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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七章 雪海拾鱼及遗

    从烂柯寺落下佛光开始,宁缺一直处于极端紧张焦虑的状态之中,直到夫子出现在荒原之上,他才终于感到放松和安全,却没有想到,紧接着,老师便开始带他进入连续的玄妙而令人压抑不安的话题讨论。

    他的精神再次变得紧张焦虑不堪,好不容易想到一种可能,可以让这个灰暗的世界变得明朗些,不料老师的回答竟是这样的冷淡,而且隐隐要推演出更多可怕的世界阐述,他终于承受不住,当场崩溃了。

    他跳了起来,挥舞着手臂,愤怒地大喊道:“怎么能是假的呢?它天天东升西落,长安城的夏天热的要死人,这怎么就能是假的呢!”

    夫子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说道:“只是讨论一下,不用这么激动吧?”

    宁缺依然很激动,说道:“怎么能不激动?昊天要吃人也就算了,您现在要我相信太阳是假的,那这个世界莫非也是假的?您千万不要告诉我,我在这个世界里活了这么多年,就是做了一场梦!就算您说出花儿来,我也不会相信!怎么可能是假的呢?我把她养了这么多年,难道白养了?”

    夫子心想,在如此激动愤怒崩溃的精神状态下,你还是只关心那丫头是不是白养了,果然不孝到了极点,恼火说道:“太阳是假的,又不代表你我是假的。”

    宁缺指着荒原上空那轮有些清淡的日头,说道:“这就不能是假的!阳光是啥?那就是昊天神辉!昊天为什么不能吃这个,非得吃什么天地元气?”

    “你想过没有,太阳散发的昊天神辉,并不是昊天的食物,而是昊天的外显形态?就像我们的外显形态是人肉难道我们还要以人肉为食?”

    “真饿极了,什么事儿做不出来?昊天就乐喜吃自个儿,谁管得着?”

    “问题在于,它还有别的东西吃,为什么要吃自已?”

    “它的口味有些独特?”

    “就算昊天能以神辉为食,但神辉来自于它自已,难道它能永远吃下去?这是一个最简单的计算问题。”

    “我可没说过太阳就是昊天自身,那是您说的,在我看来太阳能发光发热,正是一切养分的源泉,昊天凭什么不吃?”

    夫子和宁缺争吵的越来越凶,语速越来越快,唾沫星子在如毡的草甸上四处飞舞,桑桑不知道该怎样劝他们,只好低着头去收拾碗筷烧熄火堆。

    “太阳能一直发光发热吗?”

    “几十亿年应该没有问题。”

    “它为什么能持续发光发热?”

    “这涉及到一些比较深奥的道理,和您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好好好,就算你说的有理,太阳能够发光发热几十亿年,那几十亿年后呢?”

    “一顿饭能吃几十亿年,昊天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你能不能说清楚为什么永夜的时候没有太阳?”

    宁缺不说话了,因为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这是在昊天的世界里,并不是在自已曾经熟悉、现在却已经渐渐淡忘的那个世界里。

    夫子见他无言以对,轻捋胡须得意说道:“你的推论设计终究是有漏洞的,不及为师的设计合理,我开始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你还在李三娘的肚子里所以你老老实实听着就好,争吵除了浪费时间还有什么意义?”

    宁缺说道:“别提我妈,虽然您是我老师,再提我妈我也要和你翻脸。”

    夫子说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我爸我妈被人杀的时候,你就在书院看着,也没说救他们。”

    夫子说道:“世间每天死的人多了,难道我每个都要去救?”

    “您明知道我将来会是你的学生为什么不救他们?是不是想着救了他们,我便有可能当不成你的学生?这是不是太恶毒了些?”

    “每个人都会死你父母的死那是天意,我自不能妄加干涉。”

    “老师,你这辈子在做什么?你是在逆天咧!怎么连天意都不敢干涉了?”

    “因为我看不清楚真正的天意是什么,所以当然要小心一些,万一妄加干涉,结果天意就像现在一样落在我的身上,那可怎么办?”

    “如此说来,您就是觉得自已的命要比别人的命更重要。”

    “本来就是如此。”

    “自私的如此光明正大?”

    “我对人间太重要,我的自私便是大公无私。”

    “我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我明白了小师叔和二师兄骄傲自恋的源头来自何处。”

    “不要吵了。”

    桑桑终于受不了师徒二人,看着他们认真说道:“我听不明白你们在说些什么,我只想知道,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黑色马车来到一片很寒冷的地方。

    寒风如怒,黑夜如幕,星光暗淡,正是极北寒域,热海之畔。

    只是热海海面早已冰冻,积着不知多深的雪,叫雪海更为准确。

    大黑马纵非凡物,也被此间的寒冷冻的够呛,瑟瑟发抖地躲在车厢一边,避着热海面上刮来的风雪。

    夫子带着宁缺和桑桑向热海上走去,脚步所触之处,近人高的积雪簌簌而解,然后被风吹拂着向两边掠去,现出一条通道。

    走了很远,直到海面深处,夫子才停下脚步。

    他伸手遥遥点向海面,只见一道约水桶大小的洞口,出现在坚硬的冰层里,幽深不知数十丈深,直抵尚未完全冻凝的海水底部。

    桑桑把身上的裘衣紧了紧,跑到洞口边,端着木盆等待,呵气成霜。

    没有过多长时间,几尾肥嫩的鱼儿,从冰洞口处跃起,落到木盆里,也不知道夫子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竟能让这几尾鱼穿过数十丈的冰层。

    夫子神情微凛,厉声喝道:“还不出手!”

    宁缺心头一紧,左手二指轻拈,一道火符破风雪而起,准确地落在木盆之上,释放出一道炽热的暖意,把那几尾鱼与寒气隔开。

    见此情形,夫子满意地点点头,说道:“牡丹鱼可以冻,解冻至七成,口感最佳,但如今海面温度太低,一不小心,便会冻过头,看你这符道本事,还真有了几分颜瑟的水准,也算是有资格吃这鱼了。”

    桑桑做菜的水平很普通,但她的刀功就像她非人类的计算能力一样,非常精准,片刻功夫,毡板上便多出了很多片像雪花般的薄片鱼肉,堆在一处看上去,就像是木头毡板上,真的长出了很多朵白色的牡丹花。

    他们此时在一间荒人废弃的帐蓬内,有宁缺的火符支撑,又拣了些粗壮的木头,帐蓬里的温度还算是比较宜人。

    “桑桑这丫头的刀功,比慢慢要好很多。”

    夫子在旁表扬道。

    宁缺布置好碗筷,便准备吃饭。

    他总觉得,这一天时间之内,吃的实在也太多了些,虽说跟着老师,吃的都是人世间最好的东西,可银票太多了也嫌沉啊。

    夫子调好酱油、姜汁,还有一种青色的调料,夹了片鱼肉,如柳枝拂湖般,在碗中一点即起,送入嘴里缓缓咀嚼。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感慨说道:“这鱼没有往年肥嫩,只能将就着吃,说起来,热海已经快要冻到底部,也不知还有几条牡丹鱼。”

    宁缺听着这话,有些不忍抬筷,又或许是吃的太撑的缘故,说道:“老师,既然热海里没有几条牡丹鱼了,我们就这么吃了岂不可惜?”

    夫子训道:“蠢货,正是因为没有几条了,所以才得赶紧吃掉,不然等牡丹鱼绝种了,想吃到哪儿吃去?”

    宁缺笑着说道:“被冻死,也比被咱们这样生切着吃要好些。”

    夫子说道:“做为这么好吃的鱼,被我们吃掉,当然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宁缺腹诽道,怎么不见你把被昊天吃掉当成最好的归宿?

    牡丹鱼很好吃,份量却不多,很快便被三人一扫而空,绝大多数自然还是进了夫子腹中,大概是觉得有些惭愧,夫子很慷慨地动用神通,在冰冻的雪海某种坳口里,生生融出两洼温泉,供大家享受。

    热雾蒸腾,水温微烫,池畔便是山石残雪,这幕画面在星光之下显得格外美丽迷人,宁缺泡在热水里,觉得好生舒服。

    桑桑坐在他身边,轻声说道:“你不要总和夫子吵架。”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吵阄只是为了热闹……我总觉得有些问题。”

    桑桑睁大眼睛,不解问道:“什么问题?”

    宁缺说道:“你不觉得老师的表现很奇怪?带我们吃这么多好吃的,又说了这么多话,为什么以前在书院的时候,他不说?”

    桑桑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总觉得老师现在,就像当初你在瓦山时那样,是在向我交待后事,说的话都是遗言。”

    桑桑闻言微怔,然后轻声说道:“你在瞎想什么呢?”

    宁缺眉头微皱说道:“我也希望是在瞎想……身为书院弟子,我们坚信老师是最强的,尤其是这次之后,我更是确信,除了昊天,没有任何存在能够威胁到他老人家,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第六十八章 夜海泛粥及舟

    雪中温泉,发着汩汩的声音,微烫的水里不可能有鱼,那便是气眼正在吐着泡泡,宁缺想着老师融一温泉,居然连这种细节都没有遗漏,再想着先前心中的警惕不安,情绪变得愈发复杂,沉默不语良久。

    桑桑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抱着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就像过去那些年里一样不说话,但确保他悲伤或难过时,能够确认自已的存在。

    她的头发剪短后,不再像小时候那般黄萎弱细,变得乌黑了些,此时被水打湿后黏在颊畔,看着添了几分秀丽。

    因为温泉里的沉默和异样的情绪,还有那抹不知从何而起的对别离的恐惧,宁缺觉得自已的怀抱很是空虚,想要拥抱,于是他把桑桑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两个人热泉中相拥着,然后开始亲吻,抚摸。

    “你们还没有成亲吧?”

    便在这时,夫子的声音从隔壁那眼温泉里传了过来。

    桑桑被惊醒,赶紧离开他的怀抱,把不知何时滑落的毛巾提到微微隆起的胸上,面色微红,不知是羞的还是热的。

    宁缺转头望向雪后喊道:“订亲的时候,您可是批准了的。”

    夫子说道:“订亲和成亲可是两个概念。”

    宁缺说道:“不就是差一个拜天地的程序?这时候夜天雪地,我和她拜拜便是。

    夫子说道:“有我在还用得着拜什么天地?而且昊天在上,它可不见得喜欢看你们两个人真的成亲。”

    宁缺笑了起来,心想桑桑是冥王的女儿,自已和她成亲,要获得昊天的祝福认证,确实是有些不妥当。

    然后他忽然想到自已先前和桑桑说的忧虑沉默想着,莫非老师已经提前确认了那道不安的情绪,所以想在离开之前看着自已成亲?

    夜穹里的星光变得明亮了些,雪海畔的坳湾里,白雾蒸腾,没有红烛,也没有知客,只有站在雪堆上的夫子,和跪在雪堆下的一对小儿女。

    此情此景颇似仙境,稍微有些遗憾的是,仙境里的三个人,穿的都不怎么周整,看上去和那些传说中的仙人没有什么关系。

    夫子用一件大毛巾裹着,天寒地冻,他的身上依然热气蒸腾就像是只白灼的鱼,从毛巾边缘滴落的水,落地而冰。

    宁缺和桑桑跪在雪堆下,对着夫子磕了三个头,便算是拜过了长辈天地。

    他们直起身来,额上发端残着雪屑却发现夫子已经不在雪堆之上,那里只剩下一张快要被冻成冰块的湿毛巾。

    夫子的声音混着马蹄声,从雪海深处传来。

    “好好洞房吧,没有人会闹你们,我骑马出去玩会儿。”

    一夜无言。

    宁缺醒来时,天还未亮,依然一片漆黑他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如今的热海已经近乎永夜,想要看到太阳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桑桑还在睡,不知梦见了什么,在他怀里拱了拱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看着就像只小灰兔般可爱。

    帐蓬外传来一道极香的味道。

    宁缺知道老师回来了,赶紧把桑桑摇醒开始洗漱穿衣。

    夫子用昨夜剩下的牡丹鱼骨,熬了一锅鱼粥。

    桑桑掀开厚重的毛毡走出帐外,寒风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走到锅旁,接过夫子手里的活儿,脸上微羞的神色,渐渐变为平静。

    与桑桑的平静相比,宁缺脸上的傻笑挂了很长时间,直到吃完鱼粥,桑桑去温泉收拾碗筷时,他依然还在傻笑。

    夫子拿着牡丹鱼的尾骨剔牙齿,一边剔一边看着他说道:“你今年不过二十出头,怎么感觉像是一间着了火的老房子?”

    宁缺咳了两声,说道:“一起过了十几年,哪有您说的这么夸张?”

    夫子忽然压低声音,好奇问道:“感觉怎么样?”

    宁缺看着他手里拿着的那根鱼尾骨,无奈说道:“看看您现在这样子,哪里像是书院院长?人,不能为老不尊成您这样吧?”

    夫子把鱼骨扔进雪里,说道:“我可不没有窥淫癖,只不过你这事儿太罕见,要知道你和她的洞房,将来是必然要上史书的,所以细节你得记清楚。”

    宁缺不明白夫子这句话的意思,而且他有些累,所以又去补了一觉。

    大黑马也在帐蓬里补觉,它昨夜在雪海之上狂奔百里,也很疲惫,而且觉得很是羞耻,虽说夫子不是普通人,但被一个**的老男人骑了一夜,终究还是羞耻。

    正午时分,热海畔依然一片昏暗,根本找不到太阳在哪里,一行人离开荒人部落放弃的定居点,继续向北进发。

    据宁缺所知,人类所抵达的世界最北端,便在这片极北寒域,也就是热海北缘,所以他很好奇,北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而且有些不明白,历史上那么多强大的人类,为什么没有探索过热海的北面。

    直到他看到那座雪峰。

    昨天在热海畔的时候,他也曾经往北看过,却什么都没有看到,然而今日离开热海不远,这座雪峰便进入了他的眼帘,仿佛是撞进来一般,显得格外诡异。

    那座雪峰陡峭高耸,在星光散发着幽幽的光芒,高不知多少万丈,从雪原处望去,只觉得峰顶仿佛已经要刺到夜穹一般。

    宁缺去过很多名山大川,其中最著名最高险的,自然便是岷山北麓,或者说天弃山脉,然而和这座雪峰相比,天弃山要显得矮太多。

    “从南方任何一个地方往北走,只要一直不停走,都会走到这座雪峰下。”

    夫子抬头看着星光下的雪峰,说道:“当年热海畔日照充分的时候,这座雪峰会显得更加壮观,单凭人力,没有人能爬得上去,所以这里便是最北端。”

    宁缺注意到这句话里的两个重点,首先是任何地方往北走,都会走到这座雪峰之下,其次是单凭人力,没有人能够爬得上去。

    那么能爬过去的人,还能算是人吗?

