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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一十三章 佛的手掌心

    多年前的那个秋天,曾经有一道佛光,穿透殿宇,落在桑桑的身上。

    那道佛光是那样的慈悲,又是那样的冷酷。佛光中,桑桑的脸显得愈发苍白,瘦弱的身子显得愈发渺小。

    她看着佛光外的宁缺,默默流着眼泪。

    从那一刻开始,她便成为了冥王之女,承受了无穷无尽的痛苦与恐惧,然后她开始和宁缺一起被整个人间追杀。

    那道佛光,对宁缺和桑桑的人生来说,毫无疑问是最根本的一次转折,其后发生的所有故事,其实都开始于此。

    宁缺怎么可能记不住?

    此时看着崖坪上的这道佛光,看着佛光里的桑桑,他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些最痛苦的、最寒冷的情绪,全部涌进了他的脑海。

    “不要!”他痛苦地喊道。

    ……

    ……

    这道佛光出现的是如此突然,把崖坪与天穹连在一起,即便是桑桑,也无法分辩出究竟是自天而降,还是从崖坪地底生出。

    更准确的说,佛光是把这道崖坪与云层连在了一处。

    山峰上方不知何时飘来无数层云,把真正湛蓝的天空完全遮住。

    桑桑背着双手,抬头望向佛光深处,神情平静。

    她的脸本就极白,此时被明亮的光线照耀,更是如雪一般。

    既然要背起双手,自然她没有再继续牵着宁缺的手。

    因为即便是她,面对这道佛光,也不能太过分神。

    然而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宁缺痛苦的喊声。

    便是佛光都没有令她皱眉,宁缺的声音,却让她的眉微微蹙起。

    她转身望向宁缺,问道:“不要什么?”

    宁缺被佛光波及,正在痛苦地吐血,又因为担心她的安危,脸色变得极为苍白,哪里想到,事情的发展与自己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他看着佛光里的桑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桑桑没有哭,没有吐血,没有恐惧,没有喊他的名字。

    桑桑不像当年那般瘦弱,那般可怜。

    她的身影是那样的高大,即便万丈佛光,也不能稍夺她的光彩。

    他这才想起来,桑桑已经长大了。

    她现在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昊天,不再是不能离开自己的小侍女,她已经不再需要自己的保护,相反她开始保护他。

    “没什么。”

    宁缺微笑说道,然后发现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又吐了口血。

    桑桑有些烦躁,心想人类真是麻烦的生物,一时惊恐,一时微笑,自己居然算不清楚他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看着宁缺唇角溢出的血水,她以为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以宁缺的境界,没有被她牵着手,自然在佛光的威压之下痛苦难当,他说不要,是不要自己松开他的手,至于接着说没什么,那自然是雄性动物无趣的自尊心作祟。

    “没空。”

    桑桑对他说道:“你自己不会撑伞?”

    以前是她吐血,现在轮到自己吐血——宁缺正沉浸在这种变化所带来的感伤情绪中,听着这句话才醒过神来,赶紧取出大黑伞撑开。

    从烂柯寺那年秋天开始,大黑伞在这些年里饱受折磨,早已破烂的不成模样,宁缺从那棵玉树下取回旧布进行了缝补,模样还是极为丑陋难看,就像是乞丐身上打了无数补丁的衣服,因为多年未洗满是黑泥,哪还有当初黑莲盛开的美丽感觉。

    宁缺哪里会在乎,待发现黑伞真的能够挡住佛光后,很是喜悦,顺着桑桑的目光向佛光深处望去,想要看清楚敌人究竟在哪里。

    他的心情不错,桑桑的心情也不错,悬空寺终于有了反应,她非但不惧,反而很是期待,只要有变化便是好的,佛祖下落的线索,或者便在其间。

    然而接下来的变化,有些出乎二人的意料。

    回荡在山崖间的经声渐渐变得整齐,那道宏亮悠远的钟声没有把经声掩盖,更像是风箱里的风,帮助经声变得越来越洪亮。

    随着钟声与经声的变化,崖坪上的那道佛光也随之发生变化,光色变得越来越澄静,其间蕴藏的佛威越来越恐怖。

    桑桑依然背着双手站在佛光里,神情平静从容。

    宁缺握着伞柄的手则微微颤抖起来,越来越辛苦,赶紧把青梨塞进袖子里,用两只手握住伞柄,才勉强支撑住。

    ……

    ……

    峰顶,悬空寺大雄宝殿后。

    古钟旁没有僧人,却在风中自行摆荡。

    钟声响彻整座巨峰,响彻峰下的原野,直至传到极远处的崖壁,然后被撞回,如此不停反复,悠远令人沉醉。

    大雄宝殿前的石阶上,数十名僧人盘膝而坐,合什闭目静心,随着钟声的节奏不停颂读着经文,有若吟唱。

    七念坐在最前方,这位苦修闭口禅多年的佛宗强者,今日读的经文要比以往十余年间说的话要多上无数倍,经声里的威力无穷。

    其余数十名僧人都极为苍老,白眉仿佛要垂至胸前,合什的双手比崖间最老的树的树皮还要皱,一看便知是悬空寺里的长者级人物。

    大雄宝殿里也有人在颂经,当年在葱岭前被大师兄一瓢重伤的七枚大师,以最虔诚的姿式跪在佛像前,不停地颂读着经文,他的后脑严重变形,从嘴里念出的经文有些含混,然而待出殿之时,却变得无比清晰。

    在东峰西峰的数座黄色大庙里,数百名身穿红色袈裟的僧人盘膝坐在崖坪上,双手合什,神情坚毅,不停地唱颂着经文。

    在山腰雾气里的数十座寺庙里,数千名身穿灰色袈裟的僧人盘膝坐在禅室里,双手合什,神情紧张,不停唱颂着经文。

    在山下幽暗的数百座寺庙里,无数身穿杂色僧衣的僧人盘膝坐在佛像前,双手合什,神情惘然,不停唱颂着经文。

    在天坑底的广阔原野间,数百万黎民对着悬空寺的方向双膝跪倒,无论衣衫褴褛还是穿金戴银,神情都无比虔诚,不停祈祷着。

    在佛国里的位置不同,穿的衣裳便不同,表现也不同,佛宗强者不需要坐在佛像前,普通僧人则需要靠佛祖来替自己增加勇气,至强者神情平静,强者神情坚毅,弱者神情紧张,神情惘然的僧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原野间那些神情虔诚的信徒,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信仰却最坚定,他们没有学过经文,但祈祷的效果却是最强大。

    但无论是哪种人,他们都在颂经,都在祈祷。

    钟声、经声、祈祷声,佛国处处皆是。

    云层平静,渐渐显现出很多痕迹。

    那是经文投射在云间的影子。

    真正的经文在空中,数千个寺庙大小的文字泛着淡淡的金光,飘过牧民的头顶,飘过真正的寺庙,飘过崖间的青树,在天空里不停排列组合。

    幽暗的原野被这些金光经文照耀的十分明亮。

    在原野间黑压压跪着的信徒们,脸上流露出无比激动的神情,更加虔诚,向佛之心更加坚定,祈祷的声音越来越整齐明亮。

    在崖壁近处的某个蓝湖畔,与跪着的牧民们相比,静静站立的君陌显得非常特殊,他的身影显得那样孤单而强大。

    他看着向巨峰飞去的那些金光经文,眉头微挑。

    ……

    ……

    数千个泛着金光的经文,从四处聚来,绕着巨峰缓缓转动,把峰间的青树寺庙照的明暗不定,崖坪上那道佛光变得更加明亮。

    佛光里,宁缺双手紧握伞柄,脸色苍白,苦苦却撑。

    桑桑看着佛光深处,脸变得越来越白,但她依然没有出手,因为她想要看清楚这道佛光究竟来自哪里,佛祖在哪里。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有些紧张,他虽然不知道悬空寺鸣钟颂经的手段,也不知道空中那些散着金光的字意味着什么,但他在符道方面的天赋举世无双,只凭直觉便推算出,如果那些金字最终排列成一篇佛经,便是佛宗真正一击到来的时候,只怕桑桑要应付都会觉得很麻烦,她为什么还不出手?

    桑桑抬头看着佛光深处,看了很长时间。

    忽然,她望向脚下的崖坪,说道:“原来如此。”

    ……

    ……

    悬空寺所在的这座山峰,是世间最高、体量最大的山峰。

    然而这座山峰却永世隐藏在天坑里,从地表看只是座不起眼的小土丘。

    其中意味,与佛道自然相符。

    因为这座山峰,是一个世间最高、却不愿现世的人。

    这道崖坪不是真的崖坪,而是那人向天张开的手掌。

    崖畔的那棵梨树不是真的树,而是那人指间拈着的一朵花。

    那个人便是佛祖。

    宁缺和桑桑站在崖坪上,站在梨树旁,实际上便是站在佛祖的手掌心里,站在他指间拈着的那朵小白花下!

    桑桑摘下鬓角的小白花,扔进风里,看着峰顶微讽说道:“这座山峰只是你的尸体,并不是你,这样就想把我困在你的掌心里吗?”

    是的,这座山峰不是佛祖,而是佛祖涅槃后留下的遗蜕所化。

    然而毕竟是佛祖的遗蜕,在世间最高。

    谁能逃得出佛祖的手掌心?

    ……

    ……

    (嗯,还有一章,会比较晚。)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一十四章 西方世界,宁缺极乐

    山是佛,崖坪是佛的手掌,那道充满寂灭威压的万丈佛光,不是自天而降,而来自于佛的手掌,来自悬空寺和坑底原野无数僧侣、信徒的虔诚信仰。

    在峰间缭绕的那些经文亦是如此,无数年前由佛祖亲笔写成,无数年后由他的弟子和信徒们虔诚唱出,佛性给经文镀上金边,自然佛法无边。

    桑桑静静看着崖坪、看着空中飘舞的经文,看着这道佛光,不同的视野,都在她的一眼之间,然后她看到了数年前秋天的烂柯寺。

    那年的烂柯寺,也有一道如此寂灭的佛光,那道佛光来自于瓦山峰顶的那尊佛祖石像,开始于戒律院首座宝树手里的清脆铃响。

    今年的悬空寺,看似悲悯的佛光依然冷酷,这道佛光来自崖坪,来自佛祖遗蜕的手掌,开始于峰顶宝殿后方响起的悠远钟声。

    那年烂柯寺的佛光,为的是镇杀冥王之女,今年悬空寺的佛光,为的是镇压昊天,昊天便是冥王之女,佛光也还是佛光,其实没有任何变化。

    所有的事情都清楚了。

    为了夫子,昊天布置了一个千年之局,而佛祖在此之前,便看过天书明字卷,写过笔记,他知晓将来之事,预言夜将来临时,必有明月出现,只是未曾言明,昊天会来到人间,并且变得越来越虚弱。

    于是佛祖也布下了一个局。

    他在人间留下了很多法器,比如盂兰铃,比如棋盘,万丈佛光说的是要镇压冥界的入口,然而以佛祖之能,又怎么会不知道冥界并不存在?

    从开始到最后,佛祖要杀的人都是她。

    佛祖要灭昊天。

    盂兰铃被君陌捏成了废铁,瓦山峰顶的佛祖石像被君陌斩成了碎块,那张棋盘被宁缺和桑桑带到了荒原上。

    然而佛祖遗蜕化成的巨峰,比瓦山上的石像要高大无数倍,悬空寺的钟声要比盂兰铃的声音响亮无数倍,佛光自然也强盛无数倍。

    桑桑看破了所有的一切,她与宁缺心意相通,宁缺自然也知晓了所有的前因后果,才知道原来悬空寺所在这座大山,竟然是佛祖的身体。

    他很震撼,这种时候没有人能够不震撼。

    他脸色苍白,除了太过震撼之外,也因为山峰外缭绕飞舞着的那些金光文字,已经渐渐寻找到了顺序,快要组合成一篇完整的经文。

    一个字便有一座庙宇大,数千个字便是好大一篇经文,金光灿烂的经文,飘拂在悬空寺上方空中,竟把云层都遮住了。

    锃的一声,宁缺握住刀柄,铁刀半出鞘口,寒光逼人。

    就在他准备出刀之时,桑桑挥了挥衣袖。

    满是繁花的青衣,在万丈佛光里闪闪发光,就像是最尊贵的皇袍。

    她本就是这个世界的君王。

    她对着天空轻挥衣袖,便有狂风呼啸而起,如龙般高速咆哮穿行于峰间的密林寺庙之间,不知把多少僧人砍落山崖。

    风来到峰顶大雄宝殿之前,古钟微摇,钟声微乱。

    石阶上草屑乱飞,七念及诸老僧闭着双眼,不怕被迷眼,然而禅心却渐趋不宁,渐要迷乱,口鼻处渗出血来。

    便在这时,殿内佛像前的七枚由跪姿变成坐姿,神情坚毅决然,手持木杖,重重敲在身前的木鱼上,木鱼瞬间碎裂。

    几乎同时,佛像旁尊者手里持着的金刚杵破空而落,重重击打在七枚的头上,只闻噗的一声,七枚头骨尽碎,脑浆与鲜血到处洒落。

    斑斑血痕染了佛像,在狂风里摇摇欲坠的大雄宝殿,骤然间稳定,与山峰紧密地联成一体,僧人们也终于稳住了身与心。

    桑桑挥袖成风,便是天风,自不会就此湮灭,自峰顶飘摇而上,瞬间来到天空里那篇由数千字组成的经文处。

    高空云乱,云层下的那些金光大字更是四处散逸翻滚,金光乱摇中,将要成形的经文边缘被打乱很多,很难看懂其间的内容。

    桑桑挥袖便破了佛祖留下的经文,神情却变得凝重起来。

    因为挥袖之间,她便对身遭的环境有了更多的认知,有些不解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办法带着宁缺离开这道崖坪。

    禁制崖坪的力量不是规则,也不是普通的修行法门,修行依然是在规则之内,即便是五境之上的小世界,依然在昊天的世界里,在那种情况下,她纵使来到人间后虚弱了很多,依然动念便能破三千世界。

    此时困住他们的,是个大世界。

    在昊天的世界里,怎么可能有真正的大世界存在?

    佛祖把自己的身体化作了山峰,峰间起无数寺庙,峰下蓄无数信徒。

    山峰本无觉无识,无神无命,但无数年来,山间寺庙香火不断,僧人颂经不止,原野间的信徒顶礼膜拜,终熏陶出了佛性。

    那佛性便是僧众信徒的觉识!

    无数年,无数人,无数觉识,无数性命,终于这个世界变成了佛国,真正的佛国是真正的世界,极乐的大世界。

    此世界在人间极西处,故名西方极乐世界。

    ……

    ……

    哪怕身处西方极乐世界,无法轻离,桑桑也不在意,她是昊天,即便与数百万甚至更多的佛宗信徒战,也没有输的道理。

    然而她来到人间时日已长,夫子灌进她身体里的人间之力,在不停地削弱她,如果她要打破西方极乐世界,必然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将这片西方极乐世界毁了,人间还有长安城,还有书院,还有惊神阵,到那时虚弱至极的她,又该如何办?

    所以她有些犹豫。

    宁缺不知道她为什么犹豫——现在的局势非常糟糕,被天风吹散的那篇佛经,并没有就此消失,散乱的部分向着崖坪落了下来!

    那些泛着金光的、寺庙般大的文字,在向崖坪飘落的过程里,慢慢变小,最终变成有若花瓣般的存在,散发着异香。

    佛国有天女散花,画面非常美丽。

    宁缺的神情却极凝重,有经文变化而成的花瓣,落在了大黑伞的伞面上,每片花瓣仿佛便如一颗巨石,无比沉重。

    佛光本就威压极重,无数花瓣落下,在大黑伞的伞面上厚厚铺着,那更是人类难以承受的重量,不过瞬间,他便觉得手臂要断了。

    宁缺把伞柄插入崖坪间,相信山峰既然是佛祖的身体,必然撑得住。

    他看了眼站在佛光里沉默不语的桑桑。

    他抽出铁刀,向着漫天飘落的花瓣斩去。

    刀出留痕,痕便是字,字便是神符,乂字符。

    花瓣看着是花瓣,实际上依然是字,是佛经里的字。

    佛法无比,才会字重如山。

    佛祖如果留下的是别种手段,以宁缺五境之内的修为境界,必然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抓着桑桑的衣袖,老老实实躲在她的身后。

    但既然这是篇经文,落下的是文字,那么他便能破。

    因为他是人间最好的书法家,最强的神符师,他在书院的旧书楼里不知拆了多少字,他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拆字。

    七道乂字神符,出现在崖畔的空中。

    落下的花瓣触着符意,便碎成丝絮,因为花里的字都被拆成了无意义的线条。

    花瓣继续飘落,数千字便是数千花,如绵绵春雨,久久不歇。

    七道乂字神符与佛祖威能对抗,没有却撑太长时间,便自消失。

    看着空中还残着大半的那篇经文,看着微乱的经文下方不停飘离落下的文字与近处的花瓣,宁缺毫无惧色,挥刀再斩。

    这一次他没有拆字,而是在天空里写了一个字。

    他写的非常随意,连自己都不知道那个字是什么。

    佛祖就算死后亦能知五百年,也不可能猜到。

    铁刀在经文上画出的笔画,更像是在涂鸦。

    再简显易懂的经文,只要顽童在上面胡乱涂几笔墨渍,便能让最有学问的高僧大德,也看不懂其中的的意思。

    佛国经书,就此被宁缺乱刀所破。

    他是夫子和颜瑟共同培养出来的怪物,他不属于昊天的世界,更不属于佛祖的世界,他最不想呆的地方的就是西方极乐世界。

    用文字之道对付宁缺,就像是在夫子门前切鱼脍,临四十七巷前卖酸辣面片汤。

    他收刀归鞘,望着桑桑说道:“你还不出手?”

