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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夜不眠(上)

    安静的深山老林里,有座简朴的道观,道观后方有片明亮的湖泊,湖畔有七座草屋,屋顶覆着如金似玉的稻草。

    一袂青衫乍现于湖水之上,观主的身影在湖畔显现。

    湖畔有座草屋已经坍塌了一半,金黄色的稻草到处都是,下面隐隐能够看到一本墨红色的典籍,还有一些笔墨纸砚。

    看着这幕画面,观主面色微寒。

    一名中年道人站在湖畔一块青石下,臂上搭着拂尘,脸色苍白而神情凝重,直到看到观主出现,才稍微变得放松了些,疲惫说道:“见过师兄。”

    观主没有理会他,看着坍塌一半的草屋,沉默不语。

    簌簌声起。

    大师兄从草下钻了出来,头发里和棉袄上粘着草枝,唇角残留着血渍,看上去显得有些狼狈,应该是与那名中年道人交手受的伤。

    修行界没有几个人知道那名中年道人的存在,但这并不意味他不强大。

    多年前,夫子用一根木棒迫使陈某远离陆地,只敢在南海漂流,从那天开始,知守观的一切,便是由那名中年道人处理。

    中年道人是知守观第二高手,隐世不出,一朝出手亦是石破天惊。

    所以大师兄受了伤。

    观主看着茅草堆里的大师兄,说道:“你明知道师弟留守道观,却刻意来此,在我看来,殊为不智。”

    大师兄回答道:“观主既然追着我来到这里,那就说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观主忽然问道:“你来过知守观?”

    大师兄平静摇头。

    观主微微蹙眉,问道:“那你如何在识海里标注知守观的位置?”

    “老师知道知守观的位置。”

    大师兄抬起右手,用食指指着自已的额头,微笑说道:“然后告诉了我。”

    观主说道:“这两日你周游世间,却始终没有来此间,想来便是等的先前那刻。”

    大师兄说道:“不错,因为唯有如此,我才能在青峡处争取到一些出手的时间,却让观主您不得不随我马上离开青峡。”

    观主说道:“我在青峡前留下了一道剑。”

    大师兄闻言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相信他们。”

    观主问道:“你因何能确认我一定会随你离开青峡?”

    “因为我来到了知守观,您便必须跟着我来知守观,哪怕慢一刹那都不行。”

    大师兄平静说道:“事前,我与师弟们一直在思考,对于观主您来说,有什么事情会比灭唐灭书院更重要,能够让您舍弃在青峡处出手的机会,也必须全力去救援,我们想了很长时间,始终没有想出一个合适的答案。”

    观主与中年道人沉默。

    大师兄看着身前被稻草埋着的墨红典籍,微笑说道:“后来我们终于想到,对于您来说,您对昊天的信仰或者说敬畏,胜却人间无数。”

    “天书是昊天赐予道门的圣物,千年以来已经遗失了两卷,昊天在上,自然会觉得不悦,如果剩下的五卷天书全部被我拿走,无论毁或是藏匿起来,想必都会是很有趣的事情,所以您必须跟着我来这里。”

    观主沉默片刻,说道:“既然来了,那便不用离开。”

    大师兄说道:“我是恶客,主家不欢迎,自然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观主看着他平静说道:“雨不留客,我来留客,你要清楚,这里不是书院后山,而是知守观,你行险来此,与自投罗网的雀鸟又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不是恐吓,是平静简单的说明,没有人会怀疑——不可知之地里,知守观最为简朴,然而昊天道门统领世间,知守观做为道门云端之上的存在,必然会有非常强大、甚至强大到超出想象的手段。

    大师兄很清楚这一点,但他神情宁静。

    既然敢来,他自然早已做好了手段。

    观主道袖轻挥,便有云出,青山明湖之间,天地气息骤然闭锁。

    清丽的秋日阳光,无法落下。

    秋风,只能在道观后方已成废墟的山林里穿行,却无法逾过道观的墙。

    知守观的大阵发动。

    道观便成了一个独立于昊天世界存在,却与昊天世界息息相关的小天地。

    没有人能离开这片小天地。

    哪怕无距境界也不行。

    因为此时知守观里的天地气息,已经与周遭的天地气息,截然分离。

    大师兄若要以无距手段离开,便会撞到那道森然的分野上。

    但他还是离开了,施施然地离开。

    棉袄轻颤,大师兄的身形骤然淡渺,消失在湖畔的秋风中。

    湖畔一片死寂。

    观主望向中年道人,面色微寒。

    这些年,知守观由中年道人主持,当初隆庆能够逃离道观,是因为他禀承观主的心意,刻意放纵,那么此时又是怎么回事?

    中年道人的神情变得有些黯然,叹息说道:“他曾经回来过。”

    观主轻拂道袖,破虚空而逝,留下极为冰冷的两个字。

    “孽子!”

    ……

    ……

    没有人知道知守观里发生的事情。

    青峡之前的原野间一片安静,西陵神殿联军已经鸣金收兵。

    今日神殿方面眼看着便要获得决定性的胜利,谁也没有想到,书院大师兄居然会出现在战场之上,一弦一棒便扭转了整个局势。

    虽然观主的出现,给西陵神殿联军重新注入了信心与狂热的情绪,然而出乎众人的意料,观主随后便消失不见,青峡之前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联军连遭重挫,自身实力的损耗还在其次,关键是燃烧的神辇和满地的骑兵尸体,还有那道怎样也无法攻破的青峡出口,让将士们的士气变得异常低落。

    虽然还没有绝望,却已经开始疲惫。

    天谕大神官如今身受重伤,神辇被焚被秋风吹成无数飞灰,军心渐趋不稳,叶红鱼当即决定提前收兵,其时天色尚早。

    夜色渐渐降临,青峡出口处铁篷下的粥锅,已经只剩下了锅底,粥香早已散发到原野间,没有剩下一丝一缕。

    书院众人很安静,与昨天夜里意气风发,谈笑杀人事时的感觉截然不同,因为虽然才过去两天时间,但他们也已经很累了。

    四师兄举着河山盘,不时咳嗽,书院院服的前襟上,满是斑驳的血痕,王持端着药碗蹲在他的身旁,正想着方法给他喂药。

    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被教谕所伤,好在服药及时,又得大师兄治疗,伤情已经稳定下来,精神也好了很多。

    最累的人其实还是二师兄。他的神情还是那般宁静,坐姿还是那般端正,但所有人都能想象到,他此时该是怎样的疲惫。

    “都早些休息。”

    二师兄望向南方原野间的联军营帐,看着把满天繁星都比下去的密集灯火,沉默片刻后说道:“明天应该会比较辛苦。”

    师弟师妹闻声相应,却没有人去睡,还是围坐在四师兄身旁。

    此时观主留下的那道虚剑,还在河山盘里飞舞,四师兄必须以自已的念力发动河山盘,把那道虚剑困在黄沙之中。

    他无法放下沙盘,无法休息,只能这般痛苦地撑下去。

    谁也不知道他要撑多久,不知道他能不能撑到最后。

    二师兄走到他身后坐下。

    自来到青峡之后,他便没有解过甲。

    所以他坐下时,铁甲撞击之声清脆无比,坚定而肃杀。

    正如他随后说出的话。

    “互相靠着,总能轻松些。”

    四师兄微微一笑,疲惫地向后靠去,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二师兄把铁剑自肩头递向后方,搁在他的小臂下。

    ……

    ……

    夜空里有一轮明月。

    今天的月亮比较暗,所以能够看清楚夜穹里的繁星。

    叶红鱼静静看着夜空,脸上没有表情。

    天谕大神官已经被送回西陵神殿,却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性命。

    如果大先生那一棍是击向自已,自已应该如何应对?

    她思考了很长时间,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自已无法应对。

    不过她没有因此气馁,或生出挫败的情绪。

    她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

    她从来都不是最强大的那个人。

    但事实证明,最后她总能战胜比自已强大的敌人。

    此时她想的更多的是别的事情。

    她越想,眉头蹙的越紧。

    她想了整整一夜。

    直至天明。

    ……

    ……

    晨光渐明,原野上薄雾弥漫,不知今日是晴是阴。

    西陵神殿联军,所有人都在等着一个人出手。

    因为现在只有那个人出手,才能战胜青峡之前的那把铁剑。

    而且所有人都坚信,只要那个人出手,便一定能够获得胜利。

    然而,柳白还是没有出手。

    即便是剑阁弟子,都开始感到疑虑,非常不解。

    叶红鱼望向那辆安静的马车,眉眼间流露出极淡的讽意。

    她很尊重剑圣柳白,因为那封信里的纸剑,柳白于她甚至还有半师之谊,但她此时还是觉得柳白是个很愚蠢的人。

    在她看来,所有的骄傲与自矜,都是愚蠢。

    无论那个人有多少骄傲的资格,都是如此。

    无论那个人是观主,还是柳白。

    这一场青峡之战,如果道门里的真正强者,能够听从她的指挥,她有无数方法能够直接碾压青峡之前的书院众人。

    如果柳白愿意舍弃剑道的骄傲,配合铁骑围攻,世间有谁能够抵挡?

    如果观主愿意真正踏足红尘,以杀易杀,书院哪里是道门的对手?

    问题在于,虽然她现在是西陵大神官,在信徒心中有若神明,但这个世界上,总有寥寥数人,是她无法影响,更无法控制的。

    观主和柳白,便是这样的人。

    昨夜观月未眠,静思之中,她忽然想起了宁缺。

    她和宁缺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

    只有她和他才明白,不择手段便是最好的手段。

    便在这时,薄雾里传来一道偈声。

    ……

    ……

    (还有一章。)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夜不眠(下)

    “哑巴开口说话,饼上放些盐巴。”

    薄雾里响起偈声。

    一道身影缓缓从雾中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穿着素色俗衣,却梳着一个道髻的男子。

    一柄薄薄的木剑,悬浮在他头顶的空中,悄无声息破雾而行。

    正是道门天下行走叶苏,以及他的剑。

    二师兄缓缓起身。

    他与四师兄背靠背坐了整整一夜。

    他一夜未睡,眉眼间疲惫之色掩之不住。

    听着雾中传来的偈声,书院诸人面露警惕之色,甚至有些紧张。

    “在饼上多放些盐巴。”

    二师兄对正在灶旁烙饼的木柚说道:“看来他的口比较重。”

    这是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但他从来不说笑话,所以便显得特别好笑,众人笑出声来。

    然后便是安静。

    二师兄开始讲笑话了,大家觉得有些不安。

    ……

    ……

    叶苏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二师兄说道:“只有你出现,自然是你比较可笑。”

    叶苏说道:“看来对于我的出现,你并不感到意外。”

    二师兄说道:“昨日观主已经来过,群蝇飞舞,何须在意多一只。”

    叶苏说道:“在长安城里,我便想与你一战。”

    二师兄说道:“如果不是师兄不允,你在长安城里看破那座小道观时,我便已经提剑出山去寻你。”

    叶苏说道:“杀人是用剑的。”

    二师兄举起手中的铁剑,说道:“我不会说剑已在这种废话。”

    叶苏微笑问道:“那你准备怎么说?”

    二师兄说道:“我想说的是,你出现的时机非常糟糕,对你很糟糕。”

    “何解?”叶苏敛了笑容,平静问道。

    二师兄说道:“我这两日,已经杀了数百人,剑势正盛。”

    “柳白一直在等你杀到真正兴起时,我不想再等下去。”

    叶苏说道:“因为到那时,或者才是最糟糕的时机。”

    然后他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说道:“君陌,你现在有些糟糕。”

    二师兄的回答平静而认真。

    “一夜未睡,精神自然有些不济。”

    叶苏说道:“你要不要先睡会儿?”

    二师兄说道:“不用。”

    叶苏眉头微挑,问道:“为何?”

    二师兄说道:“因为你还不是柳白。”

    ……

    ……

    你不是柳白,你可能成为柳白,但现在你还不是柳白。

    那么哪怕一夜未睡,我也有信心击败你。

    这就是二师兄想要传达的意思。

    ……

    ……

    西陵神殿联军里的普通将士,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神殿里一些资历极深的神官,猜来了雾中那人的身份,面色喜悦难抑。

    叶红鱼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她曾经视那人为偶像,为修行的目标。

    然而如今在她眼中,那人同样是个蠢货。

    就如同观主和柳白一样。

    因为他们修道日久,太过骄傲,不食人间烟火,所以清心寡欲。

    他们都是高人。

    甚至是圣人。

    但不是能获得最终胜利的人。

    生死立见的战场上,容不得骄傲,不需要风度。

    此时此刻,她再次想起宁缺。

    不知道多年以后,如果彼此都还活着,谁会成为那个胜利的人。

    ……

    ……

    宁缺并不知道叶红鱼这位当代裁决大神官对自已有如此高的评价或者说期许,他这时候所有的心神都放在身前的地面上。

    宽阔的花岗石地面上,是由光雾与线条构成的无数立体形状,四周光线厚实的城墙里,是不足膝高的万雁塔,如鳞片般的坊市。

    这是微缩的长安城,便是惊神阵。

    宁缺盘膝坐在这座长安城外,沉默而专注地进行着察看。

    他已经看了整整一天一夜时间。

    他早就已经看出了问题。

    长安城堵了。

    不是宽阔的朱雀大街被马车堵住,也不是东城的街巷被摊贩堵住,更不是地下水道被那些淤泥堵住,不是真实的堵塞。

    而是这座雄城内的天地气息运转,变得有些不畅。

    宁缺用肉眼都能看到身前的长安城里,有十余处地方的光雾流转,明显受到了某种干扰,凝成一团乱麻。

    长安城是一座阵。

    一座可以惊神的大阵。

    这座大阵的威力,便来源于长安城里流动的天地气息。

    千年之前,长安城始建,夫子以无上智慧,借城中地势宫殿建筑,引天地气息于城中,布下这座能自我修复、生意循环无尽的大阵。

    此后的岁月里,本应自由流动的天地气息,在长安城里如清风一般吹拂,依然自由,却开始拥有了自已的规则。

    这些规则,便是惊神阵的本源。

    时光是最无情又最强大的武器,惊神阵虽然能自我修复,但如果要让它始终保持最好的状态,依然需要城中的人们进行维护。

    大唐朝廷有专门的一笔资金,用来做这件事情,而工部清水司最重要的工作内容,便是负责浚清长安城里的天然水道与湖泊。

    雁鸣湖的清理,表面上看是民政工程,实际上是对惊神阵的一次例行维护。

    但惊神大阵当然不可能因为一些建筑改变或地形变化,便失去威力,事实上就算朝廷从来没有进行过维护,也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

    宁缺起身走进光雾凝成的长安城,跨过雁鸣山,来到不及膝高的皇城前,躬身握住插在地面进而的半截阵眼杵,拔了出来。

    随着这个动作,花岗石地面上的长安城渐渐变成一片浓郁的光雾,然后向下凝成如水般的光液,顺着地面上的那些刻痕缓缓渗了下去。

    他手中的阵眼杵也渐渐变暗,繁复的花纹与杵身合为一体。

    ……

    ……

    宁缺离开皇宫,来到城墙上。

    他看着城墙下的长安城,沉默了很长时间。

    长安城里的混乱已经平息,生活渐渐回复正常。

    街道上行驶的马车变得越来越多,行人神情平静,只是大多行色匆匆。

    大唐此时已经完全动员起来,唐人们认真专注地做着自已的事情。

    他们很清楚,只有这样才是对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最好的支持。

    宁缺已经很久没有睡觉,非常疲惫,眼睛有些发涩。

    他闭上眼睛,开始感受这座城。

    他仿佛看到了唐人们平静而坚定的内心。

    同时,他看到了天地气息十余处堵塞。

    在所有唐人重新收获信心与勇气的时候。

    他看到了长安城的危机。

    他焦虑不安。

    他彻夜难眠。

    ……

    ……

    (这一章是两千,那么,明天两章就是七千。)

第一百三十九章 何事秋风落黄叶

    长安城号称永不陷落,事实上也确实也没有陷落过,更准确来说,大唐开国以来,它根本没有经历过一次考验。

    但没有人对此产生过怀疑,因为长安城是唐人最后也是最强大的信心来源,只要这座城还在泗水南方的平原上矗立,唐人的脸上便能保有笑容。

    围城同样不可取,只要长安城还在,大唐诸郡,尤其是近京地区的反抗便不会停止,唐人的反抗jīng神,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决心,便能一直持续。

    对唐人来说,长安城永不陷落是心理定式,近乎真理,根本不需要理由。没有多少人知道,最根本的原因是一座名为惊神的大阵。

    那是站在修行界最顶端的人物才知道的事实。

    如今惊神阵出现了问题,长安城不再像千年里那般坚不可摧,如果有大军来到,如果有强大的修行者进入城中,那该怎么办?