    当黑色马车出现在雪峰的另一面,出现在一片黑沉的海前时,宁缺看着前方夫子高大的背影,心里想着这样的问题。

    那是一片汪洋大海。

    之所以海洋的颜色是黑的,这是因为这里没有碧空,没有任何阳光,虽然星星显得更加清晰明亮,但变得少了很多。

    宁缺知道自已看到的画面,是人类所有典籍上都没有记载过的地方,所以他很震撼,而更令他震撼的是,这片黑海里有一艘船。

    这艘船很大,大黑马可以在甲板上尽情奔驰。

    宁缺站在船舷旁,看着夜穹下那座雪峰,震撼的无法言语。

    夫子走到他的身旁,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穹,说道:“黑夜便是从这里开始,然后逐渐向南蔓延。”

    宁缺望向他,问道:“老师,这艘船是……”

    夫子说道:“很多年前,我担心被昊天找到吃掉,一直想着怎么逃,怎么躲,我心想既然这里是黑夜的开端,应该离冥界最近,冥王的力量最强,昊天的力量很难延伸到这里,所以我在这里造了只大船,准备若昊天来吃我时,我便逃到这里来,乘舟泛于黑海之上,然后再也不出去。”

    宁缺怔住了,通过这番话,便能推想过去千年里,老师始终活在昊天的世界里,那该是怎样的焦虑与不安。

    “后来我变得更强了些,不再时刻担心被昊天找到吃掉,这艘船自然没有了用处,不过我忽然发现这里的夜很干净,很适合观星,所以又过来了,而且真的乘舟往汪洋深处去旅行过一次,没想到那次旅行,却让我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什么事情?”

    “这个世界不是平的。”

    “老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带你来这艘船上,就是要让你明白。”

    “明白什么?”

    夫子说道:“为什么要与天斗,当然是因为昊天要吃我,但像酒徒和屠夫这两个老鬼懦夫都能躲这么多年,我一样也能躲,大不了学佛陀那样闭眼去俅。我之所以要与天斗,还有一些在我看来更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

    “以前在书院后山,我说过我在这个世界很多地方看过日落日出,包括这片海洋,当时这里还有日出,在阳光的照射下,这片海洋是透明的,看上去就像是无尽的深渊,太阳便落在这片海洋里。”

    “当时你说过月亮是太阳的反射,我说太阳没有真正的朝升暮落,我还说如果这个世界是个球就通了,现在看来,至少证明了我先前说过,这个太阳是假的。”

    “除了观日,我也观星,我在书院后山观星,也在这艘大船上观星,因为这里的星星比较少,而且明亮清晰,我对你说过,无论多少年前还是多少年后,这些星星始终停留在它们原先的位置,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

    “你后来做了一个观星镜,在镜中观察,星星的大小依然没有变化,不像人与景物可以被放大。那么这说明,夜穹里的这些星星的位置是固定的,与地面之间无限远又无限近,无法用距离来做计量。”

    “老师,能简单点吗?”

    “简单来说,这是一个封闭的世界。”

    “再简单点儿?”

    “这是一个没有边界的世界。”

    “您先前不是说封闭?”

    “只有没有边界,始终相贯,才是封闭。”

    “星星所在的夜穹不是边界?”

    “没有人能够触到,那便不是真正边界,只是你眼里和心里的边界。

    “老师,越说我越糊涂了。”

    “昊天不想被人打破边界,所以它不肯让人看到边界。”

    “于是?”

    “于是,这证明了这是一个封闭的世界。”

    “您又绕回来了。”

    “不错,就像这个世界一样。”

第六十九章 那一定很美

    书院果然是天下第……无论什么方面前是天下第……就连耍贫嘴,夫子也能耍的如此平静高雅,时刻能让对话者产生吐血的冲动,却偏生吐不出血来。

    宁缺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于是他明智地不再继续与老师在言语上扛机灵、在道理上做较量,直指漆黑夜穹里的那颗星说道。

    “如果星星所在的位置足够远,那么它就会足够小,在望远镜中就算变大,也很难被肉眼捕捉到,所以您的推论,并不是那么立得住脚。”

    “如果足够远,便足够小,那为什么我们在地面上能够看到它?”

    夫子轻抚微寒的船舷,抬头望着那寂寥可数的几颗星,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微笑说道:“很多年前,我曾经向天空飞过。”

    宁缺第一次知晓老师还做过这样无畏的举动,想象着老师乘青风直上天穹的画面,极为震撼,问道:“您为什么要飞?”

    夫子转身望向他,说道:“你看见一座山,会不会想知道那座山后面是什么?如果你看见一堵高墙,你会不会想知道那堵墙后是什么?”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总是会有好奇心的。”

    夫子德笑说道:“我也有好奇心,我想知道天空到底有多高,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边界,弄想知道那些星星究竟有多远。”

    宁缺莫名紧张,声音微涩问道:“然后呢?”

    夫子说道:“我飞了很长时间,然而天空还是那么高远……星星依然没有任何变化,更令我感到不解的是,脚下的地面,似乎还在原来的地方。”

    “您飞了多长时间?最后发生了什么事?”

    “天空上也有日夜交替,只不过当时的我自然没有心情去计算年岁,湛蓝的天空里先有雄鹰,还有白云,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我一个人。”

    夫子说道:“很是孤单,心里也渐渐没有底,而且感到累和疲倦……然后我便转身飞回,当我重新降落到人间的地面上,才知道已经过去了三十几年。”

    除了震撼和向往,宁缺此时心里无法生出任何别的情绪。

    在他曾经熟悉的那个……世界的规则里,覆盖着地面的是大气层,夫子当年飞了那么长时间,早就应该飞出了大气层,甚至飞出了太阳系,然而夫子的经历却并不如此,那么这似乎说明夫子的猜测是正确的。

    这是一个封闭的、没有边界的世界,只是这样一个世界是怎样构成的呢?

    “莫比乌斯环?”他自言自语说道。

    夫子没有听说过这个词,问道:“什么环?”

    桑桑一直沉默站在旁边,听他们说话,这时候想起小时候听宁缺说过这和环,说道:“一张纸只有一个面,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夫子微微挑眉,说道:“一张纸怎么只有一个面?”

    宁缺醒过神来……说道:“她的说法不准确,不过大概意思差不多。”

    夫子的眼睛微亮,看着他说道:“你教我。”

    宁缺说道:“好。”

    大船离开海岸……驶入黑暗的海洋,继续向北方前进……那座据说是人间最北处的雪峰,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更准确来说,是在视野中变矮。

    有别的事物在视野中出现,那是一轮明亮的红日跃出海面,就如夫子曾经说过的那样,太阳就这样随然地出现,根本没有任何预拖。

    宁缺完全没有想到,在黑暗海洋的更北方,居然能够看到日出,被这幅画面震撼的无法言语,怎么也想不明白。

    大船继续向北前行,看到太阳悄次数越来越多,太阳在天空里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黑暗的海水,也渐渐变成美丽的深蓝。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船四周不再只有汪洋一片的海水,开始出现积雪的海岛、游动的海鱼,甚至有一天,他们看到了海岸线。

    夫子带着他和桑桑登岸,看看岸上的风光,然后再次登船继续北行,一路上,他们去过寒冷的高原,见到了满被藓苔覆盖的无人大陆,看到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动物,还看到了像面镜子一般的大盐湖。

    这是不见典籍的陌生世界,夫子带着他们环游,带他们去了很多美丽的地方,吃了很多没有吃过的食物,当然那些食物都是很好吃的。

    有一天宁缺问道:“老师,这些地方你以前都来过吗?”

    夫子说道:“这些年来为了寻找冥界,也为了寻找世界的边缘,我去过很多地方,有时候带着你大师兄,有时候就是一个人旅行。”

    宁缺问道:“为什么要寻找世界的边缘?”

    夫子看了一眼湛蓝色的天空,说道:“为了寻找世界边缘,我连天上都去过,难道我会不想知道脚下这片大地的真实模样?”

    宁缺这才明白自己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说道:“世界的边缘在哪里?”

    夫子说道:“这个世界没有边缘。”

    宁缺说道:“宇宙无限,这很正常。”

    夫子看着他微笑说道:“但你知道这个世界不是无限的。

    宁缺只有沉默。

    大船行于海上,从来没有遇到过风暴,钓鱼,喂海鸥,晒太阳,喝船舱里贮存多年的美酒,这种日子很幸福,但宁缺总觉得心里不安。

    夫子没有什么反应,每天除了享受人生,只做两件事情。

    他教桑桑做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教她享受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然后便是命令宁缺教他很多这个世界上没有的东西。

    那些东西是知识,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知识。

    宁缺剪开纸带讲莫比乌斯环,用笔在纸上画三维图,形容更多变型,还讲了很多物理学方面的东西,只不过毕竟他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年龄还小,就算当年的学习成绩再好,能讲的东西都很浅湿。

    夫子没有问他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些知识宁缺也没有说师徒二人似乎形成了某种默契,又或者彼此早已心知肚明。

    在海洋上航行了数十日海面上终于出现了船只。

    船只迅速变得密集起来,无聊了很长时间的大黑马,把头伸出船舷,看着那些熟悉的人类,欢快地嘶鸣把那些船上的人吓的不轻。

    千帆行于碧波间,这是一幕很美的画面,宁缺看着这幅画面,却变得非常沉默,虽然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但依然觉得难以接受。

    通过和那些船上的人的对话,他知道再往北去数十里便要抵达大河国最南端的一处海港,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回到了人间。

    离开荒原极北寒域后,大船一直在向北行驶,怎么却来到了南方?夫子没有动用他的大神通那么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宁缺望向远处海面上的帆鼻,喃喃说道:“不是先看见帆尖,再看见船身说明这个世界确实是平的,那么我们是怎么绕回来的呢?”

    夫子端着一杯葡萄酒走到他的身边说道:“当初在书院后山,我们曾经讨论过类似的问题,我说过,如果是一个球,便能解释很多现象,但既然我们身处的世界不是一个球,又不是平的,那么只能说明它是扭曲的。”

    “就像你说的那个环一样。”

    宁缺说道:“我没有见过那样古怪的世界。”

    夫子饮了一口葡菊酒,说道:“你见过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宁缺看着老师眼中的深意,不知该怎么说。

    夫子说道:“以前说过,你梦中看到过别的世界,能不能形容一下那个世界?”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我梦中的世界……也有太阳。”

    “那个太悄是什么样子?”

    “和这个太阳差不多……”……但我可以肯定梦里的太阳是真实的,那是一个大火球,可以燃烧很多年,人间的能源、养分,基本上都来自于它。至于它为什么能够燃烧那么长时间,就是来自于前些天我和您说过的那个公式。”

    “噢,那个简洁而至美却无限广阔的公羌……”

    “是的……梦里的人类,也是生活在一个球上。”

    “之所以不会掉下去,是因为万物之间自有引力?”

    “是的,老师。

    时间就在师徒二人的讨论中缓慢流逝,这是夫子第一次接触到另外的世界,也是宁缺第一次向别人讲述那个世界,听的人感慨万分,说的人也自有感怅

    夜晚降临到海面之上,繁星镶满了夜穹。

    宁缺看着夜空说道:“我梦中的世界,夜空也有星星,但那些星星都在移动,在视线里的移动,主要是因为人们脚下大地的关系,事实上,在近乎无限的遥远宇宙空间深处,它们自己也在移动。”

    夫子叹道:“一个时刻发生着变化的世界,该是怎样的生机勃勃。”

    宁缺说道:“最大的区别其实不是星星,而是月亮。”

    他指着夜空说道:“夜晚如果无云,人们便能看见月亮,有时候它圆的像张饼,有时候它细弯的像根丝瓜。”

    他没有解释月亮为什么会有盈缺变化,因为他知道老师肯定能明白。

    夫子抬头望向夜空,仿佛看到一轮明月出现在那里,微笑说道:“万古长夜生明月,那画面想来一定很美。”

    (以我如此低下的智商,弱暴了的知识水准,居然还想玩世界构造,这真……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纯粹自虐,这辈子都不这么搞了,我向大家认罪,今天实在是写不动了,脑子里全部是稻草,就这一章。

    我总觉得这么下去,好像有掉链子的可能,我确实是需要逼迫的人,所以前面两个月,我都会提前说,明天会几章会几章之类的,最近几天没有说,是因为有一次说第二天四章,结果第二天请假,觉得太丢人,不敢继续这么搞,但不这么搞看来是不行的,没办法。

    明天三章!后天还是三章!大后天我申请调z号的休息,大大后天两章,然后周六三章,周日四章……先说出来,把自己压死才行!

    为避免再次出现不守承诺的恶心状呃……当当当当!有请猫家大杀器!从未破产,一直生猛的我家老爷子人格保证!

    最后说说将夜的故事内容,我很爱夫子,这章很美,除了最后点题,还是想说,夫子当年做的那些事情很美,尤其是飞天的时候很美。

    最最后,祝依兰姑娘生日快乐,和道长继续恩爱。

    最最最后,携领导在此,祝我家最乖最乖最乖的大丫头棠棠生日快乐,晚上吃饭时领导发短信祝你生快,你回短信的速度,直接让我们差点儿把面碗给摔了,以后不带这么吓人的……

第七十章 摘秧休妻换新天

    桑桑很小的时候,偶尔会从宁缺嘴甲听到什么月亮、桔梗小姐、狗之类的话,也会听他说一些关于什么环什么瓶的知识,只不过她不怎么感兴趣。

    后来宁缺渐渐不提这些事情,于是她也渐渐淡忘,但月亮这个词还是会三不五时被宁缺说出来,她总以为这些是胡话,直到今天夜里,她站在夫子身旁静静听了半天,才知道原来那不是胡话,而是梦话。她抬头把被海风吹乱的发发抿到鬓后,顺着夫子和宁缺的眼光向夜空望去,心想如果那里能有一个亮亮的东西,确实应该很美。

    繁星映照下的南海,安静温柔,海风轻微温暖,海浪轻柔起浮,就像摇篮一般摇头如婴儿的大船,船舷畔一片安静。

    从荒原往北,继续往北便来到了世界南方,数十日来见过太多,吃过太多,也听老师说了很多,宁缺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的眼睛忽然明亮,说道:“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好像叫什么的世界?

    夫子微异,问道:“什么世界?”

    宁缺摇头说道:“我忘了在哪里看过,也忘了名字,只记得那个世界是个假的,然后故事里的男主角划着船拼命地往边上是……”

    那个世界里的很多记忆已经变得很模糊,他尽自已所能回忆,然后把记得的那些细节全部说了出来,——讲述给夫子听。

    夫子听完后,沉默思考了片刻,从袖子里取出一根短木棍重重地在宁缺脑袋上敲了一记,教训道:“蠢货,难道你以为我们是在演戏给人看?”

    宁缺第一次见到夫子是在长安城的松鹤楼露台上当时他便被这根著名的棒子砸昏了过去,此时又被砸的生痛,不由好生恼火。

    他想不明白老师平时把这根棒子藏在何处,却顾不得研究这个问题,指着头顶的夜空,说道:“说不定昊天就在天上看戏,这又不是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

    夫子说道:“我们身处的世界没有你所说的物理学上的边界,世界内部的构造绝对稳定均衡,同样是你所说的蛹那个东西热力学第几定律,似乎在这里也是无效的那么按照你所说的那些道理,我们这个世界,等于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不与外界进行任何交流。”

    宁缺点点头。

    夫子说道:“这种推论是建立在昊天世界是唯一世界的基础之上,如果天外还有天,世界之外还有真实世界呢?”

