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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二十二章 来战!(第五更)

    在宁缺曾经的推演中,就算青峡垮塌,群山挡住敌人,而战争中只需要简易的道路,有胆量实力攻入大唐的强敌,肯定拥有足够多的阵师符师,甚至是神符师,完全可以强行破开一条勉强供骑兵驱驰的道路。

    所以需要一位绝世强者守在青峡出口处,那位强者必须足够强,佛来杀佛,魔来杀魔,道士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而且他不能休息,不能睡觉,没有时间吃饭喝水,甚至说不定要连续和敌方的强者,连续打上个三天三夜!

    宁缺想到这些话的时候,不由失笑,心想世间哪有这样的牛逼人物,就算有,这样牛逼的人物又怎么可能傻逼到把自已陷进必死的局面?(注一)

    然而谁能想到,世事的变化总是这样令人意想不到,两年时间过去,第三个秋天到来,曾经雄霸世间的大唐,便成了汪洋里的一艘破船,青峡成了大唐必须坚守住的地方,就算是宁缺自已也心甘情愿去做那个傻逼。

    二师兄君陌来了,他来做那个人,他带着书院后山的师弟师妹们来了……

    他微微皱眉,望向身后。

    琴箫之声戛然而止。

    “王持呢?”

    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对视一眼,困惑说道:“先前还在。”

    风沙里,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人,正是书院后山排行十一的王持,只见他手里拿着数株青草,怀里揣着几个果子,嘴里还衔着一朵不知名的野花。

    “你去哪里了?”

    七师姐把他手里怀里的东西接下来,训斥道:“明知道出场最重要。”(注二)

    王持满头是汗,说道:“好些药草都被埋了,有些只有这里有,绝了种怎么办?”

    ……

    ……

    沙尘渐渐敛去,秋日重复炽烈,青天之上没有一丝云彩。

    青峡外的原野一片清明。

    远处传来天谕大神官苍老的声音。

    “夫子都无法逆天,更何况是你们这些弟子。”

    二师兄说道:“老师与天战,我们这些弟子便与人间战,苍天能否逆,如今尚未知,至于你我双方之间的胜负,或许很快便能知晓。”

    天谕大神官说道:“神殿大军在此,你们如何能拦?”

    二师兄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说了一句话。

    “唐人,动手。”

    ……

    ……

    叶红鱼眉梢微挑,一指点出,正中一柄从神辇外透纱刺入的刀锋,只听得啪的一声,刀身碎裂迸射而散,持刀的一名护教骑兵被活活震死。

    一名裁决司执事,拿着柄喂毒的漆黑匕首,悄无声息从神辇后方摸入幔帘内,刺向她的后腰,只要锋尖能够刺破她的一点肌肤,那便够了。

    叶红鱼没有转身,也没有出手,眼眸深处寒星乍现,如瀑布般的黑发,向后披散而出,击打在那名黑衣执事的脸上。

    天谕大神官,也遇到了几波刺杀,侍奉在神辇里的程立雪,险些受伤,但神座之前,这些刺客哪里能够得手,接连死去。

    那辆安静的马车畔,数名神殿护教骑兵,不约而同取出长矛,刺向车厢里,然而矛尖根本无法触到车厢壁,便被五柄飞剑夺走了性命。

    当二师兄说出那句唐人动手后,西陵神殿联军阵营里,至少发生了数十起刺杀,数百名神殿的神官、执事,燕国的军官,向着身边最重要的角色发起攻击。

    有名燕国的大将,惨死在亲信侍卫的刀下。

    这些都不是重点,这数百名在异国他乡潜伏多年的唐人毫不犹豫暴露身份,在联军营中掀起混乱,只是为了掩护最重要的几处行动。

    符师本就是身体最孱弱的修行者,神符师的身体自然更加孱弱,黄鹤教授,每年都要去南方疗养数月,沐晨教授更是常年服药,像颜瑟大师这种人物,实在是天赋过人,不能以常理论之。

    而在战场上,神符师是最令人感到忌惮的人物,于是神符师,也就成了敌营最想刺杀的人,相对应,己方对神符师的保护也最严密。

    西陵神殿联军对四位神符师的保护不可谓不严密,距离两位大神官的神辇不远,而且有重重保护,只是再如何谨慎,也没有人能预料到此时的局面。

    谁在战场上见过,数百名刺客,忽然一起出手的画面?谁能想到,你身边最忠诚的侍卫,忽然变成了最冷酷的刺客?

    这画面很冷!

    很硬!

    甚至比万骑冲锋还要壮观!

    ……

    ……

    一辆马车被点燃。

    一辆马车被射成了稻草人。

    一辆马车被长矛戳了无数个洞,流出来的血都是黑色的的。

    这种局面,没有任何人能够预料到,就连叶红鱼都来不及反应,三名神符师就这样死在了唐人的绝命刺杀里。

    只有一名神符师,被世间最强大的那把剑保住了性命。

    ……

    ……

    刺杀,或者更准确的说是阵前的这场叛乱,很快便被平息。

    鲜血染红了原野,死者里绝大多数都是叛乱者,现在已经可以肯定,都是唐人。

    叶红鱼面色微寒。

    天谕大神官脸上的情绪极为复杂,望向远处的青峡出口的书院诸人,说道:“这真是出乎意料的一个局面。”

    二师兄神情平静,即便数百唐人血染敌营,心不乱,眉亦不乱:“千年以来,你道门在我大唐埋下无数人,我大唐自然也在西陵在诸国藏了无数人。”

    天谕大神官说道:“这些人或者来自天枢处,或者来自暗侍卫,或者来自南门观,彼此之间都不认识,事先你又如何联系上他们,布下此局?”

    二师兄说道:“不需要事先联系,也不需要组织,他们知道自已是唐人,他们早有计划,他们知道今天这场战争,便是大唐存亡的关键。”

    “我说唐人动手。”

    “他们便动手。”

    “他们就像这道青峡一样,是我大唐千年的积累。”

    “他们换了你们两万骑兵,三名神符师,够了。”

    “他们虽然都死了,但值得。”

    很平静的几句话,却像刚刚结束的这场刺杀一样,很硬很冷很壮观。

    “现在的局面简单了,你们如果想要通过青峡,便击败我。”

    二师兄平静说道,然后张开双臂。

    七师姐走到他身后,替他解开外衣,露出里面贴身的素衣。

    北宫未央抱着古琴,西门不惑夹着洞箫,走到二师兄身旁,帮助六师兄把沉重的盔甲,认真地穿戴到二师兄的身上。

    四师兄看着沙盘里那些繁密复杂,如同人生般的线条,说道:“师兄可能会死。”

    二师兄神情不变,说道:“人总有一死。”

    四师兄看着沙盘里线条的变化,说道:“也可能不会死。”

    七师姐抱着二师兄的外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师兄穿的是你最强的盔甲,怎么可能有事?”

    四师兄有些伤感,说道:“许世穿的也是我和六师弟做的盔甲。”

    七师姐急了,说道:“这时候了,你还不会说些吉利话?”

    四师兄平静说道:“天机如此。”七师姐说道:“现在你还信天?”

    四师兄沉默片刻,笑了起来,伸手把沙盘里的线条拂掉。

    六师兄替二师兄整理盔甲的细节。

    西门不惑看着北宫未央说道:“师兄,平日里都是我操琴,你吹箫,为什么今天非得反过来?”

    北宫未央说道:“琴乃圣物,我是师兄,当然该由我来操。”

    西门不惑叹息一声,举起洞箫轻吹,呜咽之声渐起。

    七师姐这次真的怒了:“给谁奏哀乐呢?”

    西门不惑脸色骤变,赶紧换了曲调。

    北宫未央坐到地上,开始拂琴。

    雅乐渐起,中正平和,自有壮阔胸怀,沧海气度。

    琴箫声中,一身盔甲的二师兄向前走去,英气逼人。

    他手握铁剑,遥指南方数十万敌人,喝道:

    “来战!”

    ……

    ……

    (注一:这两段是抄的第三卷里那章的。注二:出场最重要,这是我想说的,我写糊涂了,居然把重要角色忘了一个。注三:这是今年也是今天的最后一章了,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我是真写不动了,我这辈子说了无数句真话,无数句像真话的谎话,都没有这句话诚恳和真实,谢谢大家这些年来的厚爱,如果稍后,还能坐得住,还能不说胡话,那么便有个单章。贯穿到底,一年始终,最后四十分钟,要月票!)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二十三章 此时无声胜有声

    来战。

    青峡外的原野间,只有这两个字在不停地回荡。

    传到青山里,传到稻田中,传到西陵神殿联军每个人耳中。

    联军阵内,一片沉默。

    白海昕的眉头挑起,看着远处峡口那数人,眼眸里的情绪愈发冷冽,说道:“既然要战,那便战,让护教骑兵准备冲锋。”

    书院威名极盛,但对这位久经沙场的燕国老将没有任何压力,因为人类历史上无数场战争早已证明,面对重骑的冲锋和漫天的箭雨,再强大的修行者也只有死路一条,哪怕是已经晋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在大军之前也没有任何力量,除非能够晋入无距境界,才能无视箭雨。

    所有人都知道,书院二师兄很强大,具体有多强大却始终没有一个确实的评判。包括前年秋天烂柯寺一战,道门行走叶苏和佛宗行走七念先后出手,似乎也没有逼出他的极限,但所有人知道,他还远远没有逾过五境,那么他就不是无敌的,想要一己之力挡住浩浩大军北上的步伐,便显得十分荒唐而且可笑。

    马嘶渐密,蹄声渐起。

    四百名西陵神殿重骑兵,向青峡处冲锋而去。

    这些强大的骑兵和身下座骑,全部披戴着坚固的盔甲,非常沉重,马蹄落地便会踩出一个深坑,无数的泥土被踩烂然后撩起,烟尘大作。

    整片原野地面都开始震动起来。

    神殿重骑盔甲的摩擦撞击声,合在一处,便变成了海啸,显得十分恐怖。

    ……

    ……

    全身披甲的重骑兵,是在战场上对付修行者最强大的手段。

    这些西陵护教骑兵身上的盔甲,都有符师阵师刻好的符线,修行者的飞剑或其余本命物,很难破开盔甲,那么便更难伤害到骑士的身体。

    而挟着恐怖力量和速度冲锋的重骑兵,一旦与修行者相对孱弱的身体接触,便能在瞬间之内,把修行者撞的骨折肉碎而死。

    在过往的战斗中,各国军方用这种手段对付修行者,从来没有失手过,此时哪怕站在青峡口处的是书院弟子,神殿联军方面依然信心十足。

    因为无论怎么看,那些书院弟子都没有任何办法来化解,如此简单粗暴直接的冲锋,而君陌即便再如何强大,终究还只是个人。

    神辇里,叶红鱼看着远处的青峡,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平静到了极点,只有眼眸最深处有些很隐晦的思索与不解。

    她和神殿联军里别的人的想法不一样。她知道书院弟子肯定不会这么简单就输,对于这数百骑的冲锋,她没有抱任何希望。

    但她想不明白,君陌除了以惊天剑道硬挡那数百骑重骑兵,还能有什么别的方法,而一旦他真的开始那样做,那么她便可以肯定他今天必败无疑。

    哪怕君陌的强大超出想象,靠一柄铁剑,便把数百重骑斩于原野之间,也必然力竭,即便犹有余力,要知道此时原野上的西陵神殿军足有二十几万人……

    想要凭一己之力,生生把浩浩荡荡的大军堵在青峡之外,这真的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程度,即便是轲先生当年,也不见得有这本事,何况是他?

    ……

    ……

    西陵神殿重骑兵踏过原野,近了青峡,这时骑士们才开始真正的提速,蹄落如骤雨,声音激荡如雷,烟尘渐要腾空而起。

    一股令人感到无比紧张肃杀的气息,随着蹄声烟尘在原野间生起。

    令人有些意想不到的是,站在青峡出口处的那些书院弟子,根本看都没有看那数百骑恐怖的神殿重骑兵,甚至像是根本没有看到。

    六师兄在挖地砌炉,四师兄在地上钉着铁钉,不知道是准备结帐蓬还是做什么,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相对而坐,手指虚按琴弦箫孔,似是在调音。

    只有七师姐的注意力在阵前,她想绣花来平静心情,目光没法专注在绣架上,而是落在前方的二师兄的背影上。

    阳光落在二师兄的身上,被盔甲表面反射,洒向身体四周,清丽而壮美。

    ……

    ……

    四百骑听上去不多,实际上如果出现在真实的眼前,那就是黑压压的一片,会给视觉上带来很大的压迫感和冲击力。

    尤其是重骑兵。

    骑兵冲锋,两军相接之地究竟有多宽,不由发起冲锋的一方决定。此时书院弟子在青峡出口,那么哪怕是数千骑兵同时冲锋,冲锋截面也只可能那么大,最多也只能容下十余重骑并列。

    神殿重骑兵的战术素养非常优秀,随着正式开始冲锋,不需要指挥,四百重骑的阵形便自然发生着变化,渐渐变成锐突的冲锋阵形。

    当距离青峡出口还有两百余丈的时候,神殿重骑兵的阵形,出乎意料的再次发生改变,前面的两百骑和后面的两百骑分开,然后前面的两百骑在高速中完成了一次极完美的变向,向东绕行一段距离,再折向而回,继续向青峡冲锋,而原本在后面的两百骑则是始终笔直地冲刺,来到了最前方。

    这种冲锋战术,可以最有效地保持重骑兵的压迫力持续,而且可以避免相对狭小的战场,让自身的冲击力受到影响和干扰。

    四百名神殿重骑兵的冲锋阵形骤变,声势却是稍无衰竭,反而更盛。

    马蹄翻飞,其声如雷惊心。

    烟尘大作,青峡口的书院弟子们此时已经看到这些骑兵身上盔甲的华美细节。

    看数百骑冲锋将至,二师兄神情平静不变,握着铁剑的手稳定依旧。

    七师姐拈着绣花针,脸色有些微白,开始紧张。

    “铮!”

    北宫未央的眉梢微扬,手腕如云袖般轻飘,指头离开琴弦。

    他没有看战场,没有看那些只需要片刻、便能把峡口淹没的黑压压的骑兵,也没有看二帅兄,他专注而认真地看着琴。

    他的手指离开琴弦,琴弦开始颤动,于是便有了铮的一声。

    他一直安静搁在膝上的左手抬了起来,细致而平静地落下,食指与拇指的边缘轻触还在轻颤的琴弦,开始很潇洒地捻了下去。

    从开始学琴以来,这些年他无时无刻不在重复这个动作,不知道做了多少次,所以很随意,于是很潇洒,自有一番大家气度。

    看似简单的动作,实际上拥有无限丰富的细节,除了正在擦拭箫管的西门不惑,没有谁能够看清楚,他那一捻里的意味。

    琴弦的颤抖骤然加剧,排荡的幅度却被在弦上轻捻的手指,强硬地控制在非常微小的范围内,于是弦上传出的声音便变得越来越高亢,越来越锐利。

    铮!

    地面上的小石砾不停地颤抖起来,发出沙沙的声音。

    琴声传出十余丈外,便敛没无声。

    地面上的小石砾平静沉默。

    于是便形成了一道,以琴为中心,十余丈方圆的圆圈。

    西门不惑的听觉最为敏锐,脸色瞬间苍白,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王持有些难受地皱了皱眉。

    七师姐拈着绣花针的手指抖了抖。

    二师兄的背影依然纹丝不动。

    琴声在这个区域,高亢尖锐,令人闻之痛苦。

    琴声离开这个区域,便敛没无声,令人心生惘然。

    ……

    ……

    敛没不代表真正的没有声音。

    听不到,也不代表就没有声音。

    大自然里有很多声音,都是人类听不到的,但别的生命能够听到。

    比如马。

    ……

    ……

    冲锋在最前面的那名重骑兵,忽然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烟尘微作。

    ——那名重骑兵身下的座骑,不知因何前肢骤然失去了力量。在高速的冲锋时,这种情况便等于是自杀。

    紧接着,又有一名重骑兵消失,随着身下的战马,重重地摔到地上,然后是更多的神殿重骑兵纷纷堕落在地。

    气势逼人的冲锋,随着这一幕幕画面的发生,变成了极为惨烈的撞击事故,冲在最前方的数十骑战马惨嘶堕地,肢断骨碎,鲜血四溅!

    不过片刻时间,距离青峡还有百余丈的原野间,便被冲锋的重骑兵,堆成了一座血肉与盔甲构成的小山,可以想像情形是多么的恐怖。

    ……

    ……

    南方那座神辇里,天谕大神官睁开双眼,望向青峡处。

    他睿智而沧桑的眼眸里,流露出警惕和感慨的神情。

    “大音希声……何必弦动?”