    桑桑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没有理他。

    宁缺抖落大黑伞上的花瓣,撑到她的头上,替她挡住佛光。

    桑桑微微皱眉,说道:“这些手段,如何奈何得了我。”

    宁缺说道:“看你这小脸白的,何必逞强。”

    桑桑说道:“我本就强,何必逞?”

    宁缺心想,到底是昊天,太爱面子,在这种时候还要硬撑。

    他把伞柄塞进她手里,望向峰顶大声喊道:“我们认输,别打了成不?”

    桑桑再次皱眉,有些不喜。

    宁缺严肃说道:“你看我,从来就不知道面子是什么东西。”

    悬空寺清楚,昊天不可能认输,所以他也不会认输。回答宁缺的是满山满崖的钟声,无穷无尽的庄严颂经声,还有一道声音。

    “既与天争,书院为何要站在天的身旁?”

    这道声音宁静而威严,仔细品味,仿佛只能用恢宏二字来形容,而且所问之事,直指最根本的所在,任谁都难以回答。

    听到这话,宁缺却乐的笑出声来:“首座你现在应该还被埋在土里,居然说话中气还这般足,实在是令人佩服。”

    ……

    ……

    (昨天写五章,其实并不难,难的是,昨天写完五章,今天我又写了一万字!我对自己已经佩服的五体投地了……没有别的请求,请求大家多投投推荐票,今天版主追梦帮我算了一下,这周将夜需要两万八千张推荐票,现在还差一万张,麻烦大家多多支持,将夜和书评区需要您的帮助,感谢。)

第一百一十五章 白塔出云

        宁缺的笑声极为快意,非常豪迈,从崖啡飞出,穿过青青梨花,飘过佛光与调残的经文花瓣,回荡在无数座寺庙之间,即便是数百万人的颂经声与您远仿佛自万古以前而来的钟声,都无法压过。

    自在光明祭上人间无敌之后,他被桑桑折磨了无数次,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带着桑桑踏上旅途,遇着事都是她出面,她出手,他则只能可怜地站在后面,哪他出手的机会?在京都皇宫看似胜了王书圣,其实还是她的力量,最终他沦落到只能挑着担,只能牵着马,然后做些缝缝补补洗洗刷刷的工作……

    而今rì对着万丈佛光,满天落花,桑桑受到了压制,他抽出铁刀写了数道符,便破了佛祖的遗威,怎能不觉得爽利?

    首座的声音在佛光里再次响起:“佛门当年要杀她,你帮她,如今你依然帮她,到底为何?书院难道已经背弃了夫子的意志?”

    宁缺说道:“书院逆天是书院的事,她是我妻子,我们之间就算有问题,也是是我们的家庭内部矛盾,佛祖这算怎么回事?躲躲藏藏无数年,趁着别人俩口子不留神打的狠了些就跳出来想占便宜?恶心。”

    首座说道:“因果因果,最终看的还是果。”

    宁缺说道:“如果佛祖的果,便是让人间最终变成u.脚下那个世界,那么书院必然不会让他的因果成立。”

    首座肃然问道:“为何?”

    宁缺说道:“因为恶心。”

    首座沉默不语。

    宁缺情绪正高,自不会就此停止,大声说道:“我佛慈悲?悬空寺数万僧人,可有一人有脸来说这慈悲在何处?”

    首座淡然说道:“那你便与昊天一道去吧。”

    宁缺说道:“你这等装逼模样,颇有我当年风采,果然恶心。”

    桑桑撑着大黑伞,看着宁缺说道:“你现在也挺恶心。”

    宁缺无奈说道:“认清楚自己的位置和立场,好吗?”

    此时天上那篇大佛经被涂鸦,依然散作无数花瓣落下,不再散发异香,也不再像先前那般佛威强大,但仍是极为凶险。

    首座不再说话,还有很多说话的人,峰间无数座寺庙及峰下原野里的无数信徒不停颂经或者祈祷,崖坪上佛光渐威。

    佛祖为昊天留下无数伏笔,浩瀚有如大海无量,哪里是宁缺能解决的,而真正凶险的那道法器,直到此时还停留在人间里。

    朝阳城落了一场秋雨。

    微雨中的七十二寺非常肃穆庄严。

    当西荒深处的悬空寺响起钟声时,七十二座寺庙同时响起钟声,钟声回荡在城市的每条街巷里,回荡在所有信徒民众的心间。

    佛钟可以清心,可以jǐng心。

    无论是巷角纳鞋底的老妇,还是皇宫里容颜稚嫩的小皇帝,都在钟声的指下来,来到寺庙中。

    朝阳城所有佛寺,都挤满了信徒,男女老少跪在佛祖像前,不停叩拜祈祷,白塔寺更是如此,湖前的石坪上跪满了信徒,黑压压的一片。

    湖水很净,也很平静,湖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与岸边的垂柳,正是朝阳城最著名的风景,对生活在这里人们来说是最美好的记忆。

    秋风轻抟,湖水生波,倒映在湖面上的白塔渐渐变得扭曲起来,这本是极常见的画面,然而在湖畔不停祈祷的信徒们异常震惊——因为随着白塔在湖间倒影的扭曲,湖畔那座真实的白塔也扭曲了起来!

    塔影是虚妄,如何能够影响到真实的白塔?

    秋风渐渐变大,在湖面呼啸而过,招的湖水摇撼不安,湖面上的塔影与树影尽皆被揉成碎片,再也看不清楚画面。

    湖畔的白塔也渐渐虚化,仿佛要消失在空中!

    湖面颤动的愈发剧烈,泛着白沫的浪花像极了天空里的云,又像是锅里煮沸的清水,白塔的倒影变成泡沫,终于消失不见。

    轰的一芦巨响!

    湖水忽然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干燥的湖底!

    湖哗的白塔也不知去了何处!

    那座白塔,陪伴了月轮国的信徒们无数年,早已变成他们的jīng神信仰,或者说是生命记忆,然而今天就这样消失在他冉的眼前。

    所有看到这幕画面的人,都生出一种感觉,他们再也看不到白塔归来,朝阳城最著名的风景,再也不可能重生。

    信徒们震惊无措,无限感伤,不知道此时该做何想法,只知道跪在湖畔,对着白塔残留的底坛不停磕头祈祷,比先前更加虔诚。

    悬空寺上方的天穹,始终被厚厚的云层覆盖。

    佛祖既然要灭昊天,自然不能让她看到湛湛青天。

    忽然间,极高的天穹处响起一道极恐怖的风声。

    云层正zhōng yāng的位置,忽然向着地面隆起了数百丈,隆起的云团将要触到巨峰的峰顶,最下处雷电闪鸣,然后雨水哗哗落下。

    这片雨不是真正的雨,而是来自无数里之外的人间、白塔寺里的那片湖水,里面甚至还有很多游鱼和莲花残枝!

    暴雨谤沱,向着地面隆起的云团忽然裂开。

    一座白塔破云而出,落下峰间那道崖坪!

    白塔也来自无数里之外的人间,带着佛祖在人间所有信徒的觉识,破开空间来到西方极乐世界,便要把昊天镇压在塔下!

    数年前的那个秋天,讲经首座便曾经想过要把桑桑镇压在白塔下,数年后的这个秋天,佛祖留下的手段,终于让这一幕变成了现实!

    暴雨落在崖坪上,梨树被打的枝头低垂,青叶里的那些小青梨,却没有被淋落到地面上,无数水流顺着崖畔流下,变成细细的瀑布……

    桑桑撑着黑伞,站在湖杉七成的暴雨中间,神情依旧平静。

    宁缺没伞瞬间便被雨水打湿金身,肩上挂着几根像死蛇般莲枝,怀里还钻进去了一只滑溜溜的泥鳅,看着极为狼狈。

    真正令他感到不安的,不是湖水,而是破云而出的那座白塔。

    云层向地面隆起的那处距漓峰顶很近出云后的白塔很快便过了峰顶的大雄宝殿,毫不动摇地白着他和桑桑所在的崖坪镇压而去!

    自天而降的白塔里蕴藏着无上佛威,崖坪间的佛光也变得愈加强文,二者之间隐隐形成某种联系根本无法破开。

    崖坪是佛祖遗体的手掌,白塔落下,便是要落到佛祖掌中,因为这本来就是佛祖留在人间威力最大的一件法器!

    佛祖要收回自己的宝贝,宁缺没有意见,但他和桑桑正站在佛祖的手掌心里,无法离开白塔落下,他们便会被镇压,那还能翻身吗?

    白塔落下,佛威渐近,宁缺手执铁刀四顾茫然,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转头望去,只见伊人还在伞下发怔。

    他喷出一口鲜血。

    待擦完唇角的血,伊人还在发呆。

    宁缺很是无奈,非常痛苦,对着她喊道:“天老爷啊!都这时候了,你还在发什么呆?还不快快使出神通!”

    桑桑抬起头,望向正在佛光里落下的白塔。

    暴雨骤停,云层骤静白塔的下落之势骤缓,慢的仿佛悬停在了空中。

    只是缓,并不是真的停止,即便再慢,只要不停落下白塔终有一天,会落到崖坪上会把她和宁缺压在塔底。

    要摆脱当前的局面,便必须离开崖坪,而要离开崖坪,则需要强行破开这个由佛光、经文和数百万信徒觉识组成的大世界。

    佛祖的西方极乐世界。

    桑桑不愿意付出如此多的代价,因为人间还有书院。

    她背着双手,面无表情看着空中的白塔,静静思考。

    看着她这样,宁缺很是无奈,挥出铁刀斩破飘到崖前的数字经文,掠至她身边,挤进大黑伞里,在她耳边大声喊道:“醒醒!”

    桑桑神情不变,说道:“我此时并未睡着。”

    宁缺说道:“赶紧想想办法,我可不想当许仙!”

    桑桑说道:“被镇在塔底是白娘子。”

    宁缺很恼火,说道:“你如果变成白娘子,我难道还能在塔外边呆着?”

    桑桑看着那座白塔,说道:“我被你们书院变弱,破不了这塔。”

    宁缺说道:“这还成了我的责任了?好吧……就算是我的责任,但你是昊天,身上总得带着些什么宝贝吧?”

    桑桑看着他,指了指大黑伞。

    宁缺很不满意,说道:“你看看佛祖留了多少宝贝?你就留了这么把破伞?”

    他把那个破字说的很重。

    大黑伞现在确实很破,但如果它有感知,肯定觉得很委屈。

    桑桑不委屈,因为委屈是孱弱的人类才会有的情绪,说道:“弱者才会做这么多准备,我来人间什么都不需要。”

    在她看来,佛祖便是弱者。

    宁缺说道:“你说的那个弱者,现在快把你这个强者镇压了。”

    桑桑看着他说道:“你觉得佛陀的这些手段便能胜我?”

    宁缺说道:“我正看着这出悲剧在上演。”

    桑桑说道:“异想天开。”

    宁缺说道:“他想的不就是开天?”

    “我说不开,天便不能开。”

    她忽然望向宁缺身后的行李,看着那张佛祖留下的棋盘,面无表情说道:“因为我是昊天,而你……什么都不是。”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颗青梨五百年

    说完这句话,桑桑的气息陡然为之一变,她明明还是站在崖坪上、梨树下,就在宁缺身旁,共着一把伞,然而在宁缺的眼中,她仿佛瞬间变得高大了无数倍,仿佛要触着天穹,居高临下俯视空中的白塔。

    面对佛祖的至强手段,她以佛宗的无量相应。宁缺看过观主的无量,看过酒徒的无量,唯有她的无量,才是真正的无量。

    悬空寺感受到她的变化,满山崖的钟声,无数座寺庙里响起的颂经声,没有因此而停止,反而随着她的气息变化,变得更加响亮。

    寺庙里的僧人们颂出的经文,每字都重如庙宇,东西两峰飞石渐落,数万僧众的身体摇晃不安,鲜血从口里汩汩流出,却依然颂经不止。

    宁缺发现桑桑的脸色有些略微苍白,不由很是担心,桑桑知道他在想什么,平静说道:“这是我的世界,谁也别想困住我。”

    然而这里是佛国,是一个很大的世界。

    随着悬空寺的钟声响起,朝阳城里秋雨里的七十二座寺庙同时鸣钟;极遥远海畔的瓦山烂柯寺开始鸣钟;长安城里的万雁塔寺没有秋雁孤鸣,却有钟声;早已变成废墟的红莲寺,只有一口被烧至变形的废钟,此时在秋风的吹拂下也开始发出声响,呜咽有如鬼魂在哭泣。

    燕国都城外有间极破落的庵堂,已经废弃多年。从去年开始,有十余名丧夫无子的妇人被家族赶出家门,夺走田产与房舍,妇人们聚到破庵堂里,她们用瓦片剃去尚未花白的头发,伴着残灯破佛,绝望地准备就此度过漫漫余生,或是某夜突然惨死于强盗手中。

    今天,她们忽然听到了一道极悠远的钟声。

    妇人们被冰冷残酷的生活折磨的早已失去了任何希望,这道钟声却仿佛向她们的身体里灌注了某种力量,她们站起身来,跑到庵堂后方那口破钟前,握紧拳头不停地向钟面砸去,砸到拳头溅血,她们仿佛想将这些年来的怨恨和绝望都用钟声发泄出来,以此在来世寻找慰籍。

    破钟发出的声音很哑,很难听,很像她们在嚎啕大哭。

    朝阳城内,无数僧人跪拜在佛祖像前,不停颂读经文,无数信徒跪在已经消失的湖水与白塔前,不停向着佛祖祈祷;

    长安城万雁塔寺,僧人们愕然听着院后响起的钟声,那些石尊者像仿佛都要活了过来。瓦山烂柯寺里,住持观海僧神情凝重,对着峰顶的佛祖石像残迹,跪倒沉默不语。

    城市乡野间,所有受过苦修僧恩惠的人,无论老妇还是稚童,在无所不在的钟声里虔诚跪下,对着不知何处的佛祖祈祷不停。

    钟声、经声、祈祷声,在人间每个角落里响起,人间便是佛国,只要相信佛祖,那么人们便会进入他留下的大世界。

    西方极乐世界。

    桑桑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她还是低估了佛祖的威能,但她并不慌张,因为既然这些都是佛祖的安排,那么佛祖必然没死。

    那么只需要找到佛祖,真正的杀死他,佛祖在人间布下的极乐世界自然便会毁灭,所有的这些手段,都会变成梦幻泡影,不复存在。

    而她已经找到了佛祖在哪里。

    宁缺看着她的脸色,很是担心。

    桑桑忽然转身看着他,说道:“把你袖中那颗青梨吃了。”

    宁缺怔住,他的袖子里确实有颗青梨,是先前崖畔梨树结出来的第一个果子,只是她为什么要自己这时候把青梨吃掉?

    很快他便以为自己明白了桑桑的意思,就像那年在瓦山佛祖像下、歧山大师的洞庐里那般,只要吃了青梨,便能进入佛祖的棋盘。

    进入那张棋盘便能离开佛祖的西方极乐世界?

    宁缺很信任桑桑,与夫妻感情无关,而是因为她是昊天,能算尽世间一切事,然而此时也不禁有些犹豫,因为上次吃完青梨后,他和桑桑进入棋盘的是意识或者说灵魂,身体却还在棋盘之外,而且就算桑桑使出大神通,让二人的身体和灵魂同时进入棋盘,棋盘里又会有怎样的危险?

    他看着从行李里取出的棋盘,看着上面有些模糊的棋路线条,生出非常可怕的猜想,佛祖万一就是躲在这棋盘里,那该怎么办?

    “没有万一,佛陀就在棋盘里。”

    桑桑收起大黑伞,看着自天飘落的经文花瓣,看着崖坪间生出,笼罩自己和宁缺全身的佛光,看着那座缓缓落下的白塔,说道:“我来到此山中,悬空寺静,佛陀无言,因为我是昊天,他们哪里敢动我?”

    宁缺不解问道:“那为何现在动了?”

    桑桑看着他说道:“因为树上的梨熟了,被你摘在了手中。”

    宁缺看着右手里的那颗小青梨,看着拿在左手里的棋盘,隐约想明白了些什么——当年烂柯寺强者云集,佛祖法器、法像皆被二师兄毁去,唯有棋盘依然静默如故,此时想来果然很有问题。

    “青梨熟了,便能进棋盘,便能见到佛陀真身,山间的和尚开始恐惧,佛陀开始恐惧,所以拼了万年基业,也要阻止你我。”

    “当年在烂柯寺进棋盘,为何没有看到佛祖?”

    “当年我还未醒来,所以我看不见他,而他看见我也没有意义。”

    “意义?佛祖或者也在等着见身为昊天的你?”