    宁缺说道:“也有可能,昊天世界就是漂流在时间轨道的独立世界。”

    夫子摇头说道:“不可能。”宇缺疑惑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夫子说道:“因为那样太没意思。”

    宁缺无言以对,心想如此理所当然的口气,果然是书院一脉相承的气质。

    “如果天外有天昊天世界之外还有世界,或者说,昊天世界处于一个更大世界之中那为什么能够不与外界交流?”

    夫子继续说道,然后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夜空,有星光落在他修长的指尖,然后渐渐凝聚,变成了一个很淡的光泡。

    “根据这些天你说的那些道理,我猜想你梦中世界的大智慧者,如果知道昊天世界的真实情况,大概会认为我们身处的世界是一个泡。”

    “一个泡?”

    “或者说空间碎片?不还是叫泡更妥切。”

    “飘浮在外部世界里的一个泡?”

    “飘浮这个词并不准确,它在外部世界的空间里又不在空间里。”

    “老师,反正我听不懂,你请继续。”

    “这个泡因为某种原因,与外面的世界并不相通,稳定,自洽,独立,甚至可以说是完美,可以永远这样生存下去。”

    “然后?”

    “我只是想证明你先前的猜想是错误的,昊天的世界没有旁观者,因为昊天也是参与者,如果我们在演戏,那么它也是演员之一。”

    “为什么?”

    “如果有智慧从外部世界观察这个泡,泡的内部与外界便会发生联系,每一次观察都会影响观察对象的状态,这不是你几天说过的道理?如果那样的话,我们所处的世界便不再完美稳定,既然这种情况没有发生,说明没有旁观者。”

    宁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些天他把自已记得的那些残缺的知识告诉了夫子,哪里能够想到夫子能够记住这么多,还能如此简易地推论出很多事情,虽然他现在依然不知道夫子的推论是否正确,但至少听上去很正确。

    夫子指尖那团镀着银晖的光泡平空消失,拍了拍宁缺的肩膀,说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你怕所有的这些都只是一场梦,或是一场游戏,那种情况确实让人很恼火,不过那种情形确实不需要担心。”宁缺说道:“因为老师您的推论?”

    “不仅如此。”夫子说道:“不管我们生存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只要我们是真实的,那么这个世界就是真实的。”

    宁缺看着夫子诚心赞美道:“老师,如果您生活在我梦中的世界,您绝对会是最优秀的哲学家X科学家、教育家、美食家X革命孰”

    夫子轻捋胡须,自矜说道:“原来不管我生活在哪里,都还算是不错?”

    宁缺笑着说道:“哪里是不错,是强到不能再强。”

    夫子双眉微颤,难抑喜悦之情,说道:“别的不好说,美食家还是有资格的。”

    清晨时分,大海和海里的鱼儿被红艳的朝阳一道唤醒。吃完桑桑做的生蚝粥,夫子带着宁缺去船首吹海风睡回笼觉。

    宁缺靠在软椅上,把毯子拉了拉,侧头吸了。椰汁,觉得这样的生活真是幸福到了极点,如果能够一直不登岸,那便好了。

    然而终究还是会上岸,大船继续向北行驶,隐隐约约间,已经能够看到远处黑黑的海岸线,甚至有种错觉,能够闻到码头上的味道。

    上岸便是回到人间,便可能会面临很多事情,尤其是联想到一直笼罩着自已的那份不安,宁缺的情绪变得有些异样。

    听着船首撞破海浪的声音,看到船上空碧空里流云,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想到荒原大战时,那条黄金巨龙吸取荒人战士尸体散发出来的天地元气的画面,心中昊天的形象愈发变得贪婪起来。

    宁缺皱眉思考道:“因为是封闭自守的世界,所以能量只能在其间源源不绝地流转,最终依然会趋向寂灭才对,昊天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那他为什么不破开这个世界,去往更广阔的世界里寻找新的能量来源?”

    “首先,昊天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如果这个世界破灭,或者是与外界相通,它有可能直接毁灭,其次,我想宅应该是害怕。”

    夫子躺在椅上,手里拿着个五彩斑澜的贝壳在玩。宇缺把椰子递过去,半跪在椅上,不解问道:“它这么强大,害怕什么?”

    夫子接过椰子,用手在坚硬的椰壳上,扳下一小块椰肉,送进嘴里缓缓嚼着,叹息说道:“椰肉久嚼,香过花生。”

    宁缺正在专心等着老师的回答,没想到听到这样一句话,苦笑说道:“可没听人说过,也没见谁把椰肉当花生吃。”

    夫子放下椰子,说道:“你问昊天害怕什么?它害怕的就是未知。”

    “未知?”

    “人也会害怕未知,就像很多人没有吃过椰肉,把椰肉当垃圾一样扔掉,很多人没有吃过辣椒,觉得那就是魔鬼,但人同样向往未知,所以才会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才会有我这样爱吃椰肉的人,才会有那些嗜辣如命的人。”

    “面对未知,永远不会缺少勇于尝试的人,因为人们会恐惧,但也会好奇。未知和好奇是相生相伴的两个概念,正是人类最显著的特征。”

    “就像那天夜里我与你说过的那般,看见一座山,我们总想知道山那边是什么,看见一片海,我们总想知道海底是什么,看见一片天空,我们总想知道天空之上是什么,正是因为好奇,所以人类才会不断地开拓进取,变得越来越强大。”

    “这个世界绕来绕去,起点便是终点,这真的很没有意思,人类对未知好奇的天性决定了,我们不可能在一个封闭的世界是永远平静地生活下去,世界既然是封闭的,我们便想打开这个世界,去外面看一眼。”

    “但昊天不是人,虽然它有生命性,但归根结底,它是枯燥的X单调的、无趣的客观规则,它害怕改变,更没有勇气面对未知。这就是我们与昊天最大的区别,也正是我们与它不可能永远和谐相处下去的根本原因。

    “强扭的瓜不甜,三观不同怎么成亲?被一个贼老天盖在头顶,呼吸如何能畅快?所以只好摘了瓜秧,休了老妻,掀开这片天。”

    “莲生是这样想的,你小师叔是这样想的,我,也是这样想的,事实上,古往今来有无数人都在这样想。我们当然清楚,就算天外有天,那个天或者也只是一个更大的囚笼,但至少我们可以多看一些风景,多经历一些事情。”

    “这些事情,或者很重要,或者不重要,但我以为值得为之而奋斗。”

第七十一章 夫子的故事(上)

    大船在大河国南方一处海港登岸,黑色马车驶上陆地,悄然无声而去。此时距离他们离开荒原,已经过了七十几天,地处南方的大河国,也已经知晓了荒原战争的最终消息。

    黑色马车离开荒原后,西陵神殿联军,很突然地向唐军发起了攻击,然而唐军却似乎早有准备,北大营铁骑东出贺兰城,打了神殿联军一个措手不及。

    战火再次在荒原上燃烧,只不过这一次的战争,与荒人再没有什么关系。战争一直持续了数十日,在兵员数量上明显处于劣势的唐军,最终在皇帝陛下李仲易的亲自指挥下,艰难地获得了胜利。

    因为后勤补给线拉的太长,而且西陵神殿方面还有很多位实力强横的大修行者,所以唐军在确定胜势之后,很冷静地没有继续前进,分两路撤回贺兰城和土阳城,其中东北边军的铁骑,此时应该快要抵达荒原边缘。

    令人有些不解的是,大唐皇帝陛下李仲易率领北大营铁骑撤回贺兰城后,并没有马上班师回长安,御驾留在了贺兰城中。

    有人猜测是沉默安静了太多年的金帐王庭有些什么动静,更多人则认为,唐帝只是想带着皇后娘娘,在远离长安城的地方多享受一些美好时光。

    荒原上这场战争,虽然以唐军的胜利而告终,但以一国对抗天下,大唐国势再强,军威再威,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至于西陵神殿联军方面更是死伤惨重,看上去至少在短时间内,无法再启战衅。

    本应震惊整个世界的夫子破天一战因为西陵神殿最严酷的封锁,再加上当日世间所有人都跪在地面,不敢直视光明大盛的天穹,没有看到真实的画面,所以并没有流传的太广,至少在唐国之外如此。在黑色马车穿行大河国的旅途中,夫子曾经问过宁缺,要不要去莫干山看看,如今王书圣带着墨池苑弟子去荒原赴战还未回来,那么此时的莫干山上便只有莫山山按照夫子的意见是大好的机会。

    宁缺明白夫子说的机会是什么,只是不明白夫子为什么越来越为老不尊,明明桑桑就在车里,还要用这些话来撩拔自已,所以很坚定地表示拒绝。

    黑色马车驶出大河国境,向着东北方向而去,穿过南晋东南方的丘陵地带,来到一片青葱满目的美丽国度,重是西陵神国。

    小镇道殿对面有个卖烤红薯的摊子,此时威夏未去,即便是受到昊天眷顾的西陵神国天气也很炎热,烤红薯摊子的生意应该很糟糕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摊子却始终开着,而且隔不多时便会有人来买。

    “严寒重天围炉吃涮肉,酷热夏天抱冰吃雪食,这固然是极好的应时的享受,但有时候,人就应该和自已过不去酷暑时吃火锅,汗如雨下图的是个畅快,寒冬时嚼甜冰,图的也是一个畅快。”

    夫子说道:“想尝试这种刺激,图畅快,或者说自虐的人很多,所以这家摊子一直开着,而且已经开了一千多年,你们应该试一下。”

    宁缺买了三个烤红薯回来,用手指头掐着撕皮,说道:“真有烤红薯摊能开一千多年?那不做成了千古生意?老师您可别是在骗我们。”

    夫子说道:“一千多年前,我就经常从山上下来吃这里的烤红薯。”

    这间小镇在西陵神国深处,地近桃山,从镇外那道石桥上,顺着河流的方向望去,便能在青山里看到巍峨壮观的西陵神殿。

    夫子这句话里说的山,难道就是桃山?

    宁缺有些吃惊,忘了继续撕红薯皮。

    夫子从他手里接过红薯,用很快的速度剥好皮,露出黄红软糯冒着热气的薯肉,递给桑桑,说道:“我以前没有见过昊天,也没有与它直接打过交道,所以只能猜,但现在看来,猜测已经越来越接近事实。所以我才觉得,我有资格给你们讲昊天的故事,现在它的故事已经讲完了,接下来我想讲一些关于我的故事,就不知道你们两个人有没有兴趣听。”

    宁缺和桑桑当然有兴趣。世间只知大唐有书院,书院有夫子,夫子最高,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夫子的故事,歧山大师猜测夫子已经活了接近两百岁,而宁缺现在知道,夫子已经活了一千多岁,一千多年的人生那该有多么精彩的故事?

    黑色马车驶出小镇,驶过石桥,顺着河流的方向继续前行,西陵神殿所在的桃山,随着道路弯曲,在视线里时隐时现。

    夫子吃完了烤红薯,接过桑桑递过来的湿毛巾,擦掉唇角和胡须上沾着的薯肉碎屑,又把微粘的手指擦干净,指着窗外东方某处说道:“很多年前,就在西陵神国的东面,有一个叫做鲁国的国家。”

    宁缺说道:“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夫子说道“那是一千多年前的国家,现在早就没有了。”

    宁缺说道:“看来是个小国,而且不怎么出名。”

    夫子不悦道:“那是你自已不学无术,一本史籍都没看过,你要问后山里那些师兄师姐,谁不知道当年的鲁国?”

    宁缺发现向来最擅长溜须拍马的自已今天竟连续犯了两个错误。

    首先是忘了替老师把胡须上沾着的食物碎屑擦干净,紧接着又没听明白,老师既然此时提到鲁国,想必他与鲁国之间大有关系,自已随口一句话,就像是一巴掌险些打到老师脸上。于是他赶紧道歉。

    夫子不再理他,望着已经不复存在的故国,说道:“我生在鲁国……”。

    宁缺心想,果然是故国情怀不容侵犯。

    夫子又说道:“我是一个很普通的晨……”。

    宁缺心想,您这句话等于是把全天下的人都扇了一记耳光。

    夫子不清楚这个学生在心里一直不停补着台词,继续说道:“本来就是普通人,所以我像普通人一样,自幼读书,明理,然后考试,很辛苦地做了一个官员,不料刚审了一个案子,便得罪了权贵,被迫辞官。”

    宁缺好奇问道:“什么样的案子?”

    夫子简单说了几句,看神情,明显对当年之事犹觉愤愤不平。

    “就这么直接把那人的头砍了?您有证据吗?”宁缺小心翼翼问道。

    夫子说道:“没有证据,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恶人。”

    宁缺嘲讽说道:“没证据就判案,也不知道唐律第一怎么成了书院的规矩,我说老师,你到底为什么杀那个人?是不是你看他不顺眼?”

    夫子大怒说道:“我说昊天也没证据,还不是一样要和它对着干?”

    宁缺有些紧张说道:“那是因为您看昊天也不顺眼。”

    夫子怔住,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也许你说的错,当年我毕竟还年轻,可能脾气确实大了些。”

    宁缺得了一寸的便宜,自然不能忘了再进一尺的乖,大笑说道“老师,您现在活了一千多岁,其实脾气也没见得好到哪里去。”

    笑声嘎然而止,宁缺摸着自已脑袋上被棍棒敲出来的大包,觉得自已好白痴,明知道老师脾气不好,自已还说这些有的没的做甚?

    黑色马车驶到桃山之下。

    宁缺变得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和期盼,然而令他感到有些失望的是,那些行色匆匆的神官和神殿执事们,没有人注意到黑色马车的存在,而夫子似乎也没有再上桃山斩桃花的想法,让马车停在一株大树下乘凉。

    “被人夺官去职,我无事可做,去操持族里的事务,总觉得有些不妥,而且当时世道纷乱,所以我只好隐居不出。”

    “记得那年我已经三十多岁,不知为何,忽然对道门典籍产生了兴趣。于是我开始看书,开始修行,很顺利地初识,然后感知。

    “乓如先前所说,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无论悟性还是资质都很普通,如普通修行者一般,按部就步破境而上,到了不惑境界,便开始停滞不前。”

    “在普通人看来,再普通的修行者都很了不起,所以当时我对自已的修行速度没有任何不满意,就算停滞不前,也觉得很正常。”

    “族里对我被夺官一事,本来有很大意见,但当我能够修行之后,他们对我的态度顿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把我送到桃山来做执事。”

    夫子指着窗外的神殿说道:“到神殿之后,便有主事问我想做什么,我当时在想,族里肯定花了很多银钱,还不如把这些银钱给我买个官职。”

    桑桑连连点头,心有戚戚焉,心想用来买脂粉也是好的。

    宁缺也觉得有道理,更好奇老师当年的选择,问道:“您选了什么?”

    夫子说道:“我想自已既然喜欢看道门典籍,便要了个藏书楼的管理职司。”

    宁缺重重一拍大腿,说道:“好选择!”

