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在青天上写字
宁缺没有说我要杀死你,说的是我想杀杀你,显得非常小意,但这种谨慎与平静,却代表了他真的很想做成这件事。
因为这是长安城里所有人的渴望,他想要完成这种渴望,所以他很认真地说出那句话,同时发出自已的召唤或者说请求。
仿佛听到了他的召唤,长街南方忽然响起一声极为清亮的鸣啸。
朱雀大道上风孕已消,积雪犹在。
当年在春雨里曾经让宁缺和桑桑喋若寒蝉的朱雀绘像,此时便被埋在深雪之中,仿佛已经冻僵了般,没有任何生气。
朱雀绘像是惊神阵的杀符,拥有某种难以想象的灵性,当它自行运转时,都能拥有近乎知命巅峰强者最强一击的威力。
千年之前,它被夫子亲手雕刻在朱雀大道的南方,镇守着这座伟大的都城,无数妖邪阴祟,在漆黑的深夜里被它悄然焚成灰烬。
观主进入长安城,朱雀绘像有所感应,将要显形战斗之时,却被观主一脚踩在了它的翅膀上,只是简单的一脚,它便不敢动弹。
因为朱雀感知到了境兴之间的差距,它感到了恐惧,所以它畏惧地低下曾经高傲的头,把自已埋在了寒雪之中,无颜见人。
直到此时,一道声音忽然传进了它的灵魂最深处,那道声音说他想杀杀观主,所以他需要它的帮助。
朱雀知道这声音来自何人,但它想不出来,在夫子离开人间之后,有谁能够杀死像观主这样的人,所以它依然怯懦。
但那道声音不停地在它的灵魂最深处回荡,磨擦如激荡的岩浆烧灼它极为烦躁,直至它的血液都燃烧了起来。
前一刻的怯懦,变成了此时的羞愧,一种叫做勇气的东西重新回到了朱雀的体内,积雪被风吹散,露出它的眼睛。
街面上生起一道磅礴的气息。
朱雀绘像的双翼挣破冰雪与青石,显形于空中。
只闻得一声极清亮的鸣啸,朱雀的身体尽数离开街面,腾空而起!
朱雀千年未鸣。
今日一鸣能惊神否?
朱雀展开十余丈的羽翼,破空而飞,瞬间来到长安南门。
城墙高耸入云,青砖苍老。
朱雀便飞翔在这片城墙之间。
它挥动殷红的双翼,仿佛拖着两道火焰,紧紧依着城墙,高速飞翔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来到北方。
朱雀飞到了皇宫之上。
皇后娘娘牵着小皇帝的手,看着天空微微躬身。
皇城角楼里,余帘挑了挑眉。
朱雀飞越皇宫,降低高度,顺着朱雀大道向南方扑去。
这条世间最笔直宽阔的道路,是它的道路。
朱雀在这条道路上,飞的无比迅疾,十余丈的火红羽翼,仿佛要把长安城给点着,所触之处,残雪骤然化为青烟。
雪街上根本没有人能够反应过来。
他们只听得一声清鸣紧接着便看到一片火影来到。
人们来不及思考,即便是观主也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待他看清楚飞临长街的是朱雀,不由露出嘲弄的神情。
观主很少露出普通人的情绪,唯有对这只传说中的朱雀他却从来无法压抑自已的嘲弄和轻蔑,即便是他自已都想不明白原因。
大概是因为,这只朱雀是夫子留在人间唯一的东西。
朱雀飞临雪街,双翼招展炽热的火焰把空气都烧的僻啪作响。
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了火红的颜色。
就当唐人们满怀期望,看到朱雀扑杀观主就在观主准备伸手把朱雀的火翼撕下来时,朱雀却再次发出一声清鸣。
一道火光闪过。
朱雀悄然无声敛去声威,化作一道火焰,落在了宁缺手中的刀上。
一声轻微的灼烧声,就像是烙铁在某处印下。
宁缺的刀上多了些焦黑的灼痕,还有一个非常鲜明的图案。
那只是一只浑体通红的火鸟。
宁缺的铁刀是曾经陪伴过他很多年的三把刀合而为一,就像元十三箭一样,是书院集体智慧的结晶,拥有难以想象的强度和重量。
只有如此强的刀,才能承受他身体里强大的力量。但随着修为境界的提高,这把刀与当年的三把刀,还有如今的元十三箭以及用之不竭的符纸相比,对他的作用显得并不是那么大,甚至有时候反而成为他的弱项。
宁缺很擅长战斗,很清楚手中的武器与自身实力无法平衡,是多么麻烦的一件事情,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这把刀。因为冥冥中,他总觉得这把刀应该就是属于自已的,并且必将在某一天展露真正的锋芒。
在此刀出炉时,他甚至拒绝了四师兄和六师兄建议他像以前那样,像世间绝大多数修行强者那样在刀上刻上用以增加威力的符文。
因为他觉得自已那时候写的符还不够强大,用在铁刀上等于是毁了这把刀,哪怕如今他已经能够写出神符,他依然觉得不够。
没有什么理由,没有什么原因,他就是觉得有资格刻在这把刀上的,必然是一道非同一般的符文。
于是这把铁刀便一直黯淡着,上面始终没有刻上任何符线,厚重的刀身显得那般朴实无华,只是任由无数鲜血不停地浸洗。
直到今日,长安城南一声清鸣,朱雀破空而至,化为一道火落在了刀上,然后黝黑的刀身上,多了一道鲜红的图案。
宁缺这才明白,原来自已一直等的就是它。他这才明白,夫子离开人间前,让朱雀与自已相见的原因。
能够与这把铁刀相配的,确实必须是一道不凡的符。
这道符,就是朱雀。就是惊神阵里的杀符。
刀已经从雪中拔出。
宁缺举刀雪粉骤散。
黝黑刀身上的朱雀神符,骤然间明亮。
一道鲜红的火焰,从刀锋处喷射而出,直刺天穹。
此时风雪早消,青天展露在人间无数双眼睛之前。铁刀喷出的那道鲜红的火焰,竟有十余里长,随着宁缺举刀的动作,在碧蓝如瓷的青天上,由东北向西南拖动。
火焰拖动碧蓝的天穹上竟被烧出了一道痕迹,就像是有人拿了根像山峰般的巨笔,在天空上重重写下一笔。
这一笔便横跨了半个天空,不知几万里。
宁缺落刀,刀锋喷出的火焰随之下移,开始写第二道笔画。
皇城角楼里。
余帘静静看着天空,看着那道在天地之间移动的火焰。
然后她看了一眼自已手里的那把刀。
这是一把巨大的血色弯刀甚至有她娇小的身躯两个长,两个宽。
这把血色弯刀,正是魔宗的圣物,在荒人南迁之后,便一直由唐小棠保管。
余帘身为魔宗宗主,拿到这把刀是很自然的事情。
观主在雪街上前行时她来到皇宫,为的便是这把刀。如果只从外观上来看,她手里这把血色巨刀,绝对要比宁缺现在手里的那把刀更加恐怖,给人更强硬的震慑感但她知道和宁缺手中的刀相比,自已的血刀差了些东西。
宁缺的刀能够在天空上写字。
“你终于写出那个字了。”
余帘看着碧蓝天空上那个渐渐成形的字,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皇城四周的积雪随着她的呼吸从地面上飘了起来。
护城河里的冰面,喀喀作响,碎成无数块。
无数的空气,在她的呼吸之间灌进她娇小的身躯。她的胸脯微微起伏。她的眼睛渐渐明亮。
雪街上所有人都在看着天。
长安城里所有人都在看天。
人们看着那道火焰形成的巨笔,在湛蓝的青天上写字。
大师兄也在看天。
没有雪落下,他的眼睛却有些微湿。他看着天空默默说道:“老师,小师弟终于把那个字写出来了。”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
雪街上没有任何变化。呼吸之间就连落在积雪上的枯叶都没有颤动一丝。他的眼睛渐渐明亮。他身上的棉袄继续渗血。木瓢碎在葱岭之前。木棍被他握在手中。
那卷旧书不知被他放在何处。
棉袄上的腰带,再不用系那么多东西那么多忧思。
于是开始飘拂起来,画出道道残影。
宁缺看着观主,落刀。
因为他手中的刀,必然要落在观主的身上。
所以他要砍的准一些。他的眼神与观主的眼神,在街中相遇。他没有在观主的眼中看到别的任何情绪,只看到了平静。
空中飘着的雪屑,也变得平静起来。
雪堆挤压所发出的极微小的声音开始变得低沉。
时间流逝的速度,开始变慢。
然后他的识海里响起观主的声音。
“你的笔画写错了。”
宁缺并不担心。
因为除了佛祖之外,没有谁能够真正地操控时间规则。
观主也不能,他纵使用大神通让时间变慢,但他也在变慢的时间之中,这也就意味着,无论铁刀落的再慢,总有到达的那一刻。他对观主说道:“笔画写错了,不代表字也是错的。”
观主的声音消失了片刻,然后再次响起。他的声音很感慨,情绪很复杂。
“好字。”
第一百八十一章 请受千刀万剐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夫子会收你做关门弟子。虽然你连逢奇遇,很早便进了知命境,对于世间普通修行者来说,确实不凡,但莫要说李慢慢和君陌、林雾这三人,你连我儿皮皮都不如,有什么资格成为夫子在人间留下的最后痕迹?”
观主说道:“直到你此时写出了这个字,我才明白夫子终究就是夫子,除了与昊天为敌,他就没有做过错误的选择。”
此时街上雪屑如牵铅球,缓慢飘拂,时间依然行走的非常缓慢,宁缺听着识海里的声音,自然想起了如今依然在天上战斗的老师。
观主看着宁缺,起始时他准备杀他,当他发现宁缺抽出那把刀时,他决定一定要杀死他,至少不能让他抽出那把刀来,当宁缺抽出刀来,他生出了退意,却被长安里的无数把刀困住,而当朱雀附在铁刀之上,宁缺用这把刀在青天之上开始书写那个大字,他决定选择另外一条退路。
他和宁缺的境界差距实在是太大,即便宁缺能够写出那个字,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真正让他决意不惜一切代价退走的原因,还是因为他看到的那些画面。
先前他看到了一片深沉的黑夜。
“可惜你这个字的笔画顺序错了,而且你来不及写完,那么在我想要离开的时候,便没有人能够把我留下来。”
观主说道,然后神情肃穆张开双臂,仿佛要迎接什么。
随着他的动作,雪街上时间的流逝速度回复了正常。
观主的手指在寒风中微微颤动,左手被余帘用蝉翼斩落了三根手指,此时张开双臂抱天,便只有七指出现在天穹之下。
便是七道天启。
磅礴的力量与宁静的清光落在雪街上,落在观主的身上。更准确的说是落在他的手指上,七道清澈的光线。
清光落指,陡然发生变化,落在观主右手拇指上的清光变成了红色,食指上的清光则变成了橙色,其余几根手指上的清光也同时变幻了颜色。
红橙黄绿青蓝紫。
七色的天光合在一起,便是彩虹。
长安城里出现了一道彩虹。
彩虹的一端在雪街之上,拔地而起。直通极高远的天空。然后画了一道浑圆的弧线,落在城外不知何处。[]
这道彩虹蕴藏着难以想象的威力,街面震动不安,青石板寸寸碎裂,站着的人们纷纷跌坐于地,残雪污水都被震成了粉末。
观主的身影从雪街上消失。御风而飞,顺着这道彩虹来到天空里。
天空很大,宁缺用朱雀刀写出来的那个字虽然也很大。却没有办法占据全部,给那道彩虹留下了足够多的空间。
他的刀还没有斩落,在青天上写的那个字还没有收笔。
他的刀承载着千万人的渴望。这种渴望极为沉重。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沉重,所以有些慢。
而观主便要踏虹而去,去千里之外。
此乃大神通。天空很大,真的很大。再了不起的禽鸟,也不可能飞越整片天空。再远的眼光,也不可能看到天空的尽头。
城里有无数道刀痕,有无数的符意,天地元气已然紊乱,观主想要离开比较困难,所以他来到了天空里,想来再也没有谁能够阻止他。
但天空也很小,真的很小,小到禽鸟有时候会发生互相撞击的惨剧,小到生活在天空下的人有时候会觉得呼吸都难以畅快。
一只手出现在天空里,握住观主的脚。
那只手很干净,指甲剪的也很干净,没有血,没有泥垢。那只手很稳定,很坚定,就像弹琴时那样,没有丝毫颤抖。
大师兄的手。
在荒原上,桑桑被昊天神国召引,渐渐飘向天空,宁缺抱着她的腰,随她离开人间的时候,夫子站在地面,伸手握住了他的脚。
伸手相握,是因为不想你离开。
大师兄也不想观主离开。
他和观主在人间追逐七天七夜,眼看着便要到了最后,怎么能让你离开?
他是书院的大师兄,看似温和木讷,却拥有真正的智慧。www.uu234.com
他有一颗不染尘埃的心,比宁缺更清楚观主的真实境界,更明白观主的道心通明,知道宁缺写出那个字后,对方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离开。[]
所以他提前就做好了准备,吸了一口气。
其时枯叶不颤,只有腰间的衣带拂出残影。
那是进入无距的迹象。
当观主脚踏彩虹,飞上青天的时候,他便追了上去。
他从未距离青天如此近过,从未距离大地如此遥远。
以无距登青天,却不见得能够安然回到地面。
他拿自已的生命去追,一追再追。
……
……
提前做好准备的,不止大师兄一个人,还有余帘。
她站在皇宫的角楼里,看着青天上那个渐渐完成的字,深吸了一口气。
呼吸间,雪飘冰裂,无数寒冽的空气灌进了她的身体。
然后这些空气,尽数从她的双唇间喷了出来。
高速磨擦的空气,发出极人心悸的尖啸声。
她双膝微屈,把身躯里所有的力量,都送到脚下。
轰隆声中,坚固的角楼垮塌,烟尘弥漫。
一道娇小的身影像被投石机掷出的石头般,破烟尘而出,直上青天。
她来到了青天之上。
在辽阔的天穹背景下,她的身躯显得格外娇小。
她手中握着的血色弯刀,却还是那般夸张巨大。
血色弯刀向着那道彩虹砍了下去。
刀锋与彩虹相触,砍出如金似玉的碎屑。
血色弯刀虽然是魔宗圣物,但与精纯的天启清光相抗衡,依然疾速烧蚀。
一声清脆的破纸声。
血色弯刀变成了一根铁棍。
那道贯通长安城内外的彩虹桥,从中断裂,然后开始崩塌。
观主从青天上跌落。
大师兄依然握着观主的脚。
余帘也开始下坠。
如三颗陨石一般。
……
……
轰隆一声巨响。
三人落在了雪街之上。
残雪骤散。烟尘大作。
隐约可以看到,余帘把大师兄抱在怀里,如果不是如此,大师兄境界再高,从如此高的天空中摔落,只怕会被活生生地震死。
然而即便她是当代魔宗宗主,拥有难以想象的力量与身体强度,如此恐怖的撞击。加上要护着师兄。她依然是受了极重的伤。
鲜血从她的脚踝处流了出来,只怕已经骨折。
观主不愧是千年道门第一人,自青天坠落,竟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他伸手便又是一道天启,一股磅礴的力量自天穹落下。
余帘玉手轻翻。两道透明的蝉翼,便出现在雪街之上。
天启的力量,轰击在蝉翼之上。
喀的一声脆响。余帘的手腕尽碎。
这是极难承受的痛楚,但她依然面无表情,继续保持着单掌托天的姿式。
大师兄已经不行了。她必须要把这片天空托住。
在长安城里杀死观主。这是书院想做而且必须做到的事情,在最早大师兄和她拟定的计划中,应该是由宁缺修复惊神阵,至少要把观主困在一个具体的位置,然后由她和师兄进行燃烧生命的最强攻击。
然而世事向来不如人料。
宁缺没能及时修复惊神阵。观主比书院想象的更加强大。
幸运的是,宁缺现在可以写出那个字。那么大师兄和余帘要做的事情,便是把观主困住,然后把绝杀的机会留给宁缺。
……
……
一道彩虹落下。
观主直上青天。
然后跌落尘埃。
宁缺的刀,也终于到了。
这把铁刀很黝黑,朱雀图案殷红无比。
朱雀是知命巅峰全力一击的威力。
而此时长安城里无数天地元气,经由阵眼杵进入宁缺的身体,再输送到铁刀之上,这一刀的威力,早已越过了五境!
