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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全文阅读

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我有一百句话……

    一,四章写出来了,明天三章保底,我是真的在努力,请大家多多支持,多多理解,多多鼓励。

    二,暴发的同时,我也是在努力保证质量,写的情节,从来不敢奢望所有人都喜欢,但我想说的是,我尽力写好,更新出来的,至少是我能喜欢的,希望你们也能一样喜欢。

    三,很早之前出现烂柯寺,那就确定了要下棋,虽然我不会下,烂柯寺的传说有两个要点,就是这一卷里的重点,而桑桑下棋,这个也是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埋了,今天绽放一下,我很高兴。

    四,我依然是桑桑党,那章桑桑说,我写的专心而满意,不要说我酸,我好多天没洗澡了,当然酸。将夜开书的时候,我就说过,桑桑是女主角,说不剧透,但我说过这本书至少结局是光明的,另外我虽然向来狗血,但有的情节我是不会写的,因为不擅长,放心。

    五,沧海翎写过一篇关于自由的书评,我当时就说,这是将夜这本书里想写的两件事情之一,另外一件事情是什么,相信大家都已经明了,便是中国人最熟悉的那首外国诗,只不过我会把顺序改一下,我一直想忍着再过些天,直接改简介,但忍不住了,先说。

    六,年度月票又被拉开到一千多票了,还请大家多多支持,另外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年度月票总冠军,不是只看一本书,而是看作者名下的所有书,所以如果有朋友投将夜投完了五张月票,手里还有多的月票,麻烦你投给间客或者庆余年或者朱雀记都行,我知道这确实很麻烦,抱歉,麻烦您了,多谢。

    七,我知道自己是话痨,这个单章年内不会删了,作为警醒。

    八,请投月票,谢谢。

    九,请再投月票,非常感谢。

    十,再三请投月票,感谢加感谢。

    十一,同上。

    十二,再同上。

    一百,没月票,投推荐票也成啊。

    大家晚安。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七十三章 一颗青梨

    距离瓦山顶峰越来越近,山顶的佛祖石像在人们眼中变得越来越高大,仿似头顶已经触到了真实的天穹,看到这个画面,修行者们生出极大震撼。

    那名南晋棋师的眼中根本没有佛祖石像的存在,他像最老实的学生那样,乖乖跟着那辆黑色马车,眼中满是崇拜向往的神情。

    看着自己的下属竟有如此作派,南晋太子殿下的心情自然十分糟糕,当山风偶尔掀起车上的窗帘,露出莫山山清丽的面容时,他的脸色愈发难看。

    佛辇中的僧人,毫无疑问是场间地位最崇高的人,所以虽然一直保持着安静,除了月轮国的苦行僧众人,没有任何人敢靠近。不可知之地里的人们,忽然现身尘世,必然是因为某椿大事,却没有人能够猜到他的来意究竟为何。

    瓦山顶峰的地势极为开阔平缓,如同整座山被从中切断一般,天然形成一片巨大的石坪,然而因为石坪中间的佛祖石像实在是太过高大,所以反而显得有些小,就如同被佛祖踩在脚下的一方瓦片。

    烂柯寺后的这尊佛祖石像,据说是世间最高大的佛像之一,然而只有真正来到佛像之前,才能真切体会到那股难以言喻的震撼之情。

    宁缺抬头,看着自佛像胸前缓缓飘过的几缕秋云,想起几年前带着桑桑回长安,远远望着长安城墙耸立在云中的画面,才发现这佛像竟似乎比长安城的城墙还要高些,不由下意识里生出些渺小的感觉。

    歧山大师隐居的洞庐不在峰顶。黑色马车绕过佛像,顺着山道下行片刻,然后在佛像巨大的左脚脚后跟下,看到了一道有些破落的庐门。

    此时秋日已斜,瓦山佛像的阴影,几乎要遮住整座后山山麓,洞庐就在佛像脚下,更是被掩映的极为清幽,石壁间的青藤仿佛都变成了黑色的粗线。

    青藤之间的崖上天然有洞,洞前有方石坪,邻着山道的地方用柴木和草枝随意搭着一门,便是人们看到的破落庐门,门上的锁闩隐有锈迹,看得出平时很少打开。

    不过今天的庐门已经开启。

    黑色马车在庐门前停下,宁缺把桑桑从车厢里扶了出来,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虽然有阴影覆山,却也谈不上寒冷,所以他没有给她披罩衣。

    这是场间很多修行者第一次看清楚桑桑的模样。

    人们看着这个面容普通,头发微黄发蔫,精神委顿的小姑娘,不由大感诧异,心想如此不起眼的小姑娘,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光明之女?

    观海僧带着宁缺和桑桑走入庐门。

    一位老僧站在洞外,不知已经等了多长时间。

    隐居在瓦山里的都是烂柯寺的前辈高僧,自然都很老。

    只不过这位老僧有些不一样。

    尚在秋时,这位老僧便已经穿上了厚厚的棉制僧衣,显得极为惧冷,穿着这般厚的衣裳,却不显得臃肿,可以想像僧衣下的身躯是多么瘦弱,而且看他微黄发蔫的长眉,精神委顿的模样,似乎正在生病,或者一直在生病。

    桑桑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名老僧,觉得好生亲近,好生眼熟,片刻后她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忍不住笑了笑。

    那名老僧也笑了起来,说道:“莫非世间久病之人看上去都有些相似?我看你这小姑娘便觉得亲近,想来你也有同样的感觉,只可惜我这久病之人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或者稍后你会觉得失望,但可不要与我不亲近。”

    老僧自然便是歧山大师。

    当年洪灾,大师为了拯救苍生,大耗心血修为,身染重疾后还硬抗滔滔浊浪整整一夜时间,修为近乎全废,这病便随着他缠绵了数十年时间。

    宁缺看着歧山大师恭敬说道:“大师久病成良医,自然能医人。”

    歧山大师望向宁缺,微笑说道:“十三先生果然是个有趣之人,听闻今日在山下极度强硬,没想到来到庐前,却是如此温和。”

    宁缺脸皮极厚,理直气壮说道:“在山下晚辈着急想要见到大师,因为着急所以紧张,因为紧张所以焦虑,因为焦虑所以失态,所谓强硬不过是失态罢了,此时终于见到了大师,深悔前之失态,哪能故态重萌?”

    “七十年前,我曾问学于夫子他老人家,你如何能在我面前自称晚辈?”

    歧山大师连连摆手说道:“你我师兄弟相称便是。”

    此言一出,宁缺和别的修行者倒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只是一直被宁缺要求师兄弟相称的观海僧的脸变得愈发黝黑,心想这辈份真是乱了。

    歧山大师望向桑桑微笑问道:“这第三局棋,还是你来下?”

    桑桑身体微微前倾行礼,回答道:“正是。”

    如果说先前秋亭里的洞明大师让她觉得亲近,那么眼前这位老僧除了让她觉得亲近,还让她非常信任,就如同看见了老师一般,所以她显得很有礼貌。

    桑桑是个很透明的人,别人对她善意或恶意,就像光线或夜色一般,能直接在她的心里呈现出真实的一面,所以她没有看错过人。

    看见她细微动作里所流露出来的信任,宁缺心情渐定。

    歧山大师又问道:“你是代表西陵神殿还是……”

    桑桑是下一任光明大神官,与书院的关系又极为密切,所以大师才会有此一问。

    桑桑怔了怔,回答道:“我……我代表我家少爷?”

    这几年,她习惯了称呼宁缺为少爷。

    而别人并不知道她的这个习惯,今天在瓦山上,那些修行者还是第一次听见,不由震惊无语,心想光明之女居然称别人为少爷?

    很多人神情复杂地望向宁缺,说不出来是羡慕还是嫉妒,而那些数千年来一直效忠西陵神殿的修行者,更是隐约流露出了愤怒的情绪。

    歧山大师听着这回答,微微点头,说道:“那就是代表书院了。”

    桑桑想了想说道:“好像是的。”

    歧山大师望向宁缺,笑着问道:“被西陵神殿的光明之女当成少爷对待,难道二先生没有说这不合礼法,没有用院规治你?”

    宁缺笑着说道:“我妻子习惯这么称呼我,至于二师兄那里……老师和大师兄都回来了,我也不怎么怕他。”

    歧山大师大笑起来,却牵动了体内的旧疾,连连咳嗽。

    观海僧急忙取出药丸,服侍他吞下。

    歧山大师走到石坪旁的藤架之下,坐到一张棋盘旁,说道:“虽说是来治病的,但既然当年定了这么个无趣的规矩,总还是需要下盘棋。”

    几番交谈后,宁缺确认大师与书院的关系很亲密,心情愈发放松,胆子也大了起来,试着问道:“如果输了,还能看病吗?”

    大师说道:“佛祖慈悲……瓦山三局棋,挑的是有缘之人,这小姑娘既然病了,而我会些粗浅的医术,这便是缘法,哪有不看的道理?”

    宁缺很是高兴,随口说道:“这是大师慈悲,可不是佛祖慈悲,如今世间佛道两宗,万家道观,百家佛寺,谁还记得这两个字。”

    歧山大师叹息说道:“离光明太近,便看不见别的东西,离佛祖太过,便看不到佛祖本身,便如我瓦山顶上的这尊佛像,修的如此巨大,不知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然而真走到佛像之前,你哪里能看到佛祖的全貌,顶多只能看到一个小指头。”

    此言大有深意,观海僧和烂柯寺僧众神情肃然,安静聆听,来自月轮国的白塔寺僧人们也仔细在听,只有曲妮玛娣微露讽色,觉得老僧在故弄玄虚。

    歧山大师何等样人物,自然不会在意这名老妇。

    他抬头看向洞庐上方那座仿佛要把天穹顶开的巨大佛像,感慨说道:“佛祖当年涅槃前,曾留下法旨,道不立塑像,不事崇拜,然而千万年过去,还有几个佛门弟子能记得这些话?又有哪家佛寺正殿里没有佛祖的金身塑像?当年烂柯寺里的晚辈非要立,而且还要立这么高一个,我阻止不了他们,只好把洞庐搬到佛祖脚底下,心想若哪天佛祖不高兴了,踩我两脚出出气也好。”

    观海僧若有所悟,烂柯寺僧众神情骤凛,住持更是面露惶恐之色。

    便在这时,安静了整整一天的佛辇里,再次响起那道浑厚的声音。来自悬空寺的戒律院首座,赞道:“一别五十载,师叔佛法愈发精湛,可喜可贺。”

    歧山大师摇头说道:“我幼年便出寺,重履红尘,从未在记事房或讲经堂里签过法号,如何当得起首座称我为师叔?”

    佛辇里的僧人不再说什么,却坚持行了一礼。

    歧山大师就如没有看见一般,看着桑桑问道:“小姑娘你饿了没有?”

    中午在禅院里,桑桑只吃了些青菜,在秋亭里下了那般棋,非但没有疲惫,反而精神渐佳,却开始觉得有些饥饿,于是她点了点头。

    歧山大师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颗青梨,用棉布僧袖用力擦了擦,然后递到桑桑面前,慈爱说道:“先吃个梨,填填肚子。”

    ……

    ……

    (看到大家在庆余年间客朱雀记那里投的月票了,感激不尽,多谢,今天三章,这是第一章,下一章十二点前争取能写出来。)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七十四章 在山上等着你

    桑桑接过青梨,低头吃着,发现这梨子很甜,里面的汁水很多,最奇怪的口感很怪,竟有入口即化的感觉,不由愣了愣。

    她抬起头来,把剩下的半个梨子递到宁缺面前,说道:“你吃吃,很甜。”

    从小到大,他们两个人习惯了有什么好吃的的食物,都会分着吃,宁缺也不在乎什么分梨的说法,接过半个青梨囫囵几口便吞了下去。

    歧山大师似乎没有想到,连一颗普通的青梨,他们两个人也要分着吃,不由怔了怔,然后摇头说道:“开始吧。”

    桑桑还是选了黑棋。

    庐前藤廊下,那方棋枰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成了,看着似铁,透着股冰冷坚硬的味道,但当棋子落在上面时,却没有任何声音。

    就在桑桑指尖离开黑色棋子那瞬间,有很奇怪的事情发生。

    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惘然,然后眼睛缓缓闭上。

    她睫毛一眨不眨,竟似就这般睡着了!

    ……

    ……

    宁缺眼瞳微缩,身体上的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微凉的秋风在他头发里穿行,像寒冰一样刺激着他的心神。

    他盯着歧山大师的眼睛,右手五指渐拢,虚握成半空之拳,恰好可以塞进去一把刀柄,尾指以极小的幅度高速颤抖着,时刻准备着拔出身后的朴刀。

    “不用紧张。”歧山大师说道:“她不过是倦了,所以去梦里歇一会儿。”

    宁缺感知着桑桑的情况,发现她的呼吸很平缓,甚至比平时还要更加平缓,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样,竟似乎真的只是睡着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寒声问道。

    歧山大师微笑说道:“这样对她的身体有好处。”

    离奇入睡的桑桑,似乎真的很舒服,时常因为痛苦而微蹙的眉儿,非常舒展,也没有咳嗽。宁缺把手搭在她腕上,发现她体内那道阴寒气息也变得非常平静,不像平日里那般时常蠢蠢欲动,稍微放心了些。

    但终究是没有办法完全放心。

    他盯着歧山大师的眼睛,再次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歧山大师看着身前的棋盘,说道:“你应该听说过烂柯寺的传说,你现在看到的棋盘,便是当年传说里那些老僧下棋用的棋盘。”

    宁缺说道:“这棋盘……是谁留下来的?”

    歧山大师说道:“佛祖。”

    宁缺想起那个传说,心情骤紧。

    “为什么要桑桑用这个棋盘下棋?我先前才知道,以前瓦山三局棋的终局是由那位洞明大师主持,那时候肯定用的不是这个棋盘。”

    歧山大师说道:“你就当作是佛祖对她的考验吧。”

    宁缺说道:“我们来治病,不是来求佛,为何需要被佛祖考验?”

    歧山大师说道:“若她的病只有佛祖能治,那你求还是不求?”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后,问道:“她有没有危险?”

    歧山大师说道:“没有任何危险。”

    宁缺忽然想到某种可能,声音微哑说道:“但她会很痛苦。”

    歧山大师说道:“如果她痛苦,你自然能感受到。”

    宁缺问道:“那接下来怎么办,这局棋还下不下?”

