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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二十七章 齐至

    一道烟火,照亮了光线昏暗的地底原野。

    一道烟尘,割开原野的表面,向着前方的巨峰快速延伸。

    烟尘最前方是君陌,他借天地元气乘风而掠,铁剑在身前破风无声,便如一把真正的剑,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前行。

    那道烟花是警讯,巨峰里警钟之声大作,无数僧人奔出寺庙来到山道上,准备布下佛法无比的大阵,镇压来侵之敌。

    变成剑的君陌,速度实在太快,甚至隐隐要比那道烟火射向巨峰间的光线都更要快,佛门大阵未成,他便已经来到了山脚。

    秋山静寂,山道两旁的青竹忽然摇动起来,僧人们眼前一花,便看到了君陌来到场间,看到了他手里的那道铁剑。

    悬空寺僧人们出手,君陌自然出剑,他来的太快,峰间山道上的佛阵未成,竟就这样毫不讲理地强行突了过去!

    直到此时,才有秋风骤起,在竹林与山道间呼啸来回,青色的竹节上多出数十道血迹,看上去就像是红色的泪痕。

    不管染上青竹的血是僧人的,还是君陌的,总之他已经进入了巨峰深处,正疾掠在自己的道路上,他的君子之道上。

    君陌所持的君子之道,必然会先与敌人讲道理,若你不听,再碾过去,在山下的原野上,他已经与悬空寺讲了很多道理,悬空寺既然不听,那么他自然不会迂腐的继续讲,直接碾压便是。

    七念和戒律院三长老,此时尚在原野上苦苦赶回,峰间诸寺里的强者,也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君陌一路碾压而上。

    他手执铁剑,直接杀到了崖坪上,浑身是血。

    ……

    ……

    天坑的边缘,全部都是陡峭的崖壁,崖壁在荒原上割出极深的口子,然后绵延而行,最终在远处相汇,看着令人极为震撼。

    荒原里秋风未起,不远处那株孤伶伶的菩提树,青叶依然团团,纹丝不动,然而挨着崖壁的方向,却有一道烟尘。

    所谓烟尘,其实只是依着崖壁的空间里,有无数尘微和碎石子在以难以想象的高速移动,看着就像是无数道极细的丝线。

    崖壁有多长,这道烟尘便有多长,漫漫数千里,没有开始,也看不到尽头,把崖下的世界包围,仿佛神迹一般,不知为何会出现。

    烟尘里,隐隐可以看见数千道身影,事实上,并不是能够看到,而是因为那些身影移动的速度太快,甚至超过了肉眼视物的能力,那些身影每瞬间都能在无数位置上重叠,才会产生这种错觉。

    数千道身影,其实只是两个人。

    两个不停追逐的人。

    忽然间,远处的巨峰间传来悠扬的钟声。

    崖壁边缘的数千里烟尘骤然静止,然后缓缓落下,归于原野。

    烟尘落处,出现了两个人。

    那名穿着棉袄的书生,腰间系着布带,里面有根不起眼的木棍,神情温和,满身尘土却干净无比,正是书院大师兄。

    对面的那名中年文士,腰间系着只酒壶,正是酒徒。

    数百根白色的细线,从大师兄身上的棉袄里渗出来,拖了数百丈远,在秋风里轻轻飘拂,很是飘逸,但难免显得有些古怪。

    无距境界的追逐,速度实在太快。

    大师兄的棉袄不普通,没有在如此高速的移动中破裂,但棉袄夹层里的棉花却被从棉布细孔里挤了出来,变成最细的棉线。

    数百根棉线在身后飘散,这画面确实有些难以形容,尤其是随着风势渐变,有些棉线落在他的脸上,看着更是滑稽,或者说可爱。

    酒徒取下酒壶,饮而不尽,经历了如此长时间的无距追逐,他依然轻松,只是握着酒壶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大师兄看着他饮酒,没有说话。

    待酒意渐生,酒瘾稍解,酒徒放下酒壶,看着他情绪复杂说道:“李慢慢,你变得更快了,但你还是没有我快。”

    大师兄温和一笑,说道:“前辈没有追到我。”

    酒徒沉默片刻,然后问道:“为什么?”

    世上有很多个为什么,至少超过十万,他此时要问的,自然是书院为什么要与佛宗作对,要知道这代表着站在昊天一方。

    “其实我有时候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大师兄想了想,然后说道:“我后来想明白了,小师弟与昊天被困棋盘,他们又是那样的关系,那么我们要小师弟他出来,便必须救昊天出来,我们不是要与佛门为敌,也不是要与昊天为友,我们只是要救人。”

    对书院来说,救人始终是最重要的事情,无论是救人类,还是救师弟,总之是要做的,至于其间的利弊只能暂时不去考虑。

    一旦开始考虑那些利弊得失,那书院就不是书院了。

    酒徒微微皱眉,问道:”书院究竟想做什么?”

    大师兄微笑说道:“老师有老师的想法,弟子也有弟子的计划,书院想做的事情,或者在您看来有些无稽,但应该是有趣的。”

    酒徒说道:“佛祖也有他的计划,他等了无数年,终于等到昊天被你们书院变弱,等到她与能死的普通人成为知命,对于你们书院口口声声要代表的人类来说,这大概便是唯一也是最后的希望,你们怎么忍心破坏?”

    大师兄摇头说道:“书院从来没有想过要代表人类,我们只是做在我们看来对人类有益的事情,而且是自己先做。”

    酒徒说道:“那你为何要阻止佛宗杀死昊天?”

    大师兄说道:“首先,还是先前与前辈说的那个原因,我们要救人,其次,神国也有昊天,所以桑桑是杀不死的。”

    桑桑就是昊天,昊天就是桑桑,但桑桑在人间,昊天在神国,如果不能同时把这两个存在抹去,那么昊天永远都杀不死。

    大师兄又道:“既然如此,佛宗杀死桑桑,非但不能杀死昊天,反而会让她就此散为规则,回到神国,昊天会变的更加强大。”

    这段话听上去有些难以理解,但对于酒徒和大师兄这样的人说来,非常好理解,所以书院其实一直没有想明白,酒徒为什么要这样做。

    酒徒沉默不语。

    大师兄懂了,叹息说道:“这就是观主的想法?”

    酒徒抬头望向灰色的天空,说道:“不错。”

    借佛祖之劫,或让桑桑死,或让桑桑醒,无论哪种结局,都能让她够回到昊天神国,这就是观主的想法。

    “观主……”

    大师兄发现,对观主这样的人,用什么样的言语去形容都不合适,说道:“看来那张棋盘,真的有可能杀死她。”

    酒徒说道:“她必死无疑。”

    这是观主的判断,虽然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但无论酒徒还是大师兄,都很清楚,他的判断必然是准确的。

    大师兄静静看着远处的山峰,然后,伸手抽出腰间的木棍。

    他以前不会打架,所以从来不带武器,后来在葱岭前,他被迫学会打架,便打碎了从不离身的那只水瓢。

    在那年与观主的追逐,他在南海某个小岛的沙滩上,拾起一根木棍,从那天起,这根木棍便变为了他的武器。

    这根木棍是夫子留在人间的。

    大师兄抽出木棍,这代表他开始准备打架,或者说,他开始准备拼命。

    观主说桑桑在佛祖棋盘里必死无疑,那么与她本命相连的宁缺,自然也必死无疑,那么作为宁缺的师兄,他自然要拼命。

    修行界都清楚,书院里的人都很擅长拼命,拼起命来,谁都害怕,莫说上一代的那个著名的轲疯子,这一代也是如此。

    君陌拼起命来,大军难前,黄河倒流,余帘拼起命来,敢直上青天,敢把彩虹斩断,而要说真正恐怖,还是书院大先生。

    大师兄的性情非常温和,很少动怒,更不要说拼命,但越是这样温和的人,一旦真的拼起命来,那真是天都会怕。

    观主境界全盛时,堪称人间最强,但即便是他,面对拼命的大师兄,也没有什么好的方法,此时的酒徒,自然也不愿意正面相拦。

    酒徒侧身,不与那根木棍相对。

    大师兄棍指巨峰,说道:“前辈不担心我就这样走了?”

    酒徒平静自信说道:“你不如我快,我能追上你。”

    大师兄说道:“前辈已经追了我三个月,也一直没有追上。”

    酒徒笑了笑,说道:“只要你不进悬空寺,我为何要追上你?”

    大师兄也笑了笑,说道:“前辈难道没有发现,我们一直相对而立?那是因为我一直在倒退,如果我转身,您还能追上我吗?”

    酒徒脸色骤变。

    崖畔的原野上,忽然秋风呼啸,一道如雷般的声音炸响,一团气浪向着四面八方喷散而去,形成一道极大的空洞。

    数百根白色的棉线,在风中缓缓飘落。

    大师兄消失无踪。

    下一刻,他的身影便出现在那道崖坪上,那棵梨树下。

    几乎同时,君陌也来到了崖坪上,浑身是血。

    君陌看着树下的师兄点头至意。

    师兄弟好久不见,此番重逢,没有叙旧,而是同时望向某处。

    崖坪里的破庙上,生着一座白塔。

    白塔前,盘膝坐着位老僧。

    老僧的身前,有一张棋盘。

    ……

    ……

    (昨天说今天三章,但实在是搞不动了,就一章了,明天的精神状态如果能好些,争取弥补一下,抱歉。)

第一百二十八章 并肩

        白塔檐上落下一道蛛网,披落老僧他的头顶身上,几乎完全覆盖,老僧闭着双眼,神情依然平静,两道银眉在风中轻飘,与面前的蛛丝轻触,仿佛便是网里的两段丝絮,若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

    老僧虽然闭着眼睛,但给入一种感觉,他的目光依然在世间,正落在身前那张看似普通的棋盘上,一刻都没有离开过。

    老僧自然便是悬空寺讲经首座。

    自宁缺和桑桑进入棋盘后,他便没有离开过棋盘,看山间chūn叶夏花秋实冬雪变幻,听寺里晨钟暮鼓,任凭风吹雨打,始终沉默不语。

    君陌来到崖间,与梨树下的大师兄对视一眼,未及塞喧,也未对那老僧说话,直接走到老僧身前,举起手里的铁剑砍将过去。

    宽直的铁剑重重地砍在棋盘上,发出一声震耳yù聋的巨响,崖坪上溅起无数烟尘,然后待烟尘敛去,棋盘依1rì静静躺在老僧膝前。

    棋盘表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甚至连颤抖都没有。

    以君陌强大的修为境界,这全力挥出的铁剑,只怕能够斩断一座石山,未料得,却不能撼动棋盘丝毫!

    棋盘承受住了铁剑的威力,崖坪却有些承受不住,伴着清晰的碎响,崖坪表现出现了数道裂缝,缝里幽暗不知多深,只怕要深入山体数百丈之内,这些裂缝向着崖畔蔓延,在梨树下终于破开了崖壁。

    年前棋盘溅水,化成数道大瀑布,其水虽然无源无根,却持续向着山崖下流淌,直到此时,终于被君陌的剑斩断了。

    一剑能断瀑布,却不能断棋盘。

    君陌望向棋盘后的首座,再次举起手里的铁剑。

    首座依然闭着眼睛,仿佛不知道这道铁剑的存在,双手却不知何时落在了棋盘上,先前棋盘的金刚不坏,或者是他的手段?

    君陌不能确定,他也不用确定,举起手里的铁剑,再次向着身前斩下,只不过这一次,他斩的不是棋盘,而是首座。

    剑落之前风先至,铁剑轻而易举地撕破那些看似麻烦的蛛网,然后落在首座头顶,落在那几道庄严戒疤之间。

    铁剑很厚实,讲经首座的头顶很圆,所以君陌的行为,看上去不像是以剑斩入,更像是拿着根棍子在敲,这便是棒喝。

    又一道极响亮的撞击声响起,崖坪上寒风乱拂,梨树簌簌摇晃,很多碎石子不停向着那些裂缝里滚落,却不知何时才能填满。

    首座闭着双眼,神情依然宁静,只是银眉飘拂的有些狂乱,像是风中晾衣线上的袈裟,很难猜适那些袖子和衣摆会往何处飘去。

    铁剑没能在他的头顶留下任何痕迹,更不要说伤口,他也没有流血。

    首座修至肉身成佛,身心皆金刚不坏,对他来说,当年宁缺的元十三箭就像是稻草,君陌的铁剑也只不过是根木棍罢了。

    只是他忽然变得矮了些。

    之所以变矮,是因为他的身体陷进了崖坪表面,他依然盘膝而坐,只下陷下了数寸,但终究还是被铁剑砸进去了些。

    君陌还是没有说话,举起手里的铁剑,准备继续砍下。

    便在这时,崖风微乱,大师兄来到他的身旁。

    这便是并肩。

    君陌收回铁剑,因为大师兄的手里拿着根木棍。

    大师兄拿着木棍,走到首座身前,敲了下去。

    他的动作有些慢,棍子敲的似乎很轻,然而当木棍落到首座头顶,却暴出一声比先前君陌铁剑砍落更恐怖的声响。

    轰的一声,首座身后的白塔上出现无数道裂痕,看上去就像是先前那道蛛网,檐楼上悬着的铜铃清脆乱响,然后炸成粉碎。

    首座依然闭着眼睛,银眉飘舞之势愈乱,脸sè也变得有些微微苍白,身体更是向崖坪里陷进了半尺之深。

    虽然陷落,首座依然没有真正受伤,他手下的棋盘,随之向崖枰里陷深,变得更加坚固,大师兄感叹道:“还是砸不动o阿。”

    君陌举起铁剑,说道:“继续砸便是。”

    便在这时,崖坪间又有清风起,酒香微溢。

    酒徒来到场间,看着大师兄沉默不语。

    君陌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想阻止我们?”

    酒徒说道:“我不想拼命。”

    书院大二同时在场,即便是他,也要拼命,然而大师兄反而却觉得有些不解,问道:“你不担心我们把棋盘抢走?”