雪街之上飓风骤起。
都是刀风。
街上所有的杂物,都被这阵刀风卷起,向着观主砍了过去。
街上的视线变得一片昏暗。
观主的身影骤然淡渺,竟就这样消失不见。
只能听到风声,撞击声。
无数锋利的刀锋破空声。
天地元气生出无数危险的湍流,有些地方甚至发生了大尺度的扭曲。
每一处扭曲,都像是一面镜子。
有的镜子里能够看见刀。
有的镜子里能够看见一道极淡的身影。
有的镜子里能够看到一袭青色道衣。
一片青衣碎布落到了街面上。
观主落在街上。
他浑身是血,不知被多少刀砍中。
鲜血淌流,无数刀口。
那些刀口有的深,有的浅,形状也不一样。
他身上有些地方的肉,几乎被割光了,露出森森的白骨,看上去极为凄惨。
宁缺的这一刀贯通了所有的天地元气。
无论观主藏身于何处,都会被他砍出来。
当刀锋及体之时,观主动用了佛宗的无量境界,就如先前两次那样。
然而这一次与前两次不同。
因为宁缺的刀不只一把。
他向长安城里每个人都借了一把刀。
长安城里的所有刀,都落在了观主的身上。
大海无量,刀数无算。
观主在这条街上杀了千万人。
所以他在这条街上被千刀万剐。
他喊出一声极为尖厉的凄啸,痛苦万分。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为人间所破(上)
厉啸声中,观主来到宁缺身前,雪街上步步皆血。
余帘砍断了彩虹桥,大师兄握住他的脚,他无法从空中离开长安城,便只能硬接宁缺这把千万人的刀。
他此时凄惨的就像是受了一半凌迟之刑的罪人,浑身是血,白骨森森,但他依然认为自已能够接住这把刀。
观主飘掠之势,依然如仙,白骨仙。
他出指点中刀锋。
他的神情庄严肃穆,似行走在人间的神国君主。
他身上的气息骤变,变得极为凛然。
一道比深渊还要寒冷、比死亡还要寂寞的气息,从他的指尖传到了铁刀的刀锋之上,瞬息间,刀锋蒙上了一层寒霜。
好强大的寂灭气息。
朱雀发出一声愤怒地鸣啸,喷涌出无尽的火焰,与寂灭相对抗。
铁刀前端寒冷胜冰,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寂灭意,覆着雪霜,与宁缺右手相近的那一端则是炽热无比,向外界散发出火焰。
两道极端的气息,便在这样一把朴实无华的刀上,做着最凶险的抵抗,谁也不知道下一刻这把铁刀会被冻成废铁,还是会焚尽世间一切寂灭。
便在这时,铁刀在雪街上卷起的飓风里响起一道很清脆的声音,那是金属物体撞击的声音,然后越来越多的撞击声响起。
刀风拂过街道,鼓荡于街巷坊市之间,不知卷起了多少物事,有人们落在街面上的铁锅,也有几张破锣,还有些箫管之类的乐器。
铜锣被石块击中,厚实的铁锅撞在墙上风灌进箫管开始呜咽,昏暗的风里响着热闹的声音,不知谁家上演着喜事或是丧事。
随着这些声音的响起,铁刀前端覆着的雪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而朱雀喷出的火焰则是顺着刀锋向观主斩去。
寂灭,被人间的热闹所破。
铁刀掀起的狂风,让朱雀大道变成了宋国东面的风暴海。
观主的寂灭气息被破,青衣随风而动。
他招摇而起,身躯仿佛瞬间变大了无数倍。
一道宏大如海无边无量的气息,出现在雪街上。
观主再一次动用佛宗的大海无量。
前一刻的凌迟之苦,让他非常清楚,如果只使用佛宗的无量境界,并不足以抵抗宁缺手中的那把刀,因为那是十万把刀。
所以他同时施出了天魔境——天魔境乃是魔宗不世功法,如今世间除了余帘便只有观主会。这种功法除了能够让修行者的身躯强逾钢铁,更重要的是可以创造一个新的世界,或者说虚假的世界。
佛宗的无量和魔宗的天魔境,同时施展出来,会有怎样的效果?
宁缺来到了东海之滨,站在绵延不知多少里的海堤上。
宋国的东海堤非常著名他没有看脚下那些奇形怪状的大石头,而是沉默看着堤外那片仿佛无边无际的大海。
有无数风暴起于海洋深处,近处海水被搅动的仿佛墨汁,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危险味道,远处的海水则是掀起了十余层楼般高的巨浪。
宁缺没有挥刀砍向那些重楼巨浪。
因为观主不是风暴,风暴本就来自他的铁刀。
观主就是大海,无论风暴再如何剧烈恐怖始终无法摧毁大海本身。
阴晦的天空里响起朱雀的清鸣。
殷红的小鸟衔着一块小石头顶着海上的暴风雨,奋力向大海深处飞去,无论风雨再如何狂暴,也无法阻止它。
朱雀变成天穹下的一个小黑点。
它把衔着的小石头扔进了大海里。
石块落入狂暴的海洋里,瞬间被吞噬,甚至没有溅起足够显眼的浪花。
朱雀没有因此而丧气,它清鸣一声振翅向海岸飞回,又衔起一块石头继续顶着暴风雨,再次向大海深处飞去。
小鸟穿梭于阴晦的天空与狂暴的海洋之间,不停往复。
在海堤的后方,有座山已经垮塌了一大半。
山下有人拿着铁锤敲打石头,把坚硬的岩石砸碎,砸到朱雀能够衔起。
砸石头的人很多,黑压压难以计数。
砸石的人有很多来自瓦山,这几年他们把崩塌的佛像砸成无数小佛像,卖给游客来换取利益,很擅长这种事情。
人类本来就很擅长这种事情。
人类擅长开山,擅长砸碎世间所有的坚硬。
海堤之后,沉闷的砸石声不停响起,不知持续了多少日夜,人们不知疲惫地砸着,朱雀不知疲惫地来回于大海和陆地之间。
无数的小石头被朱雀扔进海洋里。
这便是填海。
大海无量,但只要不停地填,相信总有填满的那一天。
无量,被人间的无限所破。
观主变成了荒芜的原野。
大雨已经持续下了半年时间,据说这场洪水是来自昊天的惩罚,任何不敬的人都要死在这场恐怖的灾难里。
如果想要躲过这场大洪水,便必须走过这片荒原,然而这片原野间生长着没膝的野草,到处都是泥泞的乱沼,有些地方看似安全,却隐藏着凶险的流沙,即便是凶猛的野兽,也不敢在原野间乱走。
第一个人来到了原野外围,他有些犹豫,因为这片原野上没有道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走,怎样走才是正确的。
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了原野上,他们想要走过这片原野,却寻找新的世界,然而就像第一个人那样,他们也不知道道路在哪里。
人们商量了很长时间,甚至开始争吵起来,却始终没有得出一个主意。
“请让让。”
一个少年挤开人群,向荒原里走去。
他的行李很简单,真正有些用的大概便是手中那把带着锈迹的柴刀,更令人感到担心的是,他还背着一个瘦瘦的小女童。
人们劝说他荒原里很危险,最关键的是没有道路。
少年没有理会他们,继续向荒原里走去,只是把手里的柴刀握的更紧了些。
看着消失在荒原野草里的少年背影,人群沉默了很长时间。
有人紧了紧背上的行囊,跟着走进了荒原。
有人用树枝支撑着疲惫的身躯,也走了进去。
走进荒原的人类越来越多。
有的人被沼泽里的毒蛇咬死,有的人沉入泥潭深处,有的人变成流沙下的干尸,但有更多的人成功地走过了这片原野,去往了崭新的世界。
世间本就没有路,只要走的人多了,便自然有了路。
天魔境,被人间的执着所破。
观主同时施出三种境界。
道门之寂灭、佛宗之无量、魔宗之天魔境。
这三种境界皆在五境之上。
宁缺简单地落刀。
一刀尽破。
观主的手指依然抵在刀锋之上。
铁刀上的雪霜早已尽消,刀势与炽烈的火焰随风而去。
观主的手指上多了道极细的血口。
然后他的身上多了十余道极凄惨的刀口。
被割开的肉,有的被风吹走,有的耷拉外翻,裸露于昏暗的风中。
血水像瀑布般从他身上淌落。
他看上去很惨。
惨到看上去怎么都不可能再活。
但观主还活着。
千年以降,道门最强的人,不会这般容易死去。
只是他离死亡,或者说回归昊天神国,也只剩下一线的距离。
如果他无法对抗宁缺的千万刀,那么一切便将结束。
观主一生傲视世间,感受死亡阴影的次数极少。
败在轲浩然剑下是一次。
被夫子木棍击中是一次。
但即便是这两次,他都活了下来,而且在修行路上再进一步。
唯有生死间的大恐惧,才能让观主这等大解脱之人,再有悟道之机。
今日在宁缺的刀前,他再次看到生死之间的那片深渊,他能否再悟出什么?
观主看着宁缺,脸上出现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那种表情不是淡然的怅悔,也不是愤怒,与不甘也没有任何关联。
这种表情不是人类应该拥有,平静到了极点,便透着份漠然,漠然的最深处不是寒冷,而是虚无,没有任何情绪
没有情绪的表情,似乎不应该称之为表情。
但宁缺却觉得这就是,而且他很警惕。
观主的眼睛里也没有任何情绪,甚至连眼瞳都逐渐淡去。
不是施展灰眸功法时的那种浅淡,而是真的淡。
观主的眼睛淡至透明,不再似玉,就是无味的清水。
然后他忽然收指。
宁缺的铁刀落了下来。
刀锋未至,风提前开始肆虐。
黑发在风中飘舞,血水在风中散落。
他身上剥落的血肉,鲜红仿佛花瓣。
那些森森然的白骨,洁净如藕。
本应血腥的画面,此时显得无比清美。
他变成一朵莲花。
血不能污,垢不能蔽。
清净无比。
清静无比。
碎裂的的彩虹,从青天之上飘落,此时终于落到了街上。
有几片落在了观主的身上,骤然泛起金玉的光泽,然后滑落。
这些彩虹碎片,是天启的残余气息,但此时不知为何,这些昊天赐予的力量,竟无法融入观主的血肉。
观主与昊天的联系竟仿佛中断了,他仿佛从天地间消失,变成了遁走的雪与花,是那样的独立,从而是那样的不可触摸。
看着这幕画面,余帘骤然挑眉。
大师兄不可置信道:“清静境?”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为人间所破(下)
清静境是传说中道门最深不可测的一种境界,但从来没有人见过,在上次永夜之后的修行史上,也没有出现过。
对于这个世界里真正的强者们来说,曾经有一个问题令他们最为好奇——那就是夫子究竟有多高。
烂柯寺的歧山大师曾经猜测夫子应该是清静境,由此可以想见,清静境在人们的眼中是何等样的高妙。
夫子在荒原上证明自已的境界,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但即便是他,也没有在自已漫长的人生中,见过晋入清静境的人。
大师兄更没有见过,他对清静境的了解完全来自书院后山藏书里的零星记载,此时他喊出清静境三字,完全是猜测。
他感觉到自已的猜测与事实的真相应该相差不会太远——除了传说中的清静境,没有任何办法解释观主此时的变化。
宁缺写出了那个字,集长安城里千万人的渴望,借了千万把刀,眼看着便要把观主斩杀于刀下,观主居然进了清静境!
大师兄不敢相信这个世间真的有人能够进入这种传说中的境界。
但这幕却如此真切地发生在他的眼前。
观主果然不愧是道门千年至强者,昊天之下的那个寡人!
……
……
和别的五境之上相比,清静境是更高层次的一种境界,这种境界才能真正被称为绝世,因为这种境界可以做到与世相绝。
晋入清静境,世间一切力量对于修行者来说,便成为了绝对的外物。
清丽的阳光洒落在山崖间,青松在石上映下身影,若有清风拂过,或者撼起几缕松涛,或能拂去山石上的尘土,却如何能吹走影子?
此时的观主血肉为莲瓣,白骨为藕节,清稚生在清水间,已然不在天地内,宁缺的铁刀是人间之刀,尚在天地之内,如何能落得到他的身上?
那把铁刀能连破三道五境之上,却如何来破清静?
……
……
铁刀砍散了寂灭,砍灭了无量,砍破了天魔境,宁缺此时的战意与精神,正处于最巅峰的时刻,身体里数量恐怖的天地元气,仿佛要喷出来一般。
因为知道,所以思考,所以烦恼,大师兄现在便是如此。他却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观主为什么会飘起来,为什么会看着干净了很多,所以他没有思考,他只知道自已要把对方砍死。
他的铁刀终于完全砍落。
铁刀挟着的的十余里火焰,终于在湛蓝青天上写完了那个字。
朱雀大道上的所有事物,都被他的刀风卷起,袭向观主的身体。
有衙门库房里的银锭和金条,有书画铺里的花鸟,有女子梳妆用的脂粉还有十几根发簪,还有小道观里的陈年香炉。
有铁锅与破锣,有茶壶里的隔夜茶,有夜壶里的童子尿,有被啃了一半的包子,还有带着葱味的肉馅,也有下水道里被掀起的屎与尿。
无论美好还是丑陋,甜美或是恶臭,令人欢愉或是憎厌,都是人间。
宁缺的刀把人间的所有气息都砍了出来,包括污秽。
所有的事物混杂在一起,便不再有各自不同的属性,再也闻不到是香是臭,银锭和夜壶能有什么区别?干屎橛和金条又有什么不同?
朱雀大道上狂风大作,变得昏暗无比,整座长安城都变得昏暗无比,然后变得逐渐黑沉。仿佛黑夜将要来临。
……
……
仿佛被黑夜笼罩的长街上,不停响起沉闷的撞击声。
观主像一朵洁净无尘的莲花,鲜红的花瓣,洁白的枝茎,于风中飘摇。
无数来自人间的物事,击打在他的身体上。
带着葱味的肉馅,落在他的脸上,然后落下,在他的胡须上留下些许冻凝的肉汁,还留下了一小粒葱段。
一根金条重重地打在他的胸膛上,打的那处垂落如花瓣的血肉微微一颤,然后留下一道字迹,那是金条上的大唐国库标识。
一把夜壶擦着他的右肩飞过,洒下黄色的令人恶心的尿液。一盒脂粉在他的面前散开,扑洒的他满脸雪白。
观主的身上到处都是血,此时则到处都是污秽,腰带上挂着两根烂菜叶,断指的伤口处是几团粪星。他变的很脏,非常脏。
就算没有晋入清静境,他这辈子也没有这般脏过。
他这一生居于人间之上,游于南海这间,双脚不沾尘埃,然而此时却被迫被红尘洗礼,承受着人间所有气息的薰染。
来自人间的污垢只在身外,亦在心外。
观主依然在清静境之中,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他只要能保持道心清静,便能身心皆净。
然而身心不二,若身体真的被红尘薰染久了,他的心可能始终保持清静?
相隔无数年的漫长岁月,甚至可能经过了数次永夜,传说中的清静境,才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人间,这是何等样令人震撼的画面。
然而更加令人震撼的是,清静境刚刚重现人间,便遇到了在天地间能够遇到的最强大的对手——这个对手就是人间本身。
莲花在黑风中摇摇欲坠,似乎随时可能凋落,也有可能逝去。
观主继续与宁缺抗衡。
道门绝世境界与人间的战斗,没有谁知道结局。
即便是昊天,也不知道。
……
……
姜睿是三元里最著名的泼皮,最擅长坑蒙拐骗,胆子却是极小,连最不成器的市井混子都不如,于是连少年们都瞧不起他。
他居无定所,到处流窜,自然也没有收到朝廷的通知,清晨时分,他被满城钟声惊醒,然后听到了风中传来的很多杂声。
姜睿不知道那是观主在和书院战斗,他甚至不知道现在长安城是什么情况,只是当他发现,街巷坊市里居然空无一人,平日里在街上巡逻甚严的长安府衙役也不知去了何处,仅存的那些疑虑顿时被狂喜所冲淡。
他去荷花池偷了几匹来自南晋的绣布,当发现一处衙门库房垮塌后,准备拣几锭银子,却又因为胆怯而最终讷讷罢手。
虽然是个泼皮,但他也像别的唐人一样,觉得尊严感是个很重要的东西,所以当他回到那间小杂院后,想着先前的胆怯,觉得好生羞愧。
为了不再羞愧,他决定做一件想做很久的事情,他从怀里摸出一把尖刀,偷偷溜进里正家的院子,准备捅死了小时候咬过他的那只大黄狗。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当初的大黄狗早已成了垂垂老矣的老黄狗,根本没有什么反抗的力量,在他把尖刀刚捅进去时便咽了气。
姜睿甚至怀疑老黄狗究竟是被自已捅死的,还是老死的。
总之,他完成了自已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他提着老黄狗回了小杂院,开始剥皮剁块,然后点燃炉子准备做锅狗肉吃。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街上传来了对话。
他听不懂那些对话,但紧接着,他听到了两个少年哭喊的声音,他听出来其中有一个应该是张家那个冷眉冷眼的小子。
姜睿用双手攀住墙头,向街上望了一眼,然后大概明白了长安城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很害怕,赶紧走回院中。
他看着锅里没有开的水,看着案板上的狗肉,发了会儿呆。
他把尖刀插进案板里,把狗肉带着血水倒进水锅里。
他推倒年久失修松动的老墙,拣了十几块砖头捧在怀里,然后很吃力地再次爬上墙头,取出一块砖头对着街上那个青衣道士砸了过去。
他觉得这样比较安全,想着那锅狗肉,他有些愤怒,对老黄狗又觉得有些抱歉,所以他对着那个道士破口大骂。
“老子砸死个狗日的!”
