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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与春雨一道来临的女子

    简大家说道:“这是给娘娘的面子。”

    宁缺说道:“事涉书院,皇后也要喊我一声小师叔,我不用给她面子。”

    简大家静静看着他,问道:“你真想杀了李渔?”

    宁缺想都没想,说道:“让她死是最好的选择。”

    “为什么?”简大家问道。

    宁缺解释道:“杀了李珲圆,再把李渔杀死,朝中的大臣们就算还有二心,他们能向谁效忠?他们就算再痛苦不甘,也必须服从娘娘的意思。这场战争在很多人看来,让朝廷和书院不方便对这些人下狠手,但如果换个角度去想,杀死李渔后,战争的压力和大义的名份,便会成为这些大臣们的压力。”

    听完他的这番话,简大家叹息说道:“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和你小师叔很像,后来你学了他的浩然气,便以为你们俩更像,现在才想明白你们终究是两个人。”

    宁缺说道:“我这辈子都没办法赶上小师叔,但在有些事情上我相信自已能比他做的更好,比如现在大唐面临的这些情况。”

    简大家微涩一笑,说道:“所以他死了。”

    宁缺平静说道:“我不怕死,但我要大唐和书院活下去。”

    简大家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怜惜的情绪,手抚胸口平静阵后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亲王虽然与夏天关系不错,但她也姓李?”

    听到这个名字,宁缺想起了很多事情,比如将军府里化不开的稠血,说道:“在我的眼里他已经死了,只是需要一个正确的时间。”

    简大家说道:“你的冷静会让人们觉得恐惧。”

    宁缺不再讨论这件事情,问道:“我还是很想知道,皇后娘娘为什么反对我杀死李渔,她不应该是那种能被小情小意影响的人。”

    “我真的不知道夏天在想什么。”

    简大家望向窗外,此时天色已黑,一轮明月悬在城墙之上,她的脸上露出迷惘和的神情,问道:“夫子真的走了?”

    宁缺站起身来,走到窗畔看着那轮明月,说道:“谁知道呢?”

    稍作停顿,他继续说道:“除了他和昊天,还能有谁知道呢?”

    ……

    ……

    过年之后,宁缺便一直留在长安城里,不是因为来回书院不便,而是因为更重要的一些原因,以及准备等待西陵神殿使团的到来。

    时渐入春,神殿使团终于抵达了长安城,在唐人们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使团的车队驶过朱雀大街,进入礼宾馆。

    前来谈判的使团人员构成有些复杂,主使是西陵神殿天谕院院长,两名副手分别是南晋的一位王爷还有燕国的丞相,说起来有些好笑但真的不好笑的是,南晋和燕国的皇位现在都还是空着的。

    战争暂时告一段落,两路大军依然在唐国南北,局势紧张难褪,所以双方的谈判随着使团的到来迅速开始,大唐朝廷里的博学之士和西陵神殿使团的成员,坐在长桌两侧,开始像意料中的那样挥舞唇枪与舌剑。

    谈判自然需要谈,据理力争却往往看的不是谁更占着道理,而是看谁更有力气,皇宫侧殿里双方的谈判只是一个方面,最重要或者说最关键的谈判场所在长安城内的另一个地方,那里有一片碧波荡漾的湖。

    和观主一战前,宁缺执刀行走于街巷中,斩掉桑桑留下的痕迹,雁鸣湖的宅院也自然不能避开,好在破坏并不是太严重,没有用多长时间便修好了,新年后的这段日子,他便一直住在这里。

    雁鸣湖上的厚雪早就已经融化,冰层变成极薄的镜面,然后纷纷碎裂,被风吹至湖岸堆成雪酥卷,露出了清澈的湖水。

    宁缺站在湖畔,伸手把尚未抽出青芽的寒柳枝拨开,看着水中那些隐约可见的细青茎,自然想起了那年夏天,他和桑桑划着船儿在湖上种荷花的画面。

    湖上阴云渐至,没有春雷炸响,悄无声息间便有雨点淅淅沥沥落下,这是长安城今年落的第一场春雨,自然带了些料峭寒意。

    宁缺走回宅院,拿了毛巾擦拭身上的雨水,便在此时听到了叩门声。

    他走到院门前,听着那边响起的叩门声,沉默片刻,把门打开。

    雨水不停地落着,把他的衣裳全部打湿,也打湿了门外那个女子。

    宁缺看着她,觉得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夏天。

    她没有穿青色的道衣,穿着血色的裁决神袍,黑色的发丝没有像那年一样因为湿漉而显得狼狈,因为她戴着华贵的神冕。

    但她还是那样的美丽。

    宁缺的眼神很平静,看到她身后的那两个人,也依然平静

    剑阁柳亦青,还有现在是南晋礼部官员的谢承运。

    柳亦青和谢承运对他行礼,也很平静。

    柳亦青的眼睛是宁缺砍瞎的,谢承运和他相识于书院之中,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很多事情在此时已经没有必要还记得。

    院门缓缓关闭,把随行的那些人都关在了门外。

    叶红鱼随宁缺走进宅院。

    ……

    ……

    宁缺和叶红鱼坐在梅园的雨廊下,看着自天落下的春雨发呆,南边的院墙那头,隐隐传来雨水落入雁鸣湖里的声音。

    “现在想起来,住在这里的那些日子,确实算是平静。”

    叶红鱼伸手去接廊沿落下的雨水,说道:“只是世事多变,平静终不可久。”

    宁缺看着雨水在她白玉般的掌心里溅开,说道:“当了裁决大神官后,你说的话越来越不像是人说的话了。”

    叶红鱼收回手,看着他说道:“你这是在挑衅本座?”

    “本座你个头。”宁缺把毛巾递过去,说道:“在我面前还是说人话的好。”

    他和叶红鱼在荒原上相识,至今已经有很长时间,曾经相杀,不曾相爱,曾经同居,从未同心,从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就知道将来的某一日,他们会要杀死对方,并且他们已经做过多次尝试。

    有意思的是,大概正因为非常清楚这一点,他们两个人相处时,反而显得特别平静,仿佛有清风缭绕其间,令人神清气爽。

    宁缺问道:“观主和掌教都还活着,你说的话能算话?”

    叶红鱼说道:“既然我来长安城,说的话自然能算数,问题是书院向来不干朝政,你对长安城里的人有多大影响力?”

    宁缺说道:“魔宗宗主牌就在我身上,你知道皇后的身世,所以不用怀疑。”

    叶红鱼说道:“唐国付出的代价会很大,那个魔宗妖女也不可能把朝野里反对的意见全部压下来,那么这份协议有什么意义?”

    宁缺说道:“首先我不认为我们会在这份协议上吃太多亏,其次至于协议的效力和执行力,这是书院需要考虑的事情,不需要神殿关心。”

    叶红鱼说道:“如果没有效力,谈判就没有意义。”

    宁缺说道:“谈判本身就是意义之所在。”

    叶红鱼说道:“这句话乏味无趣,你如今变得如此死气沉沉,满身陈腐气息,就是因为一个女人,实在是有些可笑。”

    宁缺神情不变,平静说道:“昊天道门统驭世界,号称强者无数,最终却要你这样一个女子来长安城冒险,难道不更可笑?”

    叶红鱼说道:“长安城对我来说何险之有?”

    宁缺说道:“我现在随时可以杀死你。”

    叶红鱼说道:“在沼泽里,如果不是那群野马,你已经被我杀死了。”

    宁缺说道:“这里不是荒原里的烂泥场,这里是长安城。”

    叶红鱼眼眸微冷,说道:“如何?”

    宁缺平静说道:“我身在长安便无敌,即便是观主也要被我一刀斩飞,我不认为你有任何机会胜过我。”

    叶红鱼说道:“但不要忘记,终究没有人能够胜过昊天。”

    宁缺很想说自已在极北寒域热海边的雪屋里把昊天欺负的很惨,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因为这是他和桑桑夫妻间的事,和任何人都无关。

    “与天斗,其乐无穷。”

    他想起老师的这句话,忽然间有了新的认识,忍不住笑了起来。

    叶红鱼说道:“如果夫子他老人家真的能够胜过昊天,他就不会变成那轮明月,而是会变成新的昊天。”

    宁缺说道:“这种推测看似正确,其实完全错误,因为你们不明白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根本没有兴趣变成一片天穹,盖在我们每个人的头地,他更愿意化身清光洒向人间,感受此间的悲欢离合。”

    春雨中的这场谈话不是试探,是确定谈判的基调,不是猜测对方的底线,而是要知道对方最终想要什么,看雨水最终向何处流去。

    既然春雨有的落进雁鸣湖,有的渗进梅丛下的土壤,看来短时间内是没有办法汇集到一处,那么便需要谈一些更具体的事情。

    就在这时,宁缺举起双手,伸到她的鬓畔,似要抚她的脸颊。

    叶红鱼像是没有看到他的手,没有任何反应

    宁缺问道:“现在不觉得重了?”

    叶红鱼说道:“自然还是重,只不过没有人帮着拿。”

    宁缺把神冕从她的头上取下,说道:“赶紧再找个人吧。”

    叶红鱼微湿的黑发散在神袍之上,更显美丽。

    她看着宁缺说道:“到哪里找像你这么无耻的人?”

    ……

    ……

    (今天一整天都要出门,没时间写字,这两章昨天夜里拼命码出来的,我真佩服我的勤奋,而且这两章必然是我所喜欢的调调儿,下一章马上就一起更新出来。)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九十六章 谈判可以不是战斗

    谈判就是一场战斗,先提出条件便等于先出招。

    宁缺和叶红鱼很擅长战斗,他们清楚,先提出条件的人必然会在这场战斗中取得先手,所以都认为应该由自已先提出条件。

    “这里是长安城,是我的主场。”宁缺说道。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说道:“现在你们唐国的局势危险,金帐王庭的骑兵和我神殿联军,都还在你们的国土之上。”

    宁缺说道:“这种事情虽然有些麻烦,但并不是关键之所以在,观主废了,掌教也废了,你哥听说也废了,我实在不明白你们的底气在哪里。”

    叶红鱼说道:“书院情况应该更糟糕,二先生断了执剑的右臂,听说大先生和二十三年蝉现在还坐在轮椅里,至于你其余那些同门,我在青峡前看着他们受的伤,我知道他们短时间内恢复不了。”

    宁缺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你忘了我。”

    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问题在于,你不能离开长安,在这里你或者无敌于世间,但离开长安城,道门有很多人可以杀死你。”

    是的,新年之后宁缺便再也没有离开过长安城,因为只有在这里,他才能通过阵眼杵借用惊神阵的力量。离开长安的他,虽然也是知命境的强者,但却远远没有强大到可以影响整个人间的程度。

    叶红鱼继续说道:“道门千万年,有如浩翰大海,虽然如今海浪之上稍显黯淡,但如果你想看,我随时能给你找出十个知命境。”

    如果她的言语没有夸张,这句话确实足够吓死世界上绝大多数人,要知道某些小国,连一个知命境的修行者都找不出来。

    但这并不足以吓倒宁缺,他说道:“就算将来真的有一天,知命满地走,天启多如狗,也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他们敢来长安城,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到不了观主的境界,那就是送死。”

    叶红鱼说道:“你会一生一世守在长安城里?”

    宁缺听着这话有些结婚誓词的感觉,笑着说道:“如果真有那个必要,我也只好如此,好在长安城里有酒有肉有美人,不至于太过无聊。”

    看似是在争谁先提条件,实际上彼此把自己的筹码都已经摆到了桌上,宁缺不等叶红鱼继续开口,提议道:“或者划拳吧,这个公平简单。”

    叶红鱼秀眉微蹙。

    宁缺说道:“你是道痴,号称万法皆通,难道不会划拳?要知道划拳亦是胜负之学,最讲究精神气魄与算法……”

    未等他说完,叶红鱼问道:“什么拳?”

    宁缺说道:“淫荡拳。”

    叶红鱼问道:“这是什么拳?”

    宁缺说道:“你想学?我可以教你啊。”

    ……

    ……

    没有任何意外,叶红鱼输了,她虽然是万法皆通的道痴,但在赌博这方面,绝对不可能是宁缺的对手。

    要知道宁缺自小赌到大,从渭城赌到长安,历经艰辛甚至是死里逃生才终于能够修行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赌铺赢钱。

    叶红鱼很愤怒,不仅仅因为她不喜欢输,更主要是因为她终于听明白了淫荡拳里的淫荡是什么意思,居然真的就是那个淫荡二字。

    宁缺解释道:“这是很有历史传承的一种文化,可不是想着要占你便宜。”

    叶红鱼深吸微寒的空气,春雨的湿意滋润着她的肺,让她终于控制住了情绪,心想世间果然再找不到第二个这样无耻的人。

    “神殿联军撤出清河郡,清河郡我们必须收回。”

    宁缺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说道:“这件事情没有任何讨论的余地。”

    叶红鱼神情不变,看不出在想什么,问道:“诸姓?”

    宁缺说道:“自然都要杀光。”

    叶红鱼依然不置可否,说道:“继续。”

    宁缺说道:“燕国把东北边军将士的遗骸恭敬送回,崇明太子来长安城请罪,于灵前跪拜一夜,我们便不再有更多的要求。”

    “再继续。”

    “为了表达我大唐的诚意以及和平的姿态,我们愿意退出月轮国,但葱岭要给我们,再就是大河国要获得永久中立地位。”

    “还有吗?”

    “没有了。”

    “想不想听一下神殿的条件?”

    “说实话,真不想听,因为书院和朝廷都不可能答应。”

    “但你最终还是要听的。”

    “已经中午了,先吃饭吧。”

    ……

    ……

    宁缺让叶红鱼换掉裁决神袍,说来有些令人感慨的是,梅园里至今还放着叶红鱼当年的换洗衣裳。

    二人走到雁鸣湖畔,顺着西面那片芦苇里的木桥,走到了街上,把院门前的柳亦青谢承运众人扔在了原地。

    在街上随便买了几个烧饼充饥,宁缺带着她继续向南城行去,路上看到很多扶着拐的百姓,还看到很多伤残的士兵。

    伤残士兵大多是从前线抬回来的,断肢断腿,看着很是凄惨,百姓则大多数是观主进长安那日受的伤。

    “满城尽是扶拐人。”

    叶红鱼说道:“唐国已经惨成这样,书院何必还要硬撑?”

    宁缺说道:“同样的画面,可以做出不同的解读,在你们神殿看来,这么多扶拐的伤者,足以证明我们大唐已经快要撑不住,但在我看来,相反这证明了大唐依然很强,因为我们有能力把伤员从前线救回来,最关键的是,哪怕面对观主这样可怕的敌人,再普通的唐人也敢去和他拼杀,满城尽是扶拐人?不,在我眼里这些不是拐,这些都是刀,很锋利的刀。”

    叶红鱼没有再说什么。

    来到南城石狮巷口,宁缺停下脚步。巷口处有两株大树,一株不知道是什么树,另一株也不知道是什么树,正在春风里渐渐变绿。

    叶红鱼问道:“书痴走了?”

    宁缺说道:“她在书院里跟着大师兄读书。”

    叶红鱼说道:“若要问天道,岂能为情所困?”