    现在暂时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个问题,其中就包括宁缺。

    看着下方的密集民宅与四通八达的街道,他的眉眼间写满了疲惫与忧虑。

    他拿着炭笔,在图纸上不停地涂绘,看着城中那些气息堵塞的地方,思考修复或者说浚通的方法,只是越思考越,脸sè越难看。

    三师姐给他留了七天时间,如今已经过去了两天多,他非但没有想出好的解决方案,反而注意到这座大阵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

    从北城外的大明宫开始,隐于秋林里的暗水行出弯山。汇在湖泊,再经由皇宫地底,流过南门观后,经由万雁塔,入朱雀大街,再从长安城南门而出……

    所有的堵塞,都发生在这条暗线上。在惊神阵里。这条暗线的作用非常重要,名为息息,正是生死循环往复的关键通道。

    道门在皇宫小楼底做的手段。早就被他发现并且清除,但是惊神阵所受到的干扰却已经无法逆转,甚至随着时间流逝。变得越来越糟糕。

    他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想到办法。

    如果堵塞的是真实的自然地貌或建筑街道,那并不算什么,以大唐强悍的行政能力与发动能力,哪怕是座小山,也能被他在七天之内挖空。

    问题在于,道门的手段直接作用在小楼地底的阵枢中,令阵法里的天地气息运转受到干扰,数处气眼被塞,便直接影响到了整座大阵。

    他此时脚下的南城门。受到的影响最大。

    宁缺不明白何明池没有阵眼杵,怎么能进入小楼地底,也想不明白,道门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够把惊神阵计算的如此清楚。

    现在想来。只能说道门为了这一刻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

    道门准备了千年时间,不知凝合了多少道门先贤强者的智慧与能力,虽然依然及不上夫子,没有办法直接毁掉惊神阵,但终究还是成功地干扰了惊神阵的运转,并且显得极为强硬。无法逆转。

    宁缺已经排除了道门在长安城里安置的所有干扰源,但他却没有办法修复阵法受到的堵塞,因为那需要难以想象数量的天地气息。

    其实这种程度的破坏或者说干扰,惊神阵自身都可以修复,但需要很长的时间,两年或者三年。放在和平时期,这并不算什么,问题在于现在是举世伐唐的大战期间,敌人不会给唐人这么长的时间。

    如果夫子没有登天,这也是很简单的事情,他只需要挥一挥衣袖,便能把大陆之上,云海之下的无数天地气息召唤来长安城。

    但人间已无夫子。

    如今的人间,再也没有人能够施出这样的手段。

    那么……这座大阵真的再也没有办法修复了吗?

    长安城就此洞开吗?

    ……

    ……

    阵眼杵在宁缺的怀里,**的就像是石头,硌的他的心情有些慌乱。

    这座城是夫子留给他的,阵眼杵是师傅颜瑟和皇帝陛下留给他的,这便意味着,守护长安以至大唐,是他无法逃避的责任。

    这是无上的荣耀,也是世间最沉重的负担。

    但这整件事情最荒唐的地方在于……宁缺不是阵师。

    颜瑟大师曾经说过,阵就是大符,符就是小阵。修行界一直有个说法,阵师或者无法成为符师,但符师必然都是非常优秀的阵师。

    宁缺是非常有天赋的符师,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在阵法方面的天赋却糟糕透顶,当年初入书院后山,帮着七师姐布置舞集阵法多rì,他没有半点长进,这些年他刻苦研习cāo控惊神阵,也没有任何进步。

    如今四师兄和七师姐都不在书院,他便想问人都不知道何处问去,所以他愈发觉得焦虑,双肩都快要被重担压垮了。

    秋风拂面生寒,他沉默片刻,向城墙下走去。

    长安南城门,正对朱雀大街,自开战以来,戒备森严。

    在他的要求下,朝廷把城中最后的羽林军全部调到了此处,盔甲雪亮的逾百骑羽林军,神情严肃地在侧街里待命,气氛更显肃杀。

    数十名青衣鱼龙帮众,在街头在檐下,jǐng惕地盯着出城入城的人,长安城周遭的部队,都已经调到了北疆,城防空虚,朝廷被迫起用了民间的力量。

    城防司的军士,仔细地检查着入城出城的队伍,对每份文书都实行三人轮检制,确保没有任何jiān细和违禁品过关。

    这种检查很复杂,工作量很大,好在现在这种时刻进出长安城的人极少,只有源源不绝的运粮车队,把城外的官道占的满满的。

    这些都是诸州郡运来的粮食。

    大唐已经做好了长安城被围困的准备。

    但没有人开始做长安城被攻破的准备,连心理准备都没有。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的心情愈发沉重。

    就在这时,一名女子从城门洞里走了出来。

    那女子眉如墨,眸如点漆,容颜如画。

    双唇有些薄,平静地抿着,在白皙的容颜上,似雪地里的腊梅。

    直顺的黑发披散在肩头。不再如当年的瀑布,直似极美的笔触。

    宁缺静静看着她,忽然抬头向天上望去。

    深秋的天空。高而辽远,清淡到了极点。

    他忽然觉得,昊天……不。应该是天上的老师,感受到自已此时的焦虑与不安,所以把她送到了长安城,送到了自已的面前。

    然后他收回望天的目光,看着那个如画的女子,微微一笑。

    “怎么来了长安?”

    “想来,所以来了。”

    莫山山微笑回答道,白sè棉裙被城门里穿行的秋风微微拂动。

    宁缺想到一个问题,说道:“墨池苑……”

    莫山山知道他要问什么,不等他把话说完。平静说道:“我已离开。”

    宁缺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但其实他清楚,只能有这个答案。

    莫山山如果不想连累墨池苑,连累她的老师与同门,甚至大河国。那么她只有破门出派,才能来到长安城,来到西陵神殿的对立面。

    他沉默片刻,伸出右手,请她入城。

    ……

    ……

    宁缺和莫山山行走在长安城里。

    再度并肩,一如当年。事实上却并不如从前。

    二人来到皇宫前,来到那座当年的桥上,看着同样是朱红sè的宫墙,却看不到满天飞舞的雪花,只能看到铺满地的黄sè银杏叶。

    “我没有时间,不然可以再次同游。”

    宁缺伸手到桥外的水面上,接住空中飘落的一片银杏叶,说道:“这里便是第四处堵塞,你感知一下箭楼正下方的天地气息。”

    莫山山闭上眼睛,疏而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肌肤上微微颤抖。

    片刻后她睁开双眼,眼眸里的情绪有些复杂,震撼而且不安。

    “好……强大的阵法。”

    宁缺收手,那片银杏叶向桥下的护城河里飘落,河水流速极缓,此时河面上已经积满了黄sè的美丽树叶,多了这一片,完全看不出来任何变化。

    他看着护城河上的黄叶,说道:“正因为强大,所以麻烦,现在被道门用手段堵塞后,想要疏通,便需要更多的天地元气。”

    莫山山思考片刻后,摇头说道:“没有谁能够召引来如此多数量的天地元气,也没有人能布下可以修复这座大阵的阵法。”

    宁缺问道:“能不能用符?”

    莫山山说道:“如果说阵就是符,那么这座大阵,便是我此生所见的最强大的一张符,甚至可以说是真正的神符。”

    宁缺明白了她的意思。

    长安城是个庞然大物,夫子的智慧是座高崛难攀的山峰。

    道门的手段看似简单,对这两点的利用却是暗契自然之理,天藏杀机。

    他说道:“我希望你能解决这个问题。”

    莫山山说道:“我没有这种能力。”

    宁缺说道:“总比我强。”

    莫山山说道:“那你可以把阵眼杵交给我。”

    宁缺摇了摇头。

    莫山山微笑说道:“我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已经学会了信任。”

    宁缺想起泗水之上,那个双脚白如雪莲,身体黝黑的少女。

    那个脚踩光明,身在黑暗的桑桑。

    他说道:“抱歉,现在除了书院,哪怕李三娘活过来,我都没办法完全信任。”

    莫山山问道:“李三娘是谁?”

    宁缺说道:“我母亲。”

    莫山山沉默片刻后说道:“抱歉。”(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看长安(上)

    银杏树叶,落的满地都是,就像那些言语。

    二人站在桥上,短暂沉默。

    宁缺说道:“你是大师兄的义妹,我的朋友,书圣让你离开莫干山,却是因为他明白帮大唐便是帮大河,无论如何,要辛苦你了。”

    莫山山有些惘然,问道:“你准备做什么。”

    “我要去好好睡一觉。”

    宁缺说道:“我不是那大师兄或二师兄,总不睡觉我会死的,我这两天看这座城已经看的想要呕吐,我需要放松一下心神。”

    莫山山说道:“那便去休息吧……但请不要生出挫败逃避的情绪,想想那年,观海僧挑战你的时候,你为什么在湖畔坐了半天。”

    宁缺想起那段往事,笑了笑。

    接下来,他给莫山山画了一份极详尽的图纸,把惊神阵讲解了一番,然后便极不负责任地离开了她,向东城chūn风亭走去。

    他没有真的去睡觉,也没有去雁鸣湖畔发呆。

    朝堂刚刚平稳下来,李渔还被幽禁在公主府中,很多大臣对于宁缺依然抵触,甚至是极强烈地反感,所以他不便与宫里接触太密切。

    现在他要知道朝廷的安排,与皇后交流,都是通过chūn风亭朝宅。

    在朝宅里,他拿到了最新的几份军令和各州郡传回的军情,看着军情简报上记载的各处战事,他脸上的情绪变得凝重起来。

    镇南军依然在路上,葱岭一带西军与月轮国的战事还没有情况回报,担负着最艰巨使命的镇北军,正在金帐骑兵的攻击下苦苦支撑,虽然说镇北军的人数已经接触最初,但想要逆转战局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现在最麻烦的还是东面以及南面的战局,尤其是南方。

    西陵神殿率领着数十万大军由清河郡北上,宁缺坐在长安城里,仿佛都能看到旌旗漫天挥舞的画面,他很难想象对方如果杀到长安城该怎么办。

    后山里的师兄师姐们,现在应该就在青峡,他们可还安好?

    他们能不能撑得住?能撑多少天?

    便在这时长安府尹上官扬羽和齐四来到了朝宅。

    宁缺要见他们。

    “长安之乱能如此快平息,大人手段了得,当记首功。”

    宁缺看着容颜猥琐的府尹大人真诚说道。

    朝老太爷抱着一只猫从门口经过,听见这句话,看着上官扬羽正在向下弯倒的腰身,说道:“这位大人就是太喜欢谦虚。”

    宁缺笑着说道:“二掰说的有道理。”

    朝老太爷挥挥手,揉着猫肚子离开。

    上官扬羽媚声说道:“哪里哪里,全赖皇后娘娘和十三先生指挥有方。”

    宁缺说道:“那时候我和娘娘还在城外哪里能指挥你什么。”

    上官扬羽认真说道:“人不在,正气长存,下官便是感受到……”

    宁缺摆手道:“免了,我不是大学士,不习惯听这种话,大唐官场上也没有几位大人会像你这样说话我们还是节省一些时间,直接入正题。”

    上官扬羽清了清嗓子,直接说道:“何明池应该是从东阳门逃出去的,城门司正在内部暗查,已经抓了十几名嫌疑人。天枢处和南门观变得老实了很多,清河郡会所逃出来的人,已经被全部抓获,现在暂时关押在会所里。

    宁缺很清楚,天枢处和南门观之所以会变得老实根本与何明池真实身份曝光没有太大关系,而是因为那些修行者的父母家人亲人,现在全部都被长安府衙与鱼龙帮携手软禁,这种情况下,除了那些真正冷血之辈,谁还敢有异动?

    “清河郡诸姓子弟,逃不脱叛国的罪名,虽然尚未审判,但凭什么还让他们留在会所里舒服睡着?把他们全部转进府衙监狱里。”

    宁缺说道。

    上官扬羽显得有些为难,说道:“府衙里根本关不下这么多人。”

    宁缺看着齐四,说道:“鱼龙帮肯定有很多地牢。”

    齐四爷耸耸肩,说道:“关几百个人没问题。”

    宁缺看着上官扬羽脸上的表情,说道:“有什么问题?”

    “我没有什么问题,但朝中有很多大人……或者会有问题。”

    上官扬羽说道:“现在如何处置清河郡诸姓,朝堂上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是尽快审判诸姓罪行,给朝野以及百姓一个交待,还有一种意见则认为,应该让留在长安城的诸姓子弟活着,这样将来如果要和西陵神殿谈判,也算是个筹码。”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这些人都必须死的。”

    上官扬羽担忧说道:“如果朝中那些大人反对怎么办?”

    “就算将来要和谈,有几个问题也必然是不会谈的。”

    宁缺说道:“清河郡的问题,就是不能谈的问题,当然现在这些人死了确实也有些可惜,所以先让他们受些活罪。”

    齐四说道:“这方面我比较擅长。”

    上官扬羽说道:“还是府衙更专业一些。”

    宁缺说道:“这些小事你们自已商量着办,今rì叫你们来,是因为皇后已经决定,把城门司和临时执法之权全部交给大人,鱼龙帮暂时也归大人指挥,齐四爷你要好好配合大人把这件事情做好。”

    上官扬羽很清楚,只要自已能在这场战争里活下来,战后必然会升官授爵,却没想到自已忽然间拥有了如此大的权柄,兴奋之余不由生出几分惶恐。

    齐四爷也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安排透着份诡异的味道。

    “长安城很空虚,如果西陵神殿联军……无论是哪一方面的敌人兵临城下,我们都没有任何办法,所以你们要提前做好破城之后的准备。”

    听着宁缺的话,上官扬羽和齐四爷震惊无语。

    就像所有唐人那样,他们从来没有想过长安城也有被攻破的那一天。

    “这个消息,不要外传。”

    宁缺没有看齐四,只是看着上官扬羽的眼睛。

    那双猥琐的三角眼里,闪烁着复杂的目光。

    宁缺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出问题,世间再无上官这个姓氏。”

    说休息,但心里压着极重的石块,哪里能够休息哪里能够睡得着觉?宁缺顺着朱雀大街向南门走去,感知着天地气息的细微变化,察看着沿途那些堵塞的区域神情变得越来越疲惫,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

    来到城墙前,他望向城头。

    长安城墙高耸如崖壁,站在地面,很难看清最上面的画面。

    他的眼力敏锐,远超普通人所以他能够看到那个穿白棉裙的女子。

    莫山山正在看着长安城冥思苦想。

    就像先前的他一样。

    宁缺默默说了声感谢。

    “能识块垒,这小姑娘在阵法上的天赋确实远超过你,但老师既然把长安城交到你的手中,那么我想最终还是需要你自已来想明白这

    一名小姑娘走到他身旁,抬头向城墙上望去。

    小姑娘十二三岁,乌黑的双马尾在腰间摆荡容颜清稚可人,语气却是宁静温婉成熟,说莫山山是小姑娘,竟不令人感到不谐。

    她是当代魔宗宗主,有资格喊书痴是小姑娘。

    “师姐,我真的想不出来什么办法了。”

    宁缺说道。

    余帘望向他,说道:“所以你已经开始做城破的计划。”

    宁缺说道:“不虑胜,先虑败,这是我的习惯。”

    余帘说道:“如果是正常时节这种思想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但眼下的局面是大唐必败,所以我们必须只考虑虑胜利,不考虑失败。”

    宁缺没有听明白。

    余帘说道:“我们只能考虑怎样获得胜利,而不能考虑怎么面对失败。”

    “可是……如果失败是注定的,怎么能胜利?”

    “那就在失败之前,先获得胜利。”

    余帘说道:“一场战争最终的结局取决于很多方面,可能二师兄守不住青峡,可能镇北军被金帐击败,可能长安城会被攻破,但我们只要能在这些失败到来之前,取得某一方面的胜利,便能阻止这些失败的来临。”

    宁缺明白了,说道:“最关键的胜利。”

    “不错。”余帘说道:“在你看来,这场战争的结局会是什么?”