姜睿就这样死了,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今天完成了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也不会有人知道小杂院里垮了半面墙,锅里煮着狗肉。
观主的寂灭意笼罩整座长安城,炉子里的柴火被冻熄,锅里的水不再升温,水里泡着的狗肉,继续就这样泡着,泡出了很多血水。
宁缺从雪街上拔出朴刀,小杂院里案板上的小尖刀随之跳了起来,刀上的血迹依然新鲜,不远处的锅里冒着柴微的蒸汽。
青天上出现了一个字,朱雀大道上起了一阵风,世界变得昏暗无比,长安城仿佛提前进入黑夜,小杂院也在夜色之中。
那阵黑风很暴烈,到处乱吹,把坊市里的屋檐吹破,把小杂院里剩下的半堵墙也吹倒,甚至把炉上的狗肉锅都吹了起来。狗肉锅被风卷着飞过院墙,飞到街上,然后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落在了观主的身上。
这锅带着血水的狗肉,从观主的头顶淋下。
血水和汤水,打湿了他的全身。
狗肉落在观主残破的身躯间。
如果是朵莲花,冒着温气的狗肉,就挂在花瓣上。
花瓣上淌着血水。
观主身污,然后心污。
道门的清静,最终被人间的世俗所破。
观主眼中生起一道惘然的神思。
“我杀死你了。”
宁缺说道。
他的铁刀砍在观主的左肩上,真正的身体上。
纵使清静境被破,观主的天魔境深厚至极,已近不朽。
所以他砍的很用力。
他左膝微屈,浩然气如风暴大作,无数的天地元气灌进铁刀,斜斜向下拖去,在观主的身上斩开一道极恐怖的刀口。
那朵洁静的莲花被黑风卷起,渐渐凋零,然后有花瓣落下。
宁缺的这一刀,蕴藏着长安城千年的沧桑,带着千万人的渴望。
观主直接被斩落尘埃,向长街南方颓然飘去。
一路鲜血洒落。
长安城街巷里的数百道乂字符,再次落在他的身上。
长安城里千万把刀,同时斩在他的身上。
黑夜之下,刀风之中。
观主的七根手指,像藕节般落下。
然后他的双腿离开了身体。
他的腹部裂开,肝肠寸断。
狗血屎尿进入他的身体最深处,再难洗净。
南城门上轰的一声,出现一个人形的洞口。
观主震飞出了长安城。
从宁缺拔刀开始,他就想离开长安城,但绝对不是以这种方式。
黑风卷起观主的身体继续狂舞。
南城门外的那些巨大的湖石,被吹的凌乱不堪。
残缺的块垒阵,竟都无法让宁缺的刀风稍作停留。
城南四里外,有片湖。
飓风扫过,湖水卷起如雨。
观主的身体,重重地摔落在湖畔。
干净的湖水,随之落下,把他身上的污秽洗去了些。
有几尾鱼落在他身旁的地面上,不停地弹尾挣扎。
宁缺那把刀斩出的飓风继续向南。
湖畔渐渐回复安静,天光清明。
观主睁着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双唇微微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他转头望向那几尾在水泊里挣扎的鱼。
湖鱼挣扎片刻,最终认命死去。
观主看着这几尾死鱼,若有所悟。
湖畔响起脚步声。
陈皮皮对着他双膝跪下。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八十四 放声而笑(上)
举世伐唐,战火连绵数月,随着观主被宁缺一刀斩落尘埃,却发生了很多变化,这种变化也许只是偶然,但有些却是必然。
北方的向晚原上,拼死坚守不退的千余唐军,在以为必死的那一刻,终于看到了南方飘来的尘土,等到了来援的骑兵。
战局的走势顿时发生变化,数千镇北军唐骑,如雪崩一般冲向金帐王庭的骑兵大队,寒冷的刀锋在清寂的阳光下带走无数头颅。
战事终歇,染血的草甸把天穹投下的光线都变成了红色,司徒依兰手中的朴刀早已断成了两截,她擦掉脸上的血水,向战场四周望去,发现平日里的下属,大部分都已经死去,但是她和他们最终还是获得了胜利。
南方的青峡外,也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君陌手握铁剑,神情疲惫,有如深秋的青山,静美依然,奈何黄叶将落。
书院后山弟子都站在他的身后,看着原野上再次掀起的烟尘,听着铁蹄的声音,沉默不语,等待着最后那一刻的来临。
木柚伸出手,握住君陌空荡荡的右袖。
四师兄范悦,在用河山盘接住观主那道虚剑之后,一直用全身修为在与之对抗,而此时即便是他,也艰难地走出铁篷。
既然同门,自然应该同生,而且共死。
西陵神殿联军的骑兵,再次来到青峡前。
七日时间,书院诸弟子不知打退了西陵神殿联军多少次冲锋,无论是他们还是神殿联军方面,对这种画面都已经熟悉到有些厌烦。
这一次想必会有些不一样。
这一次大概会是最后一次。
便在这时,四师兄忽然感觉到手中的河山盘变得轻了很多,他稍一感知,震惊发现沙盘河山里竟再也找不到那道虚剑的踪影!
青峡前的人们,并不知道长安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观主的虚剑消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观主死了,或者废了。
四师兄很清楚书院在长安城的准备,知道师兄师姐和小师弟,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杀死观主,但他其实对此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因为他擅长算,事前无论他怎样算,都算不明白书院怎样才能杀死观主。
然而此时,河山盘里的虚剑消失无踪,那么无论他相信或是不相信,都表明长安城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声音微哑说道:“观主败了。”
他的声音之所以沙哑,除了在那道虚剑下苦苦支撑数日所产生的疲惫,更多是因为难以抑止的激动和不可置信所带来的惘然。
书院诸人都听到了这句话。
一片安静。
忽然,君陌举起铁剑指向原野,放声大笑起来。
北宫未央放声大笑,乱拔琴弦。
西门不惑放声大笑,用箫管拍打着手掌。
六师兄憨厚一笑,把手里的铁锤握的更紧了些。
王持微微一笑,鬓畔早已乌黑的花朵,仿佛多了分颜色。
柚木是女子,不用识豪迈之气,所以她没有笑,而是湿了眼睛。
……
……
西陵神殿联军的骑兵已经近在眼前。
书院弟子们却视若无物,放声大笑,快意至极。
爽朗笑声,回荡在青峡前,顺着青山传向很远的地方。
今日无论是死是活,是否还能守得住青峡,只要观主败了,长安城安然无恙,那么书院和大唐便能保有最后的希望。
他们用生命守了青峡整整七天时间,守的不就是希望?
而且希望并不渺茫,就在他们的手里。
更准确地说,是在四师兄的手里。
在同门们不解的目光中,四师兄走到了最前方,看着像铁流般涌来的骑兵,看着那些隐现于空中的剑光,举起了河山盘。
四师兄的脸色变得极度苍白,脸颊瞬间瘦削了不少。
他把自已的念力尽数灌注进河山盘中。
河山盘是沙盘,里面是最精细的黄沙。
盘中有河山,每粒沙便是大好河山里的一座山峰,一座石桥。
黄沙狂舞于青峡之前,天空被遮掩,原野间变得昏暗无比。
西陵神殿骑兵,杀进了黄沙之中,便迷了眼,误了道。
黄沙之中,不时传来凄厉的惨叫,还有重物撞击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黄沙渐渐飘落。
青峡之前回复平静,原野间多了很多骑兵和战马的尸体。
河山盘并不能改变书院弟子们的命运。
因为神殿联军,在稍一整队之后,准备再次发起冲锋。
便在这时,莽莽群山间,忽然走出来了一个唐兵。
这名唐兵看上去非常狼狈,蓬头垢面,浑身泥土,盔甲早已不知何时被扔到山涧里,衣服也被山中的荆棘割成了布条。
这名唐兵向书院诸人跑来,一路踉跄,几次险些摔倒,可见疲惫到了极点,但他依然奔跑着,然后大声喊出一句话。
他的声音沙哑至极,像很多天都没有喝过水,但落在书院诸人的耳中,却像最清澈的泉水那样清脆动人。
“镇南军斥侯营乙组王五,奉命来援!”
说完这句话后,这名最早抵达青峡的镇南军士兵,再也无法支撑,重重地摔倒在原野上,不停地喘息,再也无法站起。
王持走到这名唐兵的身旁,赶紧替他把脉。
君陌对着这名最普通的唐兵郑重行礼,说道:“辛苦了。”
一名普通的唐军斥侯,对青峡前的局面,起不到任何作用。对书院诸人来说,这名唐兵的到来,却意味着很多事情。
书院是大唐的书院。
大唐是书院的大唐。
没有谁孤军奋战。
紧接着,又有一名唐兵从莽莽群山里走了出来。
然后有更多的唐兵走出了青山,来到了原野上。
他们互相搀扶着,替同伴们打着气。
他们早已疲惫不堪,走出青峡便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无法站起,就算让他们拿起兵器,也不可能迎敌。
甚至有几名唐军,在走出群山的那一刻,精神骤然放松,就此倒地不起。
对训练有素的唐军来说,这是很难想象的事情。
越来越多的唐兵继续走出青山,来到青峡之前。
他们走了数日数夜,不眠不休,终于走到了这里。
镇南军到了,这就够了。
出现在青峡之前的是一只疲敝之师。
但没有任何人敢否认,他们是一只威武之师。
便在这时,南方的原野间,传来鸣金的声音。
西陵神殿联军的骑兵们,看着青峡前那些唐军,神情极为复杂,有些不甘,有些敬畏,最终牵起疆绳,向营地里归去。
……
……
(昨儿往观主身上洒狗血洒的太嗨了,今天精神低落的不行,加上昨天便提前报告过,有些家务事要处理,所以便只有一章,但少到两千,是不妥当的,那么周日便会写七千字出来哈,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八十五章 放声而笑(下)
那场起于宁缺刀锋的黑风,吹过十里长街,把观主斩的遍体鳞伤、肝肠寸断,让他如条死鱼般落于湖畔,却未就此停歇,而是继续南行。
有两千精锐骑兵在在城南数十里外,此时的他们并不知道长安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还在做着杀进城后四处烧杀劫掠的美梦。
西陵神殿里知道观主全盘计划的人非常少,隆庆却是其中一人,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观主在南海畔收的最后一名弟子。
隆庆以为自已知道长安城里正在发生什么——他不惜代价,千里突袭来到此间,就是为了要配合观主。
观主应该已经败了书院,破了惊神阵,没有任何正式军队保护的长安城,在他的两千骑兵面前,就是名束手待毙的罪人。
想到这一点,隆庆的心情便禁不住地美好起来,他的骑兵将成为历史上第一支攻进长安城的军队,也必将成为毁掉长安城的最后一支军队。
他是燕国皇子,又是西陵神子,毁掉长安城,灭掉唐国,本就是他毕生所愿,为了达成这个愿望,他付出了太多的努力艰难,甚至灵魂都遭受了无数次冰与火的考验,早已遍体鳞伤,苦不堪言。
对于他来说,毁掉长安城的同时,还有一件事情他必须完成——杀死宁缺个在他生命中留下太多残酷回忆的对手。
在知守观后面的青山里,用灰眸吞噬了半截道人的毕生修为,在荒原上又吞噬了好些王庭祭司的精神力,他如今的境界早已强行提升到知命境巅峰,虽然他知道宁缺如今也已晋入知命,但他坚信这一次胜利的绝对会是自已。
从长安城里的酒宴,到书院后山的石径,再到荒原雪崖上的那一箭,再到红莲寺外的秋雨,他败给宁缺次数实在是太多,最令他愤怒的是,宁缺明明诸方面都不如他,但他却偏偏一败再败。
如果世间真有命运,如果昊天真的平静而慈爱地俯视着这个人间,那么莫名其妙败了这么多次,总该轮到自已胜利了。
付出的越多,撷取的果实便越甜美——隆庆看着北方那座若隐若现的雄城,想到稍后入城时的画面,想到宁缺痛苦地倒在自已剑下的画面,忽然觉得这几年受得那些苦痛,都变成了一种令人陶醉的香味。
道旁的村舍在熊熊大火中不停倒塌,火焰在银色面具上不停舞动,他露在面具外的双眼平静如常,持缰的手却微微颤抖起来。
便在这时,村庄里的熊熊大火忽然间熄灭了!
隆庆看着忽然间变得极为幽静的村庄,看着那些冒着黑烟的焦土与废墟,看着寂清的原野,双眉微挑,心中生起一道极为怪异的感觉。
就算是最狂暴的大雨,也没有办法在如此的一瞬间内,烧熄如此大的火势,就算再狂暴的大风,也没有办法把村庄里的火焰全部吹熄。
而且天上的阴云散去,露出湛蓝青天,哪里有落雨的痕迹,官道两侧的原野间安静异常,焦柳静垂,连丝清风都没有。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四周的骑兵也注意到了这幕诡异的画面,有些惘然地向四处望去。
隆庆没有看别的方向,只是盯着官道的那头。
这条笔直宽敞的官道,直通长安城,便是朱雀门。
他隐隐见到,有黑色的风沙,从远处呼啸而来。
隆庆不知道那场黑风是什么,但他的心脏却下意识里加快了跳动,道心微摇,生出无穷恐惧,直想远远避开。
“散开!避风!”
隆庆脸色微白,向散布在四周的两千名骑兵厉声喝道,然后一提马缰,便想驰下官道,向已经变成焦土的村庄废墟奔去。
这两千名骑兵,由神殿护教骑兵和左帐王庭直属骑兵混编而成,是隆庆最忠心也是最精锐的部属,训练极为有素,军纪森严。骑兵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看到远处的黑风,但听着隆庆厉声发令,所有人都毫不犹豫提缰踢马,拼命向着官道两侧的原野间散去。
做为一名知命巅峰的强者,隆庆对危险的感应,非常准确而且及时,两千名骑兵也完美地展现了自已的行动力,做出了最迅速的反应。
然而这场来自长安城的黑风,早已超越了人间的范畴,甚至不能用速度来形容,瞬息间便突进十余里,来到隆庆和骑兵们的身前。
风是空气的流动,空气本身没有颜色,所以人间的风向来也是没有颜色的,这场肆虐在天地间的风之所以是黑的,是因为里面夹杂着很多事物。
泥土污雪、茶壶剩饭,铁锅青砖,都在这场狂暴的风里,让天穹散下的清光无法落到地面,所以显得那般昏沉。
真正恐怖的是,这场黑风里除了那些坚硬的事物,还隐藏着无数刀意,那些刀意是如此的锋利,甚至就连呼啸的风声,仿佛都被它切成了无数片段!
有些骑兵,还没有来得及奔进原野,还停留在官道上,便最先遇到这场黑风,他们惊恐地叫喊着,然后喊声骤然停止,身体被切割成了无数碎块,他们身上的座骑也被同时切割成了无数碎块,然后被风卷起。
那些散至原野的骑兵,也没有避开黑风的锋芒,即便他们下马藏在断墙之后,断墙被切开,然后他们的人被切开,他们藏在土丘之后,土丘被风掀翻,然后他们的人也被风卷起,不知去了何处。
黑风来临,仿佛最深最沉的夜。
浓重的夜色里,只能听到无数刀锋破空之声,却看不到挥刀的人。
骑兵们发出绝望的喊叫,然后纷纷死去。
隆庆看着身前被风切成无数碎粒的民宅,面色微白。
此时黑风已经来到他的面前,他终于看清楚了风里的一些细节。他看到了那些长安城里普通人家的用器,然后他看到了那些刀痕。
他知道是谁挥出的这些刀。
他一声清啸,自胸间取出那朵黑暗幽静的桃花,迎向黑风。
这是他的本命桃花,他毫不犹豫用上了毕生修为。
然而即便是观主于生死之间悟清静境,将白骨血肉变成白茎红莲,最终也被这场黑风砍的生死不知,生不如死,更何况是他?