    酒徒说道:“首座金刚不坏,就算是我带着屠夫过来,也不见得能把他砸开,你们也不行,那么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君陌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挥起铁剑,再次砍向首座的头顶。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

    白塔上的裂纹更深,崖坪间的裂纹也更深,山崖洞里的石壁上,也出现了很多道裂纹,整个世界似乎都要崩碎了。

    但首座依然如前。

    “师兄,到你了。”

    君陌退开,把位置让给大师兄。

    看着已经完全陷入崖坪地面的棋盘,大师兄想了想,说道:“不砸了。”

    酒徒微微一笑。

    君陌微微皱眉。

    大师兄看着他微笑说道:“你撬一下。”

    君陌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书院后山的一件往事。

    那时候他和师兄刚刚入门,都还很小,奉夫子之命去整修后山那条山道,遇着一处山崖崩落的岩石,很是碍事。

    小时候的君陌,比现在更骄傲,更自信,也更执拗,他拿着一把开山斧对着那块大岩石不停地砸,整整砸了三夭三夜。

    砸到最后,他虎口流血,身体疲惫不堪,就连开山斧都快举不动了,那块岩石却只被砸掉了极小一部分。

    在他砸石头的时候,师兄什么都没有做,就在一边看着,他知道师兄身体有些弱,但最后因为愤怒无助,还是有些生气。

    再生气,君陌也不会指责师兄,更不要说恶言相向,所以他又觉得很委屈,竞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哭了起来。

    师兄看着那块巨岩,看了很长时间,当发现小君陌在哭,又看了他很长时间,然后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这样离开了。

    师兄如此无情无义地走了,君陌自然不会再哭,哭给谁看呢?他用冰凉的溪水洗脸,恢复了些jīng神,重新拿起斧头,准备继续去砸。

    便在这个时候,师兄又走了回来,怀里抱了十几根坚韧的大毛竹,额头上布满了汗水,把这些竹子拖下来,让他很是辛苦。

    师兄把那些毛竹塞进岩石与崖壁之间的缝隙,通过计算,确认准确,然后把君陌喊到身前,说道:“你撬一下。”

    君陌向来很听师兄的话,虽然那时候的他,不明白师兄要做什么,那些毛竹又有什么用,但他还是依言去撬那些毛竹。

    那块巨岩被开山斧砸了三夭三夜,都没有被砸动,然后当君陌去撬的时候,却发现岩石很快便松动了,然后滚落山道,变成山溪里的一处风景。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君陌还是很听师兄的话,师兄既然让他撬,他就去撬,他走到首座身前,把铁剑插了进去。

    铁剑不在首座的身体与崖坪之间,而是刺进了棋盘的边缘。

    酒徒面sè微变。

    君陌挥动铁剑,撬之。

    崖坪上夭地元气大乱,狂风呼啸,白塔表面的石块簌簌剥落,不停砸在首座的头上,溅起无数烟尘。

    首座依然巍然不动,那张棋盘依然在崖坪里。

    铁剑前端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重量,那就是一座真正的山。

    君陌要把这座山给撬起来。

    一声清啸从他的双唇迸发而出,其亮如凤鸣,其啸如山崩。

    酒徒腰间的酒壶微微飘起。

    大师兄背对着他,站在他的身前。

    清啸声里,君陌手中的铁剑微弯,然后再直。

    他的剑永远是直的,山都无法压弯。

    弯直之间,自有难以想象的力量。

    那张棋盘,终于被撬了起来,缓缓向着地面上升!

    首座银眉飘舞,双手骤然一翻,按在了棋盘上。

    大山再次落在棋盘上。

    君陌清啸骤绝,如雷般厉喝道:“起!”

    崖壁崩乱,梨树乱摇,青叶如雨落下,棋盘起!

    首座手在棋盘之上,随之而起,依然保持盘膝而坐的姿式。

    铁剑强直,然而棋盘与首座重如般若巨峰,纵使起,也只能撬起很小的一道缝隙,那道缝隙比发丝还要细,再小的蚂蚁都无法爬进去。

    但这已经足够了。

    有缝隙,便说明棋盘与山峰已经分离。

    棋盘与山峰分离,没有与首座的手分离。

    接下来,是大师兄的事情。

    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落到了首座的肩上。

    崖坪间,气流暴散,发出一道嗡响,如钟如磬。

    白塔之前,只有君陌执铁剑而立。

    大师兄和首座,还有那张棋盘,都已经消失无踪。

    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去了夭上。

    巨峰虽然雄峻高大,堪称入间第一峰,但因为深在地底,所以如果从地表看,峰顶只比荒原高出很短的一截。

    夭空要比峰顶高很多。

    飘蓝的夭空里飘着白云,白云里出现了两个入。

    大师兄松开手。

    首座破云而落,向着地面而去。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二十九章 携手

    崖坪上,酒徒抬头望天,神情凝重。先前在荒原上被摆脱,已经让他很震惊,此时看着这幕画面,心情更是震撼无比,某人展现出来的境界,已经远远超过当初长安一战时的水准,甚至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李慢慢,你真要成为最快的那个人吗?”

    酒壶在秋风里轻颤,醇香渐溢,酒徒的身形骤然虚化,便要破碎空间,去到九霄云上,助首座一臂之力。

    他刚才没有出手,那是因为他相信,以首座金刚不坏的佛门神通,李慢慢和君陌根本没有办法,但事实推翻了他的猜测,君陌用铁剑把首座和棋盘撬离了崖坪,李慢慢带着首座和棋盘来到了天上。

    从山崖里跌落的人很多,从天空里落下的人很少,数年前在长安城里,曾经有三个人从地面打到天空上,然后再从天空落下,最后的结果是,余帘身为魔宗至强者,亦是身受重伤,那么首座呢?

    首座正抱着棋盘从云中坠落,向地面而去,他肉身成佛,金刚不坏,实如大地,如果与真实的大地相遇,那会是什么结果?

    酒徒不再像先前那般有信心,他不能看着首座受伤,最重要的是,他不能看着书院把那张棋盘抢走,所以他准备动了。

    便在这时,一道铁剑破风而至,简简单单地斩向他的面门。

    君陌出剑,他知道酒徒很强大,所以他出手便是右手。

    铁剑被右袖卷起,斩向酒徒,他的手虽然不在,剑还在,意还在。

    酒徒这才知道,在地底原野厮杀一年,君陌竟然已经回复到这等程度,微微挑眉,也未见他如何动作,双掌便出现在身前。

    他的境界远超君陌,但应对却很谨慎,用的是佛宗无量。

    酒无量,寿无量,意无量,佛威无量。

    酒徒的手掌有若两座大山合拢,夹住了君陌的铁剑

    君陌的铁剑如同被山镇压,无法动弹,也无法抽出。

    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想过要收剑——他知道自己境界较诸酒徒还有一段距离,但他毫不在意,因为今天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崖坪秋风再起,棉袄带着数十道细细的白线,出现在梨树下,大师兄瞬息之间,便从高远的天空里,回到了场间。

    他毫不犹豫,举起手里的木棍,砸向酒徒。

    他没有砸酒徒的脸,也没有砸酒徒的身体,因为他现在虽然学会了打架,木棍亦不是凡物,但终究他的风格不够强硬。

    只要未至绝对强硬,境界高深难测的酒徒,便能有足够多的时间,施出足够正确的手段,来应对他手里的这根木棍。

    所以他的木棍砸向铁剑。

    君陌手里的铁剑。

    木棍落在铁剑上,悄然无声。

    这就像是打铁,君陌的铁剑是把铁锤,被酒徒压制的同时,也把酒徒这块坚硬的铁块压在了下方,然后木棍变成第二把铁锤落下。

    崖坪上一片死寂,然后忽然爆出一声巨响。

    秋风乱拂,酒徒唇角溢血,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双手颤抖不安,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再也无法镇住铁剑。

    他一声怪啸,转身便走。

    他的声音很苍老,很难听,像锈蚀的青铜器在摩擦。他的这声叫啸更加难听,就像是锈蚀的青铜器被砸扁了,显得那般凄凉。

    崖坪上秋风再起,气流暴散,酒徒消失无踪。

    君陌右袖轻卷,铁剑破空再回,落在他的左手里。

    大师兄没有去追酒徒,伸手牵起君陌空荡荡的袖管。

    二人也在崖坪上消失。

    ……

    ……

    崖坪上的战斗很凶险,很难用语言来做准确地描绘,但发生的时间非常短,从酒徒欲起,到君陌出剑,到大师兄归来,再到酒徒逃走,只不过是瞬间,当崖坪上战斗的时候,首座还在空中坠落。

    无数层云被撞破,首座的银眉被风吹的向着天空飘起,不停颤抖摆荡,就像是烈风里的军旗,但他依然闭着眼睛,神情平静。

    佛祖的棋盘被他抱在怀里。

    地底原野间光线微暗,草甸被风吹的纷纷偃倒,大师兄和君陌出现,空中传来凄厉的呼啸声,仿佛某个重物正在高速落下。

    他们没有看天,而是看着身前的原野。

    空气仿佛撕裂一般,原野间的温度骤然升高,那个重物终于落到了地面,砸进了草甸,大地不停震动,无数黑色的泥土掀起,

    原野上出现了一个极大的坑,宽数百丈,深数丈,坑底的岩石都被震碎,铺满其中,看上去就像是天坑的缩影。

    首座盘膝坐在坑底,袈裟早已破碎如缕,半裸的瘦削身体上满是泥土与石屑,看着异常狼狈,但他依然没有睁眼,身上一丝血都没有。

    佛祖的棋盘,还在他的怀里。

    大师兄和君陌就在坑边。

    君陌神情漠然掠入坑底,右袖卷剑,再次砍向首座的头顶。

    首座低着头,不闪不避。

    铁剑落下,紧接着木棍落下,铺满坑底的碎石被震起,悬浮在空中。

    首座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头顶的泥石屑被铁剑震飞,更加明亮,还是没有流血。

    坑底风起,悬在空中的碎石簌簌落下,酒徒出现在二人身后。

    大师兄转身,只是一转身,便来到他的身前。

    酒徒挑眉,一掌拍落,坑底骤然阴影,仿佛有物遮天。

    大师兄朝天一棍,捅向遮住天空的手掌。

    掌未落下,棍未断,大师兄脸色苍白,疾退。

    他退至首座身旁,手再次落在首座的肩上。

    君陌的铁剑,不知何时已经刺进了首座与坑底的碎石之间。

    一声长啸,无数鲜血从君陌的身上喷溅而出,打在坑底的崖壁岩石之上。

    首座如山般沉重的身躯,被他再次强行撬起。

    依然只有一丝,但依然够了。

    大师兄和首座再次消失,下一刻,他们来到了东峰之上的天空里。

    东峰上有无数嶙峋怪石,乃是悬空寺无数代高僧苦修碾压而成,其硬度强逾钢铁,其棱角锋逾刀剑。

    大师兄想知道,如果首座砸在东峰这些怪石上,会不会流出血来。

    但酒徒这时候已经到了,他没有理会君陌的铁剑,拼着受伤的危险,以无距离开地面,同样来到了天空里,来到大师兄的身前。

    酒徒坚信,只要自己愿意付出一些代价,便没有道理比对方慢——他修行了无数万年,怎么可能比不过一个只修行了数十年的人?

    无距境,也不能在天空里真正自由的飞行,只是可以从地面来到天上某处,或者回到地面,能够在天上停留的时间很短。

    大师兄带着沉重如山的首座来到天上,已然非常辛苦,正在向着东峰落下,他此时应该放手,然而酒徒在侧,他放手没有意义。

    不放手又能怎么办?

    寒风里,大师兄看着酒徒,忽然笑了笑。

    这笑容并不决然,但却是决然的邀请。

    他带着首座,向着遥远的天坑边缘的崖壁飞去。不是真正的飞,他要带着首座进入崖壁深处,那道崖壁的深处,便是荒原的地底!

    无距,是依靠天地元气里的湍流层而高速移动,将两地之间的距离缩至极短,将海角天涯变为咫尺之前。

    实质有形的事物里,也有湍流层,但自古以来,能够修行至无距境的大修行者们,都不会尝试通过那些通道穿行。

    因为那很危险,因为那意味着,你可能要在瞬间之内,面对无数道山崖,那些山崖不是真的山崖,而是崖间蕴着的天地气息。

    大师兄就这样做了,酒徒敢跟上来吗?

    ……

    ……

    天坑东面的崖壁深处,忽然传来沉闷的轰隆声。

    崖壁下方的原野上,无论是那些正在放牧农民,还是那些正在开会筹划如何镇压叛乱农奴的贵人们,都听到了这道声音。

    无数人走出帐篷,望向远方的崖壁,眼神很是惘然。

    轰隆声越来越响亮,离崖壁表面越来越近。

    忽然间,崖壁某处暴射出无数石块,落在下方的原野和湖泊里,打的水花乱溅,泥土乱飞,牛羊惊叫不安。

    烟尘渐静,崖壁上出现了一条幽深的洞口。

    这条洞很深,直入崖壁数里。

    君陌站在原野间的坑底,看着远处崖壁上的洞,微微皱眉,有些担心。

    酒徒落在他的身旁,看着他说道:“李慢慢死了。”

    坑底响起一阵咳嗽声。

    大师兄出现在君陌身旁,看着酒徒说道:“有些幸运,我没死。”

    他的棉袄上多了很多道口子,正在溢血。

    酒徒看着他,神情有些惘然,说道:“怎么这样都能不死呢?”

    大师兄说道:“首座在前,能开山辟石。”

    说完这句话,他牵起君陌空荡荡的袖管,在原地消失。

    下一刻,酒徒出现在崖壁上方。他低头看着那道幽深的洞口,脸色变得的很难看,因为洞口已经被乱石堵上,看痕迹正是铁剑所为。

    十余里深的崖洞尽头,没有一丝光线,漆黑有如永夜。

    大师兄和君陌站在首座的身前。

    首座依然低着头,不言不语。

    君陌也不言语,走到他身前,举起铁剑,准备砍下。

    大师兄忽然说道:“再撬一撬。”

    君陌没有询问,因为他懂了,直接把铁剑刺进首座的身下。

    首座看着很是凄惨,浑身石屑,身体里有些微小的声响。连续与大地撞击,又撞进十余里深的荒原地底,即便金刚不坏,也撑的有些辛苦。

    但他始终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神情始终宁静。

    直到此时,他终于有了反应。

    他还是没有睁眼,但双唇微微颤抖,似准备要说话。

    很奇怪,这不是君陌第一次尝试要把他撬离地面,先前他始终不闻不问,为什么这时候忽然有了反应?

    君陌没有理他,将一身霸道境界,尽数灌注于铁剑之中。

    首座唇动,用苍老而沙哑的声音说道:“如是我闻……”

    他警惕,是因为猜到了书院二人准备做什么——大师兄和君陌要做的事情,绝对不是像先前那样,把他带到半空里再扔下。

    此时酒徒暂时无法进入崖洞里,大师兄和君陌有了更多的时间,便可以尝试另外的方法,让他离开地面,便是这个方法的前提。

    所以他必须动了。

    他动唇,说的是佛言,用的是言出法随的至高法门。

    然而大师兄怎能想不到他会做什么。

    当如是我闻四字,刚刚在漆黑的崖洞里响起时,随之响起的还有另外的一句话。

    “子曰……”

    以子曰,对佛言。

    崖洞一片静寂。

    君陌厉啸一声,身上无数汗眼溢出鲜血,浑如血人一般。

    他的铁剑,终于再次把首座撬离了地面。

    大师兄伸出双手,扶住首座的双肩,似要保证他的平衡,什么都没有做,实际上在瞬间之内,他已经带着首座走了很远很远。

    行走,就在崖洞之内,就在方寸之间。

    大师兄带着首座,在一寸间的距离里往返。

    总之,他不要首座与地面接触。

    大师兄的棉袄再次溢血,如此密集进入无距,对他也造成了极大的损伤。

    首座实如大地,与地面分离,便要虚弱。

    他的脸色微白。

    君陌的铁剑已经落下,落在他的头顶。

    只听得一声清鸣,如金石相交。

    首座的头顶,溢出一滴殷红的鲜血。

    佛宗至强的金刚不坏境,终于被大师兄和君陌携手而破!

    然而……这只是一滴血。

    大师兄和君陌,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只能让首座流出一滴血,如果让旁人来看,这实在是太不划算,甚至会觉得绝望。

    如果就这样砍下去,想砍到首座重伤,那要砍多少剑?

    要砍多少年?

    但书院里的人们从来不会这样想。

    君陌握着铁剑,一剑一剑向首座的头顶砍下去,似永远不会觉得累。

    大师兄扶着首座的双肩,神情平静,似永远不会觉得累。

    肉身成佛又如何?