    “前些天,我刚好思考过这个问题。”

    宁缺走到树下,在光秃秃的树枝间寻找着绿色的芽叶,却发现很困难。

    “先前我们看到这两株树在春风里变绿,但现在走到树下,却很难找到青芽。天道就像春意,只能远观,无法近看,而情之类的人间小物,则像是青芽。看到天意却无法捕捉天意,正是因为你不肯把身体低到尘埃里去,不肯把眼神放在这些光秃秃难看的树皮间,天道就是小事。”

    他望向叶红鱼,微微皱眉说道:“我没能看到青峡前二师兄与柳白战,与叶苏战,但你看到了,难道你的想法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叶红鱼想起兄长离开前说的那些话,沉默不语。

    “每个人的道都不同,老师的道是逆天之道,你的道又是什么?”

    宁缺看着她说道:“你这一生究竟在追求什么?以前你想着要追上自已的兄长,成为道门里的强者,让你哥当观主,可是当观主又有什么意思?还不是一样流浪南海数十年,连知守观都回不去,后来你要自已变成最强的,要超过你哥,那又有什么意思?你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会打架的两个人,同等境界里,没有人是我们的对手,但你想过没有,我不可能成为夫子,你也不可能变得像观主那样强大,那么这么修行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叶红鱼说道:“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有意思。”

    宁缺说道:“老师说过,我们活着不是为了有意义,就是为了有意思。”

    叶红鱼说道:“我活着就是为更强。”

    宁缺问道:“我也曾经无比渴望变强,因为那时候我要带着桑桑活下去,而且我想报仇,所以我有执念,但你自幼生活在知守观,然后去桃山进天谕院,最后进裁决司直至今日,一生顺畅,你心中的执念究竟从何而来?”

    叶红鱼平静说道:“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有原因,变得强大可以理解为某种本能,就像是蚂蚁看到两片青叶,它也想拿那片大的,修道之人,我对权力或者利益这种事情不感兴趣,但我始终喜欢站在山巅看风景时的感受。”

    宁缺想起当年,自已登山成功,在峰顶看到过的那片风景,其时星光如银,崖间流云盘桓,远处隐现几座山峰,美丽至极。

    “那种感受确实很不错。”

    他同意叶红鱼的说法。

    叶红鱼说道:“你没有杀李渔,难道不担心内乱?”

    宁缺看着街上神情平静的行人,说道:“你在长安城里有看到乱的可能?神殿在长安城里有很多探子,你应该清楚我随时能杀她,我只是暂时不想杀。”

    “究竟是不想杀,还是舍不得杀?”

    叶红鱼说道:“你不杀她,自然是因为她和金帐王庭之间的关系,先前你一直没有提到金帐王庭,看来你对北面早有安排。”

    宁缺说道:“没有任何安排。”

    叶红鱼说道:“神殿对金帐王庭有书院想象不到的影响力。”

    宁缺说道:“不就是长生天?去年路过荒原时,就觉得有些怪异,事后让人查了查,才知道原来这些年神殿一直在金帐王庭传教,说起来真是有趣,昊天那小样儿以为换个马甲,就没人认识了?”

    叶红鱼没有想到他已经知晓了这件事情,说道:“对北面没有任何安排,又拒绝神殿的好意,你们对金帐王庭到底是怎么想的?”

    宁缺说道:“我对金帐王庭只有一个想法。”

    叶红鱼问道:“什么想法?”

    宁缺说道:“把他们杀光。”

    ……

    ……

    (祝大家周末愉快,明天依旧两章。)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九十七章 有人来到长安城

    这句话本身以及话中隐藏着的那些没有言明的意思,非常血腥残酷,但宁缺的语气却很平静寻常,理所当然。

    他的神情宁静,甚至还带着真挚的笑容,对于他来说,金帐王庭的事情确实没有什么好谈的,除了被杀光,他不接受任何别的结果。

    即便是叶红鱼,在这一瞬间都感到了一股寒意。

    此时刚刚入春,有的树上青芽微小到肉眼难以看见,有的树上则已经生出了嫩嫩的小青叶,街上忽然一阵微寒风起,嫩茎折断,有青叶飘落。

    青叶从空中来到地上,这场谈话也终于落在了实处,叶红鱼提出了西陵神殿方面的要求,和先前宁缺在雁鸣湖畔提的那些条件针锋相对,神殿要求确保清河郡的独立地位,要求唐国付出大笔数量的战争赔款,并且皇族人员必须亲赴桃山谢罪,金帐王庭则是索要向晚原周遭的大片牧场和贺兰城,至于月轮燕晋齐宋诸国,自然也有他们的诉求,只是相对而言并不重要。

    宁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隆庆现在是怎么情况?”

    “两千精骑尽灭,他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也是身受重伤,现在正在神殿疗伤,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恢复。”叶红鱼对隆庆没有任何好感,提到他时神情不变,只是有些不明白宁缺为什么会忽然提起此人,说道:“他的境界修为虽然在你之上,但你应该不至于如此警惕才是。”

    宁缺说道:“询问不代表警惕。”

    叶红鱼说道:“那为何要问他?”

    “几年前在长安城里,我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宁缺说道:“我当时对他说,你长的真的很美,既然如此,你就不要想的太美。”

    叶红鱼平静不语。

    宁缺看着她微笑说道:“谁都知道,道痴是世间最美丽的女子。”

    “所以我也不应该想的太美?”叶红鱼说道:“无论你在言语上如此强势,再如何不甘,最终你依然不得不接受这些条件。”

    宁缺笑着说道:“我看不出来有任何答应你们的道理。”

    叶红鱼说道:“我也看不出来,但有人告诉我,你会答应的。”

    宁缺微微挑眉,问道:“谁?观主?”

    叶红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身离开青树。

    宁缺没有随她离开,他看着地面上那片青嫩的树叶,眉头蹙的越来越紧,因为叶红鱼最后的那两句话,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

    ……

    西陵神殿使团和唐国的谈判,在皇宫偏殿里继续进行,双方在局势判断上的分歧太大,根本没有办法找到都能接受的方案。

    话不投机半句多,只适用于酒桌上的情景,并不适用于谈判,所以双方仍然继续在谈,宁缺和叶红鱼仍然在雁鸣湖畔的宅院里看春雨,说着闲事闲话闲题,考较着彼此的耐心,想要确定彼此的底气和底限。

    就在这段时间,崇明太子终于在成京城正式登基,成为燕国的新一任皇帝,非常顺利地收服隆庆派系的实力,开始专心于内政事务。

    南晋也变得平静起来,在剑阁的强力震慑下,尤其是在剑圣柳白这个名字的锋芒之下,曾经蠢蠢欲动的皇族和军方,都变得理智了很多。

    西陵神殿联军,并没有完全撤回各自的国家,而是继续停留在清河郡里,由清河诸阀提供粮草后勤,对唐国保持着足够力度的威慑力。

    大唐西军撤至葱岭之后,无数年来第一次遭遇兵荒之灾的月轮国,终于认清楚了自已的位置,低调的仿佛世间已经没有了这么一个国家,白塔寺的僧侣开始准备推选新帝,而悬空寺则是始终没有表达任何态度。

    世界仿佛已经摆脱了战火的威胁,只是谁都没有忘记北方,金帐王庭的骑兵在七城寨度过寒冬后,借着春意又开始蠢蠢欲动。

    大唐军民都盯着北方,虽然警惕,却并不像大战开始之初那般紧张,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唐国的实力也在逐渐恢复。

    东疆的原野间有道道炊烟升起,镇北军将士的盔甲崭新无比,新换的武器十分精良,运送粮食辎重的车队在唐国四通八达的官道上不停来回,各地的矿山工坊热火朝天,长安城解除了宵禁,人们的脸上渐渐多了笑容。

    谈判双方比拼的是耐心和对时间的信心,唐国从来不缺少这方面的底气,而从现在这些肉眼可见的变化看来,似乎胜利正在偏向他们。

    ……

    ……

    莫山山坐在涧旁拿着一卷旧书在看。

    大师兄坐在她身旁,拿着钓鱼竿在钓鱼,身上的棉袄在微风里轻轻颤动,很长时间都没有改变姿式,竟似乎睡着了一般。

    涧是山涧,从山崖里那道瀑布积成的水潭里来。

    二师兄站在潭边,神情严肃看着潭后的瀑布。大白鹅浮在水潭里,红掌不时拔拔清波,它像二师兄一样看着瀑布,严肃之余有些嘲弄的神情。

    潭旁有两副拐杖,瀑布下有两个少年。

    张念祖和李光地,在瀑布下蹲马步,他们身上的伤本就没有全好,此时被强劲的寒冷水流冲击着,更是脸色苍白,仿佛随时都要倒下。

    事实上他们已经倒下了很多次,但看到站在潭畔的二先生,尤其是看到那只可恶的大白鹅,他们依然在咬牙坚持。

    顺着潭后的石块往山后走,穿过那道狭窄的峡口,便来到了后山之后的万丈绝壁,有些小的石坪上停着一辆轮椅。

    余帘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笔纸,描着簪花小楷,虽然没有书案,无处借力,但她写在纸上的笔迹依然是那样端正。

    眼睛乏时,她望向绝壁之前的流云,和远处的长安城稍作休息,有时候,也会望向绝壁上方那些狭窄的石径。

    那道石径通往宁缺曾经闭关的崖洞,非常狭窄,行走在上面很是危险,被强劲的山风一吹,随时有可能跌入万丈深渊。

    唐小棠这时候便在石径上,她要做的事情,是用手里的那把血色巨刀,把岩壁凿开,对石径上的梯面进行拓宽。

    这是很有意义的一项工作,当然也是非常艰难的工作,绝壁间的岩石非常坚硬,即便她自幼修行魔宗功力,拥有很强的力量,也很难凿动。

    最令她感到恼火的是,长安一战中余帘跳上青天,斩断彩虹的后果,便是她手里这把血色巨刀,已经被毁的不成模样。

    她已经在绝壁石径上凿了十几天,却只完成了十分之一不到,抬头望去,陡峭山道根本都看不到尽头,崖洞前的瓜棚还是个小黑点。

    小白狼趴在上方的石梯间打瞌睡,听着下方传来的凿石声,觉得有些烦躁,它并不担心自已会把石屑崩伤,因为按照前些天的速度,唐小棠要凿到它现在睡觉的地方,至少还要好几天的时间。

    宋谦和八师弟缠着绷带在下棋。

    一只手轻拨琴弦,那是北宫现在唯一能动的一只手;

    王持在院子里熬药,墙角下堆满了各种花草药材,片刻后,老黄牛满头野花走了进来;四师兄范悦一面咳嗽,一面和木柚看着惊神阵的图纸讨论,六师兄则是看着熄了多日的打铁炉连连叹气。

    教书的教书,育人的育人,被折磨的注定继续被折磨,读书人还在读书,休养的还在休养,书院后山平静而温馨。

    忽然间,大师兄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石下的山涧,缓缓提起手中的钓鱼竿。

    线上没有钩,大师兄钓鱼从来不用钩,即便是直钩都不用。

    但此时当他提起钓鱼竿时,线上却持着三尾草鱼。

    那三尾草鱼隔空悬在线旁,拼命地挣扎,明明没有什么系着,却怎样也挣扎不开,鱼尾弹动,甩出的水珠在涧上折射阳光,很是美丽。

    大师兄手腕轻振,三尾草鱼终得解脱,入涧水而去。

    他静静看着涧水,忽然对莫山山说道:“你先慢慢看着,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先看着,等我回来再问我。”

    莫山山神情微异,她察觉到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把那卷旧书合好,走到大师兄身前,说道:“我和您一道去。”

    大师兄看着她温和一笑,说道:“事情不大,只是有些突然。”

    ……

    ……

    大师兄坐着轮椅离开涧边,走出山腰间的云雾。

    他脸上的神情很凝重,不像平日那般从容,所以他到的很快。

    余帘比他更快。

    她穿着件素雅的淡黄裙装,坐在轮椅上,看着长安城的方向。

    有寒风在山道上吹过,拂起秋天到此时的层层黄叶,拂起她的裙角。

    余帘说道:“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来了。”

    大师兄说道:“老师走了,他们自然想来便来,我不明白的是,为何来。”

    余帘说道:“我也不明白,看来只能当面去问一问。”

    大师兄温和而坚定说道:“我是师兄,自然应该是我去问。”

    余帘说道:”师兄你现在真的很慢,所以只能我去。”

    有人来到了长安城。

    不知道那个是谁。

    大师兄和余帘知道,所以他们要去会会对方。

    他们的神情很凝重,很严峻,甚至要超过当初面对观主时。

    那个人究竟是谁?

    ……

    ……

    (下一章争取十二点半前写出来。)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九十八章 那人饮酒

    山道上响起沙沙的声音。

    女教授走到大师兄和余帘身前,放下手中的扫帚,伸手在青大褂上拍了拍灰,脸上的皱纹里写满了淡然,说道:“你们都这样了,自然是我去。”

    她多年不问世事,举世伐唐之时,囿于出身只能沉默旁观,然而今天那人来到长安城,便是她也无法再安坐教舍之中。

    便在此时,君陌又从山雾里走出来,说说:“不用再争,师兄和师妹伤势未愈,您也老了,自然应该是我去。”

    女教授说道:“这话何其无礼。”

    此时场间四人,便是书院最强的四个人,那人来到了长安城,书院自然是由他们来接待,只是都知道此一去便难测后事,所以相争。

    君陌沉默不语。

    女教授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就算你全盛之时,也不是他的对手。”

    “我的剑从来不求全。”

    君陌说道:“所以有很多强于我的人,最终还是输给了我,即便是柳白,也没有占到我的便宜。”

    提到柳白,女教授不再言语,满脸皱纹渐深。

    “出来吧。”君陌说道。

    随着这句话,张念祖和李光地从云雾里走了出来,第一次单独走出云门阵,他们有些兴奋,只是被潭水冷的有些厉害,脸色青白相加,看着极为狼狈。

    君陌望向轮椅里的大师兄和余帘说道:“不用再争,我要带他二人回长安城,所以去见那人是顺路,我有理由,所以我去。”

    余帘说道:“你为何要带他二人回长安?”

    君陌想了想,说道:“家访?”

    ……

    ……

    车厢里的气氛很压抑,因为君陌始终没有说话。

    张念祖和李光地偷偷交换眼光,隐约猜到长安城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心情变得紧张起来,哪里敢交谈,紧紧闭着嘴,看着窗外的风景。

    道路旁的树丫里只有星点绿意,在窗外高速向后掠去,两名少年的眼光顺着这些整齐的树望向远方,看到了长安城的城墙。

    正值午时,平时长安城南门应该非常热闹,巡城司的士兵应该在仔细地检查进出的民众,排队的百姓大概会不停地埋怨着进城的速度,还有卖凉茶和鸡蛋的小贩不停地呦喝着,今天却是异常安静。

    白昼时间,两扇厚重如山的城门紧紧关闭,城门前看不到行人,看不到小贩,没有巡城司的士兵,一个人都没有。

    只有一辆马车。

    这辆马车看上去很普通,车身上覆盖着泥土和灰尘,毫无光彩可言,偶有一阵微寒的春风吹过,把车厢上的灰尘拂落些许,露出里面黝黑的颜色,竟似是用钢铁铸成一般,隐约还能看到几道圆润的线条。

    黑色马车没有马,只有单独的车厢,车轮与地面接触的地方深深陷落,两旁能够看到细碎的石砾,顺着向后方望去,便能看到官道坚硬的石制道面,被碾压出两道极深的痕迹,一直拖向非常远的地方,根本看不到尽头。

    这辆马车究竟有多重?竟把道面毁坏成这样?