黑色的桃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然后瓣瓣脱落。
隆庆的身上出现无数道细微的血口。
他脸上的银色面具,如干旱的田野般裂开,然后剥落。
……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黑风终于停了,谁也不知道黑风去了哪里,是就此消失,还是破碎虚空,进入了另外的空间。
城南的原野间回复了平静,首先落下的却不是清湛的光线,而一场恐怖的血雨,更准确地说,是一场血肉形成的暴雨。
被刀意切割成肉块的骑兵和战马,随黑风而起,卷至不知多少丈的空中,直到此时黑风消失,先后落在了地面上。
数万块血肉,不停地落在官道上,田野里,发出沉闷的啪啪闷响,溅出无数蓬血花和令人恐惧的汁液。
突袭长安城的两千名骑兵,全部死在黑风里,大多数被变成了洒遍田野的血肉块,还有一些则是被直接卷至高空,然后生生摔死。
官道东南侧的树枝上,挂满了肉块与残尸,有十余只黑色的乌鸦飞来,绕树不去,发着欢快的叫声,准备迎接这场盛大的餐会。
这些黑色乌鸦,不可能把所有的血肉块都吃完,必然还会有很多残留。先前这些骑兵把村舍焚烧一空,道柳也变成了焦黑的枯枝,想来得到了他们的血肉滋润,到数年后,这里的柳树一定会长的非常美丽。
隆庆还活着。
他看着远方的长安城。
银色面具已碎,旧伤未去,脸上又多了很多道新的伤口,曾经完美的容颜,如今十分恐怖,就像是传说中冥界的鬼尸。
他忽然笑了起来,然后痛声大哭。
为了那座城,为了杀死城里的那个人,他付出了无比惨痛的代价,甚至甘愿出场灵魂,然而眼看着便要成功,他却发现那依然只是痴心妄想。
那座城看上去这么近,原来……还是那么远。
他连宁缺都还没有见到,就这样败了,败到血肉涂地。
最令他感到痛苦的是,宁缺的这一刀不是砍的他,相信宁缺甚至都不知道他曾经来过长安城,曾经离长安城是这般的近。
而他还是就这样败了。
他看着远方的长安城,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叫。
“宁缺!”
……
……
从进入书院二层楼开始,世间便有好事之徒,把宁缺和隆庆皇子形容成为一生之敌,但宁缺真的不知道隆庆此时就在长安城南。
他更不知道隆庆被那场黑风吹成了个疯子,本来会给长安城带来灭顶之灾的两千名精锐骑兵被风里的刀意砍成了一场血肉雨。
他砍的是观主。
长安城里的千万唐人,要砍的也是观主。
他一刀砍出,黑风令黑夜来到人间,观主便飞了出去。
朱雀大道一片安静,无论受伤还是没有受伤,所有人都看着宁缺的背影,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朝老太爷。
朝老太爷颤着声音问道:“死了吧?”
大街上的人们都有勇气,但没有谁想再次面对观主这样恐怖的人物。
宁缺摇了摇头。
所有人沉默不语。
宁缺说道:“不过就算不死也废了。”
听到他的这句话,一时没有人反应过来。
张念祖和李光地靠着湿漉的墙壁,有些惘然地对视一眼。
朝老太爷怔了怔,笑骂道:“这种时候还来逗你二掰。”
他拄着拐杖向东城方向走去,喊道:“事情都完了,还愣着干什么,该回家的回家,该找妈的找妈,来个谁,赶紧去太医署叫人。”
楚老太君发出豪迈的笑声,把旧刀交给身后的小儿媳妇儿。
直到此时,人们才最终确认了这场战斗的结局。
张念祖和李光地对视一笑。
茶博士呵呵一笑。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放声大笑。
欢快的笑声,渐渐传播开来。
长安城里每条街巷,都有笑声响起。
……
……
余帘横抱着大师兄向街边走去。
大师兄与观主追逐七日,念力早已耗竭将尽,今日在长安城由晨时战至此时,由街道直上青天,更是连受重伤,身上的骨头不知断了多少根。
“师兄,平时在后山没有觉得你有这么高大。”
余帘看着大师兄快要垂到残雪里的脚尖,微微蹙眉说道。
蹙眉是因为不解,也是因为疼痛。
她跳上青天,再从青天落下,还要抱着大师兄,虽然她是魔宗宗主,也受了极重的伤,也无法忍受这种疼痛。
鲜血从她纤细的脚踝处冒了出来,血肉里的骨头不知碎成了多少块,每行一步便有骨茬刺进肉中,带来无尽痛苦。
余帘停在街中,额上冒出细细的汗珠。
大师兄落地,把她横抱在怀里,向街边走去,不停咳着血。
终于艰难地走到街边,大师兄把她放下,看着她用缓慢的语速认真解释道:“师妹,不是我变高了,而是你变矮了。”
余帘嗯了一声。
二人并排坐在残破的门槛上。
大师兄望向街对面,伸手相召。
莫山山没有看到,因为她在看着街上。
在街上,宁缺抬头望向青天,说道:“老师,你看到了吗?”
片刻后,他又说道:“桑桑,你看到了吗?”
宁缺缓缓坐倒。
长安城里响起无数刀声,那是归鞘的声音。
他的身上响起无数嗤嗤破空声,那是归阵的声音。
无数道天地元气,从他的身躯里狂涌而出,回到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中。
他开始流血,血水被瞬间震成雾气,雾中有无数的雷电。
一时幻灭,一时重生。
莫山山走到他身边,把他扶起。
他们也坐到了那道残缺的门槛上。
坐在门槛上的四个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天空。
仿佛天空上有一幅美丽的图画。
青天上没有图画。
只有先前铁刀喷射的火焰,在上面留下的两道水蒸汽痕迹。
水蒸汽就是云。
那是云写的一个字。
一个大大的“人”字。
过了很长时间,那个字渐渐散去。
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八十六章 归来(上)
寒冬渐深,风如刀割。
随着紧张局势缓解,前段时间转移至长安城里的难民都已返回原籍,居住在城南的人们,正冒着严寒整理被敌人烧成焦土的村庄。
官道上走来了百余名唐军,看他们的盔甲制式和军械,应该是某州的普通厢军,忙着重建家园的人们,看着这些士兵疲惫的神情,放下手中的工具鼓掌替他们打气,有人喊着:“马上就到长安了。”
唐军点头致意,然后继续前进。道畔的掌声也很快平息。目前朝廷不可能加大赈济的力度,要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全要依靠自已的双手,村民们必须抓紧一切时间,至少要把能抗风的住所修好。
在这队唐军的后方还有几辆马车,忙着干活的村民,想着这些马车里可能是南方某州郡的官员,自然更没有时间理会。他们哪里会想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马车里的这些人,拯救了大唐。
天光从车窗的缝隙里透了进来,落在君陌的脸上——重伤未愈的他,瘦削的脸颊本就极为苍白,被冬日阳光一照,更是如洁净的雪一般——他看着窗外焦土般村庄,沉默不语,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木柚看着他的侧脸,眉间写满了担心。
书院后山诸弟子在青峡一役中都受了极重的伤,相对而言她的情况最好,只是因为主持阵法消耗了太多念力,在旅途中歇了这些天,便已经恢复了大半。
四师兄等人的情形则要糟糕不少,接受过诊治后还是无法起身,一直在后方几辆马车里养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痊癒。
但她最担心的还是君陌,因为君陌受的伤最重。君陌离开青峡之后便已经醒了过来,看似没有任何问题,却让人非常担心。
因为这些天的旅途中,他沉默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些——他始终安静地坐在车窗旁,看着大唐南方覆着浅雪的原野,或是被敌人放火烧毁的村庄。
木柚看着他依然坚毅的侧脸,看着他散在身后的头发,然后目光落在那只空荡荡的衣袖上,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
……
……
那几辆马车没有进长安城,而是直接转道去了书院。
负责护送的唐军,在草甸下便离开,草甸覆着薄雪,雪里有无数丛桃花,只是还没有到开花的时节,今日的书院很安静,甚至有些冷清。
没有皇族或大臣们谦卑行礼,没有民众夹道欢迎,没有隆重的仪式,听不到锣鼓喧天的声音,甚至连迎接他们的人都不多。
没有人会在意这一点,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通知长安城里的那些人,出征然后归来,回到书院就是回家,哪里需要
在草甸上迎接他们归来的,只有两个人——那个可爱的小书童许家纶,以及拄着拐棍,浑身缠着绷带的宁缺。
小书童看着君陌一句话没说,便流下两行眼泪。
君陌把他留在书院,他便在书院里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天,今天终于看到少爷活着回来了,哪里还能控制住情绪。
当他看到君陌的右臂断了,顿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君陌微微皱眉,说道:“不准哭。”
小书童听话,拼命地擦着眼泪,奈何眼泪太多,怎么擦也擦不干净,而当他看到君陌的头发时,忍不住哭着喊出声来。
“少爷,你的头发怎么变白了!”
宁缺看着二师兄空荡荡的衣袖,看着他灰白的头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君陌面无表情说道:“到处都有燃烧的村庄,路上灰太多。”
这是很笨拙甚至有些可爱的解释,但没有人笑。
车厢里一片安静。
“为什么书院这般安静?”二师兄问道。
宁缺说道:“三师姐提前便把书院前院的教习和学生散了,有的教习和学生走了,大部分教习和学生正在长安城里帮朝廷做事,还有些已经上了前线。”
君陌问道:“师兄和余帘现在如何?”
宁缺说道:“情况还好,就是行动有些不便。”
马车驶过书院破落的石坊门,向更深处去。
书院的教舍和二层前殿,都已残破不堪,尤其是通往旧书楼和后山的巷道,更是看不出原先的模样,这段时间根本找不到人来修。
君陌看着这些画面,沉默不语。
……
……
书院后山依然温暖如春。
还是那间不愁会被秋风所破的草庐,小书童和唐小棠把诸位师长抬到软榻上,有的还在昏睡,有的勉强支撑着身子。
暂时听不到北宫的箫声,西门的琴声,溪畔的打铁声,宋谦和八师弟为了一颗棋子的争吵声,大概永远也再看不到老师了。
大师兄和余帘坐在轮椅上。
君陌松开木柚扶着自已的手,走到大师兄的轮椅之前,行礼相见。然后他望向余帘,说道:“熊初墨该死,你为何没有杀死他?”
余帘平静说道:“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有用。”
二师兄想了想,没有继续再问。
大师兄看着他空荡荡的袖管,看着他灰白的头发,说道:“老师曾经说过,有些事情,既然无法改变,便要学会接受。”
“不是在意,而是遗憾。”
君陌望向草庐外那片灰淡的天空,说道:“我一直想像小师叔那样,拔剑与天战上一场,当老师在泗水畔登天而去,我更想着明朝终有一日,我能跟随老师的步伐而去,如今看来却是没有了机会。”
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懂他的这番话。
大师兄叹了口气,说起另外一件事情:“皮皮走了。”
在后山,君陌和陈皮皮的感情最为深厚,此时听着这消息,他沉默了片刻,然后问道:“观主究竟能不能恢复?”
对于书院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君陌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看着宁缺。
草庐下醒着的所有人,都看着宁缺。
那天在朱雀大道上,宁缺曾经给过长安城里的人们一个答案,今日他却依然思考了很长时间,才肯定地说道:“不能。”
听到这个答案,二师兄始终有些冷冽的神情,终于稍微松了些,便是吹进草庐的风,也仿佛变得温暖了几分。
观主曾经展露出来的境界,是后山诸人心上最寒冷的那抹云,虽然他在长安城败了,但事实上他并不是败给宁缺,而是败给了惊神阵。
换句话来说,他依然是败在夫子的手里。
如果不是在长安城,而是在人间别的另一处地方,无论大师兄还是君陌,甚至加上余帘,都不见得是观主的对手。
至于宁缺,更没有任何可能。
……
……
瀑布的声音,回荡在小院里,很是震耳。
宁缺当年一直想不明白,二师兄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入睡,也想不明白,师兄师姐们每次在小院里议事的时候,是怎么能够听得见对方的声音。
他曾经向二师兄提出过这个疑问,当时二师兄的回答是:听久了自然成习惯,只要心是安静的,又有什么声音能扰耳?
时隔数十日,在青峡前经历了七天七夜难以想象的厮杀,上演了两场炫丽夺目的强者战,君陌再次回到了自已的小院里。
他第一次觉得瀑布的声音有些吵。
他知道那是因为自已的心不够静。
天色已黑,他站在窗畔看着山上的夜穹,就像旅途中那样,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望向自已空荡荡的袖管,微微皱眉。
与柳白惊世一战,他断了右臂。
肉身的残缺,并不是问题,君陌左手持铁剑,依然足以横扫世间——问题在于心灵的残缺——肉身与心灵,向来是一体两面。
他很清楚,此生大概再也无法走到修行道的尽头。
修行道的尽头便是大道。
河流的对岸便是彼岸。
那里不是五境之上,而是更高远的地方,是只有小师叔和夫子才能到的地方。
是天空之上。
当今世间以剑道而论,他只比柳白稍逊一筹,但他更年轻,更有潜质,所以他本来更有希望走到那个地方。
如今这些希望,已经断绝。
对于修道者而言,这便是最沉重的打击,比死亡还要可怕,直欲令人疯狂,即便是强如君陌,也渐渐灰了黑发。
但如果有人问他这一切到底值不值,他依然不屑于回答。
因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因为青山见他多妩媚,水落不能复起,山垮亦不能复起,后悔这种情绪,从来与骄傲的二师兄无关。
能与柳白如此尽情尽意地战上一场,如何不值?