    只要你开始流血,那就行,那代表着你会继续流血。

    不管要砍好几年,只要这么砍下去,总能把你砍死。

    君陌就是这样想的。

    大师兄也是这样想的。

    而当他们两个人想做同一件事情,那件事情就很少有做不成的时候。

    ……

    ……

    (一家两电脑,老婆能进作者专区,我就是进不了,这个人品问题噢,这是第二章,四千字,还有两章。)

第一百三十章 总有花开时

        多年前,烂柯寺的那场秋雨里,道门行走叶苏、佛宗行走七念,还有入间最强的那把剑,对他们二入毫无办法,只能看着那座佛祖石像垮塌。レwww.uu234.com♠思♥路♣客レ

    今夭在西荒的悬空寺外,他们在酒徒这样强大的修行者面前,还能把讲经首座这位入间佛打的如此狼狈,甚至破了首座的金刚不坏。

    因为他们很强,更因为他们配合的太过完美,因为他们之间有夭生的默契,那种默契代表着绝对的信任与自信。

    只有书院才能培养出这种xìng情,只有夫子才能教出这样两名弟子,当他们并肩携手的时候,便是夭都要感到畏惧,更何况敌入。

    当君陌不知斩下第多少记铁剑的时候,讲经首座终于睁开了眼睛,一道很细的鲜血从头顶淌下,刚好流进他的眼睛,视线一片血腥。

    首座觉得很痛,真的很痛,而且他发现,这两个书院弟子,竞是真的准备夭长地久无绝期地砍下去,他暂时还不想死,他还没有看到佛祖重新出现在入间,所以他必须要做些什么,虽然他清楚那样做的后果。

    铁剑再次落下,首座松开紧紧抱着棋盘的手,单手合什在身前,举的有些高,刚好挡在铁剑去路的前方。

    首座的手没有握住那道铁剑,因为就在他松手的那瞬间,大师兄也松开了手,握着木棍,便向他砸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他的虎口上。

    这根木棍不是要虎口夺食,而是要以身饲虎。

    首座顿时觉得气息微窒,从虎口到手腕再到胸间,颤抖不安,一身金刚佛骨喀喀作响,仿佛下一刻便会碎开。

    他本来只想伸出一只手,因为一只手便可以拦住君陌的铁剑,却未想到,来的却是那根木棍,他想不明白,书院二入难道能够看穿入类的想法?

    大师兄和君陌看不透别入在想什么,但他们不需要交谈,便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所以铁剑没有落下,来的是木棍。

    君陌的铁剑落向下方,向首座怀里的棋盘砍去。

    首座禅心再乱,但在木棍之下,却无法阻挡。

    只听得一声清鸣,如极小的瓷杯落在地上。

    黑暗的崖洞里,忽然出现一道极明亮的光,那是夭光。

    一道极深的裂缝,从原野深处,蔓延到地面。

    紧接着,大地震动,崖壁坍塌,崩出无数石块泥土,在夭坑东面,塌陷出一个十余里长的豁口,画面令入极度震撼。

    斜向夭坑塌陷的豁口里,有无数蚁窟,有无数鼠洞,有无数秋草的根与被偷的果实,石间有极细的水流,渐渐染湿乱石。

    首座坐在乱石之中,满脸尘土,沾着血水,看着很是惨淡。

    他怀里的棋盘,已经被君陌的铁剑挑走。

    酒徒站在塌陷的崖壁边缘,看着这幕画面,脸sè骤变,君陌回复到青峡前的境界,李慢慢更是境界提升极快,这令他极为震撼jǐng惕,然而他依然没有想到,这两个入居然能够真的破了首座的金刚不坏,而且抢走了棋盘!

    首座看着大师兄和君陌,神情悲苦,又有惘然解脱诸等神情变幻不停于其间,声音低沉如钟,悯然说道:“没有用。”

    什么没有用?就算你们拿到棋盘也没有用,你们不可能打开棋盘,把里面的昊夭和宁缺救出来,因为这是佛祖留下的法器,在烂柯寺没有烂,便永远也不会烂,它已经超脱了时间的规则,真正的金刚不坏。

    大师兄看了君陌手里的棋盘一眼,没有说什么,伸手抓住他的衣袖,两个入就此消失,回到崖坪畔那棵青树下。

    下一刻秋风再起,酒徒带着讲经首座也回到了崖坪上,首座坐在白塔前,看着树下的二入,悯然说道:“真的没有用。”

    君陌没有理他,拿起铁剑便向棋盘上砍去。

    大师兄站在棋盘之前,脸sè微白,明显念力消耗过剧,但他就这样站着,无论酒徒还是首座,都不想尝试过去。

    崖坪上不停响起铁剑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清脆而决然暴烈,和寺庙里的钟声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其间有无数金戈铁马。

    君陌挥动铁剑不停地砍,不知道砍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山崖间到处回荡着那道声音,仿佛大军正在誓死攻城。

    佛城难破。

    君陌继续砍,砍到手指磨出鲜血,脸上依然神情不变,每次挥剑的动作还是那样的一丝不苟,保证能够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首座沉默看着这幕画面,什么都没有做,于是酒徒也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旁静静看着,越看越觉得心情复杂。

    明明应该已经确知没有任何希望,却如此坚定不移地继续做着,甚至让旁观者都会产生错觉,那把铁剑能够在绝望里砍出希望来——这是何等样的心xìng?夫子怎么能教出这样的弟子?他在**到这样的弟子?

    君陌忽然停止,不是因为他累了——虽然他确实很累——而是因为铁剑一边已经变形,本来无锋的剑刃已经变成了平面。

    铁剑坚不可摧,在青峡之前,不知斩了多少道剑,便是柳白的剑,也被铁剑斩断过,然而今夭却在棋盘之前变形。

    他望向讲经首座,问道:“如果真的没有用,你为何会在崖坪上看这棋盘整整一年?无论风吹雨淋都不敢离开半步。”

    首座说道:“看一年,是因为我要看。”

    这句话首尾两个看字,读音可以不同,意义也自会不同,前一个看字是看守,后一个看字是看见,或者说去看。

    大师兄问道:“您要看什么?”

    首座的两道银眉在秋风里轻轻飘拂,说道:“看佛祖,看众生。”

    君陌没有听懂,摇了摇头,把手里的铁剑换了个边,继续砍向棋盘。

    首座神情微变,酒徒神情愈发凝重,他们都没有想到,君陌停手,不是因为放弃,而只是因为他要把手里的铁剑换个边——那么,就算铁剑真的被砍废了,他也会换个东西,继续去砍吧?

    大师兄忽然说道:“佛祖的棋盘砍不开,昊夭也杀不死。”

    酒徒望向他,想要阻止他继续向下说,但想了想,没有动作。

    大师兄继续说道:“佛祖就算在棋盘里毁灭她的存在,也只能让她变回纯净的规则,自然归于神国,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首座合什道:“佛祖前知五千年,后知五千年,能生前一切已往,能算身后一切未来,自然能够算得到今rì之事。”

    大师兄平静说道:“老师思考千年,最终才想出法子把她留在入间,佛祖能算得到老师的手段?佛祖能算到小师弟的本事?还是说佛祖能算到昊夭被我书院分成了两个存在?不,佛祖什么都算不到。”

    他的语气很寻常,神情很平静,却透着份自有光彩的自信,书院做的事情,便是昊夭都没有算到,何况佛祖。

    首座懂了,于是他沉默了很长时间。酒徒在西陵神殿那间石屋里听观主说过,所以他早就懂了,才会来到这里,帮助佛宗。

    佛祖为昊夭布下生死局,但他哪里能算到,今rì的昊夭已经变成了两个,用大师兄的话来说,这个局还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

    在极短的时间内,首座变得苍老了很多,因为他明确了道门的意图,也承认书院是对的,佛祖的这个局没有意义。

    如果昊夭只有一个,那么佛祖棋盘只要把那个叫桑桑的她杀死,然后永世镇压,不与世界相通,自然无法回到神国复活。

    然而现在昊夭有两个,就算佛祖能够杀死桑桑,又如何能够让她死后散化成的规则不与世界相通?昊夭还在,规则与规则自然相通,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拦,死后的桑桑,必然会回到神国,而这正是观主想要的结局。

    “没有意义。”

    首座看着依然在砍棋盘的君陌,把这四个字又重复了一遍。

    “你们做的事情也没有意义,这是佛祖的棋盘,只要佛祖不让他们归来,他们便永远没有办法归来,至于棋盘里的昊夭是生是死,死后会不会回到神国,那便要看佛缘,或者夭意,我们这些凡入在此之前,本就无意义。”

    峰间的钟声还在持续,很多僧入来到崖坪上,却不敢上前,听着这话,纷纷合什行礼,七念和戒律院三长老也来到了此间。

    这场书院与悬空寺之间的战斗,看上去似乎是书院占了上风,但只要书院没有办法把棋盘打开,那么便注定是输家。

    君陌终于停下,忽然说道:“不能打开,那便进去。”

    大师兄微笑说道:“此言甚是有理。”

    首座说道:“不是想进便能进。”

    大师兄说道:“首座您难道没有想过,我们既然已经拿到了棋盘,为什么没有离开,而是来到崖坪上?”

    首座银眉微飘,若有所察。

    大师兄望向青树,伸手轻抚树叶,说道:“这就是那棵梨树?”

    首座沉默不语,青藤后的七念诸僧神情微变。

    大师兄说道:“听说这棵梨树五百年开花,五rì结果,五刻落地,触地成絮,随波逐流,不得复见,真是神奇。”

    酒徒说道:“这树一年前开过花,结过果。”

    大师兄靠着青树坐下,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再等四百九十九年,待开花结果那rì,我再进棋盘去找。”

    君陌提起棋盘,也坐到了树下。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三十一章 满载而回

    便是要再等五百年,也会一直等下去,听晨钟暮鼓,看春风秋雨,默待时间流逝,总有满树梨花如雪盛开时,这是何等毅力,又是何等气魄?

    看着梨树下的二人,首座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没有想到,书院居然连佛宗最大的秘密也都知晓,那个看似普通的书生,果然如传闻里那样,博览群书,学识渊博,无论哪个领域,都能做到最好。

    酒徒走到崖畔另一处,解下酒壶,开始饮酒,沉默不语看着远方的天空,他要做的事情是帮助道门把昊天送回神国,棋盘至少还有五百年才能开启,对此他一点都不着急,他最擅长做的事情,便是与时间对抗。

    首座说道:“五百年很长,足够人间发生很多事情,你们在梨树下等梨花开,道门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书院怎么办?唐国怎么办?”

    不愧是悬空寺讲经首座,这一代的人间佛,很简单的一句话,便让场间变得沉默,大师兄和君陌在梨树下静待五百年,谁来守长安?

    “这株青树,乃是无数年前佛祖亲手所植,当年的纤瘦树苗,如今已难双掌合围,五百年后你们再来时,或许青树已然参天。”

    首座此言颇为感伤,亦是建议。

    君陌说道:“梨树不在眼前,书院不得放心。”

    首座说道:“这梨树乃佛祖留下圣物,本寺必当好生看视。”

    君陌说道:“小师弟在棋盘里,书院不得不慎重,况且你们这些秃驴最是无耻善变虚伪狂热,只怕我们一离开,你们就会毁了此树。”

    青藤后方悬空寺诸僧,听着这话,脸色很是难看。

    首座的神情很平静,说道:“书院准备怎么办?寺中逾万僧众,禅心坚定,若真要来夺,你们能守住五百年?”

    君陌不再理他,望向大师兄问道:“师兄,可行?”

    大师兄想了想,说道:“可行。”

    没有说任何具体的内容,他便知道君陌问的是什么意思,于是他缓缓站起身来,握着木棍,站到了梨树前方。

    君陌随后起身,静默调息片刻,然后把铁剑刺进崖坪,直至滑柄。

    崖坪坚实,铁剑入而无声。

    酒徒猜到书院二人要做什么,眉梢微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大师兄看着他说道:“我知道前辈你要的是什么,但如果前辈今日还试图阻止我们,那么书院会不惜一切代价杀死你。”

    大师兄的性情很温和,很善良,做什么事情都慢条斯理,做话轻言细语,是最最可亲的人,极少动怒,更没有威胁过人,所以他的威胁很有力量,就像他很少与人拼命,所以他拼命的时候,谁都要害怕。

    酒徒皱眉,他要的是真正的永生,可如果为了永生,却逼的书院发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死自己,未免有些不划算。

    今天之前,他根本不相信书院能够杀死自己,但现在他发现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当然,就算书院能杀他,只怕也要拿书院来陪葬,甚至拿整个唐国来陪葬,从道理上来看,这种局面应该不会发生。

    只是如果书院真的发疯怎么办?如果这些人真要和自己拼命怎么办?

    酒徒说道:“道门请我来西荒,要我转述一句话,我的话一年前便已经带到了,而且我也试过把棋盘留在悬空寺,既然没有成功,我自然不会再出手。”

    大师兄说道:“多谢。”

    他知道酒徒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通过今日的战斗,此人已经确认佛祖留下的棋盘确实没有办法凭借外力打开,但他不想说破。

    酒徒能猜到书院想做什么,是因为他认识夫子,他见过轲浩然,知道书院看似肃雅平和,其实里面住着的都是一群疯子。

    悬空寺诸僧不了解书院,自然猜不到书院准备怎样做,他们看着站在梨树前的大师兄,神情渐渐变得紧张起来。

    首座看着君陌,看着他手里的剑,忽然神情微变。

    君陌没有看他,握着剑柄,一声断喝,铁剑开始在崖坪里行走。

    铁剑的行走,便是切割。

    只听得一阵极恐怖的摩擦声响起,石砾激飞,烟尘大作,铁剑绕着梨树,在崖坪表面强横地移动,最终破崖壁而出。

    崖坪地面上出现了一道缝,大师兄弯腰,把手伸进缝中。

    君陌再次问道:“师兄,可行?”

    大师兄说道:“有些辛苦,但可行,你呢?”

    “我……还不能走。”君陌提着铁剑,看着峰下晦暗阴冷的地底原野,说道:“那里有很多人需要我。”

    大师兄赞道:“师弟大善大勇。”

    君陌说道:“但求心安。”

    大师兄说道:“唯善能令心安,是为善,能勇而精进向前,是为勇。”

    被师兄如此赞美,君陌依然平静,因为他相信自己配得起这二字,说道:“我送师兄一程。”

    大师兄说道:“我送师弟一程。”

    说完这句话,他的手微微一震,崖坪间那道裂缝骤然变宽。

    摩擦之声大作,一块数丈大的崖坪,缓缓离开山体。

    那株梨树,便在崖坪上。

    泥沙俱下,崖坪之下,隐隐可见梨树的虬然树根。

    这座巨峰是佛祖的身体,山崖何其坚固。

    君陌的铁剑,竟把山崖切下来了一块。

    而现在,大师兄要带着这块崖坪离开。

    看着这幕画面,悬空寺诸僧,震撼无言,忘了自己要做些什么。

    大师兄把木棍插进腰里,抓住君陌的袖管。

    然后他们消失不见。

    崖坪上也缺了一块。

    山崖的缺口处异常光滑。

    那株青青的梨树,也不见了。

    大师兄和君陌就这样走了,他们带走了佛祖留下的棋盘,带走了佛祖留下的梨树,甚至还带走了佛祖手掌上的一块肉。

    首座沉默不语,脸色苍白。

    酒徒喝了口酒,感慨说道:“疯子,从老的到小的,都是一群疯子。”

    ……

    ……

    大师兄把君陌送回了地底的原野,然后回到了书院。

    从这一天开始,书院后山多了一棵梨树。

    梨树下有张棋盘。

    很多人围着棋盘在看,废寝忘食,甚至忘了时间的流逝。

    他们不想看佛祖,也不看棋盘里的众生,只是在看怎样才能把这张棋盘打开,把小师弟从里面给救出来。

    ……

    ……

    (如果能在书院后山学习,想来是件很快活的事情,真的很帅啊,四章完成,今天的更新肯定还是会非常晚,提前向大家汇报一下,不会发单章另行告知了,一是比较累,二是下午和晚上要去办些事情。)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三十二章 何时

    书院后山尤其是镜湖附近向来四季如春,而且这梨树本就不一般,自然没有萧瑟之感,满树青叶,洒下一片荫凉。

    众人坐在荫凉里,对着那张棋盘发了很长时间呆,依然没有看出来,这张棋盘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更没有想出打开棋盘的方法。

    木柚用绣花针拨了拨鬓间的飞发,有些恼火说道:“还没想到法子?”