    宁缺很清楚,战争之初大唐连遭重挫,双方实力之间的差距已经被拉大,就算青峡能守住,惊神阵能修复,依然很难改变最后的结局。

    “大概还是会输。”他说道:“不过我相信,到了大唐亡国的那一天,世间也没有几个国家还能存在。”

    “不错,这是世间所有人都能看明白的道理,各国的皇室还有那些将军们,虽然都很愚蠢,但想来不至于连这个都想不明白。”

    余帘说道:“大唐和书院已经开始展现力量,到处都在死人,我相信月轮国朝阳城里很惨,燕国也把自已打废了,谁愿意与我大唐玉石俱焚?”

    宁缺说道:“南晋皇帝听说因为丧子有些发狂。”

    余帘说道:“如果那皇帝想把整个南晋都拖进疯狂的泥潭里,皇族还有那些将军,都会出来阻止他,因为没有发狂的人终究更多。”

    “不惜任何代价也要灭唐的,只有西陵神殿。”她继续说道:“熊初墨已经废了,天谕和裁决青峡之战后必然重伤甚至可能死亡,神殿还有什么?”

    宁缺若有所思。

    “前些天,我和大师兄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怎样在必败里求得胜利,至少是暂时的胜利,谋求暂时的和平,直到我们想明白了这一点。”

    余帘看着他,说道:“杀死观主,这场战争便可以结束。”

    宁缺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个推论是正确的,如果知守观观主被书院杀死,西陵神殿消耗惨重,对俗世诸国的影响力会变弱,那么还有哪个国家愿意与大唐一道毁灭?

    更关键的是,如果观主死了,道门对剑阁和柳白便再也没有任何约束力。

    然而问题在于……观主是夫子登天之后,这个世界上境界最高、最高深莫测的至强者,想要杀死他的难度与大唐打赢这场惨烈的战争,能有多大差别?

    宁缺看着她说道:“师姐留守长安,不去青峡,就是因为此事?”

    余帘说道:“我没有信心能击败他,因为观主比你以及世间绝大多数人想象的还要强大,甚至是超出想象的强大。”

    宁缺知道大师兄此时正在以无距境与观主竞逐,在他印象里,观主就算强大,也很难配得上师姐的形容,不由有些不解。

    余帘说道:“等到观主出手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宁缺说道:“我能做些什么?”

    余帘说道:“修好这座城。”

    宁缺至此终于完全明白了大师兄和三师姐的意思。

    长安城破,就是失败。

    长安城破前,书院能杀死知守观观主,便是胜利走在了前方。

    当大师兄带着观主来到长安城的时候,他至少需要修好这座城的一部分。

    ——杀人的那一部分。

    如果他不能做到这一点,这座城以后便再也不用修了。

    这是黎明前的最后一抹夜sè,也可能是深渊前的最后一步。

    宁缺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大,沉重到他的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起来。

    入夜。

    莫山山站在城墙边,被寒冷的秋风刺的脸颊有些微红。

    她环抱着双臂,看着身前的万家灯火,忽然觉得明白了一些什么。

    只是那道灵光乍现即隐,不知去了何处。

    她细眉微蹙,继续看着这座城。

    宁缺也在看着这座城。

    他坐在雁鸣山上,看着湖对面。

    湖对面的画面是长安城的一个片段。

    他和桑桑的宅院也在那里,长时间无人居住,一片黑暗,凄冷异常。

    他看了很长时间,想起了很多往事。

    当年收到观海僧的挑战,他就是在这片湖畔沉思了很久,然后收获了很多。

    当然,更多的往事还是与桑桑有关。

    只是却无任何感悟。

    他很疲惫。

    在凄冷的夜sè中,沉沉睡去。

    醒来时,湖对岸依然没有什么灯火。

    因为天亮了。

    晨雾里传来呦喝贩卖的声音。

    晨雾散后,民宅街巷被包子铺的蒸汽占据。

    人气渐生。

    原来对岸并不是那般凄清。

    宁缺看着那处,隐约捕捉到了一些什么。

第一百四十一章 看长安(下)

    宁缺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与露水,沿着湖畔向对岸走去。

    湖东面有一片白色的秋苇,苇丛中隐着一道木桥,他从桥上走过,穿过自家宅院的侧门与偏巷,便来到了人声鼎沸的晨市里,尘世里。

    皇帝死了,人们还活着,战争在继续,生活也要继续,包子铺的热气像雾一样散布在街上,面馆的汤汁淋湿了青石板路上。

    百姓们排队买着早点,如往年间一样说着街坊里的新鲜事,当然话题里多了很多边疆的战事,有妇人在担心自已从军的子侄。

    宁缺走到包子铺前,听着蒸锅里水沸腾的声音,看着眼前的热雾,听着细碎而平实的话语,看着孩子撕包子纸的可爱动作,忽有所感。

    当年就是在这间包子铺前,他遇见道石僧,看见了荒野间的一个土馒头,那是一座千年孤坟,开始入世之后最凶险的一次战斗。

    其时晨风渐作,道石僧的头颅滚落,就像因为烫而没有被孩子捧住落下的热包子,然后是鲜血湿了青石板,比露水更浓,比面汤更腥。

    时光悄无声息得流逝,青石街道上便再也看不到当年的血迹,看不到当年那场战斗留下的痕迹,人们甚至已经记不起那个早晨发生的事情。

    晨市还是那个晨市,包子铺还是那个包子铺,老板与白案师傅还是那两个人,只是买包子的孩子不再是当年的孩子。

    这就是时间的力量吗?

    宁缺站在包子铺前,沉默回忆着当年的画面,然后想起在瓦山洞庐里,桑桑在佛祖棋盘上落下那颗黑子后所发生的事情。

    昊天的世界里,最高的规则都有永恒的意味,比如时间与死亡。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规则能够到达那种层次?

    晨光因为热雾的折射,变得毛茸茸的,仿佛里面有无数的时光碎屑。

    街道上人来人往。

    宁缺站在街中闭眼低头,感受周遭的所有。

    他看到了很多画面。

    旧年的血迹被清水洗走,还留下一些残余,然后被无数排队买包子的人用脚踩过,带离原先的得面,青石板上再没留下任何痕迹。

    孩子捧着烫乎乎的肉包子,在青石板上走过,妇人用竹筐接着热气蒸腾的包子,一边骂着自己赖床的男人一面在青石上走过。

    妇人渐渐老了,当年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结婚生子。老妇在家等着,孩子的孩子开始和妈妈一道排队买包子,不等回家便偷偷拿了一个捧在手里。

    无数年来无数双脚在这些青石板上走过青石板的表面都磨的光滑无比。

    他看到了一片生满了野草的荒原,看到农夫在草原间点燃了火看到老黄牛在生田里迈着沉重的脚步看着黑色的泥土被翻开。

    田得开始种稻种麦,到秋日结了金黄色的谷实,农夫开始收割打谷,石磨缓缓转动,磨出精白的面粉,被送到城里做成馒头或包子。

    他还看到了很多画面,于是明白了一些道理。

    人在世间行走,必然会留下痕迹,但随着人的继续行走这些痕迹便会悄无声息、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便消失不见。

    这不是时间的力量而是人自已的力量。

    他睁开眼睛,看着晨市里穿流不息的人们,脸上露出笑容。

    这座城很宏大,这座阵很伟大,所以当代表整个人间的老师离开之后,再也找不到谁有能力调集足够多的天得元气来修复这座城,这座阵。但人间还在。

    那股力量,还在人间。

    宁缺不知道隐藏在人间的那道气息是什么。

    用力量来形容并不准确。

    他能感受到那种强大,甚至隐隐触碰到了那些至高的规则,却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种感受,该用什么词来描述……生活的味道还是烟火气?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调动那道气息,但至少有了头绪。

    最重要的是,他第一次真切得感受到了那股气息。

    在那一刻,他与老师和很多前贤的心灵相通。

    所以他的心情很好。

    他看到街那头的莫山山。

    莫山山在城墙上看长安,一夜未睡,所以显得很疲惫。

    宁缺走到包子铺前,买了两个热乎乎的包子,然后向街那头走去。

    “牛肉萝卜馅,两大钱的大包。”

    他把包子递到莫山山身前。

    莫山山双手接过包子。

    她的手有些小,棉裙做的有些宽大,袖口遮着小半个手掌。

    包子很大,她必须用两只手捧着。

    她仔细撕掉与包子皮粘在一起的纸,然后小心翼翼咬了口。

    她的神情很专注,很可爱。

    ……

    ……

    来到南门前。

    登上城墙,临秋风再看长安。

    “你有没有那种经验,盯着一个字看,看的时间长了,便会觉得那个字越来越怪,无论是结构还是模样,总觉得那不再像是一个字。”

    “自然是有的。”

    “我以前以为是永字八法解字解成习惯的原因。”

    宁缺看着城墙下沐浴在晨光里的城市,继续说道:“但这两天,看长安的时间看的久了,我才发现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莫山山说道:“我只看了一夜时间,但长安城在我眼里也已经不再是城。”

    “是符还是阵?”

    “都不是,我觉得这座城是一个人。”

    莫山山看着城市里的道路与建筑,说道:“这个人叫长安,他的雪山气海诸窍被堵,正等着我们去替他医治,帮他把诸窍打通。”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很像当年的我……但正因为如此,我知道想要把一个普通人的气窍打通,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你的诸窍最终还是通了。”

    莫山山看着他说道:“所以我打算用你当初的方法,来医长安。”

    宁缺记得那些往事,但事实上直到现在他都不是很清楚,为什么自已的雪山气海会忽然开窍,自已为什么能够修行。

    莫山山看着天空,说道:“长安的雪山气海便是天得,我们没有能力命令天得,便只能让天得自已来做。”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二师兄的规矩(上)

    惊神阵里有一道暗线出现了堵塞,便干脆把这条暗线的出口处完全堵住,依阵法生死还复之理,迫使自北向南的天地气息流动完全停止,从而在城内郁积的愈发严重,直至倒溯反冲,借用天地自身把那几处堵塞冲开。

    莫山山给长安城开出的这个药方很简单,粗暴至极,实在很难想象出自这样一个清美温柔的少女手中,如果被她医治的是真正的人,在服下这剂药后,绝对会诸窍流血而死,但如果服这剂药的是长安城,会不会不一样?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堵在哪里?怎么堵?”

    “这道线的出口是南门,此处也正好是惊神阵的生门,正对着朱雀大街,如果要堵死,自然便是要把这门封死,至于方法……”

    莫山山说道:“我想用石头把这道城门堵死。”

    用石头堵死城门,听上去没有什么问题,但宁缺知道,单纯物理意义上的封堵,对长安城里的天地气息流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想起了魔宗山门外大明湖底的无数块顽石,想起那座名为块垒的阵法。

    “有没有把握?”他问道。

    莫山山摇头说道:“没有把握,但想不出来别的方法,你对我说过,最后的方法就是最好的方法,所以我想试一试。”

    这确实是宁缺经常说的话。

    他想了想后说道:“虽然有些冒险,但好像这法子确实有些意思。”

    时间急迫封死朱雀南门的工程,必须马上进行,宁缺让城门下的青龙帮众通知春风亭,再把这个安排知会到了宫中。

    唐国朝廷的行政能力,在接下来的数个时辰里得到了完美的展现,没有用多长时间,由工部和天枢处领头,数名阵师和三千多名临时征调的民夫,便来到了南门处,尽数归由莫山山指挥调动。

    莫山山问道:“至于需要三万多块石头,我们到哪里找这么多石头?”

    宁缺望向城内的民宅说道:“实在不行就拆房子。”

    奉旨前来的户部侍郎听着这话,沉默片刻后小声说道:“城南三里外有湖,湖里有很多石头往年各王公府邸修宅院的时候……”

    不等他把话说完,宁缺说道:“既然有湖石,那是最好不过,侍郎大人有什么主意,不妨对莫姑娘直言,现在时间紧张不是客套的时候。”

    户部侍郎闻言应下。

    莫山山又道:“我需要数百块万斤以上的重石,可搬得动?”

    户部侍郎说道:“工部库房里的器械正在往这处运,莫要说万斤以上,就算是十万斤重石,也能从湖里取出,运到南门前。”

    朝廷下旨长安城南门就此封闭,粮队与民众全部经由其余诸门进出,数千名自愿前来的百姓与户部技术官员还有阵师,在莫山山的指挥下,开始铺设阵法,搬运巨石,南门顿时变成了一处大工地,热闹异常。

    确认没有什么别的问题,宁缺便与莫山山告别。

    莫山山微异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宁缺说道:“最后的方法就是最好的方法但现在还没有到最后那一刻,我想看一下,还能不能找到别的方法。”

    莫山山不再多言,平静说道:“祝你好运。”

    宁缺揖手行礼,转身离开。

    由南门往长安城里去,必然要经过那条著名的朱雀大道。

    深秋的天空,时而高远,时而晦暗,全看有没有云遮住天空。

    当宁缺顺着朱雀大道向北走去时,有云自城外飘来,遮住了天空里的阳光,洒向一大片阴影,让城中的温度变得低了些。

    朱雀大道上的那些石制绘像,也因为光线的变化,显得幽暗了很多。

    秋风微起,便有雨珠落下,寒冷的秋雨把街上的行人赶到了街旁

    宁缺没有离开,依然站在原地。

    他伸手到背后,想要拿出大黑伞撑开,却只摸到了刀柄。这时他才想起来,大黑伞已经不在身边,大黑马也已经不在身边,马车已经不在身边

    桑桑,也不在。

    宁缺想着当年和桑桑第一次看到它时的感受,想着自已浑身是血倒在它身前的旧事,沉默不语,心里的情绪非常复杂。

    夫子带着他和桑桑,在人间进行最后一次游历的时候,曾经回过一次长安,那时朱雀曾经现身,出现在黑色马车里。

    朱雀是惊神阵里的一道神符,宁缺是惊神阵的主人,再加上老师这层关系,所以此时二者之间虽然没有言语,却仿佛能心灵相通。

    相看无言,只有情绪和思绪在他与朱雀之间回荡。

    “你只是知命巅峰。”

    宁缺看着被雨水打湿后显得愈发灵动的朱雀绘像,在心中默默想着:“对观主这样的强者,又有什么用呢?”

    杨二喜喘息着收回草叉,拄着草叉站在原野间休息。

    他的身前是一座土坟,上面覆着的土很新鲜,是刚刚才堆好的。

    草叉上的腊猪蹄,已经送给了难民,最近这些天,他开始用草原蛮骑的弯刀作战,但手里那根草叉却是越来越锋利,因为用的次数很多。

    草叉用来掀土挖坟,要比刀好用的多。

    这几天他挖了很多座坟,埋葬了很多同伴的尸体。

    休息的差不多了,杨二喜吐了口唾沫,与不远处的同伴喊了几句,收起草叉背到肩上,踏着疲惫的步伐向西方的山林间走去。

    就在这片原野间,新筑了两千多座坟很小很简陋的坟。

    唐军从来不会扔下任何一个同伴,无论是生还是死。

    战争期间无法做到,也会在战后尽最大可能寻回同伴的遗体。

    不过这里本来就是大唐的国土,战士埋在这里,也等于是埋在家乡。

    听说皇帝陛下回到长安城的时候都是一匣骨灰。

    这些死去的战士们,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大战开始不久,朝小树便带着骁骑营出了长安,直赴东疆与草原骑兵作战,在随后的这些天里,不断有自愿前来的退伍兵汇入他们的队伍,同时还有自燕境撤回的东北边军残兵被收拢军员数量越来越多。

    现在这支军队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三万人,被朝廷正式命名为义勇军,只是因为装备尤其是战马缺少的缘故相对草原骑兵依然处于弱势。

    就在昨日,东疆义勇军与草原骑兵进行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场大战,处于弱势的义勇军以难以相像的勇气,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为此在这片东疆原野上,数千名义勇军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然而令朝小树和骁骑营诸将领感到警惕的是,在这场惨烈的战斗中始终没有人发现隆庆皇子和那些堕落统领的身影,更令他们感到有些不安的是,入侵者里实力最强大的神殿护教骑兵与草原精锐,不知去了何处。

    朝小树看着西方的山林,想着先前平原郡紧急送来的军报,脸上仿佛蒙了一层霜气说道:“他们去长安了。”

    东疆义勇军连续作战,后勤支援困难,已经疲惫到了极点,能够在昨日这场大战中,击溃草原骑兵大部,已然是超水平的发挥。

    此时就算知道隆庆皇子带着那批精锐直趋长安城,他们也已经没有能力做出任何应对,更没有可能抢在前面进行拦截。

    刘五听着朝小树的判断,神情变得异常凝重却还是有些不解,说道:“蛮骑多散于东疆,隆庆麾下虽是精锐,但绝对不可能攻下长安城。”

    这正是朝小树面若寒霜的原因。

    明明没有任何意义,隆庆为什么愿意舍弃如此多的部队,只为了争取时间直突长安?只有一种解释,隆庆坚信当他的骑兵抵达时,长安城必破。

    青峡在莽莽青山前。

    青山之前是平原。

    这片平整肥沃的原野,大半数属于清河郡,还有一小部分是军部的征地,除了草甸之外,还有很多耕种多年的田地。

    数日血战,秋草早已涂满了血水。

    万顷良田,被西陵神殿联军的千军万马,踩踏的泥泞一片。

    今年秋天有太多的惨事发生,农夫四散逃亡,田地里的稻谷无人收割,颓然无力地在风中佝着身,看着上就像是等着被绞死的罪犯。

    青峡右前方,有一片相对平整的稻田,没有被铁骑践踏,田里的稻谷密密麻麻,一片金黄,看着非常美丽。

    叶苏便在这片稻田里。

    他向青峡处走去。

    有风随着他的脚步而起,金黄色的稻穗被吹动,四处微卷,然后弹起,就像是金色的海洋,然后稻海渐分,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稻海不得不让,因为有柄薄薄的木剑。

    君陌是自轲浩然之后,书院最骄傲的人,是传说中的二先生。

    叶苏是十余年前便勘破生死的道门天才,同样是传说中的人物。

    他们是真正的世外之人。

    这样两个人相遇,究竟谁更强一线?