只是……有些遗憾。
……
……
“如果不能与天斗,与人斗其实也很有意思。”
不知何时,宁缺走进了小院,他看着二师兄有些落寞的背影,说道:“观主虽然废了,但大师兄和三师姐也受了很重的伤,看不见的伤,短时间内没有办法恢复,无论唐国还是书院,现在都很需要师兄你。”
君陌没有回头,说道:“不用担心我。”
宁缺说道:“没法不担心。”
君陌转身,看着他微笑说道:“些许遗憾,不想便是。”
只是一个转身的距离,宁缺却忽然觉得自已有些不认识站在身前这个男子,仿佛有些很微妙的变化,发生在他身上。
不是因为二师兄没有梳髻戴冠,也不是因为他露出了少见的微笑,他依然是世间最骄傲的那个人,却没有了令人敬而远之的气息。
这种变化让宁缺有些不适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君陌说道:“我只是有些不适应,负手时左手再也没办法握住右手,而且无法再行礼,最主要是仪姿颇为不佳。”
……
……
(两章七千字完成,明天依然两章,周一请投推荐票,然后汇报一下,我争取四天内把这卷结束掉,这两天在想下一卷的细纲,脑力有些不足,重新把第四卷垂幕之年看了看,发现写的确实有些屌啊。)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八十七章 归来(中)
说话间,木柚端着盆热水,从后院走进屋内。她见着宁缺在,有些吃惊,也顾不上多说什么,便开始服侍二师兄梳洗整理。
“没办法自已梳髻,也没办法戴冠。”君陌说道。
宁缺说道:“有七师姐在,师兄你哪里还需要自已动手。”
君陌说道:“男女有别,总有些事情不怎么方便。”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成亲之后,自然一切方便。”
一片安静,不远处瀑布落潭的声音显得非常清晰。木柚低着头,有些微羞,君陌轻轻咳了两声,正色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宁缺正在感受房间里的气氛,听着这话,强行忍住笑意,说道:“确实还有些事情需要师兄你帮忙定夺一下。”
君陌说道:“我的问题,除了大师兄和余帘便只有你能看出来,说明你的境界已经颇为不错,虽然还不稳妥,却也不用担心太多。”
“不是这件事情。”
宁缺拍了拍手,对着窗外的院门喊道:“进来吧。”
从小院外走进两名拄着拐的少年,神情都非常紧张,但如果认真观察,便能看出其实差异极大,其中一名少年衣着光鲜,明明紧张的要死,却仍然用余光四处打量,扮演着镇定的模样,眉眼间透着一种浑吝的劲儿,另一名衣着朴素的少年则是始终看着脚下,握着拐架的右手不停地颤抖,相信如果不是被前面那个少年带着,只怕他连路都不会走。
宁缺对二师兄说道:“前些天和观主战,这两个小子表现不错,看伤势恢复情况,身体底子也不错,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潜质。”
“你想让他们进书院?”君陌问道。
宁缺说道:“如果师兄觉得还成,就挑一个当徒弟,剩的那个给我,不过最近这段日子,可能两个人都需要你先管教着,我没时间。”
君陌说道:“师兄都还没有传人。”
宁缺说道:“如果大师兄想要,我让给他便是。”
两名少年自然便是张三和李四,那日雪街血战之后,他们回家被好生教训了一通,如果不是受了重伤的缘故,只怕要被长辈们痛打一番,也正因为受伤的原因,李四一家暂时没有回原籍,还是借住在三元里张家,直至今日,长安府忽然派人过来,把他们从长安城里接到了书院。
两名少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浑浑噩噩地走进书院,进入半山的云雾,然后便来到了真正的书院。
书院对于唐人来说,是最尊贵的地方,却并不神秘,然而后山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因为所有细节都表明这里应该是仙境。
直到伴着瀑布声进入小院,听到宁缺和君陌的对话,两名少年才明白自已遇到了怎样的机缘,于是他们愈发紧张,即便是张念祖也不敢再四处打量,低头看着自已的脚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宁缺说道:“我知道进后山需要考核,不过我瞧这两个小子实在是有些顺眼,我现在主要担心的是他们像我当年那样,没有修行的资质。”
君陌说道:“既然你都能修行,他们自然也能,只要书院愿意教人,就没有教不会的人,你想把他们留下来,那便留下。”
宁缺不再多留,对两名少年说了几句话,便告辞而去,七师姐送他出院,在院门时不知道碰见是谁,传来说话的声音。
两名少年此时处于极度的震撼和幸福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宁缺的离开,敬畏地看着身前这名断臂男子,等着对方的吩咐。
便在这时,一只大白鹅摇着屁股走了小院,熟门熟路的来到屋前,有些笨拙地迈过高高的门槛,踱到君陌脚边一屁股坐下,开始闭目养神。
掌教闯山时它受了伤,现在还没有痊愈,精神有些恹恹,不然如果让它瞧见自家院子里多了两个陌生少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饶是如此,两名少年依然被这只仿佛知道人事的大白鹅吓的一跳。
“书院的规矩,日后你们再学,首先要学的便是处变不惊。”
君陌看着两名少年,面无表情说道:“去院中站着,不准扶拐,膝不能弯,眼不能闭,如果能看到明天清晨的第一抹阳光,便算你们过关。”
……
……
在小院门口与大白鹅相撞,宁缺险些被它啄了一口,如果不是看着它精神不大好,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恼火说道:“师姐,将来你变成这间小院的主人,可不能像师兄那样,对家纶如此严厉,对大白鹅却宠的不行,你得把那畜生管的紧些,没见我现在也是个残疾人,居然还敢对我下嘴。”
木柚的心情本就有些紧张,听着他这话,更是不知如何言语,低声问道:“这件事情难道你们早就看出来了?”
宁缺笑着说道:“我们又不是瞎子。”
木柚把手里的绣帕拧成了一朵花,低声分辩道:“是他先喜欢的我。”
宁缺说道:“老师都不在了,谁还敢来管这事?”
木柚小心翼翼说道:“就算老师还在,也不会不同意吧?”
宁缺看着夜空里那轮皎洁的明月,不知怎的便觉得有些恼火,说道:“那个老不修的家伙,谁知道会弄出什么扯犊子样的事儿来?”
“什么是扯犊子?”
“就是……拉小牛崽子。”
“老师为什么会做这种事情?”
“因为……他和老黄牛亲。”
“小师弟,你又在说胡话。”
“总之就是说老师很不靠谱的意思。”
“嗯,老师做事情确实向来都不怎么靠谱。”
木柚看着山峦间的明月,微微一笑。
然后她转向宁缺,行礼说道:“小师弟,多谢。”
宁缺带着两名少年进书院拜师,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但让二师兄来负责处理这件事情,自然是存着让师兄分神的想法。
她谢的便是这件事。
宁缺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
……
后山很大,所有人都有自已单独的小院,而且不是山景便是湖景,便是唐小棠也不例外,宋谦和八师兄成天在松下弈棋,读书人常年在藏书洞里起居,他们的小院基本上就没有人住,也就那般空着。
以往因为桑桑的缘故,宁缺是书院后山唯一的走读学生,基本上都住在老笔斋或雁鸣湖,只偶尔会在山间留宿,但房子始终留着的。
夜色深重雾气浓,他撑着拐杖,沿着山道慢慢向自已的小院走去。
桑桑不在长安城,雁鸣湖的宅院被他斩成废墟,老笔斋的院墙也被斩成了两断,他没有回长安城的理由,以后大概便会以此间为家了。
他的小院离镜湖不远,便在北宫、西门二位师兄平日里奏琴演曲那方密林的后方,很是偏僻清幽,月光洒落在屋檐上,更添寒意。
有人在等他。
唐小棠靠着泥墙,低着头,看着旧旧的小皮靴,不时踢一下墙。
宁缺看着她清丽的容颜,眉间那抹淡淡的哀愁,说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唐小棠抬起头来,看着他问道:“桑桑真的死了?”
她是桑桑的好朋友,桑桑的好朋友很少。
想到这个事实,宁缺忽然觉得身体某个地方有些痛。
“回来之后没有几个人会在我面前提起桑桑,有些人大概是觉得不方便提,比如师兄和师姐们,更多的人则是根本已经忘记了她。”
不等唐小棠说话,他继续说道:“是的,桑桑死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叙述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但越是如此,越令人伤感。
唐小棠说道:“她真的是昊天的女儿。”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或者说,她就是昊天。”
他想起昊天在惊神阵里留下的那些痕迹,桑桑在长安里走过的痕迹,那些被他斩断的旧居和过往,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我把昊天养大,还把她给睡了,有没有觉得我是一个很传奇的人?
唐小棠忽然觉得他很可怜,但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
因为她现在也是一个很可怜的人。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皮皮背着观主离开了长安,应该是回知守观,我想告诉你的事,我欠他很多人情,我还欠他人命,所以将来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情,我会拼命去做。”
唐小棠听懂了他的意思,说道:“……小师叔,多谢。”
二人在凄冷的月光下拥抱,给予彼此温暖和勇气,然后告别。
……
……
宁缺曾经以为自已什么都不欠,只是这个世界亏欠自已,直到他去了渭城,来到长安,进了书院,才发现自已欠的越来越多。
他欠陈皮皮命,欠莫山山情。
莫山山没有接受大师兄的邀请来书院居住,还是住在长安城的礼宾馆里。
她自大河国千里迢迢而来,破派而出,为的是书院以及朱墙白雪。
宁缺不知道该怎样面对。
有情人,最终不知会如何。
不是所有的男女,都会像二师兄和七师姐。
就像他也曾经有过妻子,现在却是一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想,睡一觉大概这些事情便会都过去,却怎样都睡不着。
他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白月光。
那年离开渭城的时候,星光也是这般的寒冷白淡,如霜。
观主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忽然变得很痛,心也很痛。
……
……
(下一章争取十二点前。)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八十八章 归来(下)
城门处很热闹。数千名唐军依次走进城门洞,他们苦战归来,衣衫褴褛,神情疲惫,身上带着或重或轻的伤。
无数长安城的百姓夹道相迎,迎接着这批自前线归来的将士,依然没有喧闹的锣鼓,却有热情的笑脸和挥手。
这是大战开始以来唐军的第一次轮换,从前线撤回的军队,大部分归各州郡安置,回到长安城的只是一部分。
唐国朝廷在战争中展现出近乎完美的行政能力和令人瞠目结舌的效率,自募兵令发布,数十万曾经的退伍军人,或自发或有组织地补充到了前线,各类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各处前线,终于让唐国迎来了喘息的机会。
惨烈的战争还在疆土上继续,各地迎接将士归来的仪式庄重但简朴,长安城里的仪式也不例外,但皇后娘娘的亲自出席,还是吸引了很多民众。
一辆普通的马车,停在城外的官道旁,城门处的热闹随着人们的离去变得安静,但这辆马车却似乎没有离去的意思,始终停在原地。
正值战争,长安人的警惕性极高,没有过多长时间,便有人注意到这辆马车的异状,报知给了巡城司。巡城司的士兵前去盘问,待看清楚中车中坐着何人后,赶紧连声请罪退下,却又是引来了很多好奇的目光。
一只手掀起青色的窗帘,宁缺隔窗望向看着被寒冬冻凝的官道远方,待终于看到有尘土掠起,他撑着拐棍下车相迎。
数十骑唐军回到了长安城,从兵器制式和座骑可以看出,应该是骁骑营的骑兵,骁骑营直属皇宫指挥,是真正的贵兵,单以地位论,甚至还在羽林军之上,但现在这些骁骑营骑兵,却比先前入城的普通唐军更为狼狈。
宁缺看着马上那名男子,说道:“看着你穿皮甲,还真有些不习惯。”
男子满身灰土,却依然英气难掩,听着宁缺的话,微笑说道:“既然是在军中,不是在长安城里收房租,自然不能穿那身旧衣。”
他自然就是带着骁骑营千里驰援东疆的朝小树。
朝小树跳下马,没有来得及说话,却先咳了起来。
宁缺说道:“既然受了伤,就不要骑马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先上了马车。
朝小树笑了笑,回头对刘五说了两句话,也坐进了马车,说道:“既然是来迎我的,哪有自已先进马车的道理。”
宁缺指着自已身上的绷带,说道:“我被观主戳了七个洞,血基本上都流光了,可不敢站在道畔吹太长时间的寒风。”
朝小树看着他的脸,发现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那些青稚,想着长安城里流传出来的那些消息,说道:“我以为你死了。”
宁缺说道:“我也以为你死了。”
两个对视而笑。
宁缺说道:“为什么认为我会死?”
朝小树说道:“听说杀夏侯之前,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你的故事不是书里的故事,既然如此,那么遇到观主,你怎么都该死才是。”
宁缺说道:“你放下老婆孩子热炕头,带着几百骑便要去当大英雄,我以为这种英雄最后总要死去,才能完美地展现悲壮的情绪,所以我以为你死了。”
朝小树沉默片刻后说道:“有很多人死了。”
宁缺掀起青窗向后望去,望向后方那几辆很沉重的马车。、
车厢里是骁骑营将士的遗体,上面覆着马皮,被路途上的寒冷冬风吹了这么多天,那些马皮的边缘已经翘起,隐隐发青。
“你带着数百骑兵出长安,回来时只剩下数十骑,确实死了太多人。”
宁缺说道:“东疆那边,打的太惨了。”
朝小树说道:“镇北军独立对抗金帐王庭,和他们相对,我们这些在东疆上的人没有任何资格喊苦喊惨,只是边境空虚,东荒骑兵轻身肆虐,那些各郡征召而来的义勇军,确实吃了很多苦头。”
宁缺说道:“我以为你会回来的早些。”
朝小树说道:“前些天追隆庆,一直追到陈汤县还没有追上,然后发现这问题莫名其妙就被你解决掉了,我便先回了东疆。如果不是书院守住了长安城,又把西陵神殿联军在青峡处堵了七日,固山郡和撤回境内的东北边军根本无法重新组织起来,那我现在应该还在那边。”
宁缺说道:“局势的变化,总是要慢慢来的。”
朝小树看着他身上的绷带,说道:“你的伤什么时候能好?”
这个问题听上去很简单,也许只是关心,但宁缺知道朝小树此时提到自已的伤势,肯定不会这般简单。
“不知道。”他知道朝小树还想问什么,继续说道:“师兄师姐们的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这方面你暂时不需要想了。”
朝小树微微蹙眉,问道:“为什么这么慢?”
宁缺说道:“不容易受伤,受伤后便不容易好。”
他想着后山依然伤重难起的师兄们,想着还坐在轮椅里的三师姐,神情渐趋凝重,如果道门强者潜入唐国心腹,那会带来很大的麻烦。
……
……
由东城门入,自然便要经过东城。
马车路过老笔斋时,宁缺掀起窗帘,看着铺门依旧完好的旧居,想着这些年在这里发生的故事,难免有所感慨。
“天启十三年春天,你和桑桑来到长安城,现在是十八年的深冬,其实只过去了五年,却好像已经过去了数十年之久。”
朝小树看着老笔斋还有旁边那些铺子,想着天启十三年的那场春雨,想着那天夜里的杀戮和自已那碗没有蛋的煎蛋面,微微一笑。
宁缺看着他,忽然说道:“其实现在想起来,我们其实并不怎么熟。”
朝小树说道:“不错,相见的次数都不是太多。”
宁缺说道:“你难道不觉得有些怪?”
“再往前推二十年,那时候先帝还是太子,我与他在红袖招第一次见面,打了一架,然后喝了顿酒,从此我便成了朝二哥。”
“一杯酒便是一条命,一碗面也是一条命。”
朝小树说道:“长安是座很有趣的城市,像这种事情发生过很多次,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依然乐此不疲,所以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确实如此。”
……
……
朝小树没有回春风亭的家,而是直接进了皇宫。
入宫后,自有太监接应,朝小树随之入殿,宁缺却没有跟着一起去,而是挥手让跟着自已的太监离开,自已去了御书房。
他的一生巅沛流离,发生过很多次关键性的转折,很多地方都有很重要的意义,但大唐皇宫的御书房,无疑是其中很特殊的一个地方。
在这里他写过一幅花开彼岸天,于是和先帝相识,在这里他和李渔长谈一夜,才会第二天在殿前一刀砍下李珲圆的头。
他把拐棍搁到书架前,慢慢挪到在案前,磨墨铺纸,开始写字。
他不停地写,写了很多张。
先帝当年就喜欢他的字,他却偏生不肯写,就算偶尔给几张,也像割肉般心疼,现在想来,当时还真不如多写几张,让陛下高兴高兴。
现在他愿意写了,陛下却看不到了。
御书房里非常安静,只能听到紫毫在纸面上滑过的声音,忽然间,不知何处传来几声极为威严的训斥声。
宁缺微微失神。
御书房和前殿离的极近,想必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先前那一刻,他甚至以为自已听到了陛下痛骂白痴的声音。
就像在车中他说的那样,他和朝小树并不熟,但可以共生死。
他和陛下其实也不熟,但陛下就敢把长安城,把李氏皇族的将来交到他的手里,他也敢用自已的命去完成这件托付。
因为这里是长安城,这种事情很常见。
他和陛下之间的信任,并不是从那张花开帖开始,而是当时他在御书房里听到陛下痛骂白痴,他很喜欢骂人白痴,所以觉得好生痛快。
宁缺醒过神来,陛下已经死了,再没有人在皇宫里大骂白痴。
他摇了摇头,继续落笔行墨。
忽然间,他握着笔杆的手变得有些僵硬。
因为他再次听到殿前传来的声音。
这一次他听的真真切切。
那道威严的声音,确实是在骂白痴。
皇后娘娘在骂人。
宁缺笑了起来,觉得好生痛快。
……
……
宫殿深处,有一张极大的地图,上面标注着繁复的线条和注释,被数十枝儿臂粗的明烛照着,才能看清楚所有的细节。
一名军部的中年参谋,拿着细而长的木棍,指着地图,正在为殿内的所有人做着讲解,只是很明显此时能够听进去的人不多。
皇后娘娘有些累了,坐在案后取过一盏茶缓缓饮着。
将军和大臣们看着娘娘此时温婉的模样,哪里能联想到先前户部因为往征西军的粮草输送出了问题,娘娘痛骂十几句白痴时的画面。
朝小树安安静静站在角落处,看着皇后没有说话,却像此时御书房里的某人那样,想起了曾经在殿内痛骂自已白痴的那位陛下。
有些人还活着,他们回到了家乡,有些人已经死了,他们也回到了家乡,也许他们根本都没有离开过,这样很好。
……
……
(明天两章)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八十九章 茶叙汤言
细长的木棍涂着红漆,在帛制的军事地图上不停移动,仿佛就像根火把,要把这张地图点燃,火苗在大唐的疆域上不断蔓延。
大唐征西军在高原上获得大胜后,并没有就地整休,也没有回援,而是选择穿越雄峻的葱岭,直扑朝阳城。
舒成大将军统率的军队,孤军深入异国,如果能够最终攻克朝阳城,俘获月轮王族,对于如今紧张的局势而言,有很重大的战略意义。
隆庆和那两千名骑兵覆灭在长安城下,荒原骑兵震撼之余生出很多悸意,又缺少有效的军事指挥,对东北边军残部和义勇军为主体的唐军,已经无法构成太大的威胁,东疆的局势渐趋稳定,已经进入到清剿的阶段。
真正的威胁还是在南北两方,镇北军补充了很多新鲜的兵员,甚至可以让固山郡腾出手来支援东疆,但金帐王庭准备了数十年时间大举南侵,其势如火如雷,战事依然进行的极为惨烈,唐军始终处于被动防御阶段,在短时间内,还看不到可以歼灭王庭骑兵主力、继而大举反攻的可能性。
南方青峡处的局势同样紧张,西陵神殿联军的主力由南晋军队构成,真正的实力却远不仅此,无论神殿联军强攻青峡,还是绕道东疆北伐,都必将给长安带来极大的压力,甚至极有可能再次扭转这场战争的走向。
然而令人极为不解的是,西陵神殿联军的攻势,比想象中要弱很多,看粮草后勤的动向,似乎也没有绕道北伐的打算。
宫殿内很是安静,大臣和将军们都觉得很困惑。
“神殿方面究竟在想什么?”