    “不错。”

    桑桑看着他手中的棋盘,心想难怪在人间寻找不到佛陀的痕迹,难怪在悬空寺里四处寻找时,天心总是要落回宁缺的身旁——原来不是我离不开这个男人,而是因为我早已察觉佛祖藏在棋盘中,这样很好。

    宁缺觉得手里的棋盘忽然变得非常沉重,任谁知道自己拿着的是佛祖涅槃后的世界,或者说佛祖的棺材,都会有这种感觉。

    “知道佛祖在里面,我们还要进去?”他有些不安。

    桑桑说道:“我为杀佛而来,知道佛在何处,当然要去。”

    宁缺还准备说些什么,忽然间觉得嘴里多了样事物,紧接着,便是香甜清美的梨汁顺着咽喉流入腹中,那颗青梨就这样被他吃了。

    木已成舟,米已成粥,梨已落肚,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办法再改变,他很快便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然后向崖畔的青树走去。

    “你要做什么?”桑桑问道。

    宁缺伸手准备摘梨,说道:“你还没吃。”

    桑桑说道:“我不用,我曾进过这棋盘,棋盘里便也是我的世界。”

    说完这句话,她的手指间多了一枚棋子。

    数年前,在烂柯山,她与歧山大师下瓦山三局棋的最后一局,大师让她选子,她毫不犹豫选了颗黑子,令大师很是唏嘘感慨。

    两年前,在荒原上,她握在手心的棋子已经从黑色变成了白色,车厢里的夫子看到这幕画面,于是天地变色,夫子知晓了所有的前因后果,开始带着她和宁缺进行那场漫长的人间旅行,为昊天来到人间做安排。

    那颗棋子一直在桑桑的手里,现在却看不出来是什么颜色,似是黑色又似是白色,在时间里不停地随意变化,如同天意不可测。

    宁缺看着她手中的棋子,想起很多事情,沉默着端平棋盘。

    她把这颗棋子放到棋盘上。

    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风起。

    宁缺和桑桑的身影,在崖坪上消失无踪。

    棋盘在空中停留片刻,然后落在了崖坪上,溅起几缕雨水。

    几缕雨水流出崖畔,变成数道大瀑布,在山谷间震出如雷般的水声。

    再没有天威阻拦,那座远自朝阳城而来的白塔呼啸破空落下,重重地落在棋盘上,伴着声巨响,被震飞到崖后的旧庙上。

    旧庙被震碎成废墟,通往崖洞的路,被白塔堵死。

    棋盘在崖坪上弹动数下,然后静止,掀起一缕极清柔的风。

    清风拂过,崖畔的青树不停摇晃,落下无数颗小青梨。

    白塔破云前,有万顷湖水自朝阳城而来,如暴雨般冲洗崖坪,然而却无法打落一颗青梨,此时这些青梨却随着这阵清风如雨落下。

    啪啪啪啪,如雨般的嘈乱声音里,青梨纷落,落在被雨水泡软的崖坪上,瞬间被震碎成汁液,只留下数百个梨核。

    梨核被清风拂动,顺着那数道大瀑布,落下山下深渊,再也无法找到。

    这颗梨树,乃是佛祖当年亲手所植,五百年开花,五日结果,五刻落地,触地成絮,随波逐流,不得复见。

    悬空寺无数年来,只留下了三颗青梨。

    歧山大师离开悬空寺时,把这三颗青梨全部带到了人间,因为他是那一代讲经首座的私生子,所以没有受到惩罚。

    第一颗青梨,被歧山大师用来救治南晋水灾后患上疫病的数万灾民,也因为这个缘故,他禅心受到反噬,就此境界全失,成为废人。

    第二颗青梨,被歧山大师用来点化当年借宿寺中的莲生公子,莲生于悬空寺崖畔梨树旁面壁悟道,不得不说其中自有命数或是佛缘。

    第三颗青梨,被桑桑和宁缺分而食之,让大师知晓了桑桑的那一个身份,就此人间开始了一场血雨腥风的逃亡旅程。

    五百年后,悬空寺的青树梨花盛放,结出数百青果,只有一个存活,又被宁缺吃了,而这一次将要决的事情比较简单。

    这颗青梨,将要决定一场生死。

    昊天与佛祖的生死。

    ……

    ……

    (这是第一章,今天肯定还会有不少,昨天说了要暴发,自然要努力,只是写的较慎重,手微累,速度会慢些,继续认真工作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棋盘的那头

        崖坪间清风徐拂,白塔生于破庙乱檐之间,自不似在朝阳城湖畔被万民敬仰喜爱那般光彩夺目,黯淡无比所以感觉颓败。

    暴雨落了无数叶,风又扰落数百果,崖畔的青树枝条散乱,如无衣蔽体的女子般令人怜惜,崖下的瀑布仿佛在嘲笑它,声音很大。

    棋盘躺在崖坪上的雨水里。

    遮掩着天穹的云层已经散去,崖坪上的佛光也没了踪迹,泛着金光的经文随云流散,不再有花瓣飘落,满寺的钟声和经声也已停止。

    黑压压的僧人们从悬空寺的各间寺庙里走出,望向上方那道崖坪,情绪有不安渐归静,各自归寺,重新开始每天必行的功课。

    世间无数座寺庙的钟声也已停止,寺庙里那些长老和住持们看着佛像,神情惘然无语,忽有知客僧来报,某郡王妃或某世子前来上香。

    无论长老还是住持,听得这话,迅速变了脸sè,摆出得道高僧的模样,移步前去相迎,窃喜想着,今rì要收多少香火钱才算合适,当然,不要露出太多烟火气,以免贵人不喜,此时哪里还记得佛祖是谁。

    人间的无数万信徒们也醒了过来,他们揉着磕破的额头,有些慌乱地看着四周,不知道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老妇忽然听着孙子的哭泣声,回头望去只见乖孙、滚落到床下,额头上磕了一个和自己额上极相似的包,不由好生慌乱。

    她赶紧撑着有些酸麻的身体爬起来,把孙子抱进怀里不停哄着,对着地面一通乱踹,说都是这地不好,此时哪里还记得佛祖是谁。

    燕国都城外的破庵堂里妇人们看着再怎样砸也砸不响的破钟,脸上的神情异常惊恐,难道再也听不到钟声了?忽然间,她们开始放声痛哭,来世就算能得再多的福报,今生这悲惨的rì子该如何过?她们失魂落魄地走回铺着稻草的房间,双手合什跪倒,对佛祖不停祈祷。

    天坑底部的原野间,数百万跪在地面上的人也纷纷醒来贵人们发现自己居然和那些贱民跪在一处,不由很是恼怒,挥动手里的皮鞭,在几个农奴的身上抽出了十几道血渍,才觉得心情好了些。

    那些农奴被抽了十几鞭,很是疼痛,却哪里敢反抗撑着疲惫的身体去做活,直到夜深时,吃过极糟糕的食物,在睡前又开始对着佛祖不停祈祷,默默祈祷仁慈的佛祖早些接引自己去西方的极乐世界。

    人间的信仰,在很多时候就是这么回事无论佛祖还是昊天,都很容易被遗忘,当然,有时候也很难被忘记。

    幸福的人们容易忘记他们的信仰,而这却是不幸的人最后的希望,从这个角度上说,信仰或者是好的但同时却意味着不好。

    或者正是因为如此书院后山才会有那样一群无信者。

    能想明白这个道理的人有很多,只不过因为身处的位置和立场关系,那些人无法也不敢就这个问题发表意见。

    黄杨大师走出禅室,听着山峰上下传来的颂经声感受着无数座寺庙里散发出来的宁静意味,发现这里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般。

    事实上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

    桑桑和宁缺自行进入棋盘,但在悬空寺看来,自然是佛祖以无上佛法把昊天和她的侍从收进棋盘中,正在度化。

    黄杨大师僧衣飘飘直上山道,便要来到那道崖坪。

    他要去拾那张棋盘,团为宁缺在棋盘里。

    宁缺对唐国来说太过重要,他无法看着他就此死去。

    黄杨大师是佛宗高僧,但首先,他是唐人。

    便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道这道宁静而威严的声音:“如是我闻:有山名般若,其重十万八千倍天弃山……”

    这道声音来自遥远的崖壁地面上,来自讲经首座。

    这是佛家至高法门:言出法随。

    当年在朝阳城白塔寺里,讲经首座便对大师兄说过这段经文。

    这段经文形容的是一座名为般若的山。

    悬空寺所在的巨峰,便是般若。

    佛言既出,山崖有回音,有回应,雄峻的般若山,忽然间变得更加沉重,飞掠在山道里的黄杨大师,骤然停住了脚步。

    喀喇一声,黄杨大师腿骨尽折,竟是被山峰本身重伤!

    天坑边缘的崖壁上方。

    讲经首座的身体依然被埋在地面里,只剩下脑袋在地面上,两道白眉耷拉在尘土里,脸sè苍白,显得很是虚弱。

    首座被桑桑以神通融进大地,这些天他在大地无尽力量的挤压下苦苦支撑,已然疲惫,此时又施出言出法随的手段,更是辛苦。

    一阵秋风起,极淡的酒香在荒原的风里弥漫开来,依旧穿着文士长衫的酒徒,就这样平空出现在讲经首座的头前。

    酒徒没有看首座此时有些滑稽的模样,而是盯着巨峰间那道崖坪的位置,脸sè非常苍白,眼睛里尽是惊惧不安的神情。

    首座艰难抬头望向他,说道:“看来你已知道发生了何事。”

    酒徒的脸sè非常难看,说道:“如此大的动静,整个人间都知道了,我即便想装作不知道,又如何能够?”

    人间处处钟声经声时,他一直在燕宋之间的那座小镇上,然而即便与屠夫在一处,他依然觉得极为不安,与朝老板喝了很长时间的茶。

    “我没想到,你们真的敢对吴天下手。”酒徒喃喃说道。

    首座缓声说道:“这是佛祖的安排。”

    酒徒看着他颈下那道小裂缝,伸手拣起一块石子,扔了进去。

    首座颈部与地面之间的那道裂缝,瞬间扩展开来,那是因为石子正在里面不停地膨胀,正是佛宗无量境界。

    片刻后,讲经首座从地底爬了出来,修至金刚不坏的佛身上没有留下伤痕,但身上的袈裟包括手里的锡杖都已经被大地碾成了粉末,此时站在荒原秋风间,不着一缕,哪里还有半点佛宗高僧的模样。

    首座从酒徒手里接过一件衣服,说道:“当年你从佛祖处学得无量法门,我凭此脱困,如今想来,一切皆是佛绒”

    酒徒说道:“这是昊天的世界,天意不可测,自然无佛缘,若不是她去了棋盘里,我也没办法把你从地里拉出来,所以不是佛缘,是天意。”

    首座说道:“自今rì起,再无天意,只有佛缘。”

    酒徒说道:“真不知你这和尚的信心来自何来。”

    首座说道“随我来。”

    二人离开崖壁,来到巨峰间的崖坪上。

    首座看着那株很是破落的梨树,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此树乃佛祖亲手种下,梨便是离,意味着与人间分离。”

    酒徒神情凝重说道:“五百年一开花,难道昊天一去便是五百年?”

    首座说道:“其内不知年岁,昊犬……再也无法回到人间。”

    酒徒微微挑眉说道:“若昊天把佛祖杀死自然便能回。”

    首座平静说道:“佛祖已涅盘,如何能被杀死?”

    酒徒皱眉,直到此时,依然没有人知道佛祖是生是死这座名为般若的巨峰,是佛祖的身体所化,那佛祖的意识在哪里?

    首座对着雨水里的棋盘跪倒,赞道:“我佛前知五千年,后知五千年,他不在悬空寺,不在佛身,佛就在这一方小小棋盘里,等了昊天整整五千年,终于等到今rì相会,这是何等样的智慧,何等样的慈悲?”

    酒徒神情微凛,觉得愈发听不懂,如果佛祖的意识确实在棋盘里,那首座为何说昊天无法灭掉?涅盘到底是什么?

    看着那张普通的棋盘,他沉思良久,依然无所得。

    这张棋盘是佛祖等待昊天的战场,除非夫子回到人间,再没有谁能够进去,没有谁有资格参与进去,即便是他也不行。

    值得思考的是,昊天进棋盘的时候,身边还有个人,确实无人能进棋盘,但那人已经提前进了棋盘,他会对这场战争造成怎样的影响?

    酒徒说道:“有个问题。”

    首座说道:“什么问题?”

    酒徒说道:“有个人。”

    棋盘里除了天与佛,还有个人。

    首座平静说道“宁缺虽然境界提升颇快,然则不过知命境,哪有资格参加到这样层级的事情里?”

    知命境乃是修行五境巅峰,然而讲经首座和酒徒都是逾五境的至强者,自不会在意,连他们都无法触碰这场天佛之战,更何况宁缺。

    酒徒神情严峻说道:“即便他不能影响棋盘里的事情,但他能够影响棋盘外的人世间,他在棋盘里,书院怎能不管?”

    书院有大师兄和二十三年蝉两名逾五境的至强者,还有个谁都不知道发起飙来会到何等境界的君陌,如果让这些人知晓,佛宗把宁缺困死在棋盘里,他们会怎样做?他们会做些什么?君陌会不会发飙?

    首座微笑说道:“观主让你来传讯,不正是算到了今rì的情形?”

    谁都想不到桑桑和宁缺这时候在哪里,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

    看着有些熟悉的街道,有些印象却还是陌生的民众服饰,二人沉默了很长时间,宁缺想着事情,甚至忘了收大黑伞。

    街旁有很多神龛,里面供着佛像或尊者像,到处弥漫着香料的味道,有佐食的香料,也有佛前的燃香,行人们神情安乐无比。

    他和桑桑进了棋盘,却到了朝阳城。

    “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去问谁?”

    宁缺望向桑桑,叹道:“当然是你去问佛祖啊。”

    桑桑背起双手,白街中走去,说道:“那得先找到他。”

第一百一十八章 贪

        街旁不远处一座寺庙里,忽然响起钟声。

    宁缺正在收伞。他在悬空寺里被那道钟声折磨的极痛苦,这时候又听到钟声,不由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了桑桑的手。

    桑桑看着他,目光里没有什么情绪。宁缺才想起来已经离开了悬空寺,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学她的样子背到身后。

    朝阳城里的钟声越来越响,竟是所有寺庙都在鸣钟,宁缺听的清楚,最响亮的钟声,来自城北方向,应该是白塔寺里那座古钟。

    行人们有的正在吃凉粉,有的正捧着蕉叶吃手抓饭,有的正在看猴戏,各种喜乐,听着钟声,赶紧放下手中的事情,向最近处的寺庙走去。

    有些人无法离开,直接跪在街道上,双手合什祈祷不停。耍猴戏的汉子,也诚惶诚恐地跪到地上,还顺手把顽皮的猴子按到地上磕头。

    还站着的人只有宁缺和桑桑,那些虔诚的佛宗信徒们,虽然没有向二人投来敌意的目光,也不免有些疑惑不解。钟声带来的变化其实很可爱,很像宁缺在那个世界里曾经见过的某种快闪活动,那只被主人轻轻揌着的小猴子不停转着眼珠,也很可爱,但因为在悬空寺下看到过那个悲惨的世界,宁缺忽然觉得有些恶心。

    桑桑自然更厌憎这些画面,轻扰衣袖。

    轻拂之间,青袖上繁花威放,街道上生起一阵狂风,吹倒了凉粉摊,吹跑了蕉叶上的饭粒,迷住了很多人的眼睛,耍猴戏的汉子去揉眼睛又忘了抓绳,得到zì yóu的小猴子蹭的一下跑了出来,也没有跑远,只在翻飞的蕉叶里寻找香辣的饭粒,吃的很是开心。

    街旁寺庙的钟,也被这阵风乱吹了,钟声的节奏变得乱糟糟的,风依然未停,向天穹而上把朝阳城上空的云都吹的乱作无数团。

    桑桑有些满意,背着双手继续向前走去。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却沉默了起来。

    当初在西陵神殿里,她什么都不需要做,甚至未曾动念,只是情绪稍有不宁,眼眸里便有星辰生灭便有无数云自万里外来,在桃山峰顶雷电交加。而离开西陵之后,尤其是进入荒原深处后,战斗或者动怒时,她却开始拖动青啦……如今的桑桑,神威之强大依然远远超出人类能够想象的范畴但相对于曾经真正无所不能的她来说,确实变得虚弱了很多。

    宁缺有些不安,却没有办法说些什么,因为她之所以会逐渐虚弱,是因为夫子在她体内留下了人间之力,因为两年前那趟漫长而欢愉、如今想来却是那般凶险的旅程,更因为他带着她在人间行走不让她回去。

    街道上到处是被风扰起的烟尘烟尘里满是香料的味道,有些呛人,不知是不是这里的人们自幼习惯了的缘故,竟听不到什么咳嗽声。

    走在烟尘里也是走在旧路上。

    宁缺和桑桑在这座城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曾经背着她在这里逃亡,很多街巷都留下过他的足迹,也留下过很多被他杀死的民众的血迹只是近三年时间过去,那些血迹早就已经看不见了。

    在悬空寺崖坪上进入棋盘出来时便到了朝阳城,看似不可思议,实际上只有一种可能,就像那年在烂柯寺里一样,悬空寺与朝阳城之间,也有条佛祖开辟的空间通道,这张棋盘便是开启这条空间通道的钥匙。

    当年宁缺和桑桑从东南隅的烂柯寺,直接来到西荒深处的悬空寺外,今rì则是从悬空寺,直接来到了朝阳城里。

    二人此时在朝阳城里行走,看起来自然是为了寻找佛祖的踪迹中,但其实,无论桑桑还是宁缺都很清楚,佛祖不可能在这座城里。

    在人间,便不可能瞒过昊天的眼睛。

    宁缺没有说破这一点,桑桑也没有说,二人看起来,是真的在寻找佛祖,而既然是寻找,那么自然需要时间。

    “先找个地方住下,再慢慢找。”他说道。

    桑桑没有说话,沉默便是她表示同意,如果她要反对,会直接开口说话,或者把宁缺千刀万剐,以此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城北某处嘈杂的街区里,有栋很幽静甚至显得死寂的院子,正是二人以前住过的那个小院,数年时间过去,依然无人问津。

    推开院门,小院还是那般安静,当年宁缺蒙在窗上的黑布都还挂着,只是染上了很多灰尘,抹在柴房窗缝里的腻子已经干裂剥落。

    桑桑看着破旧的小院,有带着湿意的风从院后飘来,瞬间便所有房屋里的灰尘带走,小院顿时变得十分干净。她推开柴房的门,想了想,没有进去,转身走进卧室,躺到了床上,现在她不再是冥王之女,自然不需要躲着谁。

    “晚上多做些青菜吃。”她说道。

    宁缺应了声,走到院里准备做饭的柴火,看着那株孤伶伶的小树,却又有些舍不得下手,当年树枝上的黑鸦现在到哪儿去了?