    天谕大神官的双唇微动,这句话只有口形,而没有发出声音。

    ……

    ……

    大音希声。

    北宫未央的琴声,便是大音,所以群马闻之而惧。

    天谕大神官的教谕声,也是大音,所以传到了青峡处。

    无声的琴声,遇着无声的谕声,便变成真正的无声。

    那些还在冲锋的重骑兵,骤然觉得心胸间一宽,猛夹马腹,催动座骑绕过前方死伤惨重的同伴,向着峡谷发起最后的冲锋。

    北宫未央捻动琴弦的手指,被震开,指甲边缘,多了道极细的血线。

    他望向师弟西门不惑。

    西门不惑举箫轻吹,风息过箫管,出亦无声。

    北宫未央快意一笑,手指复落琴弦。

    青峡外。

    马蹄声声。

    马嘶声声。

    喊杀声声。

    堕地声声。

    惨呼声声。

    师兄弟二人神情陶醉,吹箫操琴,却无声。

    此时无声,胜却有声。

    ……

    ……

第一百二十四章 箭雨与红线,来一剑

    青峡虽已垮塌,峡口处还算平整,并且颇为宽敞,但往里不远便被无数巨大的岩石堵死,就像是一堵恐怖的铁墙。

    数百重骑自南暴袭而至,目的便是要借助恐怖的冲击力,直接把那些书院弟子生生推死,而在这样的地形下,就算他们成功,也不可能再有任何幸理。

    所以这些重骑兵早已做好了死亡的准备,虽然看着前方的同伴不断堕地,他们头盔下面的脸sè变得有些苍白,却依然咬着牙继续前冲。

    过不得多长时间,青峡出口百丈外的原野上,便倒下黑压压的一片,战马惨嘶,重伤的重骑兵挣扎着想要站起,却不能,场面看着极为血腥凄惨,只有拖在最后的数十骑确定此次冲锋失败后,极艰难地绕行撤回。

    南方西陵神殿联军营中,秋风轻拂神辇,天谕大神官停止了颂读教谕的声音,看着青峡方向,苍老的脸上流露出极复杂的情绪,感叹说道:“音律乃末道,即便你二人修到知命境,也无法看到天道的尽头,这是何必?”

    天谕大神官的声音在青峡出口处响起。

    北宫未央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望着南方说道:“世间万千法门皆是道,修音律便是修天道,只不过音律不是用来战斗,而是用来体会的,知命境弹琴和普通人弹琴又有什么区别?本以为神座是雅人,却不想连这道理都不明白。”

    他与天谕大神官对话之时,青峡口处没有人理会,都在安静做着自已的事情,七师姐在分线,四师兄端着沙盘指挥六师兄在插什么东西。

    西陵神殿联军当然不会给他们任何休息的机会,在重骑兵冲锋眼看受挫之时,早有骑shè兵无数掩出阵,向青峡处疾驶一段距离,然后挽弓搭箭。

    只听得一道军令无数把硬木弓弦嗡嗡作响,不知多少枝羽箭离弦而去,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上青天,仿佛要把那片天空shè穿。

    无数羽箭在空中达到最高点,然后开始下坠,凄厉的破空声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恐怖,最终变成一场黑沉的暴烈箭雨向青峡口落下。

    二师兄站在阵前,看着如雨般落下的密集羽箭,根本没有躲避的意思,只伸手把面甲放下,随着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盔甲遮住了他所有的身体。

    当当当当当一连串清脆或沉闷的箭矢撞击声,连续甚至是几乎同时响起!

    至少有二十余枝羽箭准确地命中了他的身体。

    锋利的箭簇挟着强大的速度与力量,旋转着狠狠地与他身体上的盔甲接触,然而就在这时,盔甲表面下约三根发丝距离处,隐隐散发出一道光辉,密密麻麻繁复无比的符线启动召引来青峡处的天地元气,化作武道修行强者体表类似的天地元气盔甲,覆在了金属盔甲的外层。

    令人耳酸的摩擦声响起。

    那些羽箭的箭簇锋利异常,却连最外层的天地元气保护层都无法刺破巨大的冲击力,最终传到箭杆身上那二十余枝羽箭有的从中折断,有的弯曲变形,颓然无力落在二师兄的身前地面上,就像是没用的稻草。

    二师兄自巍然不动,如山。

    远程箭袭基本上是覆盖打击,所以与中了二十余枝箭的二师兄相比,书院弟子们承受的箭雨要更加密集磅礴可怕。

    而当西陵神殿联军shè出的无数枝箭,刚刚离开弓弦,变成天空里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时,书院弟子们便提前动了。

    在四师兄的指挥下,六师兄在方圆十余丈的地面内,插了十几根金属杆,每根金属杆的底部,都系着根红线。

    这些红线在地面随意搁着,中间打了很多结,又被系到每一个人的脚踝上,剩下两个线头。一头在七师姐的绣花针上。另个头系在二师兄的腰间。

    箭雨将至,六师兄抬头望天,常年被炉火薰的有些发黑的脸上神情不变,因为挥动铁锤而格外粗壮的右手向前一抖,只见一卷物事从他手中翻开,如波浪般从东荡到西,瞬间在那十几根金属杆上铺开。

    那卷物事看sè泽感觉应该是金属,却非常薄,而且很韧,竟可以像棉被一样被卷起,金属片边缘下方的机簧与金属杆自动搭连,然后扣死。

    喀喀脆响起,一片金属布篷出现在青峡外,十余丈方圆,把除了二师兄之外的所有书院弟子的身体都掩了进去,洒下一片青幽。

    便在这时,漫天箭雨也到了。

    迸迸迸迸迸,密集而沉闷的撞击声在书院弟子们的头顶响起,就像百余名最优秀的鼓手、最放肆地敲击着紧绷的鼓面。

    没有一根羽箭能够shè穿金属篷。

    哪怕那片金属看着是那样的薄,那样的软,就像是纸。

    北宫未央在调琴,西门不惑在贴膜,王持在煎药,四师兄在设计新东西,六师兄点燃火炉,任箭落如雨,安静如常。

    他们仿佛还是在书院后山,无心听檐雨,专心做着自已的事。

    只有七师姐微微蹙眉,看着绣布一言不发。

    因为红线的线头在她的绣针上。

    金属篷的表面,也覆着一层极薄但却极凝缩的天地元气,就像是最好的防御盔甲,把落下的所有羽箭都弹开。

    这是一个阵。

    金属杆与众人脚踝上系着的红线渐渐飘起,然后变得稍紧了些。

    ……

    ……

    箭雨磅礴,书院弟子安坐其间。

    二师兄站在雨中,如沉默的高山。

    看着这幕画面,西陵神殿联军营中,不知多少人生出绝望的情绪。

    但也有不少人早就已经猜到是这个结果——如果书院没有应对箭雨和重骑兵的办法,那他们凭什么面对浩浩荡荡的神殿大军?

    就在无数人的注意力被箭雨吸引的时候,有六名衣着简朴的剑客,离开了联军营中那辆安静的马车,向着青峡处走去。

    走在最中间的那名剑客,被人牵着才能行走,却不是不良于行,他的眼睛上蒙着一根布条,应该是不良于视。

    箭雨之后,这六名剑客越过骑兵阵营,走到青峡前不远处,缓缓停下脚步,其中那位盲剑客,被同伴指明方向,对着二师兄揖手一礼。

    二师兄掀起面甲,露出神情漠然的面容,看着那名盲剑客说道:“你的双眼是我书院所毁,放你回剑阁是看在令兄的面子上,不用谢我。”

    那名盲剑客,正是当初宁缺后崖破关后一刀砍瞎双眼的南晋剑阁高手柳亦青,也正是剑圣柳白的弟弟,这位曾经骄傲自负的剑道高手,被送回剑阁以后,思及书院侧门的惨败,整个人的气质心xìng竟有了极大的提升,非但没有就此终止修行,反而在去年chūn天的时候,成功地晋入了知命境!

    柳亦青不能视物,听声音确定二师兄的方位,平静说道:“亦青谢二先生不是因为旧事,而是谢二先生给我们师兄弟六人一个出手的机会。”

    他这句话说的很诚恳,因为这本来就是事实。

    修行者cāo控飞剑的能力与范围,与自身的修行境界成正比,这六名剑阁二代弟子的实力虽然强大,但哪里能与二师兄相提并论。

    先前他们向青峡处走去之时,二师兄完全可以提前出手,把他们斩于铁剑之下,而他们根本连还手的机会都找不到。

    “我只是很好奇,柳白先生为什么会让你们出战。”

    二师兄望向联军营中那辆安静的马车,缓声说道。

    柳亦青说道:“chūn时院长他老人家借我剑阁之剑,家兄深感荣幸,却不免觉得有些遗憾,自此之后,那柄人间之剑便再无人可用。苦思之后,令我等六人练了一个剑阵,以追忆前贤,此番想请二先生品鉴一番。”

    听得竟是这个缘故,二师兄的眼睛微微一亮,说道:“可。”

    柳亦青说道:“多谢。”

    言罢,柳亦青等六名剑阁弟子抽剑出鞘。

    剑阁弟子,禀承柳白的大河剑道,最讲究的便是身前一尺之地,所以与世间任何剑术宗派都不同,不以飞剑闻名,而是执剑前行。

    过往年间,君陌最为欣赏柳白的,便是他执剑而行的剑道妙义,此时看见这些剑阁弟子抽剑出鞘,自然也不会觉得奇怪。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柳亦青等六名剑阁弟子抽剑出鞘后,并未执剑前行。

    他们手捏剑诀,清啸声中,六柄寒剑破空而起,在青峡之前的空气里,幻化出无数道残影,瞬间凝成一道剑,疾刺而出!

    chūn天时,夫子伸手向南方,隔着万里之遥,借了剑阁古潭里的那把剑,斩了昊天神国的神将,割了黄金巨龙的龙首。

    那次之后,那柄剑便不再是普通的剑,而是真正的人间之剑。

    即便是柳白也无法再用那把剑。

    柳白苦思无数rì夜,最终确认,既无夫子,那便再不可能有人能以一己之力,施出人间之剑,于是他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

    他召集了六名最优秀的剑阁弟子,修行了一个剑阵。

    集数人之力,施一剑。

    柳白很清楚,哪怕集剑阁所有弟子之力,也不可能施出夫子的那一剑。

    但他要的不多,只要能有那一剑的皮毛之形、纤毫剑意,便足矣。

    千分之一的人间之剑,便足以横扫人间。

    这便是此时青峡外的这一剑。

    看着破空而来的那一剑,二师兄赞道:“好剑。”

    他把手中的铁剑,插到身前的原野中。

    面对如此强大的一剑,他竟似乎不准备出剑。

    他要做什么?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二十五章 筑篱打铁

    一只手伸向空中。

    那只手很稳,拇指有力,四指修长,适合握剑。

    但此时这只手什么都没有握,只是遥遥指向破空而至的那柄大剑。

    数缕极淡的气息,从指间释出。

    那柄大剑似乎感觉到了些什么,开始颤抖起来,然后上下左右不停地摆荡,幅度越来越大,如同被绳索缚住的人,在不停地挣扎。

    二师兄沉默看着那柄大剑,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平静。

    那柄大剑则变得越来越不平静,原野间观战的人们,甚至隐隐从那把剑剑身的摆荡挣扎里,感受到了恐惧的情绪。

    大剑颤抖的越来越厉害,剑体渐渐出现裂痕,然后重新裂开!

    只听得嗤嗤数声,数道剑影在数十丈高的空中显露出身影,然后化作数道剑虹,依循着极圆融的轨迹,先后飞向二师兄的身体。

    剑速虽快,剑锋虽厉,却全无杀意。

    一道飞剑飞至二师兄身前时,忽然减速,最终悬停在他的身前,剑身微微颤抖,就像是很听话的乖孩子,做错事后等着被惩罚的模样。

    二师兄伸手握住剑柄,把这道飞剑摘了下来,把它插进身前的土地。

    摘这个字非常准确,因为他不是在夺,也不是在抢,更不是偷,他只是很随意地伸手一握,便把那道飞剑从空中摘了下来。

    他的动作很普通,很自然,就像是在树梢枝头摘下一颗果子。

    第二道飞剑这时候到了。

    二师兄伸手把它也摘了下来,插进身前的土地。

    第三道飞剑。

    第四道。

    第五道。

    ……

    ……

    二师兄站在青峡外。

    他身旁的原野间,插着一柄阔大的铁剑。

    在铁剑的旁边,插着五把剑。

    看着就像是剑做成的篱笆。

    那五把剑曾经是一柄大剑,来自南晋剑阁,由剑圣柳白打造而成,学的是夫子的风采,效的是前贤气度,威力自然不凡。

    但遇到二师兄后,这柄大剑只能重新裂开,然后乖巧老实地被摘下。

    然后做成了一堵篱笆。

    ……

    ……

    那几名剑阁弟子,看着远处青峡处的画面,极度震惊以至于有些惘然无措,稍后他们才发现本命剑脱离了控制,识海重创,哇的一声吐出血来。

    西陵神殿联军营中,亦是一片死寂。

    尤其是那些境界高深的大人物,脸色更是难看,只有他们才知道,二师兄摘剑为篱这看似轻描淡写的简单手段,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柄剑阁的大剑被强行重新分开,已经是非常难以想象的事情,更令他们感到震惊的,反而是后面,二师兄取了那五柄剑的画面。

    修行讲究的是操控,修行者对本命物的操控,始于天赋本心,而且每个修行者在他的修行生涯里,都会用最多的时间与精力来强化自已与本命物之间的联系,所以这种操控,是修行世界里最坚固的一种关系。

    就算是境界层次相差有若天壤之别,高阶的修行者,也很难断绝低阶修行者与本命物之间的联系,即便某些真正强大的大修行者,能够用强力的手段做到这一点,但也没有听说过谁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把对方的本命物变为己有。

    二师兄先前伸手相召,大剑分裂,五道飞剑奉命而去,臣服而落,明显不是被他击毁,而是被他收服……他是怎么做到的?

    神辇里,叶红鱼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怪异,美丽的脸颊上出现两团不自然的红晕,眼眸深处的星辉愈发明亮,显得又兴奋又警惕。

    “世上居然有人能看穿天地元气流转最细微的变化!原来在我和宁缺之前,这个世上早有已经有了天赋战心的人物!”

    面对南晋剑阁强大的一剑,二师兄没有选择出剑。

    他选择出手。

    他出了一只手。

    一只手就足够了。

    然而,青峡处的战斗,并没有就此结束。

    南晋剑阁那柄大剑是六剑合一。

    此时有五柄剑插在二师兄身前的土地里,还有一柄剑不见踪影。

    柳亦青盘膝坐在原野间,一声清啸。

    血水渗出蒙着他眼睛的白布,念力疾出。

    一道极缥渺的剑影,出现在青天之上,然后瞬间消失无踪,下一刻出现时,已经穿过了二师兄的位置,来到了青峡前的金属篷前!

    剑阁方面,根本没有奢望,靠这一柄大剑,便能击败二师兄。

    从一开始,他们的目的,便是要用这柄剑隐藏最后的那道剑影。

    柳亦青双眼被宁缺砍瞎之后,剑心反而变得极为纯凝沉稳,不能视物让他对天地元气的感知变得极为敏锐,如今他的剑诡异如魅。

    那道诡魅的剑影,刺的是北宫未央!

    先前神殿骑兵的冲锋,已经证明,弹琴者北宫未央是这场战役的关键人物,柳亦青的目标一直是他以及他膝上的那张琴!

    感知到成功就在眼前,本命剑仿佛已经将要触到那些紧绷的琴弦,柳亦青难以自抑地兴奋起来,啸声愈锐。

    他的眼睛是在书院侧门被宁缺所伤,但他并不恨书院,因为那是公平较量,他只是很想战胜书院,哪怕只有一次,不管是什么人。

    下一刻,柳亦青啸声骤止。

    他脸上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

    因为他感觉到,自已的本命剑触到了很多弦般的丝。

    但那不是琴弦。

    因为那些丝线的数量太多。

    多的就像是一张网。

    一张等着自已投去的罗网。

    ……

    ……

    北宫未央的精神一直在琴弦之上。他没有理会战场上发生的事情,因为二师兄始终像座青山般站在那处,那么他认为自已肯定是安全的。

    所以当柳亦青诡魅难言的剑影,自青天陡然而逝,闪现于金属蓬内,出现在他身前,眼看着便要刺进自已胸腹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正如天谕大神官所说,他和西门不惑以音律修道,就算修到知命境,依然不会打架,所以面对这道飞剑,他没有任何应对的办法。

    北宫未央在这一刻以为自已真的要死了。

    下一刻他想起来,身边还有很多人,于是他知道自已应该死不了。

    他确实没有死。

    七师姐木柚手腕微提,指间拈着的绣花针,在绣布上穿过。

    绣花针上的红线,一直垂落在地面上,系着所有人的脚踝与那些金属杆,随着她的动作,那些看着乱七八糟的红线,也动了起来。

    红线一动,篷内便有无数道细微如絮,坚韧如金的气息生出。

    那柄诡魅的剑影,被无数道气息裹缚,顿时变作投入蛛网的昆虫,又像是陷入泥沼的野兽,再如何挣扎,也无法前进一寸。

    远处盘膝坐在田野间的柳亦青,因为本命剑相联的关系,比谁都清楚自已此时所面临的局面,他毫不犹豫地试图把本命剑召回。

    诡魅的剑影,因为陡然静止,终于显现出了本体,那是一道很黯淡细秀的飞剑,便准备悄然无声退走。

    四师兄正低头在沙盘上画着些什么。

    感觉到那柄飞剑意图离开,他抬起头来,手指一弹,一张微黄的符纸翩然飞起,落在剑身上一翻,便裹了起来。

    柳亦青的诡剑锋利无比,此时在他的念力操控下强行后退,只听得嗤的一声,微黄符纸上出现一道裂口,符意还没有来得及尽释。

    但二者相持,总有个暂时静止的时间段。

    便在这时,一个铁夹从旁边的空中伸过来。

    铁夹开合,夹住那道飞剑,搁到熊熊燃烧的火炉上。

    幽蓝的高温火焰瞬间把剑身上裹着的符纸烧化。

    一把沉重的铁锤高高抡起,然后重重砸下。

    砰的一声脆响。

    那道黯淡细秀却坚韧无比的诡剑,被砸的跳了起来,就像是吃痛不住一般。

    这是六师兄在打铁。

    这是六师兄在炼剑。

    这是他重复了一辈子的动作。

    哪怕是世间最刻苦的剑师,也不可能比他的动作更纯熟更自然。

    所以那把诡剑,根本没有任何拒绝的机会。

    便被砸成了废铁。

    ……

    ……

    噗的一声。

    柳亦青脸色苍白,胸襟前全部是吐出的血水。

    他的身体摇摇欲晃,险些摔倒。

    这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自已的诡剑,能够瞒过二师兄的眼睛。

    那是因为这些书院弟子,根本不在乎自已的诡剑。

    ……

    ……

    “你这道诡剑不错。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晋入知命境,你也很不错,但真正不错的,还是先前那柄大剑。”

    二师兄说道:“柳白的想法很好,老师的人间之剑,只需要撷其剑意一缕,便能横扫人间,遗憾的是,你们这些人的修为境界稍弱了些,如果是六个知命境的剑师,我要应付起来会困难很多。”

    柳亦青在同门的搀扶下,艰难地站了起来,擦掉唇上的鲜血,听着声音的方向,诚挚地行礼说道:“多谢二先生指点。”

    “回去告诉柳白,既然最终总是要出手的,那不如现在便出手,何必让你们这些人来送死,趁我现在正在巅峰状态,也好战个痛快。”

    二师兄望着南方某处,面无表情说道。

    ……

    ……

    南方西陵神殿联军营中。

    那辆安静的马车还是很安静。

    半晌后,车厢里传来一道有些寂寥的声音。

    “愈战愈强,这才是君陌,既然要战个痛快,自然要先等你战出兴致,不然岂不是辜负了你我之间这一战?”