    歧山大师望向棋枰上那颗孤伶伶的黑棋,自身旁棋瓮里取出一枚白棋,轻轻落在与黑棋遥相对望的位置,说道:“这局棋已经开始了。”

    ……

    ……

    时间渐渐流逝,秋日渐渐西移,瓦山洞庐被一股紧张而又玄奇的氛围所笼罩,谁也不知道那张棋枰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桑桑只落了一子,便进入了梦乡。

    宁缺有几次都险些失去耐心,只是想着落子之前,桑桑对这位歧山大师所流露出来的尊敬和信任,他强行压抑着自己的不安,继续沉默等待。

    棋枰上依然只有那两枚棋子。

    宁缺没有看着棋枰,只是看着桑桑的脸,注意着她有没有流露出来难受的神情,她的呼吸有没有变化,身体有没有呈现异样。

    他看的很认真很仔细很专注,眼睛一眨不眨,没有错过桑桑每一根睫毛的微颤,虽然那些微颤,都是山间的秋风拂动的。

    莫山山站在庐门外,静静看着宁缺脸上的神情,她看的也很仔细很专注。山道旁的石凳上,南晋太子怔怔看着莫山山美丽的侧脸,神情专注,偶露痴迷与黯然。

    如果说世界就是一个大棋盘,每个人都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那么谁都无法逃脱出去,都要自己想要看着的对方,除非你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眷恋。

    花痴陆晨迦,沉默看着洞庐内外这些人,木讷漠然的美丽容颜上,忽然闪过一丝嘲讽的笑容,然后她离开洞庐,折返来到山顶的佛像脚像。

    佛祖石像非常高大,哪怕只是一根脚趾,都要比她大很多。

    陆晨迦站在佛像的尾指上,把飘拂的发丝轻轻理到耳后,抬头向上方望去,被渐西的秋日晃了一下,眼睛眯了起来。

    佛祖的面容在云丝里若隐若现,沉默看着山下,没有看着某个具体的单独的人,而是看着在红尘里挣扎沉浮的所有人,所以显得无上慈悲。

    陆晨迦看了很长时间才收回目光,她在佛祖石像脚下指甲前端的一道小石缝里,看到了一朵白色的小花,便低身摘了下来。

    ……

    ……

    桑桑站在一座山上发呆。

    山下有一座小镇,隐隐能够听到里面传来孩童的玩耍打闹声,能够看到镇外溪边的水车,就在先前正午的时候,还能闻到食物的香味。

    她知道这不是真实的世界,因为在这个世界里,她的身边没有宁缺,但她不能确认这个世界是不是棋盘上的世界,因为她看的是世界本身,而没有棋盘。

    她发现自己站在这座山上时,是深夜,在晨间炊烟起时,她下了一次山,在镇上走了一圈,然后再次走回山上,找到一颗树,继续发呆。

    她不准备离开,因为离开的远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找到回来的路,而如果宁缺要到这个世界里来找自己,自己应该站在原地等他。

    这是很小的时候,宁缺每次要出去打猎或是做别的事情之前,总会不断地重复叮嘱她,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要离开原地,因为那样会让他找不到她。

    那时桑桑每次都会确认一遍:你一定会回来找我吗?宁缺说当然,于是桑桑就放心了,按照他的要求,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

    ……

    桑桑站了很久,久到她自己最后都忘了多长时间,只记得太阳落下生起重复了无数次,雨雪霜风轮转了无数次,镇子里庆贺的鞭炮声也响了很多次。

    这些人家好像有很多喜事要办,桑桑心想,宁缺这么久还没有找到自己,再听鞭炮自己也高兴不起来。时间还在继续流逝,桑桑依然在等待,她站的脚酸了,她便坐下休息会,困倦了,她便靠着那棵树眯一会儿,

    那棵树下有两窝蚂蚁,桑桑等宁缺等的实在有些无聊,便开始看蚂蚁搬家或是蚂蚁打架,看了不知道多少次,那两个蚁窝里的成员大概换了几百代,她终于发现了这些蚂蚁或搬家时,有些很有趣的地方。

    两窝蚂蚁爬行的速度绝对相同,离树的距离也完全相同,树上溢出蜜汁的地方却是每次都不同,有时候其中一窝蚂蚁可以走直线,另一窝蚂蚁却必须绕过水洼走曲线,所以走直线的那窝蚂蚁便能先采到蜜。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桑桑默默想着,这就是这个世界想要告诉自己的规则。

    这个世界里有镇子,镇子里有人,有山,山里有野兽有树,树上有鸟,这里有水,有风有云,有日也有夜,自然也有规则。

    桑桑始终没有下山,但因为有太多时间可以去看去思考,所以她渐渐掌握了这个世界上的很多规则,比如光是暖的,夜是冷的,这种规则很没有意思。

    有的规则更加令人心酸。

    镇子里除了喜事放鞭炮,丧事也会放鞭炮,桑桑站在山上,看着小镇里那些小孩渐渐老去,变得多病,然后死亡,伴着鞭炮消失无踪。

    鞭炮的灰烬,被风卷起,从小镇外的坟田里飘起,绕着山峦不停向前,直至逐渐淡去,桑桑注意到每次风都从一个地方来,那些灰烟飘行的方向都完全一模一样,好像有个箭头指挥着,永远向着前方。

    她明白了这是时间的规则。

    时间一路向前,谁都无法停止。

    ……

    ……

    桑桑还在山上。

    有樵夫上山砍柴,有孩子上山放羊,无数年来,有很多人从树旁走过,却没有人能够看见她,树下甚至拴过祖孙三代黄牛,却没有任何物体能够接触到她。

    她在这个世界里是真实存在的,除了不能与这个世界相互影响之外,她依然受到这个世界规则的束缚,所以她会累会倦会冷会热。

    当然也有些规则无法束缚她——她从来没有吃过东西,但从来也没有饿过。

    她想起来了宁缺曾经对她讲过的烂柯寺的传说——那个叫王质的樵夫,就是吃了一个馒头,所以在树下棋盘旁度过百年,却没有饥饿过。

    桑桑没有吃馒头,但她刚才吃了一颗青梨。

    然后她明白了一些什么,走到崖边,跳了下去。

    ……

    ……

    (第三章两点前出来。)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七十五章 棋枰之间说黑白

    这个世界没有南柯一梦,只有烂柯百年。

    桑桑记起了那个传说,也就明白自己大概遭遇到那名樵夫相同的事情,只不过那名樵夫是在现实的世界里虚度百年,而她则是离开了现实的世界,来到了这里。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不是真实的,是梦境还是某位大能力者营造的精神幻境,但既然知道了事情的片段真相,便足够她推导出来更多的东西。

    正如宁缺说过的那样,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儿,只不过习惯了站在宁缺身后,懒得动脑筋,什么事情都让宁缺去想。这一次她懒的时间稍微长了些,直到确认宁缺不会来找自己,或者说找不到自己,才开始思考。

    思考的结果是,她还在棋局之中,只不过这一次她的对手不是歧山大师,而是世界本身的规则,她需要做的事情,便是战胜这些规则。

    规则是世界构成的基础,世界之所以能够存在,人之所以能够活着,正是因为有些这些规则,在规则之中战胜规则,怎样看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但桑桑认为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就算不能战胜这个世界的规则,也应该能够找到两个世界相通之处,也就是两个世界规则的矛盾之处,然后利用这种矛盾,找到破解这个世界的规则,或者是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

    小镇上的很多人死了,丧事的鞭炮响过很多次,她还活着,甚至没有长大,这个世界与真实世界的时间流逝速度明显不同,应该与烂柯寺的传说刚好相反,同时证明作用在她身上的时间规则,依然是棋盘外的世界。

    棋盘世界的物理规则与真实世界的时间规则,同时作用在她身上,那么她便是两个世界规则的联结处,她本人也就是矛盾之所以。

    那么如果她在这个世界上死去,便能摆脱这个世界其余规则的束缚,循着真实世界的时间规则,回到棋盘外,然后醒过来。

    于是走到崖畔,跳了下去。

    然后她重重地摔到了崖下,浑身骨碎,痛楚无比,眼前一黑……

    然后她重新出现在崖上,还是站在那棵树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桑桑的神情有些惘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如果这局棋,真如她推导的那般在进行,那么她的选择应该是正确的,可为什么自己没有办法死去?没有办法在这个世界里消失?

    她在树下呆呆站了会儿,然后解下自己的腰带,系到了树上。

    颈子有些痛。

    下一刻,她站在树下,怔怔看着重新回到自己腰上的衣带,心想应该选别的方法。

    离树不远的地方,有片湖。

    湖水也能淹死人。

    湖水没能淹死她。

    ……

    ……

    在此后的几天里,桑桑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死法,但都未能如愿,她依然站在这座山里,除了记忆里的那些恐惧和疼痛之外,找不到任何曾经死过的迹象。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死亡是通往永恒的唯一途径,永恒是超出时间之上的最高规则,既然自己连时间规则都无法打破,为什么能够打破最高规则?

    沉默思考的时候,她忘记了一件事情。

    死亡的最高规则被打破了,意味着这个世界的所有规则都将随之松动起来,然后步向崩溃的边缘,渐渐的,光线开始变冷,黑夜开始变暖,树下争夺蜜汁的两窝蚂蚁,隐隐约约间,绕着石头走,还能比敌人更早一步抵达蜜汁。

    时间开始减缓,小镇人类苍老的速度变慢,好些年都没有听到丧事的鞭炮,但没有人对此表示高兴,反而格外恐惧,喜事的鞭炮也渐渐变得极少,直至完全没有,溪上的水车早就停止了转动,农田变得荒芜。

    整个世界都混乱了,然后向着寂灭里去。

    这也正是为什么无论真实的世界,还是棋盘内的世界,除了永恒本身,不会允许任何永恒的存在,因为这会让整个世界毁灭。

    这个世界的规则,终于注意到了山上的桑桑。

    世界震动不安,田野翻滚,大海沸腾,大山倾覆。

    桑桑身下的山剧震而散,把她震飞到了空中。

    无数规则化成的光团,向着这边的天空飞了过来,光明大作。

    这些光团里蕴着乳白色的光辉,没有任何温度,看上去就像冰冷的白色棋子。

    桑桑悬浮在空中,惘然看着那些光明的棋子。

    她就像一颗孤伶伶的黑色棋子。

    下一刻便会被光明吞噬。

    ……

    ……

    瓦山近暮。

    红暖的暮光,照耀着佛祖石像的脸庞,显得格外庄严。

    佛祖俯视着人世间的一切痛苦,仿佛也痛苦了起来。

    他想要皱眉。

    然而他的眉是工匠在巨石间镌刻出的线条,坚若钢铁。

    于是他的眉心出现了一道极细的裂纹。

    ……

    ……

    佛祖阴影中的洞庐内。

    棋枰旁的桑桑忽然皱了皱眉,似乎有些痛苦。

    宁缺心情骤紧,右手微微一颤。

    片刻后,桑桑脸上的痛苦神情消失,回复平静。

    宁缺松了一口气。

    然后桑桑再次皱眉。

    她再次平静。

    如是重复数次。

    忽然间,桑桑的脸色骤然变得极为苍白,眉尖紧紧地皱在一起,瘦弱的身体剧烈颤抖,显得非常痛苦,甚至让人能够感受到她在睡梦里的恐惧。

    宁缺的心情一直处于极度紧张中,早已到了忍耐的上限,此时看着桑桑有异状,他想也未想,拔出身后的朴刀,向着棋盘猛地砍了下去!

    歧山大师说这是佛祖留下的棋盘,那么必然非常珍贵。

    但在这种时刻,莫说是佛祖留下的棋盘,就算是佛祖本人出现在身前,宁缺也会一刀砍将过去,佛挡杀佛,对他来说不是说说而已。

    当然,宁缺也很清楚,佛祖留下的棋盘,不可能很简单便被摧毁,先前紧张等待的过程中,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所以他把体内所有的浩然气,全部通过这一刀轰了出去,混着昊天神辉,走的是柳白的大河剑决。

    这是他能砍出的最强的一刀。

    烟尘大作,光辉点点。

    朴刀被棋盘震回。

    棋盘安然无事。

    桑桑没有醒来。

    宁缺却握着刀……睡着了。

    歧山大师的脸色愈发憔悴,叹息说道:“真是一对痴儿。”

    ……

    ……

    毁灭之前的世界一片混乱,幸存下来的人类终于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驾着自家马车或是抢了别人的马车,开始逃亡。

    他们不知道要逃到哪里去,才能避开从天上落下的洪水,从湖里生出的高峰,度过炽热的夜晚和寒冷的白昼,只是盲目而荒乱地逃着。

    在某个路口,逃亡的人群被迫停了下来。

    有一辆黑色的马车,横在那个路口里,撞翻了好几辆马车,让本来就极为混乱的路口变得更加混乱,堵的任何人都无法移动。

    黑色马车堵在这里,想往南边逃的人无法南去,想要往西边逃的人无法西去,在末世里想要寻求最后疯狂的男人,无法抓到街道对面那个衣衫不整的少女,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的少年,看见自己的初恋却无法拥抱。

    末世的人们愤怒的呼喊着,痛骂着,有人拾起泥块向那辆黑色马车砸去,然而黑色马车上那名年轻人,似乎根本听不到这些声音,任由那些泥块砸中自己的身体,然后震成碎片,他依然抬头看着天空发呆。

    天上有很多白色的光团,他不知道那些光团代表着什么,但能感觉到里面蕴藏着的恐怖能量,甚至猜到那些光团将要做些什么。

    黑色马车上的年轻人是宁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了这个世界,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够带着大黑马和马车一道来到这里,不过想到自己可以在这个世界里找到桑桑,他觉得自己很幸运。

    在混乱的末世里寻找一个人,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宁缺寻找桑桑已经寻找了很长时间,却一直没有找到,直到今天他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天。

    他对大黑马喊了一声。

    大黑马长嘶一声,四蹄奋起,带动着钢铁铸成的车厢,碾压过身前的马车和人群,带着一路碎屑和血肉,在逃亡的人潮中破开一条血路。

    黑色马车向着那些光团追去。

    几天后,黑色马车来到了桑桑的身下。

    宁缺抬头望向空中的桑桑。

    无数的光线,正从桑桑透明的身体里穿过。

    那些光线没有温度,然而太多太密,以至光线之间都不可避够地产生了摩擦。

    光线的速度很快,相互之间的摩擦很可怕,能够产生恐怖的高温。

    桑桑的身体已经开始燃烧,光明无比。

    宁缺喊道:“桑桑!”

    桑桑仿佛没有听到,没有低头望向地面。

    宁缺又喊道:“桑桑!”

    桑桑这一次听到了,望向他,哭着说道:“我不知道怎么了。”

    宁缺说道:“不要怕,到我这里来。”

    桑桑摇了摇头,看着四周的光明,说道:“你会死的。”

    宁缺说道:“我说过你死了,我也会死,那不如一起死。”

    桑桑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所以落了下来。

    那些洁白的光团,随着她的身形,向着大地落下。

    宁缺取出大黑伞,递给桑桑。

    桑桑撑开大黑伞,仿佛撑开了一片夜色。

    夜色把她和宁缺,还有黑色马车都罩了进去。

    这个世界的规则,再也找不到他们。

    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

    ……

    宁缺和桑桑同时醒来。

    他们发现自己还在瓦山。

    洞庐外,棋盘边。

    棋盘上只落了两颗棋子。

    一黑,一白。

    ……

    ……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七十六章 有求必应

    棋盘旁安静无比,歧山大师静静看着桑桑,消瘦的脸上流露出极为复杂的神情,有看到真相后的震惊,甚至还有隐隐的恐惧,最终却尽数变作惘然。

    宁缺这时候正在紧张地察看桑桑身体的状况,没有注意到大师异样的神情,不然可能会发现一些什么,然后他听到了大师的一声叹息。

    他有些紧张抬起头来,此时歧山大师脸上的神情已经回复正常,露出慈爱的微笑,似乎从某种大恐怖当中解脱出来,满足所以平静。

    “瓦山三局有很多年的历史,但像你们先前所经历的这盘终局,其实只出现过五次,而小姑娘你,则是第二个能够连破三局的人。”

    歧山大师看着桑桑神情温和说道。

    确认桑桑没有事,先前棋盘里的世界不过是场幻觉,宁缺心神稍定,听着大师的赞叹,问道:”前面能连破三局的人是谁?”

    歧山大师说出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很多年,但宁缺却很熟悉的名字,他看着宁缺的眼睛,微笑说道:“是莲生师弟。”

    大师的目光很平静,没有什么威势,然而宁缺却觉得他的目光看穿了自己所有的掩饰,看到了自己识海深处的那些意识碎片,有些不安。

    他下意识里微微低头,不与大师目光相触,为了掩饰心头的不安,继续问道:“还有三个曾经在这张棋盘上下棋的人是谁?”

    歧山大师说道:“夫子,轲先生,观主。”

    听见这三个名字,宁缺顿时忘了先前的隐隐不安,吃惊抬头。

    在他看来,无论老师还是小师叔或是知守观的观主,都是这个世界上最顶尖的人物,莲生和桑桑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超过他们去。

    “老师怎么可能解不开这局棋?”

    歧山大师说道:“这局棋根本就困不住他们,他们哪里需要破局?”

    宁缺的问话是为了把话题从莲生的身上移走,避免被大师看破自己隐藏的那些东西,既然奏效,自然不会再继续。

    他看着大师问道:“桑桑已经破局,能看病吗?”

    歧山大师说道:“即便不能破局,病也是要看的,更何况已经破局,那么便更没有任何不看病的道理。”

    宁缺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能治好吗?”

