,棋子也很大,需要用专门制造的木叉,把棋子运到自己想要落下的地方,宁缺想要帮忙,却被桑桑拒绝。

    看着她全神贯注的模样,竟是忘了咳嗽,精神更是不错,宁缺放下心来,便专心透过帷布的缝隙去看棋盘上的局面,虽然他看太懂。

    南晋棋师能够看懂,只不过现在他要比在虎跃涧旁安静很多,不再那般上蹿下跳,而是规规矩矩坐在蒲团上,看着落子安静无声,显得非常老实。

    他不认为桑桑能够胜洞明大师,甚至哪怕一点可能性都没有,他认为今天这局棋更像是自己在宫廷里和皇后娘娘下的指导棋。

    因为棋道绝对不是单纯的计算,至高深处需要的是智慧、经验甚至是难以捉摸的感觉,残局再精妙终究是活的,对弈之时,棋盘对面的人却是活的,就算桑桑是天算之人,能够以不可思议的计算能力,强行破解乱柯残局,又如何能够算出对手心里的想法,尤其是洞明大师这样深不可测的棋者。

    然而棋局的发展,和南晋棋师的想像完全不一样。

    秋亭里大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渐渐增多,却依然维持着均势。

    南晋棋师确认,不是因为洞明大师年老体衰,从而棋力下降的缘故,因为白棋比他在道场里曾经看过的那张棋谱走的更加精妙,构形起势宛若羚羊挂角,根本无迹可寻,真真是妙夺造化,哪里是能够算得出来的棋路?

    在这样的情况下,棋局维持着均势,那么只说明了一件事情,执黑棋的桑桑,在棋道上的水平,竟丝毫不逊于洞明大师!

    在南晋棋师的眼中,此时黑棋的行法,与洞明大师走的是截然不同的一条道路,纯粹靠的是不可思议的缜密计算,缜密到了极致,便不再有任何漏洞,竟渐渐散发出了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

    黑棋落下第一子时,便似乎已经想到了一百步之后,其间的线索隐藏在飘渺的棋道中间,普通人根本无法想像,而更令人震惊的是,黑棋在中盘的实地争夺之上,又是那般的冷酷无情强硬,如同天意降临世间!

    南晋棋师看洞明大师的白棋时,便觉得自己仿佛融进三春景里,温暖美好地不愿醒来,看桑桑的黑棋时,却觉得自己仿佛来到冬瀑之前,看积雪山崖溅起寒冷的水花,清醒无比地感受着那份美丽与疼痛,想离开却又舍不得。

    一时春暖一时冬寒,一时湖上一时瀑前,这名南晋棋师看着这样的棋局,真是愉悦畅快到了极点,仿佛修行者吃了通天丸一般,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随时可能要飘到亭上,美好的仿似不在人间!

    在黑白棋子间移动目光的过程里,他偶尔会清醒过来,看着黑棋不禁生出些许疑惑,总觉得这股肃杀的棋风有些熟悉,似在哪里见过。

    他心想大概是被洞明大师重现人世震惊,所以弄得有些恍惚,看见什么好东西便总觉得眼熟,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随后便忘了这件事情。

    ……

    ……

    秋亭里,大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越来越密。

    黑白两色在棋盘上竟生出了一种相融相生的感觉,显得完美而衡定,南晋棋师怔怔看着棋盘,早已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虽然不是修行者,却隐隐看明白了些什么。

    秋亭外懂棋的人们也莫不例外,亭间棋盘很大,足够他们看的清清楚楚,然而此时安静的人群里,没有任何人再去注意这局棋的细节。

    人们看到了黑夜与白昼的交替,看到了清晨与黄昏,在这个世界上不停地轮转,然后他们听到了晨时的钟声和暮时的鼓声。

    晨钟暮鼓里,一片安宁祥和之意渐生,哪里还有什么胜负之心。

    秋风微作,亭后山林里的鸟儿轻鸣,寒虫无声。

    南晋棋师不知何时湿了眼睛。

    ……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我生平唯一所恨,便是不曾得见洞明大师与宋谦大师对弈,今日亲眼见到这局棋,便是此时当场死去也再无所遗憾,余生满足。”