    比马车更吸引人目光的,是车厢旁站着的那个人——既然没有马,如此沉重的车厢,难道说是被他徒手拉了这么远的道路?

    那人穿着身普通布衫,眉眼普通,眼角有几丝皱纹,皮肤却是极为细嫩,头发有些花白,如果仔细看去,又会发现那些黑发透着股年轻,竟是让人看不出来究竟有多大年纪,说不好是苍老还是年轻。

    一只酒壶,系在那人腰间,随春风轻轻摆荡。

    他似乎在等人,等的有些无聊,便拎起酒壶饮了一口。

    他饮酒时的神情极为豪迈,有若鲸吸海水,很长时间都没有放下,那只酒壶却始终不曾见底,永远有酒水不停倒出。

    城墙间,无数弩箭正对准着这个饮酒的男人,只不过没有人敢射。

    因为那个男人根本毫不在意自已正被威力强大的守城弩瞄准,他自顾自地饮着酒,在春风里孤独寂寞,仿佛根本不在这个世界里。

    那个男人放下酒壶,擦了擦嘴,眼睛微眯。

    他微眯着的眼睛里,满是陶醉的情绪,因为此生别无所嗜,就是喜欢酒,然而如果往最深处望去,却能看到他的眼神是那样的冷漠沧桑,因为他在漫长的人生里早已看透所有,对这个人间早已厌烦,故而无情,

    蹄声渐缓,又有一辆马车来到了城门前。

    张念祖挤到李光地身旁,两名少年隔窗看着那个男人,身体难以遏止地颤抖起来,脸色苍白至极,因为他们仿佛看到了那天街上的青衣道人。

    君陌掀起车厢前帘,下车。

    他走到那个男人身前,缓步停下。

    春风拂着他右臂下方空荡荡的袖管,姿态温柔却气息寒冷。

    铁剑在他腰畔的鞘中,没有拔出。

    君陌看着黑色车厢旁那个男人,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酒壶上,沉默很长时间后,低头致意,说道:“见过前辈。”

    那男人有些满意,说道:“不用多礼。”

    很简单的四个字,却让南城门都有些颤抖。

    因为这个男人的声音很苍老,苍老到了极点,空气经过他的声带时,仿佛是蒙着灰尘的青铜器在互相磨擦,就算灰尘泥垢被摩擦掉,紧接着便是牢固附着在铜器上的锈块在摩擦,直让所有人的灵魂都悸动起来。

    张念祖和李光地没有下车,听着这道声音后,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身体骤然间寒冷的有若冰块,仿佛从少年忽然来到了暮年将死之时。

    城墙里面发出无数声痛苦的闷哼,用弩箭瞄准那个男人的唐军们,都被这道声音震的痛苦万分,即便是蒙着青苔的城墙青砖,都有些隐隐松动的迹象,城墙承受过千年的风雨,在这道苍老的声音之前依然太过年轻。

    君陌抬起头来,神情依旧宁静,眼中再看不到丝毫敬意。

    他说道:“离开,或者死。”

    春风再起,酒壶在那个男人的腰间再次摆荡起来,他有些意外,然后回复漠然,看着君陌说道:“听说你最重礼数。”

    “我已向前辈见过礼,自然不需要再多礼。”

    君陌看着那名男人说道:“礼者,序敬而字。我向你行礼,是因为你的辈份高,老师曾问道于你,但依的是序,却不是敬你这个人。”

    那男人微微挑眉,神情漠然说道:“我为何不值得敬?”

    君陌说道:“因为你是懦夫。”

    随着这句话,南城门之前的天地元气骤然剧变。

    春风变成了寒冷刺骨的寒风。

    君陌于春风飘摇的空袖管,仿佛被浆洗的次数太多,骤然硬挺,衣袖上本极柔软的道道纹路,变成了锐利至极的线条。

    他右臂已断,却还有衣袖。

    他没有出剑,衣袖依然剑意纵横。

    骤然寒冷的春风里,多出了无数道凌厉的剑意。

    车厢里,张念祖和李光地的脸色更加苍白,因为他们发现,空气里仿佛有很多锋利的细微线条,每次呼吸都是那样的痛苦。

    那个男人身前出现了无数道剑痕。

    他腰间的酒壶上,忽然响起无数声清脆的声音,然后渐渐敛去。

    他看着君陌说道:“他收弟子的眼光,果然比我们要强很多。”

    君陌说道:“老师任何事情都比你们二人强很多。”

    说完这句话,他把左手伸至腰间,握住剑鞘的中段,横剑于身前,铁剑依然齐眉,看似相敬如宾,实际上便是冷漠如冰。

    君陌执的是晚辈礼,横剑于前,神情凝重。

    铁剑方直宽大,在风里便是一道摧不毁的城墙。

    铁剑与衣袖的影子落在地面上,便是一座凝重而绵延的青山。

    “守青峡七日,先败叶苏,再与柳白共伤,果然不凡。”

    那男人看到君陌横剑,神情变得认真了些。

    但依然只是些许,他潇洒挥袖,春风应召而来,缭绕于身周盘桓不去,气息陡然提升,瞬息之间连破五境,不知来到了哪座山峰之上。

    他不在城中,城墙便拦不住他。他不在青山中,青山便看不见他。他不想战,便是强如君陌,也战不成,这是什么境界?

    “老师说过,论起此等境界,即便佛祖也不如你。”君陌的目光透过剑锋,落在那个男人身上,说道:“既然不战,你来此何意?”

    男人看着他说道:“我来长安,是替人还件东西给书院。”

    君陌问道:“何物?”

    那男人说道:“便是这辆马车。”

    君陌说道:“我已到,你便可以离开。”

    那男人问道:“这车是你的?”

    君陌说道:“不是。”

    那男人说道:“既然如此,那我找的就不是你。”

    君陌说道:“既然是小师弟的车,我自然能够做主。”

    那男人缓缓摇头,自腰间取下酒壶饮了口,回头看着斑驳古旧的城墙,说道:“不能,因为这座城,你做不了主。”

    君陌看着他,不再说话。

    他只有一只手,握着剑鞘,便无法再握住剑柄。

    铁剑自行从鞘中抽出,随着轻微的摩擦声,便将展露锋芒。

    便在此时,城门处响起摩擦声,然后缓缓开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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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这一天

    开篇明义,终于到了开单章拉月票的这一天了,这就是标题。

    解释一下:我一直很想开单章拉票,只是好像从元月一号开始,就没有开过专门拉月票的单章了,一直觉得这样很酷,那便不通常随意破。就像是保持了很长时间的戒烟,即便要破,也应该找个生rì之类的重要纪念rì来破,比较有意思。

    但现在确实忍不住了,不是因为别的原因,确实是这么安安静静地写,每天两章都写的极为辛苦,我有些撑不住了,需要很大的刺激。

    间客里说过,人的道德感就是鞭子,其实虚荣感何尝不是?总是要被抽着,才能走的更快些,虽然会疼,但够刺激。

    所以终于写了这个单章,希望大家能把手里的月票投给我,感觉有些陌生了,只希望大家不要也觉得陌生,那就惨了。

    正所谓不拉票怎么知道我想要票咧?虽然这九十天里,其实我每天都想要,我早就想开单章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把月票和推荐票都投给我吧!我不管那么多啦,我好爱这些的啊!!!!!!

    最后说一句:其实每次戒烟,我最后忍不住就会破戒了,从来没有理会过那天是不是什么纪念rì,向大家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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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请进

    城门缓缓开启,现出宁缺的身影。

    他背着铁刀,手里握着铁杵,站在城门洞里看着城外。

    他说道:“师兄,既然是来找我的,我与他谈。”

    君陌沉思片刻,双眉如被柳荫遮蔽的湖面,趋向平静。

    宽直的铁剑缓缓自行收回鞘中。

    他对着车厢畔那个男人再次行礼,然后走回自已的马车。

    马车驶入长安城,在宁缺身旁停下。

    君陌看着他说道:“既然谈,便要好好谈,虽然老师已不在人间,但书院还在,这等懦夫,没资格让你我心思稍乱。”

    宁缺行礼,平静说道:“明白。”

    他望向城外门那辆脏旧的马车,看到被chūn风拂落灰尘后的黝黑钢铁车壁,还有那些眼熟的符线,然后才望向车旁的那个男人。

    “只有二师兄,才敢说这个男人是懦夫吧。”

    宁缺默默想道,因为他知道这个仿佛无视时间的男人是谁,这个男人曾经出现在老师的谈话中,更曾出现在他的梦里。

    他曾经做过一个梦,他在那个梦里来到荒原之上,原野间所有人都抬头看着光明与黑暗分野的天空,他看到了老师高大的身影,也看到了一个酒鬼还有一个屠夫。后来他又做了一个梦,那一次夫子从酒鬼手中抢过酒囊喝了口,又从那个屠夫背上抢了根猪后腿啃了口。

    夫子曾经在书院后山里的一场谈话中提到,有两名大修行者,曾经经历过上次的永夜,一个酒徒,一个屠夫,便是他梦里的这两个人。

    去年他带着桑桑,乘着黑sè马车去往荒原,看到了西陵神殿联军和荒人战士们的那场大战,当时他才明白,原来梦中看到的地方就是这里。

    在变成现实的梦境中,他看到了光明与黑暗在天空里的相对,看到了云后的光明神国和巨大的黄金龙首,夫子的身影果然是那般高大。但他没有看到那个酒鬼,也没有看到那个屠夫,直到今天。

    能够度过漫长的永夜,能够在昊天的注视下,拥有近乎永生的岁月,说明酒徒和屠夫有对付昊天的手段。用夫子的话来说,修行就是比谁活的时间更长,那么这两个人的境界,毫无疑问已经到了人类难以想象的程度。

    依然还是用夫子的话来说,这两个人大概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在宁缺知道的人里,除了夫子没有人见过酒徒和屠夫,大概也只有夫子能够找到他们,他们只要活着,便是人间的传奇。

    那男人带着酒壶,背上没有猪腿,自然不是屠夫。

    宁缺不是普通人,看着这个男人却依然极为震撼与jǐng惕,片刻后才平静下来,问道:“酒徒前辈找我何事?”

    酒徒看着他哑声说道:“受人之托,来还你一些东西。”

    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的难听,仿佛每个字里都带着古老君王坟墓的积土还有那些被尸水泡烂的丝绸味道。

    宁缺微微皱眉。

    二师兄先前问过还什么东西,他自然没有再问,看着相伴多年的马车,看着官道上被碾压出来的痕迹,自然想起泗水畔的那些事情。

    在泗水畔,桑桑现出真神之躯,身为黑夜,脚化白莲踩在光明之间,请夫子显圣登天,同赴昊天神国,天降异彩繁花,苍穹震动。

    老师和桑桑就是在那里离开,在泗水与他分别的还有大黑马,黑sè马车里还有元十三箭和大黑伞。

    事后宁缺曾经派人去寻找过,泗水畔风萧萧兮,根本找不到大黑马,黑sè马车和车厢里的那些事物,也都已经消失无踪。

    今天终于有一样事物回到了人间,那么其余的呢?箭呢?伞呢?大黑马那头憨货呢?老师呢?桑桑呢?

    宁缺的情绪有些不稳,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冷静下来,把思考的重点放回现实当中,是谁要还自已东西,是谁有能力找到酒徒,并且让他来做这个信使。

    “是谁?”他看着酒徒直接问道。

    酒徒的反应也很直接,他没有回答。夫子不在人间,那么只要他不想回答,便没有谁能让他开口说话。

    chūn风拂着宁缺的脸颊,毫无温暖的意思,寒冷的厉害,又或者只是他自已的身心俱寒,所以才让缭绕身周的chūn风降了温度。

    在泗水畔,他看着夫子带着桑桑一道登天,然后昊天神国的入口爆炸与满天的流星,他确定桑桑死了,或者说回到了昊天神国,无论哪一种,反正她现在已经不在人间,如果她还在,他一定能够有所感觉。

    那么是谁带走了大黑马,是谁拾了铁箭,现在是谁在人间撑着破旧的大黑伞,又是谁要把马车还给自已?为何会在酒徒的手里?

    宁缺想不明白这些事情。

    “乱我心者,昨rì之rì。”他举头望向天空里那轮黯淡的chūn阳,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弃我去者,何必再想。”

    然后他望向酒徒,说道:“先生请进。”

    南城门前安静无比,随着他的这句话,仿佛一股紧张的气氛,从城墙根的最深处涌出,然后向着高远的天穹飘去。

    酒徒看着雄伟的长安城墙,说道:“为何要进?”

    宁缺说道:“既然为客,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酒徒说道:“做恶客,便要有不进家宅的自觉。”

    宁缺说道:“恶客善客都是客,客随主便。”

    酒徒觉得他很有趣,微笑说道:“那我便不是客。”

    宁缺也笑了起来,真实的心情却并非如此。

    如果不是客,自然是敌。

    他看着酒徒认真说道:“既然不进城,怎么把东西还我?”

    酒徒就像看着一个耍赖的孩子,说道:“我已经这么老了,走了这么远的路已经很累,难道最后几步路还要我自已走?”

    宁缺说道:“就算只差几步,依然是没有走到。”

    酒徒说道:“你可以出来。”

    宁缺笑着说道:“你可以进来。”

    酒徒再次望向长安城斑驳的旧城墙,沉默片刻后说道:“改rì再说。”

    听到这句话,宁缺毫不犹豫说道:“改rì不如择rì。”

    这是邀请也是赌博,更准确地说是在赌命,赌他自已的命,赌整座长安城的命,赌大唐的命,赌人间的命数。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二百章 有人来到人间

    酒徒没有接受宁缺的邀请,说道:“今日不想进。”

    宁缺音调渐高,说道:“还是不敢进?”

    酒徒神情渐淡,白雪与黑土相间的散发随风而起,说道:“无数年来,我只与酒肉相伴,尤嗜杯中物,唯醺然方能解忧,酒能令人愤怒也能令人释然,我从中选择了后者,却不代表我不能选择前者。”

    宁缺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但你还是不敢进。”

    酒徒说道:“你可以出来。”

    宁缺摇头,说道:“我胆子小。”

    酒徒说道:“敢在雪街上横刀向观主,你的胆子哪里小?”

    宁缺说道:“我不敢出城,自然就是胆子小,您呢?敢进吗?”