    不知道是不是主持最后一局棋,消耗了太多心神,本来身体就极为孱弱的歧山大师,此时显得愈发憔悴,听着宁缺关切的问话,他有些痛苦地咳嗽了几声,然后疲惫地低下头去,沉默了很长时间。

    迟迟没有听到答案,宁缺越来越紧张。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歧山大师抬起头来,怜爱地看着桑桑,说道:“世间没有治不好的病,只是如果要治好,会很难,而且会很痛苦。”

    桑桑看了宁缺一眼,平静而坚定说道:“我不怕苦。”

    其实她真的不怎么怕死,但她不想死,因为她知道自己死了,宁缺会很难过很伤心,甚至有可能他会跟着自己一起去死,所以她想要活下来,无论需要承受怎样的痛苦过程,她都要活下来,所以她的回答是那般的斩钉截铁。

    歧山大师看着她微笑起来,斩钉截铁说道:“那我一定能治好你。”

    听到这句话,宁缺忽然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再也听不到别的任何声音,身体就像是山崖忽然变成了流云,跌坐到蒲团上,根本说不出话来。

    几乎同时,他身体表面紧张而锁闭的毛孔瞬间打开,流出无数冰冷的汗水,瞬间打湿身上黑色的书院院服,看上去就像刚淋了一场大雨。

    这些年这些天,他看似神情平静如常,无论与人交谈还是行事,都没有什么异样,但实际上,因为桑桑的病,他早已焦虑恐惧到了极点。

    在听到大师肯定的答复后,那些积攒了很长时间的负面情绪,伴着那些冰冷的汗水,在极短的时间内释放出来,他的身心被极度愉悦的情绪所控制,竟然有了飘然若仙的感觉,但同时这种情绪的急剧变化与渲泄,也让他的身心受到了极为剧烈的冲击,顿时变得虚弱无比,就像是一个重病初愈的病人。

    歧山大师看着他的模样,猜到最近这些日子,他肯定经受了常人难以想像的煎熬与痛苦,和蔼安慰道:“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桑桑取出手绢轻轻擦试宁缺脸上雨般淌落的汗水。

    宁缺艰难笑着说道:“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歧山大师看着洞庐内外前来拜山的修行者们,说道:“既然是值得高兴的事情,那么便应该庆祝一下,我会回答诸君每个一个问题。”

    听着这话,宁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精神,坐直身体,盯着大师的眼睛,非常认真地提醒道:“我们先到的,大师你得先治我们。”

    歧山大师失笑,说道:“治病哪是这般简单的事情,不然你何必要离开书院来找我这个老和尚,你总得让我有些准备。”

    宁缺依然不答应,说道:“多拖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险。”

    歧山大师说道:“还没有到那个时刻,便没有危险……你放心吧。”

    这句话的前半句似乎隐有深意,那个时刻是指哪个时刻?然而此时宁缺只能听到放心,一定,这种肯定的词汇,根本没有留意那些。

    听到歧山大师说今日会回答场间所有人的问题,洞庐内外的修行者们顿时大喜过望,唯有观海僧露出震惊的情绪,很是担忧老师的身体能不能撑得住。

    花痴不知何时从山顶的佛像处回到了庐外,听到了最后这段对话,知道桑桑的病能够治好,她神情依然漠然,手指却微微用力,再次掐断了那朵小花。

    ……

    ……

    时已深暮,瓦山后山麓幽暗的仿佛已经到了深夜,修行者们在庐外默默排着队,等着稍后进入,烂柯寺僧众在庐外点燃火把,昏黄的火焰被山风吹的飘荡不安,照的人们的脸色也变幻不定,就如他们此时复杂的心情。

    在世间的传说里,歧山大师有与西陵神殿天谕神座相近甚至更胜一分的预知能力,而且能够解答世间一切疑惑,就如佛祖一般有求必应。

    能够得到歧山大师的解惑指点,是每个修行者都梦寐以求的事情,想到稍后入洞,无论是修道途上的障碍,还是久思不得其解的现世问题,那些困扰他们多年的人或事,都可能因为大师点化而解决,人们自然激动难安。

    能够让修行者们用掉一次发问机会的,必然是他们最大的困惑或者最大的痛苦。然而人类最大的困惑,最大的痛苦往往便是他们最大的秘密,这也就意味着,稍后他们将不得不面对歧山大师坦诚地讲述这些秘密,所以人们又有些畏惧。

    青藤覆盖的崖洞时,不时响起歧山大师痛苦的咳嗽声。

    黑色马车不知何时驶进了庐内,车厢内桑桑穿着裘衣,偎在被褥里,不再寒冷,然而听着大师的咳嗽声,她也忍不住痛苦地咳嗽起来,小脸愈发苍白。

    坐在车窗旁边的宁缺,掀起青帘看了崖洞一眼,有些恼火地低声抱怨道:“明明知道咳嗽是会传染的,老人家也不说忍忍。”

    这又是一句刻意的笑话,桑桑这一次却没有像以往那般给宁缺面子笑出声来,而是忧虑说道:“大师的病好像变重了。”

    宁缺默然无语,歧山大师虽然久病缠身,瘦弱憔悴,但刚相见时,确实不像现在这般虚弱,是什么让大师的病忽然变得重了起来?

    自然是那盘棋局。

    ……

    ……

    佛宗讲究众生平等,但事实上根本不可能做到绝对的平等,比如盂兰节期间,普通的百姓连进入瓦山的机会的都没有,又怎么可能见到歧山大师,又哪里会有与修行者们平等竞争成为有缘人的机会?

    便是今日拜山的人们之间也不可能做到平等,歧山大师没有安排进洞的顺序,那么这件事情便由烂柯寺住持决定。

    除了西陵神殿和书院,世间绝大多数修行者,依然不敢与皇权抗衡,南晋强盛仅次于唐国,所以南晋太子殿下很理所当然地排了第一名。

    南晋太子在洞庐里呆的时间很短,便出来了。人们不知道他问的什么问题,与书痴的情缘还是南晋的将来,但看他有些惘然的神情,隐约猜测他得到的答案不怎么好,却也谈不上坏,甚至有可能他现在暂时还无法理解。

    曲妮玛娣在修行界里辈份极高,又是月轮国的皇姑,于是她第二个走进洞庐。

    崖洞内很干净,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蒲团,一张草席,两床棉被,还有一些生活用的家什,歧山大师便坐在那张蒲团上。

    曲妮玛娣看着大师,并不像别的修行者那般虔诚恭谨,反而毫不掩饰自己眼睛里的恨意与嘲弄神情。

    他看着她静静说道:“那一年你非要上瓦山见我,我本已闭关多年,无奈破例给你写下一封书信,如今看来还真是错了。”

    “你本来就错了。”

    曲妮玛娣恨恨说道:“整个佛宗,我只有你一个长辈,当年我来求你指点迷津,问腹中的孩子究竟生还是不生,结果你说生,那我便生了,然后才有了数十年骨肉分离之骨,白发人送黑发人之恸,你当然错了。”

    歧山大师叹息一声,说道:“当年那孩子虽然还在你腹中,但已然是个人儿,佛法慈悲,怎能妄动杀心?更何况那孩子大有佛缘。”

    曲妮玛娣厉声说道:“你算得出我那孩儿有佛缘,为什么却算不出来,他后来会在长安城里被人杀死?既然算不出来,当年你就不该留那封信给我!”

    歧山大师说道:“已然都是过往之事,多说无益,我所不理解的是,你对我一直抱有如此大的怨意,为何今日却要入洞来看我。”

    曲妮玛娣痛苦地喘息两声,渐渐平静下来,盯着大师的眼睛,恨恨说道:“你算错了一次,我便要你再给我算一次。”

    歧山大师神情微异说道:“你还想知道什么?”

    曲妮玛娣怨毒说道:“我想知道宁缺什么时候死!”

    歧山大师摇头说道:“即便佛祖都不能断人生死,更何况是我这个普通人。”

    曲妮玛娣愤怒说道:“那你总得告诉我,我怎么才能替我儿子报仇!”

    歧山大师忽然抬头望向洞外,想着那方远自悬空寺而来的佛辇,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你既然已经做了安排,何必还来问我?”

    然后他静静看着曲妮玛娣,说道:“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一声,你参佛数十年,却依然脱不得嗔怨之苦,这怨不得别人,怨不得佛辇上那人,怨不得月轮王宫里那人,更怨不得当年你腹中的孩子,你须得问问自己。”

    “你如今最恨那事,若不是荒原上你的缘故,宁缺不会在王庭上羞辱你,道石便不会回月轮,更不会回长安,然后被宁缺杀死。你要报仇,那向谁去报?向宁缺还是你自己?”

    歧山大师看着她怜悯说道。

    曲妮玛娣闻言更恨,身体微微颤抖,握着木杖的右手青筋毕现,厉声说道:“不想答我便不答,何必在我面前又一次故弄玄虚!歧山师叔,你不是真的佛祖,居然敢像佛祖般有求必应,你终有一日会暴毙而死!”

    歧山大师说道:“我身在世间却妄窥佛国,只想让世人少些烦恼,早知自身必遭业报,死便是死吧,暴毙或是老死又有甚区别?

    ……

    ……

    花痴陆晨迦没有走进洞庐,只是静静看着那些修行者,眼神漠然至极,如今她对这个世界已无眷恋,自然便无所疑惑,那么自然不需要进洞寻求大师解惑。

    修行者们却各有疑惑,所以他们依次进入洞庐,每个人呆的时间都不长,但出来时脸上的神情都显得很满意,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说自己问了些什么。

    按道理,莫山山应该在很前面进洞庐,但她没有与那些修行者争,又或是她在思考自己究竟应该问些什么,所以直到最后她才走入洞中。

    她沉默坐在蒲团上,不知该问些什么。过了很长时间,她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好像真想不出来要问什么。”

    身为天下书痴,年纪轻轻便入了知命境,成为神符师,上有书圣教诲爱护,又有同门敬爱疼惜,莫山山的人生似乎真没有什么缺憾。

    歧山大师看着她怜爱说道:“既然来瓦山,想必最开始的时候,你还是有问题的,而问题总需要一个答案。”

    莫山山想着那辆黑色的马车,微笑说道:“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有问题,想请大师解惑,但现在那个问题已经有答案了。”

    歧山大师说道:“那便好。”

    莫山山起身,向大师恭敬行了一礼,便向洞外走去。

    在洞口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问道:“大师,佛法里有所谓轮回的说法,难道……真的有来世吗?”

    她忽然笑了笑,说道:“我只是随便问问,您不用回答。”

    歧山大师没有回答,也笑了起来。

    ……

    ……

    (今天四章,这是第一章,四千四百字,第二章八点前出来,月票告急!请多支持!)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七十七章 一朵名为大千世界的花

    瓦山顶峰,一片安静。

    银色的星光,洒落山峦间,仿佛替巨大的石佛镀上了一层淡而慈悲的光泽,几缕夜云在佛像眼前缓缓飘过,隐隐传来几声夜鸟的鸣叫。

    佛辇停在洞庐外,上承星光,帷布上面绣着的佛家真言仿似闪闪发光,夜风轻拂间,那些佛经图案如同要活过来一般,显得愈发庄严华美。

    曲妮玛娣走到佛辇下,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隐约可见辇中高僧似乎摇了摇头,曲妮玛娣带着白塔寺的苦行僧便向山下行去,花痴也在其中。

    从洞庐里出来的修行者们,或惘然或兴奋,用了很长时间才化解掉歧山大师点拔他们时的片言只语,醒了过来,人们对着洞庐深处叩首,然后再向佛辇下拜,再向黑色马车行礼,然后也向山下走去。

    修行者们渐渐离开,身影逐一消失在瓦山的夜色里,就如同一盘棋局终了,无论是黑色棋子还是白色棋子,都被一一提起,只留下干净的棋盘。

    莫山山走到黑色马车前,说道:“你带着桑桑进去吧,我住在烂柯寺里,需要下山,便不等你们了。”

    宁缺说道:“要不要再等会儿,一道下山?”

    莫山山说道:“一道上山足矣,何必一道下山,不用了。”

    说完这句话,她飘然而去。

    宁缺稍一沉默,不再多想,扶着桑桑走出黑色马车,看着庐外显得有些孤伶伶的佛辇,眉头微皱,走进洞中。

    ……

    ……

    歧山大师伸出两根手指,搭在桑桑的腕间。

    大师久病,身体虚弱,手指瘦的就像干枯树枝

    桑桑久病,身体虚弱,手腕细的就像芦柴棒子。

    偶有夜风漏进洞内,油灯微晃,大师感到寒意,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的颤抖,顺着手指传到桑桑腕间,桑桑也忍不住咳嗽起来。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又想笑,却又觉得心酸。

    歧山大师和桑桑倒比他的心态更好,一老一小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好阴寒的气息,仿佛自深渊中来。”

    歧山大师的手指缓缓离开桑桑的手腕,叹息说道。

    宁缺看着大师,表情看不出来什么异样,只有紧握着的拳头知道他有多紧张。

    歧山大师没有理他,看着桑桑怜爱说道:“阴寒气息发作之时,必然极为痛苦,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熬了这么多年,尤其小时候是怎么撑住的。”

    桑桑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想着小时候桑桑犯病时的情形,哪怕时隔十几年,依然感到浑身寒冷,摇了遥头,把那些画面尽数赶出自己的脑海。

    “大师,用什么方法才能把这道阴寒气息去掉?”

    宁缺没有问这道阴寒气息是什么,因为那没有意义,它已经存在在桑桑的身体里,而且存在了这么多年,他也没有问大师能不能把这道阴寒气息去掉,而是直接问方法,因为如果要治好桑桑的病,便必须把这道阴寒气息去掉,歧山大师先前既然说能够治好桑桑的病,那便必须有方法。

    歧山大师缓缓摇头,说道:“这道阴寒气息不知何以起,一往而深,与桑桑相伴一十六年,早已深入骨髓血肉,再难分开,若不是书院的药法极善,她本身又师从光明大神官修行神术,前些日子你又请裁决神座用霸道神辉强行镇压,她根本撑不到现在,哪里是那般好去除的?”

    宁缺说道:“就算是世间最毒的东西,也有相应的解药,我不明白,既然是阴寒气息,为何不能用至阳气息中和?”

    歧山大师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想来过去这些年里,这道阴寒气息曾经被昊天神辉压制过,但是昊天神辉进入桑桑体内,那些阴寒气息便会再次躲进深渊,藏进她的骨髓血肉深处。如果想要把那些隐藏在骨髓血肉最深处的阴寒气息去掉,便需要把她的骨髓血肉尽数去掉。”

    宁缺心想这毕竟不是神话的世界,哪里能够削肉剔骨还给某人,然后再拿莲花和藕节重筑身躯,蹙眉说道:“昊天神辉是世间至纯之火,就算那些阴寒气息能够藏进骨髓深处,应该也没有道理能逃得掉才是。”

    歧山大师看着桑桑,叹息说道:“这便又要从桑桑的身体说起。”

    宁缺神情微凛,说道:“请大师指点。”

    歧山大师抬起手臂,伸出手指指着桑桑,说道:“她是透明的。”

    桑桑怔住,想起老师当初进入老笔斋后,似乎也说过相同的话。

    宁缺不明白大师这句话的意思。

    歧山大师说道:“光明大神官为什么会选择桑桑做传人?便是因为她这种特殊的体质,她是没有一丝杂质的透明,所以昊天神辉在她的体内穿行不会遇到任何滞碍,也不会有任何损耗,所以她能够容纳无限的神辉,并且是最纯净的那种。”

    宁缺略显紧张道:“这难道不是好事?”

    “是好事也是坏事……如果她体内没有阴寒气息,只有光明。”

    歧山大师静静看着桑桑,说道:“我佛宗常言一花一世界,你便是那朵名为大千世界的花,你是透明的,便是无限的,而能容一切光明者,便能容一切黑暗。”

    宁缺隐约明白了大师的意思。

    修行者都讲究根骨天赋,比如初悟时看到的是湖是溪还是池,有的人比如柳白能够看到一条滔滔大河,而桑桑根本不用看,她本身便是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很大,近乎无限,于是哪怕再多的昊天神辉灌注到她的体内,依然无法完全占据这个空间的所有角落,那道阴寒气息始终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深渊,等待着重见天日的时刻。

    “那我们应该怎样做?”

    宁缺的声音轻颤。他这时候终于明白,为什么就连老师都对桑桑的病束手无策,不禁感到有些绝望,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方法。

    歧山大师看着他,平静问道:“你可愿意让桑桑随我参佛?”

    宁缺微惊,不明白大师为什么会忽然提到此事。

    桑桑也不明白,然后很是担心宁缺的反应。

    ……

    ……

    (小卡,晚了点,不好意思,第三章十点半前一定出来1)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七十八章 你想白,就能白

    听到歧山大师要桑桑随他参佛,宁缺的脸上除了有些惊讶,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但实际上他的心里已经掀起了很多波澜。

    让桑桑去修佛?那将来病好了还得在佛堂里念一辈子经吃一辈子素?我家桑桑虽说头发又黄又蔫,没资格说是什么三千青丝,但全剪了也不合适吧?