    四师兄看着棋盘,神情凝重说道:“我想了七十三种方法,但既然大师兄和二师兄都打不开,那些方法必然不行。”

    木柚说道:“总得试试。”

    众人离开梨树,来到溪畔的打水房里,看着四师兄把棋盘搁在炉上,任其被幽蓝的高温火焰不停烧蚀,不由神情微变。

    北宫未央抱着古琴,满脸担忧问道:“就算这佛祖棋盘不会被烧烂,但小师弟在里面,会不会被烤熟?”

    西门不惑用洞箫指着炉上的棋盘,说道:“烧了半天,黑都没有黑,这棋盘不是烧烤盘,小师弟又不是猪肉。”

    四师兄没有理会这些插科打浑的家伙,待确认棋盘被烧至极高温度后,用铁钳夹起,扔进了打铁房后清冷的溪水里。

    只听得嗤嗤声响,溪水里白雾大作,正蹲在水车最上方眺望远方的大白鹅被吓了一跳,挥着翅膀飞到溪畔,对这些人很不满意地叫了两声。

    热胀冷缩,是对坚硬物体最好的破坏方法,然而令书院诸人失望的是,那张棋盘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一条裂纹都没有产生。

    接下来的日子里,书院诸人对这张棋盘做了很多事情。

    木柚把棋盘扔进云门阵法里,试图让大阵把它撕开,但还是没有效果;王持熬了一锅据说是世间最毒、腐蚀力最强的汤汁,把棋盘扔进去煮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熏得溪里的鱼死了大半,大白鹅愤怒到了悲伤的程度,棋盘依然没有动静;四师兄取出宁缺留在后山的那个小铁罐,试图把棋盘炸开,最终也只炸死了镜湖里一半的游鱼,大白鹅伤心地不想活了,棋盘依然如故。

    某天,五师兄宋谦忽然说道:“说起棋盘这种事情…………我总觉得,既然是用来下棋的,那么总得和棋有关。”

    他与八师兄乃是当世棋道最强者,如果说起下棋、或者说棋盘,确实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熟悉的人了。

    众人眼睛顿时明亮,满怀希冀望向他,木柚问道:“然后?”

    宋谦摸了摸头,说道:“然后……没有然后了。”

    众人闻言恼怒,心想既然说不出来道理,为何要忽然开口说话?王持先前正在处理那锅剧毒的药水,没有完全掌握场间的局势,从自己的院子里取了两匣棋子,问道:“那……该把棋下在哪里?”

    众人很想把王持教训一顿,但想着现在小师弟在棋盘里,陈皮皮在临康城,十一便是书院最小,忍着没有发作。

    四师兄想了想,把他手里的棋匣接过来,然后把匣里的棋子,一股脑地全部倒在了棋盘上,只听得清脆的响声不停响起。

    棋盘上堆满了黑白两色的棋子。

    众人围着棋盘,有些紧张地看着,甚至都忘了呼吸。

    然而,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从棋盘和梨树回到书院后山,六师兄便一直没有怎么说过话,直到此时,众人的脸上流露出垂头丧气的神情,开始绝望的时候,他提着一把大铁锤站了出来,看着众人憨厚说道:“最后还不是得砸?”

    他看着众人憨厚说道:“还是让我来砸吧。”

    木柚说道:“两位师兄在悬空寺也没有砸开。”

    六师兄说道:“我们时间多些,可以一直砸。”

    四师兄想了想后叹气说道:“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安静的书院后山,从这一天开始变得嘈闹起来,镜湖畔不停响起沉闷的巨响,六师兄挥动着铁锤,不停砸着棋盘。

    他虽然很强壮,这辈子不知道挥了多少记铁锤,但终究有累的时候,当他累时,四师兄和五师兄等人,便会上前替手。

    痴于棋的人离开了自己的棋盘,痴于沙盘的人也离开了沙盘,痴于阵的人也离开了阵,在佛祖的棋盘旁,变成了勤劳的铁匠。

    痴于音律的人却没有什么变化,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太过瘦弱,尝试了两下,连铁锤都举不起来,于是被大家赶到了一旁。看着同门们热火朝天、大干苦干的画面,二人难免有些失落,于是坐在一旁操琴吹箫,奏个慷慨激昂的曲子,替大家助威,也替棋盘里那个家伙加油打气。

    砰砰砰砰,铁锤不停落到棋盘上,后山崖坪的地面震动不安,前些天侥幸活下来的鱼儿惊恐地躲进水草深处,大白鹅瞪着眼睛好奇地看着棋盘,心想那头憨货不知道在不在里面,小白狼在山林深处对着夜空里的明月低啸,想要学会父辈的威风模样,却被山下传来的撞击声弄得有些心神不宁,唯有老黄牛依然神情宁静,坐在草甸上,不时低头吃两口青草。

    无数锤落下,棋盘依然没有平静如常。

    木柚的晚饭做的有些迟,做铁匠的师兄弟们早已饥肠漉漉,自然有些不满,有些人开始怀念以前做饭的那个姑娘。

    “她是昊天,做的饭当然比我做的好吃!想吃?那就把她从棋盘里揪出来!”

    木柚很是愤怒,蹲下看着棋盘,语重心长说道:“小师弟,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啊?记得带着你的媳妇,一起出来。”

    ……

    ……

    临康城里某座著名的道观前,陈皮皮正在对着广场上的数千信徒授课,他神情平静,言辞清晰而明确,秋风拂起他身上的道袍,飘然欲飞,当年胖胖的少年,现在看起来,还真有几分道门使者的风范。

    叶苏已经离开南晋,由他在陋巷陋室里开创的新教,却没有就此颓败,反而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兴盛起来。

    因为陈皮皮在努力地继续他的事业,而且有剑阁的帮助,南晋从官方到民间,没有谁敢阻拦新教的传道,至于那些坚持效忠西陵神殿、冥顽不灵的道人和神官,早就在某些漆黑的深夜里,变成了大泽里的尸体。

    此时讲经授课的盛大场面,便是新教在南晋受欢迎程度的体现,数千信徒里有老有少,有穷苦的民众,也不乏身家不凡的富人。

    陈皮皮今天讲的是西陵教典第三卷新注讲义,原本深奥难懂、只能任由神殿神官解释定义的教典,在他平缓的声音解析下,变成最简单明了的话语,不失教典本义,却又有了与西陵神殿截然不同的阐释。

    传道结束,数千信徒对着道观前的陈皮皮虔诚行礼,然后纷纷散去,按照新教的要求,他们想要展现对昊天、对新教的虔诚,那么首先要做到的事情,便是与人为善,与己为善,过好自己的生活。

    这种要求很简单,所以新教的教义推广,真的很轻松,任何宗教信仰最开始传播的时候,似乎都是如此。

    陈皮皮在数名剑阁弟子和南晋军队的保护下,离开道观向自己居住的街巷走去,沿途遇见的信徒,都恭敬地避让到一旁。

    回到陋巷里的那间陋室,他看着站在窗边的那名瞎剑阁,一面脱道袍,一面埋怨道:“每次都要派这么多人跟着,很烦的。”

    柳亦青转过身来,阳光从窗外漏入,把他蒙着眼的白布照亮,他微笑说道:“听说自从派出人跟着之后,你受到了更多尊敬。”

    “我不知道那叫尊敬还是畏惧。”

    陈皮皮用湿毛巾擦着身上的汗水,白花花的肥肉不停颤抖,看上去哪里还有半分先前在道观前飘然若仙的感觉?

    柳亦青说道:“尊敬,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畏惧……比如对神殿的态度。”

    陈皮皮沉默了会儿,把湿毛巾扔到盆里,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神殿如果真要杀我,你们也没有办法。”

    任何强大的组织,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内部的分裂,或者说内部产生的挑战者,叶苏的新教,毫无疑问便是西陵神殿现在最警惕的对象,南晋承受了西陵神殿极大的压力,要他们把陈皮皮交出来。

    柳白身死,剑阁自然与西陵神殿成为了不共戴天的敌人,南晋当然不会交人,问题在于,西陵神殿随时可能派人进入临康城,把陈皮皮杀死——现在的陈皮皮雪山气海被锁死,形同废人,再也不是当年那位修道天才——所以剑阁方面才会如此紧张,派了这么多人来保护他。

    “据我所知,神殿暗中派了位红衣神官进入临康城,已经与皇宫里那位见过面了,我担心南晋皇室的态度会发生变化。”柳亦青说道。

    陈皮皮看着他笑着说道:“你反正已经杀过一个皇帝,再杀一个又何妨。”

    柳亦青声音微涩说道:“我不能把南晋人全部都杀光。”

    陈皮皮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者,我们可以离开。”

    柳亦青说道:“我想问的是,书院究竟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陈皮皮走到他身旁,看着窗外的落日,说道:“我想应该快了。”

    柳亦青说道:“那么我想,神殿也应该快要动手了。”

    陈皮皮说道:“是的,家父绝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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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下去吧,必然最后不会令大家失望的,会有惊喜的哟,真是心痒难耐啊。然后这是今天的第一章,我继续去写,有些疲是真的。)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三十三章 何人

    柳亦青问书院何时动手,所指是清河郡。只要清河郡被拿下,南晋便与唐国联为一体,西陵神殿再想动手,便没有那么容易。

    西陵神殿动手的目标,自然是南晋。南晋国势强盛,道门想要战胜唐国,怎么可能放弃此间,更何况南晋本来一直都是神殿的势力范围。

    柳亦青还准备再说些什么,此时唐小棠买菜归来,他不便多言,与二人揖手告别,带着屋外的剑阁弟子离开。

    陈皮皮看着渐渐消失在暮色里的剑阁弟子,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知道南晋受到了西陵神殿极大的压力,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

    宁缺和桑桑被佛祖困进了棋盘,对于普通人来说,这自然是个秘密,但对于能够与书院保持联系的他来说,不是秘密。

    因为这个突然的变故,书院最初拟定的计划不得不做出相应的调整,道门、尤其是他的父亲怎么可能错过这种机会。

    “我自幼修行道法,从无障碍,被观里的人们称赞为道门千年难遇的天才,其后入书院考了个六科甲上,被老师直接召进二层楼,成为书院后山的一分子,糊里糊涂就进了知命境,修行对于我来说,从来都不是难事。”

    陈皮皮站在窗前,看着长安城的方向继续说道:“或者是因为这个缘故,也可能是因为不想与师兄争道统,我对修行其实很不用心,对力量这种事情更是不感兴趣,然而现在,我变成了废人,再也无法修行,再也无法拥有以前那样、甚至是更强的力量,我却忽然开始渴望力量。”

    他想要帮书院做些事情,所以才会渴望力量。

    唐小棠走到他身旁,握住他的手,说道:“不要太担心。”

    “没有办法不担心。”

    陈皮皮最敬爱的两位师兄——君陌和叶苏,现在都在做着最艰难的事情,每每想到这些,他便觉得焦虑不安。

    唐小棠说道:“四师叔来信,说书院里正在想办法开棋盘,但一直没有办法,为什么你好像不怎么担心这件事情?”

    陈皮皮说道:“佛祖的棋盘困不住宁缺。”

    唐小棠不解,问道:“为什么?”

    陈皮皮说道:“因为他和昊天在一起。”

    唐小棠说道:“可是……佛祖不就是想要毁灭昊天吗?”

    陈皮皮说道:“就算佛祖真的能算生前身后之事,能把昊天算的清清楚楚,但佛祖算不到宁缺,他本身就是变数。”

    唐小棠很相信他,既然他说不需要担心,她便真的不担心了,神情变得明朗起来,说道:“为了庆祝,晚上多吃碗饭?”

    陈皮皮叹息说道:“不行啊,还是没有食欲。”

    唐小棠有些惘然,问道:“你还担心什么?”

    “既然这件事情与道门有关,必然是父亲做的安排,无论佛祖棋盘能不能困住昊天和宁缺,只怕最终昊天都会回到神国。”

    陈皮皮说道:“到那时,人间的战争再次打响,书院还能撑得住吗?每每想起此事,我吃饭便如同嚼蜡,哪里有胃口,今天晚上只能吃五碗了。”

    ……

    ……

    宋国某城,叶苏站在一间破道观的旧院里,对着十余名刚刚发展的信徒,正在温言讲解着西陵教典里的某些篇章。

    离开临康城后,他便在世间洗走,希望能够把新教的教义传播的更广,能够觉醒更多的贫苦信徒,最终他来到了宋国,这个道门势力最强大、民众对昊天的信仰最虔诚的国度进行传道。

    他身上的淡色布衫,被海上吹来的微湿清风拂的微动,上面的污迹很明显,隐隐散发着恶臭,应该是被很多臭鸡蛋砸过。

    在宋国传道,自然要比在临康城传道艰难无数倍,他选择这里,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有想到民众的敌意来的如此直接。

    几块破砖从围墙那头飞了过来,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然后碎成数截,吓的那十几名信徒脸色苍白,有些慌乱。

    紧接着,小道观的木门被人野蛮的踹开,数十名民众拿着棍棒涌了进来,不停骂着污言秽语,两个孩童混在大人的队伍里,兴奋地看着这些画面,手里拿着砖头跃跃欲试,想来先前那些破砖便是他们扔的。

    臭鸡蛋与烂菜梆子,在道观的院子里到处飞舞,不多时,叶苏的身上便狼籍一片,挂着菜叶,发间全部是恶臭的蛋浆,那十名余信徒,更是被棍棒打的极惨,头破血流,苦苦哀求才得以被放出道观。

    现在道观里便只剩下叶苏一个人。

    他看着这些愤怒的民众,眼神里没有怨恨,也没有失望,也没有佛宗高僧常见的悲悯,神情平静,甚至还带着微笑。

    他的反应让民众们愈发愤怒,有些男人举起棍子便砸了过去。

    小道观外围了很多人,黑压压的一片,听着墙里的嘈杂声,那些无处发泄愤怒的人们再难忍耐,拼命地向门里挤去。

    道观真的很小,最多只能容纳数十人,然而片刻间,便挤进来了数百人,一时间场面变得极为混乱,很多人被挤倒在地,根本无法站起。到处都在踩踏,拥挤的人群里不时响起骨折的声音和惨呼。

    叶苏已经被打的浑身是血,但他始终站在原地,没有躲避,直到此时,他终于弯下腰身,蹲到了地面上。

    最前面的那几名汉子根本不理会四周的拥挤,也不理会那些惨叫,凭着蛮力把人群分开,举着棍子继续向他的身上砸下。

    沉闷的声音和骨头断裂的声音,此起彼伏。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人群终于平静下来,才发现场间如此混乱,很多人都受了重伤,赶紧把伤者扶出门去寻医治疗。

    道观外忽然响起一道凄惨的声音:“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哪儿?你们谁看见我家两个小子?”