    院后的小溪自然还在,溪畔依然有树,他用手掌砍下足够的木枝,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在一棵树上看见了一个很深的拳印。

    当年他要照顾病重的桑桑,要时刻jǐng惕佛道两宗的追杀,时刻都在焦虑紧张的情绪里,在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他到溪边想对着树砸拳发泄一番,却哪里想到他的拳头是那样的硬,一拳就险些把那棵给砸断了。

    看着树上的拳印,宁缺笑了起来,他很高兴这棵树没有断,也很高兴自己的拳印也还留着,因为这些都是他最珍惜的回忆。

    就像院子里的那棵树,和曾经落在树上的黑鸦一样。

    把木枝堆到院角,他推开卧室门走到床边,看着熟睡中的桑桑问道:“你想吃些什么菜?我对月轮国的出产不熟。

    桑桑睁开眼睛,眼神明亮而清澈没有一点醒后的倦意或恚意,宁缺一直都弄不明白,睡眠对她来说,究竟有什么意思。她想了想,说道:“我和你一起去买。”

    二人去了菜市场,买了很多菜,然后去杂货店买齐了生活需要的米油盐醋锅碗瓢盆,还割了一斤五花肉,回家做了顿很丰盛的晚餐。

    提菜自然是宁缺的事做菜也是他的事,洗碗更是他的事,在这些过程里,桑桑只是背着手跟在他身边,有时候看看他,有时候看看天。

    宁缺蹲在盆前洗着碗,觉得这工作要比自己当年杀马贼还要辛苦没一会便觉腰酸背痛,看着门口桑桑背着双手的模样,不由恼火起来。“我现在打不过你,多做些家务事也就算了,你不帮忙也就算了,昊天嘛,当然尊贵,哪里能沾葱姜水,就算你在旁边看热闹也罢了,但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情,可不可以不要背着手?”

    他抱怨道:“你这就像领导在检查工作,很伤工作热情的!”

    桑桑没有理他,走进屋里,背着手看了看,说道:“要喝茶。”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世间便有了光。

    桑桑就是这个世界的上帝,她说要喝茶,自然就要有茶——明明她可以变出无数种好茶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偏要宁缺去买。

    宁缺确实有些累,但也有些高兴,因为他知道,桑桑这样的表现,证明她与人间的联系越来越深,她越来越像人类。

    当天夜里,他敲开了朝阳城最大那间茶庄的门,用二两银子买了七十四种各国最出名的茶叶,同时还打包了好些套名贵的茶具。

    喝了三天茶,桑桑忽然又说道:“要下棋。”

    于是宁缺屁颠屁颠地到处去搜刮最好的棋具,只是这一次要满足桑桑的要求比较麻烦,因为下棋这种事情总是需要对手的。

    “你水平太差。”桑桑看着满棋盘的白子,对他说道。

    身为男人,最恨的事情,就是下棋打牌的时候输给自己的女人,宁缺这时候心情本来就极度不爽,听着这话更是恼火至极。

    “我们这些卑微的人类,哪里是伟大昊天的对手。”

    这是桑桑对人类最常用的评价,从他嘴里说出来,则很幽怨。

    桑桑神情不变,说道:“人类确实卑微,但有些人相对要好些,陈皮皮在这些方面就要比你强很多。”

    身为男人,真正最恨的事情,就是被自己的女人评价为不如别的男人,哪怕那个男人是与你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宁缺大怒说道:“我可没办法把他从临康城里弄过来。”

    桑桑说道:“那你就要想别的办法。”

    第二天,朝阳城里最著名的三名棋手被宁缺请到了小院里。

    或者说绑架比较合适。

    除了喝茶下棋听戏,宁缺和桑桑有时候也会去朝阳城里逛逛,去看看白塔,去湖边走走,她还是习惯xìng地背着双手。

    几十天的时间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了。

    他们好像在朝阳城里寻找什么,但事实上什么都没有找,不问去哪里,不问怎么办,只问明天吃什么,默契地沉默着。

    某天夜里,宁缺剥了个山竹,把白sè的果仁对着桑桑的脸,哈哈大笑说道:“你看这像不像屁股?”

    桑桑的脸上很少有表情,他一直有些不甘心。

    这次他也失败了。

    桑桑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我们很贪心吧?”

    宁缺沉默了片刻,把手里的山竹喂进她的嘴里,然后走到院子里耍了套刀法,打来溪水洗了个澡,说道:“我先去睡了。”

    桑桑坐在桌旁,看着窗外的那株树,没有说什么。

    她曾经是那样地想回到昊天神国,因为这是她的使命,只要去除佛祖这个隐患,再把宁缺杀死她就可以回去。

    但她和宁缺互为本命,宁缺如果死了,她也就死了,回到神国的将是昊天,而不再是拥有桑桑这个名字的她,她将不再是她。

    她想继续是她,她想继续拥有桑桑这个名字,更令她愤怒和不安的是,她竟然想继续和他在一起,就这样在小院里过下去。

    青菜肥肉白米饭,清茶对弈闲看天,这样的体验不是很糟糕。

    于是她不想佛祖,不想书院,不想道门,不想神国,不理人间,只要这样的rì子持续,她就将继续是她,她的身边继续有他。

    是啊,她真的很贪心。

    宁缺曾经在长安城外发问: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长安不负卿,其实他知道,世间根本就没有这种双全法。

    他并不怕死他当时其实可以用自杀威胁桑桑进长安,然后书院便会用惊神阵镇住她,无论佛宗还是道门对此都没有任何办法。

    但你……舍不得。

    所以他带着她住在朝阳城的这个小院里,不去理会人间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不去想书院,不去找佛祖,什么都不想。

    是啊,他也非常贪心。

    贪一时之欢,有一时便是一时,有一rì便是一rì,在那夜的谈话之后,宁缺和桑桑再也没有说过这方面的事情。

    寻常的人间生活就这样平淡地持续着,他们来到朝阳城已经过了半年,外界的风雨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开chūn后的朝阳城很热闹,到处都有戏台,某天傍晚,宁缺和桑桑看戏归来,在街上顺便买了半斤猪头肉,很简单便解决了晚饭。

    桑桑看着碗里剩下的几片猪头肉,忽然说道:“菜太少。”

    宁缺心想rì子过久了,谁家耐所天天弄一桌子菜?他很自然地转了话题:“明天弄些好吃的,对了,今天的戏觉得好看吗?”

    桑桑脸上没有表情,起身向院外走去。

    宁缺微怔,把碗筷放进盆里,擦净手上的水,追到她的身旁。

    站在溪旁的树林里,她背着手,看着天空沉默不语。

    宁缺看着树上那个拳印,发现不过半年时间,因为树皮重生的缘故,竟变得浅了很多,自然也显得淡了很多。

    他的心情变得淡起来,终究是要离开吗?

    桑桑说道:“在一起,不是就真的在一起。”

    宁缺明白她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在一起,是因为我们应该在一起,不是我想用这种方式把你留在人间。”

    桑桑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宁缺说道:“你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桑桑说道:“是的,我知道你是这样想的,但这依然是贪心。”

    宁缺看着她的侧脸,问道:“贪心不是罪。”

    桑桑看着天空,说道:“是错。”

    什么是贪?喜欢就是贪。

    因为喜欢,所以才会贪。

    哪怕在人间一晌贪欢,便胜却神国无数。

    只是一晌,终究太短暂。

第一百一十九章 嗔

        宁缺望向树上的拳印,问道:“究竟哪里错了?”

    桑桑没有说话,背手走回小院,他跟在她的身后。

    初chūn微寒,院里那棵树依然没有发出太多枝叶,她走到那棵树下,看着轻颤的寒枝说道:“既然不是,那你就让我走。”

    既然宁缺认为在一起只是生活,不是他想把她留在人间的方法,那么当她想要离开时,他便不应该拦阻。

    “你随时可以走。”宁缺在她身后说道。

    桑桑看着树桠,扑扇声中,一只黑sè的乌鸦落在她的目光落处。她说道:“我若真要离开,你便会自杀。”

    宁缺沉默不语。

    桑桑转身,看着他问道:“你就这么想我死?”

    这是她第六次对宁缺说出这句话,或在心里想起这句话。

    “我只是不想你走。”

    宁缺没有回避她的眼光,说道:“就算走,你能又走到哪里去呢?你已经来过人间,又如何能在冰冷的神国里枯坐漫长岁月?”

    桑桑说道:“我本来就应该在那里。”

    宁缺说道:“那里又是哪里?你经常说,这是昊天的世界,神国也必然在这个世界里,那么神国和人间究竟有什么区别?”

    桑桑说道:“现在你的老师在那里。”

    宁缺说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阻止老师,为什么一定要阻止我们?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在这个世界的外面究竟有什么?”

    “这是我的世界,我是这个世界的规则,我的存在来源于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特xìng,你们想要破坏这个世界的特xìng,那我便不能存在。”

    桑桑看着他的眼睛平静说道:“这是我与你老师以及书院之间最根本的矛盾,无法解决,如果你坚持,就是要我死。”

    “你就这么想我死吗?”

    这是第七次。

    宁缺静静看着她,说道:“不要回去,变成真的人,我们一起活着。”

    桑桑说道:“人会死。”

    宁缺说道:“修行可得长生,我们一起修。”

    桑桑说道:“我要维持这个世界的存在。”

    宁缺说道:“我不理解,明明可以有别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一定要守着这个旧世界,你究竟在守护什么?”

    桑桑说道:“我也不理解,你们以及历史上的某些人类,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个世界,你们究竟想知道什么?”

    宁缺说道:“我们想知道的事情银简单,就是外面有什么。

    桑桑说道:“我不想知道。”她所有的思维逻辑,更准确的说她的全部生命都带有规则的客观xìng,如果说人类本能里就有对zì yóu的向往,那么她的本能就是封闭自洽。

    宁缺向前走了一步,站在她的身前。树枝上的黑鸦有些冷漠地叫了声。

    他牵起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变chéng rén类,然后我们一起活着一起修行,一起买菜,一起吃饭,一起做很多事情。”

    桑桑来到人间后,从来没有照过镜子,她按照人类最中看的面容拟成的脸,按照自己的心意形成的高大身躯都让她并不怎么愉快所以此时,她看着宁缺眼睛里的那个女子,觉得很陌生,而且有些惘然。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就算是为了人类当然,最主要是为了我,请你留下来。”

    桑桑眼中的他眼中的自己的那张普通的脸,忽然间破碎成无数片光影再也无法重新聚拢在一处,于是她的眼神也回复漠然。

    “不。”她看着宁缺平静说道:“无数年前人类选择我,让我从混沌中醒来,便是要我为他们带来永恒的平静。”

    宁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明白为那句话会让她反应如此剧烈,他本以为是人类的选择让她醒来,听到她的下句话才知道是因为自己。

    “我现在能够理解,对世界之外的想象与好奇,是人类本能里的渴望,但那些人里恰好不应该包括你,因为你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桑桑看着他说道:“你来自世界之外,你很清楚外面的世界有什么,从二十年前开始,你就一直在给我讲述那个世界,我没有忘记,而且我现在在你的意识里也能清晰地看到那个世界的画面。”

    宁缺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寒冷起来,说道:“那个世不……很美丽,很生机勃勃,也数不尽的真实的太阳,到处充满了温暖。”

    “你在撒谎。”

    桑桑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平静,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然而这句话却像是雷霆般在朝阳城的上空炸响,惊的无数万人抬头望天。

    “你的那个世界到处充满着危险,正在燃烧的太阳,随时可能爆炸,随时可能熄灭,而绝大多数地方,都寒冷的有若幽冥。无论是脆弱的普通人,还是相比强健的修行者,都不可能在那个世界里生存下去。”

    宁缺说道:“恒星的寿命有很多亿年,怎么可能是随时爆炸?我承认确实大多数地方都是寒冷的,但那个世界真的很大,总能找到合适的地方。”

    桑桑说道:“即便是亿亿亿年,对于需要永恒延续的生命来说,都只是很短的时间,更何况你的那个世界,最终必然会走向寂灭,什么都剩不不来。”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或者,还能剩下些回忆?”

    桑桑的言语没有给温情留下一方寸的生存空间:“没有温度,什么都没有。寂灭,便是终结,没有永恒,那便是大恐怖。”

    宁缺摇头,说道:“不是这样的……我承认你说的对,外面的那个世界或者真的最终会寂灭,但在那之前的漫长岁月里生命可以走到世界的边缘,或者直接打破世界,找到通往新世界的道路。”

    桑桑说道:“如果找不到呢?”

    宁缺不知为何有些生气,沉声说道:“你又没有在那个世界里生活过,你凭什么确定人类就一定找不到新的世界?”

    “因为我不是人类,我从来不以欺骗自己来做为安慰。”

    桑桑看着他平静说道:“和我的世界相比,外面的那个世界更像是幽冥地狱,而你想做的事情,会让我把你当作冥王之子。”

    宁缺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冥王之子这四个字还是多年前,包括光明大神官大内的有些人,一直在猜测他是冥王之子,后来这个头衔曾经短暂地落在了隆庆的身上,最终还是由桑桑接过了这个名字。

    现在的他自然知道,根本没有冥王,昊天就是冥王但同时他又必须承认,在某种程度上桑桑说的是对的。

    他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相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是那样的寒冷,那样的动荡,那样的危险这就像是冥王的国度。

    他从那个世界来到这里把那个世界的信息带到了这里,坚定了书院和到子的信念,如果吴天世界真的最终被破开,去往那个更加广阔的宇宙,却最终寂灭,那他的到来,便是给这个世界带来了冥王的yīn影。

    这种推想让他身体很寒冷下意识愤怒起来看着桑桑喊道:“你总是什么都要赢,哪怕是讨论,你也从来没有认输过哪怕一次,为什么?”

    桑桑静静看着他神情微悯。

    她的神情让他更加愤怒,走到树下重重一掌拍下,枝头的黑鸦低头看了他一眼,没有飞走也没有发出难听的叫声。

    “这么多年了,从你会说话开始我什么都在听你的,在别人眼里,你是我的小侍女,天天服侍我,我说往东你不敢往西,我说吃干饭,你绝对不敢把饭煮稀,但真实情况是什么样,你自己应该很清楚,我说往东之前你先往东边看了一眼,我说吃干饭那是头天夜里你把剩的稀饭全倒了!”

    宁缺转过身来,看着她愤怒地喊了起来。

    “在岷山里,那年我拼了命才逮了只小鹿,你只看了我一眼,我就放了!在渭城你八岁那年,胖婶替她远房侄儿给你提亲,你不高兴,我当天夜里就差点去把那个小子宰了!你说要回长安城,我就回长安!你说要卖字,我就写字来卖!”

    “你说要租临十四七巷那间铺子,我就租!结果好啊,我差点把这条小命给朝小树卖掉!为了你,我把隆庆的脸都抽肿了,就因为他用你来威胁我,我不管得罪西陵神殿,也不怕给书院惹事,直接一箭把他shè成了傻逼,结果又好,被叶红鱼追杀的像条狗一样!还有这这这这个破地方!”

    他指着小院,看着她声音微颤说道:“你把自己变成冥王之女,很好玩吗?对我来说,这个事情真的很不好玩,全世界都想要杀你,就我一个人把你背在身上,我当时真的很害怕,我打不过他们,你知不知道,但我还不是去打了?”