曾静大学士说道:“莫非神殿到了此时还想保存实力,等着我们与金帐王庭两败俱伤,才会真正开始进攻?”
“神殿想要和谈。”
皇后娘娘指着案上的一封书信说道。
那封信色作明黄,是只有西陵神殿和大唐皇室才有资格用的颜色。
皇后说出的这句话,让殿内的人们震惊无语,因为没有人能够想明白,在现在这种时刻,西陵神殿方面为什么想要议和。
殿内再次变得安静起来,没有人说话。
即便如今是举世伐唐,唐人也无所畏惧,但殿内的大臣和将军不是徒有热血的青年人,他们所拥有的最宝贵的气质便是冷静——只要冷静下来,人们便能清醒地认识到大唐与整个人间之间的实力差距。
无论人口、物资、战马数量或是疆土面积,大唐都是世间最大最强的国家,但要和整个世界相比,则毫无疑问处于绝对的劣势。
尤其是随着东北边军在燕国都城覆灭,清河郡水师官兵的鲜血染红了大泽,大唐军队的实力受到了极惨重的损失,虽然在书院和朝廷的搏命努力下,暂时缓解了亡国的危险,可如果要在金帐王庭和西陵神殿联军的南北夹击之下继续苦战,谁也不敢说唐国究竟能不能撑下去,还能撑多长时间。
从理性考虑,西陵神殿提出议和,无疑是大唐现在最想看到的事情,然而在这种情况下的谈判,大唐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甚至现在都可以猜到,联军方面必然会要求大唐割土赔款。
开国千年以来,大唐逢战必胜,从无降者,更无城下之盟,难道说现在自已这些人真的无法再坚持祖辈们的骄傲?如果真的迫于无奈要谈,谁来谈?谁敢冒着被唐人痛骂卖国求荣的罪名,在那份文书上签字?
殿内的沉默,便是来源于此。
皇后娘娘说道:“朝臣们商议一番,究竟谈不谈,怎么谈,总之尽快拟个方徊出来,必须要快,因为慢一天便会多死一天的人。”
……
……
御书房内,皇后娘娘看着那些墨汁尚未完全干透的书帖,不知想起了什么,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你都听见了。”
宁缺把笔扔进清水瓮里,扯过一张纸擦了擦手,说道:“既然神殿要谈,那我们就陪他们谈,怎么谈都可以,就是不能吃亏。”
皇后娘娘说道:“既然占着优势,如果我们不肯吃亏,神殿方面必然不会同意,所以既然要谈,便要做好吃亏的准备。”
宁缺摇头说道:“首先我们要明白,神殿方面为什么忽然想着议和,要知道神殿联军的主力到今天为止,连场正经的仗都还没有打。”
皇后娘娘问道:“在你看来,神殿方面主动要求议和的原因是什么?”
书案上有一壶新沏的岩茶,书架里有一套精美的茶具,宁缺把茶具取了出来,倒了两小盅,把其中一盅推至皇后身前,自取一盅饮尽,然后取出茶具盒里的所有物事,放到曲线微妙而美的茶盘海里。
茶盘如海,可盛茶具无数,
宁缺把最大的茶壶从茶盘里取了下来,说道:“我们现在可以确认的是观主废了。”
“掌教也废了。”
他从茶盘上取下一根细瘦的茶匙,又单手抓住几个茶杯,继续说道:“天谕神座、七枚大师,还有叶苏也都废了。”
最后他轻敲盛放茶叶的木筒,说道:“柳白斩了二师兄的右臂,二师兄也刺中了他的胸口,短时间内,柳白不会再次出手。”
此时回看过去数月间这场波澜壮阔的战争,有唐军在浴血奋战,有普通人的雄起,但真正关键的,还是那几场书院与道门之间的强者战。
大师兄把观主牵制了整整七日,在葱岭前重伤七枚大师,在青峡前重伤天谕神座,二师兄在青峡前连战绝世强者,先败叶苏,再伤柳白,与同门一道令西陵神殿大军无法进入青峡一步,三师姐把西陵神殿掌教打成了废人,其后又在长安城里与大师兄联手,和观主从地面战至青天。
除了夫子留下的惊神阵,以及宁缺最终写出的那个字,便是大师兄二师兄和三师姐,直接改变了这场战争的走向,
“书院确实打残了,但道门方面付出的代价更为沉重,他们想要议和并有出乎我的意料,我甚至觉得消息来的还晚了些。”
宁缺看着皇后说道:“现在双方都需要时间疗伤,所以娘娘不用在意书院的态度,想怎么谈就怎么谈。”
皇后娘娘说道:“不错,时间对我们有利。”
宁缺看着窗外的夜色,那轮有些灰暗的月亮,说道:“也许并不见得。”
御书房里安静无声,皇后和他看着那轮月亮,心里都很清楚,也许最终决定人间胜负的关键,还是在夜空里的月亮之上。
皇后娘娘收回目光,看着他问道:“书院还有什么意见?”
“朝政军事之事,后山里的师兄师姐都不懂,自然没有什么意见要我转告娘娘,但我确实有件事情,想要提醒一下。”
“什么事?”
“如果有办法,请尽快传书葱岭,让舒成将军回师。”
皇后娘娘听着这句话,挑眉说道:“按照时间推算,最多再过半个月,西军便能攻进朝阳城,灭掉月轮,这种时候让他们放弃?”
“朝阳城绝对不能进。”
宁缺想着在荒原地下那座高峰,峰间那些黄色的寺庙,说道:“书院和道门两败俱伤,我可不想讲经首座这样的人来长安城。”
皇后娘娘是魔宗出身,虽然久居深宫,但对修行界那些传说中的人物还是很了解,听着这话便明白了宁缺的忌惮,表示了同意。
她说道:“军部曾经有个方案,让西军不理月轮国,在葱岭外北进荒原,争取能够趁金帐主力南侵之时,找到单于所在的位置。”
宁缺想着那片荒原上名为“泥塘”的大沼泽,说道:“这个方案太过冒险,最好放弃,还是让西军原回撤出葱岭,然后向七城寨机动。”
皇后娘娘说道:“便如此办理。只是如果朝廷同意与神殿谈判议和,神殿方面肯定要求与书院谈,到时候是你还是大先生出面?”
“书院不能出面,至少我不能出面。”
宁缺看着桌上那些散乱的茶杯,说道:“如果书院出面谈,将来便不好后悔,如果我在上面签字,将来还怎么杀人呢?”
……
……
朝小树一直在值房里等宁缺,待他出宫时便同路而行。
夜空里忽然开始下起小雪,不多时,广场和周边的街巷上铺了层薄薄的雪,靴子踩在上面有些滑,朝小树说道:“路不好走,先喝两杯。”
宁缺点点头。
巷口有家汤铺,铺子里已经坐满了人,战局的缓解很迅速地在百姓生活中得到了体现,只是食客们并不像平日里那般吵闹。
铺子老板见又有客来,搬了桌椅搁在店外,询问是否可以。
朝小树和宁缺对此无所谓,便就着微雪,开始吃热乎的羊杂汤。
酒杯未举,朝小树忽然问道:“你准备怎么处理李渔?”
宁缺正在往朝小树的碗里拨香菜,听着这话,动作微微一僵,然后回复正常,说道:“那是皇后娘娘或者说朝廷的事。”
朝小树说道:“我是在问你。”
宁缺放下筷子,看着他说道:“我记得你和她的关系很普通。”
“她毕竟是陛下最疼的女儿。”
说完这句话,朝小树端起蘸料碟,把腐乳拨进宁缺碗里。
……
……
(精神有些疲惫,这章写了好长时间,但俺不会倒下的,继续写下一章,但估计写出来的时间会比较晚,明天要上班学习的朋友,早些睡,明天看也是一样。)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九十章 府中灯如豆,扶拐笑披风
这里离朱雀大道不远,受当日战斗的波及,有些房屋受损的比较严重,微雪夜里,还能看到有人正在修葺。
宁缺像是没有听到朝小树的话,静静看着那边,看了很长时间后忽然说道:“那天街上死了很多人。”
朝小树不再说什么,开始从汤锅里捞羊杂。
宁缺给他的碗里倒满酒,说道:“议和的事情你怎么看?”
朝小树说道:“朝堂大事,我不便发言。”
宁缺说道:“战局渐稳,但谈不上有利于大唐,而且流了太多血,需要缓一段时间,但既然我们没有打输,谈的时候自然不能吃亏。”
朝小树说道:“先吃吧。”
汤锅香味四溢,酒香则显得淡了很多,毕竟是战争时期,朝小树和宁缺都很喜欢的双蒸,没有办法从北方运过来。
这顿酒饭吃的有些沉默,也没有喝太多酒,直到最后锅中羊杂将尽,蘸料见底,朝小树才再一次开口。
“这场战争牵涉太广,所有唐人都在为之出力,唯有李渔却像是被人遗忘一样,但你应该很清楚,无论朝野都还有很多人没有忘记她。”
他看着宁缺说道:“书院威望太高,皇后娘娘的手段了得,最关键的还是因为外敌入侵,所以朝野能够一心,便是她最忠诚的下属,也选择了蛰伏平静,但如果战争结束或者暂时终止,矛盾终将再次暴发出来。”
宁缺说道:“朝堂上的大人们并不真的是白痴,皇后娘娘展现出了她的手段和治国能力,他们没有道理继续支持李渔。”
朝小树说道:“你似乎忘记了一件事情,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皇后是魔宗余孽,唐人虽然从来没服过西陵神殿,但对昊天的信仰却一时半会儿没有可能洗清,人们对魔宗依然有一种天然的厌恶感。”
宁缺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朝小树说道:“那要取决于书院和朝廷准备如何处理她。”
“如果一切平静,她就会被永远囚禁在公主府里。”
宁缺看着朝小树的眼睛,说道:“如果哪怕只有那么很不起眼的骚动迹象,那么我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她杀死。”
朝小树看着他说道:“你和她以前曾经很亲近,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我没有想到你对她竟能如此冷漠。”
宁缺说道:“我说过,这条街上死过很多人。”
朝小树说道:“我要去见见她。”
宁缺微微挑眉,说道:“见她做什么?”
朝小树说道:“看看,或者谈一谈。”
“虽然我不认为还有什么谈的必要,但……”
宁缺说道:“我也很长时间没有看见小蛮了,那就去吧。”
……
……
夜街安静无声,曾经宾客如云的公主府,显得格外冷清寂寞,即便是偶尔走过的百姓,也没有谁愿意向那扇紧张的大门看上一眼。
宁缺知道夜色笼罩的周边坊市里隐藏着不少侍卫。他始终认为李渔是个白痴,但这并不代表皇宫里的那对母子,会对她稍微放松警惕。
他和朝小树向着公主府走去。微雪落在紧张的大门上,院墙内幽静无声,也没有灯火,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坟墓。
宣威将军府被满门抄斩后,也很像一座坟墓,刚入长安时,宁缺去凭吊过几次,知道这是败落府邸应有的模样,并不觉得奇怪。
他忽然停下脚步,腋下的拐杖落在雪里。
朝小树也停下了脚步。
在看似正常的夜色里,他们同时感觉到了不正常,因为他们听到墙后的古树间隐隐传来呼吸的声音,从呼吸的频率上来看,那几个人有些紧张。
宁缺抬头望向夜空里落下的雪,雪花缓缓地飘落,看着确实有些美丽,但他其实不是在看雪,目光在墙头树枝间轻拂而过。
在树枝间,他看到了锋利寒冷的箭簇。
“是弩箭。”
他看着朝小树笑着说道:“好像还是神侯弩。”
听着神侯弩三字,朝小树也笑了起来。数年前他和宁缺走进春风亭,在夜雨里杀人无数,推开朝宅大门时,看到的便是神侯弩。
今夜无雨,但是有雪。
时隔多年,再一次被神侯弩瞄准,两个人的神情不像当年那般凝重,而是笑了起来,因为他们早已不是当年。
朝小树不再是江湖里的君王,在皇宫湖畔便已入了知命,在柳白剑下也能逃出生天,人间修行强者的行列里,早已有了他的位置。
宁缺的改变最大,老笔斋虽然还是他的,但他早已不再卖字为生,曾经的落魄边城少年,如今已经是书院入世之人。
不要说几具神侯弩,就算此时有数百重骑从街那头奔杀而至,无论朝小树还是宁缺,都不会因之而动容。
他们很强,站在一起便更强,数年前春风亭的那场夜雨见过,或者数年后公主府前的这场夜雪,也会有幸运亲眼目睹。
“我现在只想知道是哪里的人。”宁缺说道。
朝小树说道:“应该是固山郡的血披风,华家在军中最精锐的部属,你可能还不知道,华山岳已经从前线回到了长安城。”
宁缺说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都变成白痴。”
……
……
走进公主府,依然漆黑一片,只有墙外别家府中的灯光,借着微雪的映照,落在园中,勉强能够看到残花之间的旧径。
宁缺来过公主府很多次,带着朝小树直接向里走,经过石门,穿过已经被冻实的湖面,便看到了湖畔露台上那盏如豆的灯光。
露台上有很多重幔纱,灯光很暗淡,坐在那里的女子显得很寂寞,时值寒冬,没有人能明白,她为什么要坐在那里受冷风吹。
宁缺掀开幔纱,看着李渔说道:“看起来最近你情绪还算可以,想来也是,只要心里有念头,再苦的日子也总能熬下去。”
李渔明显有些清减,但容颜依旧清丽,她没有理宁缺,是对着他身旁的朝小树行礼,说道:“多谢朝二叔还记得我。”
朝小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宁缺扶拐走到她身前,手指轻搓灯芯,让油灯变得明亮一些。
他看着李渔说道:“以前我经常在背后骂你白痴,那是因为我对你的要求太高,其实你没有那么白痴,那么你应该很清楚,在现在这种局面下,你或者留在府里或者死去,大唐没有给你选择第三条道路的权利。”
李渔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他。
宁缺说道:“为什么要做如此愚蠢的事情?”
听着这句话,李渔笑了起来,笑的有些凄凉。
“被幽禁而死,或者被直接杀死,对现在的我来说其实并没有太大差别,我宁肯选择后者,而且我总不能让小蛮跟着我在这座墓里活一辈子。”
“都是借口。”
宁缺的语气很平静,这种平静里透着比湖上的雪还要低的温度。
“如果是担心小蛮,你可以直接派人对我说,看在旧日情份上,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看着他在这里虚度年华,但你没有说,因为你还是想着自已要出去,而你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离开这座公主府。”
寒冷的夜风拂起幔纱,落在李渔的身上,她有些寒冷。
朝小树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李渔看着宁缺,忽然说道:“你就这么恨我?”
宁缺说道:“与爱恨无关,你知道我向来只考虑利益问题。”
说完这句话,他望向露台四周,说道:“都出来吧。”
……
……
一片安静。
过了会儿,露台四周包括下方都传来声音,十余名穿着披风的男子走了出来,华山岳走在最前方,手里牵着小蛮。
这些人面有风霜之色,气质肃然,明显都是军人,令宁缺有些意外的是,这些人身上的披风都是白色的,不像朝小树说的血披风。
直到一阵风起,卷起这些军人的披风,露出里衬血红的颜色。
小蛮当然认识宁缺,看见他站在母亲身前,下意识里便要喊人,但忽然发现露台上的气氛有些怪异,强行抿紧了嘴。
宁缺看着他笑了笑。
然后他望向华山岳,笑容渐敛。
他不知道此人和这些唐军精锐血披风是用了什么手段进的公主府,但他知道这些人想做什么,而那绝对是他不能允许的事情。
“居然相信一个被情感冲昏头脑的白痴能把你带出长安城,我真不知道是应该对你失望,还是对我当年的判断表示自豪。”
宁缺看着华山岳,这句话却是对李渔说的。
李渔说道:“我并不相信他能带我离开长安,但既然他来了,我总不能把他赶走,要知道他是这些日子以来,府里来的第一个客人。”
宁缺对华山岳说道:“你现在的军职是三州总管,距离大将军只差三级,听闻在北线立下不少战功,今夜却要尽数变成烟云,会不会后悔?”