    酒徒说道:“这等言语,实在有些无趣。”

    宁缺说道:“有本事你就进来,有本事你就出来,有本事你就上来,有本事你就下来,这是小孩子吵架才做的事情,确实无趣,甚至可以说丢脸,身为晚辈,我可以丢脸,您也可以丢脸吗?还是干脆一些,进来吧。”

    这番对话其实是在各说各话,看上去有些可笑甚至有些可爱,但其间不知隐藏了多少把霜刀雪剑,寒透骨髓。

    宁缺的言语一直在前进。

    他要做的事情,便是请酒徒进长安,无论对方接受或者不接受,在这场太过突然和危险的会面里,书院都能寻到自已想要的契机。

    这是书院的定策。

    酒徒只用了一个方法,便破了书院的定策。

    他举起酒壶,开始饮酒,嘴要用来喝酒,自然没有办法说话。

    不说话不代表拒绝,也不是接受。

    南城门前一片安静,只能听到酒水不停倾入酒徒胸腹里的声音,其声如瀑布入潭,又似小溪潺潺,最后竟似一条大河将要泛滥。

    正如先前所说,夫子不在人间,那么便没有谁能够让酒徒开口说话,更没有谁能够牵起他的手,请他入城或者回家。

    ……

    ……

    酒徒放下酒壶。

    宁缺看着他前襟上洒脱的酒渍,忽然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有些无奈,有些自嘲,有些黯淡。

    酒徒是曾经熬过永夜的大修行者,是夫子都曾经问道的前辈,他即便有长安城在身后,想要用简单的言语,便扰乱对方的心境,这是何其狂妄的念头。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看着酒徒说道:“既然如此,您把马车放在此处,稍后我自然会派人来取。”

    酒徒看着他微笑说道:“没有亲手交还到你手里,我怎能离开。”

    随着这句话,城门前的局势顿时逆转,先前是长安城占着主动或者说先手,现在则是酒徒用这句话挑战长安城。

    以宁缺的境界,本来应该很难应对,但他是经历过生死的人,见过不同的世界,他的心境要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加坚定,无所畏惧。

    “我是懦夫败类二货傻逼,我有窥淫癖我猥亵幼女,我残忍冷酷又胆小怕事,我就是一地人渣,便是用扫帚都没法拢成一堆。”

    宁缺看着酒徒认真说道:“我从不要脸,不管如何,今天我肯定不会踏出长安城一步,哪怕你把我妻子复活再拉到我面前说要杀了她,我也不会出来。”

    对包括自已在内的很多事物或情感或尊严,都能保持无所谓的态度,那么自然便无所畏,关于这种态度还有另一种说法。

    无爱便无怖,无欲则无求,自然刚健。

    酒徒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明白了无论自已做任何事情,杀再多人,都不可能把宁缺从长安城里逼出来,于是他不再尝试。

    此次他离开隐居的小镇来到长安,除了受人之托,也是想看看夫子离开后的书院,看看宁缺是个怎样的人。

    他没有失望——夫子挑选学生的眼光,果然不会令人失望——所以他有些失望,因为这个世界,仿佛还是要在以前的轨迹里行走下去。

    因为有些失望,所以他轻叹一声,拍了拍身旁的马车。

    他的动作很随意,手掌落下很轻柔,没有附加任何力量。

    马车忽然变矮,那是因为精钢铸成的车轮,全部陷进了坚硬的地面里,然后受到恐怖的反震力,车厢猛地跳了起来,来到了半空中。

    这辆马车是颜瑟大师的遗物,通体由精钢打铸,沉重到了极点,如果像此时这般没有开启符阵,那么遇路则破——如此沉重的钢铁车厢,却被酒徒轻轻一掌拍到了空中,仿佛就是在拍一只皮球。

    酒徒挥袖。

    春风微乱。

    沉重的钢铸车厢,就像投石机投出的巨石般,向着城门洞呼啸而去!

    宁缺握紧了阵眼杵。

    无数道雄浑的天地元气,从城门洞里涌出来,顺着阵眼杵灌入他的身躯,瞬间填满雪山气海,为他提供源源不尽的念力和力量。

    锃的一声!

    他抽刀断春风。

    铁刀斩在了车厢上。

    黑色的车厢骤然静止,悬在城门洞前的春风中。

    今年的第一道春雷,在长安南城门前炸响。

    数道淡青色的气流,从铁刀与车厢相触的地方,向四面扩散而去。

    转瞬之间,这数道淡青色气流,便扩张为数十丈方圆,看上去就像是数个光罩。

    宁缺和黑色车厢,便在淡青色光罩的正中央。

    淡青色光罩其实只维系了极短暂的时间,便伴着一道轻微声音破碎。

    无数道天地气息碎片向四周喷射而去,城门外的树还没有来得及抽出青芽,便断了腰肢,官道上的碎石如箭般射走。

    这片城墙承受了千年风雨,表面已有风化的痕迹,受到如此恐怖的震动,青砖片面剥落无数,如暴雨般落下,哗哗之声不绝于耳。

    风停烟尘敛,城墙青砖愈发斑驳,却看不到任何明显的毁坏,相反那些被气息切割下来的地方,能看到的青砖光滑无比,竟似是新砖一般。

    想要撼动长安城,终究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果然有些意思。”酒徒看着城墙说道。

    然后他望向宁缺,说道:“但你没什么意思,要知道有很多事情我已经几千年都没有做了,但并不代表我真的不会做。”

    宁缺收刀,黑色车厢终于落到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他看着酒徒说道:“只是开开玩笑,前辈难道当真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在笑,虽然这时候胸腹间烦恶一片。

    因为他必须笑,在某些时刻,只有笑容才能证明自已的强大。

    然后他开始咳嗽,不经意地后退半步,稍微侧了侧身,握紧手中的刀柄和阵眼杵,一手寒冷如冰,一手滚烫如有岩浆在流淌。

    “之所以说你没意思,是因为你不行。”

    酒徒看着他说道:“你老师离开之后,便没有人行了。”

    宁缺知道自已不行,因为自已不能离开长安城,而老师当年可以坐着牛车带着大师兄,周游诸国一去便是很多年。

    “最关键的是,能不能写出那个字,现在依然不由你决定。”

    酒徒看上去似乎真的有些失望,眉间有些恹恹。

    宁缺想要挽回一些什么,说道:“至少我曾经写出来过,你不敢进城便是明证。”

    酒徒说道:“长安城再大,终究只是一座城,和世界相比还是太小。”

    宁缺说道:“总有一天,我会走出长安。”

    酒徒说道:“即便你有勇气,但你也没办法把整个世界变成长安,我们都是这个世界里的一部分,那么如何能够改变世界呢?你老师没有做到,我做不到,陈某也做不到,你凭什么能够做到?”

    宁缺无法回答。

    ……

    ……

    书院和神殿的谈判,正在僵持之中,处于非常微妙的关键时刻,在这种时候,像酒徒这样足以改变世间局势的隐世强者出现,自然有其目的。

    书院和唐国非常不想看到那种变化。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长安。”

    宁缺看着酒徒的眼睛说道,即便现在的书院或者说他没有能力改变无数年来昊天与人间的关系,但酒徒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看着酒徒的眼睛,认真说道:“在我的梦里,你和屠夫都在看着我,说明就像先前那一刻一样,你们都还有希望。”

    “梦境往往都与真实相反。”酒徒说道。

    宁缺说道:“老师说过,你和屠夫都经历过上一次永夜,既然如此,证明昊天都拿你们没有办法,为什么你们要现身?为什么要来长安?”

    “我这些年饮酒过多,基本上都是醉着的,时常不知道自已身处梦境还是真实,但即便在梦中,我都没有梦见过夜晚的模样。”

    酒徒看着他说道:“因为那是我最恐惧的画面。”

    漫长的永夜里,无数人类死去,没有人能够保持如此长时间的记忆,只有酒徒和屠夫拥有那段仿佛永无止尽的寒冷黑暗记忆。

    这种恐惧,非常能够理解。

    “那天之后,夜晚忽然有了月亮,我和屠夫有些意外,尤其是那轮月亮一直没有消散。这大概便是你先前所说,我曾有的希望。”

    酒徒说道:“我们也以为可以继续看下去。虽然藏匿令人生厌,再坚持几百年应该没有问题,但奈何天总是不遂人愿。”

    宁缺身体有些寒冷,问道:“昊天找到了你们?”

    酒徒说道:“是的。”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喃喃说道:“千万年来都没有找到,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能找到你们?”

    酒徒没有回答他,抬头望向青天,默默想道:“他在天上时,离地面太远,自然很难找到我们,但他若来了人间,我们还能往何处躲?”

    一切已成定局,宁缺觉得很疲惫。

    ……

    ……

    (今天差一千字,不是因为别的,情节刚好断在这里,月底前肯定补回来便是,现在差四千了,记着的哩。)

第二百零一章 那人说了一句话

    “既然如此,当年老师在时,你们为何不出手?二师兄说的对,和夫子与小师叔相比,你们真的就是懦夫,不过懦夫总比狗要好一些。”

    宁缺看着酒徒说道,这简单的一句话里其实是三个问题,不停递进,就像是三把刀又像是三记**的耳光。

    酒徒的神情没有变化,说道:“若你修行到了某种境界,便能明白,所谓荣辱之类的情绪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那什么才有意义?”

    “永恒,是生命存在唯一的意义,或者说唯一应该追求的目标。”

    酒徒看着青天说道:“为了抵达彼岸,实现这个目标,完成生命的意义,我们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何惧做狗?你应该庆幸今天出现在长安城外的是我而不是屠夫,不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宁缺说道:“既然是做狗,当年你们就应该去西陵当看门狗。”

    这句话很刻薄,酒徒的神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平静说道:“永恒的前提是存在,存在的前提是自我,而这是我们的坚持。”

    通过这番谈话,宁缺明白了些事情,问道:“这就是你们得到的承诺?”

    酒徒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指着城门洞前的车厢,说道:“这是还给你的东西,同时有人还有句话要我转述给你听。”

    宁缺说道:“什么话?”

    酒徒说了一句话,神情平静甚至有些木讷,明显这句话是背下来的,没有混入一丝他自已的理解或感情。

    然后他转身离开,酒壶在chūn风里轻轻摇摆,让宁缺想起大师兄腰间以前那只木瓢,甚至就连走路的姿式都和大师兄很像。

    某年在书院后山,大师兄在前面的山道间行走,看似极慢,宁缺在后面加快脚步跟着,却怎么追也追不上。

    他看着酒徒离去的背影,脸sè有些苍白,心情震荡,没有留意此人离开之前代人转述的那句话。

    数月战火连绵,唐国和书院付出极大代价才终于稳定住局势,甚至隐隐已经看到明亮的前路,然而就在这时,隐世无数年的酒徒和屠夫出现了。

    世间的局势必然会因此发生极剧烈的变化,明亮的前路骤然黯淡。

    晴朗的天空里下起了雨,chūn雨寒冷刺骨。

    宁缺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走进黑sè马车,在车厢角落里看到了一个黑匣子。

    黑匣子很眼熟,就算现在有些变形,他依然不可能忘记,因为匣子里的事物,曾经伴他走过千山万水,击败无数强敌。

    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摩黑匣的边缘,让灰尘堆出皱纹,然后轻轻掀开—铁弓依然在,锋利的箭簇泛着寒光,仿佛一直在等着他。

    黑sè马车来到雁鸣湖畔,被紧急调来拉车的数匹骏马神情委顿至极。

    chūn雨把车厢壁上的灰尘洗去不少,符阵却始终没有开启。

    柳亦青一直抱剑守在院门处,听着车轮碾地的声音,缓缓站起身来。

    宁缺提着黑匣走下马车,向院里走去。

    柳亦青忽然感受到一股慑人的杀意。他蒙在眼睛上的白布带已经被chūn雨打湿,此时却骤然干燥,不由心神剧震,右手猛然握住剑柄。

    宁缺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就这样从他的身前走过,根本不在意这名剑阁知命境强者随时可能拔剑,神情平静的令人心悸。

    柳亦青没能拔出剑来,因为他的手腕上出现道道裂痕,如龟裂的土地一般渗出鲜血蒙着眼睛的白布随雨中的寒风撕裂飘落!

    宁缺走进了雁鸣湖畔的小院。

    柳亦青握着剑柄,低着头鲜血从他的手腕间不停滴落,与檐上落下的雨水一道,不停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好可怕的杀意与愤怒。”

    没有人能用肉眼看出来宁缺在愤怒,在他的眉眼间更看不到什么杀意。他此时就像是一口废井,始终无人问津,静的看不到有多深。

    叶红鱼在廊下看雨中的梅花,手里捧着碗清茶。

    宁缺走到她身前,问道:“你知道这件事情?”

    叶红鱼把茶碗搁到石窗上,说道:“我和你一样,也是刚刚知道。”

    宁缺说道:“你曾经对我说过,书院一定会改变主意。”

    叶红鱼说道:“这句话是有人告诉我的。”

    宁缺问道:“谁?”

    叶红鱼说道:“能让我代表神殿来长安与书院谈判的人,自然是掌教。”

    宁缺说道:“掌教大人已经是个废人。

    “或者你说的是真相。”

    叶红鱼看着他说道:“但掌教回神殿后,便再也没有人见过,所以就算他已经是个废人,他的话依然有效用。”

    “他说的有道理,书院的态度会有所变化。”宁缺走到石窗畔,看着那丛在料峭chūn雨里愈发灵动的梅花,说道:“但神殿应该知道分寸。”

    叶红鱼看着他的后背说道:“和唐人的罪孽相比,神殿的要求并不过分。”

    宁缺没有转身,说道:“去神殿请罪,这没有任何可能。”

    “唐人好颜面,这条可以去掉。”

    叶红鱼说道:“除了上次说的那些,神殿还要求你们的小皇帝退位,那位皇后娘娘必须离开长安城,你明白这是什么原因。”

    宁缺沉默片刻,眼前那株梅花在雨水的浇打下,渐从灵动变得疲惫,说道:“你应该很清楚,没有退路的时候便只好拼命。”

    叶红鱼说道:“你们还有退路,李家还有位亲王殿下。”

    宁缺看着那株梅花,说道:“我**。”

    他的声音很平静,语气很温和,却流露出来非常坚定的决心。

    叶红鱼神情不变,说道:“我妈已经死了。”

    宁缺转过身来,看着她说道:“那我就cāo你。”

    叶红鱼说道:“昊天没有给书院留下太多时间考虑,我想你这时候最需要做的事情不是发泄愤怒与恐惧,而是去与人商议。”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转身离开。

    叶红鱼站在石窗畔沉默片刻,然后拿起残茶,碗中金sè的茶水轻起涟漪,不是因为有chūn雨误落,而是因为她的手有些不稳。

    这是她见过的最危险的宁缺,虽然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做,神情平静,语气沉稳,但事实上他已经愤怒到了暴发的边缘。

    如果她没有办法让他冷静下来,那么先前,宁缺真的有可能会不顾一切,调动惊神阵的力量把她杀了,或是真地把她强jiān了。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二百零二章 关于愤怒和勇气的抉择

    宁缺离开雁鸣湖后,没有直接进宫,而是先去松鹤楼喝了一顿酒,喝的不多,然后他沿着朱雀大街散了散步,走的不远,任由春雨洒在他的头上脸上和身上,好在春雨温柔,身上的衣衫不是很湿。

    以酒活血,以步散气,以雨清心,他渐渐平静,接受了对于唐国和书院来说极为令人愤怒的现实局势变化,来到了三元里。

    街坊四邻都在准备晚饭,菜油爆锅的味道和微湿柴木燃烧的味道混在一起,有些好闻,他的心情愈发平静。

    他站在院前的石阶下等待,不多时院门伴着一声吱呀打开,二师兄走了出来,随后夜色里响起吱呀吱呀的声音。

    宁缺对着夜色和石阶上行礼,说道:“酒徒和昊天应该是得到了昊天的承诺,他们可以得到保持自我意识的永生,所以他们选择了服从。”

    君陌说道:“他们撑不过第二次永夜,这是他们最大的恐惧。”

    院内有人挑起高灯,街巷被照亮,夜色退去,露出两张轮椅。

    余帘说道:“昊天神国,不可能允许自我的意识存在。”

    君陌说道:“懦夫的智慧,比不上勇者的愚蠢。”

    大师兄没有参与到师弟师妹们的讨论中,他静静看着夜空,看着雨云后那轮明月,又像是看着那个有去无回的昊天神国。

    君陌看着宁缺说道:“愤怒有时候会带来勇气,更多的时候没有意义。”

    余帘看着宁缺说道:“既然你已经冷静下来,那么便接着谈。”

    宁缺听明白了师兄和师姐的意思,问道:“怎么谈?”