    宁缺很自然地生出这些想法,然后他想起二师兄曾经对世间宗教做出的评价,愈发觉得歧山大师这个提议里藏着些问题。

    ——道佛两家,最喜欢做的就是用恐惧来压制人的理性,然后承诺美好的将来诱惑人的白痴性,从而让人对他们言听计出,不敢有丝毫质疑。

    歧山大师先把桑桑体内的阴寒气息说的那般恐怖,就在他快要绝望之时,忽然说道要桑桑去修佛,真的很像道观佛庙里那些劝老太太们捐钱的道士和尚。

    大师这是要从书院和神殿挖人啊?宁缺神情微凛,却又觉得自己似乎想的太多了些,大师怎么看都不像是这种人,而且桑桑身体要紧,大师代表着最后的希望,不可不尊重,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问道:“为何要桑桑修佛?”

    歧山大师哪里想得到,自己只不过提议了一句,便让宁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了这么多事情,慈祥说道:“都说佛法讲究普渡众生,其实此言大谬,即便佛祖圆寂之前,也无法做到,任何说自己想要普渡众生的佛子,都是假佛子,因为这本来就是妄念,所谓修佛修的不过是自己,寻求自身肉体与精神的解脱。”

    宁缺说道:“我在书院后山里也读过两本佛经,修佛的道理大概知道一些,大师不用讲的这般详细,我只想知道,这和桑桑的病有什么关系。”

    歧山大师说道:“桑桑是大千世界,光明自然不能驱逐或消灭掉她体内的阴寒气息,而佛法不同,佛法寻求的不是镇压而是解脱,不会引起那道阴寒气息的敌意,甚至可以能让那道阴寒气息于佛前明悟,自行解脱。”

    听着这段看似异想天开,但细细琢磨似乎还真有几分道理的话,宁缺怔了很长时间,略带惘然问道:“那要修佛修到什么境界,才能解脱那道阴寒气息?”

    歧山大师自手腕上解下一串虎桃木的念珠,搁在蒲团前的地面上,望向桑桑平静说道:“若她能一朝成佛,自然便能得到大解脱。”

    宁缺微涩说道:“大师你这是在说笑,无数年来,也就佛祖一人坐地成佛,桑桑就算真与佛有缘,又怎么可能修到那种境界?”

    歧山大师微笑说道:“当她是奄奄一息的女婴时,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成为西陵神殿的光明之女?那么你凭什么确定她成不了佛?”

    宁缺说道:“就算我家桑桑真是数万年来最了不起的修行者,但是大师,想要成佛必然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到的事情,时间上来不及。”

    歧山大师问道:“你还能想到更好的方法吗?”

    宁缺怔了怔,说道:“不能。”

    歧山大师说道:“那么,修佛便是替她治病唯一的方法。”

    唯一的方法,便是最好的方法。

    这是所有书院弟子都非常明白的道理,宁缺自然也明白,想着桑桑的病情随时可能反复,时间很宝贵,他没有思考更长时间,便做了决定。

    而在说出自己的决定之前,他当然没有忘记那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看着歧山大师认真问道:“桑桑用不用剃光头当尼姑?当然,为了治病当几年尼姑也没有问题,但如果将来她的病真的治好了,你们佛宗会不会哭着喊着不让她还俗,非要她坐在莲花座上受那些和尚参拜?”

    歧山大师怔怔看着他,很意外于他最关心的问题居然是这个,感叹说道:“在家出家都可以修行,自然不用让她剃发为尼。”

    只要桑桑不变成曲妮玛娣那种面目可憎的老尼姑,为了治好病,别的任何代价宁缺都愿意承受,听着这话他顿时心安,毫不犹豫说道:“大师请。”

    请何事?自然不是请坐请上坐,而是请歧山大师开始传授桑桑佛法。

    虽然说书院后山里也有很多佛经,但宁缺明白,既然老师让自己带着桑桑来烂柯寺,那么必然只有歧山大师才能做桑桑的老师。

    桑桑和他极有默契,听着这话,便跪在蒲团上,向着歧山大师拜了下去。

    歧山大师开怀大笑道:“老病将死之年,居然还有机会收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徒儿……佛家戒嗔痴贪,但想着说不定我的名字还能因为这徒儿而记载在佛经之上,流传千世,我这颗早已不为外物所扰的禅心,竟然都有些激动。”

    宁缺心情极好,说道:“观海被抢了关门弟子的位置,或者更激动恼火。”

    歧山大师笑着说道:“真不知道夫子怎么收了你这般顽皮的一个学生。”

    宁缺笑道:“老师经常被我气的乱吹胡子,也拿我没辄。”

    笑声渐敛,洞庐复静。

    歧山大师看着桑桑,说道:“无数年前,大禅师优婆崛,上承佛祖智慧,自创不净观,又得系念之法,便是今日佛宗所说禅法里的方便法门。”

    大师又道:“那系念之方便法门,行来殊为简单,你若起恶心,便拿一黑色石子放在身前,若生善念,便放白色石子在身前,渐渐修行,直至白色石子与黑色棋子的数量相等,直至心转纯净,黑石渐尽,身前只余白石。”

    桑桑说道:“愿得大师传授。”

    歧山大师笑着摇头说道:“所谓黑白便是棋枰之事,所谓法门便是弈棋之事,我瓦山多修黑白之道,你却连破三局,足见果如光明神座所言,你心本就致为纯净透明,那又何必再修?你要修的却是怎样把黑石变成白石。”

    桑桑有些不解,问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怎么变?”

    歧山大师取出一枚黑色的棋子,搁在先前那串虎桃木手链中。

    然后他看着桑桑说道:“你想它白,它便能白。”

    桑桑看着那枚黑棋子,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棋瓮里的黑棋有很多枚,看上去都极为相似,几乎一模一样。

    但她能够看出棋子之间哪怕再细微的差别。

    她记起,这枚黑色棋子正是下午自己在棋盘上落下的的那颗。

    ……

    ……

    (第三章送上,两千字,下章四千,因为领导喊吃饭,今天晚饭还木有吃,第四章会稍微晚些。)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七十九章 悬空寺的因果

    桑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变白。

    不是把黑棋变成白棋,而是把自己变白。

    看着那枚黑棋,她想着歧山大师的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心想如果真能做到想白就白,也不用陈锦记的脂粉,那真是太好了,而且很方便,难怪大师刚才说佛门把这个叫方便法门。

    歧山大师微怔,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发笑,难道自己讲的方便法门哪里有错漏,被这个小姑娘发现了?

    世上唯一能够猜到桑桑此时发笑真实原因的人,只有宁缺,看着桑桑有些微羞的笑容,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幽暗微寒的洞庐内,洋溢着轻松的笑意,然后渐渐回复平静,歧山大师讲解佛法的声音,不时响起,中间偶尔穿插着桑桑的疑问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今夜的讲解暂告一段落,歧山大师望向宁缺,说道:“治病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洞庐里潮湿阴寒,不适宜养病,你带着她下山去寺里休息,睡前如果有时间,不妨让她想想今天的事情。”

    宁缺说道:“上山下山多有不便,我们不如便歇在这里。”

    歧山大师说道:“夜时我也会下山,明日清晨便在寺里相见。”

    宁缺微惊,心想世人皆知,歧山大师隐居瓦山已有数十年,即便是盂兰节会都不参加,为何今夜却说自己要离开隐居之处下山?

    歧山大师说道:“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出庐,总得去寺里看看才能安心。”

    说完这句话,大师自蒲团前的地面上拾起那枚黑子,放进桑桑的手心。

    听着大师的话,宁缺隐约猜到了一些事情,震惊之余感激之情愈发强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郑重下拜行礼,然后起身扶着桑桑向洞外走去。

    走到洞口处,他对歧山大师说道:“您可一定得来啊。”

    歧山大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放心吧,我一定会来。”

    宁缺依依不舍,又道:“桑桑的病还没好,您可别先死了。”

    歧山大师气的笑了起来,笑骂道:“你这哪里养成的泼坏性子?如今我总算相信夫子时常会被你气的乱吹胡子,却没办法收拾你。”

    宁缺笑着说道:“老师就是喜欢我诚实,疼我所以不收拾我。”

    走出洞庐。

    宁缺抱着桑桑进了马车。

    桑桑倚在被褥上,紧紧握着小拳头,生怕把那颗黑色棋子弄丢了。她看着宁缺神情黯淡说道:““大师……是不是不好了?”

    宁缺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又说道:“不要想太多,这和你没有关系,佛门高僧对命数自有掌握,更何况是大师这种能预知将来的人。”

    夜风渐起,掀起青帘一角。

    宁缺看着山道旁那座孤伶伶的佛辇,微微皱眉,他不知道那位悬空寺戒律首座,为什么一直等在洞庐外,而且为什么佛辇旁没有任何人?

    ……

    ……

    月轮国白塔寺的苦行僧,都被曲妮玛娣带到了山下,烂柯寺僧也早已离开,观海僧送黑色马车下山,洞庐周遭一个人都没有。

    夜风吹拂秋林,发出簌簌的轻响,却没有惊动鸟儿,隐隐约约间,似乎有清脆而细微的铃声响起,然而那铃声仿佛不是真实,瞬间湮灭无闻。

    洞庐外的佛辇依旧安静,忽然一只手从黄色的帷布里伸了出来,掀起一道缝隙,一个穿着深褐色僧衣的僧人,从佛辇上走了下来。

    这名僧人双眉直若横尺,眼若宝石,眉眼间隐见风霜之色,额上亦已有了皱纹,然而却让看不出来年龄,说六七十可,说三四十亦可。

    这位僧人自然便是悬空寺戒律院首座。

    僧人走下佛辇,缓步走入洞庐,借着幽暗的灯光,看着地下那串虎桃木手链,单手合什,问道:“师叔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宝树,你为何有此一问?”歧山大师平静应道。

    悬空寺戒律院首座宝树大师,静静看着歧山,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师叔今日摆出瓦山三局棋,尤其是请出了佛祖留下的棋盘,自然不是为了难为那个可怜的病女,而是想要看究竟是不是那个人。”

    歧山大师微微一笑,说道:“天谕神座看不到,当年光明大神官以为自己看到,却发现看错了,那我又怎么看的到?”

    “当年卫光明真的看错了吗?

    宝树大师神情漠然说道:“如果他没有看错怎么办?如果冥王之子真的降生在将军府怎么办?如果宁缺真是冥王之子怎么办?”

    歧山大师摇头说道:“如果宁缺是冥王之子,夫子怎么可能收他为弟子?”

    宝树大师摇头说道:“夫子非常人,能行非常事,就算他收冥王之子为弟子,也不是什么很难想像的事情。”

    歧山大师看着他说道:“如果事情真如你所想像,那么无论是悬空寺,还是知守观做任何事情都没有意义。”

    宝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如果夫子知道宁缺是冥王之子,还收入门内,那么算整个世界想要杀死宁缺,夫子也会站在宁缺那一边。

    但夫子并不见得知道。

    因为佛祖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无所不知的人。

    宝树说道:“我想知道,您究竟在佛祖的棋盘上看到他做了些什么。”

    歧山大师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看到一辆黑色马车,拦在阡陌大道之间。”

    宝树再问:“光明之女呢?”

    “她在山上等待。”

    歧山大师说道,不知为何,他并没有把桑桑在棋盘世界里经历的一切告诉对方。

    宝树向前在蒲团上坐下,沉默不语很长时间。

    崖洞壁上的油灯,被微微夜风拂的有些心绪不宁。

    宝树忽然说道:“今日晨间在山下,宁缺弯弓欲射之时,我心生极大警兆,净铃振而不鸣,此子身体里似乎有些古怪。”

    歧山大师平静说道:“他身上有莲生师弟的气息。”

    听到莲生的名字,宝树禅心骤乱,双眉微挑,如蓄势欲击的铁尺,寒声说道:“他是书院弟子,怎么会有莲生师叔的气息?”

    他虽然来自不可知之地,贵为悬空寺戒律院首座,面对着莲生的名字,依然难免震撼,要知道莲生此人学贯佛道魔三宗,一生传奇,当年在悬空寺讲经堂里都拥有极高的声誉和地位,岂可轻慢?

    歧山大师摇头说道:“或者与轲先生有关?”

    宝树渐渐平静下来,神情坚毅说道:“我愈发相信宁缺就是冥王之子。”

    歧山大师摇头说道:“他不是,虽然没有办法证明。”

    宝树说道:“冥王之子快要苏醒,那么我便是唯一能够证明的人。”

    歧山大师看着他的目光骤然间变得极为锋利,虽然他久病多年,真实的修为境界非常低下,这两道目光依然有雷霆之威。

    “悬空寺为何从不像书院这般两世相通?因为悬空寺本来就是我佛宗用来在末法年代里保存佛性的地方,要求的便是与世隔绝,不可知之地,便应不可知!”

    歧山大师看着宝树,沉声说道:“你是悬空寺戒律院首座,并不是天下行走,非奉佛谕不得入世,你为何要来瓦山?还不速速离去!”

    如果是世间别的僧人,哪怕是月轮国的大师或唐国的黄杨僧人,面对悬空寺戒律院首座这样的大人物,也必然执礼甚恭,更不用说如此训斥。

    然而歧山大师的身份来历不同,正如传闻里说的那般,他本是悬空寺前代讲经首座的私生子,自幼在寺中出家,真论起辈份来极高,而且他知道悬空寺是一个怎样的地方,所以他不需要在意悬空寺的态度。

    宝树果然并未动怒,平静说道:“来自然有来的道理。”

    “来的应该是七念,而不是你,你若不是佛缘深厚,与净铃生出感应,成为转世的掌铃者,凭你知命中境的修为,又如何当得了戒律院首座?既然如此,你更应该谨慎,不得妄动净铃,更不应该被曲妮玛娣说动,从荒原来到人世间。”

    歧山大师看着他神情严肃说道:“你是修佛之人,当明白因果,不能被仇恨蒙蔽双眼,道石死在宁缺手中,那自是他的因果。”

    宝树微微蹙眉,然后渐渐回复平静。

    他说道:“我本是道石的因,道石原本就是我的果,那么道石的因果既然遇宁缺而终,那么这便是我与他的因果。”

    “我自幼生于净土,长于净土,执净铃而行,能慑世间一切邪祟,宁缺若是冥王之子,那便会听着铃声醒来,这也是我与他的因果。”

    “此行来到瓦山,我便是要明白这些因果,然后结了这些因果。”

    歧山大师缓缓摇头,说道:“既然你执念如此,那么我只好通知讲经首座,除了你在寺中的职司,然后罚你面壁十年。”

    宝树平静说道:“好教师叔知晓,我确实是奉谕而来。”

    歧山大师闻言微惊,蹙眉良久后疲惫说道:“既便如此,佛宗行走依然是七念,尘世之事以他心意为准。”

    “我会说服师弟的。”

    宝树站起身来,单手合什行了一礼,然后离开洞庐。

    ……

    ……

    崖洞幽静无声。

    年逾百岁的歧山大师,今天感受到了在自己漫长的一生里最强烈的一次不安。

    甚至要超过数十年前,魔宗血洗烂柯寺前坪那一次。

    庐门微响,观海僧回来了。

    “师傅,十三先生和光明之女,已经在前寺安歇。”

    歧山大师看着自己的徒儿,忽然问道:“盂兰节会马上便要开了,依然会商讨冥界入侵之事,你对此事如何看法?”

    观海僧看着师傅憔悴的容颜,一心想着让他早些去休息,说道:“谁也不知道冥界在哪里,只不过是传说罢了。”

    歧山大师笑了笑,说道:“笨蛋,传说变成现实,那就不再是传说。”

    观海僧憨厚地笑了笑,说道:“那等变成现实再说。”

    歧山大师又问道:“你对悬空寺有什么认识?”

    观海僧微微一怔,发现师傅今天似乎有些异样,说道:“您以前从来不准我问悬空寺,还有别的不可知之地的事情。”

    “你在烂柯寺做二十年住持,或者说隐居些年头,总有一天也是要去悬空寺的,所以现在提前知道一些也无妨。”

    歧山大师说道:“悬空寺的由来,其实与冥界入侵的传说息息相关。”

    “冥界入侵,是为永夜,佛法里称之为末法时代,到那时,世间一切都会被毁灭,佛祖当年便看到了无数年后的惨怖画面,他冥思苦想数百载,思考怎样解决这个问题,然而却依然没有想到方法。”

    “佛祖感知到自己圆寂之期,便于极西荒原深处,觅得一净土,发大愿力修筑一寺庙,并予以永世之屏障。佛祖集佛学禅经于其中,命后辈佛门弟子极优秀者,均可入寺听经修行,这便是悬空寺。”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佛祖经过无数年思考,依然没有想到阻止末法时代到来的方法,因为这本来便是世界的因果,有生必然有死,甚至直至万世痛苦轮回,所以他希望后世佛门弟子,可以借助悬空寺的庇护,在末法时代的毁灭洪流里幸存下来,能够帮助寺中的僧人,熬过漫长近乎永恒的长夜,凭借着坚毅的精神与隐忍沉默,等到崭新的婆娑世界的降临。”

    歧山大师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轻声叹息说道:“然而如今的佛宗,似乎已经忘记了佛祖的教诲,不再那么想了,去年七念入长安城,此次宝树入世来到瓦山,都在证明他们想找到冥王之子,然后杀死他。”

    “师父,我觉得……悬空寺的大德们这样做也不错啊。”

    观海僧虽然修行佛法多年,但毕竟年轻,想着传说中冥界入侵的恐怖画面,低声说道:“众生多苦,当慈航普渡,岂能独善己身?”