    夫子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宁缺赞道:“但凡最强大的X最逆天的人物,都必然做过图书馆管理员。老师您看昊天不顺眼,想来从那时起便注定了。”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七十二章 夫子的故事(中)

    夫子对自已的大徒弟说过,对很多人都说过,自已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在很多人看来,这很正常,在大师兄等无条件无道理信任老师的书院弟子看来,夫子对自已的这种评价明显过于谦虚,以至近乎骄傲。

    事实上夫子的认识很清醒,比如像此时此刻,他就无法听懂宁缺这句话里的笑点,也无从感受这句话里强烈的赞美情绪。他想了想,没有想明白,于是决定不再花时间思考,开始继续讲述自已的故事。

    “从那时候起,我便开始在西陵神殿里当理书道人,我进藏书楼便是为了看书,自然不会错过这种大好时机,于是便开始不停看书。书看的多了,便莫名其妙地开了窍,破了不惑境晋入洞玄,然后继续向上走,境界修为变得不错。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已每天看书的时候,有个道人也一直在藏书楼里看书,要知道那时候的神殿和现在的神殿可不一样,道人们都喜欢去人间吃香喝辣,作威作福,没有任何人敢管他们,所以当时的道人都不爱看书,那个道人便显得很特殊。”

    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夫子的回忆也有些模糊,他沉默想了片刻,确认没有记错时间顺序,继续说道:“我和那个道人在藏书楼里看了很多年,后来一直把藏书楼里所有的教典和书籍都看完了,两个人便开始觉得无聊。”

    “当时世道纷乱,各地门阀虽然也好藏书,但着实没有什么好东西,我和那名道人商量了一下,想着知守观里还有七卷天书没有看过,所以我们……”

    “慢点儿。”宁缺吃惊地问道:“您是说,当年您和那名道人就因为无聊到想找书看,所以就跑去知守观看天书?”

    夫子说道:“我当时对修行依然没有太大兴趣,如果不是想着那七卷天书是绝对的孤本,哪里会想着去深山老林里找知守观?”

    宁缺无语,发现自已确实很难理解千年之前人们的思维方式。

    “然后呢?”

    “西陵神殿里的人都知道知守观,却不知道知守观在哪里,我和那名道人本来以为很难找,哪里想到很容易便找到了。”

    “那是因为您和那位道人……都不是普通人,再然后呢?”

    “再然后?当然就是在知守观里看书。观里的道人肯定不会让我们看,所以我们就只好偷偷看,只要不被他们发现就好。”

    “七卷天书您都看过?”

    “如果有更多的卷,我自然能看更多。”

    “您还是继续说故事吧。”

    “七卷天书很有意思,但越看,我和那名道人心中的疑惑便越深,尤其是看完明字卷后,我们对这个世界都产生了某些疑问。”

    夫子说道:“但当时这些不是我考虑的主要问题,所以我等那个道人看完七卷天书以后,便结伴重新回到西陵神殿。”

    “那个道人究竟是谁?”

    “又过了些年,那个道人进了光明神殿,当了光明大神官。”

    夫子看了一眼桑桑,说道:“就像她老师一样,都是有些值得佩服,又非常不值得佩服,执拗地令人哭笑不得的家伙。”

    宁缺想到某种可能,扳着指头算了算时间,问道:“就是那位光明神座?”

    “不是那个还能是哪个?”

    夫子摇头说道:“神殿让他去荒原传道,那便去吧,若是想叛教自立,那便叛吧,但他偏偏又跑到知守观去把明字卷给偷了,真是令人恼火。”

    宁缺说道:“我记得是道门让那位光明神座把明字卷带去荒原的。”

    夫子微讽说道:“道门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怎么不丢脸,便怎么说。事实上,知守观发现天书失窃,事情闹的很大,甚至查到了多年前我和那家伙一道去看书的事情,没办法我便只好离开桃山,好在神殿真没注意到我这个小人物。”

    “离开桃山之后,我去世间巡游。前面我说过,当时世道纷乱,战争不断,黑暗不堪,比现在的世道要差太多,道门一统,神殿独大,却不理世事,修行者随行凌辱普通人,世俗皇权低落至极,人间就像是一盘散沙。”

    “唯一的例外就是荒原上的荒人帝国,因为荒人先天身体强大的缘故,修行者不敢太过肆意妄为,那家伙偷天书明字卷,是因为他对昊天产生了怀疑,所以他选择荒原,并不是一个出乎我意料的选择。”

    “后来关于那个家伙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他叛出了西陵神殿,靠着一卷天书,开创了明宗,也就是后来的魔宗。”

    听着这些千年前的故事,宁缺很是震惊,直到此时他才完全理解,为什么书院向来没有什么正魔之分,无论小师叔还是自已入魔,夫子都无所谓,甚至还让三师姐收了唐小棠当弟子,原来魔宗祖师爷是他的老相识。

    有份故情在此。

    “虽然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那个家伙是在胡闹,弄出来的魔宗不三不四,畸型的厉害,很没意思,但我必须承认,当时他的行为,在世间造成了很大震动,也间接导致了一些比较好的结果。”

    “什么结果?”

    “道门警惕他在荒人帝国的传教,那便必须让中原安宁一些,神殿稍微肃清一些,世间的庶民便能好过很多,当然所谓好过,只不过是能多活几年,身子能稍壮一些,万一将来有战争也好上阵,事实上百姓的生活依然极为糟糕,并不比狗好到哪里去,穷山恶水间,到处都在死人。”

    夫子沉默片刻后说道:“没有经历过当年那番乱世的人,很难理解现在世道的美好,有时候我也觉得很不理解,这般混乱凄惨,人们是怎么撑下来的,还可以繁衍生息,只能说人类的生命力很可怕吧。”

    “但我觉得人不应该这样活着,不应该像野兽一样活着,不应该活的连条狗都不如,我们应该是吃狗,而不应该被野狗吃。”

    夫子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看着宁缺说道:“我想要结束人间的纷乱,我觉得首先应该得有些规矩,然后讲些仁爱,如果能开启智力,识重信义,那便是更好的结果,所以我开始在乡间讲课,想要把这些道理告诉给世人。”

    宁缺沉默不语,平静而专注地聆听着。

    “有些恼火的是,没有人愿意听我讲课,有些地方是因为太穷,人们每天愁的是吃喝二字,没心情听我讲课,有的地方,则是道观不喜欢让我讲课,还有些地方,则是民众不喜欢我讲课,因为我讲课要收钱。”

    “您可以不收钱。”

    “不收钱吃什么?我总是要吃饭的。”

    “老师,您真是一位现实的理想主义者。”

    “这个称赞我很喜欢。当年我在现实里不断碰壁,却也没有放弃这个理想,只是变得清醒了很多,渐渐明白,想影响整个人世间,我自已再强大也没有意义,必须要有一个强大的俗世政权,或者像道门这样的宗教帮助。”

    “恰好此时,我在渭河之西的咸阳土围讲学,有个年轻人在听我讲学之后,半夜来找我,我以为他是要来拜师,便让他明天清晨去土围东铺割三斤肉再来,没想到他根本不是来拜师的,他是来招募手下的。”

    “简单一些说,那天夜里,那个年轻人讲述了他的理想,我发现他的理想,也是结束乱世,所以有些喜欢,便听了下去。”

    “您就这么成了他的下属?”

    “我可能成为别人的下属吗?我只是答应帮帮他。”

    “老师,那个年轻人……姓李吧?”

    “是啊。”

    ……

    ……

    黑色马车不知何时离开了桃山,来到了长安城下。

    “荒人强盛,西陵神殿单靠修行者,无法对抗,所以开始整饬世间秩序,诸国兵甲渐盛,皇权渐起,唐国趁着这个机会积蓄实力,又遇着连续好些年风调寸顺,国力渐强,才有办法修这座长安城。”

    夫子看着窗外的千年雄城,想着当年建城时的画面,脸上露出怀念的神情,说道:“当年修这座城的时候,应该算是我这生最快乐的日子。”

    宁缺看着长安城墙上的巨砖青苔,想着自已曾经对此雄城发出的幽思感慨,想着自已曾经震撼于修筑长安城的那些前贤之伟大,不由无语。

    自从夫子开始讲述故事,他便经常无语。

    当你发现,人间历史里最传奇,最伟大的那些岁月,风雨冲刷不去的荣光,原来就在身边时,你只能用沉默来表达内心的震撼。

    隔了很长时间,宁缺才醒过神来,喃喃说道:“长安城是您建的,惊神阵,自然也是您建的。”

    夫子说道:“颜瑟把阵眼枢交给你,南门观里有些道人还不服气……这阵本来就是我的,传给你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宁缺说道:“当然,理所当然。”

    ……

    ……

    “后来呢?”

    “后来唐国便开始征讨诸国,准备一统天下。”

    “为何没有成功?”

    “打遍天下诸国无敌手,但还有座西陵神殿。”

    “老师您没有出手?”

    “像为师这样的人,岂能随便出手,不出手才是最大的震慑……好吧,我承认当年的我虽然已经很强大,但还不够强大,至少没有把握,在不惊动昊天的前提下,把西陵神殿灭掉,把它的徒子徒孙全部镇压。”

    “老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您已经足够强大了。”

    “当时世间真正强大的是荒人。那家伙在荒原上传道多年,魔宗大盛,已经做好南下的准备,唐国地处北方,首当其冲,没有办法避开荒人的锋锐,被迫挥兵深入荒原,我也去和那个家伙打了一架。”

    “谁赢了?”

    “我不像你小师叔那样喜欢打架,打过的次数不多,但我没有输过。”

    ……

    ……

    (望天,想起一个电影名:我是传奇……搓手,我果然很爱写这种东西啊,今天三章结束,明天依旧三章,请投月票,谢谢。)

第七十三章 夫子的故事(下)

    好久不见长安城,黑刻马车在朱雀大道上缓缓行驶,宁缺和嗓桑掀起窗帘,看着熟悉的街景,难免有些感慨。

    如同在桃山西陵神殿下一样,长安城里的居民,没有人注意到黑色马车,好像根本看不到它。

    由朱雀大街向东,建筑渐矮,便到了东城。

    马车驶入久别的临四十七巷,停在老笔斋前。

    隔壁假古董店里,依然回荡着吴老板和他妻子的吵架声,巷口还残留着酸辣面片汤摊子留下的油清。

    咯吱一声,老笔斋铺门开启,宁缺和桑桑把夫子迎入后院休息,只听得一声猫叫,墙头有影子一闪而过。

    他看着墙头笑了笑,走到井边打哼,和桑桑一道清扫,准备做饭。这是夫子第一次来老笔斋,总要正经吃顿饭。

    几盘简单的青蔬和家常肉菜,很快便做好,搁在前铺的桌上,夫子取筷子吃了几口,露出满意的神情,很是紧张的桑桑这才松了口气。

    用完饭后饮茶闲叙,桑桑站在尖子身后替他捏肩,气氛很是安宁惬意,只是盛夏的长安城总是令人恼火,宁缺拿了把扇子站到夫子身前。

    他一面扇风,一面问道:“您为什么没有把明字卷拿回来?”

    夫子说道:“当年在知守观里看书的时候,我就没有动过偷书的念头,这时候自然更不会拿,想着留给那家伙的徒子徒孙也好,直到后来你小师叔灭了魔宗我不想让道门拿回去,才把它拣了回来。”

    在老笔斋里没有坐太长时间,夫子喝完茶后便带着二人离开,继续坐着马车闲逛,逛着逛着,便逛到了长安北城,隐隐可以看到皇城。

    时值盛夏,长安城里酷暑难耐街上行人不多大树却很快活,郁郁葱葱繁茂至极,显得极为浓郁,掩映宫墙,很是美丽。

    “唐国打败荒人帝国后,西陵神殿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国度的地位默允了它的特殊性,而俗世诸国受唐国影响,也开始修订律法,道门和修行宗派,渐渐把更多的权力,交还到普通人的手中。”

    夫子看着窗外不远处的皇宫,沉默片刻后说道:“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普通人不会修道,敬畏较少,反而能够在利益争执之中找到平衡的方法。但普通人也有一格不好,那就是他们太容易老,寿命太短。

    “李皇帝擅长谋略军事指挥但他终究是个普通人,他也会老,老了之后很容易犯糊涂有时候会和我的想法抵触。那些年,我在长安城南修了间书院便干脆在书院里读书,懒得见他,免得生气。”

    宁缺很好奇这个大唐开国皇帝与夫子的故事会怎样发展,问道:“后来呢?”

    夫子说道:“后来李皇帝实在是糊涂的有些厉害,不知道从哪里听的闲话,说要长生不死,便需要吃我的肉,竟想要对付我。”

    宁缺担忧说道:“那您怎么办?”

    夫子说道:“昊天要吃我,我都不让它吃,更何况是李皇帝,当他想对付我的时候,我进皇宫把他给杀丫。”

    宁缺尖惊说道:“就这么杀了?”

    “不就这么杀了还能怎么办?难道还要三司会审,判他凌迟?”

    “老师……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总之,大唐第一个皇帝就这样被我杀了,我虽然没有觉得伤心难过,但还是觉得有些遗憾,于是我想出了一个法子……我来教新皇帝,这样就算新的皇帝也犯糊涂,但总不至于想吃我的肉。”

    宁缺心想这大概便是书院在大唐拥有如此超然地位的历史由来。

    “新皇帝是个很孝顺的孩子,很不错。”夫子轻捋胡须,满意说道。

    宁缺默然想着,老师你杀了人家的亲爹,随时可以杀他后再立一个新皇帝,可怜的太宗陛下除了对你孝顺还能怎么办?

    “大唐后来的皇帝也都称得上优秀,老李家的血脉有值得骄傲的地方,一切走上正轨之后,像我这么懒的人,当然不愿意再去理会朝政之类的事情,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踏进过皇宫一步。”

    夫子的目光穿过车窗,穿过茂密的青树,穿过泛着热雾的金河,落在朱红色的宫墙上,神情很平静,只有眼眸最深处能够看到一些感伤。

    黑色马车缓缓启动,离皇城越来越远,至繁华热闹地,于满街商铺伙计慵懒的目光下前行,停在一间铺子前,铺子名为陈锦记。

    夫子走进陈锦记,给桑桑买了一大盒脂粉。

    “老师,您何必这般宠她。”

    宁缺看着桑桑匀匀涂着脂粉的小脸,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还别说,我家桑桑现在变得越来越白了。桑桑微羞低头,对夫子致谢。

    夫子笑着摆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

    黑色马车离开陈锦记,继续南行,行驶在笔直宽敞的朱雀大道上,这一次马车经过那片著名的朱雀石制绘像。

    车轮碾压着石板而过,那些自外郡外州而来的唐国游客,正顶着烈日,撑伞看着地面的朱雀绘像,忽然一阵风起,被眯了眼睛。

    风沙间,朱雀绘像的眼眸微微转动,仿似要活了过来,却在片刻之后,失去了所有灵动的感觉,就像是失去了灵魂一样。

    昏暗的车厢里,忽然出现了一只浑体通红的小鸟。

    小红鸟在地板上挪动,姿式显得有些笨拙,模样看着很是可爱,但朱红色的羽毛里却似乎蕴藏着极为恐怖的力量,令人不寒而栗。

    “啾啾。

    小红鸟走到夫子身前,叫了两声。

    夫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

    小红鸟顶着夫子的指腹,转动着,显得很是高兴。

    “过……就是那只朱雀?”