    青山之前的原野间,所有的目光都看着那片稻田,看着那柄木剑。

    天地间一片安静,只有战马轻嘶,有些不安地轻轻踢着蹄。

    这两天多时间,始终处于随时准备出击状态的骑兵,纷纷下马,因为他们知道这场战斗容不得自已这些凡人插手,那是只属于强者的尊严之战。

    神辇里,叶红鱼沉默看着青峡处,手指在血色神袍上轻轻点着。

    叶苏来到青峡前。

    他看了看那张铁篷,又望向二师兄身上焦黑色的盔甲。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柄铁剑上,微微皱眉,准备说些什么。

    二师兄的声音先响了起来,依然是那样的严肃,那样的认真。

    他看着叶苏,说道:“你站的地方不对。”

    叶苏没想到当头便是这样一句话。

    他静敛心神,认真请教道:“何处不对?”

    “那是田,不是路。”

    二师兄说道:“路用来走,田用来种粮食。明明有路,你却不走,非要从田里走过来,那是糟蹋粮食,自然不对”

    青峡前的书院弟子,本来因为叶苏的到来而有些紧张,此时忍不住乐了起来,感觉就像是这些年师兄教训自已一样。

    没有什么废话,也没有皱眉,没有犹豫。直接见着你便是一句话,因为你错了,那么便要说你不对,二师兄就是这样的人。

    不管对方是道门行走还是皇帝妓女,只要你错了,那便应该被教训,这就是二师兄的规矩,世间万事大不过道理,这种大小便是礼。

    糟蹋粮食不对,站错地方不对,穿俗世衣衫却梳道髻,也不对,在二师兄看来,叶苏浑身上下都是问题,这让他非常不悦,甚至有些失望。

    叶苏感受到了对方此时的情绪,不禁笑了起来,心想君陌果然是传说中的性情,微笑说道:“你那套早已不合时宜,更何况这是战争。”

    二师兄说道:“时宜者,宜于时也,种稻收粮,千秋事也,岂能因时势而移。”

    叶苏渐渐敛了笑容,说道:“你又如何能控制别人?”

    二师兄说道:“青峡之战两日有余,但凡纵马踏田之敌,我未留手,那些骑兵虽然不知,却知道趋利避害,所以才能剩下你所在的这片稻田。”

    叶苏放眼望向稻海四周,神情微凛。

    昨夜在得到书院诸弟子允许之后,西陵神殿联军连夜收尸,此时残留在青峡前的尸体已经不多,但血水还在田野间。

    他所在的稻海之旁,应该曾经还有一大片稻田。

    此时那片稻田已经被踏成废土,稻谷散落在地面上,画面很是惨淡。

    那片稻田里的血水最深最凝,就像是浆子一般。

    叶苏这才知道君陌没有说谎。

    但凡纵马踏田的骑兵,果然都被他杀死了。

    如此惨烈的战斗,稍一失神,便是剑毁人亡的结局,但在这种情况下,二师兄居然还没有忘记用铁剑去执行他的规矩。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叶苏站在稻田里,沉默了很长时间,伸手摘下一穗,轻轻揉着,看着脚下被血水浸透的土壤,说道:“我不服教,你何以教我?”

    二师兄说道:“你错,所以我教你,你不服教,我便打到你服。”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二师兄的规矩(下)

    不服便打到你服,其实这不是二师兄的规矩,这是书院的规矩,说起来有些霸道不讲道理,但其实在这之前,有道理两个字。

    叶苏没有动怒,平静说道:“道理与武力无关,就算君陌你能胜过我,也不能让我同意你的看法。真理来自于昊天,道理来自于对现实的评价,来自于贤者的教诲,大先生可以教我,但你不行。”

    既然说不通,那便不用再说,像君陌和叶苏这样层次的人,说话只是闲聊或者说只是局限在话语本身,无关心理上的什么攻势,那没有意义。

    一人站在青峡之前,一人稻田之中,各自沉默。

    在原野上观战的数十万人,紧张地看着青峡方向,不知道这场战斗会怎样开始,不知道他们会何时出手,谁会先出手。

    就在不知何时的那个时刻,叶苏出手了。

    道门天才对书院天才的出手,与所有人的想象都不一样,没有天崩地裂,没有山石滚滚,没有什么恐怖的威势,反而显得极为平淡。

    那道薄薄的木剑,从叶苏身前向青峡处而去,淡然平静沉默,剑前的稻浪随势而分,就像是湖水渐分,湖里一道柳枝起伏向前。

    无数道目光盯着那柄木剑,有些惊讶,有些不解,甚至有些失望。

    然而下一刻,青峡前便出现了一幕令人感到震撼的画面。

    随着木剑的飞行,青峡前忽然生出一道云层。

    那片云层厚约数丈,晦暗至极,里面隐约可见雷电渐蕴,距离地面极低,只有十余丈,从远方望去,竟似要与地面接触。

    青峡出口,被云层覆盖。

    云层与地面之间,便是铁篷,以及篷外的君陌。

    四师兄服了数剂煎药,精神微振,然而此时看着空中那片云层,感受着其间蕴藏的天地气息,他举着沙盘的双臂再次颤抖起来。

    他很震惊,能够施出这样手段的修行者,对天地气息本源以及规律的了解,那该到了怎样恐怖的一种程度?

    “这才是真正的五境巅峰,叶苏果然不愧是道门的奇才。”

    四师兄看着稻田里飞来的那柄木剑,失神说道:“二师兄铁剑砍人,用的是天地之力,叶苏此时用的也是天地之力,双方境界仿佛……”

    七师姐木柚担心说道:“谁更强些?”

    四师兄说道:“不知道,此间大概只有柳白能看出来。”

    青峡被白云覆盖。

    西陵神殿联军阵中,有很多神官和修行者以及护教骑兵,曾经参与过春天在荒原上的那场战争,他们曾经见过这片云层,看着荒人最强大的战士唐,被这片云层弄的非常狼狈,所以看着这幕画面,他们震惊而兴奋起来。

    神辇里,叶红鱼缓缓抬头,看着那片白云,眼眸深处隐隐现出一道极复杂的情绪,然后这些情绪尽数归为脸颊上的漠然。

    当年她追杀隆庆过燕北边塞,在那片细蓝如腰的海子畔,曾经见过这片云,所以这片云对她的意义,与对西陵神殿里别的人的意义都不同。

    柳白看着青峡处的白云,没有说话。

    青峡处的云是白的,但因为离地面太低,而且太密太紧,所以变得很晦暗乌黑,就像是盛夏时节,那些会落下暴雨的乌云。

    木剑的颜色是淡白的,就像叶苏身上的衣衫,飞下暗云覆盖的原野后,顿时变得极为显眼,看上去就像是一道闪电,缓慢的闪电。

    晦暗的云层里,忽然闪过一道亮光,然后无数道明亮从云层深处生出,变成无数道闪电,看上去就像是无数道淡剑,恐怖的淡剑。

    闪电不只一瞬,穿透云层,向十余丈下的原野间落下,紧随其后的便是雷鸣,无数轰隆恐怖的闷雷,向青峡处砸去!

    二师兄的盔甲,在昨日的战斗中被叶红鱼的万柄道剑烟花灼的焦黑一片,此时映射着自天而降的无数道明亮闪电,就像是黑土上爬行着无数条光蛇。

    他握着铁剑,身姿挺拔,神情严肃。

    高冠系在头盔甲之上,于电闪雷鸣间,自巍然不动。

    他的眉毛都没有颤抖一丝。

    他的神态是那样的端正。

    黑云压顶,万道闪电万重雷。

    他却像是在赴一场盛宴。

    不旁观,不斜视。

    不看云,不看剑。

    只看着远处稻田里的叶苏。

    他举起手中的铁剑,持平,齐眉,施古礼。

    一平剑,迎面吹来的秋风顿时为之一肃,自敛没无声。

    雷电终于落了下来。

    青峡前响起无数声恐怖的轰隆巨响。无数道闪电挟着令人心惊胆颤的威力,几乎瞬间便尽数落在了地面上。

    黑云绞动不安,闪电像蛇般钻进青山,山石垮塌。

    二师兄平剑,秋风骤肃,便是身前的空间,都仿佛被这道宽直的铁剑,画出了无数个方块,然后变成方框,最后变成细条。

    无数道雷电向他的身体落下,进入那些空间,本应曲折的闪电,陡然间变成了一道笔直的明亮的线条!

    电闪雷鸣还在持续。

    焦黑的盔甲表面反射着闪电,渐热渐亮,无比明亮。

    在南方原野间观战的联军官兵,觉得自已仿佛看到了一轮太阳,双眼被刺的无比剧痛,急忙遮住眼睛,有反应慢些的人痛呼出声。

    修行者也闭上了眼睛,用念力感知着青峡处的变化,感知着那些雷电里蕴藏着的精纯磅礴的天地气息,被那柄木剑震撼的无法言语。

    也许只是刹那,但在观战的数十万人感觉中,却像是过了亿万年时间。

    青峡处的白云终于消散,雷声不再,闪电自然也无踪影。

    烟尘渐敛,二师兄的身影缓缓显现。

    他站在青峡之前。

    盔甲如先前一般焦黑,神态如先前一般严谨端正,铁剑依旧平于眉间,姿式是那样的标准,再严苛的礼科教授也挑不出来任何问题。

    在他的身前的地面上,出现了数千道手指粗细的黑洞。每一道黑洞,就是叶苏木剑引至的一道雷电,黑洞深不见底,可以想见其威。

    令人感到震惊的是,这些黑洞都在二师兄的身前,他身后的地面平整如先。

    万重雷电,没有一道落在他的身上,也没有一道落在他身后的铁篷上!

    数千道黑洞,在他的身前排列的非常整齐,看上去就像是一道笔直的线!

    雷电拥有至上威力,来自于天地,只臣服于自然的规则。

    然而却无法逾越二师兄身前的那道线。

    书院的礼,就是规矩。

    这道线,便是二师兄用铁剑守护的规矩,他的礼。

    有规矩,便要遵守,无论是谁的剑,无论是风雨还是雷电。

    白云应该在天上,在山间,不应这般低。

    雷电又怎能来扰我?

第一百四十四章 木已成舟

    云消雷散。

    木剑微振,从青峡前飞回稻海,平静悬停。

    叶苏双眉微挑。

    他知道君陌很强,但没有想到会这般强。

    逾过五境之上那道门槛,才能在昊天的世界里创造属于自已的规则。

    二师兄没有越过五境,却在昊天世界的既定规则中,寻找到自已最强大的信念,从而让那些规则变成他专属的规则。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手段已经超出了五境的范畴。

    叶苏双眉渐平,意渐平。

    他已经出了剑,现在该轮到二师兄出剑了。

    他看着青峡处,挥动双臂,衣袖轻拂,负在身后,平静说道:“请。”

    二师兄出剑。

    他的剑更简单。

    宽直的铁剑,离开他的右手,离开青峡。

    铁剑距离原野地面约一人高,缓慢地向着稻田飞去。

    从青峡到稻田,中间有一段距离,那片土地染满了血。

    不是鲜血,是前两日无数骑兵与战马淌出的陈血。

    原野被血水浸透,发乌发黑,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味。

    尤其是稻海之前的那片原野,更是积血如墨,泥土都变了颜色。

    铁剑在血染的原野上飞过,没有染上一丝血腥气味。

    但多了一道死意。

    不是死寂,不是心丧如死,而是决绝地想法。

    极为肃杀。

    今日青峡之前,他与叶苏相见。

    相见不是相遇,因为两个人手中的剑始终未曾相遇。

    他的这道铁剑,便是要叶苏以木剑相遇。

    这道铁剑,已经斩杀了千百人。

    原野间的血,都是这道铁剑斩出来的。

    就是铁剑自已的血。

    铁剑与自已的血相遇,气势饱满到了极点,肃杀到了极点。

    才以礼相见,便以剑相见。

    即便是叶苏,在这样霸道的一剑之前,亦不能避。

    他只能举剑相迎。

    远处南方原野间,柳白在马车畔缓缓站起身来,看着青峡处那道铁剑,说道:“这一剑终于有些意思了。”

    青峡之战持续了两天多,这位当世第一强者始终没有出手,因为他一直等着君陌晋入最强的状态,不然便没有意思。

    此时看着这道铁剑,他终于做出了有意思的评价,这也就意味着,他认为此时的二师兄已经晋入最强的状态,他很想接这一剑。

    这道铁剑确实很有意思。

    甚至比柳白以为的更有意思。

    铁剑代表的依然是二师兄的规矩。

    或黑或白,没有灰色。

    或生或死,不能两全。

    或战或败,不能逃避。

    面对着如此决然的一剑,无论是谁,都要做出最决然的选择与决定。

    你必须选择一条道路,必须选择一个方向。

    世间没有第三条道路,墙上的野草不可能倒向自已的位置。

    这道铁剑已经超出霸道的范畴,隐隐然散发着光明正大的感觉。

    给你选择的机会,然后碾压你,斩杀你。

    这是王道。

    生死之间你会怎样选择?

    就算你真的已经勘破生死,但生死依然在。

    看破不代表能破,反而因为你看的太多,你会不知道怎样选择。

    你不选择,那便是失败。

    这就是铁剑给叶苏所出的难题。

    叶苏没有接这道铁剑。

    因为铁剑是对方的规矩,一旦他接了,便等于是接受了对方的规则,那么无论此战如何发展,他都不可能再改变被动的局势。

    但铁剑要他接。

    他能怎么办?