    ……

    ……

    (好些了,明天回复两章。另外推荐一本新书,萧瑟朗同学所著,书名叫最强监狱系统,书号是2533323,请大家多多支持。)

第一百二十六章 重音

    无数箭枝横七竖八搁在金属篷布上,厚厚积了一层,看上去就像是深色的干稻草,掩住了金属篷布的本体,就像是座草庐。

    微凉的秋风,吹着薄薄的金属篷布边缘,发出哗哗的声响,就像是在掀动着某座府邸闺房里的纸张,不知何时便会把那些纸翻破。

    书院弟子们没有担心头顶的篷布会被秋风所破,他们很相信六师兄在材料学方面的天赋,所以安静地做着自已的事情。

    柳亦青的诡剑,在炉上已经变成焦黑无锋的细铁棒,六师兄还在举着铁锤不停地敲击,不知道他想把这把剑最终炼成什么东西。

    北宫未央调好琴弦,在十指上仔细地缠了一层软棉布,西门不惑贴的膜也已经干了,在指腹上形成一道保护层,正逐个箫孔摁着试手感。

    四师兄眉头紧锁,盯着沙盘里那些自行变化的线条,沉稳平静的眼眸里不时闪过几抹智慧的神识,不知道他此时在算着什么,是众人的生死还是此战的结局。

    只有七师姐的情绪有些异样。

    她是青峡出口处唯一的女子,她拿着绣架,提着手腕,拈着绣花针,低头看着绣布上的鸳鸯,余光实际上一直落在远处的田野上。

    二师兄站在那里,如青山一般。

    她的眉宇间有忧色,忧的不是当前的局势,不是篷下同门的安危,而是二师兄的安全,先前柳亦青的诡剑被阵法所缚时,只有她注意到,二师兄身上的盔甲表面,出现了一道极淡的白色湍流。

    那是剑意与符意接触的结果。

    青峡出口处的篷是一座阵,由四师兄和她负责设计,然后由她和六师兄共同布置完成,展示了三人在书院学习多年的最高水准。

    这座看似不起眼的篷阵,能蔽秋雨,能遮烈阳,能不为秋风所破……

    最关键的是,这座篷阵,能够庇护篷阵下的所有人,能够将篷阵无法承受的攻击,篷下诸弟子所受的攻击,全部转移到……二师兄的身上。

    青峡垮塌,大唐积蓄千年的刺客暴然出手,杀死三名西陵神殿的神符师,二师兄曾言,如果神殿联军要过青峡,便需要击败他。

    不是他没有把书院同门放在眼里,而是一句实话。

    二师兄代替所有师弟师妹承受西陵神殿方面的所有攻击,所以在他倒下这前,书院弟子便一定能把青峡守住。

    然而这也意味着,他要承受更多。

    南晋剑阁出手,虽说没有人奢望,就凭那几个剑阁二代弟子,便能击败书院诸人,但最终落得如此惨淡无言的结局,依然令人感到震撼无言。

    西陵神殿联军营里一片死寂。

    “明明只有洞玄境……都知道那些书院弟子只是洞玄境……怎么却能布置出来如此绝妙-的阵法?”

    西陵神殿一名造诣极深的阵师,看着青峡出口处那座简陋的篷阵,脸上难以自抑流露出叹服的神情。

    这名阵师的声音传入神辇里。

    叶红鱼微微蹙眉,裁决神袍上如血般的颜色变得越来越重。

    她在长安城里生活过一段时间,与书院打过很多交道,然而直到此刻,她才发现书院的潜力原来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更高。

    在轲浩然与宁缺这两代书院入世之人中间的数十年里,书院一直表现的很低调,甚至修行界没有多少人知道书院后山里究竟有些什么人。

    西陵神殿和南晋剑阁自然要知道的更多一些,但他们的注意力始终放在大先生、二先生以及最后入门的陈皮皮和宁缺身上,因为书院后山确认只有这四个人晋入了知命境界,其他人都停留在洞玄境很多年。

    今日在青峡口相遇,这种推测得到了确认,那些书院后山弟子确实只是洞玄境,如果放在修行界里也算是高手,但在当前人间之战的背景下,知命境强者层出不穷,这些洞玄境的弟子便显得很不起眼。

    就算那些书院后山弟子,旧年在某些领域里都是最天才的人物,但这么多年过去,谁还记得他们的名字?而且再如何天才对修行又能有何帮助?

    所以没有人在意他们。

    西陵神殿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像明月出青山一般走到原野间的二师兄身上。

    直到重骑兵开始冲锋,直到柳亦青的诡剑被砸成废铁,他们才发现自已错了。

    同样都是二代弟子,但书院不是剑阁。

    书院不是任何地方。

    没有任何地方能与书院相提并论。

    书院的洞玄境,不是普通的洞玄境。

    书院后山弟子,只凭一张古琴,一枝洞箫,便能抵挡千军万马。

    更令联军里的大人物们感到震惊的是,书院后山弟子每个人都有自已最擅长的领域,而这些组合在一起人,便产生不可思议的效果。

    这便是有教无类。

    所以书院会收魔宗中人,会收道门天才,会出了轲浩然和宁缺这种人物。

    这便是因材施教。

    所以无论是下棋的还是嚼花的,经过在书院的学习后,都会找到自已的世界。

    “难道夫子多年前收徒,便已经想到了如今的局势?”

    叶红鱼沉默想着,心中对夫子的敬畏仰慕之情愈发浓厚。

    “我们不能被堵在青峡之外。”

    天谕大神官抬起头来,目光透过神辇的顶帷,落在万里无云的碧空上,说道:“昊天与夫子战,不知胜负,于是人间之战的胜负便显得格外紧要,而长安城便是这场人间之战的关键。”

    程立雪跪在身旁,端上一杯清茶。

    天谕大神官喝了口茶,润了润有些干哑的喉咙,说:“如今惊神阵已经被掌教命人暂时破坏,长安城的关键便是观主与大先生之间的胜负,只要大先生无法拖住观主,观主便可以打开长安城的城门。”

    程立雪的手指有些微微颤抖,直到此时,他才知道道门的全盘计划,才知道原来长安城现在正处于这样的危局之中。

    “六日之后,长安城便会开启,但即便是观主也无法完全破去惊神阵,谁也不知道那座雄城什么时候能够自行修复所以大军必须抓紧时间赶过去。”

    天谕大神官望向北方那座横亘在原野间的青山,看着那道狭窄的青峡出口,面无表情说道:“继续吧,只要是人,那便总有累的时候

    联军主帅营里竖起帅旗。

    无数道军令,从主帅白海昕处向各处军营里传去。

    片刻后,密集甚至显得有些暴烈的蹄声再次响声。

    两千余重骑兵伴着战鼓的声音,行出队列,然后分成数十群骑兵,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就像无数团乌云般,向着青峡处冲去。

    青峡出口处还躺着三百匹重伤难起的战马,还有些骑兵正互相搀扶着往回走,这些画面,都证明了冲锋对于青峡是无效的。

    但西陵神殿联军没有别的办法。

    如果弃马步战,或者用重装步兵碾压,那么只可能成为二师兄铁剑不停收割的尸体,他们唯一能与那柄宽直铁剑抗衡的便是冲击力。

    要正面撼动突破书院的防御这是唯一的方法那便是最好的办法。

    正如天谕大神官说的那样,只要是有人,总会累的。

    西陵神殿联军有二十余万人,轮换上前他们不会累。

    密集的蹄声一朝响起,便再也没有断绝。

    两千余名骑兵,保持着最有效率的阵势,分批向青峡处发起冲锋每次投入的力量不多,但确保需要书院弟子全力应付。

    最重要的是在严峻军令的逼迫下,这些骑兵要保证自已的冲击连绵不断,中间没有一刻间隔,不给书院弟子任何休息的机会。

    黑压压的铁骑构成的波涛,不停地拍打着青峡出口处,那里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有一道看不见的礁石。

    一团乌云飘过去,撞到青峡上,碎成云絮,颓然散散。一道黑浪压过去,撞到青峡上,碎成水沫,无声落下。

    战马的惨嘶声,骨骼的折断声,清晰地在所有人的耳朵里响起,甚至要比密集如雷的蹄声更加响亮。

    但无论前面的情况如何的凄惨,后面的骑兵依然面无表情地发起着冲锋,他们今天的任务就是送死,他们的目的就是要用自已的死亡让书院弟子感到累。

    北宫未央没觉得累,或者说他这时候根本不知道累是什么感觉。

    他的注意力全部在自已身前的古琴上,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琴弦最细微的颤动,散发的黑发在眼前不停地摆荡。

    他身上的衣裳早已经被汗水全部打湿,甚至就连头发都已经变得湿漉无比,随着他的弹奏,有颗汗珠自发丝间垂落。

    嗤的一声轻响,那颗汗珠落在琴弦上,瞬间被烧灼成一道青烟。

    但他根本没有注意这一点,他仍然在不停地弹着琴。

    他的指头在琴弦上不停地挑拔捻摁,移动的有如闪电,奏着无声的乐曲,裹着指头上的棉布早已经碎裂,隐隐可以看到血迹。

    西门不惑也没有觉得累,他只是觉得有些痛。

    他的手很痛。

    先前贴在指腹上的那些胶膜,早已经随着无数声摁孔的动作,被撕裂,剥落干涸成粉状的物事,在箫管旁飞舞,如雾如烟。

    光滑莹润的箫管上,早已出现了斑驳的血迹。

    和箫管本身的隐朱色融在一起,很是美丽。

    这对最擅音律的师兄弟,本是书院后山性情最跳脱、开最朗、最爱说笑话的人,一旦浸淫入音律世界后,却另有高山流水的清雅风姿。

    然而此时,他们毫无风姿可言,更没有什么心情说笑话,脸色苍白,双唇枯稿,头发潦乱,憔悴的有如街头卖艺的那些老琴师。

    他们此时的神情很凝重,很沉重,很庄重。

    这种重,让他们的身上另外展现出一种令人心折的气息。

第一百二十七章 第一日

    青峡之战第一日。

    天气晴。

    宜行丧,余事勿取。

    相对于原野间不时响起的惨呼和堕落声,青峡出口前一直很安静,琴弦颤,箫管鸣,始终都没有发出声音。

    就在这时,安静的篷下,忽然响起一声呜咽。

    那是箫声。

    四师兄霍然抬首,望向西门不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看着他额上黄豆般的汗珠,握着木笔的右手微颤,神情渐趋凝重。

    铮的一声。

    又有琴声响起。

    七师姐抬起头来,拈着绣花针的手指开始颤抖,看着北宫未央,看着他身前已经被血染红的琴弦,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情。

    渐渐的,琴箫之声偶尔会再次响起。

    这代表着北宫与西门真的累了,再没有办法像先前那样,精神饱满地从头到尾奏出大音希声的乐曲,控制无法再精确,而越是如此,他们想要应对那些冲锋而至的战马,便需要消耗更多的念力与精神。

    篷下的人们都抬起头来,沉默看着弹琴吹箫的北宫与西门,脸上写满了担心。

    站在篷外原野间的二师兄没有回头,他的右手伸向铁剑的剑柄。

    北宫与西门并不知道同门的目光正落在自已身上,他们的精神与注意力,甚至是全部的灵魂都在琴与箫之间。

    他们自已最先发现了问题。

    他们不愿意撤出这场战斗。

    篷下的书院弟子们都清楚,西陵神殿联军不顾死伤惨重,也要不间断发起自杀式的攻击,为的便是要拖垮自已这些人,更准确来说是要拖垮二师兄。

    因为守青峡,最终还是要看二师兄。

    所以他们这些师弟师妹要做的便是尽可能地替师兄多撑一段时间,让师兄能够多休息一段时间,去应对马上可能便要到来的真正的攻击。

    北宫和西门确实已经累了,他们的身体很累,手指很累,自指间流出的血,涂染在琴弦与箫管上,便是琴与箫的声音都开始变得嘶哑起来。

    但他们的心不累。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的心还足够坚定与坚强。

    北宫未央抚琴的手指忽然停住。

    他抬起头来望向原野间正源源不断冲来的联军骑兵,洒然一笑。

    然后他一声清啸,手腕一挥。

    流血的手指,在琴弦上自后而前拂出,动作极为潇洒。

    一道清冽的琴声,如泉水般响起。

    西门不惑听到了真实的琴声,脸上露出一丝毅然的笑容箫管顿时迸出一道真实的明亮有如牧童吹叶的箫声!

    琴箫此时,不再奏无声之乐,而出了真音。

    泉水叮咚,渐成金击!

    牧童吹叶,渐成凄啸!

    琴箫声带着一往无前的壮烈气息,向原野间传出。

    那是金戈那是铁马!

    暴烈的琴箫声,让那些冲锋而至的战马都暴烈起来,而对于那些骑在战马上的神殿或南晋骑兵来说,这些乐声就像是无数把锋利的刀子,直接刺进他们的脑海!

    数名冲在最前方的骑兵惨呼着摔下马去,脚被马蹬拖住,身体被拖着在原野间不停前行片刻后便浑身鲜血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

    他们的双手明明空着,却没有去解开自已的脚,只是死死捂着自已的耳朵。对他们来说,那道琴箫声带来的痛苦要比此时被战马拖着在地面前行,断骨挫肉的痛苦大无数倍!

    更多的骑兵在听到琴箫声的那一刻,脸色骤然苍白,本能里把绝对不应该脱手的兵器全部扔了出去然后死死地捂住自已的耳朵。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无法阻止琴音箫声像冥王的呢喃般钻进自已的耳朵里,钻进自已深深地脑海里,把自已的意识割成了无数痛苦地碎片。

    痛嚎声,痛呼声,痛哭声,在原野间不停响起。本来极具纪律性的骑兵,此时全部变成了疯子,他们捂着耳朵,痛苦地面容扭曲。

    在这种情况下,骑兵自然无法当起什么冲锋,失去指挥的战马们,不安地停下脚跳,在原野间来回踱步,显得格外惶恐茫然。

    琴箫先前无声,对的是马。

    此时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终于动了真火,于是琴箫之声渐现,开始对人。

    就在琴箫声响起的那一刻,篷下的书院诸弟子,脸色骤然一变。

    因为他们很清楚,对于北宫和西门来说,这种乐声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四师兄仲手,想要阻止北宫奏琴,但看着他不停挥舞的湿漉黑发,看着他如癫如狂,潇洒快意的模样,竟是不忍阻止。

    青峡外有一片百丈的半圆区域。

    二师兄站在里面。

    在半圆之外,倒着无数西陵神殿联军的骑兵,黑压压一片,就像是宋国风暴海畔著名的防浪堤,只是这座黑堤里不停响着惨嚎与痛呼。

    不知道有多少匹战马堕地而死,不知有多少骑兵被沉重的战马压死,不知道有多少战马和骑兵还活着,却骨折肉离生不如死。

    隐约可以看到有些战马和骑兵的耳中塞着棉团,但很明显,这些棉团没有起到意想中的效果,染着红色的血渍,大概竟是耳膜都被震碎了。

    这真是一幕惨烈至极的画面。

    过往无数年来,这个世界上不知发生过多少惨烈的战争,但都很少会出现这样的画面,而这些竟然只是因为一方古琴,一把洞箫。

    即便是篷下的书院弟子,看着这幕画面,都有些不忍。

    站在最前方,距离这些重骑兵尸骸最近的二师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神情依然是那般平静,他的双眉依然是那般挺。

    西陵神殿联军的骑兵还在试图向青峡发起冲锋,然而此时的地势,已经被同伴和战马的尸体填满,很难找到空隙。

    便在这时,那些惨嚎不断的尸体堆里,忽然响起一声闷响!

    一名身材魁梧的南晋军方将领,暴喝一声,推开压在身上的几具尸体双手持着铁枪,向二师兄冲了过去。

    在后方,还有几名没有被琴箫声击倒的军中武道强者,听着那声暴喝,一踩马鞍便掠至空中,像飞石一般攻击二师兄。

    那名南晋将领的实力最强,到的最快手中的铁枪暴烈刺出,在空中贯通一条笔直的直线,把里面所有的空气都逼了出去,枪头暴出雷般的巨响!