    一路以来,宁缺己经听到看到了很多震惊无语的事情,如今知道长安城乃至惊神大阵,都是老师的手段,此时看到朱雀忽然化出身形,出现在黑色马车里,虽然还是很震撼吃惊,但还不至于惊慌失措。

    他学着夫子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想要摸摸这只传说中的朱雀。

    小红鸟霍然转身,盯着宁缺的眼睛,神情显得格外威严,眼眸里流露出警慎、厌恶、轻蔑、不屑的情绪。

    宁缺想起当年自己和桑桑撑着大黑伞在雨中观朱雀绘像时的感受,还有自己身受重伤躺在朱雀绘像时的经历,赶紧把大黑伞塞到臀下遮住。

    小红鸟又转动脑袋望向桑桑,眼眸里的情绪忽然变得很迷惘。

    黑色马车驶出长安南门,向着书院而去。

    这些年里的无数个清晨,宁缺便是沿着这条道路去书院读书修行,对道路两侧的景致非常熟悉,所以看了两眼便收回了目光。

    他本来想问夫子,千年以来书院的变革……然后他想明白了这个问题不用问,书院可以有很多任院长,但只有一位夫子。

    “您是书院第一任院长,也是如今的书院院长,中间这些年您在做些什么?如果真是不想理会世事,为什么又会出山重新执掌书院》”

    “这几百年里我很忙。我想着当年在西陵神殿我管藏书楼,自己又喜欢看书,有了书院,当然要去世间各处收集书籍,这事情很费时间。”

    夫子说道:“而且你不要忘了,我往天上飞了那么多年,为这件事情做准备,下决心则花了更多年的时间。在世间游历的过程里,我寻找传说中的冥界,寻找世界的边缘,寻找真正美味的食物,寻找一些人,也花了很多时间。”

    宁缺问道:“您在找什么人?”

    夫子说道:“我想找到一些和我一样的人。”

    宁缺问道:“您找到了山……”

    夫子说道:“我找到了酒徒和屠夫。我从他们那里,知道了关于昊天更多的事情,也知道了一些永夜的事情,于是我想邀请他们一道做些事情。”

    宁缺说道:“他们没有同意?”

    夫子点头说道:“不错。”

    “那您怎么做的?”

    “我和他们打了一架。”

    “谁赢了……”宁缺摆手说道:“抱歉,这个问题很白痴。”

    夫子叹道:“他们当然打不过我,恼火的是,他们还是不肯听我的。”

    “您究竟想做些什么?”宁缺问道。

    夫子看着宁缺说道:“你先前不是问我这些年,我都在做什么?”

    宁缺点点头。

    夫子说道:“这些年,我绝大多数时间,都用来思考一个问题。”

    宁缺问道:“什么问题?”

    夫子说道:“怎样才能战胜昊天。”

    黑色马车的车厢里变得非常安静,只有夫子的声音仿佛还在飘着,落在地板上,朱雀鸟踩出的焦印,如水般轻拂。

    这趟修行旅程早就已经揭示了真相,师徒还讨论过更加具体的问题,然而当这句话最终如此真切而简单地出现,依然显得那般震撼。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抬起头来问道:“老师,您想出方法了吗?”

    夫子恼火说道:“如果想出了方法,我怎么还会在这辆马车里?”

第七十四章 那些年,我们一起逆的天(上)

    黑色马车在地面上,地面是人间,如果夫子已经想出战胜昊天的方法,他此时必然早已离开人间,上天而战,自然不祭还在马车里。

    “我想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想出可行的方法。”夫子说道:“就这样过了好几百年,我碰见了一个人,他叫轲浩然,也就是你的小师叔。

    听到小师叔的名字,宁缺本来有些黯淡的情绪,顿时明亮起来,有些兴奋,因为要知道小师叔的浩然气,现在便在他的身上。

    夫子说道:“你小师叔资质出众,可以称得上惊才绝艳,无论修行还是别的事情,都是一学便会,像佛宗说的什么知见障,从来没有在他身上出现过,相对应的,这个家伙的脾气也有些怪,有很多东西他都不愿意学。”

    宁缺说道:“我听莲生说过,小师叔这辈子就只会浩然剑这一种功法……但莲生又说,小师叔已经到了一法通万法通的境界。”

    “不管什么名头,最终把自已整死的境界,在我看来,再强也有限。”

    夫子说道:“说回当年的事情,我见着你小师叔后,眼前便一亮,心想我的资质太过普通,所以想不出来战胜昊天的方法,他的资质远胜于我,如果接受我的悉心培养,那么或者真有可能完成的我宿愿。”

    “然后呢?”

    “先前说过,你小师叔脾气有些怪。”

    “是骄傲吧?”

    “骄傲不就是怪吗?”

    “老师您也挺骄傲的。”

    “我向来客观公正。”

    “老师,我们扯远了。”

    “是你扯的……你小师叔很骄傲,我想收他当学生,他居然不干,说我没有资格收他当学生,我便问他,我都没有资格,世间谁还有资格当他老师?”

    夫子说道:“当时你小师叔答道,世间本来就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当他的老师,他的老师只可能是他自已。我最开始还有些不悦,后来一想也对,我不一样也是自学成才?但我还是想让他少在修道路上少走些弯路,所以说要代师收徒,他问我们的老师是谁,我说我们没有老师,他才同意。”

    稍一停顿后,夫子继续说道:“我始终想着,要你小师叔在修道路上少走些弯路,但后来发现,这种教育方法确实是有大问题的。”

    宁缺不解问道:“什么问题?”

    夫子说道:“一点弯路都没走,他走的太快,随时可能飞起来。”

    这句话有些艰涩费解,但宁缺听懂了。

    “你小师叔的境界提升的太快,我开始感觉到不安,于是开始继续周游世间,在一个小镇上看见你大师兄,然后又收了君陌。”

    “然后你小师叔骑驴离开书院,先进长安城,闯荡世间,然后灭了魔宗,最后又回到书院,他以一种难以想像的速度成长着,世人都以为单剑灭魔宗是你小师叔最巅峰的境界,实际上他回到书院后,变得更加强大。”

    “他终于体会到与我一样的苦恼,对这片天空产生了相同的疑问,于是他决定去和昊天战上一场。我很反对,我告诉他你不可能打赢昊天。他却对我说,不打一场怎么知道能不能打赢,师兄,这种事情当然要先打了再说。”

    宁缺低头沉默,想着二师兄说话行事的风格,确实很有几分小师叔的气魄,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老师平静问道:“然后呢?”

    夫子沉默片刻,说道:“然后他就去打了。”

    “然后他就输了。”

    “然后他就死了。”

    说完这三句话,夫子笑了起来,笑容显得有些落寞萧索。

    宁缺距离夫子和小师叔的精神世界很遥远,却能体察到夫子此时的情绪。

    越强大的人越孤单,酒徒和屠夫非同道中人,夫子好不容易在浊世红尘里遇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师弟,结果却没有并肩而战的机会,便就此分离。

    夫子情绪渐宁,说道:“那之后,我便把全部的精神,放在教你大师兄和二师兄的身上,我以千年来在人间的经验与过往总结出一些道理,以仁义教慢慢,以礼法教君陌,他们也没有令我失望,学的非常好

    “遗憾的是他们终究是在学我,就算学的再好,也只能是第二个我,或第二个轲浩然,想要战胜昊天,希望并不是太大。便是你三师姐。她的修行与众不同,但同样还是在昊天的修行世界之内。”

    “于是我开始思考别的可能,我在世间游历,寻找各个领域最天才的人,让他们回书院学习,比如你五师兄宋谦,比如王持,但这一次,我不再试图让他们在修行道路上辛苦地攀爬,而是任由他们自行研究爱好,试图在那些数字与线条的世界里,寻找到打破昊天世界的方法。”

    “在西陵的时候,我对你们说过,我这一生修行的起点,便是道门,于是最后我的目光又重新落在道门之上,你十二师兄陈皮皮是道门不世出的天才,拥有道门最美好的特质,却完全没有任何陈垢,所以我选择了他。”

    “可惜时间还太短了些,如今看来,我的这些尝试不见得能够成功,就算有成功的可能,我也看不到了,不过好在还有你。”

    宁缺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提到自已,才惊讶地抬起头来,说道:“老师,我的修行资质可比陈皮皮差多了,如果要说符道数科或是弈道,更没有什么资格和师兄师姐们相提并论,您为什么会选择我?”

    “首先,因为你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老师,您这是在夸我还是贬我?”

    夫子说道:“千年之前,我以仁义教化世人,以礼法固化道德,以律法减少纷乱,如今无论唐国还是你两位师兄,都可以完美地实践这些,然而这些只能人类社会平静地生存,却无法产生足够强大的破坏力,只有自私才能让人类前进。”

    宁缺说道:“我只听说过爱拯救世界,可没听说过自私拯救世界。”

    夫子说道:“有时候,破坏旧世界,便是拯救新世界。”

    宁缺叹息说道:“您这么说,我压力很大啊。”

    夫子大笑起来,然后笑声渐敛,静静看着他说道:“当然,我选择你做为关门弟子,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一直都看不懂你。”

    “卫光明在桃山上看到长安城里有一个生而知之的小男孩,我自然也看到了,他认为你是冥王之妇,我并不这样认为,但我确实想不明白,世间怎能有生而知之的人呢?而且你显得那样的普通。

    夫子说道:“直到后来,直到最近的这些时日,我终于确定,原来你不是昊天世界的人,你来自另一个世界,才有了答案。”

    就像如何战胜昊天这个论题一样,宁缺是穿越者的事实,在这些天的旅程里,一直没有被提起,夫子和他却早已默认。

    宁缺低头看着地板上那道朱雀留下的焦痕,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抬头望向桑桑,对于老师这种大智慧的人,他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夫子肯定不会认为他是什么妖怪,直接把他镇压,然而桑桑呢?

    桑桑会怎么想?

    桑桑什么都没有想,她有些吃惊,但没有任何惊恐或是排斥的情绪,只是好奇地看着宁缺,当宁缺望向她时,她笑了起来。

    宁缺心头微暖,他不在乎桑桑是冥王之女,只在乎桑桑是桑桑,桑桑也不会在乎他是哪个世界的人,只要他是他,这就够了。

    “我暂时没有找到战胜昊天的方法,你小师叔没有成功,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成功过,那是因为这本来就是昊天的世界。”

    夫子看着宁缺微笑说道:“但你不是昊天世界的人,至少你的灵魂,你的思想不是这个世界的原生物,如果这个世界是一个生死光明循环的死局,你从局外来,那么你就是那个破局之人,这很好。”

    宁缺先前说自已压力很大,这时候听到这番话,他才感觉到真正的压力,下意识里向车窗外望云,看着那片湛蓝的青天,忽然觉得整片天空变成了无比沉重的某种事物,压的自已的意识和心脏都快要破碎开来。

    要逆天呀?

    弱者口胡口桀喊着俺就是要逆天那是小说里的有趣故事,像夫子这样沉静人间千年苦思冥想以身实践想着要破开这片青天让世界呼吸新鲜的空间,这便就不是故事,而是最真切最生动最壮烈瑰丽的奋斗。

    宁缺是很自私的人,除了很有限的几样之外,他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而奋斗,然而此时,他忽然发现自已要为全人类的解放事业而奋

    这关我什么事?

    他这般想着,却说不出口。

    就如同夫子说的那样,他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却来到了这个世界,感受了如此多的悲伤痛苦别离愤怒以及喜悦快乐和幸福,为什么会有这一切?

    任何事情都应该有原因,生命总要有目的。

    只是这个原因,这个目的,实在沉重到他难以负担。

    他抬起头来,静静看着夫子,沉默了很长时间。

    就在夫子和桑桑都以为他准备拒绝或者说逃避的时候。

    宁缺问道:“我怎样才能像您一样强大呢?”

第七十五章 那些年,我们一起逆的天(下)

    如何战胜昊天,和怎样才能像您一样强大,看起来没有什么关联。但在宁缺看来,修行者至少得像夫子这样强大,才有资格说道天,有资格探索那些深奥艰涩的问题。

    夫子是怎样炼成的?这肯定很难简单模仿,或者学习,但可以请教,就像当年的小师叔一样,可以少走一些弯路。

    “有人说活着就是一场修行,虽然酸臭,却是真话,因为活的越久,你修行的就越高,我的修行资质也很普通,就是活的岁数长一些。”

    夫子说道:“怎样才能像我一样强大?先要学会和昊天最强大的两个规则之一的时间对抗。你要尽可能活的更长久一些,活的时间越长,你的境界便会越高,于是便能活的更长,如是循环不尽。”

    宁缺说道:“老师,您这些话说了等于没有说。”

    夫子说道:“我就是这么做的,所以也只能这么说。”

    宁缺看着老师脸上的皱纹,心头微动,问道:“老师……您是人间最强大的人,可以飞翔于九霄云上,近乎长生不死如果严格来看,您非但不是普通人,甚至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范畴,您完全可以像酒徒和屠夫那样,平静低调沉默地享受时光,为什么一定还要逆天?为了人间?”

    惜先我们要厘清一个道理。如果世界是有单调的重复,有限而无趣,那么如果你活的时间足够长,你便会越无趣只有无限的世界才能带来无限的乐趣,我已经看过世间所有风景,吃遍世间所有美味我在昊天的世界里已经活的很无趣了,所以我理所当然想要破天而出,去看看别的风景,这是以前便说过的。”

    夫子说道:“其次你说我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范畴,应该没有心情代替人间寻找新的乐园,满足人类的好奇心……很多年前,我也曾经疑惑过,自已究竟还能不能算人,为了确定这一点我做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宁缺问道。

    夫子说道:“我吃了一口人肉,然后发现很不好吃更准确来说,我很恶心,一直不停地哎吐,甚至把胃肠里的清水都吐了出来。”

    宁缺低头说道:“人肉确实不好吃,但这和您的疑惑有什么关系?”

    夫子说道“老黄牛喜欢吃牡丹鱼,大黑马喜欢吃羊肉,但老黄牛从来不吃牛肉,我相信大黑马也不会吃马肉,因为老黄牛是牛大黑马是马,世间一切肉我都有兴趣尝试,唯独人肉例外正因为我是人。”

    很简单却没有什么道理的说法,但充满了直觉的力量,不容质疑。

    夫子又道:“既然我还是人,活在人间,当然便要做人事。道门里的很多人不同,他们自认为是昊天的子民,在人间只是短暂停留,最终会回到昊天的怀抱,所以他们行的是天道这便是我与他们的区别。”

    此冉黑色马车已经驶抵书院,青色的草甸间耐热的花树正在威放,风景看着很是美丽,隐隐可以看到雾中的后山。

    夫子没有回书院后山的意思,让大黑马继续前行。

    宁缺长舒一口气,开心地笑了起来。

    夫子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宁缺连连挥手,没有解释。

    他之所以开心,是因为夫子没有回书院。没有回书院,便不会与后山里的弟子们告别,这也就意味着,他最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

    黑色马车一路向北。

    宁缺与夫子的对话还在持续。

    “您已经如此强大,为外么还是不能找胜昊天?”