    叶苏让稻田来接这道铁剑。

    这片稻田是他的规则。

    在铁剑出青峡之前,他已经负起双手,衣袖微拂。

    有清风自袖间出,金黄色的稻谷被拂的轻轻颤动,时而弯腰。

    宽直的铁剑,进入稻海。

    稻海渐分,如湖水,如海水,如青山里的苍松。

    田垄上的野草染着血。

    没有收割的秋稻染着血。

    铁剑过处,野草寸裂成屑,飞扬而起,落在稻田间。

    沉甸甸的稻穗,随剑意而落。

    失去沉重负担的稻杆猛然挺直腰身,把稻叶弹至空中。

    稻穗向地面坠落,尚未坠到地面,稻谷便剥离而出,随稻叶一道飞舞。

    稻谷上的麸皮裂开,露出浑圆晶莹的米粒。

    米粒在秋风里四处洒扬,如珍珠反射着阳光,美丽异常。

    撒向空中的米粒被阳光灼的焦黄,散发出米香。

    落到地面的米粒被血水浸的发黑,悄悄潜入泥。

    泥土间,生出绿色的稻叶。

    稻叶向着空中仲展,似要结实。

    极短的瞬间内,这片稻田经历了收割、死亡以及重生。

    稻田的生死别离,就这样在人们的眼前上演。

    这个过程非常连续,生死循环变成完美的圆融,找不到任何清晰的分界线。

    在稻田里飞行的铁剑,也没有找到那条分界线。

    铁剑依然沉默前行。

    稻海生稻,骤疾,哗哗而响。

    有飓风自铁剑发出,狂啸于稻海之上。

    木剑悬在叶苏身前的空中,被飓风吹的不停抛起落下。

    在狂暴的稻海里,就像一只不起眼的小船。

    小船没有动力,借稻海与剑风的力量,在惊涛骇浪里飘摇。

    无论海浪再如何大,无论风再如何狂,小船始终没有沉没,在黑色的海水与白色的浪花间时隐时现,时沉时浮。

    前一刻,小船沉入死亡冰冷的海底。

    片刻后,小船浮上海面,看到生命的青天。

    因为这条小船没有甲板,没有船舱。

    这条小船就是木剑。

    木剑就是最简单的一块木头。

    在生与死的海洋上,木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飘着。

    它不求生,也不求死。

    生死也无法临诸于其身。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风渐停,稻海渐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稻田泥土里那些新生的青苗,在证明着一些什么。

    叶苏仲手到稻田上的空中,接住数粒米。

    新稻初剥的米很饱满,被阳光灼烤至焦黄,散着香甜。

    他用手指拈起一粒米,放入唇中。

    他缓缓咀嚼,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其中自有真味道。

    “十余年前,我周游诸国,自以为勘破生死关,从此再无任何畏惧,所思便是剑所指,剑心通明……”

    叶苏将掌心里剩的几粒米撒到稻田里,微笑说道:“如果是当时的我,面对你这一剑,必然要接,而且必然会败。”

    “直至数年前,在荒原雪峰绝顶上,我迎着满天阳光,以澄静剑意,隔空刺了大先生一剑,我才知道自已大错特错。”

    叶苏笑容渐敛,平静说道:“因为我那自以为已然贯通生死的一剑,根本没有刺中大先生,就连潭里的水都没有激起一丝。”

    “因为大先生坐在潭边是在看书,根本就没看我的那一剑,他甚至想都没有想。那时我才明白……看破生死,便是看不破。”

    “后来我去了长安城,在一座破落的小道观里住了很长时间,我看着那座道观垮了,看着街坊的雨檐破了,我不再在世外,而在世内感受,我开始替街坊修雨檐,一砖一瓦修道观,才明白破而复立的道理。”

    叶苏望向稻田边缘的血水,说道:“血代表着死亡,浇灌出来的原野却极肥沃,在这片原野上生出血稻,明年想必非常美味。”

    “毁灭然后再生,如此不息,这就是生。”

    “世间根本就没有死。”

    二师兄看着站在稻田里的他,忽然说道:“有死。”

    叶苏说道:“我承认,但至少在你我的时间范畴内,没有死。”

    二师兄说道:“在你的观念里,有生死,你如何破之?”

    “佛道两宗追求的便是最后的大平静。”

    叶苏说道:“勘破生死,为的就是平静,然而我现在明白死是永恒,生是幸运,其间自有大悲喜,为何一定要平静?”

    “那种平静,是虚假的。”

    “在生死前,就应该随之悲伤或喜悦,那才是真实的。”

    “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死观。”

    “这种生死观很简单,看似没有力量,但也没有任何外力能破。

    “无论是你的铁剑,还是别的任何事物。”

    听完这番话,二师兄沉默片刻,说道:“你已近道。”

    叶苏说道:“尚未得道。”

    二师兄说道:“然而你如今之道,与昊天之道,已然背离。”

    叶苏说道:“道在天心,或者昊天让我悟的道便是如此。”

    二师兄说道:“如果昊天说你的道不是道,你又该如何?”

    叶苏看着脚边散落的稻谷,看着泥土里新生的青苗,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缓缓抬起头来,平静说道:“我还有我的剑。”

    他伸手到金色的稻海上。

    握住木剑。

    每个人都有自已的道。

    这与信仰无关,不代表不虔诚。

    只是像叶苏这样的人,必然会走上自已的道路。

    二师兄的问题,是真实的问题。

    叶苏的回答,也是真实的回答。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代表着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

    如果昊天同意他的道,他便依旧虔诚。

    如果昊天不同意他的道,他还有剑。

    因为木已成舟,他愿意做那个刻舟求剑的愚人。

    叶苏是道门的天才,是最坚定的昊天信徒,不然观主也不会收他为徒。

    谁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是在荒原雪峰上,还是在长安城里的小道观里?

    总之他握住了自已的剑。

    这一剑敢于问天。

    那该是多么的强大。

    现在,他还是昊天的信徒。

    道门的行走。

    他的这一剑不用问天。

    而是来问君陌。

    君陌能不能接得住?

第一百四十五章 没有如果

    君陌和叶苏都是骄傲的人,也都是强大的人,只是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因为骄傲而强大,还是因为强大而骄傲。

    两年前曾经有一场秋雨,他们曾经在烂柯寺里相遇,然后战斗,各自骄傲的转身,不看秋雨不看剑,因为佛宗的缘故,未曾尽兴。

    今天两人再次相遇,各出一剑,平分了青峡前的秋色。

    即将到来的是第三剑。

    第三剑而已,看上去这场战斗刚刚开始,但无论是对战的二人,还是在原野间观战的数十万人,都感觉,这就是分胜负与生死的一剑。

    十八年前在荒原上,在黑线的那端,因为冥王之子降世,叶苏道心受激,施出了少年时期最强的一剑,把那株小树斩成了五万三千三百三十三片。

    其后他周游诸国,境界再增,手中的木剑变得越来越慢,由瞬间万剑变成千剑、百剑,直至最后变成一剑。

    因为一剑就够了。

    秋风大作,青峡前的天地气息,仿佛受到了木剑的招引,自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天空里洒落的阳光,被折射成怪异的形状,有若万马奔腾。

    受此震慑,无数金黄色的稻谷随风而偃,向北而去,原野间生出一片金色的波浪,木剑行于稻浪之间,如疾舟前驱。

    叶苏不再停留原地,衣袂微飘,随木剑而去。

    稻海金浪推动着如舟的木剑,在磅礴天地元气的作用下,越来越快,快要变成一道闪电,叶苏的身形却始终缀在剑影之后。

    没有人能够飞这么快。

    御剑而行,始终只是传说。

    更准确地来说除了夫子,世间连这种传说都没有。

    叶苏不是在御剑而行。

    木剑是舟。

    他就是舟上的人。

    舟载着他。

    而不是他在推动舟。

    稻海里一阵狂风。

    叶苏消失无踪。

    下一刻,他便来到了君陌的身前。

    他的手握住了木剑的柄。

    屈膝,沉腰,直肘,不翻腕。

    木剑刺向君陌的左胸。

    无比明亮的圣洁神辉,在剑身上亮起。

    青峡上空的太阳,在他出剑之时,仿佛都黯淡了一分。

    不是天启而是剑与天地融为了一体。

    他把昊天的意志,尽数化成了自已的剑意。

    这就是天意。

    木剑之中有天意。

    如何能避?

    蕴着天意的木剑,比先前那道绝决的铁剑更难回答。

    生死可以无观,天意不可逃避。

    君陌记得老师重复了很多遍的那句话。

    没有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存在,除了昊天。

    他知道自已无法避开叶苏的这一剑,所以他没有避。

    他看都没有看一眼刺向自已胸口的木剑举起铁剑砍了下去。

    砍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

    他做的也很简单,就这样砍了下去。

    不好回答的问题,那就不回答,就像宁缺当初没进二层楼之前,给陈皮皮写的那道算题,算起来太复杂那便不算了。

    不好解开的绳结,那就不去解,就像柚木当年因为洗澡水冷了,把自已头发编成一个结,解起来太麻烦,那便不解了。

    让小师弟说出答案就好,不告诉就拿门规对付他。

    让七师妹自已解开就好不解开就拿剪刀剪了它。

    来到身前的这道木剑很难回答那便不回答,很难避开,那便不避,他拿着铁剑就像拿起门规戒尺,拿起剪刀一般,落了下去。

    君陌一直视小师叔为偶像,没有学过浩然气但学过浩然剑,浩然之气讲究的便是勇往直前。

    他握着的铁剑,仿佛要把青峡里的所有巨石全部挑飞,无比壮阔,令人胸襟大畅,生出无尽舒爽痛快的感觉。

    在这道简单而畅快的铁剑前,没有神佛,也没有天。

    君陌神情平静,自信自已的铁剑,能在木剑临身之前,把叶苏砍成两半。

    这不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而是考量彼此的勇气。

    勇气就是一种骄傲。

    世人皆知,书院二师兄是世间最骄傲之人,他就是当世第一勇者,青峡之前原野间的血水与那些死在剑下的无数骑兵,都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叶苏也很骄傲,因为君陌此时表现出来的骄傲,他愈发骄傲。

    他也没有避。

    木剑前行,刺中君陌的左胸,看似钝而无锋的木剑,瞬间没入焦黑色的盔甲,盔甲下方隐着的符线骤然明亮,散发出强大的气息。

    铁剑下落,没有砍断叶苏的脖颈,因为被他背上的剑鞘挡住。

    在炽烈的光明里,那道看似起不起眼的剑鞘,就像是狂暴海洋里的一面布帆,拦截着风的力量,给舟以前行的力量。

    铁剑的锋尖,正好刺在剑鞘里,因为剑身宽直,刺不进去。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又都不是真实的。

    铁剑不是铁剑,木剑不是木剑,剑鞘也不是剑鞘,这些事物里最细微基础的结构中,都注满了无数的天地元气。

    这不再是剑与剑的对抗,而是念力与念力的对抗,两个天地的对抗。

    无数的天地元气狂暴而至,然后瞬间被无形的漩涡吞噬,进入到二人的世界里,再通过剑或剑鞘猛烈地暴发出来。

    青峡之前的天地元气被压缩到了极点,折射的天光变得更为扭曲,因为压缩的太过厉害,天地元气之间开始摩擦,泛出灼热的火焰!

    如果说最开始叶苏的那一剑,在青峡之前点燃了一个小太阳,那么此时青峡之前,仿佛生出了一轮真正的太阳,无穷的光与热向着原野间喷洒!

    这是一个怎样炫丽的画面。

    看到这个画面的人该是怎样的心旌摇曳。

    遗憾的是,就像夫子在荒原斩神一般,因为光线太过炽烈,这幕画面根本没有几个人能够看到。

    柳白能够看见。

    叶红鱼也能够看见。

    她在神辇里一直沉默,低着头,似乎并不关心青峡处的局势。

    此时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

    一片光明中,君陌手中的铁剑继续下压。

    一声轻嘶,叶苏背上的剑鞘被撕开了一道破口。

    叶苏神情漠然,手中的木剑继续前行。

    木剑一寸一寸缩短一部分进入君陌的胸膛,更多的碎成最细微的粉末,然后剧烈燃烧起来,就像是蜡烛一般。

    现在的局面,就是看铁剑先破帆,还是木剑先破甲。

    蜡炬终究要成灰。

    燃烧的木剑越来越短,却依然没有破开君陌身上的盔甲。

    炽烈的光线中叶苏的脸变得仿佛透明一般,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他继续向前递剑。

    直至最后,只剩了一个剑柄,一个光秃秃的剑柄。

    一声清啸,叶苏一掌拍下,把整个剑柄拍进了君陌的胸膛!

    以前他的木剑没有剑柄,也没有剑鞘。

    现在他的剑有柄,也有鞘。

    因为这些年来,他的修行一直是在后退。

    他在后退着前进。

    从万剑到一剑,从看破到不看,从世外到世间。

    但今天这场战斗,他却一直在前进没有一步后退。

    他的剑鞘是在尘世里所悟的牵绊。

    他的剑柄,是他在剑道上的全部精神。

    他用剑鞘束缚住铁剑的锋芒,然后把所有的剑意拍进君陌的胸膛!

    君陌这些年的修行,就像他的铁剑一样简单。

    前进前进,再前进。

    有进无退,有去不回,他向着一座座高峰前进。

    就在叶苏把剑柄拍进他胸膛时他却忽然松开了剑柄。

    铁剑太宽太直,如他的眉不容于世,亦不容于鞘。

    至少在短时间内,他无法破开叶苏的鞘。

    就像解题一样,那么他便不再破。

    他松开剑柄,在修行生涯里第一次做出了让步。

    但他的左脚,却在满天光明中,向前踏了一步。

    他的右手紧握成拳,于秋风中握住无限光明,砸向叶苏。

    一往无前的君陌,第一次让步。

    以退为进的叶苏,绝然地前进。

    两名修行界的绝世天才,在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里,竟是不约而同,选择了对方最擅长的手段,却不知谁会获得最终的胜利。

    当剑柄没进焦黑色的盔甲后。

    整个原野间,都响起了一道撕裂的声音。

    仿佛是天空被谁撕开了。

    君陌的盔甲没有什么变化,上面残留着一些极细的木屑。

    他的身后却是荡起了一道极为恐怖的剑意。

    那道剑意直刺青峡,在崖壁上刺出了一道深不知多少里的剑洞!

    只是剑意溢出,便有如此惊人的威力。

    当面承受全部剑意的君陌,又该如何?

    几乎同时。

    君陌的拳头,也落到了叶苏的身上。

    他的拳头里握着无限光明,那都是青峡前的天地元气。

    而这些天地元气里,充斥着难以想象数量的剑意。

    铁剑的剑意,甚至有叶苏自已的剑意。

    君陌松开了铁剑,然后握住了无数把剑。

    当他的拳头落在叶苏身上,便有万把剑落在了叶苏的身上。

    春风拂柳,细叶落水。

    朝阳初生,湖泛金光。

    凛冬雪湖,狂风如刀。

    青峡前,安静无声。

    无数双目光重新落在那处,紧张不安地看着那两个对面而站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叶苏忽然咳了起来,素色的衣衫上出现了无数道细密的血口。

    他看着君陌,感慨说道:“如果你没有这身盔甲,我不见得输。”

    “世间没有如果。”

    君陌的脸上没有任何得胜的喜悦,淡然说道:“如果你要说如果,那么如果我无甲你无鞘,我赢。如果你无剑我无剑,我赢。”

    “如果是十八年前,我赢。如果是十八年后,还是我赢。”

    他最后说道:“所以不管怎么说,都是我赢。”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四十六章 废而不歇

    叶苏问道:“依凭外物,能在修行路上走到最后吗?”

    二师兄说道:“道门讲究道法自然,这本就是错的。”

    叶苏微微一怔,请教道:“为何这般说?”

    “什么是外物?如果说你我一身之余皆是外物,那么盔甲是外物,剑是外物,天地之间的气息都是外物,然则谁都在用。”

    二师兄说道:“借车船行千里,凭刀火始耕种,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唯善假于物也,这便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怎么能称之为外物?”

    很简单的几句话,让叶苏思考了很长时间,感慨说道:“我本以为你方正守礼,古板严谨,不识圆融,今日才知原来你才是真正的通达。”

    二师兄说道:“礼者理也,经过审慎思考,确定某个规则有道理,那么就算千万人在前,也能够不退一步,这就是守礼。”

    “听闻当年轲先生曾经说过一句话,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正是这个意思。”

    叶苏看着他认真问道:“书院始终在做让自已高兴的事,那自然是因为你们坚信这些事情是对的,然而真理来源于昊天,道理经由人的判断,不同的立场会带来不同的是非。你们怎么判断这件事情是不是有道理?”

    “你说的不错,不同的立场自然会带来不同的是非,但如果你选定了立场,自然是非也就可以确定,也就是所谓道理。”

    二师兄说道:“书院的立场就是人的立场,我们对天地没有本发的爱憎,对人有好处的我们便去爱,比如稻田,对人没有好处的,我们便去憎,比如灾害,规则同样如此,有好处的便要去遵守,没好处的便要废弃。”

    叶苏问道:“书院的道理来自于利弊?”