    二师兄面无表情伸手,握住铁剑的剑柄。

    然后他对着那名南晋将领便砸了下去。

    不是砍,不是劈不是切,也不是削。

    是砸。

    铁剑方正宽直,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很厚的铁块,被二师兄握在手中,向前一砸,便有大风起兮,地面的石砾畏惧乱滚而避。

    铁剑砸到了铁枪的枪头上。

    铁枪枪头被砸扁。

    铁剑继续下砸。

    铁枪的枪身被砸弯。

    铁剑下砸之势未衰似乎永远不衰。

    铁剑砸到了那名南晋将领的身上。

    这名南晋将领身上的盔甲顿时变成了无数碎片。

    二师兄不再理他,抬头望向破空而至的那几名武道强者。

    他右臂一振,手中的铁剑从左向右挥出。

    这一次不再是砸,而是拍。

    拍苍蝇的拍。

    那几名像飞石般破空而至的武道强者被铁剑的剑风触及,便变成了真正的石头,远远地飞向原野四处,然后重重落在地面上。

    片刻后。

    那几名武道强者坚强地以剑撑地,站起身来。

    那名南晋将领重新握住了手中弯曲变形的铁枪。

    二师兄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

    那名南晋将领的眼睛里流露出绝望与不可思议的神情。

    噗的一声他把胸腹里所有的血全部喷了出来。

    然后就像被倒完后的水囊一般软软瘫倒。

    倒在地上,瘫成一片。

    南晋将领身上的所有骨头,都被铁剑砸碎了。

    远处那几名武道强者,也先后倒下,他们也碎了。

    二师兄浑身是血。

    全部是敌人的血。

    血水顺着盔甲的边缘向下滴着,渐渐汇成一条血流,流到插在原野间的那五柄剑处,然后顺着剑刺的地方,缓缓下渗。

    那几把剑是他的战利品。

    那些血也是他的战利品。

    不知道这一场青峡之战,他要在身前种几把剑,又要用多少敌人的鲜血来浇灌。

    他没有理会身上的血,只是静静看着前方的原野。

    因为西陵神殿联军的攻击还在持续。

    这真是一场无趣的战斗。

    杀人,然后还是杀人。

    战马的蹄声是那样的单调,联军骑兵的惨呼是那样的单调,不再美妙的箫声与琴声也是那般单调,所谓单调,就是重复。

    天空上的日头渐渐西移,渐渐变得红润起来。

    洒向原野间的光线,也变得红暖了很多,青峡外的原野上,堆积着不知多少具尸体,尸堆里的惨呼渐渐敛没,四周死寂一片。

    暮色中的原野,如涂满了血。

    事实上,也涂满了血。

    从正午到暮时,西陵神殿联军至少填了一千多名骑兵进去。

    琴箫声一直没有断绝过。

    因为北宫和西门很清楚,只要琴箫之声不停,二师兄便可以不动。

    二师兄确实没有动。

    他一动不动。

    他始终站在原地。

    没有向后退一步。

    因为他的身后就是青峡。

    青峡后面便是大唐。

    原野南方,忽然响起鸣金的声音。

    西陵神殿联军终于召唤骑兵停止冲锋。

    不是他们承受不起这种损失。

    而是西陵神殿联军里的将士们觉得很累。

    书院弟子们很累,累在指间。

    神殿联军很累,累在心里。

    这种累,叫做畏惧。

    但也有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畏惧。

    宁缺一直认为她很适合进书院学习。

    一抹血色衣影,出现在暮色中的原野间。

    原野间响起叶红鱼的声音。

    “君陌,与本座一战。”

    二师兄看着南方那抹在暮色里仿佛要燃烧起来的血袍。

    “你不是我的对手。”

    说完这句话,他提着铁剑向青峡出口处走去。

    青峡出口处,篷上残箭如草。

    篷下炉上的锅里烧着水。

    水快开了。

    要吃晚饭了。

第一百二十八 平静的来源(上)

    叶红鱼站在原野上,看着走进篷内那个背影,沉默了很长时间,眼眸里流露出有些复杂的情绪,然后她转身走回神辇。

    夕阳西下,骑兵归营,青峡处的琴箫声也渐渐敛去。

    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停了演奏,情绪却依然沉浸在先前的氛围中,亢奋快意与疲惫的感觉揉杂在一处,直到被重重拍醒。

    四师兄看了一眼王持,用示意他做好准备,然后伸出手掌重重地击打到北宫和西门的后背上,出手极重。

    北宫与西门只觉一阵剧痛,胸口受震,噗的一声吐出血来,正自惘然,还没有来得及恼怒质问师兄何意,便被王持塞了两颗丸药进嘴里。

    一道清新的药意,瞬间在他们的胸腹间弥漫开来,先前那些烦闷躁狂的感受一扫而空,二人觉得舒服了很多,这才明白师兄为什么要打自已。

    “像你们这样拼命,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四师兄说道:“夜里好生休息一下。”

    北宫未央说道:“多谢师兄出手相助。”

    四师兄说道:“我那一掌不是关键,十一的药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王持自幼爱思辩、爱花草、爱医人,医术不敢称天下无双,但所研制的药物,却绝对是世上最珍稀少见的品种。

    听着师兄们的赞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便在这时,二师兄走进了篷里。

    众人赶紧上前,帮助六师兄一道把他身上沉重的盔甲卸下。

    众人想着先前叶红鱼在阵前邀战,师兄只淡淡回了句你不是我的对手,便让对方退下,纷纷赞叹师兄气度潇洒。

    二师兄平静说道:“那小姑娘厉害,要打赢她也要费些力气,能说句话便不打,自然是更好的选择。”

    众人这才明白,师兄看似潇洒转身,实际上存的是这个念头,不由无语。

    七师姐微嘲想着,原来你不像平时表现的那般二啊。

    药丸在体龘内迅速散化,北宫未央觉得精神与念力恢复了不少,豪情壮志复生,说道:“待好好睡一夜,明日再与他们打过。”

    西门不惑此时亦是逸兴未消,说道:“正是如此。”

    没有人回答他们的话。

    北宫未央此时容颜憔悴,十指尽伤,西门不惑在身前挥舞的双手,还保持着吹箫的姿式,看着就像鸡爪般可笑又可怜。

    谁也看的出来,如果再让他们拼命,只怕真的就要把命拼掉。

    “今日你们辛苦了,明天换我来吧。”

    二师兄仲手在北宫与西门的肩头拍了拍。

    北宫的身体骤然僵硬。

    西门张大了嘴,眼角微湿。

    二师兄微微皱眉,问道:“怎么了?”

    北宫叹息一声,没有说什么,西门不惑擦掉泪水,感动说道:“师兄,入门这么多年,今天还是你第一次表扬我。”

    二师兄沉默片刻,然后认真说道:“以后我会多表扬你们。”

    七师姐看着西门不惑像鸡爪般的双手,打趣说道:“晚上炖鸡爪子给你吃。”

    西门不惑疑惑问道:“为什么要吃炖鸡爪?”

    七师姐忍着笑,认真说道:“以形补形。”

    西门不惑苦笑说道:“那岂不是越补越糟糕?”

    青峡出口处响起一阵欢愉的笑声。

    水已烧开,米已淘好,七师姐开始做晚饭。

    书院后山诸人,此番前来青峡,做了些准备,带足了米食和咸菜,而且有现成的火炉,她和王持一道动手,做起来并不复杂。

    南方原野间,西陵神殿联军也开始收营垒灶做饭,看样子今日的战斗真的是暂时告一段落,炊烟处处升起,气氛终于变得平静了些。

    青峡出口处的气氛却反而变得凝重起来,二师兄为首,诸弟子站在他身后,看着南方那些源源不绝的粮车,脸上的神情变得非常难看。

    给西陵神殿联军输送粮食的是清河郡诸阀的民夫,那些粮食想必也是清河郡的存粮,而就在不久之前,那些都是大唐的粮食。

    北宫未央厉声说道:“总有一日,要把这些叛贼统统杀干净!”

    西门不惑沉声说道:“诸阀子弟必须死光。”

    他们二人来自极南海岛,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唐人,但在书院生活了这么多年,早以唐人自居,甚至表现的要比四师兄等人更为愤怒。

    四师兄举着沙盘计算了片刻,说道:“如果将来要收复清河郡,至少要杀二十万人,才能把诸阀势力清除干净,才能真正把这口气出掉。”

    听着要杀死二十万人,……北宫与西门脸上的神情骤然一僵。

    他们是把生命奉献给音律的雅士,这辈子便是连鸡都没有杀过,虽说今天有千余重骑死在他们的琴箫之声下,但实在无法想象自已要做去血洗屠杀的事情。

    篷下一片安静。

    书院弟子守青峡,为的是长安城,是大唐,便是杀再多人,他们也无所谓,然而如果将来真有一日,需要他们举起屠刀……

    北宫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不是还有小师弟嘛。”

    西门不惑恍然,连声说道:“不错不错,小师弟最擅长做这种事情。”

    四师兄和六师兄也纷纷点头,心想书院若要杀遍天下,舍小师弟其谁?

    二师兄没有说话。

    王持在菜板旁说道:“凉菜拌好了,有没有带芝麻?”

    二师兄说道:“吃饭吧。”

    这时候众人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糊味。

    七师姐叫唤了一声,急忙走到灶旁,一看饭已经烧糊了。

    北宫未央看着冒着糊味的白饭,叹息说道:“老师带着大师兄去旅游的时候,后山里的伙食便一直不怎么好。”

    西门不惑怀念说道:“还是桑桑在书院的那阵,大家吃的最好。”

    没有人指责七师姐,但她自已觉得很不安。

    青峡出口外的阵法已成,与二师兄和各有要务的师兄弟相比,她的主要工作便是负责后勤,很是轻松,结果这样都没有做好。

    片刻后,不安变成了恼怒,她嗔怒说道:“六师兄这炉子是用来打铁炼剑的,温度太高,哪里适合做饭?”

    二师兄眉头微挑,不悦斥道:“此言无理,无礼。”

    七师姐怔了怔,生气说道:“嫌我做的不好,就不要吃啊!”

    一顿简单的饭食结束,该休息的休息,该为明日做准备的准备。

    四师兄说道:“柚子心理压力很大,所以才会有些羞恼,那时候师兄你训斥她,她愈发觉得委屈,所以才会对你嚷嚷,你不要怪她。

    二师兄微微皱眉,说道:“有什么委屈?”

    四师兄说道:“她担心你才会失态,结果还要被你训斥,这就是委屈。”

    二师兄闻言微怔,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没有必要。”

    四师兄不再说这件事情,因为书院后山弟子们私下议论这件事情已经议论了好几年,却始终没有议论出个所以然来。

    他转身望向篷后的青峡入口,看着里面若隐若现的石块,说道:“如果神殿没有准备,我们还是应该在峡里守,这样比较省力。”

    二师兄说道:“万事必求稳妥,那便是最大的不妥,今日战局明朗,神殿方面却不停出动骑兵,就是想把我们逼进峡内……虽然我不知道进入青峡后,他们会有怎样的手段,但不到最后关头,我不愿意退这一步。”

    “为什么?”

    “因为只要退出一步,便可能退更多步。”

    四师兄转过身来,望向南方原野间黑压压连绵不知多少里的联军军营,说道:“我现在比较担心对方会不会发起夜袭。”

    二师兄抬头看着夜穹里的那轮明月,说道:“有老师在天上看着,他们不敢。”

    不知何时,篷内的同门也走了出来,站到二位师兄的身后。

    人们抬头看着夜空里的那轮明月,各有怀念。

    “这真是老师变的吗?”王持问道。

    二师兄说道:“也许吧。”

    六师兄不像同门们如此容易感怀,他习惯思考简单而现实的问题,说道:“柴火是个问题,要进峡采木,容易被人偷袭。”

    二师兄指着篷外原野上,像麦田一般的密集箭枝,说道:“到处都是柴火。”

    和时而热闹,时而感伤,基本平静喜乐的青峡口不同,西陵神殿联军营中弥漫着挫败与郁闷的气氛,非常安静。

    白海昕喝了一杯酒,吃了两碗饭,便示意下属把食案撤走,然后他走出帐外,看着月光下的青山,眉头深蹙,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他是西陵神殿联军的主帅,但事实上,在联军里的排位连前五都进不了,难道他还敢对两位西陵大神官,对剑圣柳白发号施令?

    这便是他的苦恼,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神殿大人物们的想法,不明白为什么要牺牲那么多的骑兵,只为了把书院诸人逼进青峡。

    既然是要扼守要道,自然是要在峡里守更合适。

    他更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书院诸人,宁愿在原野间与大军血拼,也不肯后退数步,进入青峡之中。

    一名红衣神官走了过来,递给他一张纸。

    白海昕看了两眼,眉头蹙的愈发深刻,心想明天还要继续送死吗?

    “让诸修行宗派和各军中的武道修行者,全部来大帐。”

第一百二十九章 平静的来源(下)

    联军大帐真的很大,此时坐着数百人,依然不显得拥挤。而且那些人都很沉默,于是空旷的大帐,竟然还多了几分静寂的感觉。

    “这是神座大人的命令。”

    白海昕看着这些用沉默表示抵抗的人们,神情漠然说道:“不要想着自已平日里在宗派中在人间享受的荣耀与尊重,要清楚现在是在军中,我们是在奉天伐唐,我们执行的是昊天的意志。”

    一名洞玄境的修行强者盯着他,厉声说道:“重骑兵都没办法冲过去,我们这些人能怎么办?谁能扛得住琴箫的声音?”

    白海昕说道:“既然要你们弃马而战,那么座骑便不用担心,至于琴箫之声……天谕神殿此时正在制符,稍后便会分发到你们的手中。

    “我不想再听到更多的疑问,你们现在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接受。”

    不等那些平日里骄横无比的修行者出言反对,他面无表情继续说道:“普通将士做不到的事情,当然要由你们来执行,不然道门养你们何用?”

    人群后方响起一道愤怒的声音:“这不是让我们送死?”

    白海昕脸色骤然寒冷,看着声音起处,说道:“是谁在说话?”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敢回答,也没有人再敢说话。

    此时大帐里有数百名军中强者和来自各国各宗派的修行者,如果是平时,哪怕白海昕是南晋大将军,也不会令他们噤若寒蝉,然而如今是在神殿联军之中,众人都清楚,白海昕的话代表着西陵神殿的意思。

    不敢说话不代表不去想。修行者们脸色十分难看,他们都知道先前那人说的是对的,西陵神殿就是要让自已这些附庸道门的小宗派去送死,用自已的死亡去消耗书院弟子的念力精神与体力……

    “想想你们的宗派,是要千秋万代,还是要如烟花般消逝,想想留在家乡的亲人与弟子们,再想想苍穹之上的伟大存在。”

    白海昕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大帐。

    大帐里一片死寂,沉默此时代表着接受,不得不接受。

    与青峡处的温暖气氛相比,此间好生寒冷。

    绵延青山拦着南方大泽的温暖水气,清河郡向来以四季如春闻名,然而毕竟已是深秋,入夜之后,原野间的温度渐渐降低。

    军营里燃起篝火。

    夜穹上的繁星被明月的银晖掩的黯淡难见,此时被原野间的无数堆篝火映照,愈发渺茫,如果不仔细去看,甚至会以为夜空里根本没有星星。

    一堆篝火旁围坐着二十余人。

    这些人都是南晋剑阁的弟子。

    众弟子围着一名男子,神态恭谨无比。

    那男子身着麻衣,梳了个简单的发髻,面容普通无奇,只是一双眉毛极有特点,浓郁的仿佛是用墨笔画出一般。

    在他的身边地面上,有一顶有些陈旧的金冠。

    世间只有帝王才能头戴金冠。

    这名男子不是哪国的皇帝。

    他是剑道的皇帝,他是剑道的圣者。

    他是柳白,所以金冠在旁。

    “神殿的想法,必然不会有效。”

    柳白看着夜穹里那轮明月,沉默了很长时间。

    弟子们不敢发问,等着老师的下半句话。

    “书院寥寥数人,便来拦万千大军,看似极傻,但他们不是傻子,所以神殿想用人命去堆,想耗尽君陌的气力,不可能有效。”

    柳亦青有些痛苦地咳了两声,说道:“二先生虽然威武,但毕竟人力有时穷,而且以二先生如此骄傲霸道的战法,很难坚持太长时间。”

    今日他再次惨败在书院弟子手中,受了不轻的伤,但并不像当年那般愤怒悲伤,还能够有足够多的冷静来分析事态。

    “神殿就是像你这样想的,所以错都是一样的错。”

    柳白说道:“你们都以为君陌此人性情骄傲,战法霸道,所以每一剑出,他都要消耗更多的念力与气力,不能持久,实在大谬。”

    “君陌的铁剑,或砸或拍,看似比砍削要费力,实情却并非如此,那是因为你们不懂,以剑砍削用的是力气,磨损的是铁锋,而他的砸拍,用的是天地元气,而那般厚实的铁剑,想要磨损至毁坏,只怕要等到天荒地老。”

    说完这句话,这位世间剑道第一高手,从篝火堆里,抽出一根还没有燃起来的细树枝,缓缓举至眉前一尺之处,然后随意挥下。

    篝火堆旁的天地气息,随树枝挥出之势而动,数道轻渺薄虚的气息,粘在了树枝的枝头,随着挥动之势越蓄越厚,直至最后凝为一团。

    柳白的树枝,最终落到了篝火堆里。

    那团凝结在树枝前的天地气息,遇火而散。

    篝火堆轰的一声暴燃起来,火焰伸至三丈高的夜空,把军营照的一片明亮。

    四周响起一片惊呼,片刻后渐渐敛去。

    柳亦青低着头,沉默思考了很长时间。

    他眼睛不能视物,念力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根树枝做出的事情。

    “二先生挥剑不需要力气,他借天地气息而运剑,又反过来调动天地气息助剑势,这不是武道修行,也不是魔宗手段,但……殊途同归。”

    他霍然抬起头来,看着自已看不见的青峡处,声音微颤说道:“此种剑道,对念力和体力的消耗最小,他可以一直不停地杀下去!”