    余帘说道:“你想怎么谈就怎么谈。”

    宁缺想起自已和皇后曾经说过类似的话,神情有些苦涩。

    大师兄收回望向夜空的目光,看着他微笑说道:“小师弟,加油好吗?”

    ……

    ……

    大殿里非常安静,就连烛火散发的光线,都显得有些冷清。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被远远地隔离在远处,案前只有皇后和宁缺二人。

    皇后看着案上那封黄封皮的书信,沉默不语。宁缺看着案上西陵神殿使团的条件汇总卷宗,沉默不语,但终究不可能一直不说话。

    “世间真有度过永夜的修行者?”

    皇后看着宁缺问道,依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宁缺想了想,说道:“千年有圣人出,酒徒和屠夫二人在世间不知修行了多少个千年,虽然在城外他始终没有显圣,但他的境界肯定要超过绝大多数普通人的想象,换句话来说,俗世武力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皇后微微蹙眉,说道:“那个酒徒与观主相比,谁更强?”

    宁缺想说道:“酒徒境界或者更高,但实力却不见得能超过观主。”

    皇后有些不解,问道:“为何会如此?”

    “他和屠夫无数年来只能行走在黑暗里,无论身心皆已委顿腐朽,观主则始终行走在光明中,随着夫子的离去,恰至巅峰。”

    宁缺说道:“如果酒徒或屠夫中的一人敢走进长安城,我有七分的把握杀死他们,即便他们一起进长安,我依然有一分的把握。”

    皇后说道:“一分把握,和没有把握基本相同。”

    宁缺说道:“如果是别的修行者,这种说法正确,但既然面对的是酒徒的屠夫,那么一分把握便是十分把握,因为他们很怕死。”

    皇后说道:“如此境界高深不可测的大修行者,难道还没有勘破生死?”

    ““老师曾经说过,修行修的就是时间,活的越长能力越强,但活的越长,也就越怕死,永生是最大的诱惑,死亡便是最大的恐惧。”

    宁缺说道:“酒徒和屠夫便是这样的两个人,所以他们才会向昊天投降,也正是因为这点,他们两个人都不敢踏进长安城一步。”

    皇后的眼眸多了些明丽光泽,说道:“那在城外?”

    “如果两位师兄和师姐都处于巅峰状态,或者可以试一试。”

    宁缺想起那只在春风里摇摆的酒壶,摇了摇头说道:“现在的问题在于,或者没有人能够找到或者说追到那两个人。”

    皇后眼眸里的光泽渐渐敛去,说道:“这就等于说,酒徒和屠夫两人便是悬在我大唐子民头顶的两把大刀,随时可能落下。”

    宁缺说道:“西陵神殿敢提出这些条件,正是凭恃的此点。”

    皇后看着案上的谈判简报卷宗,沉默片刻后说道:“酒徒和屠夫的存在,必须是个秘密,不能任何人知道。”

    宁缺明白皇后的意思。

    大唐刚刚走出绝境,民众的信心渐渐恢复,军队士气正盛,镇南军打的如此辛苦,却始终不肯把青峡完全阻断,就是因为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反击的那一天。

    如果让唐人知晓酒徒和屠夫的存在,士气必然会受到严重的影响,没有反击可能的战争,对所有人来说都将是绵绵无绝期的折磨。

    宁缺看着皇后的眼睛,说道:“朝廷和书院怎么解释和西陵神殿签下的这份和约?大唐割让的土地和战争赔款,必然会被人们知晓。”

    皇后微笑说道:“耻辱会带来勇气和愤怒两种情绪,如果有途径能够把愤怒的情绪释放,那么剩下的便是最纯粹的勇气。”

    宁缺觉得皇后的笑容很美丽,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寒冷——怎样才能让大唐军民,把这份耻辱和约所带来的愤怒完全释放?

    他不想继续往深处想,也觉得自已有些想的太多。

    “民众或者可以暂时瞒着,但朝堂上的大臣们必须知晓事情的真相,书院不希望因为这件事情,朝堂再次陷入动乱,既然是民众供养着他们,他们在这种时候,便应该替民众承担精神上的压力。”

    皇后想了想后,同意他的看法,敲响了案上的小金钟。

    没有过多长时间,十余名最重要的大臣,都来到了夜殿之中。

    连夜入宫,大臣们的精神都有些疲惫,只是想着宫里催的如此之急,怕是北疆战事再起,或是与西陵神殿的谈判出了问题,哪里敢有半点怠慢。

    纵是他们已经把情况想的很糟糕,却依然没有想到,在皇宫里等待着他们的消息,竟然糟糕到了这种程度,一时间夜殿幽静无声。

    “别的任何条件都可以答应……”

    殿内响起一道疲惫声音,来自刚刚赶回长安城的舒成大将军。

    大将军的神情很沉痛,因为他知道这份和约将是大唐帝国难以抹去的耻辱,那些条件里面的每一条,都像是棘条一样抽打在他的心上。

    但那些条件都可以答应,在这样严峻的局势下,大唐没有别的选择,然而西陵神殿提出的条件里,有一条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他看着皇后和宁缺,一字一句说道:“向晚原,不能让。”

    ……

    ……

    大唐征西军自葱岭撤回,大部并入镇北军,由徐迟大将军统辖,准备春深时分与金帐骑兵之间可能再次暴发的战争。舒成大将军回到长安城,以便徐迟统领两军,同时也是长安城军部需要一个有份量的将领坐镇。他反对割让向晚原,不是因为军方无法承受这种羞辱,而是因为向晚原的重要性。

    向晚原位于大唐北疆七城寨之南,是一片绵延千里的天然草场,无论雨水还是地貌都是最合适的养马地,也是大唐战马的主要来源地。

    大唐铁骑纵横世间,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因为千年以来向晚原一直在源源不绝提供最神骏的战马。

    在西陵神殿的议和条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代表金帐王庭提出割让向晚原,而这也正是大唐朝野绝对无法接受的条件。

    去年秋天金帐王庭骑兵如狼群一般南侵,大唐朝廷内部纷争未歇,随陛下出征荒原的骑兵困守贺兰城,镇北军准备严重不足,七城寨接连被破,然而就是在这样绝对严峻的局势下,徐迟大将军根本就没有想过后撤,镇北军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惨烈代价,最终把金帐骑兵挡在了七城寨以南百里一线。

    为什么?因为大唐必须保住向晚原,这片马场是大唐强盛千年的根基,是唐军纵横世间的根本,甚至可以说向晚原就是大唐。

    金帐王庭的骑兵,本就是唐国强大的敌人,如果向晚原被割让出去,金帐王庭必然会变得更加可怕,而唐国则会不停孱弱下去。

    殿内响起一位文臣有些不解的声音:“和割让东山郡相比,这片草场算不得什么,就算少了些战马,日后再从金帐处抢回来便是。”

    即便在这等时刻,大唐的官员们依然拥有强悍的乐观精神和信心。

    舒成寒声说道:“西陵神殿要我们赔付战马,再把向晚原让出去,日后的大唐即便盔甲军械优良,却再无座骑可用,怎么去抢?对方既然提出这等绝户计,怎么可能留下漏洞,他们就是要断我们大唐的根基。”

    他最担心的便是皇后和书院不了解向晚原的重要性,看着宁缺厉声说道:“如果把向晚原割给金帐王庭,大唐离灭国便不远了!”

    皇后看着宁缺说道:“若割让向晚原,大唐百年之内都休想恢复元气,西陵神殿必然是清楚这一点,才会提出这样的条件。”

    宁缺看着案上那些卷宗,很长时间都没有做出决定。

    ……

    ……

    (还有一章两千字,争取两点半前写出来。)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二百零三章 向月而歌,等待着

    宁缺在渭城多年,自然清楚向晚原的重要性。

    这场人间的战争必然要分成两个层面,书院对上酒徒和屠夫,剑圣柳白以及道门的隐世高人,其余的敌人则需要大唐铁骑去扫平。

    大唐铁骑乃世间最强骑兵,只要适应战场的情况,可以直接推死所有五境内的修行者,青峡之前的情况不可能发生第二次,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出第二个书院,找不出来书院后山的那些人。

    如果大唐真的答应西陵神殿的条件,把向晚原割让给金帐王庭,便等于自断双臂,放弃了自已最强大的武器。

    无论如何宁缺都不应该答应这个条件,但他清楚西陵神殿此番谈判的重点,甚至酒徒出现在长安城的真实目的,就是向晚原。

    夜殿安静无声,包括皇后娘娘在内,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表明态度,因为在这种时候,书院的态度便等于是大唐的态度。

    宁缺站起身来,看着群臣说道:“先和对方谈着,我再想想。”

    事涉国祚,没有谁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决定。

    当天夜里,宁缺回了雁鸣湖畔的宅院,却没有去找叶红鱼。

    清晨来临,有鸡犬之声起于街巷,包子铺开门之前,便有热雾从门缝里溢出,被晨风吹冷落在街面上,湿了青石板。

    新的一天来临。

    朝廷继续与西陵神殿使团谈判,据宫里传来的消息,神殿方面显得异常强硬,和前些天有些不一样,尤其是在割让向晚原一事上更是寸步不让。

    宁缺明白神殿方面的底气从何而来,他挥手让那名天枢处官员离去,起床喝了碗清粥,来到梅园,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叶红鱼喜欢晨时洗浴,因为她喜欢清爽地过每一天。

    宁缺走进她房间的时候,她刚刚出浴。

    湿漉的黑发散落在她赤裸的双肩上,发端滴着水,恰遮在胸前。

    叶红鱼看了他一眼,走到铜镜前开始梳头,问道:“决定了?”

    随着她梳头的动作,黑发从身前被梳到身后,镜中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宁缺问道:“决定什么?”

    叶红鱼说道:“签字。”

    宁缺摇了摇头。

    叶红鱼从镜中看到他摇头的动作,握着梳子的手微僵,说道:“我以为你已经做出了决定,所以有些不愉快,便要来强奸我。”

    宁缺说道:“虽然你生的很美。”

    叶红鱼说道:“即便想想,也不是什么美事。”

    宁缺说道:“至少我没有想过。”

    叶红鱼说道:“我没穿衣服,你却盯着我看,那是在想什么?”

    宁缺说道:“这是我家。另外在荒原沼泽里,我已经看过你没穿衣服。”

    叶红鱼平静问道:“一直没有问过你,好看吗?”

    宁缺想了想,说道:“你的身体确实很迷人,但想着你那件裁决神袍还有你皮肤下那些金钱,我便没了任何兴趣。”

    叶红鱼起身取过血色的裁决神袍穿到身上,开始对镜画眉。

    集合了神圣与冷酷气息的裁决神袍,覆在白玉般的娇嫩身躯上,尤其是宁缺知道神袍下什么都没有,于是愈发显得诱人。

    她没有穿那些婢女衣裙,因为她这时候是裁决大神官。

    “唐国不可能留住向晚原。神殿可以在任何方面让步,向晚原不能让,不然这场伐唐之战便没有任何意义。”

    她一面画眉一面说道。

    宁缺看着在她眉间轻描的细炭笔,说道:“活着不是为了……”

    没有等他说完,叶红鱼说道:“书院里的人活着是为了意思,但更多人活着是为了意义,神殿总需要给世间诸国一个交待。”

    宁缺说道:“我觉得别的条件已经足够交待。”

    叶红鱼放下眉笔,从妆匣里取出一张殷红的胭脂纸,看着镜中宁缺说道:“那神殿怎么向自已交待向昊天交待呢?”

    她轻轻抿唇,鲜艳似红梅。

    然后她转过身来,看着宁缺,将手中的胭脂纸撕成两半。

    “我们都明白,待唐国和书院回复元气,任何和约都只是一张废纸,我们不能让唐国继续强大下去,所以向晚原必须是我们的。”

    ……

    ……

    西陵神殿使团,依然强硬,参加谈判的唐国官员,处于极为被动的境地中,不知道是不是某位热血的年轻官员走漏了风声,双方谈判的细节,神殿方面那些带着羞辱意味的条件,渐渐被唐国民众所知晓。尤其割让向晚原和东山郡这两个条件,更是让唐人愤怒到了极点,大唐千年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从北疆到成京,从葱岭到朱雀大街,大唐军民在这场战争里不知死了多少人,才最终扭转了局势,明明没有打输,怎么却要签这样一个丧权辱国的和约?

    一时间满城哗然,群情激愤。小贩没了心情,酸辣面片汤都好像少了些味道,做什么事情都没了心情,谁还能安坐在家里?不知有多少市民和学生,从前线退下来的伤残士兵,自发地来到皇宫前的广场。

    没有人闹事,甚至没有人喧哗,成千上万人就这样沉默地站在皇宫外,站在微寒的春雨里,一直站在深夜时分,依然没有散去。

    千万人聚集到一起,却是鸦雀无声,皇宫外的安静,对于宫里的人们来说,便是难以形容的压力,知道内情的官员们瞬间苍老了很多。

    这个夜晚很多人在等待,也有些人在做别的事情,他们不是没有那些普通唐人的愤怒,而是因为他们必须要开始思考以后的事情。

    书院后山,木柚背着木筐,在山腰的云雾间行走,隔一阵便从筐中取出一面小旗,插在泥土里或是山石缝隙间。

    云门阵法是夫子传授给她的大阵,是后山的重要屏障。她在青峡时,大阵无人主持,被西陵神殿掌教强行闯破,受了极严重的破坏。

    如今虽然观主重伤难复,但酒徒和屠夫两个人却像是新生的阴云,笼罩在书院诸弟子的心间,她必须抓紧时间修复,如此方能心安。

    溪畔的打铁房依然安静,六师兄枕着铁锤看着夜里的山林发呆,他身后的房里不时传出一道温和的声音。

    “一人无距亦无量,另一人可能近乎不朽,似乎只要不进长安城,便没有人能杀死他们,但我始终记得老师说过的一句话。”

    大师兄的手指在河山盘的黄沙里轻轻划动,神情温和说道:“除了昊天,世间没有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既然如此,他们便一定能被杀死,所以我们现在就应该开始计算,想来这是件很繁浩的工作。”

    四师兄说道:“愿与师兄共参详。”

    余帘坐在崖畔沉思,手指不时在风中写字,唐小棠在陡峭的山道上拓宽石阶,手里的血色巨刀,越来越像一根大铁棒。

    小白狼无趣地趴在更上方的石阶上。

    山崖间忽然起风,直上夜穹把云层吹散,露出那轮明月。

    小白狼对着那轮明月开始嚎叫,声音却依然清嫩,没有一点气势。

    君陌站在潭畔,张三和李四在迎接瀑布的冲洗。

    他在悟剑,大白鹅在他身旁,用潭水洗脚掌。

    山崖那边传来小白狼的狼嚎。

    大白鹅抬起头,有些轻蔑地看了那边一眼,曲颈向月而歌。

    “嘎嘎!”