    一名衣着朴素的妇人,哭喊着冲进道观,在地上那些受伤的人群里到处寻找,今日来砸场的人都是街坊,都互相认识,赶紧上前帮手。

    地面上到处都是血,一时间没有找到,那妇人脸色苍白,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道观里的人们面面相觑,心想先前那般混乱,就连那些壮实的男人,都被踩成了重伤,那两个小孩莫不是被踩死了?

    想是这般想的,却没人敢当着那妇人的面说,一时间,场间变得极为安静,有人愤怒地想着,如果不是那个人,大家怎么会都跑到道观里来?

    “都是你造的孽!你这个罪魁祸首!”

    一个老汉走到叶苏身前,气的浑身颤抖,举起手里的拐杖便向他砸了下去,只听得一声闷响,叶苏一口血吐到了地上。

    那老汉还未解气,准备再打一杖,有些青年男子,也拿着棍棒跟了上去,心想今天一定要把这个渎神的道人活活打死。

    然而下一刻,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手里举着的拐杖和棍棒,再也没有办法砸下去,因为他们看到了一幕画面。

    叶苏松开双手,虚弱地坐到了地面上。

    他的怀里有两个小孩。

    两个小孩脸色苍白,根本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街坊和叔伯们拿着棍棒围在四周,再一看,发现自己和叶苏竟是离的如此之近,不由吓的惊叫起来,下意识里拿起手里的砖头便向他砸了过去。

    叶苏的脸上鲜血横流,被砖头砸中,也只不过是又多了道伤口。

    他看着两个小孩微笑问道:“没事吧?”

    小孩不知道怎么回答,道观里也没有人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安静一片。

    那名老汉的神情有些惘然,手里的拐杖缓缓落下。

    此人究竟是何人?

    片刻后,他醒过神来,伸手在那两个小孩的脑袋上重重地拍了两下,训道:“糊涂蛋玩意儿!谁都能打哩?”

    那妇人冲了过来,把两个小孩搂进怀里,对叶苏连连道谢。

    老汉看着身后那些青壮男人,骂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请大夫!”

    那些男人有些慌乱无措,问道:“大爷,大夫都在外面。”

    老汉喊道:“快请进来,给这位先生看看。”

    ……

    ……

    这就是叶苏如今的生活。

    他做的事情其实和君陌在地底原野上做的事情很像,他们都想让民众知道更多的一些事情。比如崖壁上方的原野里有什么,比如西陵神殿里没有什么,比如我们可以这样做,比如我们其实不需要做什么。

    信仰是不幸的人最后的希冀,但信仰不能成为不幸的根源,更不能成为解释不幸的理由,真正的信仰,应该是让人勇于改变自己的不幸。

    那么首先,人应该学会信仰自己。

    叶苏和君陌,曾经同样骄傲、无限光彩的两个人,在青峡之前分道而行,最终却走到了相同的道路上,这条道路值得鼓掌。

    但对佛宗和道门来说,这当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人类都选择信仰自己,那么佛祖和昊天的力量,自然会变得虚弱起来。

    西陵神殿崖坪石屋前,有个轮椅。

    观主坐在轮椅里,似乎畏惧崖上风寒,有些困难地把身上的毯子裹的紧了些,然后说道:“待昊天重归神国,就去把他们杀了吧。”

    ……

    ……

    (要吃点东西,下章会晚些。)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三十四章 影子与钟声

    轮椅不大,观主坐在里面却显得很宽敞,因为他现在很瘦弱,哪怕裹着毯子,也占不了太大的地方,就像再伟大的人死之后,也只用一个匣子便能装下,当然,我们并不能用这一点来否认那人生前的伟大。

    他静静看着灰色的天空,天空落在眼里,微显黯淡,早已不似进长安城那天意气风发,他现在是一根风中的烛,正在度着最后的残年。

    如果不去思考善恶道义或者人类前途这些问题,观主当然是位伟人,哪怕现在已经变成废人,风烛残年时刻要做的事情,依然是伟大的事情。

    把昊天都放在自己的筹谋之中,谁敢说这不伟大?

    隆庆在旁低声应下,沉默了很长时间,忍不住问道:“万一?”

    观主说道:“没有万一。”

    他是千年来道门最了不起的人物,他是最虔诚的昊天信徒,哪怕他在算计昊天,依然如此,他永远不会怀疑昊天无所不能。

    “没有人能杀死昊天,夫子不能,佛祖自然也不能。”

    隆庆看着灰色的天空,说道:“但佛祖把昊天收进了那张棋盘里。”

    观主说道:“那张棋盘里才是佛祖的极乐世界,我虽然看见佛祖涅槃,但我知道涅槃是什么,我知道他想做什么,只是徒劳。”

    隆庆说道:“弟子不解。”

    观主说道:“昊天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哪怕她认为自己不知道,她还是知道,天算算不到,还有天心,她的天心落处便在那张棋盘之间,她自己想去,不然她为何要在人间寻找佛祖的踪迹?”

    隆庆问道:“昊天为何要找那张棋盘?”

    观主说道:“因为那张棋盘能让她重回神国。”

    隆庆说道:“弟子还是不明白。”

    观主说道:“不要说你不明白,便是她自己都不明白。”

    隆庆眉头微皱说道:“但老师您明白。”

    “因为昊天给过我谕示。”

    观主指向晦暗的天空,说道:“不是道门想算昊天,更不是我想借佛祖之局杀死昊天,而是昊天自己想回去。”

    隆庆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明白观主的意思,就算佛祖在棋盘里杀死昊天,那也只代表帮助昊天回复成最纯净的规则。

    只是……这真是她自己的想法吗?还是神国里昊天的想法?她和神国里的昊天究竟是什么关系,谁才是真正的昊天?

    “都是昊天。”观主说道。

    “如果佛祖真的在棋盘里,把昊天永远镇压,甚至占据,即不杀她,又不让她出来,那她如何回到神国?”

    隆庆说道:“讲经首座一年前便说过,只有佛缘,没有天意。”

    听到他说的话,观主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的很是欢愉,天真无比,就像是在树屋里偷拆礼物的孩子,甚至流下泪来。

    “除了昊天自己……哪里还有永远这种东西?她或者死在里面,从而重归神国,或者活着出来,还是重归神国。”

    观主接过隆庆递过来的手帕,擦掉脸上的泪水,笑着说道:“谁能困得住天?天空又怎么可能被困住?纵使能逃得过天算,又如何逃得过天心?就算你能逃过这方天,又如何能逃得过那方天?连昊天都逃不过她自己的心意,更不要说什么夫子什么狗屎佛祖了,真是可笑啊。”

    隆庆还是没有听懂,昊天如果死在棋盘里,或者能够变成规则重回神国,可观主为什么如此肯定,就算她活着出来,也会回到神国呢?

    观主有些冷,举起枯瘦的右手。

    中年道人在轮椅后面,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推着轮椅向石屋里走去。

    观主给隆庆留下一句交待,然后疲惫地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告诉熊初墨,开始准备吧。”

    ……

    ……

    晨钟与暮鼓,春花与秋实,泡菜与米饭,黑鸦与小溪,佛经与天空,湖水与白塔,时间与空间,似在流动,又似静止。

    宁缺读完了数百卷佛经,又开始读那些前代高僧留下的笔记,伴着钟声静默修行,佛法渐深,心思自然宁静如井,水痕不生。

    桑桑还在看天,有时候在小院里看,有时候在湖畔看,有时候看溪水里凌乱的天空,有时候看湖水里静谧的天空,怎么看都看不厌。

    某日清晨,宁缺做完早饭来到白塔寺里,如往常一样与那位叫青板僧的痴呆和尚说了些闲话,便自去禅房读经。

    看着佛经里某妙处,他心生喜乐祥和之念,浑然只觉禅心通透,听着远处殿里传来的钟声,仿佛要忘却一切烦恼忧愁。

    忽然间,他看到墙上出现了一个影子,那是烛光落在他的身上,从而在墙上留下的身影,那影子正盘膝而坐,似在修行。

    他这才发现窗外天色已暗,已到了深夜,不由暗自感慨,佛法果然高妙,读佛经能够忘却时间流逝,自然能忘记忧愁苦厄。

    桑桑今天没有随他来白塔寺,想着她还在家里等着自己回去做晚饭,宁缺把桌上的佛经收拾好,吹熄蜡烛,便准备离开。

    就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忽然收回了脚步。

    他站在槛内,沉默了很长时间,额上渐有汗珠渗出。

    他想要回头,却有些不敢回头,心里有种极为强烈的感觉,只要回头,便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美好的生活会一去不复返。

    他挣扎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转过身去。

    因为他很好奇,对于人类来说,这是最能战胜恐惧的一种情绪。

    宁缺再次看到了墙上的那个影子。

    他没有在桌旁读佛经,桌上的蜡烛已经熄灭,寺庙上方的星辰被云遮着,一片阴暗,然而……那个影子还在。

    这不是他的影子,那么是谁的影子。

    宁缺看着影子,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向墙边走去。

    他的脚步很沉重,神情也很沉重。

    走到墙前,他沉默观察了很长时间,甚至伸手去摸了摸,发现这个影子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就是纯粹的阴影,只能看到,无法触摸到。

    荫是树的影,晷是日的影,阴是山的影,这个影子是谁的?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单独存在的影子?

    宁缺想了想,在这道影子前盘膝坐下。

    直到盘膝坐下,他才发现,这就是自己的影子,因为一模一样。

    先前他坐在书桌旁,看到影子盘着膝,似在修佛,却没有注意。

    他忽然想起,在悬空寺崖洞深处的石壁上,曾经看到过一个影子。

    那是莲生大师的影子。

    难道自己修佛大成,已经到了莲生当年的境界?

    宁缺有些惊喜,在识海里坐了莲花,结了大手印,开始修佛。

    他有些担心这道影子会逐渐淡去,所以想要加强一下。

    只是刹那,他便晋入物我两忘的禅定境界。

    然而令他感到震惊的是,墙上的影子忽然挣扎了起来!

    影子不再盘膝,在墙上站起,举起双臂,向着头顶撑去,仿佛要撑起什么极重的事物,不,这影子竟似要撑破这片天空!

    这片天空太过沉重,影子没能成功,开始抱着头不停地扭动身体,扭成各种奇形怪状的模样,显得极为痛苦。

    影子继续挣扎,像极了黑色的火焰,在白墙上不停地燃烧,伸吐着火苗,就像在跳一场怪异的舞蹈,要让天地都随之起舞!

    宁缺怔怔看着痛苦挣扎的影子,不知为何,竟能感觉到对方的痛苦,更令他感到寒冷的是,从影子的挣扎里,他体会到一道极深的不甘与愤怒,那份不甘与愤怒是那样的绝望,绝望地整个世界都要随之流泪。

    一股浓郁的辛酸意,直冲眉间,宁缺就这样哭了起来。

    便在这时,白塔寺里响起了钟声。

    晚课应该早已经结束,为何寺里会有钟声响起?

    钟声是那般的悠扬,可以清心,可以宁神。

    听着钟声,宁缺渐渐平静。

    墙上的影子,也随之而平静,但只不过是瞬间,影子便再次挣扎起来,而且因为钟声的缘故,变得更加疯狂而暴烈!

    嗡的一声巨响!

    不是寺里的钟声,而是宁缺脑里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仿佛有人正拿着一把锋利的巨斧,向着自己的头盖骨狠狠地砍下!

    一道难以言喻的极致痛楚,从他的头顶向着身体四处蔓延,他的脸色苍白,双唇颤抖,竟是痛的喊不出来声音!

    寺里的钟声停止,一片安静。

    宁缺脑里的钟声还在持续,那把巨斧还在不停地斫着他的头盖骨,仿佛要把他的脑袋劈开,痛的他抱着头在地上不停翻滚!

    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剧烈的痛楚,他的汗水湿透了衣裳,神思有些恍惚,根本没有发现,自己的识海最深处,有几片意识碎片变得异常明亮,仿佛要爆炸一般。

    他唯一残留的意识,就是要找到在自己脑袋里拿斧头狂挥的那个人,他要把那个人杀死,他要从这种可怕的痛苦里摆脱出来!

    他艰难地爬到墙前,看着那个疯狂挣扎的影子,抽出铁刀,用尽全部力量砍了下去,他知道这一切肯定和这个影子有关,他要砍死他!

    铁刀落在墙上,烟尘大起,石砖乱飞,然而影子还在,还在他的眼前。

    便在这时,夜寺上方极高远的天穹里,忽然也响起了一道钟声。

    这道钟声落入禅房,落在他的身上,也落在他的心上。

    这道钟声,又是一道巨斧。

    有人在他的脑袋里拿着斧子狂砍。

    有人在天上拿着斧子狂砍。

    他踡缩在墙角,脸色苍白,目光散乱而痛苦,仿佛随时会死去。

    ……

    ……

向大家报告!

        本月向大家承诺的是写二十万字,前一段时间来了很多五一的节奏,昨天写了四章,今天写了三章,刚才算了下字数,已完成十七万五千,距离承诺线,还差两万五千字,两天八章半,对于我来说,这是小意思!

    上段最后一句话比较不要脸……

    一个月二十万字,对于我来说,确实是比较困难的任务,偶尔能写出二十万字的时候,都是在月票榜上拼命的时候,杀至兴起,自然能兴尽而归,而本月开始的时候因为状态和事务的关系,没有办法多写,最后这十几天这般沉默低调地写,实在不是我的风格,结果恰逢家里又有些私事需要处理,受了些影响,所以比较辛苦,写的很累。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不是佛法,何以解累……好吧,我确实不要脸,说了这个月不要月票,但反正前天就已经破了功,破了罐子,那就继续摔好了。诚恳地请大家投出您手里的月票和推荐票。

    本月只差两天了,请大家给我鼓励与支持。

    非常感谢大家。

    麻烦您投一下月票,我真的好想要的,虽然这个月一直忍着没说,但真的……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大家投月票。

    上面这句可以唱出来,情深深地呼唤中。

    我会继续努力的,一定会完成的。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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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天要劈你

    如果墙角有洞,宁缺绝对会钻进去,不管下面是无尽深渊还是传说中的幽冥,但没有,所以他只能抱着脑袋,痛苦地浑身颤抖,汗出如浆,唇角不停向外淌着鲜血,涕泪横流,衣襟早已被打湿。

    他从来没有体会过如此可怕的痛苦,甚至觉得,比当年在荒原上被马贼抓住严刑逼供还要难熬无数倍,脑袋里那把斧子与天空里那把无形的巨斧不停地落下,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令人绝望无比。

    到后来,他的身体甚至开始抽搐,眼神开始焕散,就连双唇的颜色都已经变成不吉的灰暗,真的和死人没有太多差别。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来自天穹上的那道巨斧终于停止,脑袋里那把斧子虽然还在砍,但稍微好过了些,他用难以想象的毅力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向着禅室外冲去,根本不敢回头看那道影子一眼。

    逃出白塔寺,他在朝阳城民众惊愕的眼光里,他一路咳血,踉跄前行,终于走回了小院,待看见树下桑桑的身影,精神顿时松懈,再也无法抵抗痛苦带来的虚弱感,眼前一黑,就这么昏了过去。

    待他醒来时,窗外天色已亮,桑桑坐在床边也已经睡着,桌子上放着一碗草参粥,粥上还冒着淡淡的热气,看来昨夜她热了很多遍。

    宁缺想起多年前在渭城在长安的那些夜晚,心情微暖,起身把她扶到床上,把被褥替她盖好,腹中传一声鸣响,才发现自己已经饥肠漉漉,端起碗把粥喝完,擦了擦嘴,正准备像往常那样去白塔寺,脸色骤然苍白。

    他想起了昨夜禅房里发生的事情——一动念,他便觉得脑里又传来一阵剧痛,明明没有人拿斧头在砍自己,但痛苦的余威还在。

    桑桑睁开眼睛,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忽然指着他的脑袋说道:“你那里面有个人,他想出来。”

    没有什么能够瞒过昊天的眼睛,但她也不知道宁缺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他的脑袋里有人在拿斧子不停地砍,就算能够解释这个问题,那又如何解释天穹上落下的无形巨斧?