    “你的看法,对也不对。”

    柳白将手中的半根残枝扔进篝火堆里,说道:“说你对,是你说出了君陌行剑时的手段,说你不对,是因为你还没有看懂他不是在借天地运剑……”

    “他是在用天地打人。”

    篝火堆旁一片安静。

    二十余名剑阁弟子沉默不语,各有心思。他们追随世间第一强者修行刻苦练剑,自有骄傲剑心,所以每每对书院多有不服,对那位二先生的骄傲更是不喜,然而此时他们才明白,那人骄傲自有骄傲的道理。

    柳白问道:“君陌的铁剑一直在什么地方?”

    一名弟子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他没有握剑的时候,铁剑在他身前。”

    柳白问道:“身前多远?”

    没有人注意这个细节。

    柳白说道:“只有我会注意这个细节,因为这本来就是君陌要让我看的那把铁剑一直在……他身前一尺半之地。”

    众人讶然。

    世人皆知,剑圣柳白最著名的剑道理念,便是纵剑万里,不及身前一尺。

    一尺半比一尺更长。

    那么身前一尺半便比身前一尺更强?

    柳白知道弟子此时的情绪,微微一笑说道:“修行者必然自信,于是骄傲便是最常见的外显,我这一生见过很多骄傲的人比如叶苏,比如死了的那位裁决老儿,但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比君陌更骄傲。”

    众弟子沉默不语。

    “而骄傲,便是他的取死之道。”柳白敛了笑容,神情漠然说道:“因为骄傲是情绪,真正的剑者不能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一名弟子终于忍不住,问道:“您准备何时出手?”

    “神殿着急,我不着急,唐国要灭,必然不是一战能定之事。”

    柳白说道:“这场青峡之战,是你们向书院学习的大好机会,君陌也是我很喜欢的对手便如白日所说我必然要等到他最强的时候才会出手。”

    众弟子心想二先生今日执剑守青峡,血染原野,一步未退,已然显得强大到了极点甚至有了无敌的感觉,难道他还能变得更强?

    柳亦青问道:“何时才是二先生最强的时候?”

    “君陌是普通人,所以会有普通人的行为,所以今天会留你们几人性命但他握住剑的时候,就不再是普通人。当他开始受伤开始疲惫的时候,当他发现自已的骄傲受到了挑衅,开始真正愤怒的时候,当所有人都以为他将要失败的时候,那时候的他才是最强大的他。”

    柳白站起身来,望向原野那头安静的青峡,感受着那处传来的温暖气息,缓缓把双手负到身后,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剑阁众弟子也随之站起,望向那处,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大军浩浩荡荡,强者云集,临此危时,却还有心情认真地做饭,嗯,饭有些烧糊了,但咸菜的味道真不错。”

    夜风徐来,柳白闻着风中传来的气息,感慨说道:“这就是生活。无论战争还是杀戮,都不能影响的过程,便是生活。”

    “书院诸弟子为什么能这样平静?不是因为自信,而是因为他们在做自已想做的事情,在做让自已高兴的事情,所以他们做的理所当然。”

    “我的剑也可以理所当然,却无法活的像他们这样理所当然。”

    柳白看着青峡处微笑说道:“书院真的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可惜夫子已经不在了,不然我还真想去里面住上几年。”

    青峡之战第二日。

    天气阴晦,似要落雨。

    原野间的血腥味道变得越发浓郁。

    锅里小米粥的香味也很浓郁。

    众人赞美了一番桑桑当年在后山腌好的咸菜,开始低头呼啦啦喝粥。

    喝的气壮山河。

    喝完粥后,众人替二师兄披挂整理盔甲。

    二师兄握着铁剑走到原野间。

    七师姐昨夜没有睡好,她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说道:“小心些。

    今日粥饱神满。

    诸事皆宜。

第一百三十章 铁剑请你哭

    天时尚早,晨光熹微,青山前的原野上飘着薄雾,光线晦暗,草叶上的露珠折射着环境里的光线,如同发黑的珍珠。

    原野上插着五柄剑,那是二师兄昨日从剑阁弟子手中夺来的的剑。他没有像昨天那样,站到五柄剑前,而是绕了过去。

    青峡之战持续了一整天,他没有退一步,反而向前走了一步。

    薄雾深处,忽然响起一声断喝。

    “三清山梁襄前来领教!”

    三清山乃东南名胜,是道门大宗,只是这些年来烂柯寺声名太盛,所以相形之下有些籍籍无名,实际上派中多有强者。

    梁襄是三清山里天赋最高、境界最高的年轻弟子,深得宗派长辈喜爱,即便是西陵神殿也多有关注,对自已的剑道很是自信。

    昨夜领受西陵神殿军令后,他并不像别的修行者那般神情黯然,相反他很是兴奋,他想看看这位书院二先生究竟能不能接自已一剑。

    所以他的声音很是自信,非常骄傲。

    随着这道声音而至的,是一柄流光溢彩的飞剑,锋锐细窄的剑身,就像是羽箭一般轻而易举地刺破空气与薄雾,呼啸而至。

    二师兄看着薄雾深处,没有什么情绪,没有看那柄飞剑一眼,伸出右手。

    薄雾里传来一阵撕裂的声音。

    就像是无数张纸,被有力的手指撕成了无数块碎片。

    青峡前的天地气息,随着这阵声音,被生生撕开。

    那柄飞剑拖着的一缕天地元气,随着无处不在的撕裂,自然断裂。

    雾里响起一声痛苦地闷哼。

    那柄呼啸而至的飞剑,陡然失去控制,缓慢至极地落了下来。

    落向二师兄的手间。

    二师兄握住那柄飞剑,随意掷向身后。

    锃的一声,锋利的飞剑,深深插进微湿的原野地面。

    和昨夜那五柄飞剑并排而立。

    晨光渐盛,薄雾骤消。

    原野间的画面变得清楚起来。

    一名年轻道士浑浑噩噩地站在那处,双手空空,胸襟前全部是鲜血,看他的神情,竟像是被吓傻了一般。

    他便是三清山骄傲的梁襄。

    两名三清山同门上前把住他的双臂,以免他倒地不起。

    梁襄这时候才清醒过来,喉咙里憋出一道惊恐至极的怪叫。

    昨日看着剑阁弟子的飞剑被夺,他还在嘲讽那些南晋人名实不符,然而此时此刻,他眼睁睁看着自已的本命剑被抢走,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情?

    对面那个男人是怎么做到的?

    为什么宗门长老没有教过?

    同门拖着梁襄向原野南方回去,他痴痴傻傻看着阴晦的天空,不时发出几声怪异的惨嚎,被打击的道心尽毁。

    二师兄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他甚至已经忘了那个骄傲的年轻道门修行者来自何方,叫什么名字。

    原野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修行者,还有数十名明显在武道修行上浸淫多年的军中强者,这些人共同的特点是没有骑马,而且身上都贴着符纸。

    这就是西陵神殿的应对方法吗?

    二师兄举起宽直的铁剑,指向密密麻麻的修行者们,左手负到身后。

    篷下的书院诸人,看到师兄这个动作,知道这是命令他们不得擅动。

    西陵神殿既然已有准备,那么琴箫之声,暂时不需要响起。

    第二个向青峡发起攻击的修行者,是名来自小东山的散修。

    这名散修修的是武道,走的不是一般路数,多年来在山野里与狮虎搏斗,增进修为,境界已然极深,如果他愿意从军,无论在南晋还是在宋齐诸国,都能谋一个将军的职位,只不过他的人生目标是成为西陵神殿的神卫统领,所以一直没有出山,直到神殿诏令举世伐唐,他才终于迎来了人生的机会。

    只要能够在这场战争中,展现出来自已强大的实力,自然会被神殿看中。

    那名散修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他举起那把屠尽小东山中狮虎的沉重大刀,暴喝如雷,双脚在原野间蹬出一条土龙,势不可挡地向青峡处冲去。

    这名散修的速度奇快,竟连空气都被震的嗡嗡作响。

    原野间的修行者们,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名散修已经掠至二师兄的身前,那柄大刀挟着无穷无尽的威势便斩了下去!

    二师兄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他举起宽直的铁剑,挥了出去。

    覆盖全身的盔甲边缘,有一抹衣袂露在外面。

    当他挥剑的时候,那抹衣袖都没有一丝颤抖。

    正如柳白昨夜对弟子们解述的那般,二师兄挥剑的时候,用的不是自已的力量,而是天地的力量,所以他的动作很自然。

    他的动作就是自然。

    就像挥一挥衣袖。

    没有卷起一丝云彩,却把青峡前的天地气息全部席卷而起。

    他的手臂与铁剑,便在天地气息之间,随之而去,用心而不用力。

    铁剑与那名散修的大刀在空中相遇。

    曾经斩狮杀虎的刀锋,在天地之前,渺小脆弱的像是纸片。

    只听得喀喇一声,沉重的大刀碎成无数碎片。

    铁剑继续前行,看似轻柔平静地拍在那名散修的胸前。

    轰的一声巨响。

    那名散修魁梧的身体,骤然离地向空中飞去,飞掠了数十丈距离,然后重重摔落到地面上,竟砸出了一个深坑。

    片刻后,坑中响起一声暴烈不甘的怒吼。

    那名散修把手中的刀柄扔掉,愤怒地向坑外爬去。

    然后他重新摔回坑中。

    他怒吼一声,再爬。

    他再次摔回坑中。

    如是者五次。

    这名散修终于爬不动了,有些惘然地跌坐到坑底。

    哇的一声。

    他开始吐血血水是黑色的,里面甚至还能看到一些内脏的碎屑。

    那道铁剑的力量,竟是透进此人强悍无比的肉身,直接震碎了他的内腑。

    而这名散修自已竟是毫无察觉,直到他尝试了五次站起,那些震动,才让已经布满无数裂痕的内腑,尽数裂开。

    就像那柄看似强大的刀一般。

    接下来向青峡发起攻击的,不是一个人。

    也不是一柄剑。

    而是二十余柄剑。

    二十余柄来自各国各宗派修行者的飞剑。

    晦暗天色笼罩的原野间只闻剑声凄厉,只见剑身如虹,竟变得明亮起来。

    这二十余人都是洞玄境的大剑师!

    世间修行者的数量并不多,洞玄境的数量更少,能够有能力在一个战场上,组织起这么多大剑师,只能是大唐和西陵神殿。

    二十余柄飞剑呼啸狂舞的画面极为罕见。

    即便是知命巅峰的大强者,面对这样的攻击,也会觉得非常棘手。

    二师兄没有觉得棘手,只是觉得自已只有两只手,有些麻烦而已。

    看着破空而至的二十余柄飞剑,他把铁剑插进身前的泥土里双手伸向空中随意而捉,因为动作太疾所以显得有些乱七八糟。

    只听得无数声脆响。

    二十余柄飞剑,都被他抓在了手里。

    他的手掌并不大。

    也不知道怎么能抓住这么多柄剑。

    那些飞剑横七竖八地握在他的手里,就像是真正骄傲、骄傲到懒得打扮自已的孔雀醒来无事,随意开屏晾翅一瞬,真的很乱七八糟。

    然后他把这些飞剑掷到身后。

    那些剑插进湿软的原野里。

    昊天道门统领世间,就连剑圣柳白和书圣王大人都是客卿不知多少修行者为其附庸这场青峡之战毫无疑问是百年来修行者参战数量最多的一场战斗。

    无数修行者和联军强者,涌过原野,向海浪一般攻击青峡,拍向那个沉默站在青峡前的男人无论前面的同伴倒下多少,后面的人依然在继续。

    这便是前仆后继。

    只是后继者依然无法前进一步,还是只能仆地不起。

    数十只手臂伴着鲜血飞向天空。

    数十具尸体被震向远方。

    无数飞剑凄厉的破空而至,然后在那个男人的手中变成废铜烂铁。

    昨日青峡前的原野上插着数万枝羽箭,那是一片箭林。

    今日战斗激发的天地元气震动早已把那些羽箭震成碎砾,取代它们位置的,是一百多把深深插在原野间飞剑。

    那些飞剑样式各异,气息不同,有宽有窄,有锋有钝。

    但当它们插进地面之后,便变的没有任何区别。

    都是那般的死气沉沉。

    那是一片剑林,更像是一片剑冢。

    二师兄站在剑冢之前,间或挥动铁剑。

    他始终站在最开始的地方,一步未动。

    他的双眉依然平敛,哪怕一瞬间都没有挑起。

    他没有展现令人震撼惊奇的地方,只是平静沉默地挥动着铁剑,从第一剑开始到现在,无论出剑的姿式角度还是力量,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似乎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累,从清晨杀到正午,每一剑都是那样的专注,所以显得那样的随意,而且感觉即便要杀到日暮,他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他的身上染满鲜血,血水淌过盔甲的位置没有任何变化,从盔甲边缘滴落的位置都没有变化,于是身前的原野上被血水砸出了几个清楚的血坑。

    他就像过往那些年里一样,无论姿态还是神情,都是那般的一丝不苟。

    一丝不苟地杀人。

    越是如此,越发令人心惊胆颤,通体彻寒。

    原野上纵横的剑意,渐渐稀寥。

    很多修行者被恐惧占据了身心,下意识里停止了进攻。

    人群里忽然响起一道哭声。

    不知道是哪个修行宗派的修行者,竟被吓哭了。

    没有人想着要去嘲笑那个人。

    因为看着那把正在滴血的铁剑……

    所有人都很想哭。

第一百三十二章 此事无关慷慨

    青峡之前,剑气纵横。

    原野南方的西陵神殿联军营中,一片死寂。

    天谕大神官放下幔纱,缓声说道:“我这一生,从未见过这般杀人的,当年轲先生入魔宗,大概便是这等气势。”

    程立雪跪坐在神辇一侧,不知该如何言语。

    神辇内外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忽然辇外响起一声惊呼,然后是海啸般的声浪,联军将士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与欢愉的情绪。

    程立雪霍然抬头,望向神辇外,急声问道:“赢了?”

    他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因为他很紧张。

    一名红衣神官来到神辇畔,喘息说道:“还没有。”

    程立雪神情微变,问道:“那为何众人会欢呼?”

    那名红衣神官兴奋说道:“他换手了!他现在是用左手执剑!”

    程立雪微微皱眉,不解问道:“那又如何?”

    红衣神官喜悦说道:“说明那人也会累,他撑不了多久。”

    程立雪身体有些僵硬,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挥挥手让那名红衣神官离开,脸上现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只要是人那便会累,二先生也是人。

    但那个男人只是把铁剑换到了左手,便让己方兴奋成如此模样,可以想象他站在青峡之前,给神殿联军造成了多大的心理压力与恐慌。

    ……

    ……

    另一座神辇里始终安静。

    叶红鱼眼帘微垂,如玉双手安静搁在血色的裁决神袍上,沉默不语。

    神辇外响起的欢呼声,没有让她脸上的情绪发生任何变化,也没有下属敢用那些荒唐的理由来打扰她的静思。

    片刻后,神殿联军阵营里忽然再次暴发巨浪般的欢呼。

    裁决神殿的下属终于难以压抑情绪。一名黑衣执事走上神辇,跪在幔纱之外,恭谨禀报道:“宋国崔道人的飞剑,刺中了对方。”

    听着这句话叶红鱼脸上的情绪终于有了些变化,因为她知道崔神官是谁,即便是她,对崔道人的出手也寄予了一些希望。

    她抬起头来,看着那名黑衣执事,问道:“然后?”

    黑衣执事微愕,似乎没有想到神座大人会接着发问,有些紧张回答道:“然后……崔神官的道剑断了,那人好像没什么事。”

    叶红鱼微微蹙眉说道:“那你想告诉本座什么?”