    “我说过,这是昊天的世界,它是世界的规则,越五境的修行者,能够拥有自已的规则,但那些规则始终是在世界本原的规则之下。”

    夫子说道:“这个世界里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一个微笑,一个念头都在它的目光注视之下,就连因果都逃不出它的计算。比如莲生自以为可以跳出三界外,但事实上,他始终都在此山中,”说此这里,夫子向宁缺腰间看了一眼,又看了眼桑桑,说道:“至于我虽然可以无视昊天的规则,做到无矩,却无法超脱佛陀说过的因果,因果是事物发生的顺序,事物发生的顺序便是时间,时间代表一切。”

    “在这个世界里,昊天无所不知,所以无所不能,它能计算安排所有,我们却无法提前预知而躲避,这便是所谓天意不可测,天意不可违。”

    宁缺问道:“既然昊天无所不能,为什么始终没有办法杀死您?”

    “它当然试过,雷电交加,暴雨磅礴,大海呼啸,我这一生所见的天怒,大概比所有修行者加起来遇过的都要多。”

    夫子说道:“不过我跑的比较快。”说完这句话,夫子轻挥衣袖,黑色马车周遭的天地示气微有变化。

    宁缺的感知本就极敏锐,如今已经晋入知命境,天地元气最细微的变化,也很难瞒过他,他瞬间察觉到,天地元气分成了很多层,其中两层之间,有一片极为幽渺满淡的平滑空间。

    “人间被天地元气所覆盖,天地元气自有分层。大概是因为这个世界是扭曲的缘故,这些元气分层里,也有些扭曲的通道,可以人让瞬间抵达万里之外。”

    夫子说道。

    宁缺说道:“这便是无距?”

    夫子说道:“不错,如果你晋入无距境界,昊天想要杀死你,便会变得比较困难,问题在于,你不可能总逃,不然会累死所以还是要想些别的方法。”

    “我说过除了活的时间长些,我没有别的长处,不过正是因为活的时间够长,所以我的境界越来越高,高到无前者可以学习,只能自已摸索,好在还是摸索出来了一些手段,它要找到我变得越来越难。”

    “我舍了这身躯壳,不往三界外跳,直向人间去,把自已与人间融为一体,昊天要杀我,便要把这个世界毁灭,但它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世界不存在,它便会毁灭,所以它只能想办法找到我,邀我上天一战。”

    “这是一种很危险的方法,因为它只要找到我的一部分,便能找到我,但这也是一种最安全的方法,因为我到处都在,只要我本体不现,它便永远找不到我。”

    宁缺想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虽然还是不明白,但感觉很厉害。”

    黑色马车来到泗水岸边。

    杨柳青青,对岸民舍颇新。

    宁缺和桑桑分坐在夫子身旁,借柳荫蔽日,看风景,暂歇是

    昊天和夫子的故事讲完了,但有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始终没有被提起。

    宁缺问道:“冥王又是怎样的存在?”

    夫子说道:“没有冥王。”

    宁缺怔住,转头望向老师,重复说道:“没力冥王?”

    夫子说道:“我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就是没有见过冥界,既然没有冥界,自然就没有冥王。”

    宁缺的思绪有些混乱,说道:“怎么可能没有冥王?冥界不是要入侵人间?烂柯寺的佛光阵,佛祖留下那么多法器,不就是为了对付冥王?”

    夫子说道:“佛陀想镇压的是他所以为的冥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涅盘前的应对确实有道理,只不过他到最后也不知道冥王究竟是谁。”

    宁缺愈发听不懂,指着正在摘柳枝编小玩意儿的桑桑,说道:“她是冥王的女儿,如果没有冥王,怎么会有她?”

    夫子转身望向他,笑着说道:“痴儿,已经到了现在,你是真的不懂,还是一直不愿意朝那个方向去想?”

    老师的笑容很温和,眼眸里的神情很宁静,宁缺的心情却骤然一紧,眼皮开始不停地跳,双腿变得像柳枝一样绵软,似要瘫软。

    无数的汗水像浆子般,从他身体每一处涌出来,瞬间打湿身上黑色的书院院服,体内的浩然气因为情绪的极度紧张,竟有了崩溃的征兆。

    宁缺觉得自已的嘴里一片干涩,想要说话,却发不出来声音。

    夫子看着正在编柳枝的桑桑,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不要忘记,在成为被人间追杀的冥王之女前,她是光明的女儿。”

    桑桑抬起头来,看着夫子,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其实,她一直都是光明的女儿。”

    夫子轻拍宁缺肩头,平静说道:“换句话说,她就是昊天的女儿,她就是昊天的分身,甚至你可以理解为,她就是昊天。”

    桑桑听懂了这句话,无法理解,却莫名感到不安,小脸骤然间变得极为苍白,甚至比脸上擦着的陈锦记家的脂粉还要白。

    宁缺的脸色比她更苍白,他这时候终于能够说出话来,声音显得格外干涩嘶哑,颤抖的非常厉害:“但都说她是冥王的女儿。”

    夫子说道:“我说过很多次,没有冥界,自然也就没有冥王,如果非要说有,就像佛陀以为的那样,那么昊天就是冥王。”

    宁缺低头,埋在自已的双膝间,说道:“这,没有道理。”

    “这是最简单朴素的道理,哪怕是初入书塾的孩子都能想明白。其实我早就应该想明白了,只不过这道理实在是太简单。”

    “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你……”。

    夫子的目光透过柳枝落在湛湛青天间,赞道:“大道至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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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这些天的更新还是没有拉下的,大家明鉴。

    但这时候不拉不行了,一是形式严峻,二是我现在确实写的激动〖兴〗奋却又有些惘然,非常需要大家的鼓励支持,需要被肯定。

    夫子在荒上杀神屠龙,那个其实好写,我写的也很愉快,后面这些章,不好写,但实际上,我写的还是很愉快,虽然难度对我这种人来说,确实大了些,一直写到今天的第三章,好吧,将夜算是正式破题了戈有些事由,会在下一章继续发挥,整体而言,将夜是相对简单的故事,用的是相对简单的手段,云彩是我所知道的人里面第广个猜到的,然后书评区有几位也已经猜到,但这段情节!对这个故事来说,非常重要,我终于写到这里了,难免有些紧张,毕竟二本书是要写两年的,所以就像前面说的那样,我这时候特别需要被肯定。

    有的时候,有的情节,我知道一定会被你们肯定,所以我幸福平静,这时候,我依然坚定,坚信会是好的,不安也是一种好的写作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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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自已必须更努力,写的更认真。

    那么,我会更努力,更认真地写下去。

    谢谢。

    晚安。

    。

    。

    。

    。(未完待续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七十六章 身在黑暗,脚踩光明

    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这是很多人都懂的简单道理,当年隆庆皇子与宁缺入书院二层楼登山比试时,便曾经在夫子的幻境里有所感悟,设置幻境的夫子,又怎么可能不明白?只是正如他感慨的那样,大道至简而无形啊。

    宁缺看过天书明字卷,看过佛祖留下的笔记,在荒人部落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曾经被人认为是冥王之子,桑桑一直被认为是冥王之女,他对冥王相关的知识有很深的认识,此时听到老师的话,以往看天书明字卷和佛祖笔记时,很多不理解的地方忽然便有了答案。

    荒人部落献祭冥王的仪式上,称冥王为广冥真君,那就是光明真君,佛祖笔记到如今的佛宗,都有关于不动明王的记载,那实际上就是不动冥王。

    冥,就是明。

    冥王,就是明王。

    ……

    ……

    但他依然不相信,或者不肯相信,目光在夫子和桑桑之间来回,眼眸里的情绪显得极为痛苦,声音微哑说道:“昊天没道理做这么多事,一时光明一时黑暗,它闲着没事做,还是想和人间开玩笑?”

    “老天爷不开玩笑,它做事情自然有目的。”

    夫子看着他说道:“昊天做这么多事,撒弥天大谎,构惊天之局,除了永夜的需要,最主要的目的当然还是我。”

    “在荒原上的那一刻,它成功地让我相信,桑桑真的是冥王的女儿,让我把人间之力灌注到她的体内。”

    “我说过自已对抗昊天的方法是什么,我不往三界外跳,直向人间去,把自已与人间融为一体,这种方法很安全,又很危险。”

    “但昊天并没有找到您。”

    “我就是人间,人间之力就是我的一部分。现在我的一部分,便在桑桑的体内。从那一刻开始,它就已经找到了我。”

    夫子看着桑桑微笑说道:“在这些天的旅程中,它一直在看着我,我也一直在看着它,所以我吃肉都没有味道,所以我带着你满世界地找肉吃。”

    桑桑看着泗水里的柳影,瘦削的身子微微颤抖,惘然不安,然后就像最开始在荒原上看到夫子发脾气时那样,她开始悲伤。

    “其实我很早便隐隐察觉到,我的命运和你的命运会纠缠在一起。我身在红尘中,心系人间事,感知不够清晰,你大师兄身心皆净,所以比我的感知还要更加强烈。”

    “所以那年他从荒原回来之后,便一直试图让桑桑和我保持足够远的距离,只不过那时候的他,以为桑桑是冥王的女儿,却没有想到事实的真相竟是如此。”

    “我不相信命运,更不相信我的命运会注定与她的命运纠缠不可分离,然而事实上,在天意的安排下,这些事情早已注定。”

    夫子看着宁缺说道:“十八年前,我在书院后山看着你从柴房里出来,我也看到了她的降生,我看到了柴房里的血,也看到了曾静夫人房间里黝黑的小女婴,只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这意味着什么。”

    “她在烂柯寺里变成了冥王的女儿,然后你带着她被人间追杀,我有很多次机会都可以出手,但我始终没有出手,如今想来,是因为当时的我,已经隐隐察知到命运的走向,所以本能里只想与这件事情保持足够的距离。”

    宁缺神情黯然问道:“那老师您最后为什么还是选择了出手?”

    夫子沉默片刻后笑了起来,摊开双手说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我在人间实在呆的烦了,潜意识里想看看上天安排的命运是什么,于是顺势而行,借这个机会破除自已的心障,上天与那厮战上一场?”

    “你不要急着批评我。”

    夫子看着宁缺微笑说道:“怪你小师叔吧,经过千年修行,我本来已经变得足够平和隐忍,他非要拿把破剑就去逆天,数十年前便已经挑起了我的火气,上桃山斩桃花只渲泄了一丝,积累到如今,终究是要暴的。”

    宁缺声音微颤说道:“这一战……没办法避免了吗?”

    夫子指着桑桑说道:“先前说过,我的一部分在她的身体里,它一直在看着我,我也一直在看着它,它知道我在哪里,我也知道它在哪里,那么我便无法再拒绝它的邀请,这一场战斗势在必行。”

    宁缺一直在思考,一直在痛苦地思考,用尽自已所有的智慧与经验在思考,忽然间他想到一件事情,眼睛骤然明亮,看着老师说道:“不对……如果冥王就是昊天,它为什么要让永夜降临人间?”

    “这些天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我在想,人间地土地,昊天便是辛苦耕种的农夫,一茬一茬收着庄稼,再肥沃的原野,种了很多年庄稼之后,也总是需要休息的,永夜大概便是休耕的时间。”

    夫子说道:“还有一种可能,人类在人间不断繁衍,数量越来越多,文明越来越发达,修行者的数量越来越多,越五境的强者也越来越多,昊天的食物来源虽然会更充沛,但它也开始恐惧,在荒原上吃涮肉的时候,我曾经对你说过,狮子固然强大,但如果野牛的数量足够多,它也只有死路一条。”

    “蚂蚁固然卑贱,如果有足够多的蚂蚁飞上天空,也可以把整片天空都遮住,如今想来,佛陀当年说人人可以成佛,或者便是这个道理。”

    宁缺说道:“您早说,昊天害怕人类繁衍生息强大,所以在人间发展无数万年,到了某种临界值的时候,它便会降下大灾难灭世?”

    夫子说道:“应该便是这个道理,当然,这依然只是你我的推论,真相到底如何,看来只能等会我当面来问它。”

    宁缺忽然说道:“我懂了。”

    夫子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也懂了。”

    宁缺说道:“老师您错了,小师叔也错了,反而莲生是对的。”

    夫子叹息说道:“不错,如今看来他才是对的。”

    宁缺说道:“还来得及吗?”

    “我此时已经在路上,自然来不及回头,而且这是我的故事,我要去试试自已的方法究竟能不能行,至于以后故事怎么写,那是你的事情。”

    宁缺说道:“我担心自已没有能力写这个故事。”

    “没有冥王,也可以说有很多冥王,昊天是冥王,因为它要降下永夜惩罚人类,我是冥王,因为我要逆天,她也是冥王,因为她就是昊天。你也是冥王,因为你来自另一个世界,按照你的说法,那个世界最广阔的区域,都处于极端的寒冷之中。如果我不行,那么你就必须行。”

    夫子看着他说道:“事实上,从你开始修行的那一天开始,你就有且一直有这种能力,你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现在或者以后,只看你如何选择。”

    宁缺看桑桑。

    他眼中的情绪很复杂,再如何精妙的文字都无法形容,有些陌生,有些熟悉,有些难过,有些悲伤,有些畏惧,有些挣扎。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他望向头顶被柳枝分割成很多区域的天空,问道:“老师,您有信心吗?”

    夫子随他一道望天,叹息说道:“从来没有真正打过,哪里来的信心?”