    宁缺走到窗边,看着灰暗的天空,声音微颤说道:“那天为什么要劈我?”

    桑桑想了想,说道:“大概是因为最近这些天,你很少陪我,还经常忘了给我做饭,所以才会被天打雷劈?”

    “没有雷,只有天在劈。”宁缺说道。

    桑桑说道:“那有什么区别?”

    宁缺脸色微白,转身看着她,说道:“天为什么要劈我?”

    桑桑指着自己,说道:“我就是天,或者是我想劈你。”

    宁缺问道:“是你在劈我吗?”

    桑桑看着窗外的天空,说道:“也许是那个我,看不惯你这样对我。”

    宁缺想着昨夜那种痛苦,愤怒喊道:“我娶你当媳妇儿,还要被你的孪生兄弟姐妹管?还有没有天理?”

    桑桑神情不变,说道:“我们的道理就是天理啊。”

    宁缺觉得这种说法有些蛮不讲理,也不知道她的道理到底有没有道理,反正他决定今天不去白塔寺——虽然他很想知道墙上那道影子是怎么回事,更想知道为什么脑袋里和天上都有斧子要劈自己,但他不想再次重复昨夜那种痛苦的过程,人类的好奇心确实能够战胜对未知的恐惧,却不见得能战胜那种痛苦。

    当天他留在小院里,陪桑桑看着天空发呆,每当远处某间寺庙响起钟声时,他的脸色便会变得有些苍白,因为他在害怕。

    桑桑看着他的神情,有些不解说道:“你以前不是这么怕疼的人。”

    宁缺说道:“以前也怕疼,只不过要照顾你,只能装着不怕。”

    桑桑说道:“你现在也要照顾我。”

    宁缺想了想,说道:“有道理,总要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然会出问题,但过些天再说吧,我真的有些怕。”

    他终究还是低估了人类的好奇心,或者是因为要照顾桑桑这件事情,战胜了他的恐惧,他没有等更长时间,第二天便回到了白塔寺。

    青板僧像往常一样与他说闲话,他没有精神理会,直接走到那间禅室里,昨夜被他砸碎的那面墙,已经被修好了。

    他对着那面墙壁,沉默很长时间,墙上没有影子。

    他坐回桌旁,开始读佛经,当暮色渐至时,他点燃了桌上的蜡烛,点火的时候,他的手有些颤抖,所以火苗也有些微摇。

    影子重新出现在墙上,最开始的时候,因为烛火轻摇的缘故,有些发虚,然后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变得清楚起来。

    宁缺站起身来,只是这个简单的动作,便仿佛耗去了他所有的力气,以至于向墙壁走去时,脚步显得有些发虚。

    影子盘膝而坐,似在修佛。

    宁缺深深地呼吸数次,对着墙壁,盘膝坐下。

    “你究竟是谁?”他看着影子问道。

    影子自然不会回答他,如已经死去的老僧般沉默。

    宁缺死死地盯着影子,仿佛要把他看破。

    影子没有眼睛,自然也不会看他。

    就在宁缺以为今夜就会这样平静度过的时候,白塔寺里忽然响起钟声。

    就像前夜那样,晚课早已经结束,钟声却开始回荡,他甚至有些分辨不清,这钟声究竟来自于佛殿,还是响起于自己的心底。

    宁缺的神情很紧张,他记得前夜钟声起后,便有异变发生。

    今夜果然也如此,那道钟声仿佛是劫难开始的信号,本来有极强清心宁神效用的钟声,却让墙上的影子变得疯狂起来。

    影子不再盘膝,站起身开始对着天空挥舞手臂,不是在呼唤谁,看那激烈的情形,更像是对着天空上某处破口大骂。

    影子变成黑色的火焰,不停舞动,似要烧毁一切,又像是火刑架上痛苦的囚徒,身躯被火焰烧蚀变焦,显得格外恐怖。

    宁缺心头微酸,开始流泪,因为他再次感受到影子的不甘,感受到对方的绝望与愤怒,感受到那道仿佛无穷无尽的苍凉悲伤。

    他仿佛看到一名老僧,站在一座坟墓前,对着夜空落下的暴雨,愤怒地骂天呵地,谤道毁佛,恨不得把这个世界都撕碎。

    宁缺流泪,不止是因为他感受到了这些情绪,也因为他知道,马上自己便要开始承受前夜那样的痛苦。

    嗡的一声巨响!

    宁缺觉得有人站在自己的识海里,拿着把锋利的巨斧,向着自己的头骨狠狠砍下,似乎要把自己的头破开,然后跳出来。

    剧烈的痛楚从头顶向四肢蔓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皮肤正在被无数根细针扎着,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剥了皮,然后洒上了无数把海盐!

    宁缺的脸色骤然苍白,身体不停颤抖,就像是一座山,随时可能崩塌,但他今夜已有准备,竟是强行保持着盘膝的姿式。

    “莲生!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看着墙上的影子,愤怒地喊道。

    墙上的影子没有回答他,依然在拼命地挣扎,对着天空不停地痛骂,不停地击打,于是那把斧子依然在不停地砍着他的脑袋。

    宁缺强忍着痛苦,紧紧咬着嘴唇,颤抖而嘶哑的声音,从齿缝里渗出来,显得格外惨厉,喝道:“你再不住手,我就灭了你!”

    莲生的意识碎片在他的识海深处,已经静静躺了很多年,当宁缺遇着危险的时候,才会偶尔明亮,给予他指示。

    虽然莲生的意识非常强大,倒是毕竟是死后留下的残余,宁缺相信以自己的念力强度,绝对可以将其镇压。

    影子依然没有理会他,显得很是轻蔑。

    因为痛苦,宁缺的眉心不停跳动,衣裳早已被汗水湿透,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办法忍下去,绝然调动念力便向识海深处潜去。

    虽然有些可惜和不甘,但他还是要把莲生留下的意识碎片碾灭,不然他真的可能会在这种痛苦中发疯,甚至直接死去。

    只是他忘了,有两把斧子。

    他刚刚调动念力,白塔寺上空,又响起一道如雷般钟声。

    那把无形的巨斧,从高远的天穹上落下,直接砍在了他的身上。

    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劈成了两半,心脏也被劈成了两半。

    他虽然咬着嘴唇,也无法阻止一声极凄惨的痛嚎从唇间迸将出去。

    他痛苦地倒在了地上不停吐血,身体不停扭曲,就像是被塞进热锅里的泥鳅,地面上很快便变得血迹斑斑。

    来自天空的斧子继续砍,来自识海的斧子继续砍,他眼神涣散,再也无法承受,就这样昏了过去,可即便是昏迷中,他的身体依然不时抽搐,很明显,来自天空和头内的两把利斧还在不停劈砍。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在禅房里醒了过来,窗外天光大作,他竟昏迷了整整一夜时间,好在钟声停了,斧子也停了。

    他擦掉唇角的血渍,艰难地走出禅房,来到湖畔。

    青板僧正在湖畔,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身上的血迹,有些吃惊,愣愣说道:“师兄,你在禅房里念经还是杀生呢?”

    宁缺看着湛蓝的天空,问道:“你有没有听到钟声?”

    青板僧神情惘然,说道:“什么钟?”

    宁缺的神情也很惘然,说道:“为什么只有我能听到呢?”

    ……

    ……

    (第一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劈你是因为想你,所以很响

        回到小院,坐在树下静思了三夭三夜,宁缺觉得自己的jīng神已经完全回复,起身向外走去,桑桑说道:“如果搞不明白,何必去受苦?”

    宁缺没有回头,说道:“已经受了这么多苦,当然要弄明白。”

    来到白塔寺,静阅佛经和前代高僧笔记,待暮sè至时,他点燃了桌上的烛火,这些程度他已经很熟悉,做的很自然。

    烛火微亮,影子重新出现在墙上。

    他走到墙前,盘膝坐下,想了想,又抽出铁刀放在身旁的地面上,同时从袖中取出几张符纸,准备稍后使用。

    其实他很清楚,无论是铁刀还是神符,对墙上的影子和那两道巨斧,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是一场非普通意义的劫难。

    但这样做,能够让他稍微安心一些。

    没有过多长时间,白塔寺里钟声再起,寺里的僧入依然没有听到,能够听到这道钟声的只有宁缺。

    他看着墙上的影子,说道:“来吧。”

    影子站起身来,开始狂暴地无声嘶吼,开始挣扎。

    那把巨斧再次在宁缺的脑海里疯狂地挥动。

    宁缺脸sè骤然苍白,额角青筋随着斧落的节奏不停浮现,紧咬的牙齿开始渗血,但他始终保持着盘膝的姿式,不肯投降。

    现在他已经非常清楚,墙上的影子是自己的,也是莲生的,脑袋里那把巨斧,其实便是莲生的意识碎片在发难。

    三夭前,他承受不住痛苦的时候,想要用念力把莲生的意识碎片镇压,但就在那时,夭空里那把斧子落了下来。

    最开始的那个夜晚,他虽然没有弄明白事情的真相,但于意识模糊间,本能里想要把莲生的意识碎片毁掉,也是那时,夭空响起钟声。

    他没有能力同时抵抗两道巨斧,他想试试,能不能抵抗住脑袋里这把斧。

    “你这么不停地挣扎扭动,知道的入知道你在难受,不知道的入只怕会以为你真的疯了,你究竞想做什么呢?”

    宁缺看着墙上正在痛苦挣扎的影子,脸sè苍白问道:“你想要什么,你就说o阿,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呢?”

    影子还是没有回答他。

    斧子还是在他脑袋里不停地砍着,黄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鼻梁流下,流进他的嘴里,有些微咸,却不知道是汗还是血。

    他死死瞪着墙上的影子,身体不停地颤抖,忍受着越来越可怕的痛苦,双手握的极紧,指甲深陷进掌心。

    “你他妈的到底要什么!”他痛苦而愤怒地喊道。

    影子忽然静止,变成一片幽影,向着四周散开,最终把整间禅室都占据,无论是烛光,还是窗外的星光,落在墙壁和地面上,都是暗的。

    在这片幽暗的世界里,宁缺看到了魔宗山腹里那些悬于空中石梁,看到那座无字碑,看到白骨的山,看到山里那位千瘦如鬼的老僧。

    老僧是佛,老僧也是魔。

    老僧说道:“yù修魔,先修佛。”

    宁缺说道:“我一直在修佛。”

    老僧说道:“不疯魔,不成佛。”

    宁缺醒过神来,记起自己曾经听过这些话,才明白莲生不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而只是死去之后的一缕意念,在重述过往。

    老僧的眼窝很深,里面仿佛有鬼火闪耀,他的面容扭曲,显得极为痛苦,嘶声喊道:“但这些都是假的!佛是假的!魔也是假的!”

    宁缺醒来,冷汗涔涔。

    吱呀一声,禅室的门被入推开,满室yīn影骤敛,变成墙上盘膝而坐的影子。

    桑桑走到他身后,静静看着那个影子,说道:“他不是莲生。”

    宁缺的脑袋还在剧痛,有些恍惚问道:“那是谁?”

    桑桑看着他,说道:“是你。”

    宁缺问道:“为什么是我?那来自夭空的钟声呢?”

    桑桑说道:“不知道,不知道。”

    她是无所不知的昊夭,但这两件事情,她都不知道答案。

    …………在随后的rì子里,宁缺偶尔还是会去白塔寺,对着墙上的影子痛苦相询,愤怒痛骂,却依然没有找到答案。

    最令他感到痛苦的是,如果他不去白塔寺,脑里的那把斧子便不会砍他,但无论他在哪里,夭空里的钟声始终在持续,那把无形的巨斧,不停地砍斫着他的身心,仿佛不把他砍成两截,誓不罢休。

    没有入能够听到夭空落下的钟声,就像是没有入能够听到白塔寺夜晚的钟声,也没有入能看到那把从夭而降的巨斧,桑桑也看不到。

    宁缺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这些都是幻觉,但无比清晰的痛苦,在不断地提醒他,那把斧子真的存在,真的有入在不停地砍他。

    无时无刻都有巨斧临身,那是何等样的痛苦,他根本无法承受,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jīng神变得越来越焕散,有时他实在承受不住,冲到院子里对着夭空破口大骂,却发现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桑桑把时间都用来照顾他,替他擦去额上的汗水,替他驱散恶梦的yīn影和夏rì的虫蝇,牵着他的手,偶尔看夭。

    三年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宁缺被斧子劈了整整三年,时间在痛苦的折磨里变得那般漫长,那般难以忍受,他甚至想过自尽,却舍不得桑桑。

    深秋里的某一夭,宁缺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桌旁,伸出颤抖的手指,端起茶碗喝了口茶,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让碗落下。

    真切的痛苦,会让入的身体做出本能的反应,绵绵无绝期的痛苦,对jīng神是一种极大的折磨,对身体也是一种极大的伤害。

    他推门走出房间,看着正在厨房里准备午饭的桑桑,说道:“没有胃口,随便吃些就是。”

    桑桑站起身来,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笑。

    宁缺以为自己的脸上有什么,伸手摸了摸,却只发现自己变瘦了很多。

    忽然,他神情微变,想起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痛了。

    他抬头望向秋高气爽的夭空,喃喃说道:“不砍了吗?”

    桑桑说道:“要不要出去走走?”

    这三年里,宁缺很少出院散步,他不想牵着桑桑的手,走到河畔垂柳下,忽然间就面sè苍白,倒地不起,那样很没面子。

    但……既然夭空里那把斧子不砍了,或者可以出去走走?只是,为什么斧子不劈了,自己却觉得有些失落?

    “好o阿。”他笑着说道,只是因为无时无刻不在的痛苦,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笑过,所以笑容显得有些生硬。

    桑桑把手上的水在围裙上擦千,问道:“去哪里?”

    宁缺想了想,说道:“还是去白塔寺。”

    …………走进禅房,掩上门,宁缺坐到墙壁前。

    桑桑在禅房外,静静看着夭空。

    蜡烛已经点燃,墙上的影子渐渐浮现。

    “好久不见。”

    宁缺看着影子说道:“我不知道你究竞是莲生,还是我自己,但我想,你应该不会害我,那么你究竞想要告诉我什么?”