    歧山大师笑了起来,说道:“你这孩子……想事情果然简单。”

    观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忽然他想到了一些事情,震惊说道:“宝树大师为冥王之子而来……冥王之子难道就在瓦山?”

    歧山大师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什么,心想让冥王之子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有多种,并不见得只有杀死他这一种方法。

    既然夫子在信中说此法可行,那么必然可行,不管是为了普渡众生,还是为了自己与悬空寺的因果,总要试上一试。

    ……

    ……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七十九章 重重秋雾锁未来

    天还没亮的时候,宁缺便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着禅房梁上几只正在织网的蜘蛛,沉默了很长时间。桑桑的病有可能治好,自然是件值得欢喜的事情,然而他总觉得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无论是瓦山三局棋,尤其是最后他和桑桑在那张棋盘里所见的幻境。

    最令他警惕的,还是那方佛辇,他始终想不明白,极少踏足尘世的不可知之地悬空寺,为什么会忽然派这样一个大人物来瓦山。

    修行者们前来参加盂兰节大会,昨夜之后没有离开,曲妮玛娣等人,还有那位悬空寺戒律院首座,都在烂柯寺里休歇。

    宁缺决定在桑桑把病治好之前,要与这些人尤其是那位悬空寺高僧保持距离——从小在岷山里的危险狩猎生涯,让他养成了一种本能里的习惯——如果你没有办法确定危险在山林里何处,那么不走进那片山林是最好的选择。

    禅房外隐有脚步声传来。

    宁缺看了眼熟睡中的桑桑,悄悄起床穿衣,脚步极轻走出禅房。

    此时晨光渐作,古寺在秋雾中分外美丽。

    禅房外的石栏畔,穿了件厚棉衣的歧山大师,似乎还是有些畏寒,哆嗦着看着那些殿宇塔林,说道:“数十年未见,原来也无甚变化。”

    这位佛宗高僧在瓦山隐居半生,尤其是在当年莲生那场血腥阴谋之后,更是数十年未下山一步,此刻看到熟悉又陌生的寺庙,难免有所感慨。

    宁缺走到大师身边,望向秋雾里若隐若现的前殿,说道:“桑桑昨天在那棋盘里至少也过了数十年,她虽然不说,但我知道那很痛苦。”

    歧山大师说道:“她不是普通人,所以不会如你想象的那般痛苦。”

    宁缺问道:“那张棋盘真是佛祖留下来的?我和桑桑昨天在棋盘上看到的世界,经历的事情,又意味着什么?”

    歧山大师说道:“棋盘确实是佛祖的遗物,至于棋盘里的世界,你可以理解为佛祖无上法力所营造的幻境,也可以理解为某种可能的未来。”

    听见未来二字,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难道那就是桑桑和我的未来?”

    歧山大师看着雾中的远方,说道:“能够看到的未来,也就不再是未来。”

    宁缺说道:“难道未来还可能改变?”

    歧山大师看着宁缺的眼睛,慈祥说道:“既然是可能的未来,那便相对应的有不可能,既然从未确定,又凭什么不能改变?”

    宁缺若有所悟,又道:“世间传说大师您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所以能够点化世人逢凶化吉,解惑答疑,这种能力,便是来自那张棋盘?”

    歧山大师笑了起来,说道:“佛祖或者能够看到身后多少年之事,但似我这等世间凡人哪有这种能力?而且即便如佛祖般拥有这种能力,但当你看到未来时,你的目光便会落在未来,未来便要受到你的目光影响,那么你没有看到的未来,又怎么可能和你看到之后的未来完全一样呢?”

    宁缺说道:“听着有些复杂。”

    歧山大师也没有做更多的解释,继续说道:“所以如果有人想妄测天机,看一眼未来,比如像你们大唐国师李青山,比如曾经无知无畏的我,比如天谕神座,依然只能畏怯地、远远地、偷偷地把未来那个混沌的大世界看上一眼。”

    “因为只有那样,我们这些凡人的虚渺目光才不会对混沌的大世界造成太大影响,而是会被未来的混沌世界吞噬掉。”

    歧山大师感慨说道:“可如果我们这些人试图把未来的世界看的更加仔细,更加清晰分明一些,且不说看到的未来可能会变得更加谬误,我们自身受到的天谴便会更重。听闻天谕神座去年春天去长安城,在老笔斋里去看了桑桑一眼,看到了三年之后,她会回到西陵神殿,为此他险些瞎了双眼。”

    宁缺神情微凛,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当日天谕大神官在老笔斋里,居然尝试着看到桑桑的将来,而且居然还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

    “难怪天谕神座会答应我的三年之约。”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皱眉问道:“虽说看到的未来不见得就是真实的未来,但天谕神座耗费了如此多的心血,才确认桑桑三年之后会出现在西陵神殿里,那么总不可能他连这个也看错。”

    歧山大师叹息说道:“因为某些原因,我对他看到的未来有些疑问,但正如你所说,我又不得不信他所看到的,所以我很惘然。”

    能够让天谕神座和歧山大师都看不透的未来,那会是怎样的未来?桑桑的未来究竟会在哪里,会怎样?

    宁缺轻拍身前的栏杆,看着殿前的重重秋雾,说道:“还是有些不明白啊。”

    远眺未来是窥探天机,不要说他,即便是天谕神座、歧山大师或是国师李青山这些有预知未来这名的大能,都不敢说自己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

    不过明不明白,对于宁缺来说,都已经变得无所谓,既然天谕神座确定三年后,桑桑会出现在西陵,那么说明她的病应该能治好。

    只要桑桑还活着,那么怎样的未来都可以接受。

    ……

    ……

    秋寺晨钟起。

    用过简单的早饭后,烂柯寺里的僧人开始早课,因为生病而有些恹困的桑桑,也被宁缺从被窝里抱了出来,开始上课。

    桑桑的课堂,是烂柯寺深处的那座后殿。

    如此恢宏壮观的一座金殿,被用来做一个人的课堂,实在是有些过分。

    除了宁缺和桑桑身份特殊,烂柯寺方面给予如此待遇,更是因为给桑桑上佛法课的老师歧山大师,本来就是这座古寺的祖宗。

    歧山大师随意说句话,别说一座后殿,就算是要把整座烂柯寺清空,烂柯寺里的僧众,也不敢有任何意见。

    烂柯寺后殿里的僧人,早已得了严令,禁止踏足殿内一步,除了殿外候着几名辈份极高的僧人充作杂役,大殿内外空无一人,极为安静。

    大殿里,不时响起歧山大师平静而充满智慧的讲述声。

    没有桑桑的声音,她只是在认真地听,并且学习。

    殿外廊下,宁缺看着渐散的秋雾,听着身后传来的佛法精义,心情平静。

    歧山大师没有说他不能跟着一起听,但他毕竟是书院弟子,昨夜在洞庐内,还可以说是事急从权,今日既然是正式开始授课,再去听佛宗的不外传法门,不免便有些太不自觉,而且因为二师兄的原因,他对佛法真没有什么兴趣。

    时间缓缓流逝,大殿里的佛法课,暂时告一段落,桑桑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尝试入定,同时回思早间的课堂内容。

    歧山大师从大殿里走了出来。

    此时已近正午,只是秋云遮空,天地一片清黯,偶尔还会落下几丝寒雨,殿外的温度有些低,大师被寒意一激,咳了几声。

    宁缺送上一杯热茶,让大师稍暖胸腹。

    歧山大师喝了口热茶,把茶杯搁到身前的台阶上,看着宁缺微笑说道:“你对我的态度比对别人好,今日的态度比昨夜好。”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我这人很现实,甚至有些势利,大师不要见怪。”

    大师笑着摇头说道:“坦诚有时候,并不见得会让人改变对你的观感,不过我相信,在成为夫子弟子之前,你虽然同样现实,但肯定比现在更小意。”

    宁缺说道:“直到进了荒原,发现书院二层楼学生的腰牌,竟然能够吓住那么多人,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可以活的不那么小意。”

    歧山大师点头说道:“有夫子这座大山在身后,这个世界上确实没有谁有资格,还要让你像以往那般活着。”

    宁缺说道:“我有时候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过小人得志便猖狂了些。”

    大师说道:“猖狂的另一种说法便是快意恩仇,评价永远与手段无关,你昨日在山下虽然强硬,但要比起轲先生当年……老实的就像一只兔子。”

    宁缺说道:“我不想成为第二个小师叔,所以我还是觉得欺软怕硬这种事情,还是要比以一人战天下更有意思一些。”

    歧山大师看着他,微怜说道:“我知道你幼年过的极苦,甚至遭遇的是世间至苦之事,所以养成了如今的性情,不过既然进了书院,上有夫子教诲,又有同门相伴,你总应该有所改变才是。”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书院已经改变了我很多,我喜欢这种改变,所以我感激书院,但这必然是个很漫长的过程。”

    歧山大师慈祥说道:“我可能看不到你最终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但我很期待。”

    宁缺心头微动,问道:“那大师你最不想看到我变成什么样的人?”

    歧山大师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悲痛而伤感的目光穿过淅淅沥沥的秋雨,落在远处烂柯寺前的广场上。

    “数十年前,莲生师弟血洗烂柯,便是那里,他第一次吃人。”

    ……

    ……

    (这是第一章,我还会写,虽然苦逼,不过大家不要等了,下一章估计要到凌晨去……实在是累,大家先睡吧,我继续慢慢写。)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八十章 学佛

    “那日一道血腥之气直冲天穹,我在瓦山上恐惧异常,烂柯寺十七殿里的钟生出警兆,同时敲响,钟声回荡三天三夜。”

    歧山大师转身,看着宁缺说道:“而就在前些天,烂柯寺里十七座佛钟再次自主鸣响,钟声传到瓦山,我才明白原来那道血腥之气又出现了。”

    听着这话,宁缺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黑色院服里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缓缓绷紧,心头微乱,然后警意大作。

    烂柯寺里的佛钟,当年曾经因为莲生的饕餮大法而鸣,那么前些天钟声再起时,自然是感应到他在红莲寺秋雨里对隆庆做了些什么。

    歧山大师明显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但他没有揭穿这个真相,慈祥说道:“我如今年老体衰将死,所谓正魔之分虽不敢说看透,但至少也看的淡了,然而这个世上还有很多人无法看淡,比如悬空寺和道门。”

    “在昊天道门眼里佛宗都是外道,更何况是魔宗?宁缺,你要明白人是不能胜天的,轲先生再强,最终也未能强过这片天空,夫子再高,也不可能比这片天空还高,所以有些事物能不接触便不要接触,如果已经接触,也把它忘了吧。”

    宁缺知道大师是善意,劝说自己不要在入魔的道路上越走越深,无论面对何种情况,都不要使用邪恶血腥的饕餮大法。

    那场秋雨过后,他时常觉得嘴里依然残留着极为浓烈的微甜的血腥味道,仿佛隆庆的那丝血肉还挂在自己的齿缝里,恶心到了极点。

    因为自幼的心理阴影,他相信自己能够控制住不使用饕餮大法,然而却不可能停止修练小师叔的浩然气,那么他最终还是会走上小师叔的老路吗?

    歧山大师说道:“和我说说莲生吧。”

    宁缺低头沉默,就算大师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他依然不准备承认那些事情,因为他不想承担任何风险。

    歧山大师叹息说道:“数十年前,是我带着莲生师弟进的佛门,我又怎能感觉不到,他的衣钵传给了你,我只是想知道他后来的情况。”

    或许是大师声音里的怅然遗憾情绪打动了宁缺,或者是他对师兄弟这种关系非常尊重,他犹豫片刻后,开始讲述荒原深处那个离奇的故事。

    “那间偏殿里全部是白骨与干尸,莲生大师就坐在骨尸堆的中间……”

    ……

    ……

    秋雨中的烂柯寺一片幽静,不知哪座殿内燃着的香,倔强地穿透重重雨丝,飘到了后殿廊前,把压抑寒冷的气氛变成了庄肃。

    听完宁缺的讲述,歧山大师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闻着这淡淡的香味,抬起瘦削的手臂,手指微颤在空中滑过,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然而禅香有味而无形,就像是回忆,根本无法抓住。

    “便是那等绝境里,依然妙算无碍,想要借着你们脱困,果然是莲生师弟的性情,虽然最终身死,其实也算是脱了身体的樊笼,他应该喜悦才是。

    大师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情绪复杂的笑容。

    宁缺想着当年在魔宗山门里的那些遭遇,想着自己识海深处那些莲生的意识碎片,心情也很复杂。

    他望向佛殿深处蒲团上的桑桑,说道:“莲生死前,曾经说过,道魔相通便能入神,现在桑桑已然道佛兼修,而且她的身体似乎天生具有某种神性,如此修行下去,有没有可能会重蹈莲生的覆辙,变成一个疯子?”

    歧山大师看着殿内平静说道:“想让黑棋变白,便能变白,思想便是我佛门所说的念,本身便有力量,她不想变成莲生,就不会成为莲生。”

    然后大师转身看着他问道:“倒是你……会怎么想?”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我也不知道,但肯定比较简单。”

    “越简单越纯粹便越强大,有时候也就越可怕。”

    歧山大师看着他,神情温和说道:“先前你为何不入殿与桑桑一道听我讲经?如果你嫌我讲的不好,烂柯寺中藏着很多佛经,你可以自行去读。佛法能够破除心魔,去除诸障,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是有好处的。”

    “莲生大师曾经说过,佛经浩繁如沧海,但如果你仔细往纸面底下看去,你才会发现所有的佛法其实说的不过是一个字:忍。而二师兄也曾经说过,佛法三千,不过是教人学会一个自我欺骗的法门。”

    宁缺说道:“忍与自我欺骗,互为表里,说的都是同一回事,我极擅长忍,不需要学,至于……自我欺骗的法门,我担心如果骗自己骗的久了,竟忘了初衷,以为那些都是真实的,无法醒过来。”

    “二先生持礼,自然见不得佛门无父无君的作派。”

    歧山大师问道:“可如果人生本就是一场大梦,何必醒来?”

    宁缺说道:“便是做梦也要做的真切,这才快活,所以就算人生真是一场大梦,我们也要假装这不是一场梦。”

    歧山大师又问道:“那你又怎知佛经里的世界就是虚假的梦,并非真实?”