    ……

    ……

    此时宁缺正站在皇城角楼上。

    他看着夜空里的明月,看着城下黑压压却安静无比的人群,仿佛听到了什么,然后想起了一些事情,笑了起来。

    ……

    ……

    (打完收功,晚安,明天见。)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二百零四章 春雨中的白幡

    夜殿安静无声,烛台如金树招摇,宁缺看着皇后的眼睛说道:“耻辱带来勇气和愤怒,如果能够愤怒释放,剩下的便是勇气,这是娘娘您的原话,现在我们需要考虑的便是由谁来承受唐人的愤怒。”

    皇后娘娘没有回答。

    宁缺继续说道:“割让向晚原后,战马的问题由书院解决。”

    皇后摇头说道:“书院再强,也不可能无中生有。”

    宁缺说道:“所有从我手中输掉的,将来必然都会拿回来。”

    皇后娘娘不明白他的信心来自于何处,最终还是被他坚定的语气说服,思忖片刻后神情凝重说道:“既然如此,我签了便是。”

    宁缺说道:“你不能签,因为不能让你和陛下来承受民众的愤怒。”

    皇后说道:“但你曾经说过,书院不能签字,因为这份和约终将反悔。”

    宁缺说道:“西陵神殿准备充分,肯定会要求我甚至是师兄签字,至于朝廷方面,叶红鱼说的不错,我们还有一条退路。”

    皇后聪慧至极,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赞同说道:“坐在皇位上的是我的儿子,我便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和义务,李家别的任何人签字和我签字,都没有区别。”

    “至少能够形成一定的缓冲。”宁缺说道:“做为李氏皇族的成员,在这样一份丧权辱国的和约上签上自已的名字,便只有一死谢天下,才能稍微缓解民众的愤怒,而在当前这种情况下,皇后你不能死。”

    “书院已然入世,大先生答应教育小儿,朝堂不再纷争,其实此时仔细想来,有没有我,对大唐来说已经不再重要。”

    皇后微笑说道:“而且对于如今的我来说,死,真的不可怕。”

    ……

    ……

    宁缺自然不可能把皇后推上前台,他连夜出宫去了亲王府。

    书房里烛火昏暗,李沛言的容颜依旧俊朗,笑容可亲,只是眼角的皱纹多了很多,曾经如剑的双眉,也变得很柔和。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什么大的野心,我只是想替皇兄拾遗补缺,代表皇族缓和一下与道门之间的关系,最多就想做位青史留名的贤王。”

    李沛言看着对面的宁缺,自嘲一笑说道:“现在想来,如果我没有生在天子家,外放某郡做个太守,相信都比现在更有用些。”

    “这就是殿下的问题之所在。”

    宁缺说道:“在大时代里,你想的事情太过琐碎细小,而且这些年,你对神殿让的太多,陛下不喜欢,书院不喜欢,百姓也不喜欢。”

    李沛言说道:“看来我果然是一无是处。”

    宁缺说道:“这些形象,正符合殿下将要扮演的那个角色,所以我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你还是可以为大唐为皇族做出一些贡献。”

    李沛言看着桌上的烛台,看着那些淌落的烛泪,感叹说道:“你杀死夏侯之后便一直没有理会我的存在,我一直以为那是书院看在皇兄面子上对你施加了压力,又或是你杀了足够多的人,当年的怨气已经消退,又或者你就是想让我陷在死而未死的恐惧中,却没想到原来你是在这里等着我。”

    “没有人能够像昊天一样计算出数年甚至数十年之后的事情,我也不可能想到这么远,只是就像三师姐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用处在于……合适的时候死去?”

    “是的。”

    “宁缺,你果然是世间最冷血的人。”李沛言感慨赞道:“如今大唐风雨飘摇,正需要你这样冷血现实的人物来守护。”

    宁缺说道:“所有人都有资格说我冷血,殿下你没有。”

    ……

    ……

    一夜无眠,不是辗转反侧,而是周游于长安城内。

    宁缺离开亲王府,便回到了雁鸣湖的宅院里,去见叶红鱼,直接说道:“书院和皇族,都不可能去西陵神殿向昊天谢罪。”

    叶红鱼说道:“可以,你们可以派个使团。“

    宁缺说道:“不行。”

    叶红鱼想了想后说道:“仿南晋旧事,让红袖招去神殿献舞。”

    宁缺说道:“或者可行,但必须没有官方身份,而且我要先征求她们的意见。”

    叶红鱼说道:“继续。”

    宁缺说道:“其余的所有条件都可以答应,但神殿必须保证大河国的绝对安全,无论月轮还是南晋,只要越过大河一步,便视同毁约。”

    叶红鱼说道:“没有问题,做为对等,唐国也要保证清河郡的安全。”

    宁缺说道:“这本来便在你们神殿的条件里。”

    叶红鱼摇了摇头,说道:“是清河郡所有人的安全,包括战乱时滞留在长安城里的那些清河人,唐国必须释放他们。”

    宁缺说道:“看来这是清河诸阀向神殿投诚时就提出的条件。”

    叶红鱼说道:“如果神殿连这都做不到,如何取信世间亿万信徒?”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答应你,一旦签署和约,只要西陵神殿联军退出清河郡,我就把清河会馆里的那些人送回去。”

    ……

    ……

    清晨时分,春雨再降,尘埃落地。

    唐国答应了西陵神殿方面提出来的绝大部分要求,亲王李沛言郑重地在和约上签下自已的名字,同时也把自已的名字写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谁也不知道这个漫长的夜晚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皇宫里的大人物们,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真的签了这份和约。

    聚集在皇城前的唐人们再也无法控制自已的情绪,愤怒地骂着脏话,对着朱红色的宫墙吐着口水,然后有些旧年的传闻在人群中流传开来。

    那些旧年传闻其实不是传闻,而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比如燕境的屠村血案,亲王与西陵神殿掌教关系亲密,曾经涉及某椿道门在长安城里掀起的血案,因而才被先帝贬为庶民,直至李珲圆登基才恢复爵位……

    宫门缓缓开启,李沛言向人群走去,他穿着件黑红缀金的深色长袍,在清晨时落下的微淡春雨里,显得格外醒目。

    无数人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鄙夷与愤怒,甚至有人试图冲过来揍他。

    一名衙门里的下级吏员痛声质问着为什么,为什么朝廷要割让东山郡,要割让向晚原,这名吏员的声音真的极痛,仿佛在流血。

    无数人在质问在痛斥在骂着,难道朝廷不想收回清河郡?为什么还要把清河会馆里那些叛国贼送回去?

    皇宫前满是带着血腥味的声音。

    如果不是羽林军重重保护,李沛言此时大概已经被撕成了碎片。

    李沛言忽然停下脚步,望向四周愤怒的人海。

    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眼眸深处的神情很复杂。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为什么?世间没有那么多的道理可讲,大唐需要时间,本王便替你们争取时间,大唐需要和平,本王便替你们争取和平,举世伐唐,大唐如何自处?难道还真能与天下为敌?如果你们认为本王错了,日后你们证明给本王看。”

    他的神情很漠然,袖中的手却不停颤抖着。

    ……

    ……

    李沛言回到了王府。

    愤怒的民众包围了王府。

    书院前院的学生和国子监的学生,正在城里协助工部修葺战争中受损的民宅,听着消息后,抬了无数碎砖和石块来到了这里。

    羽林军士兵和侍卫严阵以待,但他们的人数太少,根本不足以震慑愤怒的人群,王府四周回响着愤怒的口号声。

    甚至有人抬出了桐油,点燃了火把。

    便在最紧张的时刻,王府墙内忽然响起一片凄凉的哭声。

    王府门后伸出一只白幡。

    大唐亲王李沛言死了。

    街上变得安静无比,看着那张在春雨里格外凄凉的白幡,人们放下了手里的砖块和石头,刚点燃的火把也渐渐熄了。

    宁缺站在远处的巷口,静静看着这幕画面。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

    ……

    李沛言代表大唐在和约签字,对西陵神殿方面来说,并不意味着谈判的结束和最终的胜利,因为神殿还需要书院的签字。

    如果可以的话,他们当然更愿意以仁闻名的大先生或是守礼不欺的二先生签字,只是书院里只有一个入世之人,那就是宁缺。

    此时的雁鸣湖被烟般的春雨笼罩着,却并不凄清,西陵神殿使团所有人以及唐国诸位大学士都在厅内,没有人说话,心情各有不同,西陵神殿方面自不必提,曾静大学士等大唐官员的脸色则是非常沉重。

    所有人都在等着宁缺回来签字,叶红鱼也在梅园里等着,但宁缺却迟迟没有出现,因为他在回雁鸣湖之前,先去了一个地方。

    ……

    ……

    清河郡会馆前是直街,后是湖山,此时亦是春雨迷濛,景色很是美丽。

    数名侍卫和二十余名鱼龙帮众警惕地注视着会馆四周的动静。

    长安城那夜动乱时,会馆里的清河郡诸阀子弟趁乱逃出。事后把这些人抓回来,费了很大的力气,他们不想这种事情再次重演。如果让他们知道,会馆里的这些家伙马上便要被送回清河郡,不知道会愤怒成什么模样。

    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宁缺走进了清河会馆。他接过毛巾擦了擦被春雨打湿的头发,掸掉衣服上的水珠,自然的像是回家。

    ……

    ……

    (大家好,今天就这一章,明天就是这卷结尾,需要思考一下,可能三章或者更多会一口气写完。最近被骂的比较多,解释两句:请不要说我平时不努力月底假暴发要月票,我要是要了你再骂也不迟,问题是我这个月哪有正经要过月票?最关键是,我也没准备暴发啊,摊手。至于说我写的烂,那更没办法,我尽力按我所以为好的标准去写,希望你们能接受,达不到您的标准,那是能力不足,便只能无奈地挥手说再见,祝大家看书愉快,也尽量不要来骂我了,让我也愉快一些吧,好吗?)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二百零五章 不借春雨洗我血

    这场举世伐唐的战争,起始于燕国成京城的一场阴谋,但真正的转折则是发生在清河郡,清河郡诸阀掀起的叛乱令大唐水师覆灭,大泽的湖水被染红。其后西陵神殿联军借道北侵,镇南军驰援不及,若不是书院弟子付出重伤乃至断臂的惨烈代价守住青峡,唐国或者真的就要灭国。

    这是大唐开国以来境内的第一次叛乱,而且据事后传回的消息,当时的场景极为血腥,惨不忍睹。所以相对于强大西陵神殿和金帐王庭来说,清河郡诸阀才是大唐军民最愤怒的对象。

    清河郡诸阀依旧年规矩,尤其是为了取信于李渔,保证叛乱的突然性,在长安城里留下了数百族人为质,这些族人里并不缺少诸阀里的重要人物,当叛乱的消息传回长安城后,这些人自然成为唐国监视的重中之重。会馆里的人们,曾经尝试过逃跑,险些成功,最终却在其貌不扬的长安府尹上官扬羽的狠辣手段下,被捉了回来,从那以后便再无法踏出会馆一步。

    如何处置这些清河郡诸阀子弟,唐国朝野有两种不同的意见,一派认为应该用最快的速度、最残酷的刑罚把这些人全部杀死,如此才能震慑清河郡的叛军,同时告祭大唐水师及数百殉难官员的在天之灵,另一派则认为如果想要震慑清河郡叛军,同时牵制诸阀,那么便应该把这些诸阀子弟控制在手中当作筹码。

    随着西陵神殿使团的到来,尤其是随着时局的突然变化,双方和约即将完成签署,无论哪一派的意见都不再重要,大唐官员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被接出会馆,然后送回清河郡,哪怕再如何不甘心,也只能沉默不语。

    就在这个时刻,宁缺走进了清河会馆。迎接他的是一位中年官员,穿着大唐官服,却没有戴冠,眉直眼明,仪表堂堂。

    “见过十三先生。”那名中年官员平静而礼貌地说道。

    宁缺说道:“既然不承认自已是唐人,为何还穿着我朝的官服?”

    这名中年官员姓崔名援,乃是清河郡崔阀老太爷的二子,在长安城里为官多年,战前任着礼部的一个清贵闲职。

    清河会馆虽然时刻处于最严密的监视和看管中,但朝廷并没有对这些诸阀子弟刻意羞辱,生活起居都照旧供应,只是数百人住在会馆里,哪里还能有什么便服常服的说法,所以崔援一直都穿着旧时的官服。

    崔援的笑容有些苦涩,说道:“我本就是大唐官员,族中长辈们无智昏乱,竟敢生出叛心,实在与我等无关。”

    一般人或者会因这番话生出些考量,宁缺却不会。他不关心崔援此时的态度真假,他只知道此人是崔老太爷的二儿子,是诸阀里的重要人物。

    他说道:“听说老太爷有几个很疼爱的亲孙子,也在会馆里?”

    崔援看着他的神情,知道在这位十三先生面前做任何掩饰都没有必要,长揖及地叹息说道:“还请先生息怒。”

    宁缺说道:“息怒就像慎独,是很困难的事情。更何况唐人一直以为清河郡是自已人,诸阀叛乱便是在我们的背上捅了一刀,难道你以为在这种情况下,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还能对你们笑脸相迎?”

    崔援脸上的神情有些难看,说道:“诸姓千世诗书传家,比长安城的历史还要久远,如今也只是想回到千年之前,实在不敢称叛。”

    宁缺说道:“此言有理。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然以你诸阀的作派,即便被困此地,我是位恶客,也断不至于没有一杯茶。”

    崔援苦笑说道:“谁不惧死?心忧过盛,还请先生体谅。”

    宁缺说道:“虽然我无法息怒,但今日前来不得不很不甘心地告诉你一件事情,西陵神殿要保你们这数百条人命。”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始终注意着崔援脸上的神情,只见此人听到这个消息后依然平静,只是眼眸里泛过一丝喜色。

    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

    崔援对着他再次长揖及地,颤声感激说道:“纵知先生多有愤怒,在下依然感激不尽,待回清河之后,一定约束族人,与大唐交好和睦。”

    宁缺很欣赏此人的表现,心想清河郡诸阀果然底蕴深厚,哪怕是入京为质的男丁,在这等情况下依然表现的极为完美,竟是没有露出丝毫可能令唐人不悦或是愤怒的言语或气息。

    他说道:“我有些想不明白西陵神殿的用意。”

    崔援心想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此时发问不过是想听自已说罢了,苦涩说道:“若保不住清河郡,世间还有谁敢相信神殿?”