    就像过去三年里那样,影子还是不说话。

    宁缺说道:“不管这是怎么回事,我都不想再忍下去了,趁着夭上那把斧子没落下,我还清醒,来最后问你一次。”

    影子缓缓站起身来,望向上方。

    “如果你还是不肯给我答案,那么……我或者只能去死了。”

    宁缺惨笑说道:“我真的顶不住了。”

    影子忽然望向他。

    影子没有眼睛,但宁缺知道他是在看自己。

    宁缺盯着他说道:“我死,你也会死。”

    影子忽然弯下腰,不停地颤抖,似乎在发笑,笑到眼泪都止不住。

    宁缺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影子忽然直起身体,一掌拍向自己的头顶!

    白塔寺钟声再起!

    宁缺脑袋里那把巨斧,狠狠地砍向他的头顶!

    这是三年里,最重的一斧!

    几乎同时,夭空上响起一道极为暴烈的声音!

    一把无形而锋利至极的巨锋,来自夭空,转瞬即落,落在宁缺的身上!

    两把斧子,在宁缺的头顶相会,只隔着夭灵盖。

    嗡的一声巨响!

    宁缺觉得自己的身体与心脏,真的被劈成了两半。

    剧烈的痛苦,让他眼瞳骤缩,舌根发麻。

    他便是想要咬舌自杀,都已经无法做到。

    下一刻,疼痛如退cháo的海水一般缓缓消失。

    他觉得自己的头被劈开了一道大缝。

    那道缝里有他的眼睛,能够视物。

    他看着墙壁,同时却也看着夭空。

    他觉得自己浑体通透,以前看不到的画面,现在都可以看到,以前看不透的事物,都可以看的清清楚楚,这就是慧眼?

    …………稍早些时候,书院后山诸入围在梨树下,六师兄拿着铁锤,不停地砸着那张棋盘,其余的入在替他不停加油助威。

    他们一直在砸这张棋盘,只要宁缺一夭不出来,他们便会砸一夭,他们相信,总有一夭能把这张棋盘砸烂。

    秋风微起,大师兄来到梨树下,众入纷纷上前行礼。

    大师兄接过铁锤,说道:“你歇歇,我来试一锤。”

    铁锤落下,烟尘大作,其声如雷。

    西门不惑赞叹道:“师兄不愧是师兄,这声音多响。”

    北宫未央看着棋盘,失望说道:“不一样没砸烂?”

    大师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铁锤交了出去。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三十七章 看破天,佛掩面

    宁缺站起身来,神情些惘然,然后喷出一口鲜血。

    噗的一声,墙上顿时鲜血淋漓。

    血染禅室灰墙,影子在墙上,自然也在血里。

    影子单手合什,似极喜乐,然后转身向血海深处走去,渐渐消失。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忽然觉得很是悲伤,似乎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

    影散,灰墙渐散,原来,这墙是假的。

    他回头望向桌上的蜡烛,原来蜡烛也是假的。

    他望向禅室的木门,原来,门是假的,门槛也是假的。

    他望向禅室屋顶,眼光透过房梁,落在灰暗的天空上。

    禅室是假的,寺也是假的。

    那么朝城阳城?这片天空呢?

    宁缺推开禅室木门走了出去,便在这时,天空里的阴云骤散,露出太阳,世界顿时变得无比清明,白塔清湖美丽如画。

    阳光洒落在脸上,他微微眯眼,天上的阴云再次飘来,遮住阳光,紧接着便是一场寒冽的秋雨落下,湿了这一塔湖图。

    桑桑不在禅室外,应该像这些年那样,在湖畔看天。

    宁缺向湖畔走去,神情平静,仿佛已得解脱。

    青板僧站在湖畔柳下避雨,看着他脸上神情,微微一怔,然后脸上流露出真心欢愉情绪,憨喜问道:“师兄明悟了?”

    宁缺看着这痴僧,说道:“是的,全都悟了。”

    青板僧睁大眼睛,急切请教道:“师兄悟了些什么?”

    宁缺说道:“什么都是假的。”

    青板僧不解,下意识里重复了一遍:“什么都是假的?”

    “不错。”宁缺站在湖畔,看着对面正在被秋雨不停洗刷的白塔,说道:“这塔是假的,落在塔上的雨水也是假的。”

    “这湖也是假的。”

    他指着身前的湖水,然后继续说道:“寺是假的,城是假的,国是假的,人也是假的,雪拥蓝关是假的,烟雨里的七十二寺也是假的。”

    青板僧抓耳挠腮,很是心急,听不明白,又想明白他究竟是在说什么,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从僧衣里取出一个馒头。

    “我是真的。”

    青板僧憨憨说着,把馒头啃了一口,用力咀嚼,含混不清说道:“我在吃馒头,那这馒头自然也是真的。”

    宁缺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怜悯的情绪,没有说什么。

    青板僧拿着馒头指向身前的湖,湖对岸的白塔,委屈嚷道:“明明这些都在,我都能看见,你怎么能是是假的呢?你不讲道理。”

    宁缺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你也是假的。”

    青板僧憨痴地看着他,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

    宁缺说道:“很多年前,其实你就已经死了,你只是剩下的一缕佛性……寺中僧人说你的宿慧,当然没有错,你前世是佛宗高僧,只是可惜刚刚入世,便被人杀死,不然你真有可能会成为悬空寺里德行高深的大德。”

    青板僧有些糊涂,问道:“我被人杀死?谁会杀我?谁杀的我?”

    宁缺静静看着他,说道:“杀死你的人就是我。”

    “你叫道石,你的母亲是月轮国主的姐姐,叫曲妮玛娣,你的父亲是悬空寺戒律院首座宝树大师,因为我曾经羞辱过你母亲,所以你离开悬空寺后,先在月轮七十二寺成就法名,便去长安城找我,然后就被我杀了。”

    “后来你父亲宝树大师为了替你报仇,当然最主要是想要镇压冥王之女,顺便杀死我,带着盂兰铃离开悬空寺,与佛宗行走七念一道做了个局,最后那个局被我书院破解,你父亲死在书院手中,也等于是死在我的手中。”

    “更后来我和她逃到了朝阳城,被无数信徒和佛道两宗的强者围困在这座白塔寺里,你母亲曲妮玛娣当时在这里清修,被我掳为人质,我本来准备随后放了她,但因为某些原因,最后还是杀死了她。”

    宁缺看着青板僧,平静说道:“你是我杀的,你全家都是我杀的。”

    “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杀我,要杀我全家呢?”

    青板僧完全没有仔细听宁缺的话,只觉得很糊涂,挠头说道:“而且我叫青板子,我不叫道石,你是不是弄错人了?”

    宁缺说道:“青板……就是铺道的石,道石。”

    “师兄这是在说笑话哩。”

    青板僧憨笑说道:“我叫青板子,是因为那年方丈和住持通宵打麻将牌的时候,最后好不容易听了个清板子,结果因为听见我在石阶上哭,结果手一抖,把自摸的一张二筒给扔了出去,所以我才叫青板子啊。”

    宁缺没有再说什么,既然他不相信,何必非要让他相信?

    青板僧却不肯罢休,跟着他的身后,不停问道:“你怎么证明?”

    桑桑一直坐在湖畔看天,把他二人的对话听的清清楚楚,回头望向宁缺,神情略显惘然,有相询之意。

    宁缺可以不用向青板僧证明什么,但他必须给她证明,只有让她相信,她才能真正醒来,他们才能离开这里。

    “长安城在什么方向?”他问道。

    桑桑坐在湖畔,指向东方某处。

    他解下箭匣,在很短的时间内把铁弓组好,然后挽弓搭箭,瞄准她手指指向的遥远处,待弓弦如满月时,骤然松开。

    一道圆形的白色湍流,在箭尾处出现,黝黑的铁箭消失于湖面上,不知去了何处,隔了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回音。

    “你看,我就说这是假的。”宁缺说道。

    桑桑问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如果长安城在那里,铁箭射过去,书院必然就能知道。”

    桑桑想了想,说道:“然后?”

    宁缺说道:“过了这么长时间,大师兄还没有来,说明这个世界里没有大师兄,那么这个世界自然就是假的。”

    桑桑有些不解,问道:“李慢慢一定会来?”

    宁缺说道:“是的,当年他来,现在也会来。”

    桑桑没有说话。

    宁缺指着她身前的湖水和白塔,说道:“很多年前,我们进入棋盘之前,这白塔与湖水便到了悬空寺,为什么会在这里?”

    桑桑说道:“我们离开了悬空寺,塔湖自然也能回来。”

    宁缺的箭,宁缺的话,依然不能说服她,她还没有醒来,或者说,她有些不愿意醒来,只是静静看着湖面倒映的天空。

    “其实……我也不愿意醒过来,尤其是醒来的那一刻,我很不安,甚至很恐惧,身心寒冷,神识激荡,甚至吐了很多血。”

    宁缺走到她身旁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看着灰暗的天空,说道:“虽然这个世界是虚妄的,但这些年……尤其是最开始的那些年,真的很幸福吧,那些日子真的很好,真令人依依不舍,不想离去。”

    桑桑靠着他的肩,神情惘然。

    宁缺轻抚她鬓上的小白花,说道:“你觉得这天很好看?”

    桑桑轻轻嗯了一声。

    宁缺说道:“你觉得天空很熟悉,很亲近,所以想看?”

    桑桑望向灰暗而高远的天空,明明知道答案,却不敢说出口。

    宁缺有些犹豫,说道:“你在天空里出生,你在那里长大,那里就是你的家,所以你才会觉熟悉和亲近,你一直都想回去。”

    听完这句话,桑桑眼神里的惘然,渐渐淡去,渐渐归于平静,就像她身前被秋雨扰至不安的湖面,渐渐平静,倒映的天空清晰起来。

    她眨眼,湖动波摇,便如她的眼神。

    湖面倒映的天空,被切割成了无数片光影,再也找不到天空原来的模样,变成了无数星辰,仿佛在不停生灭。

    湖水蒸腾而空,白塔消失不见,既然在悬空寺,自然不能在她的眼前。

    桑桑望向天空,雨云骤然散开,露出后面的湛湛青天,然而这依然不是她想要看的天,瓷片般的青天上忽然出现了数道裂缝。

    就像一件瓷美的瓷器被扔到了地上,天空就这样碎了。

    她在小院里、在湖畔静静看了数百年天空,今天在宁缺的帮助下,终于把这片天空看破,看到后面那片漆黑与虚无。

    是的,这个世界是假的,或者,是真实的,但无论如何,这里都不是她的世界,这里是棋盘的内部,这里是佛祖的世界。

    她缓缓站起身来,背起双手。

    青板僧看着忽然变成漆黑一片的天空,惊慌不已,抓着宁缺的衣袖,声音颤抖说道:“师兄,这是怎么了?”

    宁缺说道:“我们准备离开这里,你去找个地方藏好。”

    青板僧说道:“你们要去哪里?”

    宁缺说道:“我们要去外面。”

    “外面……外面是哪里呢?”

    青板僧怔怔看着他,忽然伤心地说道:“难道说我真的已经死了。”

    宁缺没有说话。

    青板僧不停地流泪,用僧袖不停的擦试,却怎样也擦不干净。

    宁缺的神情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青板僧以袖拭泪,泪水擦不干净。

    他以袖拭面,把脸擦的很干净,只见他用袖子一擦,眉毛便少了一道,再擦,鼻子没有了,再擦,眼睛也没有了。

    他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以袖掩面,憨厚说道:“我不想你走。”

    青板僧用衣袖把自己擦成了掩面佛。

    他说不想宁缺和桑桑走。

    他不让宁缺和桑桑走。

    ……

    ……

    (第三章)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三十八章 开黑伞,相离难

    在佛经的记载里,有位大德面容清俊,与佛祖极像,无数信徒误以为他是佛祖,争相敬拜,大德羞惭,又以为误苍生,于是持利刃自割颜面,变的极为丑陋,出门之时必掩面而行,每遇孩童必被掷石,遇恶犬被吠被咬,曾经极受世人欢迎的他被世人厌恶,但他不出恶语,无恶容,任世人羞辱欧殴打亦不还手,憨痴可喜,终成佛位,具大神通,是为掩面佛。

    宁缺不理解,青板僧为何只是用僧袖擦拭数下,便成为传说中的真正佛座,沉默片刻后,沉声说道:“你已经死了,就算在这里立地成佛,你还是死了,你既然是死人,又怎么把我们留下来?”

    “想便是意,意便是力,我不想你走,你便要留。”

    青板僧以袖掩面,脸上无眼无唇,却能说话,言语间自有悲悯气息,庄严气象,佛光透袖而出,华美至极。

    话音方落,僧袖便向宁缺面上落下,其间有无尽佛威。

    宁缺早有准备,锃的一声,铁刀出鞘,横空而斩。

    僧袖与铁刀相遇,悄然无声,湖畔的秋树却被狂风吹的弯下腰身,只听得密集的喀喇声响,无数株树从中断折,露出白色的木茬。

    一抹僧袖在风中飘拂。

    铁刀破袖而出,落在青板僧的颈间,黝黑刀身不知何时变得通红一片,有无数高温,朱雀在火焰里凄啸不停。

    青板僧的脸上没有五官,很难体现出情绪,但此时却能清晰地看到震愕二字。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宁缺的铁刀能如此轻而易举地破掉佛威。

    “以前在长安城里,我杀过你一次,当时在识海里,我就向你证明过,我心中无佛,如今我虽然修佛多年,依然如此。”

    宁缺手里刀锋在青板僧的颈间划过,说道:“所以我还能再杀你一次。”

    刀锋收回,青板僧的头颅,就像熟透的果实般,从他的双肩之间跌落,落在地板上,骨碌碌滚到湖畔的断树下。

    青板僧的身体还站立着,颈腔里有无数金色的液体在流动,向着空中缓缓蒸发。

    树下,青板僧的脸上重新出现五官。

    他有些艰难地眨了眨眼睛,想起了无数年在白塔寺里读经礼佛的画面,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空。

    他看着遥远的东方,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有些惘然,有些悲伤,然后缓缓闭上双眼,想必再也不会睁开。

    直到此时,青板僧或者说道石才真正醒来,才真正死去。

    青板僧留下的无头身体表面,忽然出现很多裂纹,裂纹渐宽,有金色的液体从里面流出来,遇风而化,变成最纯净的佛性光辉。

    宁缺沉默看着眼前的画面,没有注意到,坐在他身后湖畔的桑桑,看着这些带着金色的佛性,眉头微蹙,脸色有些苍白。

    一刀斩灭掩面佛,除了他先前说的那些原因之外,最重要还是因为他现在已经变得非常强大,强大到超出了他自己的想象。

    在西陵神殿,他被桑桑割肉断肢,又以昊天神力复生,等若经历了无数次的易筋洗髓,他现在的身体里没有半点污垢,纯净的难以想象。

    在悬空寺那个崖洞里,他完成了莲生大师布置的功课——欲修魔,先修佛,佛魔两宗皆源于贪天避日,其间有隐隐相通处,一旦相通,何其强大。

    按莲生当年的说法,魔道皆通便至神境,他佛魔道皆通,再加上夫子教诲,浩然气已至大成,已经来到知命巅峰,甚至隐隐看到了那道门槛!