华山岳看着他腋下的拐杖,说道:“有些事情,总要尝试一次才知道会不会后悔,听说你受了很重的伤,在这种时候遇见我,或者后悔的人是你。”
宁缺指了指朝小树。
华山岳说道:“听闻朝帮主也受了重伤,你们修行者受了伤,普通人也看不出来,但按照军中的说法,此时的你们就像兔子一样弱。”
宁缺看着他和十几名血披风,说道:“痴心妄想多了,果然容易丧心病狂。”
华山岳说道:“夜色里有三十具神侯弩对着你,我当然可以想一想。”
……
……
(明天也是两章。)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九十一章 断弩断刀断念想
宁缺扶着拐,看着华山岳,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拐上,因为姿式的缘故,显得他看的非常认真,仿佛要把华山岳眉间的那抹躁意看透。
华山岳的眉心有些隐隐作痛,他觉得宁缺的目光就好像两把锋利的小刀,所以他牵着小蛮的手向旁边侧了一步。
他让开了露台外的夜色,又把坐在案后的李渔遮在了身后。
他先前说过,夜色里有三十具神侯弩,这并不是撒谎,随着他的侧身,安静的府园里,骤然响起极凄厉的破空之声。
雪花乍破,数十道弩箭从院墙旁的树间闪电般射出,直指露台上的宁缺。
园内落下的雪花很稀,此时却仿佛骤然间密集起来,并且上面被附着了一道很诡异的力量,形成无数道锋利的线条。
弩箭锋利的箭簇,穿过雪花之后,便像被利刃砍掉的头颅一般,折断堕落,紧接着弩箭的箭枝也段段破裂,在空中就散开。
数十道弩箭,根本没有办法逾越露外的风雪,变成无数段残片,随风雪而散,然后缓缓落下,和树头落下的枯枝没有任何区别。
弩箭的碎片落在薄雪上,发出啪啪的乱响,露台内外的人们,早已被这幕画面震惊,直到听到声音,才醒过神来。
锃锃两声,数名唐军厉喝声中,自腰间抽出佩刀,向宁缺的头顶斩去。
宁缺倚在拐上,看都没有看这几把刀,只是依然静静看着华山岳。
华山岳觉得自已眉心的刺痛越发严重,身心俱寒。
数名唐军抽刀斩落,未至宁缺身前,坚硬的刀身便随着一声清脆的鸣响,断成了两截,接下来断裂的是他们握着刀柄的手。
两道非常清晰的刀痕,出现在他们的胸腹之上,鲜血缓缓从那两道刀痕里渗出来,逐渐蔓延,伤口也渐渐向两边分开,变得越来越恐怖。
宁缺没有抽刀,便在这些唐军的身上斩了两刀,刀伤只在身前,刀意却浸透至后背,唐军身后的披风随风而断,落在地上。
半截披风落在地上时卷起,露出鲜红的那一面,看上去就像是片片血泊,那数名唐军双膝跪倒在血泊之中,再也无法站起。
华山岳眼瞳微缩,神情却还算镇静,看着宁缺问道:“这就是那个字?”
宁缺倚着拐杖看着他,依然一言不发。然后他缓缓站直身体,右手松开拐杖下方的那根横木,似乎准备抽刀,又或者准备写字。
先前的两幕画面,已经说明了双方之间难以想象的实力差距,看到宁缺的动作,所有人都知道,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便在这时,朝小树的手落在了宁缺的肩上。
宁缺想听解释。
朝小树看着那些唐军问道:“你们刚从前线回来?”
露台上很是安静,没有人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因为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宁缺知道,朝小树这个问题是说给自已听的,他看着这些唐军脸上的风霜,沉默片刻后,右手重新握住拐杖,把身体倚了上去。
他看着华山岳说道:“再怎么想,都是痴心妄想。”
华山岳看着身旁那几名倒在血泊里的下属,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收回一直捂着小蛮眼睛的右手,望向宁缺说道:“想,有时候或者会比较可笑,但你可以杀了我,也没有办法阻止我想这件事情。”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有些遗憾,有些自嘲,有些不甘,为了救李渔离开长安城,他做了很缜密的安排,然而谁能想到,在这个下着微雪的夜里,冷清了好些日子的公主府,居然迎来了宁缺和朝小树这样两个客人。
……
……
冷清了很长时间的公主府,今夜重新变的热闹起来,侍卫处和长安府派来了很多人手,府前街上被火把照的一片通明,街道两头围了很多民众,看着那边的动静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基本上没有什么好听的话。
战局紧张,大唐子弟还在前线浴血奋战,结果那些达官贵人还要在长安城里闹出这么多事情,没有谁会对失败者投予任何同情。
华山岳和五十余名来自固山郡的唐军,被缴械上枷带出公主府,等待他们的是军部的大牢,至于最终要付出什么代价,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事后看来,这场营救确实显得太过痴心妄想,被评价为丧心病狂也没有什么问题,但事实上,华山岳不愧为唐军将领青壮派领袖,他并不像此次计划所展现出来的这般无能,事先拟定的计划堪称完美。
初回长安便以雷霆之势动手,各个环节都有准备,只要他能够带着李渔走出公主府,那么无论是巡城司还有侍卫处,都不可能阻止他们离开长安,而如果真让他带着李渔回到固山郡,谁知道此后的大唐会变成什么槆太极拳?
只可惜他的运气实在是差的有些厉害,谁都没有想到,朝小树要去见李渔,更想不到的是,宁缺也随他一起到了公主府。
府外街上的热闹与议论,并没有影响到府里深处的幽静。
宁缺对朝小树说道:“你现在还想和她谈吗?”
朝小树沉默片刻后说道:“看到了,那就不用谈了。”
“那你等我一会儿。”
宁缺说道:“我忽然有些事情想和她谈一下。”
……
……
露台幽静,湖面积雪渐厚,更添几分凄冷,小蛮被仆妇带去睡觉,只是今夜见着如此血腥的杀人画面,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睡着。
宁缺放下拐杖,有些困难地坐到案边,伸手拿起李渔身前那盏冷茶,喝了两口润了下嗓子,然后说道:“其实我真的不想再骂你白痴了。”
李渔看着那盏残茶,说道:“骂的有些腻了?”
宁缺说道:“安安静静呆在这个园子里,虽然景致有些单调,但总比死了好,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却偏要不死心?”
“我说过,被幽死和被杀人,我宁肯选择后者,而且华山岳不顾身家性命也来救我,我还能做些什么?难道向你告密?”
李渔看着他微微嘲弄说道:“在御书房里那个夜晚,你曾经对我说过,你的冷酷我会慢慢看到,接着你便在殿上杀了珲圆,现在是不是该你接着展示冷酷?如果你要杀我最好直接一些,不要用我白痴来当借口。”
宁缺说道:“我想骂你白痴,不是因为今夜这件事情,而是因为今夜发生了这件事情后,你似乎依然很自信不会被我杀死。”
李渔说道:“如果你真想杀我,这时候就不会留下来和我说这些话。”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杀你是很简单的事情,不杀你确实是比较麻烦的事情,但这种麻烦不是你所以为的那种麻烦。”
李渔微微蹙眉,却没有说话。
宁缺看着她清丽的容颜,仿佛看到多年前篝火堆旁,抱着小蛮听自已讲童话故事的那个婢女,说道:“看来这些天你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李渔依然沉默不语。
宁缺说道:“这世间没有什么奇货可居,无论是小蛮的身世,还是你在草原上的影响力,都不会影响我和皇后娘娘做决定。”
李渔盯着他的眼睛,收在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她能够想到宁缺看明白自已的想法和依靠,却没有想到,宁缺在知道这一切后,还显得如此冷淡。
如今举世伐唐,除了西陵神殿,真正能够威胁到大唐的,便是自北方南侵的金帐王庭骑兵,大唐如果想要彻底解决来自北方的威胁,小蛮的身世还有她在金帐里的影响力,便显得非常重要。
正是因为这些原因,她算准了书院和朝廷一定会留着自已。
“其实你想的不算错,但书院和朝廷不见得这样做,尤其是当我发现你想要把这些当作筹码的时候。”
宁缺看着她说道:“死了李屠夫,我一样可以吃猪,夫子走了,书院依然强大无敌,对于金帐王庭拥有的万里荒原,我早有计划安排,如果有你帮助,自然更好,如果没有你,我一样会获得最终的胜利。”
李渔看着他挑眉说道:“哪怕要多死很多人?”
宁缺说道:“只要死的不是唐人。”
李渔想到了某种可能性,神情微变,显得有些落寞说道:“看来大唐确实不需要我和小蛮了,难道说开战之前,你就已经做了安排?”
宁缺没有想到她通过只言片语,便猜到了自已对金帐王庭所做的计划,说道:“看来在这些方面,你确实不是白痴。”
李渔自嘲说道:“那说明在别的方面我依然是白痴。”
宁缺说道:“不错。”
……
……
军马撤走,公主府前的街上渐渐回复安静,街面上被踩成污水的积雪,却一时半会儿无法回复到整洁柔白的模样。
宁缺和朝小树走在街上,靴底踩着雪水,发出啪啪的声音。
“杀还是不杀,这个问题你最终还是要解决。”朝小树说道:“毕竟是陛下最疼爱的女儿,如果能够不杀,最好不杀。”
……
……
(下一章,十一点前。)
第一百九十二章 想生想死想杀人
安静的街巷里回荡着靴底踩雪水的声音,显得很单调,就像是有人用手掌拍打皇宫里那口旧钟,发不出来嗡沉的低鸣,令人肉痛。宁缺腋下的拐杖随着脚步,有节奏地落在雪地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听到朝小树说的话,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书院不干政,杀不杀她最终还是由皇后娘娘说了办。”
如果书院不干朝政,大唐只怕在数月之前便已经亡国,书院不干朝政,自然早已变成一句空话,那么第二句自然也是空话。
朝小树说道:“华山岳杀不杀?”
宁缺说道:“我想杀。”
朝小树说道:“华家乃是河北望族,和清河郡诸姓不同,对大唐向来忠心,在军中朝中颇有根基,尤其是固山郡五大营,向来由他们打理,此番在北疆和东疆,华家一直在拼命,事实上现在还在拼命。”
宁缺说道:“你给我讲这些事情,就是要告诉我华山岳不好杀?”
朝小树说道:“你也清楚这一点,不然先前就算我阻止你,你也一样会动手。”
宁缺说道:“我是在想,如果要杀华山岳,是不是应该把华家满门抄斩。”
“虽说这个答案有些冷狠,但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
朝小树说道:“只是朝野间那么多人你是杀不光的,你不可能把所有支持李渔的大臣都满门抄斩,因为那样大唐便等于自取灭亡。然而战事一旦平息,这些人肯定会担心皇后或者书院会对他们进行清洗,所以矛盾会一直持续下去,就算今夜没有华山岳这件事,以后也会出类似的事情。”
宁缺说道:“我会寻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进行处理。”
二人不再继续讨论这件事情,毕竟那些事情或者说处理方法里,透着难以抹去的阴森意味,和今夜的白雪净街,这些天的热血,并不是太和谐。
朝小树不喜欢,宁缺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刻说这些,二人沉默前行,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东城的春风亭横二街。
走进朝宅,宁缺见过朝老太爷,然后便被上官扬羽拉到了侧院。他看着这位府尹大人如当年一般猥琐的容颜,微微挑眉说道:“那边反应怎么快?”
上官扬羽抚着山羊胡,看似镇定,实际上手颤抖地险些把本就不多的胡须拔下来,说道:“好不容易才安静两天,这事处理不好,会惹出大麻烦。”
“怎么处理才是好?”宁缺看着他问道。
上官扬羽被他看的很是心慌,说道:“您说好那就是真好”
宁缺笑了笑,说道:“谁找到你的头上?”
上官扬羽说道:“这种事情,无论是大学士还是尚书大人们都不敢出面,还能有谁?大理寺卿这时候就在我家等着。”
通过府尹大人的解说,宁缺才知道,这位大理寺卿是华家的姻亲,他想了想后问道:“皇后娘娘是什么意思?”
上官扬羽说道:“娘娘请十三先生全权处理。”
然后他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人窥视,低声说道:“华家老少这时候正在宫门前跪着,看情形只怕要跑到明天清晨去。”
“这时候跪着又有什么意义?”宁缺说道。
他明白了朝廷的意思,华山岳的行为明显没有得到家族的同意,而在这种时刻,所有人都想保持平静和团结。
有资格处置此事,平息风波的地方,只能是书院。
换句话来说,就是他。
宁缺想起在北大营伏袭皇后车队的那些镇北军官兵,说道:“把那些涉案的血披风都送到徐迟大将军麾下,就说是我送过去的,照前例办理,以十首级赎罪,你回府告诉那位大理寺卿,如果战事稍歇,让华家准备好交兵权。”
“明白。”
上官扬羽被皇后娘娘扔出来做中间人,却也不愿意把公主殿下那派的大人们得罪的太惨,听着宁缺的意见终于松了口气,问道:“那华山岳?”
宁缺说道:“一样扔过去。”
上官扬羽终于完全放心,他最担心的便是宁缺坚持要杀死华山岳,要知道就连皇后娘娘都觉得,华山岳不能这时候死。
上官扬羽出了朝宅,宁缺一个人站在偏院里,手掌轻轻抚摩着拐杖有些粗糙的表面,想着今夜这件事情,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腊梅丛后响起咳嗽起,朝老太爷走了出来。
宁缺准备上前去扶。
朝老太爷挥挥手,说道:“你现在就是个死瘸子,还想着扶我?”
宁缺笑了笑,忽然问道:“二掰,您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朝老太爷说道:“朝堂大事,怎么来问我这个老头儿?”
宁缺说道:“便是观主,也要向您发问,更何况是我。”
朝老太爷说道:“说来听听。”
宁缺说道:“我总觉得这么处理,有些不对劲。”
朝老太爷说道:“因为你在退。”
宁缺若有所思道:“不错,我已经不习惯在世事面前后退。”
朝老太爷看着他说道:“若要问天道,便不应理世事。”
宁缺问道:“世事总来扰你又如何?”
朝老太爷说道:“观主在你面前时,你是怎么做的?”
朝宅花厅里搁着很多火盆,温暖如春。
鱼龙帮弟子前些天死伤惨重,帮中的气氛自然有些黯淡,今日朝小树和刘五归来,诸人在朝宅相聚,也没有饮太多酒。
宁缺和齐四说完了雁鸣湖畔宅院整修的事情,向桌对面看了一眼。
陈六正在喝热茶,他不喜欢喝酒,因为他认为酒水对思考无益。
宁缺说汤喝的有些多,出了花厅去解手。
不多时,陈六也出来了。
“你们和军方熟,和镇北军那边关系怎么样?”
宁缺看着陈六问道。
明黄的灯光透过窗纸,落在陈六身上,留下大片阴影,看不清楚脸。
春风亭一夜后,鱼龙帮和军方的关系非常紧密,陈六知道在这方面不可能隐瞒什么,轻声说道:“能说上话。”
宁缺说道:“告诉那边,我要华山岳死。”
陈六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点了点头。
他点头的动作很小,如果不是宁缺盯着在看,根本都看不清楚。
二人先后回到花厅。
朝小树看了二人一眼,说道:“快吃吧,肉都快烂了。”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天上人间
吃了羊杂汤,接着宵夜,酒却喝的不多,宁缺走出朝宅,被寒风微拂,便没了酒意,又觉着有些不尽性,或者说烦闷。
马车去了礼宾馆,他让车夫离开,自已扶着拐,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园中,透过雪窗,看到莫山山正在提笔写字。
烛火如当年,女子的眉眼还是那般秀丽,他在窗外静静站了很长时间,然后才叩门而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宁缺此时想饮酒,想和莫山山饮酒,进得闺舍才发现此时已是深夜,不知如何开口,便说道:“天猫女那丫头现在怎么样?”
“说了门亲事……”莫山山准备给他斟茶,看着他的神情,忍不住微微一笑,说道:“我这时候有些想饮酒,你陪不陪?”