    先前说出那句话后,宁缺想起以前在书院后山里与陈皮皮吹嘘自己这个不读书之人也偶尔会有惊世之言,正有些得意。

    然而大师紧接着再次发问,他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回答,才确认不读书之人的惊世之言,确实只是偶尔之事,自己根本没资格参什么禅机。

    他无奈说道:“大师为何非要我也学佛参禅?桑桑有病,不学佛便不能好,这便是她与佛门的缘份,我可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佛缘。”

    歧山大师笑了起来,说道:“佛门所讲的缘份,哪里能这般简单认知?看来你果然没有读过什么佛经,这课我可得替夫子帮你补上。”

    宁缺愈发觉得有些不对劲。

    “大师似乎很看重我,但我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他转身望向殿内的桑桑,说道:“和她比起来,我有时候真觉得自己蠢的就像头猪,我再如何修佛,也不可能让佛宗多出一位大师。”

    “她是最特殊的一个,而你,也是特殊的一个。”

    歧山大师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已然入定的桑桑,赞叹说道:“光明之女身心皆净,一念动便通神术,再一念动便明佛理,而三年知命……”

    没等大师把话说完,宁缺便连连摇头。

    “我知道有人比我更快,所以不觉得自己特殊。”

    歧山大师说道:“但那种人极为罕见。”

    宁缺说道:“再少还是有,所以我不特殊。”

    歧山大师看着他的眼睛,不解说道:“似乎你很担心成为特殊的那一个。”

    宁缺说道:“秀于林什么,真的很讨厌,我可不愿意当肥猪。”

    歧山大师笑了起来,说道:“这只是因为你身在书院的缘故。”

    宁缺笑着说道:“不错,比如我家大师兄朝悟洞玄,夕入知命,这样的人才有资格说特殊,我就算把黑马的屁股拍烂都追不上。”

    “大先生这等朝闻道而夕入道的绝世之人,自然无法拿来对比。

    歧山大师说道:“但你与世间普通修行者有很大的区别,除了颜瑟大师看出了你在符道上的天赋,你其余的修行天赋只是普通……”

    宁缺补充道:“何止普通,简直糟糕至极。”

    歧山大师说道:“然而凭借糟糕至极的天赋,修行三年便入知命,这证明你的能力已经超越了普通天赋的范畴……”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修行的,但听说过你修行道里三次最关键时刻的表现。你入符道时凭借的是一场夏雨,你入洞玄时靠的是书痴煎的一条鱼,而前些天你更是在战斗中知命,全无先兆。”

    大师继续说道:“修道者讲究循序渐进,学习对天地元气规律的掌握,而我佛宗弟子则是依靠常年苦修积累之后的一朝洞彻,这便是所谓悟。”

    宁缺想起了当年在万雁塔寺上黄杨大师的教诲。

    歧山大师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你破境之时的表现,和那些契机无关,更像是我佛宗所说的顿悟,所以你的悟性极佳,不学佛实在可惜了。”

    宁缺这时候不得不觉得二师兄的话果然有道理,无论道佛,想要吸收新血时的模样,真的很像老鼠会里那些唾沫横飞的家伙……

    “我真的怕读佛经会睡着。”

    他求饶说道。

    歧山大师从袖中取出一本极薄的经书递了过去,说道:“我专门挑了一本有趣的佛经,而且很短,你应该不会睡着。”

    说完这句话,大师向殿内走去,看看桑桑今日究竟悟了多少。

    宁缺翻开手中的经书,只见都是一些极简单的佛经故事插画,不由有些羞怒,对着大师背影喊道:“这是给小孩子看的,能不能换一本?”

    ……

    ……

    午时用饭然后歇息了一段时间,桑桑继续自己的学佛课程。宁缺站在殿前廊下,拿着朵雪莲花逗大黑马,逗到自己都觉得无聊,终于想起了那本经书。

    经书里的插画线条简洁而流畅,故事也都极为有趣,把教化意味藏的极深而巧妙,他越看越有兴趣,干脆让寺中僧人找来了一张竹椅。

    他躺在椅上,随意翻着书,偶尔端起热茶喝两口,不想看书时,便抬头看看佛殿前的细细秋雨,舒缓一下眼睛,觉得好生惬意。

    歧山大师从殿内走了出来。

    宁缺从椅上站起身来,递上热茶,不解问道:“大师为何出来?”

    歧山大师也不与他客气,接过热茶,舒服地躺到竹椅上,说道:“桑桑姑娘又入定了,我在里面也没甚事做,所以出来与你说话。”

    宁缺吃惊说道:“这么快就又入定?这死丫头别是在睡觉吧?”

    入定是佛宗专用词语,指的是是开悟之前的思绪沉淀,浑然忘我情态。如果用道门修行来比喻,大概便是寻觅到契机之前的空明境界。

    桑桑午前入定,午后又入定,这等于说是歧山大师授她佛家法门,她根本不需要花会力气便能够明悟其间道理,这任谁也不可能相信。

    哪怕宁缺知道她当初跟着卫光明学西陵神术时,一眨眼便能让指尖生出昊天神辉,也依然不敢相信,所以他怀疑那丫头是不是睡着了。

    歧山大师说道:“睡着与入定的区别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宁缺看他神情平静,好奇问道:“大师,你似乎不怎么吃惊。”

    歧山大师喝了一口茶,微笑说道:“她身上发生再奇怪的事情,我都不会吃惊。”

    宁缺说道:“我现在相信你昨夜说的话了。”

    “哪句话?”

    “你说桑桑可以成佛。”

    “人人可以成佛。”

    “大师,我真的不擅长说这些,虽然禅意听上去确实很有韵味。”

    “那我说的再明确一些。”

    歧山大师躺在椅中,紧了紧身上的棉衣,说道:“佛祖本来就是人,那人为什么不能成佛?”

    宁缺说道:“我以前以为佛祖像昊天一样,只是某种象征,直到老师说过一次,然后昨天看到那张棋盘,我才知道原来佛祖真的存在。”

    歧山大师抬头望天,说道:“佛祖也曾生活在天空之下。”

    宁缺看着不停落下雨丝的灰暗天穹,问道:“既然是昊天的世界,为什么会有佛祖,佛祖最后又去了哪里?”

    歧山大师说道:“既然有开始便有结束,有生便有死,佛祖既然是人,最后自然圆寂,这是有史可查之事。”

    宁缺想着自己的离奇遭遇,默想有生并不见得一定有死。

    一念及此,再看秋雨缠绵竟有了春雨的感觉,他不禁有些倦意,心想便是闲聊,也应该聊些有意义的事情,倚着栏杆问道:

    “如果说佛祖也是位修行者……那他最后到了什么境界?”

    “身为佛门弟子,哪里能妄揣佛祖之能?”

    “佛祖慈悲,说说也算不上什么罪过。”

    宁缺看着大师,试探着问道:“佛祖肯定超越了五境吧?”

    大师微笑说道:“我佛门并没有五境的说法。”

    “我是指大概层次。”

    “自然。”

    宁缺懂了。

    他忽然想到一个传闻,看着歧山大师认真问道:“据说当年大师没有患病之前,被修行界公认为最有希望破五境之人?”

    ……

    ……

    (还有一章,马上更。)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八十一章 诸境之上

    歧山大师微笑说道:“有希望与真实是两回事,而且即便破了,也不值得骄傲,正如你先前说,很难认为自己是特殊的那一个。”

    宁缺笑着说道:“您这话便有些嚣张了。”

    大师微怔说道:“何来嚣张?”

    宁缺说道:“五境乃天人之隔,能破五境,那便成了传说中的圣人,修行界已经多年没有圣人,结果您却说这算不得什么,难道不是嚣张?”

    歧山大师摇头说道:“破五境虽然困难,但修行界里有机会的人其实不少,而且即便破了五境,又哪里便能称为圣人?”

    宁缺不解,说道:“为何我没有听说过谁有可能破五境?”

    歧山大师看着他问道:“书院二先生如今是什么境界?”

    宁缺想了想,说道:“二师兄现在应该是知命巅峰境界,不过……您也知道他那脾气,谁知道他如果真生气了,会不会怒发冲冠就要破碎虚空。”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

    歧山大师没有笑,因为没有听懂。

    宁缺有些尴尬地自己收了笑声。

    歧山大师说道:“既然二先生已然是知命巅峰境界,那么……”

    说完这句话,大师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佛殿上方。

    宁缺顿时醒悟,二师兄已经是知命巅峰,大师兄自然已经接近破五境,甚至可能已经破境,至于老师……这是正常人类范围里的讨论,和他老人家没有关系。

    “好吧,我承认确实有人可能破五境。”

    “当年柳白曾经和颜瑟大师战过一场,东海之畔风起云涌,世人都说他最有可能破五境,在我看来,其实他早就已经可以破境而出,只不过没有迈出那一步。”

    歧山大师说道:“莲生师弟当年惊才绝艳,道佛兼修,又有魔道为基,只要他愿意,破五境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他不愿意。”

    这一段,宁缺在魔宗山门里听莲生自己说过,当时他只信了六分,因为总觉得这话有些大人物临死前的自吹自擂意味。

    “为什么?”

    宁缺极为不解问道:“为什么这些人都没有选择跨出最后那步?”

    “破五境,代表修行者脱离了俗世,不仅能够最彻底地掌握天地气息的规律,了解世界的规则,甚至可以创造出新的规则,然而这毕竟是昊天的世界,大世界的规则不可挑战,那么战斗依然要依靠大世界的规则。”

    歧山大师说道:“所以对那些寥寥可数的真正强者来说,停留在知命巅峰和破五境而出,最大的区别在于对世界本原的认识,对实力的提升并不大。”

    宁缺无法理解,说道:“能有提升总是好事,谁能抵挡住这种诱惑?”

    歧山大师叹息一声,又看了一眼灰濛濛的天空,说道:“你说的很对,这种诱惑确实太大,但也正因为诱惑太大,所以那些人才不敢迈出那一步。”

    “你可知道五境之上有哪些境界?”

    “天启,无距……我只听说过这两种。”

    宁缺回答道。这还是当年从渭城去长安城的旅途上,他听吕清臣老人说的。当时他还不能修行,如今已经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但对于五境之上那些传说中的领域的了解,依然停留在这个程度。

    在书院后山他曾经问过,师兄们却觉得他的问题太过无聊,都没理会,此时似乎能够从大师这里听到解答,他不由有些兴奋。

    “典籍之中,超越人间的领域有很多种,你说的天启,便是西陵教典里记载最多的那种,无距亦是大神通,除此之外,曾经出现在典籍之上的还有佛家的无量与寂灭,魔宗的天魔境、道门的清静……这些境界均在五境之上,各有妙像,彼此之间却没有什么强弱优劣之分。”

    歧山大师说到此处,停顿了很长时间。

    “而传说里,在诸境之上更有妙境,便是最古老的典籍上也没有记载,只在一寺一观一门二层楼里口口相传,那便是……”

    “魔宗之不朽。”

    “佛门之涅槃。”

    “道门之羽化。”

    “书院之超凡。”

    ……

    ……

    秋雨淅沥,殿前渐寒。

    歧山大师把身上的棉衣裹的更紧了些。

    “魔宗开创不过千年,未曾听闻有人修至不朽,佛祖圆寂之时天有异象,应是涅槃,道门羽化相对较多,那便是民间传说里的那些神仙。”

    宁缺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歧山大师感慨说道:“数万年里,或者能有一人走到漫漫修道路的尽头,能有一人抵达彼岸,能有一人永世不朽,到那时,他们便会回归到昊天的怀抱。”

    宁缺看着被雨水打湿的石阶,怔怔问道:“死亡还是永生?”

    “没有人知道。”

    歧山大师微显惘然,说道:“佛祖不可能再来告诉我们,羽化成仙的道门前辈,也不可能告诉我们,所以这是最大的诱惑,也是最大的恐惧。”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大师问道:“所以无论柳白还是莲生,都不敢迈出那一步?”

    歧山大师说道:“应该便是如此。”

    “破五境距离那些至上境界还有极远一段距离,然而正所谓食髓方能知味,修行者体悟到自己创造规则的感觉后,便再难以控制继续向上追索的渴望,所以除非确信自己的天赋只够刚好跨过那道门槛,否则没有人敢跨那一步。”

    大师缓缓摇头说道:“然而能够破五境之人,必然都是柳白或莲生师弟这样了不起的人物,他们对自己的天赋何其自信。”

    宁缺忽然说道:“夫子……”

    歧山大师说道:“不要问我,数十年前,夫子他老人家亲口说过,他不是圣人,如果你要我猜,我猜他老人家修的是清静境。”

    宁缺笑了笑,说道:“他这么好热闹,哪里清静了?”

    歧山大师说道:“清静在心,那便足矣。”

    宁缺伸手到殿外接了些雨水,用手指细细搓着,过了很长时间后,问道:“难道没有人能够不升天吗?”

    歧山大师说道:“谁能逃得过天理循环?”

    宁缺缓缓收回手,在院服上擦了擦,说道:“老师没有告诉过我这些。”

    歧山大师说道:“因为夫子确信你将来肯定会走到知命巅峰,看到那道天人之隔,到时候你自然便会知晓,在人间之上的诱惑和恐惧。”

    人间之上便是苍穹。

    宁缺抬头看着秋雨里的天穹,发现那里确实很苍凉。

    他觉得有些冷。

    天道,果然无情。

    ……

    ……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八十一章 佛祖的笔记

    秋雨凄迷佛殿寒,宁缺站在殿外廊下,看着高远的天空,说道:“在魔宗山门里,莲生大师曾经说过,魔宗修的是自身,自为一世界,所以才会为天道所不容。”

    “而您先前说,修行者破五境后,便有机会创造属于自己的新规则,其实也便是拥有自己的世界,和魔宗的理念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自然也不容于天道。”

    歧山大师从椅上站起身来,走到他身旁,望向天空,平静说道:“道门典籍里说修行乃是昊天赐予人类的礼物,然而若往尽头看去,无论是道门长生的痴念,还是佛宗想要抵达彼岸的念想,或是魔宗不朽的狂思,其实都是想要一步步突破昊天对人类的限制。”

    宁缺想着小师叔遇天诛而死,又想着人类修行史上不知道有多少了不起的人物,最终悄无声息地融化在天道里,心寒愈盛,微涩道:“昊天不去管冥界入侵,却总盯着人间,真是令人不解且烦恼。”

    歧山大师笑道:“便是此言此思,已是对昊天的极大亵渎,若你不是书院弟子,若不是在佛寺里发论,西陵神殿可不会饶过你。”

    宁缺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回首望向大师,问道:“听说佛祖看过天书明字卷?”

    歧山大师点头说道:“佛祖诸多思想,虽是自创,但却源自对那卷天书的阅读,听闻佛祖曾经还手书一卷佛经以为阐释,可惜却已经失传。”

    宁缺从夫子处得知这段秘闻,他自己看不懂明字卷,所以很想知道佛祖从那卷天书里看出了些什么,此时不免有些遗憾。

    “但佛祖肯定提到过冥界入侵这件事情。”

    “佛法里把冥界入侵称为末法年代,在某些古经上又称作大寂灭,殊为惨怖之将来,世间之所以有悬空寺,有烂柯寺,都与此有关。”

    “您是说盂兰节会祭冥界的仪式?还是传说中的万丈佛光?”

    “其实烂柯寺最重要的使命,便是寻找冥王之子。”

    宁缺说道:“大师,你知道我现在对冥王之子这四个字很敏感,再说了……佛宗讲究忍耐度世,就算找着了,难道还真用佛光把他给镇了?”

    大师笑着说道:“就算忍耐,也还是想知道忍的是什么东西吧?佛祖并未经过前次的末法时代,我想他涅槃的时候,也肯定在好奇冥王会怎么做。”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

    宁缺说道:“就算传说变成现实,黑夜来临,冥界入侵人间,但冥王为什么要提把他的儿子扔到我们这个世界里来,如果说是先锋,太过可笑,如果说是锻炼,准备让他将来继位,那就更加可笑。”

    “传闻冥王生于时间之始,终于时间之终,与昊天光影相照,有无上威能,不动亦不灭,故号不动冥王。又传闻冥王居住在空间之外,握有无限世界,广阔无垠,是以又号广冥真君,然而他最想做的事情,还是要把人间变成冥间。”

    歧山大师说道。

    宁缺忽然说道:“老师不相信冥界入侵。”

    歧山大师神情微异,问道:“夫子对你如此说过?”

    宁缺点点头,说道:“因为老师没有找到冥界在哪里。”

    歧山大师微笑说道:“那你便当我在讲故事好了。”

    宁缺说道:“辛苦大师。”

    大师笑了笑,继续先前的讲述:“为应对冥界入侵,昊天于前一劫后,在无垠空间里再造六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假世界,再将真实世界混入其中,冥王即便再有无上威能,也无法在昊天光辉里,分辩出哪个世界真是唯一的真实。”

    “于是冥王以沉睡千年为代价,分出七万道气息,洒向那七万个世界,这便是传说中冥王的七万子女。那七万子女在各自世界里成长,终将于某日苏醒,一旦醒来,冥王便能感应到子女所在世界的规则,确认那是真实还是虚假的世界。”

    说到此时,歧山大师沉默了很长时间,轻声宣了几道佛号,强自压抑住疲惫,继续说道:“这个世界的冥王之子如果醒来,冥王便会知道人间在昊天光辉里的具体位置,然后便将以冥王之子为座标,降临人间。”

    宁缺看着那壶不再冒热雾的茶,忽然说道:“但黑夜已然来临,这时候再找到冥王之子,对我们的世界也没有任何意义。”

    “黑夜还没有来临,现在能够感到的一切,那是应劫的征兆,而且就算冥界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位置,如果没有冥王之子的身体为通道,也很仅过来。”

    “所以……拯救世界的前提,就是杀死冥王之子?”

    “除了杀死,其实还有别的方法。”

    “什么方法?”

    “比如让他修佛清心,然后被光明净化?”