    “有理。”

    宁缺若有所思说道:“理不在于声高,而在于拳头大,神殿的拳头现在比较大,所以他们就比较有道理。”

    崔援和声说道:“书院只是暂撄锋芒,先生何必自谦?”

    “我向来不喜欢自谦,就算在世间,现在是道门的拳头比较大,但在长安城里,肯定是书院的拳头比较大,所以我决定先讲理。”

    宁缺看着他说道:“你先前说如果保不住清河郡,世间还有谁敢相信神殿,这句话就很有道理,那你说我为什么不把你们杀了?”

    崔援皱眉不解,心想如果要杀我们,你何必说这么多话?

    宁缺说道:“清河郡诸阀,或者真的可以重现千年之前的风光,遗憾的是,你以及会馆里的人们,大概是没有机会看到了。”

    听到这句话,崔援神情剧变,声音微沉说道:“先生此言何意?莫非先前的话都是虚假?难道西陵神殿没有这个要求?”

    “西陵神殿确实想让你们活着,以证明昊天的伟大。”

    宁缺看着他说道:“问题在于,你清河郡杀了我大唐三百多名官员,水师从主将到辅兵死了一千多人,还有一千多人现在还在富春江下游的煤山里做苦役,相对于昊天的伟大,我认为这些更重要一些。”

    崔援明白了他的意思,身体难以抑止地颤抖起来,愤怒喝道:“十三先生,难道你想破坏和谈?你不想神殿签署和约?”

    “清河郡诸阀在大唐治下,已经有整整一千年没有做狗了,时间太长,你们似乎已经忘了狗是怎么做的,忘了做狗就要做狗的觉悟。”

    宁缺说道:“打狗确实要看主人面,主人肯定想要保护自已的狗,但如果我真的把你们这些狗杀了,你们的主人又能如何?顶多让我赔些银钱,难道还奢望让我赔命?狗命终究是贱的,永远不可能有人命值钱。从清河郡叛变那日起,你们就成了西陵神殿的狗,命也就不值钱了。”

    崔援瞪着他厉声喝道:“如果你想杀,尽管来便是,我等在会馆里已经等了这么多天,从未想着能够活着离开,哪怕是那些孩子都做好了殉难的准备,先生何必要说那些话羞辱我等?难道这是唐人的作派?”

    “我知道你们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先前告诉你神殿的要求,不是为了羞辱你,而是希望你们能够重新拥有希望,希望是那样的美好,随后的绝望那该是多么的痛苦,就像死在诸阀手里的那些官兵们一样。”

    宁缺说道:“这确实不是我大唐军民的行事风格,只不过我向来都是个非典型唐人,为了把痛苦回赠给对手,我可以做很多事情,我会非常有耐心,你们将是第一批体会到的人,而必然不会是最后一批。”

    崔援的脸色苍白无比,先前听到西陵神殿要求唐国把自已在内的数百族人送回清河郡时,他的眼眸深处曾经掠过一丝喜色,此时那些喜色早已消失无踪,也看不到任何希望,便是平静也不复存在,只剩下绝望。

    “先前隐约听到了些压抑的欢呼声,想来我们的谈话已经传遍会馆,想着那些欢呼声稍后便会变成惨呼,我就觉得身心愉悦。”

    宁缺说完这句话,抽出朴刀向前送去。

    噗的一声轻响,锋利而沉重的刀锋缓慢地捅穿崔援的腹部。

    宁缺开始拔刀,动作很缓慢,很温柔,所以崔援非常痛苦。

    崔援捂着流血的腹部,缓慢地坐倒在椅上,脸色苍白,胸膛不停起伏,显得痛苦万分,却一时无法死去。

    宁缺提着刀走到清河会馆门口。

    羽林军和鱼龙帮罚堂的弟子们已经完成了对清河会馆的包围。

    宁缺吩咐道:“穿着我大唐官服的杀慢些,另外收尸的时候不要忘记把官服脱下来,不满十四岁的动手痛快些。”

    “遵命。”

    羽林军和鱼龙帮众齐声应道,满身杀意从他身旁走过。

    会馆里,一名清河郡少年从楼上跑了下来,抱着椅中崔援奄奄一息的身躯,泪流满面,哭喊道:“父亲!”

    一名鱼龙帮汉子,把他砍倒在血泊里。

    清河会馆的屠杀正式开始,到处都在死人,到处都在流血,刀锋砍入骨肉的声音,凄惨哭号的声音,随着春雨飘到很远的地方。

    宁缺提着朴刀站在清河会馆的门槛外看春雨缠绵。

    他衣裳上的雨水已经干了,却新染了很多血。

    无论羽林军或鱼龙帮众,面对某些特殊对象有些下了不手,宁缺没有给他们犹豫的时间,选择让自已的铁刀染血。

    他没有擦血,因为怎么擦大概都擦不干净了。

    ……

    ……

    (继续写着,争取十二点半前更第二章。)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二百零六章 坐困愁城

    宁缺回到雁鸣湖畔的宅院,衣衫上染着的血,被一路春雨淋洒,此时已被冲淡成晕,看上去就像是一幅水彩画。

    很多人在等待他的归来,等着他签下自已的名字,完成这份和约。

    无论是唐国的大臣,还是西陵神殿的天谕院院长以及使团里的重要人物,看到他走进宅院,终于松了口气。

    宁缺从婢女手中接过毛巾,擦干脸上的雨走,走到案前,把和约里的详细条文看了遍,没有任何犹豫,便提起笔来准备签字。

    天谕院院长看着他身上的血迹,忽然心里闪过一丝不妙的念头,沉声说道:“且慢,敢问十三先生去了何处?”

    宁缺还没有回答,便有人冒雨来到雁鸣湖畔,把清河郡会馆里发生的血腥事件告知了房间里的所有人。

    厅内骤然安静,西陵神殿使团成员脸色极为难看,柳亦青低头紧握着剑柄,谢承运震惊无比看着宁缺,怎么也想象不出这名曾经的同窗竟是如此冷血。

    唐国官员们也很震惊,但他们的情绪发展和西陵神殿方面则是截然相反,曾静大学士看着宁缺微微点头,意甚赞许,始终沉默坐在角落里的舒成大将军,更是用力一拍桌案,厉声喝道:“杀的好。”

    “清河会馆的血案,可是十三先生做的?”

    天谕院院长盯着宁缺的眼睛,声音极为寒冷。

    宁缺说道:“我做事需要向你报备?”

    “那你就是承认了?”天谕院院长脸色极为难看,厉声喝道:“既然如此,难道你还想在这份和约上签字?”

    宁缺不以为意,虽然对方是西陵神殿使团团长,把毛笔扔回砚中,便向后园走去,用冷水洗了个澡,让婢女泡了壶热茶,直接去了梅园。

    叶红鱼在雨廊下缓缓起身,看着他说道:“为何再生枝节?”

    宁缺走到她身边,把壶中的热茶倒了两杯,自取一杯握在手中,稍微温暖些被雨水冲凉的掌心,然后在竹椅上躺下。

    他说道:“大唐向来极重承诺,一旦签字,便不好再动手,所以我当然要趁着还没有签字之前,先把我想杀的那些人杀死。”

    叶红鱼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承诺过我不会动他们。”

    宁缺把茶杯推到她的手边,说道:“我当时答应你的是把清河会馆里的诸阀子弟送回去,我并没有说一定会送活人回去,他们的尸首现在都在院外,神殿如果有兴趣,随时可以拉回清河,我没有替这些人收尸的兴趣。”

    叶红鱼说道:“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宁缺说道:“当然有意思,不然我为何要做这件事情?就算你觉得文字游戏没意思,但你也要清楚,我还没有在那张纸上签字,那么我便能做任何事情。”

    叶红鱼说道:“难道你不担心会激怒我?”

    “愤怒不能决定结果,就像你早就已经激怒了我,但我不能杀你,因为我控制不了局势。同样,你也不能决定一切,无论是掌教还在隐藏在幕后的那个人,都需要你拿着一份和约回神殿,所以你的愤怒也不能影响什么。”

    宁缺喝了口茶,说道:“更何况你们最想要的东西,我们已经给了,那么像清河会馆里的那些人只是附属品,根本不重要。”

    叶红鱼说道:“重要与否,不由你决定。”

    “清河郡诸阀不过是神殿养的一群狗,这些狗被人杀死了,你们或者会愤怒,但总不至于因为这个缘故,就要和书院撕破脸,相反,难道你不认为让我稍微发泄一下怨气,对神殿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

    宁缺微笑说道:“另外我可能确实不能决定这件事情对你们来说是否重要,所以我先做了再来告诉你们,这便是帮你们做决定。”

    檐前的春雨淅淅沥沥下着,天色有些晦暗,叶红鱼身上的裁决神袍仿佛就像是面血旗,然而却掩不住宁缺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

    他已经洗过澡,这时候却依然血腥味十足,真不知道先前在清河会馆里杀了多少人,想来他喝再多的苦茶,也很难把心肠洗净。

    雨廊下安静了很长时间。

    叶红鱼说道:“一切都结束了。”

    宁缺说道:“或者,一切才刚刚开始。”

    叶红鱼看着他问道:“日后你还会像今天这样杀人?”

    宁缺想了想,说道:“我确实还有很多人想杀。”

    叶红鱼微微挑眉,说道:“和约上会有你的名字。”

    宁缺笑着说道:“你知道我无耻的程度。”

    叶红鱼说道:“哪怕以书院的名义?”

    “就算是老师的名誉,我都从来没有在乎过。”

    宁缺把茶杯放下,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对着檐前的春雨喊了一声,说道:“如果神殿很在乎,我随时可以退出书院。”

    叶红鱼说道:“你似乎没有想过,杀的人多了,神殿也不会遵守约定。”

    宁缺转身望向她说道:“能让书院忌惮的人,本来就不在神殿中,在那两个人眼里,世间百姓皆如蝼蚁,怎么会因为死几只蚂蚁就愤怒?当然,我只会杀那些能杀的人,尽量争取不让神殿太愤怒。”

    叶红鱼说道:“你想要试探道门的底线?”

    宁缺嘲笑说道:“道门什么时候有过底线?”

    叶红鱼看着他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在乎清河会馆的血案?”

    宁缺说道:“自然不是因为你真把那些人当成狗。”

    “不错。”

    叶红鱼说道:“那些人已经死了,而且我相信就算你再想杀人,有再多想杀的人,你都没有办法再杀下去。”

    “为什么。”宁缺平静问道。

    “因为你再也无法走出长安城。”

    她看着宁缺的眼睛,目光里的情绪很淡漠,说道:“你这一生都将被困在长安城里,你就是一个愤怒的囚徒。”

    宁缺没有说话,因为这是事实。

    如果他离开长安城,昊天道门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不惜一切代价杀死他,因为他在城内便无敌,出城则弱。

    他就是长安城的阵眼枢。

    ……

    ……

    西陵神殿使团离开了长安城。

    他们来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抱太大希望,离开的时候,却收获了无数的金银财宝还有从来没有前人获得过的胜利。

    神殿使团内部知道此番谈判真正秘密的,只有叶红鱼以及天谕院院长。

    正是因为知晓道门拥有了两名境界高深莫测的隐世大修行者,天谕院院长非但没有对这份和约感到满意,反而生出很多的不解,他不明白西陵神殿为什么不借此机会,继续掀起伐唐的高潮,而是选择了休战。

    叶红鱼看着窗外柳枝在雨中拖出的道道残影,在心里想着:“饮酒可以杀人,描簪花小楷也能杀人,读书都能杀人,除了当年的莲生神座,没人愿意看到这样的一个人间,更何况大先生学会了打架,君陌落冠于地都不去拣,三先生是那只蝉,宁缺居然不再怕死,这样的书院,谁敢言必胜?”

    ……

    ……

    宁缺站在南城门下,看了眼落下的雨丝,说道:“雨小了。”

    他在送别,送的自然不是西陵神殿的使团,而是莫山山。

    莫山山说道:“那我便该走了。”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其实晚几天走也挺好。”

    莫山山平静说道:“再晚,终究也是要走的。”

    宁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没有接话。

    莫山山看着他,认真问道:“将来你会杀很多人?”

    宁缺想了想,说道:“是的,如果能离开长安,我会杀很多人。”

    莫山山望向自已探出裙摆的白鞋,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然后她抬起头来,嫣然一笑说道:“祝你杀人愉快。”

    宁缺觉得春雨更柔了几分,说道:“我一定努力争取。”

    ……

    ……

    西陵神殿使团离开,战争正式告一段落,虽然春时将深时,占据了向晚原的金帐王庭试探着继续南下,遭到了镇北军暴烈而强悍的反击,又被西陵神殿诰书严厉训斥,不得不退回七城寨,接受了现实。

    各处战火渐歇,东荒骑兵逃回了燕境,神殿联军大部也撤回了南晋和西陵神国,日子渐渐变得平静起来,只是已经有很多人死去。

    王府门口的白幡并没有完全渲泄掉唐人的愤怒,朝廷为此做了很多工作,希望能够把这份怒火引向正确的对象,比如昊天道门。

    宁缺没有关心这些事情,在和平时期,书院后山依然执行着禁止干涉朝事的律条,最主要是因为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去关心这些。

    他想要出城。

    他已经很多天没有离开过长安城一步。

    有很多人想进长安城,但进不来,因为他在城里。

    他想要出城,却不敢出,因为城外某个小镇上,有人在喝酒吃肉。

    宁缺发现自已真如叶红鱼所说,成了这座城的囚徒。

    他的心里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

    是谁找到了酒徒,并且让他来到长安城?那个人为什么要把马车和铁箭还给自已?那人为什么要让酒徒转述那句话?

    “世间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曾经设想过某种可能,但理智告诉他,那最不可能。

    所以他,坐困愁城。

    ……

    ……

    (第三章争取三点半前写出来。)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二百零七章 生死之间有大物

    世间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

    这句话有些晦涩,非常文艺,不像此时的春风,更像深春时长安会刮上几天的夹着沙粒黄土的春风。

    宁缺想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想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甚至连一丝头绪都没有,于是愁城愈愁。

    不得出长安是他现在最忧愁的事情,这座城便是他的愁城,他坐困愁城,所以每天都坐在高高的城墙发呆。

    环佩轻响,皇后娘娘来到此间,走到他身前,轻轻揉了揉他的头,怜惜说道:“还没有想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从书院辈份算,皇后应该要喊宁缺小师叔,但她毕竟比宁缺年龄大,从陛下那边看怎么都算是长辈,尤其是从去年秋天开始,她和宁缺从荒原南归长安,同甘共苦,彼此间早已足够信任亲近,所以她很自然地做出了这个动作。

    宁缺轻轻摇头。

    他没有想明白那句话,知道这句话的皇后娘娘还有书院后山的师兄师姐们,也没有人想明白酒徒转述的这句话究竟有何深意。

    众人分析良久,发现如果仅从字面意义推论,在西陵教典里有过类似的阐述:人间所有生命的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回归到昊天神国的光辉里。问题在于,有资格说出这句话的人,只能是昊天本身。

    皇后看着他问道:“你依然认为不是她?”