    桑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从来没有违背过你的意见,你要如何,我就如何,我更不会伤害你,我的意识里根本没有这个可能,从我在河北道拣到你的那天开始,就是这样了,我怜惜你,我心疼你,我把你看的比我自己的命还要重。”

    宁缺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但情绪却显得更加激荡,说道:“因为当时的我也被全世界抛弃,那时候只有你在我身边,你能活下来,是因为有我,而我能活下来,何尝不是因为我要养活你?什么是本命?这就是本命。”

    桑桑抬头,看着渐被夜sè侵袭的天空,没有说话,树枝上栖着的黑鸦,微微偏头望着院子里的二人,似想弄清楚当前的情形。

    “小师叔是你杀的,但我那时候还没有出生,所以我可以不去理会,但……老师的死我再也没有办法说和自己没有关系。”

    不知道是因为说话太多,还是情绪太过激动的原因,宁缺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非常低沉疲惫到似乎随时可能脱力。

    “当时在泗水畔,我本来可以阻止你,因为你是我的本命,但我没有……我以为这是因为我自己忘记了,但后来才知道,我没有忘记,只是当时的我本能里让自己忘记了这一点,因为我,真的很怕你死。”

    他抬头看着夜穹里的繁星和那轮将要出现的月亮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其实,大家都知道,书院里的师兄师姐们都知道,可是他们也从来不提这件事。”

    “为了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可以不要脸可以不要命,更不要提什么忠义廉耻,道德又是什么玩意儿?如果是以前,为了你我可以把全世界的人全部杀光,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好好的,我根本在不乎别人怎么看我,怎么议论我,怎么嘲笑我,怎么恨我,怎么怕我。”

    宁缺收回目光望向她,微笑着流泪说道:“但……这次不行,书院里的师兄师姐们,长安城里的那些人,他们对我很好,对你也很好。如果让你回去,老师会死唐国会亡,人间再也不会有书院,所以我不能听你的。”

    月亮终于在夜穹里出现,就在他的身后,只是并不明亮,因为月有yīn晴圆缺,今夜的月儿那般黯淡,仿佛随时可能熄灭。

    “我也会死。”

    在宁缺说话的时候,桑桑一直沉默,直到此时。

    她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不是因为书院和你,在悬空寺里,我不会被那些僧人逼的如此狼狈,你应该很清楚,我正在一天一天变得更加虚弱,如果你不让我回去神国,那么总有一天我会死。不要说什么变成真正人类,然后修行的话,我说过,我不喜欢欺骗自己,我是昊天,怎么可能变chéng rén类呢?变chéng rén类的我,还会是现在的我吗?你又如何保证我能活着呢?”

    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夫子是昊天世界无数万年来的第一人。昊天来到人间,这也是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至于他这个由域外世界而来的客人,更是特殊,谁也不知道他们三人书写的故事,最终的结局是什么。

    昊天不知道,夫子不知道,宁缺更不可能知道,所以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能走到厨房门口,回头对她问道:“我给你煮碗面吃?”

    桑桑静静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失望,只是有些淡。

    “我没有胃口。”

    说完这句话,她走回卧室,上床盖好被褥,像赌气的孩子那样,把被褥拉的很高,高到盖住了脸,似乎这样会好受很多。

    没有过多长时间,宁缺走进了卧室,掀开被褥,把她扶起来。

    她说道:“我说了,我不想吃面。”

    宁缺说道:“把脚烫一下再睡。”

    桑桑这才看见,床前一盆冒着热雾的清水。

    宁缺蹲下,替她把鞋脱掉,试了试水温,发现刚好,把她那双如白莲花的脚放下水中,仔细擦洗,便是脚趾缝里都没有漏过。

    一夜无话。

    清晨醒来,桑桑没有起床,而是继续躺在被窝里看着屋顶,干净的房梁结出了一道蛛网,蜘蛛在网的边缘静静等待,待有昆虫撞网,它便殷勤地爬过去,以最热情的姿式,把食物杀死然后贪婪地汲取其间美味的汁液。

    “不能继续这样下去,需要决定。”她侧身,看着宁缺的脸,说道:“如果你不让我离开,我就把所有人都杀死。”

    宁缺揉了揉眼睛,说道:“没米了,买菜的时候,记得提醒我买一袋。

    用米缸里剩下的米煮了锅粥,两个人喝完后,便去了菜场,先去了米店,就在宁缺准备付钱的时候,忽然发现米袋里多了个人头。

    米店老板的人头。

    鲜血从袋子里渗出来,至于袋子里的米,更是早已被染成了殷红sè,看上去就像齐国特产的血稻,泛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伙计和买米的妇人们,看到这幕画面,惊的连连尖叫,白铺外冲去,然而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跨出门槛,便变成了死人。

    昊天要让一个人死有无数种方法,她可以让人死的悄然无声,神情喜乐,仿佛还在酣睡,并且正在最甜美的梦境中。

    但很明显桑桑没有选择这种方法,为了让宁缺的感觉更直接,更展现自己的决心,她用的方法很血腥,米铺里到处都是断肢残臂。

    宁缺脸sè苍白,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走出米铺,根本不敢再去买菜,低着头在菜摊间快步走过,无论那些已经相熟的菜贩如何喊他,他也不理,甚至忘了手里还提着染血的米袋。

    桑桑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虽然他什么都没有做,但随着他的脚步移动,他所经过的菜摊全部变成了血泽,那些菜贩凄惨的死去。

    “够了!”

    宁缺在菜场门口停下,前方的街道上满是人群,他不敢向前再走一步,他只能转身,望向桑桑愤怒地喊道。

    菜场里到处都是血,已经淹过了他的鞋底。

    桑桑在血海里走来,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的身体颤抖起来。

    然后,他渐渐平静,苍白的脸颊上写满了疲惫。

    他看着桑桑说道:“这对我没用。”

    桑桑说道:“我想试试,而且,如果死的是唐人呢?”

    宁缺没有说话,开始紧张。

    因为她已动念。

    动念便是嗔。

    嗔是愤怒。

    而愤怒,来自不同。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二十章 痴

    愤怒来自不同,立场不同,姓名不同,生命本质的不同,豆花咸或者甜,粽子荤或者素,以及生或者死。

    “因为选择不同,便要起念杀人?你知道我很冷血,你杀唐人,会让我愤怒和心痛,但并不会让我改变主意。”

    宁缺看着已成血海的菜场,看着菜摊周遭的断肢残臂,说道:“你是人类选择的,没有人类你不会出现,你不能这样对待他们。”

    桑桑皱眉说道:“我醒来确实是人类的选择,难道就因为这样,我就要被人类决定生死?难道父母就能决定子女的生死?”

    宁缺说道:“没有人想你死。”

    她平静而坚定说道:“当年我在人间出生,便被那个主妇令管家偷偷送出府,要把我淹死在粪坑里,也正是那天,在柴房里,另一个管家拿着柴刀向你逼去,我的生死险些被人决定,你的生死也险些被人决定,最终你夺过了那把柴刀,而我活下来后,也不想再被别人决定自己的生死。”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是的,生死只能由自己决定。”

    桑桑说道:“我活着,便不想死去。”

    宁缺心里的愤怒渐渐变成惘然,他不知道该怎样劝说她平静下来,她微微颤抖的双手能够杀人,她动念也能杀人。

    他走过血海,来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的手,把她轻轻拉进自己怀里然后紧紧抱住,在她耳畔难过说道:“我也不想你死。”

    桑桑的身体有些僵,然后渐渐变得柔软,有些笨拙地靠在他的肩头,因为体量差不多高的缘故,看着有些不协调。

    “我宁愿自己死,也不想你死。”

    二人站在血海与残破的尸身间紧紧相拥,神情平静甚至有些神圣,无数极淡的光点像星辉般从他们身上飞舞而出,向四面飘去。

    光点落下,菜场地面上有些粘稠的血污渐渐变淡,直至淡至不可见,血水里的尸身也消失不见,仿佛得到了神圣的净化。

    菜场里再也闻不到刺鼻的血腥味,只能闻到鸡屎味,河鱼的土腥味,洋葱令人感动的味道,以及青菜特有的气息。

    那些青菜上还有露水,晶莹剔透,衬得菜色青翠诱人至极,摊上新出土的嫩笋被排的很整齐,还带着泥土,不觉脏反而极美。

    菜场里响起呦喝声,讨价还价声,母亲打孩子,小狗争骨头,野猫受惊吓,啪啪,汪汪,喵喵,热闹的一塌糊涂。

    “就这水葱,要您两文钱不贵吧?”

    宁缺睁开眼睛,看着卖菜的大婶正把一把水灵灵的嫩葱伸在自己面前,脸上满是得意的神情,似觉得你不买能好意思吗?

    他笑着摇了摇头,轻拍怀里的桑桑让她醒来,然后牵着她的手,向菜场外走去,手里没有提米菜,却不担心回到小院里没有吃的。

    只要有情,饮水也饱。

    ……

    ……

    桑桑没有离开,她和宁缺继续在朝阳城里过着寻常的日子,躲着外间的风雨,在小院与菜场之间行走,在溪畔散步。

    宁缺负责做饭,桑桑负责吃饭,偶尔心情好,她会亲自下厨,给宁缺做碗煎蛋面,那碗清汤煎蛋面里,还是只有四颗花椒,三十粒葱花。

    过日子这种事情,如果要避免乏味和厌倦,就要想着法子寻找新鲜的趣味,看没有见过的风景,或不时重温旧时。

    宁缺很聪明,依靠记忆里的味道,自学酸辣面片汤成功,根据桑桑的表情反馈,味道至少有临四十七巷那家七成的水准。

    他在院子里那棵树下埋了两罐黄酒,在灶房里做了坛泡菜,里面塞满了浆豆嫩姜和青红两色的朝天椒,启盖时谁都会流口水。桑桑对他做的泡菜很满意,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最喜欢吃最简单的醋泡青菜头。

    他们经常出院散步,看湖上的落日,听寺里的钟声,把朝阳城逛了个遍,仿佛就像这座慵懒的城市般,也变得懒散起来。

    春雨如烟时,他们踏遍了传说中的七十二座寺庙,秋高气爽时,他们去了月轮国别的一些大城市,寒雪纷飞时,他们去了北方,在雪拥蓝关的肃杀风景里,看了整整一夜,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们始终牵着手。

    可能是因为走的时间有些长,桑桑有些累,回到小院里便去睡觉,从那天开始,她便变得有些嗜睡,而且睡眠时间越来越长。

    她睡觉的时候,宁缺就躺在她的身边看书,一听手拿着书卷,一只手伸进被窝里握住她的手,有时候翻页后忘了把手再伸回去,熟睡中的桑桑会下意识里伸出手来,把他的手拉回被窝里,紧紧抱在胸前不肯放开。

    某个秋天某日,朝阳城里都在说白塔寺高僧放生的消息,宁缺听说数桶泥鳅和各种鱼被投入湖里后,会出现很搞笑的血腥画面,觉得很有意思,准备带桑桑去看,她有些疲倦不想出院,于是便自己去了。

    放生确实很热闹,那些泥鳅黄鳝和各种鱼类的自相残杀,也确实很血腥,那些高僧做出来的事情确实很搞笑,宁缺看完后正准备回家,忽然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看着湖面和湖对岸的白塔,总觉得这里少了些什么。

    黑压压的信徒与游客渐渐散去,暮色渐浓,白塔寺渐趋安静,他站在岸边看着湖塔沉默不语,那种感觉始终挥之不散。

    便在这时,寺里响起晚课的钟声。

    这道钟声,同时在他的心里响起。

    佛钟可以清心,可以助信徒禅定,宁缺的识海深处有莲生的意识碎片,自然感应更为清晰,下意识里向禅寺深处走去。

    循着钟声,他来到白塔寺正殿前,只见槛内有数百名僧人正在虔诚颂经,随着经声,殿内的那尊佛祖像显得愈发慈悲。

    佛祖在静静看着他。

    经声入耳,便是佛音,美妙至极。

    宁缺站在槛外,渐渐痴迷其中。

    小院内,桑桑醒来。

    枝头那只黑鸦,怪叫一声,振翅而飞。

    她的目光随着黑鸦,落到了天空上。

    她觉得天空有些眼熟,很是好看。

    她看了很长时间,神情渐痴。

    痴,起于情。

    情爱里无智者。

    情不知所以。

    痴,便是愚。

    ……

    ……

    (今天据说是超级月亮,夫子的状态肯定非常好,但我的状态非常糟糕,不是昨天五章写腻着了,而是今天晚上鼓起勇气去吃了个鱼火锅,有些惴惴不安,总觉得某些关节在隐隐作痛,我当然知道这是假的,我不是宁缺和桑桑这么笨的人,只是我胆子小嘛。而且加上今天两千字,刚好把贪嗔痴写完,感觉就像是完成一个特别艰难的任务,一下就松懈了,很难再提起精神。今天就两千字了,我慢慢再写写,不知道能不能写出来,为避免大家耗时间等,提前说定,就算写出来,也是明天发,你说有没有可能我真搞点存稿出来?好像很难。

    明天必然会继续暴发,我现在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一五一五这个节奏,可能是因为小时候一五一十这种口决说太多的原因?但一十这种事情是坚决不会做的,明天会有五章更新,适逢周一,非常恳切地向大家要一下推荐票,云彩同学让我开单章拉票,我思来想去,好不容易忍了几十天,虽然忍的确实很痛苦,那就再忍忍?也许明天后天就忍不住了,到时候再论?感谢大家的支持,感谢依然精神饱满,文章质量不错的自己,请投推荐票,非常感谢。)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二十一章 燎原

    殿里走出一名僧人,那僧人年岁不大,面色黝黑,有些微胖,两眼间的距离有些远,看着有些憨傻,或者说稚拙,眼眸子却极清亮。

    僧人手里拿着个白白胖胖、冒着热气的馒头,一路啃着,脸上满是开心喜悦的神情,没有看清楚路,一头便撞到了宁缺的身上。

    “哎哟哎哟。”

    僧人揉着头顶,手指在香疤上拂过,左手依然紧紧攥着馒头,手指都陷进了白软的馒头里,眼里满是泪花,看来真的很痛。

    相撞是因为他没有看见路,不关宁缺的事情,但不知为何,宁缺看着僧人憨痴的神态,自然生出怜惜,温言道歉。

    僧人看着宁缺的脸,忽然怔住,忘了疼痛,忽然变得高兴起来,把馒头伸到他的眼前,眉开眼笑说道:“我请你吃。”

    宁缺觉得好生突然,问道:“为何要请我吃?”

    僧人说道:“因为你和我很像,师父说我是好人,那你也是好人。”

    宁缺看着他憨傻的模样,心想自己哪里和你像了?问道:“你是谁?”

    僧人憨憨说道:“我叫青板子。”

    宁缺看他的神情和说话语调,便知道此人心智大概有些发育不全,随意问道:“青板子从哪里来?”

    青板僧不肯回答,把馒头举的更高了些,快要触到他的嘴。

    宁缺明白了,从他手里接过馒头咬了口。

    青板僧开心地拍了拍手掌,牵着他的手向寺墙某处走去,指着某道侧门外满是青苔的石阶说道:“我从这里来。”

    宁缺看着石阶,隐约明白了,此人大概是个弃婴,被亲人抛弃,扔到白塔寺外的石阶上,然后被寺中僧人收留,就这样长大成人。

    “为什么你说我和你长的很像?”他好奇问道。

    青板僧抿了抿嘴唇,有些害羞说道:“师父说我是痴儿,有宿慧,寺里的师兄弟们也都说我痴,你先前看着也挺痴的,那你自然有契根。”

    宁缺心想,一代高僧莲生便在自己的意识里,自己当然有慧根,只是……寺里僧人说青板痴,那是痴呆,和宿慧又有何涉?

    青板僧天真憨稚可喜,宁缺自然不会说破这些事情给他增添烦恼,从而让自己徒增烦恼,任他牵着自己的手在寺里闲逛着。

    寺里钟声悠远,宁缺心境渐宁,先前在湖畔看着白塔与水影所产生的奇怪感觉渐渐消失,这让他觉得很舒服。

    在寺里偏殿的禅房里,青板僧把他师父留给他的三百多册佛经全部搬了出来,请宁缺观看,就像是小朋友向同伴炫耀自己的宝贝。

    宁缺不忍令他失望,随意拾起一本佛经开始阅读,不时赞叹两句,青板僧在旁抓耳挠腮,满脸喜色,说不出的开心。

    经书之中自有真义,宁缺先前只是随口附和赞美,待看进去后,发现确实有些意思,竟渐渐沉浸其中,忘了归去。

    醒来时,偏殿外早已夜色深沉,他很是不安,赶紧起身,摇醒蒲团上早已睡着的青板僧,离开白塔寺走回小院。

    他之所以不安,是因为自己贪看佛经,不知时间流逝,竟然忘了做晚饭,现在把吃饭睡觉当成最重要事情的桑桑,会怎么看自己?