    黑衣执事愈发紧张,声音颤抖说道:“……这是第一次有人能用剑刺中那人,这说明那个人还是能被刺中的。”

    “虽然愚蠢,但愚蠢的也有些道理。”

    叶红鱼的目光透过幔纱,望向远方青峡处美丽的容颜上没有任何情绪一片漠然,说道:“看来差不多了。”

    几乎同时。

    在另一座神辇里天谕大神官伸出手指抚摸着身前的教典,苍老的容颜上流露出恬静而坚定的神情,说道:“差不多了。”

    ……

    ……

    一柄锋利而华丽的道剑,此时变成了横卧原野间的数片残剑,不过这把剑还是应该觉得骄傲,因为它是开战至今唯一一柄没有被敌人夺走的飞剑。

    原野南方一名穿着朴素布道衣的道人,正低头看着自已的胸腹处。

    他姓崔名荣,出身清河郡崔阀,自幼便离开家族周游世间修道,曾在西陵神殿受礼在宋国道观正式进入道门。

    昊天道门有很多强者一直隐藏在世间,隐藏在普通甚至破落的道观里,他们不喜欢神殿的氛围,更愿意做一名普通的道人。

    直到昊天召唤他们奉献自已的力量,他们才会现世。

    崔道人,就是这样一个不普通的普通道人。

    崔道人在修行界声名不显,境界却极为高妙,早在十年之前便已经晋入知命境,在强者云集的道门中,也拥有属于自已的位置。

    然而今天他只出了一剑,便再也没有任何其余的举动,低头静静看着自已的胸腹,因为他的剑已经断了,他的胸腹间有一道非常深的剑口。

    那是一道恐怖的大血口。

    湿软的胃肠等内脏,正从那个大血口里向外挤出,开始有些缓慢,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快,最后竟像是哗哗流淌一般。

    崔道人静静看着自已的内脏流出体外,直到看完整个过程,才抬起头来,望向对面,问道:“二先生之剑道乃世间最严谨的艺术,先前这一剑入贫道身躯四寸,不深一分不浅一分,自然是刻意为之。”

    二师兄说道:“正是。”

    崔道人说道:“书院讲究仁爱宽恕之道,为何要我临死前还要受这多痛苦。”

    二师兄平静说道:“因为我知道你姓崔。”

    崔道人明白了,说道:“二先生应该知晓,我与族里来往极少。”

    二师兄说道:“我要想借你的死亡与痛苦来表达书院的态度。”

    崔道人问道:“什么态度?”

    二师兄说道:“清河郡七大姓,即便死,都不能痛快得去死。”

    崔道人叹息一声,说道:“原来如此。”

    说完这句话,他缓缓坐到得面上,开始喘息,因为肺叶和气管都已经被铁剑所破,喘息再如何剧烈,也无法呼吸到空气,所以显得特别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疲惫得低头,终于痛苦得死去。

    满天的阴云遮蔽了阳光,天得间一片阴暗。

    二师兄浑身浴血,站在原野间,站在如乱林般的百余柄飞剑前,站在无数具修行者尸身前,望向南方的修行者们。

    他再次举起手中的铁剑。

    一句话都没有说。

    原野间的修行者们,却似乎都听到了他在问还有谁。

    修行者的目光,全部被那柄如同有魔力的铁剑所吸引。

    那柄铁剑很寻常无奇,剑身宽直,黯淡无光,看上去甚至有些可笑。

    然而看着这把铁剑,所有人只想哭。

    有些人想哭也哭不出来心惊胆寒。

    修行者们,在这柄铁剑之前,再也无法鼓起战斗的勇气,终于退去。

    青峡前重新变得安静。

    得面上的血水已然积成水洼,反照着阴暗的天空,显得有些发乌。

    书院诸人从篷下冲了出来。

    王持左手拎着一个凳子,右手紧紧攥着药囊,冲到二师兄身后让他坐下,把药囊凑到他嘴边用最快的速度抽进去。

    七师姐提着水壶拿着水碗,看着怕是有些来不及,于是干脆把碗扔了,直接用壶嘴凑到二师兄的嘴里,把水拼命得往里面灌。

    二师兄不是寻常人各方面都不寻常被忙手忙脚的师弟师妹们包围,情绪竟然依然保持着镇静以水送药转瞬间便吞入腹中。

    四师兄和六师兄这时候也已经跑了过来,蹲在二师兄身前,对着盔甲胸口某处,神情凝重得在查看着什么。

    崔道人的本命道剑,正是刺中了这个得方。

    在那柄知命境界的道剑刺中盔甲时,盔甲里的符线自动激发凝结了一层薄而坚韧的天得元气层,所以那一剑没有对二师兄造成任何影响。

    但隐藏在盔甲那处的符线,被崔道人剑意所震,稍微有些变形。

    六师兄解下背后的匣子取出一套精致如同蟹八件的专用工具,开始进行修复。

    四师兄在一旁做着计算与图形指导又望向二师兄问道:“剑有没有问题?”

    六师兄望向二师兄,有些担心。

    铁剑是最重要的装备,如果被损坏,虽然书院连铁炉都带来了,可以修复,但西陵神殿方面,肯定不会给他们留这么多时间。

    二师兄看着手中宽直的铁剑,说道:“还能撑很久。”

    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还在篷下,他们的琴箫是对付铁骑冲锋的无上利器,所谓使命在肩,必须要停留在阵法里。

    只是看着同门都在帮师兄做事,二人不免觉得有些寂寞,又有些惭愧,北宫冲着那边问道:“我说这时候要不要听首曲子?”

    没有人回答他。

    四师兄和六师兄在对盔甲进行最后的检查,王持在替二师兄把脉,以确定他的身体精神状态,好配制下一时间段的药物,七师姐显得稍微有些清闲,拿着块绣帕在替二师兄擦脸,但总之都在忙着。

    北宫喊道:“师兄,这曲子慷慨激昂,最适合杀人。”

    二师兄站起身来,看着南方原野上依然浩浩荡荡的敌人,说道:“自古杀人事,无关慷与慨,哪里还需要配乐。”

    ……

    ……

    “不可豪迈,不可慷慨,不可潇洒,只能冷淡,冷漠,冷酷,只有真正做到这几点的人,才有本事杀尽所有敌人。君陌毫无疑问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昨夜对他的点评,如今看来竟还是低估了他。”

    “他依然是那个最骄傲的男人,我只是没有想到,在战场上,骄傲如他竟能把自已所有的骄傲全部扔掉,或是藏进盔甲的最深处。”

    柳白微微挑眉说道:“他一直在用尽手段节省体力,追求更简单得杀死敌人,吝啬到了极点,冷静而专注,不肯放过战斗中最细微的变化,计算清楚到了极点,从这个角度上来看,他更像是个浑身洞臭味的商人。”

    剑阁弟子们沉默听着师尊的教诲。

    他们已经被青峡之前的那个男子震撼住心神,即便身处敌对阵营,也不禁心生敬佩向往之情,虽然在他们的心中师尊的身影永远是最高大的,但听到师尊如此形容那个男子,他们竟觉得有些不舒服。

    然而没有谁敢出言质疑。

    柳白的声音再次响起。

    剑阁弟子被这句话所隐指的意思震惊的错愕无语。

    “我非常尊重以这种态度战斗的对手。”

    柳白看着青峡方向,认真说道:“我甚至有些后悔,不该让他在这一天一夜里杀死这么多人,或者我昨天就应该出手。”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万剑成囚

    柳白站起身来。

    剑阁弟子微凛,想到师尊先前说的那些话,知道他决定不再等待,那么这便意味着修行界最巅峰的一场战斗,即将到来。

    然而就在此时,神辇幔纱微拂,叶红鱼走到了原野间。

    气氛低落的西陵神殿联军,看到原野上的那抹血红身影,先是变得鸦雀无声,然后暴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叶红鱼是道门真正的天才,前些年压的隆庆皇子喘不过气,是宁缺最不愿意面对的对手——世间最年轻晋入知命境的纪录,依然由陈皮皮保持,但如果她愿意,也许她会在陈皮皮之前便做到这一点。

    这听上去似乎没有什么说服力,然而事实证明,当她想要做某件事情的时候,她总能做成,比如成为裁决大神官。

    看到叶红鱼的身影出现在原野上,柳白把双手负到身后,不再前行。

    对于西陵神殿里的那些大人物,柳白向来不怎么喜欢,包括掌教大人在内,但唯独,他一直很喜欢,或者说很欣赏叶红鱼。

    不是因为叶红鱼能够坐上裁决神殿的墨玉神座,与他有很深的关系——那封信里的纸剑便是柳白亲手画的——更是因为,他知道现在的叶红鱼从来没有局限在那柄剑的领域里,她的道门神术已然大成。

    柳白依然认为君陌要比叶红鱼更强,但他认为昨天傍晚,君陌留下那句你不是我的对手后,叶红鱼此时依然选择出战,那么便必有可战这理。

    他很想知道,叶红鱼会怎样做。

    他更想知道,她和君陌这一战的结局。

    所以他再次选择观战。

    ……

    ……

    西陵神殿联军的士气,被青峡外那柄铁剑,斩杀的无比低落,直到叶红鱼的身影,映入众人眼帘,他们才重新振奋起来。

    叶红鱼向青峡走去,走到原野正中才缓缓停下脚步。

    巨浪般的欢呼声,从她身后传来,越来越高,然后忽然静止。

    无数双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血色的裁决神袍上,无比紧张,更是期待。

    她站出来,便能对联军士气造成如此大的影响,最关键的还是她西陵大神官的身份,虽然她是西陵神殿历史上最年轻的裁决大神官。

    西陵大神官,必然是无数道门修行者无比敬畏的神座,是世间亿万昊天信徒心中的神明,谁会认为神明会败给凡人?

    神殿联军军营里隐隐有调动,不知多少万人涌出军营,来到战场最前方,手持长矛铁枪,兴奋地看着原野间的画面。

    欢呼声、嘈杂的议论声已经停止。

    天地间一片安静。

    有敲击声忽然响起。

    那是长矛尾端,与原野的撞击声。

    手持武器,敲击大地的人数越来越多,声音变得越来越响。

    不知数千数万根长矛和铁枪,在与地面互相撞击,地面开始震动。

    最开始时,无数兵器与地面的撞击声密集而杂乱,然后渐渐变得整齐起来,节奏变得越来越快,最后变成最沉重的一声。

    轰!

    ……

    ……

    如同战鼓般的敲击声,最后凝作了一道雷鸣。

    就在雷鸣响起的那瞬间。

    叶红鱼出剑。

    面对君陌如此可怕的对手,她出剑便必然是最强的一剑。

    就在出剑的同时,她被黄金神冕束缚住的黑发,被大风吹拂向后狂舞。

    她的双眼骤然明亮,眼眸最深处的两抹神之星辉开始猛烈地燃烧,金黄色的火焰里能够看到最纯洁的灵魂在舞动。

    然而明明已经出剑,道剑却依然在她手中。

    那柄薄薄的道剑,没有化作一道长虹飞往青峡,也没有虚缈不见隐于风中,而是被她握在手里,遥遥指向青峡处那个男人。

    道剑没有出。

    但剑已经出了。

    天色阴晦。

    青山前的原野很是暗沉。

    天地间骤然出现数万道白色的湍流,直刺青峡。

    一道白色湍流,就是一道剑痕。

    她借神之星辉看穿天地气息分野,以昊天神术发出的剑痕。

    有数百道剑痕贴着原野地面,横越满地尸首与鲜血,直指青峡。

    更多的剑痕直上天穹,甚至快要进入暗淡的云层,然后像羽箭一般,沿着完美的弧形下落,依然指向青峡。

    这些剑痕距离天空更近,吸收云层里散发出来的天光,再把那些天光折射成七彩的光线,看上去就像是真正的光剑,

    美丽的宛似梦幻一般。

    无数道带着圣洁庄严意味的剑痕,从叶红鱼的手中的道剑尖端发出,然后或静或逸,或直上青天或静依大地,直刺君陌!

    看到这幕不可思议的画面,西陵神殿联军营中,再次暴发出欢呼的声音。

    柳白的眉头却微微蹙起,有些不解。

    ……

    ……

    君陌的盔甲,是世上最好的盔甲。

    纵使前一刻还染满鲜血与尘埃,只需要被风吹拂片刻,便重新变得洁净如新。

    明亮的盔甲,就像是镜子一般,反射着天地间的画面。

    青山之前的阴晦天空。

    被血染红浸湿的原野。

    还有那数百道圣洁庄严的剑痕。

    以阴暗天穹为幕布,那些明亮的剑虹,看上去非常美丽。

    仿佛就像是一场盛大的烟花。

    盔甲上的烟花越来越明亮炽烈,代表着那些剑痕越来越近。

    二师兄抬头看着天空,什么都没有做。

    在很多人眼中,这只是一瞬间,但事实上他已经等待了很长时间。

    他一直在等待,等待那数万道剑痕,最终变成一剑。

    然而他却始终没有等到那一刻的到来。

    当他确认这数万道剑痕不会重新汇成一剑后,眉头微挑。

    交战至今,他的脸上始终没有任何情绪变化,这是第一次。

    因为他暂时没有想明白叶红鱼为什么会出这么多剑。

    到了他和叶红鱼这种境界,都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强大。

    美丽不是强大,比如盔甲上的烟花。

    圣洁不是强大,比如她眼中的神辉。

    壮观不是强大比如横亘天地间、令万人惊叹的数百道剑痕。

    专注才是强大。

    这场由无数道剑形成的烟花,根基是叶红鱼境界高妙的西陵神术,看似盛大壮观,也因其如此,所以无法做到绝对的专注。

    长安夏天的暴雨,虽然声势浩大令人心悸,但来去匆匆,雨消后却很难在古老的城墙上留下任何痕迹。

    书院檐前的滴水虽然淅淅沥沥悄无声息,但持之以恒,千年后不知滴穿了多少块坚硬的青石过道砖。

    二师兄没有与叶红鱼交过手。

    但他通过宁缺,看过柳白画给叶红鱼的那把剑,同样也是通过宁缺,他知道叶红鱼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他看来,这个刚刚领悟柳白剑意,便敢直闯裁决神殿夺位的小姑娘,毫无疑问是新一代里的最强者。

    她比皮皮强。

    比宁缺强。

    那么她就不可能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强大。

    她最强大的一剑必然就只是一剑。

    不可能是这么多剑。

    二师兄一直等叶红鱼万剑合一。

    因为他决定在她使出最强的那一剑时出剑击败她。

    唯如此才称得上快意。

    然而叶红鱼没有这样做。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即便她使出最强一剑,二师兄也自信能击败她但此时她出剑便是万道,等于提前宣告失败,因为她根本寻找不到一丝胜机。

    二师兄忽然想明白了。

    叶红鱼今日出战根本就没有想着求胜。

    “为了最终的胜利,竟能如此冷静地放弃自已的骄傲,这也是一种骄傲吧?”

    二师兄想道,然后看着来到青峡处的万道剑痕,说道:“这就是樊笼?”

    他举起手中的铁剑,斩向数万道剑痕构织而成的樊笼神阵,神情凝重。

    不是因为樊笼。

    而是因为叶红鱼藏在樊笼阵之后的心意。

    ……

    ……

    樊笼是西陵神殿最精深强大的阵法之一。

    轲浩然以浩然剑拟了一座樊笼阵,便困了莲生大师数十年,前代裁决大神官也是以一座樊笼阵,把卫光明困在桃山十余年不能出。

    叶红鱼此时以数万剑痕筑成的樊笼阵,根源便是她曾经在魔宗山门里见过的那些浩然剑痕,只是她如今虽然已至知命境巅峰,但和当年的轲先生相比还要差很远,甚至还不及前代裁决大神官。

    她之所以能够杀死前代神座,成为新一代的裁决大神官,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因为卫光明破樊笼阵后,前代神座一直重伤未愈。

    以她如今的境界,这座以道剑凝成的樊笼阵,可以困死无数强者,但不足以困死书院二师兄,这也就意味着这场战斗她输定了。

    但她不怕输。

    正如二师兄最终想明白的那样,她今日出战根本就没有想着求胜。

    一名西陵大神官,在数十万信徒眼前败给对手,是很没有尊严的事情。

    但她不在乎。

    她的樊笼阵虽然困不住二师兄一世,至少可以困住他一时。

    她要的就是那一时。

    刹那辰光,足够西陵神殿联军做很多事情。

    比如千骑冲锋。

    而当青峡处响起琴箫声时……

    神辇里,天谕大神官伸出手指,把身前的西陵教典翻到某一页。

第一百三十三章 自信者众

    礼者,理也。

    二师兄重礼,所以明理,虽严谨肃然,却无碍识事之明。万道剑痕自天幕垂落,落于他的身周,构织成一道繁密的樊笼,他的目光已经看穿这座神阵,落在叶红鱼的裁决神袍上,看穿了她隐藏着的意图。

    所有的一切,都在西陵神殿的谋算之中。

    更准确来说,都在叶红鱼的计算之中——无论是骄傲的君陌,还是冷静的君陌,都会选择直接出剑,击败最强的她。

    于是她成功地让君陌出剑的时间延迟了片刻。

    片刻时间过后,万道剑光已成樊笼,君陌即便想要变招,已经无法做到。

    她一出便是万剑,始终不归一剑,主动迎合对手的心意与战机,并且有能力把设计变成现实,启战的过程堪称完美。

    她舍弃了西陵大神官的骄傲与尊严,以求败的心意谋求先机,那么即便是二师兄,也不得不被万道剑光囚禁片刻时光。

    原野开始震动,剑幕外传来如雷般的蹄声,隐约可以看到,无数铁甲重骑自联军营中奔杀而出,声势震天!

    神殿联军的铁骑,如潮水一般向青峡出口处涌去。

    这是青峡之战开始以来,西陵神殿联军最凶猛的一次攻击,此时二师兄被困在樊笼阵中,青峡处的琴箫声,可还能像前几次那般强大?