    南晋棋师向着老僧行了个大礼,说道:“感谢大师。”

    然后他转身对着帷布拜倒,真诚说道:“感谢姑娘,让我知晓原来世间真有宿慧之人,我哪里做得你的老师,只愿拜在姑娘门下。”

    桑桑有些惭愧说道::“在山里我很少能赢,哪里有资格收徒弟。”

    听着这话,南晋棋师身体微震,想到先前便觉得她的棋风有些眼熟,不由想到了一种不可能的可能,颤声问道:“敢问姑娘……可是随宋谦大师学棋?”

    桑桑有些惘然地摇了摇头。

    宁缺眉头微皱,觉得这名字虽然陌生,但确实好像在哪里听过。

    老僧看着帷布,关切问道:“宋先生在书院可好?”

    听着这句话宁缺终于想起来了,书院后山去年发冬服的时候,二师兄家的小书童曾经报过一个叫宋谦名字,那不就是……

    “你们说的是五师兄?”

    宁缺的声音传到亭外,人们震惊议论纷纷,他们这才知道,原来南晋棋圣宋谦大师这些年一直在书院二层楼里修行,不由对书院生出更多敬畏向往。

    南晋棋师像傻了一样,呆了半天才醒过神来,尖叫一声,喊道:“我要去书院!我要去书院!我要去看宋谦大师!”

    宁缺完全没有想到,书院后山那个痴于棋道以至于经常忘了吃饭、蓬头垢面看上去神经兮兮的五师兄,居然在世间享有如此盛名,不由愣住了。

    ……

    ……

    秋亭里的对弈结束,双方棋势差相仿佛,没有人忍心破坏黑色二色完美的圆融,甚至觉得哪怕去数子,也是一种亵渎,所以没有人数子,自然也就没有胜负。

    洞明大师先前的遗憾神情已然不见,仿佛相通了什么事情,目光透过帷布看着桑桑,微笑说道:“黑白分隔,本就是随心意而定,你想选黑便是黑,你想选白便选白,只看自己如何想,人生与棋局也没有什么差别。”

    然后他站起身来,看着亭外的观海僧并烂柯寺住持,缓声说道:“既然师弟封了涧旁的乱柯局,那我这一局也封了,若有想上山的客人,你们不要拦阻。”

    观海僧很是吃惊,不解问道:“这是何故?”

    洞明大师说道:“能和这样的对手下一盘棋,能下这样一盘棋,然后做为人生最后一盘棋,还有比这更完美的结局吗?”

    秋亭外的众人很是震惊,想到涧旁的乱柯局已封,秋亭里的第二局棋也成了最后一局,难道传说中的瓦山三局今日便成了绝响?

    ……

    ……

    黑色马车缓缓向山顶驶去。

    宁缺想着先前秋亭里的棋局,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问道:“到底谁赢了?”

    桑桑说道:“我应该赢了几个子,不过黑棋本就占便宜。”

    宁缺怔了怔,然后大笑起来。

    然后他感慨说道:“难怪五师兄当时会说烂柯寺里的和尚下棋有一套,你学的是他的棋谱,今天赢了那老和尚,也算是替师兄把当年吐的那口血争了回来。”

    数十日前。

    书院后山,诸人替宁缺和桑桑送行。

    当时五师兄看着桑桑和言悦色地说:“桑桑在棋道上的悟性,远胜小师弟,维护书院棋道天下第一这个重任……就交给你了。”

    书院天下第一,无论是棋道还是琴道或是书道,都是天下第一。

    只是要维护这个天下第一,却并不容易。

    但正如五师兄殷切期望的那样。

    今天,桑桑做到了。

    ……

    ……

    (晚了十几分钟,多写了几百个字,不然不痛快,哈哈,嗯嗯,啊啊,投月票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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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