    桑桑不在小院里,而是在院外的溪畔树下,听到宁缺的脚步声,她没有转身看他,而是继续看着天,鬓间的小白花在夜风里轻颤。

    宁缺走到她身边,对今天忘记做晚饭一事表示了最真挚的歉意。

    桑桑的心情很好,因为她看了整整一天的天,天很好看,她早就忘记了要吃饭的事情,所以对宁缺展示了自己宽容。

    当天夜里,在院中吃完晚饭,宁缺说起今天在白塔寺的所见所闻,提到那个天生痴傻的青板僧,说道:“明天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有些新朋友,总是好的。”

    桑桑像一个普通主妇那般说道,却没有答应陪他明天去白塔寺,因为她想留在院里看天,天真的很好看,她怎么看都看不够。

    随后的日子里,宁缺除了陪她在城里闲逛外,很多时间都留在了白塔寺里,与青板僧说些不知所以的话,听着钟声读那些佛经,心情颇为宁静,有时候也会从寺里带些素斋回去给桑桑吃,桑桑却不怎么喜欢。

    桑桑依然嗜睡,睡醒后就看天,从清晨到日暮,在树下在溪边,她静静地看着天,觉得天很好看,又觉得这片天有些奇怪,

    有一天,宁缺说白塔寺里也能看天,桑桑觉得很有道理,便跟着他去了白塔寺,好虽然不喜欢寺里的素斋和那些和尚,但觉得那片湖很美丽,湖里倒映出来的天又是一番好看,于是她便开始坐在湖边看天。

    日子就这样持续着,晨钟与暮鼓里,宁缺与桑桑看湖看天看佛经,心静意平,喜乐安宁,时间缓缓流逝,渐渐不知年岁。

    ……

    ……

    明亮的钟声回荡在雄峰的山峰间,回荡在数百座寺庙里,不知惊醒了多少僧人,与悬空寺以往悠扬静远的钟声相比,今天的钟声显得那样强硬,甚至隐隐带着些焦虑的情绪,因为这些钟声是警讯。

    钟声响起传递无数讯息,亦指明了方向,百余名僧兵自西峰黄色大庙里走出,向着峰下急掠,于山脚间换乘骏马,化作一道烟尘,顺着山道高速向着阴暗的地底原野某种驶去,僧衣飘飘,声势震撼。

    地底的原野广阔无限,在过去的无数年里,始终显得那样沉默安静,然而今日原野某处早已杀声震天,到处都是烟尘,到处都能听到呼喝狂吼的厮杀声,兵器的撞击声,而其间又隐着悲悯的颂经声,显得诡异。

    曾经的佛国,已经变成了战场,曾经虔诚的信徒,早已变成了嗜血的修罗,然而如果杀人便是罪孽,其实这里一直都是修罗场。

    百余名僧兵手持铁棍,来到这片血腥惨烈的战场外围,缓缓停下前进的脚步,座骑渐分,四名戴着笠帽的僧人走了出来。

    为首的那名僧人面容质朴,神情坚毅,即便是笠帽的阴影,也无法掩去他眼睛里的宁静禅意,正是佛宗行走七念。

    另外三名戴着笠帽的僧人,容颜非常苍老,都是悬空寺戒律院的长老。

    七念静静看着杀声震天的战场,目光却穿越马蹄掀起的烟尘,落到极遥远外的那道崖壁上,崖上有人,他要负责的是崖下的世界。

    数十个部落的贵人武装联合,经过数十日的拼命厮杀,终于将那些奴隶拦在了这片废弃金场旁的草甸前,悬空寺更是派来强大的僧兵和强者,按道理来说,战争的胜负已经失去了悬念,但七念依然有些隐隐不安,因为他总觉得那个人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承认失败。

    地底原野上的农奴叛乱,已经持续了一年时间。

    最开始的时候,这场叛乱只是崖畔某个穷苦部落的牧羊人的骚乱,杀死了十余个人,那个部落试图强力镇压,甚至请来了一位被戒律堂罚下神山的僧人,没有想到,部落的贵人武装,竟在那场镇压里全部被杀死,那名僧人也没有活下来。

    悬空寺依然没有怎么在意,统治地底世界无数世代,寺中的僧人早已习惯了隔些年头,便会有罪人的后代会忘记了佛祖当年的慈悲,忘恩负义地试图获得他们根本没有资格获得的待遇,但不管那些罪民开始的时候闹的如何凶猛,到了最后,中只需要派出几名僧人,便能轻而易举地镇压,并且还能借此向信徒们证明神山的强大,何乐不为?

    但这次的农奴叛乱和过去无数次叛乱,非常不一样。贵人们集合了两百名骑兵去镇压那支百余名老少病弱牧羊人组成的罪人,依然没有成功,于是他们集结了更多的军队,却还是没有成功,到后来贵人们出动了千名骑兵,甚至还请来了专门的猎奴人,却还是无法成功。

    对那些叛乱者的围剿始终没有停止,然而非但始终没有成功,甚至让叛乱者的队伍变得越来越大,有数名游方的苦修僧也在战斗中死去。

    地底世界开始流传这支叛军的消息,一起流传的,还有叛军找到通往真正极乐世界方法的传说,对自由的先天渴望,对疾苦与不平等的先天憎恨,让这支叛军拥有了越来越多的同情者,甚至开始有人开始响应。

    和崖畔部落的叛乱很相似,地底世界别的部落叛乱,往往也是由牧羊人发起的,那些世代生活在天地之间,与牛羊相伴,相对自由迁徙的人们,对自由的渴望最为强烈,对剥削的反抗也最坚定。

    参加叛乱的人越来越多,地底世界的原野变得越来越混乱,维持佛国数千年的秩序开始受到威胁,尤其是随着更多的游方苦修僧被叛乱者杀死,悬空寺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平静旁观。

    悬空寺里的僧人是修行者,对地底原野的农奴们来说,就是曾经顶礼膜拜的活佛,无论从精神上还是从力量上,这些僧人的出现,对叛乱的农奴都是最致命的打击。

    在很短的时间里,地底世界的绝大多数叛乱都被镇压了下去。

    然而某些事情一旦开始便很难结束,某些思想一旦产生便很难泯灭,某些篝火一旦点燃便很难被浇熄,草甸间的这场叛乱之火,看似已经快要被碾熄,然而在那些野草的下方,谁知道藏着多少火星?

    数月后,地底世界里又发生了数十起大大小小的叛乱,悬空寺的僧人们镇压完一处,便要赶往另一处,疲于奔命,令他们感到疲惫和无奈的是,每当他们镇压完一处没有多久,那里便会有新的叛乱产生。

    这便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

    ……

    (出了些事情,有些受影响,今天五章是必然要写完的,只是请大家体谅下,没有时间和精力修改了,可能会比较糙。)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二十二章 敲骨

    叛乱以燎原之势蔓延,已经波及了近三分之一的部落。最开始掀起叛乱、也是现在实力最雄厚的那支叛军的人数已经超过四千。

    这支叛军是那样的强悍,竟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从极其遥远的悬崖边杀到了离巨峰不到两百里的地方!

    佛国的根基虽然现在看来,还没有可能被真正动摇,但悬空寺已经感觉到了强烈的危险,僧人们不能允许那些叛乱者登上神山。

    佛宗行走七念,在悬空寺里也是超一流的强者,自叛乱渐盛后,他便坐镇在上峰必经的那条山道上,颇有某人当前在青峡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威势,然而随着叛军渐近,他再也没有办法安坐了。

    七念知道这场叛乱与以往无数年里的无数场叛乱最大的区别是什么,以前地底世界的叛乱只是农奴们本能里的愤怒,而现在这场叛乱,农奴们非常清楚他们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他们才会表现的如此坚定如此勇敢。

    有个人把希望带给了农奴们,同时给他们指出了一条明确的方向,同时那个人还与农奴们站在一起,在战场上永远冲杀在前。

    想到那个人的名字,七念的神情便变得凝重起来,笠帽阴影下的眼神愈发坚定,正是因为知道那个人便在叛军中,他才会离开峰前,来到这片战场,他知道,三名戒律院的长老不见得拦得住对方。

    面对那个人,无论悬空寺显得怎样谨慎都不为过,七念甚至很肯定,如果首座不是在崖坪上春秋不动,今次肯定会亲自出手。

    远处满是烟尘的战场上,暴发出最狂野的厮杀声,七念从沉思中醒来,望向那处沉默不语,知道今天的战斗快要结束了。

    暮色来临,几个大部落死了近千人,才极其艰难地把叛乱的奴隶们拦在草甸那头,原野间到处都能听到悲嚎和呻吟的声音。

    战事暂歇,七念等僧人看着远方的草甸,脸上的情绪有些复杂,在叛乱农奴的营地里,搭着十几个很简陋的帐篷,老人们正在救治受伤的年轻人,帐篷侧方有炊烟升起,火堆上架着大锅,应该在煮羊肉,最中间那个帐篷前,隐隐可以看到很多人围坐在那处,似乎正在听谁说话。

    地底的夜晚,要比峰上的寺庙更长,与地面的真实世界相比,更是漫长的令人有些厌倦,七念没有厌倦,他静静地站在原野间,一直站到繁星消逝,晨光重新洒落,才带着僧人们缓步向战场上走去。

    十余名衣着华丽的贵人,跪在草甸上,神情激动而敬畏,根本不敢抬起头来看一眼,对他们来说,从神山下来的都是真正的佛。

    骑兵们已经醒来,正在奴隶们的伺候下洗漱进食,远方草甸间的叛军营地也传来了声音,那里没有奴隶,但有老人妇人和小孩。

    这支从崖畔一直打到峰前的叛军,始终带着老弱病残的家眷和同族的孤儿,从军事的角度上来看这很愚蠢,也很令人生畏。

    七念走到前方,贵人们面带虔诚狂热之色,不停亲吻他踩出来的脚印,他没有理会这些人,静静看着远方的草甸,

    站在他右手方的戒律院长老,看着那片晨光里的草甸,看着那些衣衫褴褛却神情喜乐的奴隶,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极为愤怒。

    “所有的罪人,都要下地狱。”

    随着这声冷酷的判决,惨烈的战斗再次开始,数个大部落联合召集的千名骑兵,向着对面的叛军冲去,马上的骑兵们挥舞着雪亮的弯刀,口里喊着污秽的言语,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残忍的神情。

    部落骑兵的装备,自然要比那些叛乱农奴强上无数倍,尤其是冲在最前方的两百余名骑兵,更是全身盔甲,和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蹄声疾如暴雨,刀锋亮若阳光,部落骑兵冲到农奴们前方数百丈外的原野间,喊杀之声仿佛要震破天穹。

    一片箭雨落下。

    以悬空寺僧人们的眼力,自然看的清楚,叛乱农奴阵中,只有数十名箭手,而且他们手里的弓箭是那样的简陋,有的箭上甚至连尾羽都没有,这样的箭能射中谁?就算射中,又如何能射得穿盔甲?

    戒律院长老的脸上流露出怜悯的神情,这种怜悯自然是嘲讽,然而七念的神情却依然凝重——他的眼力更好,很清楚地看到,那些箭并没有箭簇,而是绑着棱状的石头。

    草甸上方忽然起了一阵风,这风有些诡异,因为不像自然里的风方向难测,乱拂不停,而仿佛受了命令,笔直向着部落骑兵吹过去。

    没有尾羽的箭,在这样暴烈的风里,也能飞行,更不需要什么准头,在风中变得越来越快,甚至变成了道道呼啸的箭影!

    砰砰砰砰,数十道沉闷的撞击声几乎同时响起,冲在最前方的部落骑兵,如同被镰刀割过的野草,簌簌倒了一地!

    那些摔落到地面上的骑兵,痛苦地翻滚着,嘴里不停喷着带血的沫子,哪里还能爬得起来,下一刻便不甘的闭上了眼睛。

    死去骑兵们的盔甲上都有一处清楚的凹陷,叛乱的农奴们缺衣少食,更没有什么资源,不可能制造出锋利的箭簇,即便有那阵狂风的帮助,也无法射穿他们的盔甲,但农奴们的箭上绑着石头,借风势而落,一块石头便是一记猛锤,落在盔甲上,直接震的那些骑兵腑脏尽碎!

    箭石造成了极惨重的杀伤,但部落骑兵的数量太多,冲锋之势只是稍挫,便继续向着对面狂奔而去,草甸之前顿时杀声一片。

    这是一场很不对称的战斗,部落骑兵们穿着铁甲或皮甲,手里拿着锋利的刀,而那些农奴们衣着破烂,黝黑瘦削,有老有少,手里拿着的武器非常简陋,大部分人的手里握着的是竹矛,有几个农奴手里甚至拿着的是根骨头,看鲜新程度,只怕就是昨天锅里的羊腿骨棒子!

    对于战斗来说,装备确实很重要,但真正重要的,永远是人,农奴们没有盔甲,没有锋刀,但他们有勇气,有渴望,有骨头。

    看着如铁流般涌来的骑兵,农奴们脸色苍白,却一步不退,他们端起手里的竹矛,哪怕双手颤抖的像是在抖筛,却没有谁放下逃走。

    噗哧,看似脆弱的竹矛刺穿了看似坚硬的盔甲!

    喀喇,竹矛被骑兵的巨大冲力带断,双手被震出无数鲜血的农奴们,疯狂地喊叫着,便把那名骑兵吞噬。

    相同的画面,发生在草甸四周所有的地方,看似不可一世的骑兵,在看似不堪一击的农奴阵线前,竟纷纷倒下,然后被活活堆死!

    骑兵失去了速度上的优势,农奴们开始发挥人数上的优势,他们端起石头,挥着骨头,疯狂地围住最近的骑兵,然后开始砸!

    他们用石头砸,生生把骑兵的胸甲砸到变形,把骑兵的脑袋砸到变形,他们用手里的骨棒砸,生生把骑兵砸晕,然后再把对方的腿骨砸断,骑兵痛的再次醒过来,胡乱地挥着手里的刀,然后终于被砸死。

    草甸上到处都是鲜血在泼洒,到处都是骨折腿断的声音,农奴们像野兽一般,嘶声大喊着,不停地砸着。

    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阴暗的原野上,他们祖祖辈辈被贵人和上师们奴役,他们曾经被这些人用石头生生砸死,他们被这些人敲骨吸髓,而今天终于轮到他们来砸死这些人,轮到他们来把这些人的骨头敲碎!

    佛祖对他的弟子和信徒们总在说轮回,说因果循环,说报应不爽,那么这便是报应,这便是因果,这便是轮回。

    看着战场上血腥而惨烈的画面,看着部落越来越不利的局面,那名戒律院长老的眼里再也没有悲悯的神情,只剩下愤怒与冷酷。

    七念沉默片刻,然后说道:“我佛慈悲。”

    “我佛慈悲!”

    一百余名来自悬空寺西峰的僧兵单手合什,齐声同宣佛号,他们的声音里没有慈悲意,只有冷漠与坚毅。

    伴着这声佛号,僧兵们手里的铁棍重重插入原野间。

    仿佛一道雷霆炸响在原野之间。

    一道强大的力量,从密集如林的铁棍底部,向着草甸那方传去,原野震动不安,仿佛有金刚行于地底。

    十余名农奴被震的飞了起来,然后重重落下,竟是被生生震死。

    “我佛慈悲!”

    僧兵再宣佛号,从原野里拔出铁棍,向着战场里掠去,一时间棍影重重,僧衣飘飘,说不出的庄严莫名。

    眼看着已经获得胜利的叛乱农奴们,忽然听着佛号声声,望向那些僧兵,脸色变得非常苍白,眼神里写满了惊恐。

    对他们来说,这些来自神山的僧兵便是活佛。

    他们是凡人,怎么能与活佛战?便在这时,草甸中间那顶帐篷里忽然想起一道声音,仿佛是在念颂经文。

    听着那道声音,农奴们的神情忽然间变得坚狠起来,握着铁刀与竹矛,挥舞着满是刀痕的骨棒,向着那些僧兵冲了过去。

    僧兵们在宣佛号,佛号声声如雷。

    农奴们也在念经,他们在重复帐篷里那人念的经文,这段经文很短,他们背的很熟,一字便是一句,字字铿锵有力,如真正的雷。

    ……

    ……

    (第二章,然后借这章的骨头棒子,推荐一部我很喜欢的韩国电影:《黄海》)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二十三章 士不可以不弘毅

    那经文真的很短,只有一句,农奴们念经的方式也很特别,把一字当成一句,前字断然喝出,然后静默,待以为再无下文时,又是齐声一喝!

    天上的雷霆,亦是如此。

    百余僧兵,颂着我佛慈悲四字,僧衣飘飘而来,禅心坚定,眼眸里却毫无慈悲意,尽是金刚怒,威势何其威猛。

    数千农奴齐喝经文,竟然抵抗住了佛号之威,重新生出无尽的勇气,挥舞着手中的简陋武器,向着僧兵便攻了过去!

    佛号声声,僧兵如佛降人间。

    断字如雷,凡人如鬼出地狱。

    原野被血染遍,战斗异常激烈,观战的贵人脸色苍白,哪里想到这些贱民,居然能和神山来的活佛打的如此激烈,

    戒律院长老们想不明白,这些罪民哪里来的勇气,居然能够抵抗百余僧兵借来的佛言之力,看着眼前的血海世界,仿佛见着无数厉鬼修罗!

    七念神情凝重至极,他一直在听那些农奴断喝出来的经文,听了很长时间,终于听清楚,那根本不是经文,只是一句话。

    “士!不!可!以!不!弘!毅!”

    这句话很简单,只有七个字,这句话的意思很深远,足以品味七百年,这句话的威力很大,轻松地把佛言碾成碎片。

    贵人们想不明白,戒律院的长老们想不明白,七念也想不明白,但他想到了一件事情,他曾经听已死的七枚说过,当年在白塔寺前,书院大先生临战悟道,只用了一句话便破了讲经首座的佛言。

    当时大先生说的那句话是:“子不语怪力乱神。”

    此时七念很自然地想到这件往事,难道此时罪民们正在喊的这句话……也是夫子说的?就算如此,那个人的道怎么可能到了这一步?

    他想错了,此时回荡在原野间,为农奴们带来无数勇气与坚毅气质的话,并不是夫子说的,而是那个人说的。

    这句话不是子曰,只是那个人对自我的要求,对众生的期许,里面饱含着他这一生的精神与气魄,千人同喝便是雷霆。

    士不可以不弘毅。

    此时在战场间厮杀的那些普通人,祖祖辈辈都是奴隶,他们不是士,但当他们说出这句话后,他们就变是士,他们是高贵的人。

    于是,他们就有士气。

    农奴们向着残兵与曾经心中的活佛杀去,其声如雷。

    在佛经里,佛祖曾经这样解释天穹上的雷声,说那是云与天空的摩擦或者撞击,而在今天的战场上,雷声是铁与铁的撞击。

    烟尘在草甸间飘拂,一道铁剑忽然现身。

    这道铁剑很直,世间再也找不到更直的存在。

    这道铁剑很厚,厚的不像是剑,更像是块顽固的铁块。

    铁剑呼啸破空斩落。

    一名僧兵举起铁棍相迎,只听得一声雷响,铁棍骤然粉碎,僧兵跌落于地,口吐鲜血,身发无数清脆裂响,就此身碎而死。

    十根铁棍破空而至,如群山压向那道铁剑。

    铁剑傲然上挑,仍然只是一剑,也只有一道雷声,十根铁棍就像是十根稻草,颓然变形,散落在四处,没入野草不见。

    手握铁棍的那十名僧兵,更是不知被震飞去了何处。

    草甸间只闻一声暴喝,僧兵首领张嘴露牙瞪目,似佛前雄狮子状,凝无数天地元气于铁棍之上,砸向那道铁剑!