几碟小菜,两碗青菜粥,一壶大河国老酒,二人对饮。
莫山山问道:“你的眉间有郁结。”
宁缺放下酒杯,揉了揉眉心,说道:“这么明显?”
莫山山微笑说道:“若非如此,你怎么会如此夜来找我?”
宁缺沉默片刻,把今夜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至于最后交待陈七的那些阴秽事,自然没有提,感慨说道:“五年前送李渔回长安,在北山道口第一次看见华山岳,当时我就不喜欢这个人,现在依然不喜欢,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舍了命也要救李渔,情之一物,着实令人猜不透。”
“情之一物……”
莫山山轻转酒杯,静静看着宁缺说道:“本就是极难明白的事。”
宁缺被她看的有些乱,伸筷子去夹油炸小尾鱼,鱼却从筷子里滑了下来。
他把筷子搁到桌上,转而言道:“我有些郁结的原因,还在于世间之事,想那日雪街之上,无数人死去,但死的清爽,今夜这事,绝大多数人都能活着,却活的令我极不舒畅,朝二掰对我说,要问天道便莫理世事,若世事来扰你我,便像砍观主那般一刀砍落,只是说的简单,做起来何其困难。”
莫山山把鬓畔的细发理至耳后,说道:“修道途中,每个人都会被这些选择所困扰,我也曾经有过相同的困扰,只是后来发现,我是一个很贪心的人,天道要问,世事我要理,情之一物,我也要琢磨。”
她抬起头来,看着宁缺说道:“那年在瓦山,我曾经想问歧山大师一句话,最终却没有问出口,当其时,我以为自已已经想明白了,然而回大河后,坐在墨池畔看水面倒影,看青天里流云,却发现所谓想明白依然只是逃避,我始终有些不甘,这便是贪心,因为红墙白雪你曾说过喜欢,我依然喜欢。”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我也是喜欢的。”
然后他望向雪窗外的那些竹子,想起那个漫长的夜,自已在雪湖畔呵天骂地,说道:“那天她跑掉,但跑的不远,所以我能抓回来,这一次她跑到天上去了,跑的太远,回不来了,所以我没有任何办法。”
这段话前后似乎没有什么关系,但莫山山听懂了,疏长的睫毛微微眨着,白皙的脸上没有任何黯然情伤,只是平静。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这就很好。”
她看着宁缺说道:“至于其余的贪心,以前或者有可能,现在大概没可能,我也不会因此而感到伤心,因为这大概便是天意。”
她斟了杯酒,缓缓推到宁缺身前。
然后她望向雪窗外的夜穹,微笑说道:“谁让她就是天。”
宁缺看着她那令人心颤的美丽容颜,饮尽杯中酒,以为敬。
……
……
长安城越来越寒冷,冬天变得越来越冷酷,日子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前行,悄无声息间,天启十八年便走到了尽头。
小皇帝还没有正式登基,大唐朝事尽掌于皇后之手,改年号的事情,大概还要等一段时间,战争并没有完全停止,唐国依然承受着极大的压力,不知有多少人死去,但新年总是要过的,并且还要过的更热闹。
宁缺的新年是在书院里过的,后山的师兄师姐们伤的伤、残的残,养病的养病,年夜饭便落在莫山山和唐小棠的身上,再加上小书童在旁协助,虽然直到月亮爬上山巅,饭菜才做好,总算是有口热乎饭菜吃。
这一夜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对着夜穹里那轮明月敬了好几轮,如果夫子这时候有空闲喝下弟子们敬的酒,只怕会醉的一塌糊涂。
很平静很温馨,仿佛一切如昨,但事实上众人都觉得,现在的书院后山少了些什么,而且缺少的那些很重要,也许是最喜欢当美食品鉴家的老师,也许是前些年一直在负责做饭的桑桑。
新旧两年相交之时,世间的局势也发生了很多重大的变化,因为天气严寒的缘故,金帐王庭的骑兵终止了疯狂的进攻势头,与唐军暂时进入了休战状态。金帐王庭以七城寨的开平为大营,唐军则是坚守在向晚原一带,寸步不退。
月轮国的国主以及大军的主帅等重要人物,都死在大师兄手中,大军主力在葱岭前被大唐西军歼灭,西军趁势突破葱岭,直袭朝阳城,意欲灭其国本,一路连破十七城,到了朝阳城北才接到长安十万火急发来的飞信。
舒成将军看过这封由朝廷和书院联署的书信后,思考了一段时间,然后不顾麾下众将领的震惊不解和反对,强行命令大军回撤。
大唐西军撤离朝阳城之时,烟尘冲天,月轮国人完全无法相信自已的眼睛,待他们确定唐军不再攻城之后,整个朝阳城变成了一片欢迎的海洋,无数的月轮国人痛哭流涕,然后开始泼洒清水以为庆贺。
在此后的撤军途中,大唐西军甚至受到了月轮国国民的夹道欢送,不时有月轮国士绅百姓或是僧侣,给大军送来粮草清水还有染红的鸡蛋,最开始坚决反对撤军的西军将领们,在看到这一幕幕画面后,终于确认这个常年温暖的国度实在是不能以常理论,征服他们确实没有什么意思。
真正最令人震惊的变化,发生在青峡处,号称数十万之众的西陵神殿联军,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竟开始收兵南撤,不再试图打通青峡,也没有绕道北伐的意图,而是撤回了清河郡,沉默地等待着什么。
大唐镇南军千里奔援青峡,一路丢弃了无数辎重,甚至大部分士兵连盔甲皮甲都扔进了深山里,疲惫不堪、完全靠意志力在苦撑,因为西陵神殿联军的南撤,他们终于迎来了珍贵的喘息机会,只是幸福降临的如此突然,无论是镇南军的将领们还是长安城,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最强大的神殿联军,在这场举世伐唐之战里,等于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或者更准确来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便这样退了回去,这究竟是为什么?
唐人想不明白,南晋人更想不明白,尤其是因为丧子始终沉浸在极端悲痛中的南晋皇帝陛下,更是不可能想明白,所以他非常愤怒。
然后他便气死了。
新年之后,南晋皇帝的死讯传遍天下。
按照南晋朝廷的官方说法,这位伟大的南晋皇帝是因为操劳国事过甚,连续批阅奏章,三天两夜未眠,突发疾病而亡。
大唐天枢处在南方则查到了一些别的说法,虽然最终能够确定的只是一些片段,却足够长安城里的人们推断出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南晋皇帝死前的那天,因为西陵神殿联军南撤而雷霆大怒,把南晋军方的将领召进宫里一顿乱骂,甚至就连已经死了的白海昕主帅都没有放过,然后这位陛下依然没法高兴起来,命令剑阁派人进宫交待为什么青峡一战打成了这副模样。
剑圣柳白正在养伤,而且以他的地位,自然不会去皇宫做什么交待,剑阁随意派了名弟子进宫,那名弟子叫柳亦青。
然后……就没有什么然后了。
……
……
南晋皇帝的死,在史书上大概只是简单的一句记录,和历史上无数座皇宫里的阴森血污相比,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在有心人的眼中,这位皇帝陛下的死亡却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因为这代表着人间权力结构的根本性改变。
修行者并没有足够的力量,能够影响世俗的皇权,这场举世伐唐战争里的很多细节,早已证明了这一点,无论是燕国的修行者,还是唐军里的阵师剑师,或者是金帐王庭里的祭司,在千骑冲锋和满天箭雨之前,和普通人没有太大差别。
同样是这场战争,却证明了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知命巅峰的真正强者,一旦发威足以改变河山的颜色,比如青峡之战里出手的那三人。
肃穆的南晋皇宫,在一个瞎子的剑前,都显得那般孱弱、不堪一击,这与剑阁的强大有关,事实上却说明了一个事实。
夫子离开人间,去了天上。从那一天开始,人间便不再是当年的人间,这便是所谓天上人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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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世内事外
像柳白君陌叶苏这样强大的修行者一直存在,千年前的世界,本就是修行强者的世界,无论王族还是普通人,都只是在缝隙里苟延残喘的可怜人。
只不过千年有圣人出,随着夫子建唐,西陵神殿做出相应的改变,这种局面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有书院和西陵神殿这两座大山,再强大的修行者,都必须服从于世俗的规矩——除非他们能够越过五境——然而越过五境,他们会发现自已的头顶,原来始终笼罩着一片青天,让己不得出。
如今夫子登天,苍天也似乎无心再理人间,西陵神殿在战争中损耗极大,两座大山和一片青天的震慑力,都在减弱。
在这种情况下,强大的修行者自然可以呼吸更多新鲜的空气,更何况像剑圣柳白这种只要愿意、随时可以跨过五境门槛的人。于是南晋皇帝悄然死去,便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因为他根本没有看明白世界的变化。
越强的人拥有越多的自由,一旦他们有能力把这种自由凌驾在人间之上,人间必然陷入混乱之中,如同大唐出现之前的那些蛮荒岁月。
现在就看像柳白这样的神殿客卿,对昊天道门是否还保有足够的尊敬,同时看书院里的人们,能否像夫子那样替人间百姓撑开一把伞。
如果只从眼下看来,西陵神殿在这场战争中受到的削弱最多,但昊天道门统驭世间无数年,底蕴之深厚难以想象,谁都不知道在哪座山的简陋道观里,是不是还藏着知命境的隐者。
除了七枚大师重伤,佛宗的实力基本上没有受到太大影响,无论是佛宗行走七念还是悬空寺的僧兵,都没有加入到这场战争中来,只是因为佛宗本身的理念所限,他们应该不会做出太主动的事情。
除了道佛两宗,世间诸势力最强的还要数金帐王庭,除却那些狼群一般的骑兵,王庭的国师和那十余位大祭司,便足以震慑绝大多数修行者。
南晋剑阁已经开始展露锋芒,相信各地的门阀世家低调多年的供奉,也敢在这风雨飘摇之时出来见天日了,被三大不可知之地控制无数年的世俗世界,必将变得纷乱起来,谁也看清楚最终会走到哪一步。
如果想要看清楚人间的将来,所有修行门派都必须盯着长安城南的书院,无论书院现在如何沉默,但那里毕竟是书院。
……
……
“今后是修行强者的世界。除非夫子回到人间,或者西陵神殿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实力,不然至少会乱上一段时间。”
宁缺隔着青帘,看着车厢里说道:“你现在应该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那些大臣也应该认识到这一点,然后学会接受现实。”
来到新的一年的长安城,局势也有些纷乱复杂,当西陵神殿联军和金帐王庭骑兵施加给大唐的强大的外部压力暂时消失之后,原先看似铁板一块的大唐朝野内部,有些隐藏着的问题渐渐浮出水面。
尤其是前些天,华山岳的死亡从前线传来后,整个长安城都震动了。
华山岳是世家子弟,数年前便成为固山郡三州镇军主管,在军中权势颇重,地位极高,很被看好成为将来的大唐王将。
在大唐军中,马革裹尸从来都不是只属于普通士兵的悲伤,将军死于沙场是很常见的事情,比华山岳级别更高的将领,死于敌人流矢的事情,在大唐千年的历史上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按道理来说,华山岳战死的消息,肯定会引起朝野间的悲痛与遗憾,却不至于引发如此剧烈的震动。
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华山岳身为三州镇军主管,不需要身先士卒,至少不需要在战事渐平的时期,还要带着下属冲杀于凶险的战场之上。最关键的是,所有人都知道,华山岳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被书院送到了镇北军中。
于是华山岳的死讯,在很短的时间内,便点燃了公主一派官员的怒火。前日朝会结束之后,白发苍苍的礼部尚书对着宫墙泪流满面,厉声喝道:“即便有罪,岂能不审而死?娘娘,你可对得起陛下?”
礼部尚书乃是公主派的大人物。像他这样的人,在朝中还有很多,更何况华家本就是大唐世家,不知有多少亲近的门生故旧。
如果皇后和书院选择在这时候,对朝野间的势力进行清洗,必然会伤透人心,但如果不伤人心,人心却难免乱起来。
皇后娘娘是魔宗圣女这件事情,直到如今依然无法被大唐朝野很多人接受,最危险的是,如果人心之乱和道门对大唐皇室的指责联系到了一起,必然会给大唐带来极大的麻烦。西陵神殿方面,现在还没有进行这方面的舆论攻势,但谁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
红袖招前停着很多辆马车,楼内却非常安静,听不到丝竹之声,听不到曲声,听不到一曲舞罢,喝彩鼓掌之声。
大厅里摆着十余张桌案,案后坐着的人,都是公主一派的重要人物,这些人或面有怒色,或面带思忖之色,或沉稳不语。
无论心里是何等情绪,但他们看着正前方那张桌案的眼光都很冷漠。
那张桌案摆在正前方,和这十余张桌案隔着一段距离,宁缺坐在案后,静静看着面前这十余位神情各异的大臣。
他是书院十三先生,整个唐国无人敢有丝毫不敬,但此时却没有人理他,所以他显得很孤单。
宁缺很适应这种孤单,无论是在岷山还是在荒原,他过惯了这种日子。
他举起酒壶,把自已面前的酒杯斟满,看着身前这十余位大臣,说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不甘心,或者说不服气,或者对皇后娘娘有所怀疑,或者认为我做了些很不妥当的事。”
大臣们微微挑眉,心想难道你真地敢自承其事?
宁缺举起酒杯说道:“但我不会对你们解释,因为我不需要解释,唐律在上,规矩总是要守的,等什么时候我大唐军队能够南出青峡,收复清河,或是深入荒原,把金帐一把火烧了,到时候我们再来说今日这些事。”
一位大臣说道:“那十三先生今日让我们来又是何意?”
宁缺说道:“我要你们闭嘴。”
那位大臣怒意难遏,斥道:“你凭什么让我们闭嘴?”
宁缺说道:“没有证据,到处传流言,是为诬陷,而且在这种时刻,做这种事情,迹同叛国,你们应该知道轻重,如果不闭嘴,那你们想做什么?”
“我们要见公主殿下。”
“不行。”宁缺说道:“殿下是待罪之身,没有人能见,如果你们坚持要见,那明日便开审公主殿下篡改先皇遗诏一案。”
“那便开审吧。”
沉默的礼部尚书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有些疲惫,也有些黯然,说道:“至少我不能眼看着殿下像华将军一样悄悄地死去。”
宁缺看着手中的酒杯,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那便见吧。”
随着这句话,他身后的珠帘轻动,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响,穿着宫裙的李渔,在两名侍女的陪伴下,缓步走进厅中。
楼内顿时响起一阵碗碟撞击之声,十余名大臣纷纷站起,看着李渔面露震惊激动之色,半晌后才醒过神来,纷纷行礼相见。
这是事变以来,李渔第一次离开公主府,也是朝中这些人第一次看到她,此时看着殿下虽然有些清减,但精神不错,诸大臣的心情终于安定了些。
李渔看着这些大臣,想着已经到了如今境况,这些人依然对自已不离不弃,心中难免感动,拜谢道:“多谢诸君。”
大臣们齐声道:“不敢。”
宁缺端着酒杯,看着酒杯,仿佛事外之人。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那些大臣们,说道:“如果这样你们还不能冷静下来,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公主殿下绝对不会像华山岳那样悄悄死去,我会让她死在你们面前,让世间所有人都看到她死亡时的画面。”
大臣们还沉浸在得见殿下的兴奋中,忽然听着宁缺说的这段话,顿时觉得仿佛被冰刀刺了个对穿,寒意直透内腑。
坐在角落里的一名青年将领大怒喝道:“谁敢动殿下!”
宁缺把杯中的酒饮尽,起身离开大厅,向楼上走去。
他没有回答这名青年将领的话,厅内诸大臣也没有谁回答这名青年将领的话,楼内安静无比,只能听到人们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因为愤怒,也是因为紧张,还有恐惧。
他们此时终于想起来,宁缺连皇帝都敢杀。
……
……
红袖招顶楼房间里,桌上铺着百花绣布,一只青瓷碗里盛着银耳羹,瓷碗的碗底正压在那朵艳丽的牡丹花上。
宁缺把银耳羹喝完,擦了擦嘴说道:“就喝了一杯酒,不需要醒。”
简大家说道:“问题是案上那些点心你也没怎么吃。”
宁缺这才知道先前楼下的动静,一直被她看在眼里,说道:“最近这些天,实在是没有心情吃东西。”
简大家说道:“我让水珠儿去煮汤圆了,记得你喜欢吃这个。”
“谢谢简姨。”
宁缺略一停顿,继续说道:“今夜这件事情,书院是给简姨面子。”
……
……
(明天周六,补前天请假的,两章,祝大家周末看书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