    “大师……我怎么越来越觉得你是在说我。”

    “宁缺,你真是一个很有趣的孩子。”

    “有趣在何处?”

    “有趣在于,你能完美地控制自己的心意。”

    “不懂。”

    “你想便能做到,你不想,便能让自己都想不到,这是很好的一件事情。”

    “大师,我说过我不擅长打禅机。”

    “那你擅长打什么?”

    “打架?”

    “……”

    清静微寒的佛殿前,不断响起宁缺和歧山大师的声音。

    殿前殿后没有任何人,所以也不需要担心被谁听去。

    佛殿深处,桑桑不知何时从禅定中醒来,捧着一卷佛经在认真地看着。

    她身前身后的地板上,全部是佛经。

    那些佛经有的比较老旧,书页边缘泛着黄,有的佛经则是新印出来的,还在洒发着油墨的清香。

    殿外的雨中清光,从窗口处透进来,洒在她的身上。

    黑色的棉袄,裹着她瘦瘦小小的身子。

    微黑的长发,垂落在她的肩头。

    她认真看着佛经,眉眼间一片宁静之色,根本没有听见殿外的声音。

    ……

    ……

    第二天暮时。

    宁缺走进禅房,在窗畔的铜盘里,燃起一柱心香。

    桑桑放下佛经,抬头看着他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那两颗洁白的门牙。

    宁缺问道:“有意思吗?”

    桑桑点了点头,说道:“有意思。”

    宁缺说道:“关键是有没有用。”

    桑桑想了想,说道:“嗯……好像有用。”

    然后她轻声解释道:“好像不用想,病便被自己忘了,就不发作了。”

    “单忘了可不想,你还得不停想着怎么把那道阴寒气息给变没了。”

    宁缺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静静感知片刻,确认隐藏在她身体深处的那道阴寒气息,确实比前些天变得平静了很多。

    他忽然注意到桑桑眉眼间一片宁静,整个人的气质,似乎也发生了某种变化,不由微异,心想难道学佛真的有这么多好处?

    桑桑继续去读佛经。大概是急着把病治好,免得让宁缺担心的缘故,她真的很用功,按照佛家普通观念来看,这等精进执念,对学佛并不见得有好处,甚至可能是极大的障碍,但奇妙的是似乎对她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宁缺坐到窗边,借着暮光,也开始读佛经。

    古寺读经,是很自然的事情,他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同时也是对坚持谤佛的二师兄默默解释。

    他学佛自昨日始,虽然不像桑桑那般有佛缘,但确实悟性较普通人强上不少,看经书的速度很快,遇着有什么疑难处,便去请教歧山大师……

    啪的一声。

    宁缺忽然把手中那卷佛经用力合上。

    声音惊醒了桑桑,她仰起小脸望向他。

    宁缺摇了摇头,示意没有事情。

    桑桑继续看经书。

    宁缺则是看着手中那卷佛经发呆。

    这卷佛经很旧,但书页的边缘却没有卷起,看来平时很少有人阅读。

    佛经封皮上一片空白,没有名字。

    宁缺这时候才想起来,先前歧山大师把这卷佛经塞到他手里时,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有些欣慰,有些解脱,又显得极为严肃凝重。

    不知道过了久,他再一次缓缓翻开手中的佛经。

    佛经里面的经文并不如何深奥难解,是某位前代高僧讲述破知见障的方法。

    然而在红暖的暮光里,发黄的经书里面,隐隐透出别的字迹。

    这卷佛经有夹层。

    宁缺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佛经的装订,确认关于知见障的那些经文书页,应该是在原来的某本薄经书的基本上,做的伪装。

    他用稳定的双手,谨慎地把佛经夹层破开。

    十余张黄旧不堪的书页,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些书页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当时的书者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墨水,看颜色和感觉,只怕已经经历了数千数万年的时间,黄旧不堪,却没有任何损耗,被他拿在手里,也没有崩散成灰的征兆。

    书页上的笔迹,在宁缺看来并不如何出色。

    但他看着那些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只见那些书页上,开篇第一句便是:

    “明者,日月也。”

    宁缺看过这句话……在天书明字卷上。

    所以他知道了,这些书页,是佛祖当年看明字卷后做的笔记。

    ……

    ……

    (下一章会很晚,至少过十二点,向大家提前报告一下,要早睡的您,明天早上起来看也成。)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八十二章 夜观石尊者像有感尊

    “既然rì月相应,有rì便应有月。

    “rì月轮回,光明交融,月便应在夜里。”

    “然无数劫来,万古长夜不见月。”

    “这便违了生生不息自然之理。”

    “夜临,月现,此句中的夜,指的当不是每个寻常的夜,而是永夜。”

    “永夜之末法时代,方有月现,自然复生。”

    “如此方不寂灭,世界另有出道。”

    “既然如此,静侯长夜到来便是,何苦强行逆天行事。”

    “莫非这天也在等着夜的到来?”

    “还是说它在恐惧夜的到来?”

    “它恐惧的是夜本身,还是随夜而至的月?”

    ……

    ……

    佛祖的笔迹很普通,和固山郡乡村学舍里的教先生没什么两样,笔记的语句也很随意寻常,非常浅显易懂。

    宁缺看的很认真,暮光落在他的脸,让他的眉毛镀了一层金sè的光泽,就如同寺中殿内那些尊者的金像。

    天明字卷一直在院,被大师兄随意插在腰间,他曾经看过两次,却始终有些迷茫,今天看到佛祖当年留下的笔记,终于确信了一些什么。

    在佛祖看来,这一次的永夜与人间过往遇到的无数次永夜都不相同,然后他又想起,老师似乎不相信冥界入侵,但却从来没有否定过永夜将会到来,甚至曾经提到过有位屠夫有位酒徒。曾经生活在次的永夜里。

    这一次永夜与以往最大的区别。大概便在于那个明字,在于明字中的月字,在于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看到过、便是夫子也感到惘然的那个事物。

    但明字卷为什么会记载有月亮?这个世界无数年前曾经有过月亮,却离奇消失?然后如佛祖预知的那样,会在这次永夜时重新出现?

    ……

    ……

    暮光渐黯,夜sè渐至,宁缺离了禅房,来到烂柯寺后院塔林外的一处草舍前,静静听着草舍后的溪声松涛,然后推门而入。

    歧山大师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微笑说道:“可有所得?”

    宁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问道:“不是说佛祖的笔记已经遗失?”

    歧山大师说道:“没有人看得懂的笔记,便等于遗失。这本笔记我已经看了近百年的时间,始终没有看懂。希望你能看懂。”

    宁缺沉默片刻后问道:“大师,为什么你认为我能看懂?”

    歧山大师看着他,眼神颇有深意,说道:“因为夫子在信中说,如果世还有一个人能够看懂佛祖的笔记,那个人就应该是你。传更新”

    宁缺心情很复杂,有些震撼,有些惘然

    无论是无数年前看过明字卷留下笔记的佛祖,还是千年前把这卷天带离知守观的那位光明大神官,或者是令人高山仰止的夫子。都很难看懂明字卷。

    因为再有智慧的人,面对从未在他们的世界和经验里出现过的事物,都无法进行分析而只能猜测,而宁缺是唯一的例外。

    宁缺知道夫子给歧山大师写过一封信,大师兄也写过一封信,原本以为只是提及桑桑患病之事,请大师多加照拂,却没有想到还有这层意思。

    难道说老师猜到了自己的来历?

    ……

    ……

    歧山大师带着宁缺走出草舍,来到山林里。

    山溪在松林间缓缓流淌,连绵秋雨之后。夜空放晴,星光清幽,落在松溪之,分散出无数细碎的银屑,非常美丽。

    看着夜景。宁缺下意识里想起两句诗。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流。

    他转身望向大师。问道:“大师,你为什么要传我佛法?”

    歧山大师看着他叹息说道:“因为你杀人太多,戾气太重,无论对人对己都不是好事,所以我想用佛法化解你心间的戾气。”

    宁缺声音微涩说道:“离开渭城回到长安,我嬉笑打趣耍无赖,本以为身的血腥气淡了不少,应该没有人看能穿真实的自己是多么可怕冷血的人,没有想到依然瞒不过大师的双眼。”

    歧山大师看着他微悯说道:“前夜在山说过,我知道你前半生过的极苦,所以我并不认为这是你的责任,然而如今你既然替院入世,我便要替世间考虑,为了将来的人世间不被你掀起血雨腥风,莫怪我非要让你学佛。”

    宁缺心情渐静,说道:“除了疯子没有人喜欢杀人。我不是疯子,所以我也不喜欢,以往杀人是因为不杀人便要死,如果能够不杀人依然可以活下去,那自然最好,我很喜欢,怎会怪大师。”

    ……

    ……

    不想桑桑从佛经分心,更不想她担心自己,宁缺没有告诉她佛祖笔记的事情,走进烂柯寺后殿,点燃一盏铜灯,继续认真观看。

    十几页纸的佛祖笔记,除了对未来的预言,还记载着一些他对世界的认识,更重要的是他认识世界的方法,比如他对黑暗与光明的见地。

    这些字句里蕴藏着极大的智慧,只可惜佛祖写在纸时,并不是刻意成文,所以显得有些简短随意,很难构成体系,不然宁缺肯定又会获得极大的益处。

    除此之外,笔记还有佛祖兴之所致时,偶尔留下的几句闲笔。通过这些闲笔,宁缺才知道,原来佛宗并不是由佛祖创立。

    在佛祖之前,有更多古佛甚至曾经度过漫漫永夜,但因为佛祖在树下悟出如今佛宗最根本的思想,所以佛祖被如今的佛门弟子们尊称为最早之佛。

    宁缺想起夫子曾经把佛祖悟到的法子形容为“闭嘴”。不由笑了起来。

    无论夫子还是二师兄。对佛宗都有诸多嘲讽,但这只是代表院本身的xìng情,并不意味着佛宗是可以被无视的存在。

    能够阅读佛祖笔记,不是谁都能遇到的大机缘,宁缺在感慨庆幸之余,还是有些不甘,不知道是不是当年在旧楼看时的记忆太过深刻,看着笔记佛祖亲手留下的寻常笔迹,他下意识里用起了永字八法。

    当初他尚不能修行,却想要看院前贤文字。强行弄出了这样一个拆字的法门,一路昏迷吐血,最终证明虽有些用处,但用处真的不大。

    在他能够修行之后。尤其是进入洞玄境之后,永字八法对修行来说,更是变成了鸡肋,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此时面对佛祖笔记,他动用永字八法,其实也没有想着能够起什么效果,只是面对宝山,不甘心空手而归时的徒劳尝试。

    然而下一刻,宁缺难以理解地发现。自己的尝试似乎奏效了。

    随着嗡的一声轻鸣,他的识海骤然开启。

    佛祖笔记的那些墨字,在他的眼间渐渐飘浮起来,然后逐渐散开,变成密密麻麻地单独笔划,有的笔划直垂而下,便似佛杵,有的笔划浓墨一点,便似佛铃,有的笔划似苦行僧手中托着的铜钵。有的笔划像是山亭里的佛钟。

    这些笔划飘离笔记页,飘进他的眼里,然后进入他的识海,在他的jīng神世界里不停飞舞,重构成他难以理解的画面。

    ……

    ……

    宁缺放下佛祖笔记。向殿旁望去。

    烂柯寺里供奉着石尊者像,前寺偏座有十几尊。最幽深的后殿里,也供着四座,他此时看的,便是这四座尊者像。

    长安万雁塔寺以及月轮国白塔寺里,也有这些石尊者像,传说有大智慧的人,能够从这些尊者像中,领悟到佛门手印的真义。

    前些天,那位南晋剑阁强者,已然知命中境的程先生,曾经在前寺偏殿里,面对石尊者像感慨,自己能够感受到其间的智慧,却无法领悟。

    后殿最右侧的那座石尊者像,面容狰狞,怒目圆睁,石像的双手裸露在外,似触未触,形成一种很复杂的手式,一股威严肃杀气息从石像指间喷薄而出。

    宁缺静静看着这座石尊者像,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抬起双手,对照着石尊者像的双手,开始模仿那种手式。

    石尊者像的双手,保持着固定的姿式,宁缺明明是在模仿,但他的双手却没有静止,而是在身前不停缓慢地移动着,比划着。

    便在此时,他识海深处有一片意识碎片,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微微明亮起来,释出一道极为稀薄的意念,然后敛灭归于平静。

    宁缺明白了这座石尊者像双手姿式的真义,双手渐渐停止。

    他一掌竖立在前,一掌横放于后,右手食指在空中微屈,左手食指落在右掌背面,看去很是莫名其妙,没有任何美感。

    这个姿式与石尊者像的手式并不相同,甚至没有丝毫相同之处,然而就在他左手食指落在掌背的那一瞬间,一道与石像几乎完全相同的肃杀气息便出现了。

    宁缺腹内那滴浩然气凝成的露珠,开始缓缓旋转,释出一道又一道纯厚的浩然气,顺着那些似有若无的通道,向着身体各处输送。

    他rì夜修行浩然气,勤奋不辍,对于浩然气的运行毫不陌生,然而,他发现此时浩然气的运行似乎和以前有了很大的区别。

    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体内的浩然气不再像以前那般强横不羁,而是变得安宁柔顺了很多,哪怕是最细微的气丝,只要他意念一动,都能完全掌握。

    浩然气在体内运行三周,宁缺只觉浑身舒畅,诸多感知美不胜收,竟没有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飘荡在安静的夜殿里。

    然后他望向下一座石尊者像。

    ……

    ……

    今天就两章,我早些睡觉,把jīng神养回来些,明天月末最后一天,争取大暴发一下。未完待续。。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八十三章 秋雨里的掌印,寺前的舞

    (今天的月票,明天的月票,十一月的月票,今年大家手里所有的月票,都要给我呀,碎碎念……)

    ……

    ……

    殿内的石尊者像上,最初涂着金漆,不知多少年过去,金漆剥落,露出里面的石质,在昏暗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慈悲却又可怕。

    宁缺看完一座石尊者像,再看另一座,全神贯注,浑然忘我,根本不觉饥渴,也没有丝毫困意,双手在身前不停变幻。

    直到将四座石尊者像全部看完,他才停止双手的动作,拾起蒲团到殿槛前坐下,对着满寺夜色,闭上双眼开始静思回味。

    不知不觉间一夜时间过去,秋雨再次降落在古寺里,冲出稀薄的雾气,让熹微的晨光把佛殿飞檐照耀的清清楚楚。

    前寺正殿清亮悠长的钟声,传到遥远的后殿。

    宁缺睁开双眼,眼眸里晶莹一片,然后渐渐回复寻常。

    看着槛外渐骤的秋雨,他举起右臂,意随念走,极为随意向前伸出。

    殿前秋风大作,雨丝飘摇不安,悄无声息间,重重雨幕里,忽然出现了一片极大的空白,那片空间里没有一滴雨珠,看着干燥无比。

    如果仔细望去,秋雨里的那片空白,恰好是个手掌的形状。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缭绕在佛殿前的气息才渐渐淡去,那些斜掠横飞不敢落的秋雨,飘进了那个无形的掌印范围中,一切回复正常。

    宁缺直到此时才明白一夜时间,自己领悟到了什么,收获到了什么,看着殿外的重重秋雨,心绪也不免有些激荡难平。

    “无畏、禅定、降魔、去念……真没想到,你居然能在一夜时间之内,参悟我佛门四大真手印。”

    殿外传来歧山大师虚弱却难掩惊喜的声音。

    宁缺转身对着大师拜了下去,行了一个大礼。

    他要谢的事情有很多,而昨夜他殿内参佛入定整整一夜,大师便在殿外守了他整整一夜,这等慈爱守护,便值得他诚心一拜。

    歧山大师看着宁缺,心生感慨。

    哪怕是佛缘再深厚、悟性再高的人,也没有可能一夜时间便领悟佛家四大真手印的妙义,因为佛宗手印不是佛法,修佛者无法绕形开知见障。

    然而知见障对宁缺似乎没有起到任何影响。

    歧山大师感觉到宁缺身体里莲生师弟的气息,比昨日淡渺了很多,便明白了他能够逾越知见障的真实原因。

    因为这些知见障,莲生当年早已逾越。

    歧山大师看着宁缺,感伤想道,师弟你正在不断地真正离开这个世界,难道这就是你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方式吗?