    便在这时,一只手从烟尘里伸了出来,握住了铁剑剑柄,这只手的手指很修长,手掌很宽厚,握着铁剑,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感。

    如果非要形容这种和谐感,大概便是浑然天成四字。

    烟尘里隐隐现出一道身影,那人握着铁剑,随意一挥,便格住了僧兵首领挟无数天地元气砸落的那一棍。

    铁剑铁棍相格,其间有火光四溅,有春雷暴绽,有瞬间静默。

    僧兵首领只觉一道恐怖的力量从铁棍传来,那道力量给人的第一感觉非常狂暴,但更深的层次里,却是那样的冷静而有秩序。

    他知道自己不是这种层次力量的对手,必然落败,但身为悬空寺戒律院顶尖的强者,心想总要阻铁剑一瞬,断不能堕了佛宗威严。

    所以他不肯松手,死死握着铁棍。

    在旁观者眼里,那道铁剑只是在僧人铁棍上一触便离,烟尘里那道身影,再也没有理僧兵首领,在旁平静走过。

    轰轰轰轰,真正的雷声直到此时才炸响,在僧兵首领的身体里炸响,他的手指尽数碎成骨渣,手腕断成两截,紧接着是手臂……

    僧兵首领紧握铁棍的两只手臂,被那道铁剑直接震成了两道血肉混成的乱絮,被原野上的风轻拂,便随烟尘淡去不见。

    一声凄惨的厉喝,僧兵首领痛地跪到地上,脸色苍白至极,想要敲击自己的脑袋来止痛,却已经没有了那种可能。

    烟尘渐静,那道身影渐渐显露在众人眼前。

    他的头发很短,锋利的发茬就像书院某处的剑林,对着高远冷漠的天穹,他的右臂已断,轻摆的袖管上却没有一丝皱纹。

    他穿着件土黄色的僧衣,僧衣一年未洗,满是尘埃,此时又染着鲜血,很是肮脏,但他的神情,却像是穿着华服参加古礼祭祀。

    他的神情还是那样平静而骄傲,脸上涂满了血,僧衣上染满了血,左手握着的铁剑不停在淌血,他浑身都是血。

    看容颜,他就是个普通僧人,但这般浑身染血,自血海般的战场里走出,就像是自地狱里走出的一座血佛。

    原野间一片死寂。

    七念和戒律院长老们,看着书院后山最骄傲、最恐怖的二先生,想着他这一年里在地底世界的所杀的人,叹息说道:“我佛慈悲。”

    他说道:“佛祖可悲。”

    七念合什说道:“那年在青峡前,你力敌千军,然而此地不是青峡,是佛土,你没有书院同门相助,便是战至时间尽头,也无取胜之可能。”

    他说道:“士者,君子也,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矣,不亦远乎?”

    七念说道:“汝道不通,何如?”

    他看着身前这些僧人,面无表情说道:“我叫君陌,得先生教诲,唯愿此生行君子之道,敢拦道者,必死无葬身之地。”

    ……

    ……

    (第三章,这章是两千,刚才脑子有些乱,第二章本来十点半就写完了的,结果忘了发布。第四章争取两点钟前出来。)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反正,都是剑(上)

    七念看着君陌空荡荡的袖管,说道:“你被柳白断了一臂,也等于被停留在了尘世里,现在的你,最需要的是我佛的慈悲,所以你才会远离长安来到此间,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抗拒,何不真正皈依我佛?”

    君陌望向原野前方的山峰,山离此间只有两百里,已是极近,所以显得越发雄峻,他微微挑眉问道:“如何皈依?”

    七念看着他手中那把淌血的铁剑,说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有佛像,也有尸骨像,有金铸的法器,也有镶银的头骨,僧人颈间有念珠,贵人颈上系着耳朵,这里不是佛国,是地狱,这里也没有活佛,只有恶鬼。”

    君陌收回目光,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如果真要成佛,不把你们这些真正的恶鬼除尽,如何能成?既然要杀你们,又如何能放下屠刀?在人间或者放下屠刀可以立地成佛,但在这里,拾起屠刀才是成佛之道。”

    七念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的农奴,说道:“莫非你真以为凭一己之力便可以带着这些人离开?”

    君陌说道:“我本想带着这些人修一条通往地面的道路,崖壁虽然高,但如果世世代代修下去,总能修出来,只是现在觉得时间有些紧迫,所以我换了一个法子,既然出不去,先带他们到山上去看看风景。”

    地底世界里有很多座山,但只有一座真正的山,那就是般若山,此时正在众人的视线中反射着晨光,光芒万丈。

    那座山是佛祖的遗骸,君陌要做的事情,就是带着地底世界如鬼般的数百万农奴,去佛祖的遗骸上撒野,去享受阳光与温暖。

    七念双眉微挑,隐显怒容,喝道:“休自欺!你一人如何能做到!”

    君陌站在数千名农奴前,喝道:“睁开眼!看看究竟有多少人!”

    七念怒极反笑,说道:“难道你指望依靠这些人来乱我佛国?不要忘记,这些愚昧之辈,便如蝼蚁一般,岂能飞天?”

    君陌神情冷淡说道:“二十余年前,你在荒原上曾经说过,有飞蚂蚁听首座讲经,浴光而飞,如今你连自己的想法也要抹灭?”

    七念胸口微闷,禅心骤然不宁,说道:“这些人有罪,所以愚痴。”

    君陌说道:“你可知佛祖当年为何会立下戒律,严禁寺中僧人传授他们文字知识,更不准他们学习佛法?”

    七念沉默不语,因为包括他在内,历代高僧都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不传文字知识可以理解,然而让这些罪民修佛,岂不是能让他们的信仰更加虔诚?

    “七念,你的信仰并不如你自己想象的那般坚定,地底世界数百万农奴,随便挑个老妇出来,在这方面都要超过你百倍。”

    君陌喝道:“因为你识字,因为你修佛,修行这种事情,向来是越修越疑,不疑不修,所以修道者最终会怀疑道,修佛者自然会怀疑佛!”

    七念脸色苍白,僧衣后背被汗打湿,渐生不安。

    君陌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佛祖很清楚,只有真正愚昧的人才会拥有真正坚定的信仰,所以他不允许你们这些弟子传授地底世界黎民佛法,他要的就是这些人愚昧痴傻,唯如此他才能造出西方极乐世界,继而自信成白痴到敢想去困住昊天。你说这些人有罪所以愚痴?混帐话!他们愚痴就是你家佛祖犯的罪!”

    七念想要说些什么,君陌不给他机会,继续说道:“除此之外,佛祖严禁你们授他们佛法知识,是因为他怕!如果众人醒来,人人成佛,那他还如何维系这个万恶的极乐世界?你们这些秃驴,不传他们文字,不讲佛经,他们自然愚,我如今传他们文字,醒他们心志,他们自然清醒,我挖的便是你们的根基,我要毁的就是这片佛国,我倒要看看,你们究竟如何阻止我。”

    君陌身后站着数千名农奴,看上去,他们似乎和以前没有什么变化,依然衣衫褴褛,浑身肮脏,甚至有的人还带着饥色,但如果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们的眼神依然平静,却不再像以往那般麻木,变得鲜活起来——人类的眼睛用来看见自由,寻找自由,才会鲜活,仿佛有生命一般,那是真正的生命。

    农奴叛乱一年间,除了四处征战,或是躲避围剿,花时间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学习,最开始的时候,君陌教崖畔那个部落的牧民识字,然后那些牧民变成老师,教别的同伴识字,从来与知识或者说文明没有接触的他们,一旦开始接触后,显得那样的饥渴,竟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开始成长。

    七叶看着那些农奴的眼睛,知道君陌没有说谎。

    想着在这个过程里,君陌所付出的心力与精神,他有些无法理解,问道:“你为何对佛宗对佛祖有如此大的恶意?”

    非有极深的恶意,不可能付出如此大的心意。

    “为何有恶意?因为你们本就是恶的。”

    君陌说道:“我此生最厌僧人佛寺,在人间的你们不事生产,专门骗取那些穷苦人的金银财宝,在此间更是如此,何其可恶?我如何能不厌恶?当然,道门那些神官做的事情,和你们也没有什么区别。”

    七叶默然想着,佛宗弊处,道门亦有甚至更重,既然你清楚此点,为何却偏偏要把厌恶之意更多的放在佛宗身上?

    “因为道门从来没有隐瞒过他们的目的,西陵神殿里的神官们要的就是统治这个世界,要的就是权势与财富,满足各种欲望,即便他们也会挂一层仁慈爱人的幌子,但他们挂的很随意,已经没办法骗更多人。”

    君陌说道:“佛宗不同,你们挂的幌子更高,戏演的更好,牌坊立的太大,骗人骗的更深,我看着更不顺眼。”

    七叶说道:“这便是真小人与伪君子的区别?”

    “是强盗与小偷的区别。”

    君陌这句话,直接把高贵的佛道二宗直接贬到了尘埃里,然后他看着四周的那些农奴,说道:“当然,在这里你们兼而有之。”

    七叶说道:“我宗亦有有无数师兄弟于世间刻苦清修,谨守戒律,不贪不嗔,以慈悲为怀,难道你看不到这些?”

    君陌看着远方的巨峰,大笑道:“清规戒律?看你们这一寺的男盗女娼,满山的私生子,居然好意思谈这些?”

    七叶说道:“歧山大师乃前代讲经首座血脉,你如何看?”

    君陌说道:“大师真正德行无碍,所以他少年时便离了悬空寺,你想拿大师给悬空寺佛像上贴金?那佛像还要脸吗?”

    在他看来,佛宗尽是些虚伪的秃驴,就像当年七念所做的那样,凭着一脸慈悲模样,欺大师兄仁厚,在烂柯寺设下杀局,何等无耻。

    当年君陌以铁剑斩七念,先问君子可欺之以方?后喝君子当以方棋之,以手中方正铁剑,斩了七念的身外法身,今日在悬空寺前,在佛国之中,他以言为剑,斩得七念脸色苍白,苦不堪言,为何?

    因为他占着理。

    有理,就能行遍天下,不管是巷陌还是大道,都能行。

    七念修闭口禅近二十年,本就不擅辩论之道,又被君陌一言刺痛禅心最深处,哪里还能说出话来,辩无可辩。

    无法辩,那便只能打。

    七念向着草甸上的君陌伸出一根手指,指破秋风,看似随意地画了一个圆圈,他的头后,便多出了一个圆,散发无尽佛光。

    他收回手指,合什静持于胸前,身体也开始散发佛光,僧衣轻飘间,身体边缘的线条奇异地向着空中扩展,瞬间变大了无数倍。

    原野间又出现了一个七念,满脸怒容,眉挑如剑,眼中雷霆大动,仿佛能镇世间一切邪祟,正是他的身外法身:不动明王!

    先出圆融佛意,再请身外法身,七念的施法却依然没有停止,只见不动明王法身在空中伸出右掌,微屈食指,正是佛宗真言大手印!

    他修的是闭口禅,不需要口出佛言,便自有佛言响彻于天地之间!

    佛言声里,如山般的不动明王法身,以手印镇向君陌。

    手印依然如山。

    山山相叠,无穷无尽,便是般若妙义。

    七念果然不愧是佛宗强者,天下行走,出手便是三重神通般的境界!

    对此强敌,便是君陌也神情渐肃。

    怎样破了这三重神通?

    就像先前在战场上面对那些僧兵一样,君陌出剑。

    他还是只出了一剑。

    这并不代表君陌轻视七念,把他看作与那些僧兵同样水准。

    先前只出一剑,是因为一剑便足够。

    现在他只出一剑,是因为只有一剑才足够。

    君陌看似简单的一剑,实际上把他所有的修为境界,全部包涵了进去。

    至简,故至强。

    宽直的铁剑,破秋风而起,刺在不动明王的大手印上。

    明王法像如山,手印亦如山,在原野间投下大片阴影,君陌手里的铁剑,相形之下,看上去就像是一根不起眼的木刺。

    细细的木刺,撑住了自天落下的手掌。

    木刺甚至刺破了掌心。

    再强硬结实的手掌,一旦让细木刺进入肉里,必然会很痛苦。

    铁剑刺进不动明王的手印。

    七叶脸色微白,合什着的双掌间渐有鲜血流出。

    ……

    ……

    (第四章,要去吃些东西,太饿了,下章会晚些,大家不要等了,明天看是一样的。)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反正,都是剑(中)

    管你什么神通,便是一剑破之,不是因为那些神通太弱,只是因为那道铁剑太强,以势相逆,铁剑能破不动明王法身,便能破肉身。

    只是一照面,七念便受伤,他身旁的三名戒律院长老神情骤然,瘦削的胸膛忽然高高涨起,不知吸了多少秋风,呼吸之间,一连串异常复杂难懂的音节随着空气从唇间高速喷出,呼啸之声甚是煞人。

    用这种方法,戒律院长老们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念完了那段文字,那段文字确实难懂,因为不是普通的佛宗经文,而是某种咒语。

    修道者有诸多手段,比如符、念,佛宗强者也有自己特殊的本领,经咒之术便是其中极强大的一种,戒律院长老们此时念的经咒,更是悬空寺无数前代高僧大德面壁苦思后练成的一种绝妙手段。

    大日如来降魔咒。

    悬空寺前代诸僧最需要考虑的事情,便是怎样维系西荒深处的这座佛国,佛祖涅槃后,若真有大神通的邪魔到来,佛宗该如何应付?

    要说佛祖在这片地下佛国留下了很多遗泽,莫说那棵佛祖亲手植下的梨树,那些佛祖亲手炼化的顽石,只说这座般若巨峰是佛祖的遗蜕,他们便不应该担心才是,然而遗憾的是,寺中僧人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用这些应敌。

    因为这个缘故,无数高僧冥思苦想,终于以集体智慧寻找到一种可以利用佛国力量的方法,这种方法类似于言出法随,但对施法者的要求更低,只要施法者愿意施舍自己的血肉寿元,便能从佛国里借得佛祖留下的无限威能。

    这种方法便是经咒,便是大日如来降魔咒,因为这种手段对施法者来说很是残酷,而且总透着某种不吉的血腥意味,一旦施展又会有极大的威力,一旦伤及无辜便再无挽回的可能,所以悬空寺一直将这种手段秘藏于戒律院里,只有戒律院三位长老才能修行,也只有讲经首座才能决定何时使用。

    君陌一道剑道修为惊世骇俗,如今带着农奴要撼动佛国根基,自然便是悬空寺无数代警惕的大邪魔,此时不用何时再用?

    大日如来降魔咒响起。

    地下世界顿时生出感应,原野间狂风呼啸,乱石滚动不安,二百里外的般若巨峰仿佛在微微颤抖,悬空寺戒律院所在的东峰,更是松涛如怒,黄庙大放光泽,须臾间,便有一道佛光自东峰向天而起。

    般若巨峰乃是佛祖的身体所化,峰顶的大雄宝殿是佛头,左手掌心向天摆在身前,正是梨树所在的崖坪,右掌单手合什处又是一方妙地,东西两峰则是佛祖身体的左右两肩,佛光腾空而起,便如佛肩上多了样东西。

    金刚降魔杵。

    狂风大作,

    散着佛光的金刚降魔杵,自东峰飞落原野,砸向君陌的头顶。

    这根降魔杵并无具体形状,但佛光明亮之域足有数十丈宽,君陌即便能避,他身后的数千农奴,只怕要被这一杵砸死绝大多数。

    君陌脸色骤然苍白,一声清啸,僧衣乱飘,铁剑飘于身前空中,他不再以左手执剑,而是伸出右手握住了剑柄!

    他的右臂在青峡之前被柳白斩断,只剩下空荡荡的袖管,以没有的右手去握剑柄,便是以袖卷剑,铁剑之威陡然剧增!

    轰的一声巨响!

    铁剑与佛祖的金刚降魔杵,在草甸上空相遇。

    这根金刚降魔杵,虽然不是佛祖亲手施出,却是戒律院三长老以经咒借了佛祖之威,金刚杵里竟似乎有整个佛国的威势。

    君陌以剑道著称,柳白死后,便是毫无争议的世间第一人,但他一生剑道尽在右手里,是以断臂后再无一窥天道的希望,便是境界实力也下降了很多,所以他才会想着来悬空寺修佛,希望能够另觅道路。

    整整一年时间,他哪里修过佛,自然也没有寻找到第二条道路,但他却在原先的那条道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坚定。谁说没有右手,就不能以剑入天道?

    不管左手剑,还是右手剑,反正,都是剑!

    只要精神气魄还在,他想以右手握剑,便能以右手握剑!

    君陌一剑当国,哪怕是佛国也尽皆碎去!