    青峡出口处的篷下,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静静看着身前的古琴与洞箫,听着越来越清晰的密集蹄声,双手缓缓落在弦上或是扶住箫管。

    北宫未央指尖微颤,一道渺茫的琴声,离弦而去,如箭。

    西门不惑身体微倾,一道幽暗的箫声透管而出,如水。

    就在此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在原野上响起。

    那道声音瞬间穿过原野,来到青峡出口处如令。

    ……

    ……

    原野南方的军营中,那座神辇的幔纱微微飘拂。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神辇里响起,充满了神圣庄严的气息,令人心生敬畏。

    “在旷野中,准备启程,凡要过去的必然能过去……”

    十余名境界深厚的红衣神官,盘膝坐在神辇四周静心敛神,听着神辇里传出的声音,然后重复祝祷,声音回复不停。

    神辇里,天谕大神官看着膝前的教典,神情漠然,继续说道:“原野里的种子,是昊天赐予子民的粮食,山谷里的声音,是昊天通过风发出的召唤指引向堕落之地进军凡昊天所吩咐信徒的你们必照样行了。”

    十余名红衣神官虔诚地重复着这段教典。

    天谕大神官又道:“以声音惑乱心意,妄替昊天发出召唤指引的都是罪人,与留下的罪民一道,必承受昊天怒火的惩罚。”

    神辇外的红衣神官们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冷漠。

    “……必承受昊天怒火的惩罚。”

    ……

    ……

    琴弦上刚刚蹦出几个声音,箫管里刚刚流淌出一小段乐曲,便被那道神奇出现在青峡处的苍老声音所打断。

    书院诸弟子都博览群书,只听了几个字,便听出那是西陵教典故盟书里的伐罪文,四师兄神情剧变,拿起手中的沙盘,准备扬沙把这段教谕打乱。

    然而昊天的教谕是没有具体呈现的,西陵大神殿传道的声音,也没有具体的形状,除了声音本身,根本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打断这道苍老的声音。

    北宫未央的脸色骤然苍白,眼眸里生出几抹恐惧的神情,双臂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古琴上的数根琴弦从中断裂!

    西门不惑境界稍弱,于是显得更加痛苦,闷哼一声,鲜血从唇间涌进箫管,再从底端淌出,瘫坐到了地上!

    正在原野间狂奔,向青峡处发起冲锋的西陵神殿联军骑兵,也听到了那道威严的教谕,他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变得愈发强悍无畏!

    铁骑形成的潮水,仿佛遇到了一场飓风,速度再次加快,直指青峡!

    ……

    ……

    教谕声开始回荡在原野间时,二师兄便已经确认,这是天谕大神官的手段。

    青峡之战已经开始了很长时间,西陵神殿的两位大人物始终没有真正出手,却没想到此时这两位西陵大神官竟是同时出手!

    二师兄脸上的神情变得越发凝重。

    即便强大骄傲如他,也不敢说独自一人面对两名西陵大神官,更关键的问题在于,今日青峡之战,不是强者之间的对决,而是一场大军之间的攻防。

    此时他正挥着铁剑,斩向那万道剑光构织而成的樊笼阵。

    每一道铁剑落下,便有数十甚至上百道剑光破碎消失,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他可以很轻松地把这道樊笼斩破,然后击败叶红鱼。

    然而此时铁骑已至,青峡处琴箫之声已绝,如果他仍将心意放在樊笼上,那么青峡处的师弟师妹们,必然会被铁骑碾压。

    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不能在樊笼阵里再耗时间,不能再多停留一刻,他必须马上破阵。

    然而他再如何强大,又怎么能够瞬间破开这道樊笼?就算他手中的铁剑再如何强大,又如何能够瞬间斩破万道剑光织成的剑幕?

    所以他收回了铁剑。

    他不再试图用铁剑斩破这座樊笼阵。

    他望着剑幕外的叶红鱼,沉默不语,把自已的所有气息全部收回了身躯内!

    此时的他不再是那个剑意纵横,骄傲无双的君陌。

    而只是一个普通人。

    叶红鱼马上想到他要做什么,神情骤凛。

    这座自天垂落的樊笼阵,是由数万道剑光构织而成,阵法神妙而强大,然而剑光本身却依然带着独自的剑意。

    当二师兄收去所有气息,手中铁剑低垂,不再与这座樊笼阵抗衡时,数万道剑光构织而成的剑幕,陡然间向中心塌陷,直刺他的身体!

    他要用自已的身体,硬抗数万道剑光。

    唯有如此,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从樊笼阵里脱困而出!

    然而即便是唐或者夏侯那样的魔宗强者,要用身体来硬抗叶红鱼的万道剑光,也必然会落得个极凄惨的下场,二师兄的身体只是普通人,怎么抵挡?

    锃亮的盔甲上,正在绽放的盛大烟火,随着樊笼阵的塌陷,随着万道剑光的来临,骤然间变得密集起来,明亮到了极点,仿佛下一刻便会被点燃!

    在极短的时间内,二师兄身上的盔甲上释放出无数道符意,与自空中袭来的无数道剑光相撞,激起无数道恐怖的天地元气湍流!

    锃!锃!锃!锃!锃!锃!

    万道剑光落到盔甲表面,暴出无比密集的摩擦声,切割声,间或还夹杂着像极小雷电一般的细微轰鸣声,显得恐怖异常。

    二师兄双脚踩着的地面骤然下陷,十余块碎石被撕裂成粉末,至于那些染着血水的青草,更是早就已经变成了飞灰消失不见!

    覆盖全身的盔甲,暴射出无数道炽烈的光线,他整个人仿佛都燃烧起来,根本看不清楚火焰里的真实画面。

    下一刻,那柄宽直的铁剑,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那道铁剑斩破盔甲表面的无数道剑光与摩擦而生的火焰,斩破原野间肃杀的空气,斩破那些呼啸的风,落向叶红鱼的面门!

    随着铁剑挥出,二师兄的身影也从火焰里显现出来。

    他没有向前走去。

    相反,他向后退了一步。

    开战至今,无论面对多少敌人,他始终一步未退。

    此时他终于退了一步。

    一步不退,是因为无路可退。

    此时退了一步,是因为身后青峡出口处的师弟师妹,需要他的保护。

    西陵神殿联军铁骑,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前。

    二师兄抬头,举剑,再次开始杀人。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他挥剑的动作依然是那样一丝不苟,没有一丝偏差。

    只是盔甲已经变得焦黑一片,破烂不堪。

    ……

    ……

    裁决神袍在原野间起舞,于身前拢成一朵血莲花。

    那道遥遥袭来的剑意,带着铁剑特有的肃杀意,绞灭血莲,然后才消失。

    叶红鱼脸色微白,唇角渗出一道血水。

    她用万道剑光拟成的樊笼阵,竟被君陌用这样的手段便破了。

    这是她都没有想到的情况,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震惊的情绪,更没有什么失落,相反却露出了一道平静的微笑。

    她不再观看青峡处的战况,转身向自已的神辇走去。

    她的目标已经达成。

    书院守青峡的主力当然是君陌,但最令大军铁骑感到棘手的,却是琴箫之声,今日西陵神殿的计划,便是由她出战缠住君陌,再由铁骑冲锋诱出琴箫之声,最后由天谕大神官率领诸红衣神官,一举以教谕破音。

    整个计划执行的非常完美。

    虽然君陌比她意想中更早脱离了樊笼阵,但她并不在乎,因为此时琴弦已断,箫管淌血,那两名书院弟子已经没有再战之力。

    而且她相信君陌虽然看着无事,实际上肯定受了很重的伤。

    因为那是她的剑。

    她的樊笼。

    君陌再如何强大,用这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手段破阵而出,但他肯定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对于这一点叶红鱼非常自信。

    她最自信的事情,便是战斗。

第一百三十四 各种最强(上)

    青峡之战的结局已经注定,琴箫已绝,再也没有谁能够抵挡万铁冲锋,君陌没有受伤也做不到,就算柳白此时忽然临阵易帜也无法做到。

    书院只能退入青峡暂避,而对于此,西陵神殿早有手段在等着他们。

    已经确定结果,叶红鱼不再关注青峡方向的情况,转身向神辇走去,虽然受了伤,但神情平静而从容,脚步稳定。

    在境界实力上,现在的她与君陌之间还有距离,但她擅于战斗,最关键的是,她非常冷静,没有因为骄傲而把这场战斗局限在两个人之间。

    这是西陵神殿与书院之间的战斗。

    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所以这场战斗最终必将以西陵神殿的获胜而告终。

    ……

    ……

    无数铁骑至,烟尘大作,青峡不安。

    二师兄站在青峡之前,铁剑早已离手而去,变作一道暗色的剑芒,在身前百丈方圆的原野上来回穿掠。

    铁剑沉重方正,飞掠的速度却是奇快,看似钝而无锋的剑身,与骑兵身上的盔甲一触,便要撕纸一般,把盔甲撕开,撕出无数鲜血。

    即便只是剑身与敌人轻轻擦过,那些骑兵就像是被一座小山击倒,胸塌骨碎,那些被铁剑带到的战马,更是不停翻倒。

    青峡前不时响起重物堕得之声,烟尘更盛,闷哼连连,铁剑纵横间,不知多少骑兵堕马而亡,不知多少战马惨嘶而倒。

    然而人力终究有时穷。

    二师兄驭剑的速度和角度依然没有任何滞缓的迹象,但谁都知道,他识海里的念力正在以极恐怖的速度消耗。如果任由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他的念力再如何雄浑,也终有消耗空竭的那一刻。

    更令人感到寒冷的是,神殿骑兵们不知道是因为看到了胜利的前景,还是被天谕大神官的教谕声所激励竟毫不畏惧那柄杀人无算的铁剑,悍不畏死得不断发起冲锋,涌向青峡的骑兵数量增长速度,已经超过了二师兄杀人的速度!

    数名骑兵成功得突破了铁剑,擦着二师兄的身体,向青峡处狂掠而去。

    二师兄右手一挥,没有召回铁剑,直接操控着铁剑在青峡外的原野上横向斩过,十余名骑兵像被割掉的稻草般整齐无比被斩成两半。

    然后他看了那数名骑兵一眼。

    很久以前,宁缺曾经问过师傅颜瑟,二师兄这个知命境巅峰到底是个怎样的境界,颜瑟大师想了想后说道:只要他看你一眼,你就死了。

    二师兄看了那数名骑兵一眼。

    他识海里的念力破空而至准确而狂肆得同时进入那几名骑兵的脑海里那几名骑兵虽然不是修行者,但他们有大脑所以他们死了。

    但这只是战场上的一个画面只是狂暴海洋里的一处角落,并不能影响整个大局,当无数骑兵舍生忘死得冲锋而至时,什么都会被碾压。

    许世和陈皮皮都曾经说过,世间没有能够挡住铁骑冲锋的修行者,除非他已经逾越五境成为超凡脱俗的存在。

    许世是曾经的大唐军方第一人,他对铁骑的威力最为清楚,陈皮皮是年轻的道门天才,又在书院学习多年他对修行世界的规则最为清楚。

    所以这样两个人做出的结论,禁得住考验。

    二师兄很强他已经走到了五境的最高处,站在知命境巅峰多年,即便面对剑圣柳白,也要挑战对方的信心,但他毕竟没有跨过那道门槛。

    万骑之前,他挥着铁剑,身上的盔甲焦黑破烂,脸色渐渐苍白,看上去就像是狂澜里的黑色礁石,不知何时将会被冲垮。

    ……

    ……

    谁也不知道夫子当年有心还是无意,总之书院二层楼诸弟子,在各自领域的峰顶多年,在一起时便是最完美强大的组合。

    书院二层楼的组合,只要稍做变化,便能对战像知守观观主或讲经首座那样的至强者,又能像青峡之前那样,以数人之力令数十万大军不能前进一步。

    遗憾的是,如今举世奉天伐唐,一旦团结集心可以战胜任何敌人的书院,不得不疲于奔命,被迫分成了数处。

    数人在书院后山,迎战西陵神殿掌教。

    大师兄在与书院最强大的对手周旋。

    出现在青峡之前的诸弟子,虽然组合起来同样强大,但终究不够完美,有漏洞存在,而这个漏洞,今天便被叶红鱼捕捉到了。

    在青峡之战的具体局面中,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所扮演的角色至为关键,虽然他们的境界普通,但却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因为世间能以音律入道者,只有他们二人。

    所以他们便是漏洞。

    因为他们无可替代。

    所以叶红鱼可以用自已的失败甚至是死亡,来把他们赌掉。

    ……

    ……

    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坐在篷下,脸色苍白,身前全是血水。

    北宫的脸上满是不甘与痛苦的神情,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想要重新把古琴上的琴弦系好,却使不出来一丝力气。

    古琴只剩了一根弦,即便能弹,又如何能够成曲?

    王持拿着两把药丸,紧张得塞进两位师兄的嘴里,颤声道:“没事。”

    六师兄拿着铁锤,站在篷下最前方,沉默看着不远处的战场,看着那些已经突破铁剑,冲锋而而至的骑兵,双手缓缓握紧。

    木柚看着若隐若现,似乎下一刻便要被消失不见的二师兄身影,清丽的容颜上写满了紧张与担忧,拉着红线的手指微微颤抖。

    如果那些骑兵冲过来,她主持的阵法,便是书院弟子最后的手段。

    但她清楚,铁骑数量太多,冲击力太强,单凭这个阵法,根本挡不住对方。

    四师兄参与了阵法设计,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没有看战场,也没有看木柚手中的红线,而是在沙盘上不停做着计算,眉头蹙的极紧。

    正如叶红鱼设计的那样,他发现自已算不出任何方法来破解当前的危局。

    因为古琴弦断,箫管淌血,世间再也找不出一个人,能够让琴箫之声响起。

    ……

    ……

    绝望之坑的底部,往往就是希望。

    比如枯井底,有时候会有清水渗出,有时候会发生大反转的故事。

    就在铁骑快要冲至青峡处时。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琴箫之声再也不会响起时。

    青峡处响起了一道琴声。

    那琴声很清脆,很平和。

    但落在所有人的耳中,却是那般的惊心动魄。

    ……

    ……

    秋风微起。

    一个书生,来到青峡。

    一件棉袄,满身灰尘。

    一双草鞋,千山万水。

    那只水瓢,在击倒肉身成佛的七枚大师后,破碎成块。

    他的腰间,只插着根木棍。

    他走到北宫身旁,拿起那方古琴,抱在怀里,右手轻拂。

    古琴上只剩下一根琴弦。

    他的手指便落在那根琴弦上。

    琴弦轻轻颤抖,发出一声嗡鸣。

    然后他的手指再落,琴弦再动。

    只是一根琴弦。

    却被他弹出了一首曲。

    此曲中正平和,雅极。

    ……

    ……

    南方原野间。

    西陵神殿联军营中,响起了琴声。

    琴曲如高山,如流水。

    谁能想到,这只是一根弦弹出来的。

    神辇四周,十余名红衣神官闻琴声而面露惧意,颂唱之声骤然而止。

    华美的神辇,在雅极的琴曲里,忽然显得极为破落。

    神辇幔纱深处,天谕大神官脸上的皱纹,随着琴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深。

    只听得一声喀喇脆响,神辇底部断裂,重重得落在得面上。

    ……

    ……

    青峡之前。

    无数铁骑伴着轰轰的声音,重重砸落在得面上。

    平和雅美的琴曲,没有任何杀意,却瞬间杀死了无数人。

    ……

    ……原野间一片死寂。

    只有琴声在回荡。

    西陵神殿联军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还在原野间的叶红鱼霍然转身,望向青峡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比先前要显得更加苍老的天谕大神官,看着幔纱外远处的青峡,喃喃说道:“他怎么来了,观主呢?”