    ……

    ……

    各国使团已经纷纷抵达瓦山,在前寺商议荒人南侵一事,成日里都在开会,修行者们在中寺里议论着前些天在瓦山里的见闻,敬畏又兴奋地回思着当日的情景,同时猜测着过些日子的盂兰节会不会再来什么大人物。

    宁缺和桑桑自然不会理这些事情,虽然是受邀前来参加盂兰节。他们在烂柯寺后寺里读佛经,看佛像,随歧山大师参观诸殿的佛教壁法,生活过的异常平静,便是他们的心境也变得恬静了很多。

    他还是向歧山大师打听了一下盂兰节会的事情,毕竟这个人间最盛大的节日,起源有些奇特,又有万丈佛光镇压冥界的传说,所以他很好奇。

    “佛宗哪里能能力镇压冥界,最早的时候不过是祈祷黑夜不要来临,后来渐渐演变成修行界里的强者集会商议如何应对,只不过无数年过去,黑夜始终没有来临,冥界入侵的传说变成了真正的传说,哪里还有修行者会在意?”

    歧山大师微笑说道:“盂兰节每年都会有一次,修行者的聚会时间则是并不固定,虽然失了原意,但我佛门也不想失去展现自己的机会。”

    “月轮国号称烟雨七十二寺,还说的是著名大寺,如果要把那些普通寺庙算进去,只怕要超过一千之数,而且那里邻着西方荒原,与悬空寺要近很多,为什么佛宗当年没有把盂兰节会放在月轮国举行,比如白塔寺?”

    宁缺不解问道。

    歧山大师问道:“你可知道当年悬空寺在世间修的第一座大寺在哪里?”

    宁缺摇了摇头。

    歧山大师指着栏下的重重殿檐,说道:“便是此间。”

    宁缺微感吃惊,心想这是什么道理?

    歧山大师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解释道:“因为这里离悬空寺最近。”

    宁缺心想悬空寺远在极西荒原深处,而烂柯寺则是地处东南,瓦山顶峰上便能看到海岸线,两地之间的距离,明明是世间最远的距离,为什么大师却要说最近?

    歧山大师微笑说道:“传闻当年佛祖到东南一游,弟子在山间行棋之时,他忽有感应,在峰上遥指山下,便定了烂柯寺的位置,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现在我们所处的烂柯寺,与悬空寺有某种隐隐相通之处。”

    隐隐相通之处,这六个字隐含深意,宁缺却还是不明白。

    歧山大师回身指向后殿,说道:“据说无数年前,佛祖悟得空间通行无碍的至高法门,便在那处砌了一座简易的石塔,可以让僧人直抵极西净土。”

    宁缺震惊说道:“我只听说过大唐军方和西陵神殿有些特殊强大的符阵,可以传递简单的信息,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阵法可以把人传到远方,这岂不是传说中无距的境界?”

    歧山大师说道:“佛门里没有天启,自然也没有无距的说法,不过以佛祖通天彻地之能,弄出这样一样物事,也不是太过难以想象。”

    宁缺想着那日自己和桑桑在佛祖棋盘上的奇遇,又想着这些天没有离身的那本佛祖笔记,心里也多了几分相信,紧张问道:“现在那法阵呢?”

    歧山大师微涩一笑,说道:“再如何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佛祖再如何强大,数千数万年过去,他留下的法力也早已消散无踪,传说中的那座简易石塔,只怕早就化成了飞灰,寺中僧人后来在传闻里石塔的位置上,修建了一座佛殿,便是后殿,别说旧年踪迹,便是一丝佛迹都已经寻查不到。”

    听着这话,宁缺亦不免有些感慨。

    在时间面前,能够永恒的果然只有死亡。

    ……

    ……

    整座瓦山都属烂柯寺所有,佛门虽然没有把寺院扩展到把瓦山括进寺院墙内,但寺院的面积已极为开阔。要从寺门前的广场一路上行至后寺佛殿,至少要花一柱香的时间,便可以想像这座寺庙的规模。

    古寺分三重,前寺中寺后寺,前寺除了巍峨庄严的正门以及寺前广场之外,还有两座极为气派的佛殿,中寺面积相对较小,散落了近十座佛殿,后寺面积最小,也是最为幽静,只有一座后殿。

    秋雨依然在持续,寺中僧人忙着准备盂兰节大会,各国使团依然在热烈或激烈的讨论,修行者们依然在互相切磋,前寺一片严肃紧张,中寺剑影活泼。

    唯有后寺依然安静,学习佛法的闲暇,宁缺偶尔会带着桑桑到中寺诸殿散步,他们撑着大黑伞行走在淅淅沥沥的秋雨里,听着各座殿内的声音微笑不语,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只要他不想让人注意到。

    他们还去了前寺,站在秋树亭间,看住在寺外别院里的红袖招排舞,只见那些青春美丽的姑娘们,香汗淋漓,衣鬓摇动,觉得极为悦目。

    远远看着舞台上的小草,用清脆的声音不停指挥着,训斥着,俨然已经有了几分简大家的作派,桑桑忍不住笑了起来。

    红袖招此次献祭的舞蹈,虽然不如霓裳那般华美惊世,但却多了几分佛宗天女吉祥之感,想来应该会非常成功。

    宁缺和桑桑只是站在亭中远远看着,并没有去与红袖招舞团相会的意思。他也没有去唐国使团——镇西大将军冼植朗通过寺中僧人表达了想要会面的请求,但他现在实在不想被世俗之事扰了难得宁静的心境。

    歧山大师讲述佛经时,曾经说过一句话,佛法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方法,又是学习的方法,但最重要的是一种生活态度。

    那种生活态度被夫子取笑为闭嘴,被莲生嘲笑为装乌龟,被二师兄讥讽为装死,但是佛门特有的平静沉默自持,自有其动人之处。

    如今桑桑大病渐愈,宁缺学佛亦有收获,心境自然平和,他日后回忆起来,天启十六年秋天在烂柯寺里的短短数日,竟是他这一生最平静喜乐的一段时光,然而那时候他才明白,这种平静喜乐原来只是令人心酸的安慰。

    ……

    ……

    盂兰节正日。

    来自世间诸国的游客,纷沓而至,瓦山前的小镇热闹无比,烂柯寺前的广场上更是人头攒动,不知被踩落踩烂了多少双鞋,如果不是僧人与当地官府派出的军士一道维持秩序,广场上根本没有办法表演,仪式也无法进行。

    中原诸国都派出了观礼团和表演的嘉宾,游行的一辆辆彩车,引发了一阵阵地喝彩,来自长安城的红袖招舞团,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最大的喝彩与叫好。

    其后是由烂柯寺住持率领众僧为世间祈福的仪式,再然后又有神殿某位神官主持的祭天环节,无数信徒跪拜于地,场面极为严肃庄重。

    宁缺和桑桑没有去凑热闹,站在后寺殿栏上,居高临下远远看着山下的热闹。看着这幕画面,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这也能混搭吗?”

    一应仪式结束后,红袖招的姑娘们开始起舞。

    寺前的掌声与喝彩,顿时冲破天穹。

    烂柯寺中几位辈份极高的老僧,看着舞台上翩然起舞,容颜娇美而庄肃的少女们,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故事,竟是湿了眼眶。

    宁缺看着寺前,感慨说道:“相隔数十年,古刹旧庙终于再次看到散花天女之舞,好在莲生已死,想来这一次烂柯寺能够平静度过。”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八十四章 一场盛会

    原创对于普通百姓和游客们来说,盂兰节是盛大的节rì,是这个秋天的主题,而对那些真正的大人物们来说,盂兰节只是他们相会的理由和借口,他们只是需要借助这个名义相聚,然后讨论一些真正的大事

    在盂兰节之前,各国使团的会议便已经得出了最后的方略,只等回国后交由诸国朝堂审核,再由皇帝或国王盖上御玺,便会正式生效。

    在这项方略中,中原诸国全体同意明年继续对荒原发兵,并且会大幅度地提升兵员数量和加强后勤供给,大唐帝国更是被要求,不能再像前年那样沉默旁观,而是必须拿出真正的实力。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如今荒原上的局势已经变得愈发混乱,荒人在站稳脚根之后,只经过一年时间的休养生息,便已经有了重新强大起来的势头,而在上次战争里被中原诸国玩弄了一把的蛮人左帐王庭,在付出很多鲜血的代价后,终于幡然醒悟,开始在中原与荒人的夹缝里游走趋避,并且试图报复

    荒人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太久,蛮人才是这一千年来荒原的主人,左帐王庭虽然实力损耗严重,但对于荒原极为熟悉,真要和中原诸国纠缠起来,即便不敌便往茫茫岷山里一躲,中原诸国拿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中原诸国最jǐng惕的,是左帐王庭的骑兵,在损失惨重的情况下,真的有可能放弃王庭的尊严,直接投靠金帐王庭。

    金帐王庭数十年来非常安静,以至于很多中原百姓,都忘记了这头凶兽的存在,而各国的达官贵人们则是非常清楚,都说南晋国力世间第二,实际上这个世界上第二强大的势力,依然是金帐王庭。

    金帐王庭拥有最优秀的骑兵,最多的骏马。也拥有最多的大祭司,如果不是被岷山阻挡,王庭前后数任英武强悍的单于,只怕早就统一了整片荒原。

    而如果不是大唐帝国在南方强硬的顶了数百年,寸步不让,金帐王庭的骑兵甚至可能更早就横扫中原,甚至有可能杀到西陵桃山之下。

    面对着各国使团的愤怒或者哀求,唐国使团最终同意在这份方略上签字。一方面是因为西陵神殿的压力。更主要的还是从大唐自身的战略考虑出发。

    天弃山脉与岷山其实都是同一道山脉,连绵上万里,贯穿大陆北方。把荒原生生切割成两半,只是中间被一道极为狭窄的峡谷分成了南北两麓,中原人依惯称为南岷山北岷山。草原蛮子则习惯称北麓为天弃山。

    左帐王庭如果想和金帐王庭联系上,甚至携手作战,那么他们的骑兵便必须穿过那道峡谷,而在那道峡谷的西向,则是大唐帝国耗费无数人力物力修成的城池。

    那是距离大唐本土最遥远,也是最重要的一座城。

    长安绝对不会允许那座城受到任何威胁。

    ……

    ……

    前寺的使团,已经结束了自己的使命,或者去镇上与民同乐,或者提前离开。急着回到各自都城,汇报此次商议的情况。

    各宗派的修行者,还在中寺里停留,如果是平rì里,这些修行宗派的掌门,肯定会随着各国大人物们一道离开,因为西陵神殿在上。他们必须听众各国皇室的命令,但今年的情况不一样,他们必须等着后寺里的大人物发话。

    后寺里的大人物才是真正的大人物,无论是知命境强者如剑阁程先生,又或是曲妮玛娣姑姑和花痴陆晨迦。都可以不用理会各自国家的事情,更何况今年还有悬空寺戒律院首座和书院及西陵神殿的代表。

    书院的代表自然是宁缺。西陵神殿的代表,本来桑桑很有资格做,不过她只有神殿封号,暂时还没有具体职司,最关键的是,神殿也很清楚光明之女肯定不会理会这些事务,所以派出了一位神官前来襄助。

    那位神官是宁缺的熟人,那位须眉皆银的天谕神殿司座,程立雪。

    宁缺看着程立雪,无奈说道:“襄助这种词语,神殿居然也想得出来,如果桑桑真说些什么,难道你就会听她的?这谁能信?”

    程立雪微微一笑说道:“如果光明之女真愿意发表意见,我当然会尊重她的意见,而且我相信神殿里,也没有谁会反对她的意见。”

    “这种表达亲善的车轱辘话以后还是少说一些,没有意义。”

    宁缺看着他说道:“你应该听说过关于我身世的传言。”

    程立雪神情平静,说道:“有所闻。”

    宁缺问道:“你相信吗?”

    程立雪微笑说道:“我不知道。”

    宁缺问道:“那天谕大神官知不知道?”

    程立雪摇了摇头,说道:“神座大人说他也不知道。”

    宁缺说道:“那如果以后道门里还有人说我是冥王之子,不要怪我不客气。”

    程立雪无奈说道:“如果你自己不提,谁敢当着你的面说那个传闻?”

    宁缺笑着说道:“造谣一时爽,全家死光光,只是提醒你们一下。”

    程立雪实在不想与他再进行这种无意义的对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到宁缺手里,说道:“这是裁决神座传回的一封信,要我亲自交到你的手中。”

    宁缺微微一怔,接过那封信拆开一看,果然是叶红鱼的笔迹。

    叶红鱼在信中简单讲述了一下在燕北塞外追杀隆庆皇子的过程,并没有详细叙述碧湖畔的雷霆,只是告诉他隆庆没有死,而且带着数十名强大的堕落骑士与左帐王庭的人会合,已经逃进了荒原深处。

    隆庆居然能从叶红鱼的剑下逃出生天,这和宁缺的推算有极大的偏差,他猜到其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叶红鱼既然不肯说,他也没办法。

    想着那朵黑sè的桃花,寂灭的气息,宁缺心生不安jǐng惕。

    他很清楚现在的隆庆有多么强大,多么可怕,尤其是他身上那个诡异的吞噬功法。会让此人强大起来的速度非常惊人。

    当rì在秋雨红莲寺前,隆庆如果不是被他的饕餮震骇的心神涣散,只想着逃走,说不定他已经死在了此人的手中。

    荒原上虽然没有道门修行者,却有很多祭司或巫师,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这些祭司和巫师,在隆庆的眼中都是最鲜美肥嫩的羔羊。

    一个明明早就应该死了的人。结果却硬生生不肯死。而且还变得越来越可怕,越来越强大,宁缺甚至觉得有些佩服隆庆。眉梢缓缓挑起,默然想着,数年前便开始流传的一生之敌的说法。难道会变成现实?

    叶红鱼的信有两张纸。

    第二纸上是她画的一把剑。

    宁缺看着纸上的那把纸,感受着其间隐藏着的森然剑意,隐约感知到她画剑时的那股不甘强悍意味,不由心生凛意,喃喃说道:“居然这么快就再有感悟……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强大,这会让我显得很弱好不好。”

    话是这般说着,实际上他心里对叶红鱼好生感激,对大河剑再有感悟,便画剑让他知晓。自然是担心他进境太慢,将来不是隆庆的对手。

    当然宁缺也明白,以道痴的xìng格,除了上面这个原因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她担心自己被落的太远,将来杀起来没有什么意思。

    程立雪听到了他先前那句自言自语。不由苦涩说道:“荒原见你时,你还未入洞玄,今rì再见居然便已知命,如果这还算弱,那我在你和裁决神座面前。是不是应该马上挖一个洞,然后跳进去?”

    宁缺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知足者常乐。”

    程立雪险些一口血喷将出来染红自己白如雪霜的眉毛。

    半晌后他无奈说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隆庆皇子在长安城输给你之后,回到神殿会愤怒成那副模样,无论是谁失去成为夫子学生的机会,谁都会像他一样愤怒,而且输给你这种人之后,真的很难睡着觉。”

    宁缺笑着说道:“我当时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问他要不要吃块糕。”

    ……

    ……

    烂柯寺后殿的会方,普通的修行宗派自然没有资格参与,他们只能在中寺里等待,议论纷纷,不过看他们的神情,并不怎么紧张凝重。

    没有办法抬头望天的人,自然不知道天有多高,没有办法接触到那些真正秘密的人,自然看不到前路的危险,容易安乐,这些修行者们依然以为冥界入侵只是传说,所以他们当然不怎么紧张。

    四座石尊者像沉默地安坐在殿侧,殿内依然清幽安静,因为有资格坐在殿里的人永远只有很少的那些人。

    歧山大师坐在正中,消瘦的脸颊上满是慈祥的神情。

    观海僧侍立在旁。

    宁缺和桑桑坐在大师的左手方。

    悬空寺戒律院首座宝树大师,则是坐在大师的右手方。

    殿内别的人无论在世间拥有何等样尊贵的地位,在两大不可知之地的代表面前,都必须表示出足够的尊敬。

    程立雪代表西陵神殿,坐在桑桑下手,曲妮玛娣,剑阁强者程子清,莫山山还有花痴陆晨迦,依次而坐。

    主持瓦山三局棋里第二盘的洞明大师也在殿内,却没有与众人坐在一处,而是坐在侧墙下,他看着桑桑微微一笑,显得很是平静放松。

    殿内只有十个人,但这十个人可以代表整个修行世界。

    ……

    ……

    (都知道将会有场大戏,所以我一直在不停地修改细纲,耽搁太多时间,消耗太多jīng力,这是第二章,第三章已经写了很多,但我在思考要怎么改一下,十点前更新出来吧。)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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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