    无数年来,夫子一直在思考怎样战胜昊天,他想过很多方法,不停地躲避,不停在学术与精神层面上思考,却没有实践过。

    桑桑这时候忽然抬起头来,安静望向天空。

    然后她收回目光,望向夫子,说了一句话。

    “其实,我也没有信心战胜你。”

    ……

    ……

    桑桑的双脚离开了河畔的草地。

    她飘到了泗水之上,微黄的短发,瞬间变得无比乌黑,然后渐渐变长,如瀑布般披散在她的肩头,又像是无数道光线。

    她黑色的眼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然后与眼白相融,紧接着变淡,淡到仿佛透明一般,然后有淡淡的圣洁光团氤氲其间。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出现在桑桑的脸上,一种是人间桑桑的惶恐不安畏惧与痛苦,另一种则是在荒原马车上曾经出现过的漠然。

    绝对的漠然,排斥生命与喜乐的带有神性的漠然。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觉得自已的心脏忽然间被撕碎成泗水畔的柳枝,痛苦地唤出声来,唇角淌着血,伸手便要去抓她的脚。

    夫子悠然叹息一声,轻拂衣袖,把他定在河畔。

    静静流淌的泗水水面上,桑桑的身体不停发生着变化,瘦削的身子渐渐变得丰盈,黑色的衣裳被撑破,变成无数道丝缕,露出赤裸的肌肤。

    黑色的长发随风飘舞,她脸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痛苦,身体不停扭曲,像在一张网中不停挣扎,然后渐渐静止,只剩下漠然。

    破裂的衣衫丝缕如水般滑落,露出温润光滑的肌肤。

    那个瘦削的、普通的、病弱的桑桑不见了,此时出现在人间的桑桑,是一个全身赤裸的美丽女子。无论是五官还是身体,都那样的不可挑剔,完美到了极点。

    完美的身体与容颜,配上圣洁而漠然的神性,给人一种不容侵犯的感觉,仿佛就像是某些道门教派供奉的昊天女神像。此时的桑桑和天女像唯一的区别便是她的肤色,她的肤色依然显得有些黑,一如从前。

    无论是渭城的桑桑,还是老笔斋的桑桑,她的身体一直都是黑的。

    她的双脚却很奇妙地洁白如玉,如两朵雪莲花。

    夫子看着这幕画面,感慨说道:“身在黑暗,脚踩光明,原来如此。”

    ……

    ……

    (第一章,还有两章。)

第七十七章 登天(上)

    桑桑的身子是黑的,像炭一样。

    桑桑的双脚是白的,像玉一样。

    宁缺替她洗过澡,最喜欢抱着她的脚睡觉,很熟悉她的身体,熟悉她的双脚,熟悉她的一切,此时看着这具黑白分明的完美身躯,却觉得无比陌生。

    小时候在河北道死尸堆里挖出那名小女婴时,他就像通议大夫府里的人们一样觉得奇怪,只不过后来抱着养了这么多年,于是见怪不怪,直到此时看到这幕画面,听到夫子的话,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桑桑是黑的,也是白的,就像她在烂柯寺最后一局棋落下的那颗黑子一般,随着时间的流逝,最终在荒原马车里变成了一颗白色的棋子。

    至此宁缺再没有任何侥幸的希望。

    这个世界没有冥王,昊天便是冥王。

    这个世界没有冥界,当昊天让末日来到时,人间便是冥界。

    …………无数的光明从桑桑的身体里喷涌而出,平静的泗水水面像镜子一般,把那些光线凝成一道光柱,然后反射到高远的碧蓝天空之上。

    河畔也开始光明大作,无数光丝从夫子的身体里钻出,与桑桑喷涌出的光线系在一起,他的一部分在桑桑的体内,于是他便无法离开。

    夫子望向自已身体里渗出的光丝,觉得很有趣,甚至还伸手去摸了摸,就像弹琴一般轻弹,然后他问道:“到时间了?”

    桑桑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声音也没有任何情绪,分不出来男女,没有任何波动,却并不是机械的,只是透明空无的。而且那道从她身体里响起的声音,拥有无数多的音节,复杂的根本无法听懂,更像是大自然的声音。

    夫子听懂了,于是他笑了笑。

    宁缺没有听懂,但他知道分离的时刻到了。

    一个是自已最敬爱的老师,一个是相依为命多年、生命早已合为一体的女人,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人所能想像到的最痛苦的抉择时刻,幸运或者不幸的是,他此时没有能力做选择,或者说可能不需要做选择。

    宁缺不能动,只能坐在泗水畔的草地上,看着被无数万道光丝联系在一起的两个人,望向桑桑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淡漠。

    …………昊天说的话,没有人听懂,如风啸,如雷鸣,响彻人间。

    于是人间知晓了泗水畔正在发生的事情。

    于是整个人间,都开始回荡一句话。

    …………“恭请夫子显圣!”

    西陵神国桃山最高处,庄严肃穆的神殿外,石坪上跪着黑压压的人群,往常骄横的红衣神官和神殿执事们,就像最虔诚的信徒,以额触地。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也跪在白色神殿最深处的纱幔之后,在纱幔外,还跪着天谕大神官和裁决大神官。

    …………“恭请夫子显圣!”

    极西荒原深处,天坑中央的巨峰之巅,悬空寺讲经首座的手中没有握着锡杖,而是诚心诚意地双手合什,无比恭敬地祝祷着。

    巨峰云雾间若隐若现的无数座黄色寺庙里,不停响着颂经的声音,以及那句同样的话,静静地等待着夫子上天。

    …………“恭请夫子显圣!”

    人间无数道观,无数寺庙,所有皇宫,无数尊贵的大人物,都恭敬无比地跪在地面,不停重复着这句话。

    …………遥远的南海某处。

    青衣道人沉默看着陆地的方向,脸上的神情显得异常凝重。

    他没有说那句话,因为他很紧张。

    他看到一道大幕正在缓缓落下。

    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待了太长时间,不到最后,他无法放心。

    …………没有恭请夫子显圣的还有很多人。

    真正的普通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会知道泗水畔发生的这件事情,会对人间对他们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

    他们像平常一样,买菜做饭喝酒聊天打牌盗香宅斗种田。

    …………“人间之事我管了太多年,有些累,也有些烦,有些厌恶,所以我不想再管了,你看,事实上人间的这些人也不想我管。”

    夫子把飘到眼前的一根光丝挥手赶走,看着宁缺说道。

    宁缺没办法动,只能看,只能哭,所以他大哭起来,泪水在脸上纵横,然后他又开始笑,莫名其妙的笑,神经质般地笑。

    夫子有些讷闷说道:“当时在荒原上,昊天终于找到我,所以它很高兴,才会又哭又笑,你这时候又是为了什么犯病?”

    宁缺忽然发现手能动,抬袖擦掉脸上的泪水,说道:“我是在恨。”

    “恨什么?恨你媳妇儿?”夫子大笑说道。

    宁缺看着夫子,说道:“我恨老师你不负责任。”

    夫子怔了怔,说道:“我哪里不负责任了?”

    宁缺说道:“您就这样上天了,大唐怎么办?书院怎么办?”

    夫子说道:“这种小事,我都不感兴趣,更何况昊天?”

    宁缺说道:“就算昊天没兴趣,那道门怎么对付?”

    “如果你们连人间的敌人都对付不了,又怎么对抗昊天?”

    夫子微笑说道:“再说,我又不见得一定会输。”

    …………笑容渐渐在夫子的脸上消失,他看着飘在泗水之上,浑身大放光明的桑桑,忽然说道:“在荒原马车里,我就知道是你,而在你找到我的同时,我也找到了你,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天我一直在做什么?”

    桑桑面无表情,像是没有听到这个问题,身上的光丝越来越繁密,渐要成流。

    “我带你吃人间最好吃的烤羊腿,带你吃宋国最考究精致的十八碟,我带你吃草原最鲜美的涮羊肉,我带你吃了牡丹鱼,生蚝汤,我带你去看了雪峰,泛舟海上,苔原镜湖,还让你和宁缺成亲洞房。”

    “我带你吃遍人间美食,带你赏遍人间美景,我让你体会到做为人最大的快乐,我甚至还顺手让你体会了一下更深的情感。”

    夫子看着桑桑说道:“在你眼里,人类都是蝼蚁,如今你却与蝼蚁成了亲,并且感受到了其中的美好,你感受到了充分的人间的美好,那么你会不会有那么一丝想要留在人间的念头?这些年来,你想尽一切办法要找到我,邀我上天一战,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也很想邀你来人间做客?”

    无限光明里,隐约可以看到神情若冰的桑桑,细而精致的眉头微微蹙了蹙,似乎夫子的这番话,对她确实构成了某种威胁。

    夫子微微一笑。

    然而片刻后,她蹙起的眉心便平伏如镜,光明再盛,与夫子紧紧相联,然后映于平静的泗水水面,再被折射成一道光柱投向碧空之中。

    光柱落在碧空的位置,渐渐出现一道光门。

    那扇门正在开启,门后隐隐可见光明的神国。

    “你梦里的月亮……应该就是天书明字卷里的月亮,那真的很美。”

    夫子转身看着宁缺说道,然后把他从草地上拎起来,手臂一振,扔向北方。

    夫子飘身而起,离开泗水,飞向碧空里那道光门。

    …………在“恭请夫子显圣这句话”响彻人间之前,夫子回去了一些地方。

    他回到鲁国,在一处丘陵间沉默了片刻。

    他回到唐国,在皇宫里行走了数步。

    然后他回到长安城南的书院。

    书院之前草甸如茵,花树如束,风景极美。

    他背着手,沿着石径走入书院,沿途遇到的前院学生,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依然极有礼数的躬身行礼,因为书院要求学生尊敬长者。

    夫子很满意。

    夫子走进前院的教舍,和黄鹤说了几句话,又对那名女教授说,青布大褂穿的太久便脱不下来,你将来怎么嫁人?

    然后他离开前院,穿过巷道,走过湿地,走过旧书楼,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剑林。

    余帘,正像平日那样,在旧书楼东窗畔写簮花小楷。

    忽然间,一滴墨从笔尖落下,污了金花纸。

    她沉默片刻,把笔轻轻搁在砚台上,对着窗外跪拜行礼。

    夫子走进书院后山。

    木柚在湖亭里绣花,看见老师不由喜出望外,连声说道:“您可算回来了,桑桑那丫头有没有带回来?这些天的饭菜可真难吃。”

    北宫未央拿着笛子,从密林里钻出来,埋怨道:“您已经有六年没听我的曲子,做老师的不能偏心成这样吧?”

    溪畔的水车还在转动,铁匠房里不停传出打铁的声音,后山密林里偶尔会听到有人在大喊不能悔棋,有野花被人摘下送入唇中,嚼成香沫,小白狼被大白鹅啄的痛不俗生,夹着尾巴狂奔,四处寻找着唐小棠的身影。

    大师兄和二师兄,从各自的小院里走出来,沉默不语随着老师走向后山之后,走上陡峭的石径,来到绝壁断崖上。

    夫子站到崖畔。

    大师兄和二师兄在他身后跪下。

    夫子看着远方的长安城,笑了笑。

    …………泗水畔。

    黑色的罩衣在空中飘舞,夫子乘风而上。

    桑桑随之而去,无数光明金花,从她的身体里溢出,洒向人间。

    天空上的流云泛着异彩。

    恭请夫子显圣。

    人间传荡着这个声音。

    夫子高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光明之中。

    …………

第七十八章 登天(下)

    人间某座小镇,某处集市,热闹嘈乱,空气里弥漫着烂菜叶和鸡屎的味道。一个男人提着一壶酒,走进一间肉铺。屠夫关上铺门,带着那人登上二楼天台,对桌坐下,开始喝酒吃肉。

    酒徒望向天空某处,嘲讽说道:“他总说昊天飞的再高又有什么用,如今看来他再强又如何?终是要离开人间,向天空飞去。”

    屠夫说道:“为了那些莫名的念头,便要放弃永生,去对抗永远不可能战胜的上苍,力有些人看来这或者很潇洒,实际上不过是愚蠢罢了。”

    西陵神国深山老林里。

    陈皮皮跪在知守观里的湖畔,对着天空不停流泪,双肩塌着,身体不停颤抖,眼睛哭到红肿,就像被雪迷了眼睛的兔子。

    中年道人站在他身后,叹息安慰说道:“夫子既然已经显圣登天,那么你父亲便可以回来,至少这算是一件好事。”

    陈皮皮的父亲是知守观观主。

    他叫陈某,无数年来身上都是一袭青色道衣,故号青衣道人。

    多年前,书院轲浩然遭天诛而死夫子登桃山,入西陵神殿,知守观被迫全力出击,此二役,道门无数强者殒命或重残,青衣道人哪怕请动悬空寺讲经首座联手,依然无法在夫子手那根棍子下支撑片刻。

    那之后,他被迫飘零于南海之上,终生不敢踏足陆地一步。

    青衣道人在南海无数岛屿间流浪跟随渔船漂泊,他不停修行,与南海取珠的渔女生下一个孩子然后把那个孩子送到了夫子门下。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能踏上陆地。

    因为夫子不准他登岸。今日夫子终于登天,按道理来说,他终于可以登岸了。但青衣飘飘,依然在南海无数海岛间来回。

    一座葱葱郁郁的海岛上,忽然出现他的身形。

    下一刻,他便消失。数千里外,他的双脚落在另一座海岛的沙滩上。

    然后他再次消失。

    在每一座海岛上,他都只能停留片刻甚至无法停留,便要再次奔亡。

    青色道衣上染着血水道髻早已凌乱,他很狼狈。

    那是因为,有根短短的木棍,始终在追着他。每当他瞬移到一座海岛上,那根木棍便会紧跟着出现。

    他的右肩已经那根木棍击中过一次。如果不是他对南海上的无数岛屿非常熟悉,或者他根本无法避开这根木棍。

    他是道门最强大的人,晋入传说中无距境界。但夫子的木棍,亦有无距的境界。

    他只能继续逃亡,直到夫子真正离开人间。

    或者到那时这根木棍才会落入海中。

    知守观后方有座山。

    山岩与泥土都是红色的,似极了陈年的血,只不过山崖表面生着无数青藤所以看上去像是一座青山。

    那些茂密的青藤,遮住了苍天,也遮住了青山里如蚁穴的那些洞窟,最重要的是,遮住了洞窟里那些强者的气息。

    数十道或沙哑或尖锐的笑声,从洞窟里传出,穿透青藤,向人间而去。

    这些笑声里充满了悲伤愤怒,又显得那般狠毒暴戾。

    青山蚁窟里住着很多道门强者,其中绝大多数都已经是知命境巅峰甚至有几个人已经越过五境,成为传说中的存在。

    他们都已重伤,都已重残,一半人是伤在书院轲浩然的剑下,另一半人,则是伤在当年夫子斟已山斩花一役中。

    书院这两个字,是这些道门隐世强者的恶梦。

    轲浩然很多年前便遭天诛而死今日夫子终于显圣登天。

    人间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让他们感到恐惧。

    他们终于迎来了重见天日的时刻。

    所以他们痛哭,所以他们欢笑,所以他们手舞足蹈,虽然基本上都少了只手,或是断了脚,他们放肆地释放着自已的气息,向人间宣告自已的强大。

    他们太过放肆。

    那些强大的气息,不止向人间四处散播,甚至快要触到天穹之上。

    他们并不担心昊天会惩罚自已,因为他们是昊天最虔诚的信徒,最忠实的下属,昊天不会让他们这时候便回归昊天神国。但他们忘了此时的天空上还有人。

    那道高大的身影虽然渐渐消失在无限光明之中,却还没有完全离开人间。

    “我本不想再管人间之事,但既然你们愿意现身,那便善终吧。”

    夫子的声音响起。

    一只脚从天空里落下,踩向青山。

    青山里的笑声骤然变成了惊怖的尖叫,与恐惧的呼喊。数十道极强大的气息喷涌而出,向着青山外逃去。

    然而哪里还来得及。

    那只脚落在青山上。

    青山平。

    道门隐世强者,尽灭。

    天空之上,光明之中。

    夫子抖了抖脚,把鞋底的泥土岩屑抖掉。

    他看了人间一眼,又望向桑桑问道:“想回去?你回不去了。”