    安静的马车旁。

    柳白看着青峡处,感慨说道:“你们运气不错,居然能看到大先生出手,最令我感到震惊的是,他居然也学会杀人了。”

    ……

    ……

    琴声渺渺,如飞鸿渐逝。

    直至此时,青峡前的原野上,才响起无数惨呼之声,不知多少骑兵与受伤的战马,纠缠在一起,拼命得挣扎。

    大师兄看着这幕惨烈的画面,沉默不语。

    ……

    ……

    叶红鱼没有犯错,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确实是青峡前的漏洞,因为世间的确没有人能够替代以音律入道的二人。

    但她不知道一件事情。

    书院弟子们在后山修行,并不全然是自修,虽然他们在被夫子收为亲传弟子之前,都已经是各自领域的最强者,但既然他们愿意进书院学习,必然意味着,他们确定自已能够在书院里学到更好的知识。

    这意味着书院里有人可以教他们。

    这也就意味着,那个人在他们最强的领域,比他们都要强。

    那个人不是夫子。

    虽然夫子肯定懂很多,但他是个很懒、很不负责任的老师。

    除了亲自教老大和老二,从老三余帘开始,夫子便开始放羊,至于后面收的亲传弟子,他更是基本上没有管过。

    负责教这些弟子的人,另有其人。

    那个人姓李名慢慢。

    他是书院大师兄。

    这些年来,书院后山一直是他代师授课。

    除了符道和打架,后山诸弟子会的,他都会。

    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煮饭烹茶。

    而且他都很强。

    各种最强。

    世间最强。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三十五章 当头一棒

    大师兄放下古琴,双手轻拍,把两道气息传入北宫与西门的身体里,然后沉默低头,开始修古琴,清箫管。

    君陌浑身染血,从原野间走回,对师兄行礼。

    书院诸人这才醒过神来,纷纷对大师兄行礼。

    大师兄还礼,说道:“辛苦了。”

    众人注意到大师兄棉袄上的血迹,知道他与观主的千万里之战,危险与艰难程度,甚至还要超过自已经历的青峡之战,很是担心。

    大师兄不想大家担心,抬头看了眼篷了,说道:“这好像是后山用来遮太阳的,居然被你们用来挡箭,倒也不错,只是要仔细飞剑。”

    然后他把青峡前的阵法与布置,重新整理了一番。

    秋风再起,他的棉袄上被道剑割开的好些道裂痕,有棉花从裂缝里探出腰身,被风拂的微微颤抖,然后化作道道虚影。

    篷下便没了大师兄的身影。

    青山之前的原野里,血色神袍呼啸而舞,叶红鱼召出道剑护住道心,脸上满是凝重的神情,她不知道下一刻那个身影会不会出现在自已身前。

    原野南方,西陵神殿联军营中,剑阁弟子们如临大敌看着四周空中,柳白平静坐在昨夜的残烬旁,神情安然,膝上搁着的剑静在鞘中。

    所有人都不知道书院大先生去了何处。

    但所有人都能猜到,他肯定要来此处。

    下一刻。

    大师兄的身影出现在原野南方,西陵神殿联军阵中,他隔着重重幔纱,看着神辇深处苍老的天谕大神官,抽出腰间的短木棒。

    天谕大神官看着幔纱外那个书生,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

    十余名红衣神官,厉喝声声扑向神辇。

    大师兄握着短木棒,看着幔纱外的天谕大神官,没有做任何动作。

    那些红衣神官如石块一般被震飞,重重地摔落到地面上,溅起泥土与烟尘,昏迷不醒,每个人的额头上都有一个清楚的红肿棍印。

    天谕大神官眼眸深处的星辉忽然燃烧起来,目光所及之处,重重幔纱也燃烧起来,仿佛变成昊天神国的神火,拦在了大师兄的身前。

    大师兄举起手中的木棒。

    他的棉袄微微颤抖起来,拖出一道残影,

    他似乎依然安静地站在神辇外,站在燃烧的重重幔纱外。

    残影的尽头,却有另一个他,已经越过恐怖的神火,来到天谕大神官的身前。

    天谕大神官看着身前的他,面无表情颂道:“凡信奉昊天……”

    大师兄说道:“子不语。”

    天谕大神官不再言语。

    大师兄举棒便打。

    看着破空而至的那根木棒,天谕大神官看到了片刻后的四千八百九十二种可能。

    他身前的教典,散发出无限光明。

    他把自已的本体藏匿进光明之中。

    他不惜道心受损,看到了未来,所以他避开了那四千八百九十二种可能。

    大师兄站在他身前,举着木棒,仍然是简单地击下。

    这一棒看似简单,实际上非常不简单。

    在这短暂的片刻时光里,这根短木棒挥了四千八百九十三记。

    最终依然只是当头一棒。

    神辇里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无数天地气息湍流,像飓风般向四周喷射而出,那些被神火点燃的帷幕,瞬间变成了无数焦黑的蝴蝶,在原野间漫天飞舞。

    散发着无限光明的教典,变成秋风里的碎屑。

    天谕大神官的身体,重新出现在神辇里,盘膝而坐,浑身是血。

    大师兄的这一棒击打在天谕大神官的额头上,更击打在他的道心上。

    只是当头一棒,天谕大神官便已经受了无法挽回的伤势。

    并不浓稠、甚至显得有些清冽的血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不停地淌留着,就像是干涸的山川,忽然落下了一场暴雨。

    但他的神情很宁静,因为从听到那声琴音开始,他便知道了自已的结局。

    当初佛道两宗在月轮国白塔寺伏杀宁缺和桑桑,眼看着便要成功,最终也是因为一声琴音,而发生了难以逆转的改变。

    世间果然没有太多新鲜事。

    “大先生果然就是大先生,书院在青峡设伏,自然早就已经设了座标,神殿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失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天谕大神官看着大师兄说道。

    大师兄知道他为什么此时还要与自已说话,但他觉得不回答对方有些无礼,回答道:“所以观主会到的比我晚一些,我想抓紧时间做些事情。”

    ……

    ……

    那辆安静的马车,距离神辇不远。

    当神辇变成燃烧的火车,然后又变成深秋萧瑟的落叶画面后,神殿联军发出无比惊恐震撼的惊呼,剑阁弟子们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柳白脸上的神情,也终于有了变化,不再像先前那般平静。

    剑仍然搁在双膝上,但正如他此时的心情一样,似乎也感到了某种威胁,从而变得兴奋警惕起来,嗡鸣微振,剑身半出剑鞘!

    两年前的那个秋天,他与大先生在剑阁里曾经相见过。

    当时他坐在潭畔,大先生站在他的身前。

    大先生纵横万里,他的剑也能纵横万里。

    所以他虽然召回了那柄飞剑,但他很平静。

    因为他确信,大先生的境界再如何高妙,也无法威胁到自已。

    今日在青山之前的原野上,他再次看到这个书生的身影,有些吃惊于对方的进步,然而直到此时神辇化为废墟,他才确认……

    那个温文尔雅的家伙真的学会了打架!

    一个除了打架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到世间最强的人物……现在连打架都学会了,那么难道说他连这方面也能做到最强?

    还有谁能够是他的对手?

    柳白缓缓伸手,握住微微振动的剑柄,脸上露出愉悦幸福的神情。

    世间有如此对手,真是可喜可贺之事。

    然而令他感到有些失落的是,这一场战斗没有发生。

    大师兄离开了,他用一根琴弦弹了一首杀人的乐曲,用一根木棍重伤一名西陵大神官,然后悄然离去。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之所以如此。

    是因为一名道人出现在青峡之前的原野上。

    那道人一身青衣。

    ……

    ……

    (今天写的有些辛苦,然后章节名不用下,用这个更合适的,还有一章。)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片黄沙,一场局

    这两天在海岛上,在瓦山下,在小镇里,在城市中,在青纱帐里,在世间很多地方,总能看到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出现。

    前者穿着一身棉袄,后者穿着一袭青色道衣。

    这是五境之上的战斗,这是无距境的追逐。

    二人眼前皆无距,但境界依然有差别。

    大师兄今日在青峡前争取到了一些时间,是因为书院事先便有准备,但他知道这段时间必然极为短暂,所以他匆匆离开。

    就在他的身形消失的下一刻,青衣道人便来到了青峡之前。

    原野上有无数双目光落在这名青衣道人身上。

    这是知守观观主,第一次出现在世人的眼前。

    叶红鱼对着远方青衣道人的背影跪下,恭谨低头。

    盔甲摩擦的声音,像麦浪的声音哗哗响起,不知道有多少人都跪了下来。

    青峡之前的书院弟子没有跪,也没有拜。

    他们沉默看着这个道门的至强者,面色微白,但神情坚定。

    二师兄看着青衣道人,走出篷外,举起手中的铁剑。

    青衣道人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然后他转身向南方的原野望去,看着正在燃烧的那座神辇,双眉微皱,感知着天地气息里的细微变化,道心忽然有些不宁的迹象。

    不是因为神辇被毁,也不是因为天谕大神官重伤。

    对隐世不出的知守观而言,只有昊天的信仰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西陵神殿就算被毁,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令青衣道人感到不安的是,大师兄的下一段旅程会在哪里结束。

    道心微扰,青衣道人知道自已必须马上离开,这意味着,书院方面把时间差算的非常清楚,根本没有留给他出手的时间。

    这是书院必须达到的目标。

    大师兄出现在青峡前,立刻挽狂澜于即倒,毁了西陵神殿最重要的一个战力。

    如果青衣道人有时间出手,那么青峡前的书院弟子还能有几人活着?

    这个时间差,是由大师兄和四师兄计算了数夜时间,才最终得出的结果,他们相信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

    然而他们依然低估了青衣道人的境界实力。

    道门的至强者,昊天之下的寡人,境界高深莫测,那便无法测。

    在事先计划中,书院确定青衣道人必须追着大师兄离开,没有出手的时间,却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能够一边离开一边出手!

    青衣道人转身向南方原野间走去,右手随意向后一挥。

    随着他的脚步踩在松软的泥土间,肃杀的秋天空气,忽然变得寒冷起来,他身前的秋风骤然冻凝成薄雪般簌簌落下,其间隐约出现了一道门。

    那是天地气息湍流里隐藏着的通道。

    是只有无距境界才能看到的通过。

    青衣道人的右脚踏进门内,顿时变得虚无起来。

    在青峡前无数人的眼中,他仿佛踏破了虚空。

    西陵神殿联军数十万人,看到这幕如同神迹般的画面,震惊无语。

    而就在此时,他向后随意挥去的右手间,多出了一道剑。

    一道空气凝成的剑。

    那道剑已经脱手而去,直刺青峡前覆盖残箭、如同草庐的篷。

    青衣道人出现后,青峡前便变得很安静。

    最安静的是二师兄。

    他沉默低头,看着身前一尺半地外的那块石头。

    他没有看青衣道人,因为他想保持最饱满的战意与信心。

    他也没有看手中的铁剑,因为剑不是用来看的。

    青衣道人随手掷出那道飞剑后,二师兄动了。

    他霍然抬头,盯着那道空气凝成的飞剑,手中的铁剑微微颤抖。

    这把杀尽千军万马的铁剑,能不能挡住这道看似简单的虚剑?

    没有人知道答案。

    因为青衣道人施出的虚剑,在君陌的身前,忽然变成了真正的虚无,悄然无声穿过他所在的区域,在他身后回复实质,继续刺向篷下!

    这种手段,竟似让道剑都进入了无距境界,实在是令人不可思议!

    面对着这样一柄莫测高深的飞剑,二师兄的脸上没有流露出震撼的神情,更没有什么恐惧,却是眉头微蹙,生出瞧不起对方的感觉。

    这道虚剑确实高妙,这种选择确实精确,既然是离开之前的潦草一剑,青衣道人当然要确保自已这一剑能够创造最大的杀伤力。

    因为这一剑有些潦草,所以青衣道人放过了二师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对二师兄的尊重。

    但在二师兄看来,这很可笑——以青衣道人的身份与境界,对付自已这些书院弟子,居然还要思考,实在是显得庸俗至极。

    所以他瞧不起此人。

    哪怕你的境界远在我之上,哪怕你是知守观观主,哪怕你是老师登天之后,修行界最高的那座山峰,我就是瞧不起你。

    再如何强大的人,只要有了庸俗的气息,便不在二师兄的眼中。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更多。

    二师兄知道那道虚剑蕴藏着多么恐怖的威力,剑眉微挑。

    他瞧不起青衣道人,还因为对方没有看破铁篷里的阵法。

    这道虚剑虽然让过了他,但一旦进入篷下,最终承受剑意的,还是他。

    因为他的脚下一直系着根红线。

    红线的那头在篷下,与所有师弟和师妹相联。

    他已经做好了承受这道虚剑的准备。

    他准备好了受伤。

    受重伤。

    但他不准备去死。

    因为他若死了,青峡便守不住了。

    ……

    ……

    铁篷上的残箭,被那道虚剑挟来的天地气息扰动,像滑落的沙土般,不停从檐畔淌落,如箭的瀑布。

    瀑布的里面,七师姐木柚脸色苍白,手里紧紧握着红线的线头,用力地拉扯着,看着篷外那个男子的背影,手指颤抖的很是厉害。

    她和同门包括这座铁篷,所承受的所有物理攻击,最终都会由二师兄承受,然而这一次的对手不是南晋的剑阁弟子,却是像神一般的知守观观主,师兄他究竟能不能承受得住,他会受多重的伤,会不会有事?

    忽然间她的余光看到了一幕令她震惊无比的画面。

    沙土间埋着的红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悄悄弄断了!

    四师兄的手指刚刚离开他的脚踝。

    他的脚踝上多系了一根红线。

    那根红线,本来连着二师兄,此时却系在了他的脚上,这也就意味着,要承受青衣道人虚剑的人,变成了他!

    这座阵法本来就是由四师兄和自已共同设计,最后由大师兄修正而成,木柚知道四师兄这时候做的变化,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然而四师兄只不过是洞玄境,他凭什么能够抵挡知守观观主的一击?

    木柚的惊呼还没有来得及出唇,那道虚剑便到了。

    ……

    ……

    渺茫幽淡的剑影,仿佛已经超出了速度的范畴。

    当它进入青峡前的铁篷后,速度却是骤然变缓,变成人们肉眼可见的画面。

    铁篷下的阵法受激启动,系在所有书院弟子脚上的红线,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无数道细微如絮,坚韧如金的气息生出。

    虚剑被无数道气息裹缚,顿时变缓。

    就像昨日剑阁知命境强者柳亦青的那道诡剑一样。

    然而知守观观主与柳亦青之间的境界差距,有如天壤,这道看似随意掷出的虚剑,不知道要比柳亦青的那道诡剑强上数万倍。

    只听得嘶啦一声!

    那道虚剑,摧枯拉朽一般袭破所有气息丝线!

    然后……深深刺进一片黄沙中。

    这片黄沙很细,比海畔的细砂要白,比河畔的沙砾要细,柔顺至极。

    青峡之前的原野间,虽然也有沙土,但绝对找不到这样的黄沙。

    这样的黄沙,只在一个地方有。

    四师兄从来不离身的那个沙盘中。

    ……

    ……

    虚剑,刺进了沙盘。

    四师兄的脸色骤然苍白。

    他把沙盘高举在身前的双手颤抖的非常厉害。

    这个看上去很不起眼的沙盘,居然真的挡住了青衣道人的虚剑!

    虚剑的剑身消失在沙盘里,消失在了黄沙之中。

    黄沙飞舞,便是数道大河。

    黄沙渐落,便成险崛山川。

    一沙便是一世界,沙盘里自有世界。

    那是一片极壮美的河山。

    那道虚剑,便在仿佛无边无垠的河山间飞舞。

    因为壮阔,因为宏大,所以那道虚剑很难接触到什么事物。

    所以虚剑上的恐怖威力,无法得到释放。

    这把剑在沙盘里飞着,过高山河流,原野青天。

    这剑飞的很是寂寞。

    ……

    ……

    青衣道人的身形已经快要消失在虚空之中。

    他便要从青峡前,走到下一个地方。

    他不关心那道虚剑的结局。

    因为他很肯定,就算是君陌来接那一剑,也必然要身受重伤。

    书院诸弟子,再也无法守住青峡。

    便在这时,他忽然轻噫了一声。

    这声轻噫,显得有些吃惊。

    薄雪渐落,天地气息通道关闭。

    青衣道人从原野间消失。

    他离开前说的一句话,还在空中回响。

    “居然是河山盘。”

    ……

    ……

    河山盘,是算师道古老传说里的事物。

    大唐开元年间,河山盘失落无踪,河山盘推演算法也随之断了传承。

    没有多少人知道,不到四十年后,大河国墨池苑七代祖师颖山人和书院前代著名数科教授晓风师太共同参详六年,重新创出了河山盘推演算法,其后二位先贤又穷毕生之力重铸了河山盘。

    其后河山盘便一直留在书院后山,随着时间流逝,渐渐被整个修行界遗忘,就算是墨池苑当代王书圣,也不知晓这个秘密。

    多年前,夫子周游诸国寻觅冥界出口,或是寻觅美食之时,于隐仑小镇湿地外的当铺里遇着一少年学徒。夫子看那少年学徒打算盘,竟看了半天时间,因为他觉得那少年学徒算盘打的极美,打算盘的声音极动听。

    那名少年学徒叫范悦,后来成为了夫子的第四个亲传弟子。

    夫子自然把河山盘交给了他。

    现如今,除了书院后山诸人,便只有莫山山知道这件事。

    ……

    ……

    青衣道人离开。

    他的虚剑还在。

    还在河山盘里飞舞。

    四师兄举着沙盘,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鲜血渐渐从唇里淌出。

    二师兄回到篷内。

    木柚看着他颤声问道:“怎么办?”

    二师兄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不知道。”

    六师兄说道:“我用锤子把这沙盘砸了。”

    四师兄的全副念力、尤其是与河山盘相连的精神,全部用在困锁那道虚剑上,本已虚弱地说不出话来,听着这话却是大怒。

    “你先砸死我好了!”

    他愤怒地瞪着老六,一面说着一面不停地咳着血。

    六师兄有些无奈地放下铁锤。

    王持看着高举着沙盘的四师兄,担忧说道:“难道要师兄总这么举着?师兄如果你举累了,我来替你举着,药我已经煎好了两天的份量。”

    四师兄听着师弟天真的话,欣慰说道:“不用,我已经放不下来了。”

    此言一出,铁篷下变得死寂一片。

    只是这么短的时间,便流了这么多血,四师兄还能支撑多长时间?就算他能支撑,难道他还能永远支撑下去?

    二师兄看着他问道:“那剑会不会自行停下来?”

    四师兄摇了摇头,说道:“河山盘里本就是虚界,那剑又是虚剑,没有空气,也没有外息影响,就算要停,也不知道是几百年后的事情。”

    二师兄又问道:“如果放下来会出什么问题?”

    四师兄沉默片刻,说道:“会爆。”

    二师兄说道:“那就让它爆。”

    四师兄摇了摇头,有些痛苦地笑了笑,说道:“我不让老六来砸,不是因为真舍不得这盘,虽然跟了我这么多年确实有感情……只是我一放手,这盘便会爆,所以就算要让它爆,你们也得让我走远点。”

    众人沉默不语。

    “我当然知道你们不肯让我走远些一个人去死。”

    四师兄看着众人微笑说道:“所以我会尽可能多举一些时间。”

    二师兄转身望着南方的西陵神殿联军,说道:“不用担心,还有别的方法。”

    “什么方法?师兄你快说。”木柚焦急问道。

    “大师兄如果能够甩掉观主,便能替你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甩不掉怎么办?而且大师兄他也不知道我们这里发生的事。”

    “那就把观主杀死,只要他死了或者重伤,他的剑自然也就成了破铜烂铁。”

    “老师不在了,现在还有谁能杀死观主?”

    “要结束这场战争,便必须杀死他,所以不是谁能杀死他的问题,无论是这场青峡之战,还是别的所有,都是为了杀死他而做的准备。”

    二师兄说道:“长安城一直在等着他。”

    ……

    ……

    (今天真写的累毙了,不知道原因的累,明天见,依旧两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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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