    二师兄说道:“不错。”

    叶苏声音微涩道:“未免太现实了些。”

    二师兄说道:“人类所有的爱憎本就起于现实。”

    叶苏自嘲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巾,擦拭着唇角淌出的血水,血水很浓很稠,就像是在葡萄酒桶最下方沉淀的那层。

    二师兄知道此人现在情况很不好,见他静思,想着先前他的生死观与道,本想说如果有事,不妨去书院暂避。

    但他知道叶苏的骄傲,所以只说了声:“珍重。”

    叶苏闻言大笑,神情很是开怀,说道:“周游诸国修道多年,最终破废之秋,能得君陌道声珍重,也算没有辜负自已。”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青峡。

    二师兄看着那个有些落寞的背影,手中的铁剑缓缓插进身畔的原野里。

    随着这个动作,他的盔甲上出现了无数道裂缝,然后片片崩落,焦黑色的金属碎片,看上去就像是长安城常见的碎瓦。

    片刻之后,二师兄的脚旁堆满了盔甲的碎片,衣裳早已被鲜血浸透。

    ……

    ……

    原野北方是青山青峡,南方是连绵十余里的军营。

    叶苏没有往北走,也没有往南走,而是往东走,顺着青山不停行走,便会来到大泽畔,乘船过大泽,便能来到宋国,再过去便是大海。

    他不知道自已为什么要往那个方向行走,只是隐约觉得东海处或者说宋国方向,有什么事情或者人在吸引自已。

    在原野某处,叶苏被拦住了去路。

    拦住他的是一朵血花。

    墨红色的裁决神袍静静飘落,叶红鱼问道:“你要去哪里?”

    叶苏看着她,微笑说道:“我输了,所以去散散心。”

    叶红鱼说道:“你应该清楚受了重伤,如果不赶紧医治,会很麻烦,知守观在南,神殿在南,你为何要往东去?”

    叶苏虽然没有看到,但也猜到裁决神袍里的那两双手已经握成了拳头,感觉到了她此时心里的愤怒,因此而觉得温暖。

    他笑着说道:“已然成了废人,哪里还治的好?”

    叶红鱼的双拳确实已经握紧,她确实很愤怒,听到这句话后,她更加愤怒,甚至愤怒的身体都颤抖起来,血色神袍在秋风中轻颤。

    他是她的兄长,是她这一生最敬爱的人,是她的偶像,是她从童年到现在一直苦苦追赶的目标,她永远望着他的背影,想追却始终无法追上,哪怕她已经成了裁决大神官,却还是那个跟在兄长身后哭喊的小姑娘……

    然而,此时他却说自已是个废人……

    你怎么能是个废人!

    你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平静地承认自已是个废人!

    “你就算不能修行,从此平凡,但你依然不凡,心灰意冷这种情绪,怎么能出现在你的身上,你的骄傲与自信都去了哪里?”

    叶红鱼脸上没有一丝情绪,声音却在颤抖。

    叶苏静静看着她,说道:“我不是宁缺,也不是隆庆,我与冥王没有关系,昊天也不会赐福于我,我只是那个勤奋修行、平静度日的叶苏,所以废了就是废了,雪山气海皆毁的我,现在就是一个普通人。”

    “我知道你为什么愤怒。”

    他微笑着继续说道,神情变得非常温和:“当初在燕北湖畔,我阻止你杀隆庆,你开始怀疑,又因为我的没有勇气而生气。”

    “你是我的妹妹,我的勇气居然还在你之下,这确实是件很值得生气的事情,然而我必须提醒你,我其实很早便开始怀疑,然而便迎来了今天的失败,我这时候总忍不住在想,这是不是昊天对我的惩罚。”

    叶红鱼神情微变。

    叶苏忽然大笑起来,说道:“都到了这种时刻,还想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做什么?一战我打的很是快活,便足够了。”

    叶红鱼说道:“只有胜利,才能让我感到快乐。”

    “那是你和宁缺,不是我们这些人。”

    叶苏微笑说道:“像我和君陌这种人,终究还是有些老派。”

    叶红鱼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和宁缺大概这辈子都很难理解,这场青峡之战,为什么最终会演变成现在这种局面。

    叶苏望向不远处的青山,平静说道:“我少年时曾经好名,却幸运的不曾得享大名,故而一生尽在剑上,单以剑论,我能在世间排进前三,只是有些不巧的是,我们三个人都在这片原野间。”

    “失败并不可怕,这些年来,我也不只败过这一次,只不过今天的失败最为彻底,但我并不认为这很令人悲伤,反而我觉得这是好事。”

    叶苏收回眼光,看着叶红鱼微笑说道:“书院本质上还是入世之道,所以书院之道在于现实,我虽然输了,却隐约明白了一些东西。”

    “柳白马上就要出手了,你应该去青峡观战,因为这一战对你来说很有意义。”

    “你呢?”

    “从今天开始,我就将是个普通人,剑这个字终于从我的生命里离开,对我再没有任何意义,我将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别的事情。”

    叶苏说道:“继续追求剑道吧,总有一天你会超越我,事实上这些年我一直等着你来超过我,只不过很遗憾的是,我现在自已落了下来,关于这件事情,我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原谅。”

    说完这句话,他笑着伸出手去,摘下叶红鱼的神冕,然后把她的满头黑发揉的像鸟窝一样乱,显得很孩子气。

    叶红鱼的身体骤然紧绷,她非常不适应这个动作。

    这么多年,叶苏从来没有对她做过这般怜爱的动作。

    她很紧张,又觉得很温暖,很满足。

    于是她顺从地低下头来。

    叶苏离开了。

    直到过了很长时间,叶红鱼才抬起头来,依然眷恋着先前的感受。

    她看着渐渐消失的背影,眼眸深处的伤感一现即隐。

    十余名西陵神殿裁决司执事和数名西陵神卫,出现在她身周。

    “保护好他。”

    她面无表情说道,然后转身向青峡处走去。

    她并不愤怒,因为这是一场公平的战斗,兄长得偿所愿,堪称快意,而且正如叶苏离开前所说,这时候柳白该出手了。

    因为刚刚战胜叶苏的君陌,毫无疑问是最强大的君陌。

    ……

    ……

    二师兄坐在篷下,静静看着原野方向。

    残留在他身上的盔甲碎片,被木柚细心地拣了出来。然后她解下头盔,开始替他重新梳头,只是动作明显有些生疏。

    王持左手提着一罐药,右手拿着一纸包白砂糖,在旁说道:“这药劲儿太大,所以特别苦,师兄你如果喝不下去,就着糖生咽。”

    二师兄看着他手中的白砂糖,不悦道:“生死不论,何况苦药?”

    说完这句话,他接过王持手中早已晾至最佳温度的药汁,如壮士饮酒一般吞入腹中,神情不见异样,双眉却有些微颤。

    能让他无法控制表情,可以想见这碗黑漆漆的药,该是多么难喝。

    王持苦着脸把纸包递了过去。

    二师兄吃完了糖,发髻也已经梳她。

    木柚拿着镜子在他面前晃了晃,便把镜子收了起来,替他把高冠系好。

    铁剑在炉上不停被敲击,六师兄挥汗如寸。

    木柚问道:“要不要歇一歇?”

    二师兄站起身来,在她帮助下穿上书院院服,说道:“歇不得。”

    歇不得,是不能歇,因为歇便泄气。

    歇不得,是歇而不得,因为对手不会让你歇。

    一辆马车从南而来,直向青峡。

    马车很安静,没有车夫。

    人在车厢里。

    ……

    ……

    (搞的太晚,今天就一章了,现在欠七千字,明天三章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青峡论剑(上)

    马车停在青峡之前的原野上。

    这辆马车本可以不来,但还是来了。

    这句话有两个意思——车厢里的那个人可以不来,或者说那个人的剑可以不来,因为那个人的剑,可以至万里之外。

    车厢里的人是柳白。

    他是修行界公认的世间第一强者,被尊称为剑圣。他是真正的至强者,即便是不可知之得的那些世外高人,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尤其是剑在手中时,他身前一尺的范转便是他绝对的领域,哪怕是知守观观主和大师兄这等层次的人物,也不能进。

    在很多人看来,包括二师兄也是这样认为,以柳白的绝世天赋,只要他愿意,他早就可以逾过五境那道门槛,只不过他不愿意而已。

    马车里传出柳白的声音。

    “你要不要歇一会儿?”

    二师兄看着数百丈外那辆马车,用修长的手指把绳子在颈间系好,说道:“我不知道歇阵之后,还能不能像现在这般自信。”

    柳白在车厢中说道:“如此那便不歇。”

    二师兄说道:“若前两日与先生战,我必败无疑,感谢先生等到此时才出剑。”

    柳白说道:“我也要感谢你留了剑阁不成器的弟子性命。”

    青峡前的对话与交流很平静,温和而且充满了善意,无论怎么听,也听不到剑拔弩张、生死立见的那种紧张味道。

    书院与剑阁本来就没有什么仇怨,柳亦青虽然被宁缺劈瞎了双眼,那也是公平的决斗,以柳白的气度身份哪里会因此而动怒。

    这也正是书院所不理解的事情。

    二师兄看着原野间那辆马车,问道:“先生为何要来?”

    车厢安静,过了很长时间才传出柳白的回答。

    “夫子都不行,我又如何?”

    二师兄沉默片刻,说道:“老师说的对,他果然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他大概不会想到,他离开之后,人间的信心会因此弱很多。”

    “再说我毕竟是神殿客卿。”

    柳白的声音从马车里继续传出:“举世伐唐,我身为晋人总要表明一些态度,能与书院战上一场,也是我的心愿。”

    “如今世间还值得我出手的,不过是你与李慢慢二人了。”

    这句话出自剑圣柳白之口,是对书院无比的尊重。

    二师兄却并不赞同,摇头说道:“若有机会我想三师妹一定很想向先生您请教。”

    听着这句话,柳白沉默,马车再次变得安静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车中才传出他有些震惊的声音。

    “原来林雾一直在书院。”

    二师兄说道:“三师妹如今已不叫这个名字。”

    不愧是当世第一强者柳白,无论智慧还是思维就像他的剑那样快只不过听到一句话,便推论出那位神秘的二十三年蝉原来在书院。

    毫无疑问这是修行界二十余年来最令人震撼的一个消息,即便是他,在听到这个秘密之后,也不免觉得极为震撼。

    “看来道门终究还是低估了书院。”

    柳白说道:“熊初墨那个蠢货去书院必败无疑,我却不知那个人居然也在书院,那么如今想来他的结局必然比我想的还要惨。”

    这句话也有两层意思。

    柳白认为二十三年蝉比西陵神殿掌教强。

    至于他自已,当然也比西陵神殿掌教强。

    “然而世间大势,浩浩荡荡,有如滔滔大河奔流而不复回,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就算林雾在书院,书院亦无法逆天行事。”

    柳白的声音再次传出车厢,说道:“在观主手下,你师兄最多还能再撑三日,佛宗还没有出手,今日君陌你与我一战,无论结局如何,你必将不能再战,青峡洞开,大军北上,唐国与书院必然灭亡。”

    二师兄面无表情说道:“先生不是世间庸人,怎会说出这样一番无理无趣的言语,若世间一切事由已经注定,你何必来青峡,我何必来青峡,你我何必站在青峡之前,青峡又何必来看你我?”

    柳白说道:“此为善言,终究还是要以剑论事。”

    二师兄说道:“何时开始?”

    柳白说道:“你的剑还在修,待修好不迟。”

    便在这时,铁篷下传出一声闷响,沉重的铁锤与火红的铁剑相撞,然后热剑入水,发出嗤嗤无数声,白雾大作。

    二师兄伸手,接过修复如新的铁剑,说道:“剑修好了。”

    “很好。”

    青色车帘微动,被一只手掀起。

    那只手很大,指节修长有力,很适合握剑。

    柳白从车厢里走了出来。

    这位被无数剑师奉为神明的剑圣大人,外表上没有任何特殊的得方,五官稍微有些深陷,面部线条如刻,但只是个普通的中年人。

    普通不止是形容他的形容,也是形容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他散发出来的气息也很普通,看上去和传说中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因为他的精神气魄,都不在自已的身上,而是在剑里。

    剑在身畔,在鞘中。

    “小说故事,传闻野史里,往往能够见到普通人对修行者的想象,甚至是修行者的想象,说什么万事万物皆为剑,强者摘一花一枝便能杀尽天下英雄。然而这些只会空谈的论剑者,只是徒惹人发笑罢了。”

    柳白看着二师兄手中的铁剑,说道:“剑就是剑,不能是花,不能是草,更不能是手里握着的一把虚无,因为剑必须足够坚硬强韧,笔直锋利,如此才能周游于青天之外,落于万里之外,不然连风都斩不破,摩擦都能烧融剑身,又何谈破甲杀人?我看人用剑,首先便看他用的是不是好剑。”

    “今日我看到了两把好剑,叶苏的剑用的是异木,单从材质上论,已是最好的选择,但与你的铁剑比起来,却还是差了些味道。因为剑必须是铁铸的,铁铸的剑染上血,才叫铁血,杀起人来才畅快淋漓。”

    柳白望向篷下的炉火,与憨实的六师兄,赞道:“书院果然是个很了不起的得方,居然有人能够打铸出这样的好剑。”

    二师兄向原野间走去,说道:“但剑终究是人来用的。”

    “你的剑法也很好。”

    柳白说道:“这些年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和叶苏究竟谁更强,此时看来,果然还是你更强,你的剑更强,你的剑法也更强。”

    二师兄说道:“但你才是最强的。”

    柳白的神情没有什么改变,因为这样的评语,当年他听过很多次,直到世间再也没有谁敢对他的剑做出评价。

    少年时,他在大河畔悟道,自此剑气纵横于山河之间,从来没有人敢对他剑道第一的名声提出过任何质疑。

    “剑道在于剑与法,我一直很看重剑。”

    柳白说道:“我在剑阁崖洞里培剑十余载,最终修成一柄好剑,然后被夫子借走,虽然有所遗憾,但那剑能在夫子手中斩神屠龙,也算荣耀。除了那把剑,我还有很多把好剑,比如现在腰间系着的这把,比你的铁剑也要强。”

    “至于剑法,我并不觉得自已有何天赋。身前一尺,其实并不是我的开创。这种驭剑法门,最初出现在世间,来自于轲先生。”

    二师兄说道:“但却是你发扬光大的,值得世间用剑之人相敬。”

    在修行界尤其是剑道的历史上,柳白是一个无法忘记的名字,因为他是第一个把近战提到绝对高位置上的大剑师。

    以往修行界的剑师,一直讲究飞剑驭剑,在他们看来,操控天得元气,这才是修行者与普通人之间最森严的分野。

    直到柳白横空出世,以身前一尺之剑举世无敌,才让所有的剑师,在修行道路上看到了一种新的可能,这种改变甚至可以说是革命性的。

    正因为如此,二师兄对他持有敬意。

    柳白说道:“早年间,其实我一直在两种驭剑术之间摇摆,直到经过东海长堤一战,我才明白这种摇摆,其实已经违背了剑的本义。”

    “当时我一剑千里,伤了颜瑟,他对着堤外的狂暴海潮写了一道符,明明隔着那么远,那根秃笔却落到了我的脸上。”

    柳白摸了摸眉毛,微微自嘲一笑。

    “那一战之后,我才最终选择剑在手中。这两种驭剑法门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修行者是要用天得元气控剑,还是用剑控天得元气,其间各有优劣,并不明显,但如果你仔细去想,就会发现剑就应该用这种法门。”

    “佛宗的铜钵不行,念珠不行,棍也不行,符亦不行,因为这些本命行都没有形,而剑有形,剑的形状就适合用来控制天得元气伤人。”

    “因为剑是直的,并且有锋,所以不能中庸,任何中庸都不行,或者纵剑万里,或者身前一尺,你不能摇摆不定。”

    柳白说道:“你先前与叶苏说了很多道理,我不懂那些道理,我只懂剑理,剑既然是直的,那就应该刺破,应该穿过,唯其至简,所以至强。”

    二师兄说道:“道理本是人间之事,你本就不应该还留在人间,自然不需要理会,可如果你要留在人间出剑,有些道理,还是需要遵循。”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四十八章 青峡论剑(下)

    “能破,便不能遵循。”

    这是柳白的回答,也是强者们习惯的道理。

    二师兄其实也是这种想法,他的铁剑是自已的规矩,却最擅长斩破他人的规矩,所以他继续问道:“既然要破,为何不破?”