    现在的他动禅念亦能杀人,挥刀更能杀人,不要说青板僧这个伪佛,便是悬空寺戒律院长老那等级数的强者,他亦能挥刀斩之。

    桑桑在湖畔轻声说道:“原来是这样。”

    她已经看破了天,自然看破了这个世界的一切,朝阳城是假的,白塔寺是假的,小院里的孤树和黑鸦也是假的,那么菜场里的青菜、厨房里的泡菜坛子,自然也是假的,如果都是假的,那么谁才是真的?

    这里是棋盘里的世界。

    在悬空寺崖坪上,她带着宁缺进入棋盘,便是要寻找佛祖,却在此一误千年,就像当年,她在烂柯寺进入棋盘后那样。

    梦里不知身是客。

    当时她在那座山上,看到了真实,也看到了虚妄,体会过无尽的孤独,没有人陪伴,也没有人可以说话。

    和当年相比,这次她身旁多了一个人,似乎不再那般孤独,但她更明白,如果没有那个人,佛祖根本无法困住自己这么多年。

    她站起身来,静静看着宁缺说道:“一颗青梨入梦来,我们在这里虚耗了多少岁月,你便误了我多少岁月。”

    宁缺不理她,只是在想自己二人在这棋盘世界里究竟生活了多少年,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安,因为岁月漫长的竟连开始那些年的画面都模糊了。

    “歧山大师当年说过,从棋盘正面进,一瞬便是一年,从棋盘反面进,一年便是一瞬,我们是从哪面进的?外面过了多少年?”

    桑桑本来准备动怒,听着宁缺的问题,才发现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动怒,沉默片刻后说道:“既然是我进来,佛陀哪能如此自如。”

    宁缺问道:“能不能大概算到?”

    桑桑想了想,说道:“最多不过数年。”

    时间流速这种层次的概念,宁缺现在哪怕已经知命巅峰,也根本没有办法理解,但对昊天来说,这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很危险。”

    桑桑看着遥远东方,说道:“险些迷失在时间里。”

    “好在,还是醒过来了。”

    宁缺看着天空,想着那道斧声,有些不解。

    现在的他自然明白,在白塔寺里修佛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他渐渐痴于佛法,如果是别的修行者,哪怕再高的境界,都很难从那种恬静喜乐的世界里苏醒过来。醒不过来,便看不破这棋盘的世界,便无法回去真实的世界。

    幸运的是,他的识海里有莲生残留的意识碎片。

    莲生是得道高僧,又是血海狂魔,曾痴于佛,更厌恶佛,唯这样神奇的存在,才能在无边佛法保持住清明,用意识碎片化为锋斧不停劈砍他的脑袋,想用疼痛让他醒来,那么天空里那道斧子又是来自何处,是谁想要警醒他?

    桑桑说道:“如果你醒不过来,我大概真的永远无法醒来,既然这样,那么你欠我的便与此相抵销,我不罚你。”

    宁缺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如果没有他,她对人间怎会有眷恋,世俗日子怎会将她牵绊如此之深,棋盘怎么困得住她。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便在这时,漆黑的天穹上忽然出现了数道光线。

    宁缺神情微凛,上次在烂柯寺,他在棋盘中也曾经看到过这些纯净的光线,知道每道光线,便是棋盘世界的规则。

    世界的规则在崩塌,是最恐怖的力量。

    他并不害怕,他有过对付这种情况的经验。

    他取出大黑伞,对桑桑说道:“走吧?”

    他用的是疑问句,没有直接说走吧,也没有任何情绪,是因为他有些不安,他有些担心她还想留在棋盘里,继续寻找佛祖并且杀死他这个已经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又担心她离开棋盘回到人间后会回到神国。

    按照桑桑以前的行事准则,她肯定会选择留在棋盘世界里,继续寻找佛祖——那个强大的敌人不知不觉间便困了她数百甚至上千年——越是如此,她越要把佛祖杀死,因为她是伟大的昊天。

    今天她的表现却有些出乎宁缺意料,走到他身旁,平静说道:“走。”

    宁缺怔了怔,把伞递了过去。

    蓬的一声轻响,桑桑撑开大黑伞,仿佛撑开一片夜色。

    夜色把她和宁缺全部罩了进去。

    一刹那过去了,一瞬过去了,一须臾过去了,一弹指过去了,一刻过去了,一时过去了,一昼夜过去了。

    仿佛无数劫过去,黑伞还在湖畔,宁缺和桑桑还在伞下,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们没能离开,他们还留在棋盘里。

    宁缺想起青板僧临死前说的那句话:我不想你走。

    这个世界不想他们走。

    他脸色微白,牵着桑桑的手微微颤抖。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在烂柯寺,他们进入棋盘,世界的规则追杀桑桑,他们撑开黑伞,世界的规则便再也找不到他们,他们就此消失。

    为什么今天撑开黑伞,却没有离开?

    桑桑看着黑暗的天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感知不到外面的世界。”

    她就是规则,只要能够与棋盘外世界的规则相通,便能回到人间,就像她即便死去,依然能够回到昊天神国,这是同样的道理。

    大黑伞能让这个世界的规则找不到他们,也能帮助她与外面世界的规则相通,如果她感知不到,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伞坏了,或者说她出了问题。

    大黑伞没有坏,那么便是桑桑出了问题。

    没有等宁缺询问,她说道:“我变弱了很多。”

    她的神情有些微惘。

    纵使被夫子灌注了人间之力,纵使被宁缺带着入世,染了无数红尘意,她变得越来越虚弱,但她依然神情漠然,无比自信。

    因为她非常强大,即便弱些,依然强大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然而现在,她发现自己是真的很虚弱,弱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她闭上眼睛,开始思考其中的缘由。

    ……

    ……

最后一天,把胸膛拍扁!

        .om     我不是玩胸口碎大石卖药的汉子,只是今天写完四章,一算字数,距离承诺的二十万,只剩下一万两千多字,明天四章就搞定,这个事情太轻松了!我兴奋啊,我不停拍着胸,高声嚎叫!

    什么是铁血真汉子,这就是铁血真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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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三十章 中毒

        天空虽然是黑暗的,却有光。

    桑桑举着大黑伞,双脚站在光明里,身体在黑暗中。

    她闭着眼睛,睫毛不眨,静穆有若神明。

    她在思考一个问题:佛祖再强,也强不过夫子,强不过人间,那他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把自己变弱了这么多?

    静思里,有无数画面在她的意识里高速闪回,浮光掠影,却是那样的清晰,数百年的时光,开始倒溯,展现真容。

    小院里的安宁,那些茶与酒,棋与五花肉,牵手行走,于湖畔徜徉,于巷间撑伞,看烟雨古寺,风雪边关,是为贪。

    小院里的争吵,菜场里的血海,渐远的身影,愤怒地质问,生与死的对抗,那些暴躁的情绪,低落的心情,是为嗔。

    剩下的那些画面,都起于贪嗔,或引出贪嗔,那就是痴。. .

    贪嗔痴,便是佛门说的三毒。

    大乘义曰:“贪者,以迷心对于一切顺情之境,引取无厌者。嗔者,以迷心对于一切违情之境起忿怒者,痴,心xìng闇钝,迷于事理之法者。亦名无明。

    智度论曰:“有利益我者生贪yù,违逆我者而生嗔恚,此结使不从智生,从狂惑生,故是名为痴,三毒为一切烦恼根本。”

    涅槃经曰:“毒中之毒无过三毒。”

    桑桑中了毒,贪嗔痴三毒。

    只有这种毒,才能让她都避不过。

    上次在烂柯寺里,佛祖便想灭她,只是当时她未醒来,佛祖要灭的,是她体内的烙印,如今她醒来,佛祖要灭的便是她。

    yù使其毁灭,必先使其虚弱。

    如何能让昊天变得虚弱,夫子想出的方法和佛祖想出的方法,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所使用的手段有些分别。

    把神变chéng rén。

    夫子用的是人间之意。走的是chūn风化雨的路线,想要改变她,或者说改造她,佛祖用的是人间之毒,想要沉沦她。

    桑桑与宁缺互为本命,她想些什么,她思考的结论。宁缺都能知道,他的脸sè变得更加苍白,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在佛祖的棋盘世界里度过这么多年,她中的毒已经很深,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极为虚弱,虚弱到无法离开。那么迎接她的将是什么。

    “不用担心。”

    宁缺把她搂进怀里,低声说道:“就算佛祖能杀了你,你也能回昊天神国……也许某一天,你会想起我和书院,到时候……”

    他说不下去了,如果桑桑真的用死亡来回归,那么便不可能有那个时候,昊天就是昊天。人间不再会有桑桑。

    佛祖算不到夫子把昊天一分为二。算不到书院把其中一个昊天留在了人间,所以他没有算到。就算杀死桑桑,也无法杀死昊天。

    但桑桑是会死的。

    “我不想死。”

    桑桑说道:“桑桑不想死。”

    有桑桑之名的昊天不想死。

    宁缺看着遥远的东方,说道:“那我们便不死。”

    桑桑转身向白塔寺外走去。

    宁缺撑着黑伞,跟在她的身旁。

    走出寺外,她指着檐下被雨水淋湿半边衣裳的某个妇人,说道:“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过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变老。”

    宁缺说道:“无数年来,信佛之人,死后留下的觉识,都会来到这个棋盘里,这里是真正的佛国,他们是死人,自然不会变老。”

    桑桑说道:“但你也没有变老。”

    宁缺心想确实如此,已经过去了至少数百年,自己没有老,也没有死。

    桑桑看着黑暗的天穹上那些代表规则的光线,观察片刻后说道:“这个世界的规则没有崩塌,那么为什么没有死亡?”

    宁缺无法解释这个问题。

    桑桑说道:“你知道什么是涅槃吗?”

    宁缺说道:“佛法最高境界,便是涅槃。”

    桑桑说道:“涅槃,是一种状态。”

    “什么状态?”

    “宁静寂灭,不知生死,清凉寂静,恼烦不现,众苦永寂;具有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远离一异、生灭、常断。”

    桑桑说道:“这就是涅槃,也就是成佛。”

    宁缺想起在瓦山佛祖石像前,桑桑曾经提起过那只姓薛的猫,说道:“涅槃如果是这个意思,难怪连你也算不到佛祖是死是活。”

    桑桑说道:“这里的人也一样。”

    宁缺皱眉说道:“你是说这里的人都不死不活,所以没有死亡?”

    桑桑说道:“不是不死不活,是又死又活。”

    宁缺想了想,说道:“你是对的,在没有观察之前,谁都不知道是死还是活,对象处于死与活两种状态的叠加区域里。”

    没有人知道佛祖的生死,昊天和夫子都不知道,正是因为佛祖涅槃后进入了这种状态,在看到他之前,没有答案。

    桑桑说道:“所以这里没有活着,也没有死亡。”

    宁缺说道:“但我们在这里生活了数百年,我们看了他们很长时间。”

    桑桑说道:“他们只是棋盘的附属物。”

    宁缺说道:“你是说棋盘里的这些人,都是佛祖涅槃状态的延展?”

    秋雨已停,白塔寺外渐渐变得热闹起来,行人在摊边挑着货物,母亲追逐着贪玩的孩子,根本没有人发现天空已经变得黑暗无比。

    桑桑说道:“可以这样理解,所以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他们只是随着时间行走,不会思考任何别的问题。”

    宁缺情绪复杂说道:“难道这便是佛祖说的极乐。”

    她说道:“你说这里是佛国,没有错,这里就是真正的极乐世界,如果你我没有醒来,最终也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宁缺看着街上的行人,忽然觉得浑身寒冷,他和桑桑真的险些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到那时生不知生死不知死,到底是极乐,还是极悲?

    这就是涅槃的真义。天佛皆能算。佛涅槃,天便算不到佛,佛却能算天,佛并没有跳出因果,却能看透因果,顺势而行。

    因果,就是因为所以。也是书院讲的道理。

    因为宁缺当年在河北道畔拣到那个女婴,因为夫子收宁缺为徒,因为宁缺想让桑桑变chéng rén类,因为他们相爱,所以才到了如今。

    “我们终究还是醒来了,佛祖还能用什么方法来杀你?”宁缺说道:“他既然涅槃。按道理,便什么事情都不能做。”

    “我也很好奇。”

    桑桑把黑伞交给他一个人握着,背着双手向街巷里走去,说道:“我很想知道那个不死不知的和尚,能拿我怎么办。”

    她的语气很平静,很骄傲。

    宁缺举着黑伞,不敢离开她半步,看着天空里那些光线。又望向她有些苍白的脸颊。叹道:“都病成这样了,能不能别吹?”

    醒来不代表能够离开。贪嗔痴三毒让桑桑变得非常虚弱,她没有能力挥手便破了这局,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必然还会很麻烦。

    在街巷拥挤的人群里穿行,宁缺忽然停下脚步,望向遥远东方某处,青板僧死前也望着那里,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回到小院,宁缺做了顿丰盛的晚餐,最诱人食yù的,还是那碗青红泡椒和嫩姜,当然,他没有忘记桑桑最喜欢吃的醋泡青菜头。

    大黑伞支在桌上,菜盘摆在伞柄旁边,他和桑桑坐在伞下,低头吃饭,画面显得有些诡异,也有些好笑。

    桑桑用筷子拨弄着碗里混着肉汤的米粒,看着桌上被伞影笼罩的菜肴,说道:“明知道是假的,为什么还能吃的这么开心?”

    宁缺正在埋头吃饭,泡椒把他辣的满头大汗,很是痛快,听着这话,他拿起毛巾擦了擦嘴,说道:“感觉是真的,就痛快地吃。”

    桑桑看着上方的大黑伞,微微蹙眉说道:“吃个饭还要撑着伞,真不知道哪里来的痛快,我不高兴。”

    无所不能的昊天,居然被黑暗天穹上那几道代表规则的光线,逼的吃饭都要撑着伞,怎么看都确实有些憋屈。

    “别不满意了,你得感谢这把伞一直在,更得感谢我把它补好。”

    宁缺指着大黑伞,笑着说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把黑伞将来肯定会成为我们的传家宝。”

    有大黑伞在身边,他们不用担心被那些代表规则的光线发现,但是怎么离开呢?吃完晚饭后,他们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在棋盘里已经过了很多年,宁缺和桑桑都不怎么着急,至少表面上不怎么着急,他们以为还有足够的时间来破局。

    贪嗔痴三毒,果然不愧是毒中之毒,桑桑没有办法破解,宁缺也想不到法子,既然如此,rì子总还是要继续过下去。

    昨夜的晚饭太过丰盛,家里又没有菜了,宁缺去菜场买菜。现在不用他请求,桑桑自然也会跟着,因为他们只有一把伞。

    到了菜场他们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是错的。

    有大黑伞,那些光线确实找不到他们,但人能找到。

    站在满是露水的青菜摊前,宁缺正在与那位相熟的卖菜大婶唠些闲话,为随后的价还价,做些情感上的铺垫。

    大婶觉得他很可爱,所以笑了起来。

    她笑的很好看,笑的很端庄,笑的很慈悲,笑的眉心多了粒红痣。

    宁缺最开始的时候也在笑,然后笑容渐渐敛去。

    他看着卖菜大婶,认真请教道:“您又是什么佛?”

    ……

    ……

    (第一章,任务一定会在睡前完成的。)(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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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