    佛光摇撼,金刚杵碎裂!化为无数朵金花,飘落在草甸与溪流上,仿佛要比废弃金场流出的沙金还要更加美丽。

    戒律院三长老受到经咒反噬,神泽骤黯,面容渐枯。

    君陌以铁剑斩佛祖之杵,自然也不可能好过,如飞石般被震的重挫数百丈,脚下野草尽碎,金花碾平,唇角渗出鲜血。

    一路后掠之势终于止住,他盘膝坐下,就此闭目静思,开始回复念力疗伤,不管唇角不停流下的鲜血,也不理会别的事情。

    数千农奴战士骤然分开,然后骤然合拢,将他围在了人群最深处,举起兵器盯着远方的敌人,神情警惕而坚狠,给人一种感觉,如果这时候有人想要杀君陌,那么首先便必须把这些农奴全部杀死,必须是全部,剩一个都不行。

    “保护活佛!”

    农奴战士们用嘶哑的声音高喊道,给自己的同伴加油壮胆,虽然有些不安,但没有人表现出来慌乱,有条不紊地快速布好阵营。

    七念先前说的没有错。

    君陌当初在青峡前力敌千军,令西陵神殿联军不能踏前一步,那是地势的关系,也离不开书院同门的帮助,而且那只有七天。

    现在他带着老弱病残的农奴们战斗了整整一年,苦战已野,早已疲惫不堪,念力枯竭将尽的危险局面不知道出现了多少次。

    今日他以铁剑斩破戒律院三长老的大日如来降魔咒,也受了不轻的伤,念力更是急需回复,好在与农奴战士们的配合极为熟练,不然真的很危险。

    此时场间百余僧兵或死或残,戒律院三长老盘膝调息,如果要强行突破那些农奴战士的舍命防御,杀死君陌,便只能是七念出手。

    七念看了眼掌心那滴殷红的血,然后望向远方那些衣着破烂的人们,情绪很是复杂,复杂到他很难做出搏杀的决定。

    那些农奴的眼神是那样的愤怒,那样的仇恨,谁都不知道他们会爆发出来多么恐怖的战斗力,更关键的是,能战胜受伤后的君陌吗?

    青峡前,君陌被柳白斩去一臂,人间闻之唏嘘,因为包括讲经首座和观主,所有人都认为他此生再没有抵达天道的希望。

    修行界近些年来开始出现所谓真命一代的说法,一寺一观一门二层楼这些不可知之地里,出现一代天才人物——魔宗行走唐,道门行走叶苏,书院大先生和二先生,这里面自然也有七念他这个佛宗行走。

    柳白与王书圣比他们这些人早半代,叶红鱼、陈皮皮和宁缺、莫山山、唐小棠、隆庆则要比他们晚半代,这所以他们这些人被称为真命一代,是因为他们的境界最强,最有希望,最有生命力和想象力。

    这代人中,书院大师兄李慢慢最强是被公认的事实,伐唐之战里,这位温和的书生展现出来的高妙境界也证明了这一点。

    大师兄之下,是君陌、叶苏、唐、七念四人并肩而行,没有人知道究竟谁更强一分,谁稍慢一步。直至青峡一战,君陌胜了叶苏,变成了四人里的最强者,但马上便被柳白断臂,强者之位再难保持。

    七念以为如今自己能稳胜君陌,今日看来,却并非如此,在地底世界这一年的漫长艰苦战斗里,君陌变得虚弱了很多,因为损耗太大,但同时他也变得强大了很多,因为他的意志被打磨的更加强大,强大到甚至能够影响现实。

    看君陌剑破不动明王,再斩佛祖金刚杵,七念便知道他的境界至少已经恢复到全盛时期的九成水准,以剑道论,甚至更有过之!

    他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七念有些惘然,有些犹豫,正是这一刹那,便错过了出手的最好时机,只见远方人群渐分,君陌手执铁剑,重新走了回来。

    他的唇角依然溢着鲜血,脸色依然苍白,但既然他握着铁剑重新站起,便说明他短暂时间的冥想已经回复了足够的念力,至少他认为足够战胜七念。

    七念再次默默自问:他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敌人的震撼与惘然,便是同伴的信心来源,农奴战士们高举着手中的竹矛与骨棒,看着君陌的身影,觉得仿佛看着一尊不可战胜的天神。

    “上师威武!”

    “活佛法力无比!”

    七念听着这些话,想到先前这些农奴喊着保护活佛,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君陌微微嘲讽说道:“你要灭佛,最终还是要以佛祖的名义,才能驱使这些愚昧的罪民,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可笑?”

    君陌举起铁剑,身后狂热的呼喊声瞬间停止。

    他把铁剑背到身后,数千名农奴虽然有些不解,却没有一个人犹豫,以最快的速度向后撤去,带着那些重要的辎重,逃往原野深处。

    七念看着那些像海水退潮般快速撤走的农奴,微微蹙眉,有些不解。

    君陌说道:“有何可笑?”

    七念说道:“你若是佛,灭佛可要先灭了自己?”

    君陌说道:“我是真佛,你们的佛是假佛。”

    七念喝道:“佛祖在前,竟敢如此妄言!”

    君陌伸直铁剑,说道:“我若是佛,佛祖来见我,他便只能是假佛。”

    一名戒律院长老听着这话,怒极说道:“今日我便送你去见佛祖!”

    君陌理都不理此人,看着七念说道:“你难道还没有明白?”

    七念想到某种可能,神情微变,说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君陌说道:“我带着三千义军长驱七百里,就是要你和这些老僧过来。”

    七念盯着他的眼睛说道:“然后?”

    君陌说道:“此时峰上再无强者,我只要过了你们,便与师兄在崖坪上会合,先杀了首座,再一剑把那棋盘斩了,可好?”

    七念脸色苍白,说道:“你的目标一直都是那张棋盘?”

    君陌说道:“当然,小师弟在棋盘里,我怎能不救。”

    七念沉默片刻,忽然说道:“你确定能过得了我们?”

    君陌说道:“本来不知,因为无法确定自己恢复了几成境界,先前斩明王,破佛杵,让我很确定,只要不在峰间,你们确实拦不了我。”

    七念看着他说道:“你可知那棋盘里是什么?”

    君陌看着他说道:“先前我说,就算佛祖在我身前,我也要说他是假佛。”

    七念说道:“你要见佛祖?”

    君陌剑指般若巨峰,说道:“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佛祖若在山中,他不来见我,我便去见他。”

    七念问道:“就算你能见到佛祖,又能如何?”

    君陌说道:“要毁了这地狱般的佛国,哪有比把佛祖杀死更快的方法?反正都是一剑,总得去试试。”

    ……

    ……

请大家帮忙投投票,谢谢

        开篇名义,这是拉月票和推荐票的单章,但会写的非常简单。

    好几十天没有拉过月票了,因为五月份在调整,说过六月份不拉月票,当然,你们也知道我说话向来和放屁差不多,我早就很想拉月票了,忍啊忍啊忍的,总想着忍的越久,最后开单章的那天越高兴。但其实现在不是很高兴,个人的私事,问题不大。

    之所以选在今天开单章拉月票,是因为今天又写了五章,过两天更新会很难这么猛了,怕那时候开单章没效果,不想错过,当然,这个月的二十万字肯定是会完成的,这一点你们现在应该也是有信心的。

    我原来一直想的是七月份要争取拿月票第一,现在这个想法也没有改变,只是和原先计划中有些小差别:更新可能没有办法像我幻想中的那样猛烈,但我七月份肯定会认真工作,认真拉票。

    在原先的设想中,这个重温旧梦的拉票单章会非常jīng彩,我已经提在在脑子里想好了很多话,比如:什么样的节奏是最摇摆,五一的节奏最摇摆,论人品及人格的重新塑造与月票数量之间关系……

    但现在想和大家简单一些、诚恳地说一下:我会努力写作,把将夜的最后情节写好,这时候很需要大家的jīng神支持,大家如果喜欢看将夜这个故事,不妨把月票和推荐票投给我,这对我将是很大的鼓励。

    很感谢大家,今天25号的的更新应该会非常晚而且少一些,26号如果没有事情,肯定像最近这样,令大家感到满意或者惊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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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反正,都是剑(下)

    由始至终,君陌想做的事情,就是推翻悬空寺对地底世界的统治,但眼前,他最想做的事情,是到崖坪上夺走佛祖留下的棋盘——因为宁缺现在被困在棋盘里,生死未知,因为宁缺是他的小师弟。

    那座雄峻的山峰里有无数寺庙,未知佛阵,更有七念和戒律院长老这样的佛宗强者,他不认为自己能够硬闯上去,于是他带着叛乱的农奴在原野间不停突杀,借势把七念和戒律院长老诱到了此间。

    只要能够越过这四人,君陌便能直上峰间,如果能够顺势把这四人杀死,那自然是更好不过的事情,因为不论他能不能带走那张棋盘,灭佛已经成为他生活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始终是要继续下去的。

    直到此时,七念才明白为何这些日子里,叛军的战斗风格和以往会发生这样大的变化,行军路线不再奇诡,悍勇至极地向着峰下突进——完全不顾以叛军的实力,就算杀到峰下,最终也只能被歼灭——原来这是敲山震虎,他们要把山里的虎诱至平阳,君陌想做的事情是进山抢棋盘!

    看着那些如海水退潮般撤退的农奴叛军,七念沉默不语,知道凭自己和三位戒律院长老,或者还真不一定能把君陌拦住。

    通过先前一番较量,君陌已经完全掌握了双方之间的实力对比,他很有信心能够越过这道屏障,不然他不会让那些追随自己的人先行撤走。

    如果是在山峰里,还是在那条山道上,七念有信心,就算君陌变得更强,他在悬空寺万余僧人的帮助下,也能不让他踏上石阶一步。

    现在这片原野如此开阔,怎么拦?

    七念脸色苍白,眼睛的情绪却很平静,看着缓步向自己走来的君陌,看着他左手里握着的铁剑,深深地吸了口微寒的秋风。

    僧衣狂舞,因秋风骤疾,他只是深深吸了口,天地之间的无数秋风,便尽数进入他的双唇之间,开始拂洗佛心不停。

    如此佛威,天地自然有所感应,碧蓝的天空上飘着丝状的云,那些云被牵扯的更加细长,仿佛怎样拉也拉不断的糖丝。

    四周约一里范围内的野草忽然折下腰身偃倒于地,如在膜拜,露出那些不知人类还是兽类的白骨与蒙着尘的宝石,被风吹的不停滚动。

    在废弃沙金场间流动的溪水,是那样的浅而清澈,此时却这阵狂乱的秋风,吹出无数片鳞状的波纹,溪底的泥沙泛起浑了水色。

    七念启唇,便是修行二十年的闭口禅。

    禅法闭口不言,启唇自然无声,只有一缕清风自双唇间缓缓游出,这缕清风是那样的温柔,那些的慈悲,其间隐隐有檀香弥漫。

    在无尽秋风肃杀意,找到那抹春风温柔意,这便是闭口禅的本事,淡淡檀香与风之清味相依并不相融,一味平静。

    佛法无声,并不是真的无声。

    于无声处听惊雷,有雷般的佛吼,便蕴在那缕清风缓缓送出的檀香之中,就像是暴雨总是在棉如般的厚云里积蕴。

    厚云骤散时,便有暴雨滂沱,便有雷声轰隆,那声佛吼,便将把君陌镇压在这荒凉的原野上,同时通知峰间悬空寺里的僧人。

    呼吸是人类的身体最经常做、也是最容易忘记的动作,所以自然,而且快速,在佛家里,呼吸也是一种时间度量,极短。

    呼吸之间,七念便启动了佛宗的大神通,谁能比他更快?

    君陌的剑,比呼吸更快,比秋风更快,比暴雨更快,不用一息时间,只是一眨眼,便来到了七念的身前、眼前,双唇之前!

    这道铁剑,竟似比没有发出的声音还要更快!

    君陌的剑,来到了七念的身前一尺。

    君陌的剑,就是君陌。

    七念,自然也来到了君陌的身前一尺。

    从柳白开始,人间的剑道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寂寞而无敌的剑圣,最终只能真的去想把那天翻过来,然后死去。

    但他的剑道真义,留在了人间,并且在很多人的手中开始散发光彩,剑阁弟子、宁缺、叶红鱼,他们的手里都有柳白的剑。

    最有资格继承柳白的剑道,甚至有可能更进一步的人,当然是也只能是君陌,他是柳白此生在剑道上最强的对手,自然也是知己。

    桑桑都不能避开柳白的身前一尺,只能以自己的世界相接,那么又有几个人能够避开君陌的身前一尺?至少七念做不到。

    七念知道自己避不开这一剑,所以从一开始的时候,他就没有想过避开这一剑,他只是向着那道铁剑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还是那缕温柔的清风,来自美好的春天,却是不尽肃杀秋风凝练而成,其间自有佛法真义,万物凋谢重生之轮回,能弥世间一切杀机。

    君陌的铁剑无法前进,因为他无法刺破生命的循环。

    正面之剑无法落下,他转腕,铁剑与那缕清风一触即走,在没有一丝秋风的空中陡然翻转,一剑横直斩向七念的颈间。

    铁剑破风呼啸,七念的眼眸骤然明亮,如佛像上的宝石,他依然避不开这一剑,所以他依然不避,先前合什于身前的右手,不知何时来到脸畔,三指自然轻垂,两指似触未触,如拈着朵虚无的花,迎向剑锋。

    铁剑宽厚,本就无锋,但有锋意,七念指间拈着的无形花,却有宁静禅意,这花不是人间花,纵在春风里也不请蜂落,于是剑锋难落。

    铁剑被七念的手指轻轻拈住。

    君陌收剑,这个动作看似简单,实际上却代表了极度令人震撼的境界,能于拈花指里说走就走,不理虚妄与真实,世间有几人能做到?

    正面施剑无功而返,君陌神情依旧平静,右袖轻拂,向右方踏前一步,左手握着的铁剑被袖风拂至身后,然后反手向七念的脸颊拍下。

    正一剑,反一剑,反正都是剑,看你还能怎么挡。

    七念挡不住,只能硬接,佛光绽现,不动明王法身再次显迹于原野之间,然后于刹那间敛入他的身躯之内,从此不见。

    看不见不代表就不存在,不动明王法身被七念收回身躯,从这一刻起,便不再是身外法身,而是身如法身,他的肉身坚若金刚。

    铁剑重重落在七念的脸颊上。

    啪的一声脆响,如同耳光响亮。

    七念的脸颊上出现一道极清楚的红印,真的很像被人打了个耳光。

    然后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肿,九颗最坚固的牙齿被拍落,被震成碎屑,在他的嘴里弥漫开来,鲜血从唇角流下。

    身如不动明王法身,坚若金刚?只要不是讲经首座那样肉身成佛,真的修成金刚不坏,便没有君陌的剑砸不烂的道理,

    七念觉得很痛,而且觉得很羞辱。

    他是佛宗行走,修行界公认的真命一代强者,而今天,却被同代人物君陌,用这种近乎轻蔑的方式击败,怎能不羞辱?

    因为痛和羞辱,他的禅心难定,开始颤抖起来,溢着鲜血的唇角也开始抽搐,唇间吹出的那缕清风难以为继,散作一团护住面门。

    虽然他很愤怒,但清醒地知道,如果不把最危险的面门护住,君陌的下一剑,极有可能直接把他的头拍成碎片。

    君陌没有继续攻击,因为三名戒律院长老,此时在七念身后做好了出手的准备,他只想突破入山,自不愿意在此久留。

    血色僧衣微飘,君陌腾空而起,右脚踩中七念的头顶,强横地打断他正在准备的第二道闭口禅,落在三名戒律院长老之中。

    三名戒律院长老,分坐三地,形成一个品字形,彼此之间的距离完全相同,正是标准的三三之数,暗合佛理之数。

    修为境界最高的那位长老,坐在通往峰下的方向之前,也就是在君陌的道路之前,君陌如果想要上山,便必须在七念转身之前越过此人。

    来到那名长老之前的,是那道铁剑。

    戒律院长老神情微凛,手中念珠散发着光泽,便拖住了铁剑。

    其余两名长老开始吟诵经文。

    君陌伸手握住铁剑,念珠骤然崩断,变成满天的佛珠。

    戒律院长老们齐声断喝。

    那串念珠瞬间爆散,佛威笼罩原野之间。

    君陌掠起,踩着长老的头顶,高高跃起,然后落在远处的地面上。

    他就这样完全不讲道理地冲了过去。

    那些佛珠里的神通,尽数落在了他的身上。

    戒律院长老看着原野间高速前掠的君陌,看着他身上新流出来的鲜血,知道他必然受了极重的伤,不由有些错愕。

    没有真正出一剑,就这样走了?

    居然宁肯受伤,也不肯停下脚步战一场?

    这还是那个骄傲自负的君陌吗?

    荒凉的原野里,血色的僧衣在秋风里飘拂,君陌如惊鸿一般,借着天地元气之势,转瞬间便掠至极远处,向着山峰冲去。

    他还是那个骄傲的君陌。

    但他只是自信,从不自负。

    无论遇着怎样的强敌,他都不会畏惧,反正都是一剑过去。

    但如果遇着需要的时候,他可以暂时不理自己的骄傲。

    他要去抢那张棋盘,便要趁着七念和三名戒律院长老不在峰间的时候,抢至峰里,他需要的便是时间,除此之外一切都可以不管。

    当然这不代表他会不在意今天受的伤,只不过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今后在战场上,他相信自己还会遇到七念,还会遇到那三名戒律院的首座,反正都会重逢,到时候自然会再来一剑。

    ……

    ……

    (今天就这一章,明天三章,祝大家心情愉快,身体健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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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