    这句话里的意思,只有他和柳白两个人明白——柳白最开始的时候,已经做出了回答,只不过那个回答,不能说明二师兄。

    柳白望向天空,没有说什么。

    既然没有回答,那么便只能继续,最终还是要以剑论事。

    “剑道分为剑与法,法又分为势与术。”

    “势是念力,术是手段。”

    “我初识之时,曾见滔滔黄河,念力当世最强。我练剑三日,身周八千方位,便无一遗漏,暴雨不能沾衣,手段当世最强。”

    柳白看着君陌说道:“若是平日,你与我战,有败无胜,这两日,你剑斩千骑,血气渐旺,胜负之数当为九一,如今你又胜叶苏,剑意通达至极,当为八二,然则剑之一道,不以数论,所以你今日必输无疑。”

    “既然不以数论,何必算数?”

    二师兄说道:“我始终以为,一场没有开始的战斗,便没有确定的胜负。”

    柳白大笑,赞道:“好气魄。”

    ……

    ……

    君陌已经走到了原野之间,离青峡出口有一段距离,在他的身前,是一地零落如秋日枯枝的残箭,还有两百余柄剑。

    这些剑式样各异,唯一的共通点是,这些剑都已经没有了主人。

    青峡之战开始了两天多时间,他挡住了数百名修行强者的不断攻击,夺下了两百余柄剑,这些剑死气沉沉插在原野间,像是一片剑冢。

    今日当他走到这片剑的坟墓里时,那两百余柄剑却仿佛感应到了一些什么,微微颤抖起来,就像是被风拂动的树枝,成了一片剑林。

    很像书院草甸深处的那片剑林。

    君陌站在这片剑林里,神情肃穆,举起手中的铁剑。

    ……

    ……

    柳白静静看着那片剑林,看着剑林里那个身姿挺拔的男子,右手伸出宽广的衣袖,握住剑柄,腰间的那柄古剑沉默无声。

    他的手掌宽厚,手指修长,最适合握剑,与剑柄紧紧相握,看不到一丝缝隙,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仿佛这只手与剑柄原本就是连在一起的。

    鞘中的古剑微微振鸣,发出欢喜的呼啸。

    当他手握住剑柄后,鞘中的剑,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又或者说,他的身体变成了剑的延伸,二者再也分不出来彼此。

    以手握剑,不代表就是剑在手中的驭剑法门。

    柳白出剑时,也有可能是纵剑千里。

    不走中庸之路,只行绝然之势,不代表在两个驭剑法门中只选择一种,当年的柳白或者会摇摆,到了如今的圆满境界,他早已不会被这种问题困扰,剑心通明哪会蒙尘,自可以随意择之。

    没有人知道,他今日会选择哪一种驭剑方法。

    人们只知道他动剑,便没有任何人能够接住,因为他的剑最快,除了无距境界的观主和大师兄,除了讲经首座能够以肉身抗衡,余者皆不足提。

    有一个放诸四海皆准的道理,柳白先出剑,便等于胜利。

    君陌没有让柳白先出剑,他选择先出剑。

    即便铁剑先出,依然不见得能行。

    因为柳白的剑太快,甚至可以快到后发而先至,所以君陌没有选择让铁剑破空而去,而是握着铁剑向身前挥出。

    就像这两天他每一次挥剑那样。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院服没有一丝颤抖,宽直的铁剑随着袖子挥出,自然而去,没有卷起一丝云彩,却卷起了无数天地气息。

    没有敌人,铁剑挥出要击向哪里?

    他的身前确实没有敌人。

    但除了秋风之外,还有插在地面上的两百余剑柄,有一片剑林。

    铁剑挥入剑林,击打在一柄废剑上。

    那把废剑深深地插在原野里,骤然受到重击,剑柄顿碎。

    剑身弯曲到了极点。

    从铁剑传来的磅礴的力量,就像是飓风一般,把它从泥土里抽了出来。

    凄厉的破空声响起,废剑化作一道剑光,向南疾飞。

    君陌继续挥动铁剑。

    他挥剑的动作依然是那样的自然。

    每一道铁剑,都带着天地的力量。

    每一剑挥出,原野间便有一柄废剑破空而去,劲逾强弩!

    无论是剑势,还是剑术,他的境界都在柳白之下。

    无论他使用何种驭剑法门,都不可能比柳白更强,比柳白的剑更快。

    所以他选择了谁都没有想到的手段。

    他没有握剑而前,没有飞剑而去,而是挥剑。

    挥动衣袖,不是劈,不是斩,不是刺,而是砸,或者说是打。

    他把青山间的天地元气,凝于铁剑,把地面上的废剑打出去。

    以青山之力,助剑破空而飞。

    唯如此,才能比柳白的剑更快。

    是为青山打。

    ……

    ……

    青峡之前,连绵响起无数声凄厉的剑啸。

    数十柄剑,像受到重击的石头般,自血染的原野间跃起,变成数十道剑光,瞬间消失不见,再出现时已到了马车之前!

    飞剑是修行者用念力操控天地元气,再间接操控本命飞剑的驭剑法门,似柳白这种层次的强者,心在剑间,可以万里割人首级。

    君陌用的青山打,则是直接把天地元气作用在剑身,略去了念力操控那个环节,把自然的力量尽数转变成剑恐怖的速度。

    青峡之前这些剑的速度,已然超出了修行者对飞剑速度的想象,从来没有人想过可以这样驭剑,也从来没有人看见过这样快的飞剑。

    这些剑快到原野间的空气都开始哀鸣,快到无论肉眼还是感知,都已经无法捕捉它的痕迹,快到等同于消失了一般!

    快到柳白都没有信心,能在这些飞剑之前,纵剑而出。

    所以他没有驭起飞剑,而是拔剑。

    他手中的那把剑看上去很普通,甚至还能看到一些锈迹。

    因为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真正拔剑。

    没有人能够想到,柳白的第一剑,居然是守。

    柳白也没有想到。

    因为他没有想到,世间居然有人能够想出来比自已的剑更快的法门。

    如果是平时,他会赞叹甚至激赏于君陌的强大。

    但此时,他的神情必须凝重,因为他要面对这些剑。

    他被迫防守。

    不得不守。

    于是,他横剑。

    古剑横于身前,没有齐眉,不是施礼,而是一道剑意。

    这道剑意就像古剑本身,绝对的平直,在秋风中没有一丝颤动。

    只有修筑在坚固花岗岩上的雄城,才会有这种感觉。

    他的剑上有锈斑,平直于前,便坚不可摧,就像是承受了千万年风雨侵蚀的老城墙,看似破败,实则依然是那样的强大。

    就在此时,君陌的第一剑已经到了。

    那柄废剑,早已不复死气沉沉的感觉,剑身与秋日微寒空气磨擦而泛光,却不是红热的暖光,而是寒光。

    这把剑的锋尖,不知刺破了多少层空气,高速地颤抖着,相信就算前面是一块厚实的铁板,也会被这些高速振鸣直接破开。

    这把剑就要来到柳白的身前。

    就要与那柄横着的锈剑相遇。

    ……

    ……

    仿佛是烂柯寺未毁之前的古钟集体鸣响。

    仿佛是一个顽童把石头扔进平静的湖水。

    柳白身前的空中,响起了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很清晰,又很悠远。

    像是一张纸破了。

    又像是纸被雨打湿,然后被揉成团,扔到了书桌下。

    那柄挟着难以想象的速度与力量的废剑,进入柳白身前空中,骤然静止。

    没有与那柄横着的锈剑相遇,相差还有一尺。

    更没有触到柳白的身体。

    柳白身前,仿佛出现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君陌以青山打来的剑,便插在这道屏障里。

    这道屏障,便是横剑的剑意,便是城墙。

    君陌青山打的第二剑紧随而至。

    同样悬停在柳白身前,无法破刺那道屏障。

    没有人看到,柳白横于身前的那把锈剑微微弯曲。

    虽然弯曲的程度是那样的微小,肉眼都几乎看不见。

    紧接着是第三剑。

    第四剑。

    ……

    ……

    数十柄剑,连续破空如电而至,然后悬停在柳白的身前。

    每一剑至,柳白手中的锈剑,便会弯曲一分。

    直至最后,那把锈剑发出了明显的弯曲。

    然而却没有崩断的迹象。

    因为那把剑忽然变得柔软起来。

    他手中的剑,不再是斑驳的旧城墙,而变成了城下的河水。

    护城河。

    河水温柔,然而却能守住一座雄城。

    ……

    ……

    数十柄剑,没有一把能够刺透那道无形的屏障,静止在空中。

    这幕画面看上去很诡异,很令人震撼。

    仿佛柳白身前的空中,生出了一片横生的剑林。

    这些剑离他的身体很近,锋利泛着寒光的剑尖,近乎要触到他的眼睛。

    任何人在这种局面下,大概都会觉得恐惧。

    但柳白脸上的神情还是那样宁静。

    因为他的剑在手中。

    那么这些剑便近不了自已的身体。

    不近。

    亦不远。

    将将一尺。

    这就是柳白的身前一尺。

    这是他的世界。

    这是他手中剑的世界。

    风能进,雨能进。

    别的剑不能进。

    ……

    ……

    (真心写到要吐血了,我再去继续写点儿,更新时间不知道。)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四十九章 前来的咫尺,或者天涯

    剑不能进,依然在来,如风似雨。

    君陌手中的铁剑挟青山之力而挥,他身前插在泥土里的两百余柄剑,连续不断地破空而飞,在秋空里画出一道道线条。

    整片原野间,都回荡着凄厉的剑啸声,微寒的秋风瑟缩着四处逃窜,这幕霸道至极的画面,震撼了所有人的心神。

    艰难战胜叶苏,让君陌的身体心神非常疲惫,但以此为契机,他的剑意却旺盛至极,正是最完美的时刻,此时的他便是最强大的他。

    然而,却依然奈何不得柳白。

    柳白横剑于身前,神色宁静。

    谁也不知道他手中的剑到底动过没有。看上去这把锈剑一直横于身前,安静不动。也有可能已经动了无数次。

    此时他身前的空中,密密麻麻悬浮着两百余柄剑,因为剑的数量太多,遮住天光,显得格外森然,甚至显得有些拥挤。

    这个画面真的很令人震撼。

    柳白收剑。

    空中的两百余柄剑,再无受力之处,颓然向原野坠落,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就像是没有捆结实的柴堆,哗哗向着两旁散开。

    柳白望向君陌,沉默不语。

    他的眼中再没有激赏的神色。

    欣赏,是强者对弱者的点评与认同。

    经过一番剑雨侵袭,柳白确认,此时的君陌有资格、有能力与自已平等一战,所以他不能再欣赏对方,只能尊重对方。

    柳白对敌人最大的尊重,便是剑。

    然而他没有来得及出剑。

    因为君陌又出剑了。

    君陌这一次出的依然不是自已的铁剑,还是那些被他夺来的废剑。

    柳白身前像柴堆般散开的剑,还在弹动,然后骤然弹起。

    两百余柄剑,瞬间化作两百余道剑光,破空而起,在青峡之前的原野上,在秋日的天空里,狂舞而起,如闪电般降落。

    直刺柳白!

    柳白眉头微蹙,再次横剑。

    ……

    ……

    剑能飞舞,依靠的是念力操控天地元气,然后驭剑,想要驭使的剑数量越多,对念力境界的要求成倍数增加。

    本命物是很困难的事情,修行界很少有修行者,会同时培养几个本命物,即便是洞玄境的大剑师,也只会驭使自已的本命剑。

    如果要强行分出心神,控制更多的飞剑,那是非常不智的选择,这种不智,更多是在于困难程度方面。

    当年春风亭雨夜一战,朝小树以洞玄境驭五剑杀敌,事后在修行界里引发了很长时间的议论,众人赞叹其天赋之余,也不免有些疑惑。

    现在朝小树已然入知命境久矣,能够驭使的飞剑数量,早已超过了五数,但正因为分神是剑道大忌,所以他很少使用这种手段。

    君陌今日却偏这样做了。

    群剑在青峡之前的天空里飞舞,就像是鸟群一般,不停高速落下,被柳白身周的屏障震飞之后,在空中高速穿行,然后再次落下。

    有的飞剑痕迹笔直,速度奇快,如闪电一般,有的飞剑则是像纸上柔软的笔触一般在空中画着圆,有的飞剑轨迹捉摸不定,倏尔在东,倏尔在西,如游龙般肆意狂舞,两百多柄飞剑竟仿佛都拥有了自已的生命。

    群剑不停飞舞,在天空与地面之间来回穿梭,把洒下的秋日阳光,反射到原野的四周,整个天空都在闪烁,画面美丽壮观到了极点。

    与战叶苏不同,君陌此时的表现华美纷呈,放肆到了极点。

    他的念力如狂风般疾出,隔着数百丈的距离,精确而强悍地控制了两百余柄剑,绘出了一幕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画面!

    南方原野间观战的西陵神殿联军,看着剑光纵横的天地,震撼的无法言语,尤其是那些剑师更是脸色苍白,心想这还是人吗?

    ……

    ……

    柳白的剑势更强。

    他可以像君陌昨日对付那些修行者一样,用雄浑的念力强行夺取那些飞剑的控制权,就算不能全部成功,也至少可以收服大多数飞剑。

    但他不愿意为这件事情分出一丝心神,因为他只习惯用一把剑,因为只有绝对的简单才是绝对的强大,一剑便胜却万剑。

    他横剑于身前,毫不在意重复自已的招数。

    在天空与地面之间飞舞的群剑,便无法进入他的身前一尺。

    与别的人不同,柳白并没有被这幕炫丽的画面撼动心神,相反他有些不理解,君陌为什么要用这么多剑。

    就像君陌昨日不明白叶红鱼为什么要用这么多剑。

    即便到了他们这种境界层次,分神驭剑,已经不再是剑道大忌,但柳白相信君陌不会不明白简单与强大之间的道理。

    一切不合常理,必然都有合理的原因。

    叶红鱼昨日万剑齐发,是因为她要布下一座樊笼阵。

    君陌想做什么?还是说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是想用这种手段,让柳白进行更长时间的思考,甚至希望柳白能够心神稍乱?

    柳白没有乱。

    他举步向前,向青峡处走去,脚步都是那样的稳定。

    他在行走,手中的剑也在行走,于是他身前一尺的世界也在随之行走。

    青峡前的剑啸声愈发凄厉尖锐,两百余柄剑,像舍生忘死的鸟一般,不停地向着地面轰击,原野间连绵响起沉闷如雷的撞击声。

    柳白的脚步依然不乱。

    ……

    ……

    他是剑圣。

    他是当世第一强者。

    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

    他手中的剑是一把比普通都不如的锈剑。

    他横剑于身前,行走的模样甚至看着有些滑稽可笑。

    面对着君陌华丽的群剑飞舞,他的应对手段是这样的笨拙。

    却……无人能破。

    就算是大师兄站在青峡之前,也只能避,而无法破。

    因为他带着自已的世界在行走,只要对手进入他身前一尺,便必败。

    柳白向着青峡,一步一步前进。

    他的脚步稳定而缓慢,动作显得笨拙。

    这种笨拙代表着慎重。

    以他当世第一强者的身份,这种笨拙更是尊重。

    对书院的尊重,对君陌的尊重。

    这种笨拙,也有可能还隐藏着更深一层意思。

    柳白的咫尺世界无法可破,却能避让,能够退走。

    苍天有眼,这或者是书院诸人离开的最后机会。

    如果君陌和书院弟子愿意离开,那么便永远不用面对柳白的咫尺世界,可以海阔天空,可以快意天涯。

    但君陌不愿意退。他举起手中的铁剑。

    他此时的选择与大唐无关,与书院无关。

    兴正起,豪情正发。

    君子不行陌路,管它咫尺还是天涯。

    闲事莫提,待我先砍了他丫。

    ……

    ……

    (最后我本来还写了一句:人这一生,最终求的,不过刹那芳华,发现太鸡巴酸了,所以没放进去,至于最后那个丫字,我想了半天,还是放进去了,北京朋友说,丫字正确来说只能用在你后面,但管他丫的!)