    宁缺说道:“桑桑死了。”

    皇后说道:“为何你始终如此确定。”

    宁缺看着下方像细线般的街巷,寻找着老笔斋的位置,说道:“她是我的本命,如果她还活着,我不可能不知道。”

    皇后走到城墙边,缓声说道:“很多人都死了,但问题却依然没有解决。”

    宁缺虽然没有关心朝野间的那些暗流,但清楚她这句话指的是什么。

    “虽然现在没有人敢公开说,我这个魔宗圣女掌管大唐国祚,依然有很多人难以接受,至少在心理上非常抵触,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和西陵神殿签的和约,也依然还是唐人们心上的一根刺,李沛言的死只能缓解,却不能完全解决,因为所有唐人都知道,我才是皇宫里说话算话的那个人。”

    “李家统治大唐千载,受万民供养千载,身为皇族子弟,本就应该先民而死,我是李家的媳妇,也愿意做些事情,你那日在殿上说的对,李珲圆死了,李渔便只剩下一个弟弟,相信她会明白应该怎样做。”

    皇后看着自已生活了很多年的这座城市,微笑说着话。

    她每说一句,宁缺的心便会沉一分,不等她把话说完,说道:“娘娘请清醒一些,不要想那些没有道理的事情。”

    皇后渐渐敛了笑容,目光穿过城墙外的云雾,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皇宫,平静说道:“我本来就没有打算和十三先生你讲道理。”

    宁缺盯着她扶在城墙上的双手,说道:“为什么?”

    “因为我很累,我现在真的很累。”

    皇后娘娘细眉微蹙,说不出的柔弱可人,其实她的容颜并不如何美艳动人,但只是神情微变,便自有一番美丽,只有在这种时刻,大概才会让人想起来,她本就是传说中最会操控人心的魔宗圣女。

    “很多年前,我只是大明湖畔一个很普通的少女,也不知道门中长辈为何看中我,选我为圣女,命我南下诱惑唐国太子,以待乱世到来。”

    她说道:“我当时以为他是个昏庸好色之人,自然心有不甘,而且我并不以为自已擅长诱惑男人,所以我决定用计杀死他。”

    宁缺问道:“陛下就是那时候受的隐伤?”

    皇后说道:“不错,但当时没有直接杀死他,所以我以为自已失败了,却没有想到,他没有责怪我,还替我隐瞒了很多真相。”

    宁缺沉默不语,他虽然知道陛下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但依然无法理解,当年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

    “到了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他真的喜欢上了我,于是我开始欲拒还迎,把在明宗里学到的那些本事,或者说我天生就会的那些本事,全部用在了他的身上,直到他再也离不开我,甚至决定迎我进宫。”

    皇后微笑说道:“当时我以为自已赢了,结果没有想到,最终是我输了,因为我在他的身上放了太多心思,所以不知不觉间,原来我也喜欢上了他,就像他无法离开我一样,我也没有办法离开他。”

    “陛下是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两个男人之一。”

    “我帮他处理过一段时间的国事,传闻中是因为惹了些议论,他才不让我继续处理,只有我知道,那是因为他担心我操劳过度。”

    “我有能力处理国务,但我真的不喜欢,我就喜欢和他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耍些小脾气,做些吃食,仅此而已。”

    “他离开了,因为很多年前我在他身上种下的伤,所以我必须撑着,一直平静着,从荒原回到长安,直到把他的身后事处理好。”

    “我想我处理的不错,见到陛下时,相信他会满意,那我还有什么道理留在这里?我不想让他等我等太长时间。”

    ……

    ……

    城墙上一片安静。

    宁缺的目光依然落在皇后扶在城墙的手上,他此时的心情很复杂,震惊而且惘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他声音微哑说道:“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很自私?”

    皇后微笑说道:“我是世人眼中的魔宗妖女,自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宁缺说道:“皇子年幼,还需要你这个做母亲的抚养成人。”

    “吾儿有大先生为师,哪里还需要担心?我已做了安排,徐迟和曾静处都有亲笔书信,局势艰难但已经稳定,朝事自有成规,我在或不在没有区别。不在对大唐反而有好处,至少那些昊天道的神棍再没办法用我的来历说事了。”

    她脸上的笑容仿佛在散发光泽,骄傲无比。

    宁缺说道:“我不会允许这件事情发生。”

    皇后微笑说道:“我记得有人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件事情不受任何人控制,即便昊天都不能,那就是生与死。”

    宁缺还想说些什么。

    皇后看着他平静说道:“先前我说过,世上最疼我的男人有两个,除了陛下,还有一个人就是我的哥哥夏侯,而他恰好是死在你的手里。”

    宁缺沉默不语。

    “桑桑死时,你是什么样的感受,陛下闭上眼睛时,我就是什么样的感受,当时我从贺兰城上跳下去,固然是局势所迫,现在想来,或者当时我的心里早已萌生了死志,只不过贺兰城究竟还是矮了些。”

    皇后看着城墙下方的云雾,微笑说道:“长安城我想应该够高。”

    她在微笑,眉眼间的神情却是淡漠如云烟,仿佛早已不在人间。

    然后她离开城墙,落入云雾之中。

    宁缺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抓住她,或者把她拉回来,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因为他的身体很僵硬,因为他看到了她离开时的脸。

    裙摆荡漾如花,她闭着双眼,脸上的神情是那样的恬静,仿佛将要进入最美好的世界,令人感到无比安慰与心安。

    那种平静,没有多少人忍心打破。

    宁缺站在城墙上,看着流动的云雾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离开。

    有很多人在他的生命里来了又走,走了便不再回来,而且走的是那样的突然或者说决绝,令他惘然而感伤。

    将军府里的家人和朋友,夫子和桑桑,陛下和皇后,都是如此。

    生死之间有大恐惧。宁缺两世为人,在岷山荒原上见惯生死,但这种高僧大德都很难真正看透的大恐惧,他其实也一直没有看明白。

    华山岳想要救李渔出长安的那夜,他曾经对朝小树说过,如此白痴的行为,实在是很难理解,那是因为他一直没有看明白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宁缺一直记得这句话,他总觉得这句话太过文艺酸腐,很是不喜。

    就如同那句:世间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了些许。

    ……

    ……

    宁缺走下城墙后,直接去了公主府。

    他掀开露台上的重重幔纱,看着李渔直接说道:“皇后娘娘去了。”

    李渔正在给小蛮讲故事,宁缺看的仔细,发现是自已以前讲过的那些故事。

    听到这句话,她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很长时间才缓缓抬头,苍白的脸上满是惘然的神情:“为什么?”

    “如果我说是殉情,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

    宁缺看着她说道:“做好准备进宫,小蛮我会送到书院学习。”

    ……

    ……

    转眼间,长安城春意已深,却依然阴雨绵绵。

    百姓们还没有完全从皇后娘娘离开的悲痛里摆脱出来,朱雀大道上等着颁赏令的将士们手臂上还缠着白布。

    羽林军在皇宫前肃穆列阵,庄严雅乐响彻宫庭,朝廷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在太监的指引下鱼贯而入,钟声渐渐响响。

    这一天,大唐新君正式登基,年号正始。

    ……

    ……

    (还有一章,这卷最后的情节,应该字数不会太多,我继续写着。)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二百零八章 城外春雨如浊泪

    清明时节雨纷纷。

    随着时间的流逝,长安城真的平静下来,那些逝去的人们,没有被忘记,只是被放在了内心深处,看似热闹喜乐的街巷间,有一股肉眼看不到的力量,正在平静地积蓄,随时准备着暴发出来。

    朝会上官员们激烈地争论着政事,军方有些将领不耐烦再提,上前提出一个新的方案,于是又引发新的一轮争论,月前由长安府尹升任英华殿大学士的上官扬羽大人,眯着猥琐的三角眼,揪着稀疏的山羊胡,与户部官员再次开始战斗。

    一名稚气十足的男孩,坐在皇位上听着大臣们的辩论。很明显,有很多事情他听不明白,但神情却很专注沉稳,只有被两只小手攥地有些发皱的明黄衣衫,才显露出他的紧张和惘然。

    新登基的皇帝陛下,如果在民间想必还是个贪玩的孩子,能够有这样沉稳的表现,已经让朝堂上的大臣们非常满意,每每想及此点,他们望向皇位侧方那张轮椅时的目光,便显得更为敬慕。

    那张轮椅很普通,放在肃穆华美的皇宫大殿里,便显得有些刺眼,只不过因为轮椅上坐着的那位书生,却又不再刺眼。

    那名书生穿着件旧棉袄,手里拿着卷旧书,并没有听朝堂议事,只是像往常那样安静地看着书,然而殿上很多人的注意力,实际上一直都放在他的身上,书生哪怕只是看书累了皱皱眉,都会引发很多猜测。

    小皇帝同样如此,他能够规规矩矩坐在皇位上,忍受着枯燥的政务,还至少能表现的专注沉稳,自然是因为老师就在他的身旁。

    那名书生便是他的老师。

    书院大师兄。

    ……

    ……

    朝会散后,相关的奏折和卷宗,没有被送进御书房,而是被送到皇宫深处的一座偏殿,同时到来的还有小皇帝本人。

    李渔便居住在这座偏殿里,如今的大唐随着皇后娘娘去世,再也没有什么两派纷争,所有官员都把自已的精神用在了政务和战备上,书院对于处理国事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她身为皇姐,自然是最适合的人选。

    现在她每天要批改奏章,查看卷宗,最重要的是要教会陛下如何处理政务。皇后娘娘临去前说的对,她现在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了。

    书院对她的行动没有任何限制,但基于某些原因,李渔搬进皇宫之后,便极少走出自已的宫殿,至于原先那些忠于她的朝臣,更是从来没有见过。

    春雨洒落在皇宫里,官员们走出大殿后,有些忍不住望向皇宫深处,露出感慨的神情,更多的人则是向着不远处的御书房点头致意,然后才出宫。

    过了很长时间,御书房的门缓缓开启,宁缺在宫女端着的铜水盆里净了净手,道了声谢,取起门旁的雨伞,走进了春雨中。

    ……

    ……

    此时的春雨已经不再有星点寒意,只是一味的缠绵,而且今天的雨特别小,不需要撑伞,走在湿漉的街上,别有一番意味。

    宁缺现在无法出城,便习惯用双脚踏遍这座城,他去了老笔斋,发现院墙修好了,但那只老猫却不知去了何处,然后他回到了雁鸣湖畔的宅院,看着湖畔的细柳和承着露珠的荷叶,像往日一样沉默不语很长时间。

    大师兄在皇宫,二师兄守书院,三师姐飘然离去,黄杨大师被观主重伤之后一直没有痊愈,前日离开了长安城,他说想再去悬空寺一趟,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为了参佛,而是要去问那些佛宗弟子一些,解决自已心中的一些疑问。

    很多人死去或者离开,总有人牵挂或是眷恋,然而就像宁缺曾经想到过的那样,除了老笔斋的猫和雁鸣湖里的荷花,没有多少人还记得桑桑。

    黄头发的桑桑,黑黑的桑桑,勤快的桑桑,夏天可以抱着的桑桑,其貌不扬的桑桑,都是容易被人遗忘的桑桑,她太不起眼,无论她是冥王的女儿还是光明的传人或者是昊天的分身,消失了便这样消失了。

    婢女送来一封信,宁缺撕开信封看了看,发现是书信局的回执,里面夹着一张被打回来的银票。他看着那张银票,想起很多事情,闭上眼睛,又想起很多事情,他愈发觉得自已真的很像长安城里的一个囚徒,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想了很长时间,终于走出了院子,看着黑色马车前那名车夫说道:“要你给我当车夫,怎么看都有些委屈。”

    那名车夫便是王景略。

    许世大将军战死后,他星夜兼程赶回长安报信,然后便一直留在军部,不知为何,现在却成了宁缺的车夫。

    王景略漠然说道:“只要你能完成承诺,我做什么都行。”

    宁缺说道:“一定能。”

    王景略问道:“去哪儿?”

    宁缺说道:“南城门。”

    ……

    ……

    黑色马车行走在春雨里的街巷上,悄然无声。

    不多时,便来到了南城门。

    马车在城门洞里停了很长时间,车壁上的雨水渐渐干了,始终没有动静,不知道车里的人究竟是想进城还是想出城。

    城门司的士兵和四周的摊贩,现在都认识这辆黑色马车,因为最近这些天,这辆马车经常在城门处停很长时间。

    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这辆黑色马车上,想看看今天究竟会不会出城。

    时间渐渐地流逝。

    王景略说道:“城里其实也有很多逛的地方。”

    宁缺在车里没有说话,手里紧紧握着那封信,却仿佛看到皇后娘娘在自已的眼前跳下去,他再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了那种心情。

    “走吧。”他说道。

    王景略提起缰绳,准备让马车掉头,问道:“去哪儿?”

    宁缺说道:“出城。”

    王景略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僵,说道:“你确定?”

    宁缺说道:“如果连城外十里都不敢去,以后我怎么万里杀人?”

    ……

    ……

    长安城南十里处,有离亭,有大片荒草,有很多墓地。

    宁缺先去了陛下与皇后的合葬墓,又去了军部的公墓,这里埋葬着很多战死的士兵,然后他拨开荒草,来到了师傅颜瑟和卫光明的墓前。

    “你们离开的时候,应该已经看到了很多将来,只是为什么人总要到死的时候,才能看到呢?那对我们活着的人又有什么意义?”

    说完这番话后,他走向左侧,来到那座新砌的坟墓前。

    这座石墓很小,就像桑桑那么小。

    因为墓里只有几件婢女衣服,半盒银票以及两匣子陈锦记脂粉。

    曾静夫妇在墓前搀扶而站,曾静夫人的眼睛很是红肿,想来在墓前已经哭了很长时间,学士府的仆役们正在清理四周的香烛。

    宁缺上前恭敬说道:“岳父大人,还是带岳母先回吧。”

    曾静大学士没有想到会在城外看见他,先是震惊,然后想明白了其中缘由,顿时老泪纵横,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学士府的人回城了。

    宁缺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桑桑的墓前。

    他从怀中取出那封信,把那张银票撕成两半,其中半张和回执一道在墓前烧了,另外半张则仔细地放回怀中。

    然后他离开。

    黑色马车近了长安城。

    他坐在车厢里,听着敲打窗户的春雨,沉默不语。

    忽然有风自北方来。

    这春深时的风里,有太多北方的黄土,被雨水一淋,便成了黄色的泥浆。

    雨越下越大,在城墙上不停向地面淌流,就像是一道黄色的幕布垂落。

    他想起了渭城的土墙。

    那张银票是寄往渭城的。

    来到长安的这些年,桑桑每个月都会给渭城寄银票。

    这张回执上却写着:查无此人。

    是啊,渭城早就没有人了。

    桑桑也不在了。

    宁缺痛哭。

    他跳下马车,走进雨里。

    雨水落在他的脸上,浊了泪水。

    黑色马车在后面跟着他。

    有匆匆避雨的行人,看着这幕怪异的画面,不解问道:“为啥不坐车?赏雨也不是这等时候,这多脏啊?”

    宁缺擦掉脸上的水,指着官道畔纵被泥雨敲打,依然青绿喜人的柳树,说道:“可是,这是春天啊,不是么?”

    ……

    ……

    (第四卷垂幕之年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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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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