    桑桑完美的脸上本来没有任何情绪,此时却忽然流露出极大恐惧。

    光明大作,然后散开。

    昊天神国的大问,就此崩塌。

    天穹开始震动,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极细的裂痕

    天空里极细的裂痕,对人间来说其实已经无比开阔。

    无数非金非玉的白石,自天而降,呼啸而落,与空气急剧摩擦,变成数万颗流火的陨石,落在宽阔无比的海洋上。海上生起无数巨大的浪花。

    生出无数炽热的水雾。水雾里有无数死去的鱼与鸟。人间无恙。在数万颗流火陨石里,有一颗近乎透明如同水晶般的石头。

    当流火入海时,那颗水晶,折射着天穹散放的光明,在空中画出一道明亮的弧线,向着人间北方而去,最终不知落在何处。

    书院后山。老黄牛无精打采地躺在草甸上。

    大师兄把一篮最新鲜的青草放在它身前。

    二师兄把一盘最鲜美的鱼脍放在他身前。老黄牛不肯吃草,也不肯吃鱼,显得很落寞,很疲惫。

    它缓缓闭上眼睛,有滴水从眼角淌下。

    又有水滴落在它的脸颊上。

    然后是越来越多的水滴。

    大师兄和二师兄抬头望天,才发现下雨了。

    夫子登天后,整个世界开始下雨。这场雨很大,延续的时间特别长,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暴雨如注,偶尔有几个时辰会细雨如诉,但中间完全没有断过。这场雨注定会被载入史册。这场雨注定会改变人间的很多事情。

    夫子曾经说过,从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如果往北一直走,最终都会走到一座雪峰下,邮座雪峰,便是这个世界最寒冷最北的地方。极北寒域从来没有下过雨,只下雪,当黑夜延长,荒人部落南迁之后,这片全无人烟的静寂之地,更是连雪都很少下。但就连这个地方都开始下雨。

    热海表面的雪层,被暴雨击打的千疮百孔。

    那座世间最高的雪峰上,也因为暴雨产生了几次滑坡雪崩。其中有一处最大的豁口,看上去就像是被天外飞石击中一般。

    宁缺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已在荒原之上。这时候雨已经停了,他只能从身旁青草上的水珠和泥泞的土地,判断出这里曾经下过好大的一场雨。他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但想来已经是段很长的时间。很多天食水未进,他的身体虽然强横,依然感到了虚弱,被夫子填饱的肠胃早已空空如野,但他什么都不想吃。

    他坐在雨后的草地里,坐在泥泞的原野间,抱着双膝,瑟瑟发抖,看着雨后的天空,瘦削的脸颊被天光照的非常苍白。天还是那个天。没有任何变化。老师与昊天的这一战,应该是输了吧?老师死了。桑桑是昊天,回去了,也就是死了。他很痛苦。

    最令他痛苦的是别的事情。直到此时,他才想明白老师登天之前对自已说的那番话。他本来有可能改变这一切。但因为很多原因,他没有想到,或者说不想想到,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做。他眼睁睁地看着昊天找到了老师。

    他眼睁睁地看着老师登天一战,然后失败。

    宁缺抱着双膝,看着天空。他就这样坐着。

    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想。他不知道自已该做些什么。就这样,从白天一直生到日落,坐到黑夜来临。

    宁缺看着渐黑的夜空,忽然呆住了。

    他站起身来,摇摇欲坠。他放声而笑,笑声越来越大,因为声音很嘶哑,所以听着像是在哭。

    他躺倒到湿漉的草地上,纵情地笑着哭着,像孩子一样打滚蹬腿。一轮明月,出现在夜空里。

    那当然不是真的月亮,或者说,不是宁缺熟悉的那个月亮。他的视力很好,没有看到环形山,只看到温暖的光明。

    荒原深处传来几声狼嚎,它们从来没有见过月亮,不知道这是什么。

    宁缺知道这轮明月是什么。

    夫子还活着,还在天上战斗,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

    夫芋说过,那一定很美。这画面真的很美。他对着夜空里那轮明月喊道:“一定要赢啊!”

    明字卷上面写着:“日月轮回,光暗交融,生生不息,自然之理。自然之理谓之道。道以衍法。法入末时,夜临,月现。”佛陀观明字卷后,曾在笔记里写道:“日月轮回,光明交融,月便应在夜里。然无数劫来,万古长夜不见月。”

    夫子便是月。

    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

此刻可以骂脏话了

    在传说中的末日时刻,写到这段情节,当然不是计算好的,只是凑巧,但正如没有真的末日一样,故事总是充满了希望。

    写书写到骂脏话,对于我来说,一般是两种情况,一种是写的太艰难,觉得自已写的太烂,一种是写的太艰难,但觉得自已写的太好。

    写了这么多年书,如果大家还记得,我以前经常有在章节末尾,自已忍不住拍案的时候,大赞:写的太他妈好了。

    这种确实太自恋,被批评过,被嘲讽过,所以后来说的渐少,一直在忍。但这时候不想忍,我就是他妈的写的好。

    所有的不安,在前面这章出来之后,顿时消散。

    我没道理不自信。

    有读者说我喜欢虐人气角色,不是这样的,这是让路的原则问题,就像换届一样,很早就有朋友说——去年的时候——你丫一定会把夫子写死,我说那要看你所理解的死是哪一种。

    我非常满意这段的情节安排,在我的概念里和情节里,老人家当然没有死,他只是上天继续战斗,宁缺则是留在人间战斗,至于这两场战斗的结局,我很期待,我希望能写好。

    现在回到将夜这本书最初的一些疑问:这个世界为什么没有月亮?首先这不是我们现在的世界,它不应该有或者只有一个月亮。其次我就是专门不要这个世界里有月亮,因为我要等着月亮出现的这一章。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夫子服务,都是为了引出那句话。

    “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

    这是对夫子的评价,也是我投入的情感判断。

    我这时候大满足。

    将夜这个故事,还有一句话,或者说一个字,也是我期待已久的东西。

    我会继续写着,写出来让大家看。

    忽然想到,如果这段情节出现在月底双倍,那就爽了。

    不过日月轮回,自然之理,该这时候出来,那便这时候出来。

    这时候该要月票,还是一定要努力地要。

    月底双倍时,我继续再要。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七十九章 不战而别亦无憾

    这是人类有文字记载的历史里,时间最场、覆盖范围最广的一场雨,从盛夏一直持续到秋意渐至,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雨水不停自天而降,落在山川原野湖泊之上。被雨水冲刷浸泡后,山崖开始崩塌,官道毁坏,河流决堤,洪水泛滥成灾。

    如此严重的天灾,足以令整个人间都感到绝望,好在西陵神殿及诸国皇室迅速展开了赈灾,人类再一次在严重的自然灾害面前,展现出可怕的生命力与忍耐力,没有被击倒,而是平静接受然后努力抗争。

    大雨同样落在荒原上。原野被浇灌的泥泞一片,酥软不堪,在上面行走变得异常困难,牧民无法放牧,只好躲在帐蓬里苦苦捱日,就连马贼群,都藏回了梳碧湖畔的山林里,对着雨水不停哀叹。

    荒原战争结束后,大唐军队分两路回撤,其中东北边军一属,在雨落之前,便抵达了南方的土阳城,而跟随御驾的北大营铁骑,在贺兰城多停留了一段时间,然后便被这场延绵不绝的大雨强行留了下来。

    虽然帝国不惜人力物力,连续数百年不停投入,但贺兰城毕竟远在荒原深处,城中建筑有限。数万北大营铁骑,把所有的营帐和城中的住宅征调住满,还是有很大一部分被迫安置在城楼里。

    城楼高入崖壁之间,入夜寒风穿行其间,本来夏秋之交的气温应该适合露营,怎奈何连大雨浇了好些时日,秋意提前来到荒原,温度陡然降低,贺兰将军汗青为了这些北大营铁骑的保暖,这些天费尽了心思。

    最麻烦的还是粮草给养的问题。

    贺兰城中储备着很多粮食,但多了数万唐军还有无数战马,承受的压力瞬间增大,眼下还能勉强支撑一段时间,但如果这场雨再继续下,南方的粮草运不过来,他们也无法离开,那么贺兰城便要面临断粮的危险。

    各种各样的问题,各种各样的麻烦,合在一处便成了各种各样的危险,然而无论是北大营的铁骑统领,还是汗青将军,都不敢用这个问题去请示他们最应该请示的皇帝陛下,更不敢惊动皇后娘娘或黄杨大师。

    因为皇帝陛下病了,病的很重。

    ……

    ……

    大唐皇帝李仲易,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但这并不代表他迂腐不通世务,做皇子的时候,他便是世间最强大的将军,登上龙椅之后的这近二十年他显得很平静低调,但绝对没有谁敢轻视他。

    对南晋皇帝、月轮国主、燕齐宋陈这些国家的君王来说,大唐皇帝绝对排在他们想看到的死亡名单的第一位,无时无刻,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祈祷他患上不治的绝症,诅咒他在重病中死去。

    事实上没有多少人知道,在很多年以前,李仲易便得了病,而且这个病很重,一直陪伴着他,入腑刻骨无法治愈。

    夫子看过皇帝陛下的病,或者是这个病太麻烦,或者是夫子看到了这场病后的命运的深渊,所以只是开了个药方,而没有动用人间之力。

    这场病一直拖到了天启十八年的秋天,随着黄金巨龙降临人间,随着这场连绵不绝的寒雨,随着一记命中注定的流矢而暴发。

    皇帝靠在榻上,脸色苍白,手里攥着一块手帕,帕上有血渍。

    皇后低头无言,轻轻地揉着他的胸口,想要让他感觉更舒服一些。

    “这几年长安城里死了很多人,有很多陪伴过父皇甚至是祖父的老人们,都走在了我的前面,如今便是院长也离开了我们。”

    “如今我也不行了。”

    皇帝握住她的手,说道:“天要亡我大唐,非战之罪……即便如此,我也没有任何畏惧之心,因为我坚信大唐必将获得最后的胜利。”

    滚烫的眼泪,从皇后娘娘的眼里滴落,此时皇帝正握着她的手,于是泪珠便在两只紧紧相握的手上摔成了水花儿。

    “我是世间最有权力的男人,娶了自已最喜欢的女人,最后死在征战四方的路途上,这样的一生真的没有什么遗憾,所以你不要悲伤。”

    皇帝说道。

    皇后抬起头来,带着满脸泪水说道:“但我有很多遗憾,我还没有看到你老后的模样,我没有让你看到小六子长大成人,我更后悔当年奉宗门之命南下长安,诱你骗你最终把你害成现在这样。”

    皇帝微笑说道:“诱我骗我害我,最终你还是爱上了我。”

    听着酸甜情话,皇后终于带泪而笑,问道:“你有没有怪过我?”

    “要说从来没有怪过你,那是假话,毕竟谁不想多活一些时间?”

    皇帝伸手,擦去她颊畔的泪水,说道:“不过后来想着,你我之间这场战争,终究以我的胜利而告终,那我负些伤也是光荣的痕迹。”

    皇后轻轻抱着他,喃声说道:“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输了。”

    皇帝满足的笑了起来,他这一生打过大大小小无数场战斗,但唯独是这一场最令他铭心刻骨,最为看重胜负。

    “我若不为帝,便是书院一学生,现在想来,那样的人生或者更有意思,不过我终究是把夫子当老师的。”

    皇帝疲惫地笑了笑,看着她说道:“如今老师去天上做事,我们还要在人间做事,我随老师去后,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皇后娘娘说道:“陛下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皇帝说道:“我让小六子拜大先生为师,是要他学仁爱之道,那两个孩子如果不乱来,便……留他们一条生路。”

    皇后娘娘不再流泪,非常平静地说道:“我会把这些事情做好。”

    “那我就放心了。”

    皇帝说道,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黄杨大师走进房间内。

    皇后看着仿佛熟睡的皇帝,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把手腕上那串念珠取下,套到他的手腕上,又低身在他额头轻轻吻了一口。

    黄杨大师双手合什。

    片刻后,房间里响起颂经声。

    往生经。

    ……

    ……

    长安城里也在下雨。

    雨势很大,还夹杂着雷声,偶尔有闪电亮起,把寂清空旷的宫殿,照耀的有如白昼,哪怕有罩,烛火依然摇动不安。

    如果没有灯罩,大概那些烛火早就已经熄灭了吧?

    李渔坐在案后,看着柱旁如珊瑚般美丽的烛台,想的有些走神。

    她的黑发微湿,身上的宫裙也有些湿漉,应该先前是冒雨去了某处。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不是因为害怕雷电暴雨,因为她认为自已做的事情都是对的,哪怕居于昏暗殿室,亦不亏心。

    看着殿外的夜雨,两行眼泪从她的眼角淌下,滑过苍白的脸颊,落在案上的奏折上,把其中一行墨字洇湿。

    李渔醒过神来,命太监取来蘸水粗纸,仔细地将奏折上的湿痕抹掉,然后擦掉脸上的泪水,平静而专注地继续审看奏折。

    这封奏折是帝国各郡的水灾情况汇总,非常重要。

    她拿起毛笔,开始批示奏折。

    守堤,蓄水,赈灾,防疫,军力调动,盯住东荒上那些游骑。

    大唐很大,事务繁多,她已经适应习惯,处理的井井有条,随着审批奏折工作的继续,她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平静,甚至显得十分坚毅。

    ……

    ……

    深夜时分,结束了一天繁忙的政务,李渔披上大氅,没有带太监宫女,孤身一人,在羽林军和侍卫的重重保护下,离开了皇宫。

    她去的地方并不远,就在皇城对面的南门观。

    笼罩在大雨里的南门观,显得格外凄清安静。

    李渔走进道殿,道殿黑色桐木地板深处,软褥之畔点着一盏油灯,照亮了大唐国师李青山憔悴而瘦削的脸。

    她走到李青山身前,缓缓双膝跪下,声音微颤说道:“父皇,走了。”

    李青山缓缓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眼眸里只有悲伤,没有震惊。

    数百年来,贺兰城在连续数月内,连续动用了两次千里传书符阵。

    第一次是因为那辆黑色马车。

    第二次是要把皇帝陛下离开人间的消息传回长安城。

    此时整座长安城里,只有寥寥数人知道这个消息,李渔依靠南门观的帮助,暂时守住了这个秘密,此时看国师李青山的神情,便知道对方已经知道——既然她是靠南门观才能守住秘密,自然无法瞒过南门观观主。

    李青山看着跪在自已身前的她,虚弱说道:“你要做什么?”

    李渔说道:“我要看遗诏。”

    大唐皇位传承的遗诏,竟然不在皇宫里,而是在南门观中!

    李青山说道:“按照唐律,遗诏应在文武百官之前当众公布。”

    李渔低头,看着自已湿透了的裙摆,说道:“文武百官现在还不知道。”

    李青山说道:“他们终究是会知道的。”

    李渔说道:“我没想把父皇离世的消息隐瞒太长时间,稍后便会通知各处。”

    李青山说道:“那殿下为何会提前来到这里?”

    李渔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因为……我不放心。”

    李青山也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李渔的头垂的更低,水珠从乌黑色的发端滴落。

    她的身体随着水珠一道下落,额头触到乌黑色的地板上。

    ……

    ……

    (按说好的,今天是两章,这是第一章,还有一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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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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