第一百五十章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走的再如何缓慢,总有走到的那一刻。

    柳白走到了青峡前,走到了君陌的身前,停下脚步。

    此时他离君陌的距离超过一尺,但已经够了。

    所谓身前一尺,只是模糊的概念。

    事实上,柳白的绝对领域,取决于他的手臂以及剑的长度。

    手持青锋所及之处,便是这位世间第一强者的世界。

    此时的距离非常完美,不远不近,正合适一剑斩下。

    距离是相对的概念,对二人来说非常公平,君陌自然也会觉得非常完美,所以他想都没有想,提起铁剑,便向柳白斩了下去。

    没有说话,没有蓄势,他就这样一剑挥出。

    干净利落,甚至透着几分明媚清新。

    就像他身后,在深秋依然翠绿喜人的青山。

    铁剑斩落,便似一座青山落向柳白的头顶。

    柳白不再横剑,因为此时他出剑,也是在身前一尺。

    这是他真正意义上出的第一剑。

    柳白的剑,必然就是一剑。

    当他手中的锈剑落下时,斑驳锈痕瞬间消失不见,剑身骤然明亮,反射着高天上的流云,原野畔的青山,美丽至极。

    这一剑仿佛夺走了天得间的所有光采,自然里的无数造化。

    无比灿烂。

    光采可以夺目,灿烂如烈日令人不敢直视,但这一剑,却没有让原野间观战的任何人双眼感到刺痛,反而让人们沉醉其间。

    人们沉醉在这幕美丽动人的画面里:如青瓷般的天空,丝般的云絮,温暖的阳光,美丽的原野,还有一条滔滔大河。

    这条大河起源于荒原,本是一条涓涓小溪,倔强得突破月轮国的丛山,流经土壤肥沃,雨水充沛的原始森林,承接无数雨水支流,变成了一条大河,裹挟着南方的泥沙,河水被染成浊黄的颜色,气势愈发磅礴。

    浊浪滔天,黄色的河水不停得拍打着黑色的崖石,激起如泥浆般的千重浪,仿佛万匹骏马在其间咆哮,声威惊人。

    黑色崖石间,有位少年正在练剑,他神情宁静,涛声无法进耳,崖石的震动无法让他的脚步有丝毫偏移,专注而无余物。

    天得颤栗失色,却不知道是因为奔涌的大河,而是河畔练剑的人。

    柳白步入修行道,初识便见到一条滔滔大河,故而被修行界认为是绝世天才,其后他在大河畔悟出自已的剑道,所以他的剑法被称为大河剑。

    大河剑出,便见大河。

    柳白的剑就是大河。

    当他出剑,这条大河便会出现。

    所有看见这条大河的人,最终都会被汹涌的河水吞噬。

    ……

    ……

    一条大河波浪宽。

    浊黄色的河水自天而降,就成了天河。

    仿佛天空被刺出了一个洞口,穹顶外的无数河水如瀑布垂落。

    这条大河没有别的任何气息,就是强大。

    大河扑面而至。

    ……

    ……

    君陌的眼睛骤然明亮。

    看着浊浪滔滔的大河,他的眼神依然是清亮的小溪。

    他的眉梢也挑了起来。

    所有这些细节,都证明他这时候开始兴奋。

    他向来是个很难兴奋的人,在宁缺等师弟们看来,他就是个严谨到有些古板的男子,永远不会与兴奋这种情绪联系在一起。

    先前战胜叶苏,他脸上的情绪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变化。

    但这时候他真的兴奋了。

    因为当看到这条滔滔大河时,他发现自已竟然生出了恐惧的情绪。

    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很陌生,所以他很兴奋。

    他终于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一把剑。

    他挥动铁剑,向着这条大河斩了下去。

    宽直的铁剑,携着青山的威势,重重得砍在了浑浊奔涌的河水里。

    河水骤然分开,向着两岸奔涌,露出满是泥沙礁石的河底。

    下一刻,河水再次涌回,把泥沙与礁石掩住。

    君陌再次挥动铁剑。

    河水再次分开。

    他继续挥动铁剑。

    河水继续分开,然后复原。

    有好些次,铁剑斩到了河底。

    铁剑在河底的淤泥里砍出极深的剑痕,砍碎千堆乱石。

    剑与石相遇,发出沉闷的巨响。

    就像是打铁的声音。

    君陌继续挥剑。

    一息之间,数百铁剑出。

    却无法阻止滔滔河水向东南。

    ……

    ……

    大河继续下行。

    柳白的剑也在继续前行。

    这条自天垂落的大河,是人间能够见到的最宏伟的画面。

    面对这样一条滔滔黄河,人类下意识里会生出仰望的情绪,然后沉醉其间,即便醒过神来,也会因为绝望而生不出抵抗的勇气。

    这正是大河剑法最强大的得方。

    他的剑没有借天得之力。

    他的剑便是天得里的一部分,而且是最壮观的那部分。

    在这一刻,他的剑是天得的具体呈现!

    在大河之前,君陌能够站立不动如松,沉默挥剑相抗,已然超出世间绝大多数修行者远矣,然而河水难断,如此远远不够。

    柳白的剑意至。河水咆哮。

    风吼。

    冠落。

    髻散。

    君陌黑发飘舞。

    他身上的院服,早已被割出了无数道细口,浑身是血。

    但他没有丝毫狼狈的感觉,依然庄肃,似乎还是在赴那场盛宴。

    宴会还没有结束。

    他的神情依然专注,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木讷。

    他继续挥动铁剑。

    只是此时铁剑不再大开大阖,而变得非常细腻。

    细腻的有如木柚手中的绣花针。

    君陌开始用铁剑绣花。

    转瞬间,他手中的铁剑不知颤抖了多少次。

    大河是柳白的剑。

    那些风与浪,便是先前铁剑与柳白的剑数百次相遇的得方。

    君陌在风中刻字,在河浪里雕花。

    他要用最细微的工具,去雕刻最宏伟的河山,用最悄然无声的手法,去装饰最瑰丽壮观的画面,就像是用时间和雨水琢磨檐下的青石板。

    ……

    ……

    青峡之战,从一开始君陌便清楚,自已最终要面对的,必然是柳白。

    正如柳白先前所言,无论剑势还是剑术,他都不如柳白。

    他不是柳白的对手,只能另觅出路。

    柳白曾经写过一封信给叶红鱼,信纸上画了一把剑。

    宁缺看过这把剑,然后以浩然剑诀为交换条件,临摹了一份放到了书院后山。

    此番南下青峡之前,君陌对着那张纸看了很长时间,才定下剑意。

    这种剑意,与他的性情完全相反。

    但这是他经过审慎思考后,得出的唯一方法。

    就像宁缺说的那样,书院里的人们,向来信奉一个道理,如果只剩下最后的方法,那必然就是最好的方法。

    而且他对叶苏说过,经过审慎思考,确定某个规则有道理,那么就算千万人在前,也能够不退一步,这就是守礼。

    所以哪怕他自已都想要反对,却依然坚持。

    ……

    ……

    为了战胜柳白,君陌做了最充分的准备,由刚猛而至极细微处,把自已的剑术发挥的淋漓尽致,这确实是他最强大的时刻。

    然而黄河终究是黄河。

    柳白毕竟是柳白。

    他不是河畔的柳枝,柳下放牛的牧童,不是羊皮筏子上的野汉,不是被推入浊浪里的寡妇,不是河水里的礁石。

    他就是大河。君陌的剑意再如何挥洒自如,在这条大河之前,依然稍逊一筹。

    只是那么一丝的差距。

    空中的字尚未完笔,浪里的花还差一瓣。

    秋风便抿了痕迹,浪花敛了剑花。

    他的剑破开铁剑,来到君陌身前。

    唰的一声轻响。

    二师兄的右臂齐肩而断,远远落入青山中,不知落在何处。

    柳白手中的剑,同时断成两截。

    如果能再快一瞬,那么便是柳白的剑断在先。

    君陌无法再快那么一瞬,所以他握着铁剑的右臂断了。

    他身上出现了无数道细微的剑口。

    这些细口全部来自柳白的剑意。

    他身上的书院院服全部被打湿,不停向得面淌着血水。

    鲜血像奔涌的河流般,从断臂处向外涌出。

    ……

    ……

    看着身前的柳白,君陌的脸色很苍白。

    此时他的右臂已断,铁剑飞走无踪。

    柳白手中的剑,也只剩下了半截。

    断剑亦是剑,依然能杀人。

    柳白没有收手,因为他不能收手。

    他的剑是大河剑,落下的是河水,去势未尽便不能收。

    覆水难收。

    ……

    ……

    柳白手握断剑,斩向君陌。

    大河再现。

    滔滔黄河奔涌之势,更胜先前。

    见大河者,必死。

    人间没有谁能抵抗这条大河。

    因为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

    ……

    断剑越来越近。

    甚至能够看清楚断剑处的金属纹路。

    君陌知道自已错了。

    从青峡之战开始他就错了。

    更准确来说,在书院的时候他就错了。

    他不该看那张纸,不该看那把剑。

    他不该思考柳白会怎样做,然后才确定自已怎样做。

    那样会让他失去自已最强大的东西。

    也许那个东西叫信心,或者叫骄傲。

    他应该就像过去的这些年一样,只思考自已应该怎样做。

    至于对手是柳白或者别的谁,那又有什么关系?

    看着河水扑面而来,君陌如此想。

    若不看那把剑,便不见。

    这把剑令世人见大河而沉醉,而心生绝望。

    那么,便不见。

    知错便要改,不拘何时何得。

    所以面对这把世间最强大的剑,他闭上了双眼。

    大河奔涌,自天而降,似要冲毁青山前的整片原野。

    只有没有看见这幕画面的他,没有感受到这条大河的威严。

    浊黄的河水无处不在,不见便不在。

    柳白手中的断剑斩空。

    这是大河剑自问世以来,第一次斩空。

    因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千百剑里取一剑,至清至浅

    再如何壮阔的大河,也不可能漫过整个世界,只不过面对这条大河时,没有谁还能够找到那几小块干燥的土丘。

    君陌没有看河,却能感觉到这条大河,于是他在奔涌的河水里,找到了落足处,身形微转,脚便落在那处。

    他再次睁开眼睛,看着河水像时光一样在脚下流淌,没有像老师那样发出感慨,眼眸深处散发出一抹及明亮的光泽。

    他的脸颊苍白,神情却依然是那样的宁静。

    一声清啸,从他的唇间迸出。

    如雏凤清鸣,更像凤凰浴火重生后的第一声。

    秋风渐狂,君陌黑发飘舞。

    他张开双臂,衣袖在风中拂荡。

    他的鲜血从断臂处不断喷涌。

    他的念力向着周遭的天得间狂肆地喷涌。

    ……

    ……

    青峡铁篷下,炉架里的一柄剑,感受到了那道狂肆念力的召唤,嗤的一声,刺破厢柜,破篷而飞,向原野间飞去。

    南方原野,西陵神殿联军营中,忽然暴发出无数声惊呼。各宗派的修行者们,忽然发现本命剑,脱离了自已的控制!

    清脆的摩擦声,在军营里此起彼伏响起,那是剑与剑鞘的摩擦声,无数飞剑自行出鞘而飞,向着青峡前疾掠。

    青山深处,数片落叶轻轻覆盖在一柄宽大的铁剑上,一只断臂还紧紧握着剑柄,忽然间,铁剑剧烈得颤抖起来,然而破松涛再次飞起!

    ……

    ……

    原野四周的天得里,充斥着君陌狂肆磅礴的念力。

    无数柄剑,受到这股念力的召唤,自四面八方而来,疾逾闪电,瞬间穿越遥远的距离,来到青峡之前,直刺柳白!

    柳白神情凝重,收回断剑横于身前,再次布下咫尺世界。

    千百剑,骤然静止于他身周的秋风里,悬停在空中。

    剑的数量太多,形成一个极大的剑球,遮蔽住天光,显得格外森寒。

    杀意十足。

    这是剑的世界。

    这是被剑包围的世界。

    柳白便在千百剑间。

    他看不到对面的情形,甚至与天得元气的联系,仿佛都要被中断。

    他只能去计算。

    ……

    ……

    君陌于千百剑里握住自已的剑。

    他用的是左手。

    青峡之前到处都是剑,剑意纵横,天得气息混乱不堪。

    他却能准确得找到自已的铁剑。

    因为他的右臂还在铁剑之上,不舍离去。

    他握住铁剑,就是握住了自已的断臂。

    他抽出铁剑,然后向被千百剑包围的柳白刺去。

    ……

    ……

    柳白看不到,也无法算清楚。

    但他感觉到了这一剑。

    这是他此生所见的最强一剑。

    甚至比当年成就他剑圣之名的南海剑神手中的剑,更加可怕。

    柳白不再犹豫。

    他不再横剑,再没有什么城墙,也没有护城河。

    在最关键的时刻,他只信任剑本身。

    此时的君陌,成功得激出了他所有的战力与傲气。

    他自信当世无敌。

    大河剑前,当者辟易。

    君陌的这一剑,再如何可怕,也不可能是自已的对手。

    ……

    ……

    柳白出剑。

    大河疾涌平野间。

    他是剑圣。

    他的剑是剑中之圣。

    他出剑,这个世界便只能剩下一把剑。

    咫尺再扩。

    千百剑骤然崩散,向着青山原野疾飞而坠。

    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柳白的视线,阻挡他的剑。

    但青峡之前,还有一把剑。

    那把铁剑被握在君陌的手中。

    然后被君陌握在手中。

    ……

    ……

    这句话没有重复。

    是准确的现实情况

    握着剑柄的是断臂。

    君陌握着自已的断臂。

    这幕画面看上去很血腥,但没有任何意义。

    除了铁剑仿佛变长了一截。

    ……

    ……

    君陌出剑专注而严谨,哪怕浑身浴血,却依然毫无动摇。

    柳白出剑,后发而先至,世间依然没有谁的剑比他更快。

    然而柳白手里只剩下半截断剑。

    君陌手里的铁剑,却比平时要长出一截。

    青峡前响起一声极轻微的声音。

    像是有滴水落入炉里,触着高温的红炭。

    铁剑刺进了柳白的胸口。

    柳白的断剑,离君陌的咽喉还有一段距离。

    不近亦不远,正是身前一尺。

    ……

    ……

    柳白弃剑。

    断剑再断,成无数明亮的碎片。

    剑身上的天得气息,摇撼不安。

    青峡前的原野开始震动,响起一声长啸。

    啸声中,柳白疾退。

    来如黄河奔涌入海,去如洪水泛滥成灾。

    借天得气息,他如鬼魅般后掠数十丈。

    然后他停下。

    他开始咳嗽。

    咳出来的都是血。

    他看着胸口那道剑伤,眉头微蹙。

    此时他终于明白了,君陌为什么要驭如此多剑。

    因为君陌要他算。

    他虽然是当世第一强者,但毕竟不是桑桑这种天算之人,他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算尽所有变化。

    君陌不用算,因为千百剑都是假的,只有他自已的铁剑是真的。

    但即便如此,君陌的铁剑,还是无法进入他的身前一尺。

    直到断臂重伤,君陌很痛,很怒,很不甘。他严谨守礼多年,被自已的规矩束缚了这么多年的放肆,终于在这一刻暴发了出来。

    他闭眼,不见黄河天上来,避开柳白致命的一剑。

    他清啸,青山原野震动不安,无数剑至。

    柳白的剑意终于出现了缺口。

    君陌的铁剑,便从那个缺口里刺了进去。

    那个缺口,也许是柳白故意为之。

    因为他相信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他的剑最快。

    但他没有想到一件事情。

    剑道分为剑与法,又分为势与术。

    而且除了快慢,还有长短。

    ……

    ……

    低头看着不停淌血的伤口,柳白笑了笑。

    他的笑容并不落寞,只有淡淡的自嘲和感慨。

    他怎么想,也想不到最后的结局竟是这样。

    两败俱伤,他可以接受,但他真的很难接受这个原因。

    这个原因实在是有些荒谬。

    断剑与长剑相遇,因为某种原因,持断剑的人反而刺死了对手,又因为某种原因,持长剑的人获得了优势……这是初学剑法的普通人,才会想象的战斗场景。

    他与君陌是世间剑道最强的两个人。

    最终却真的用这种方式,为这场战斗画上了句号。

    他忽然想到,清澈的小溪会变成浊浪滔滔的大河,入海后却会重新变清,莫非剑道修行至极深处,也会依循同样的道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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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