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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三十七章 最后一句话

    (好友阿飞,终于来到我们这个江湖里踢腿了!这厮当年的《三国游侠传》也是三国类的经典,情节人物特别有自己的味道(能把戏志才写成女人的能错的了?),相信还有很多老同志都还记得,特此推荐兄弟姐妹们前去品尝,真诚的。他新书的书名是:斗战三国,书号:3032615。)

    ……

    ……

    “他说破罐子就要破摔!犹豫不符合你的性格!”

    “他问你为何还不叛?你究竟打算何时叛?”

    “他说不管你什么时候叛,他会一直在长安城等你!”

    ……

    ……

    “他说……青春作伴好还乡。”

    “他说……漫卷诗书喜欲狂。”

    “他说……我想见你,已经想的快发狂了。”

    ……

    ……

    道殿里一片静寂,仿佛来到万物俱灭的深冬——是的,殿外的世界本就是深冬,但这冬意怎么入得殿来?——只有陈七的声音在飘来荡去,前面那三句话还在飘着,后面三句又至,如后浪推着前浪,撕破静宁的空间,撞到刻满宗教壁画的石墙上,摔个粉碎,却溅的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浑身雪沫,寒冷侵体。

    宁缺的话里透着如铁一般的生硬味道,又显得很轻佻,混在一处便是理所当然,书院的理所当然——我在长安等你来,你便要来,这是唯一符合逻辑的结果,那么便必然发生。

    道门供奉昊天,而新教正在严重动摇昊天的根基,无论叶红鱼做什么,都无法解决双方之间的这个根本矛盾,所以新教必然覆灭,叶苏必然死亡,既然叶苏会死,那么她就一定会叛。

    她迟早会叛出道门。

    迟叛不如早叛,因为早叛,或者还能给叶苏和新教带去生机。

    其实这些很多人都清楚,叶红鱼自己最清楚,只不过道门所有人都不去想,仿佛不看,太阳上的那道裂痕便不存在。

    便在这时,宁缺说了这样几句话,很粗鲁的几句话,而陈七和禇由贤完美地领会到他的意图,以死亡为代价,用更粗鲁的方式,让他的这几句话响彻整座西陵神殿。

    这几句话是莽汉在撕弱女子的衣服,他撕掉蒙在信仰身上的神圣血袍,让赤裸的真相袒露在炙热的昊天神辉之下。

    这几句话是点题,他把这道题目直接点出重点,甚至顺便做出了解答,于是神殿里这数千人便是想装看不见,也已经无法做到。

    接下来便是道门的选择——无论叶红鱼叛或不叛,无论她何时叛,道门都必须当作她已经叛教。

    掌教站在万丈光幕之后,高大的身影没有一丝颤抖,光幕却忽然颤抖起来,荡起一圈圈光纹。

    看着那道摇晃的光幕,禇由贤的心神也摇晃起来,他和陈七做出这个决定,便不再怕死,但知道自己死定了的感觉并不好。

    所有人都看着叶红鱼,等待着她做出决定,等待着西陵神殿历史上第一次有裁决神座叛变,等待着道门的决裂。

    人们的情绪很复杂,有些解脱,有极大不安与恐惧,有好奇。

    ——明明群情哗然,却没有喧哗的声音,明明万众瞩目,她却仿佛感受不到那些目光,依然静静站在原地。

    叶红鱼此时在想什么?

    青春作伴好还乡?她想起很多年前,在荒原深处的魔宗山门外,想着那道穿过云雾,把死地和现实联系在一起的铁索,想起铁索下的那个吊篮,想起当时篮内篮外的那几个年轻人。

    她微微眯眼,望向殿外远处的天空。

    那片天空下是宋国,唐小棠这时候应该就在那里,就在兄长的身旁,隆庆消失了这么多天,应该也已经到了那里。

    她执掌裁决神殿,虽然没有办法控制隆庆、横木等人,却能查到对方的行踪,只是两地相隔太远,若要救援,怕是来不及了。

    当年铁索下的吊篮里,穿过云雾的时候还有谁?除了宁缺还有莫山山,曾经的书痴,现在的大河国女王,这时候又在哪里呢?

    叶红鱼微微一笑,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深意。

    当年的青年男女们,现在都已经变成了很了不起的人,她是西陵神殿历史上最年轻的裁决大神官,宁缺更是成为了书院和唐国的代言人,而他现在正在强势地攻击自己。

    是的,她很清楚,此时仿佛还在殿内飘拂着的那六句话,就是宁缺手中黝黑的铁刀,前三道后三道,道道惊心动魄。

    “我一直以为,宁缺那个家伙是书院的耻辱。”

    叶红鱼终于开口,打破了令整座神殿都感到压抑痛苦的安静,而她说的内容,很明显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因为他的格局太小,他总喜欢针对每个具体的人和具体的事下手段,当然他的手段确实不错,如果换成别的人,被他推到这个位置,大概也只能顺水推舟地叛了。”

    殿内安静无比。

    她笑意渐敛,面带寒霜说道:“但我不是别的人,我是叶红鱼。”

    “他指望用这几句话便能破我心防?我平生最憎厌那些痴呆文妇,听着这几句话便觉得恶心,又如何听得进去?”

    “青山不来就我,我就青山?不,我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来就我,我为何要去就他?让他死了这条心吧。”

    她看着陈七面无表情说道。

    是就,还是救?

    陈七不明白,他更不明白为什么会失败。

    叶红鱼的容颜是那样的美丽,神情是那样的平静,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宁缺的话,似根本不在意宋国那处叶苏的生死。

    为什么?

    陈七盯着她完美的脸庞,看的非常认真,他自己的脸色逐渐苍白,眼眸里仿佛有野火在燃烧,把灵魂尽数化作勇气。

    他还没有认输,因为宁缺还有一句话。

    在离开长安城的时候,宁缺非常严肃地嘱咐过,不到绝望的时刻,不到最后的关头,绝对不要把那句话告诉对方。

    陈七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但从宁缺的态度中,他知道那句话必然是胜负手,一定有用,那么他凭什么不用?

    “宁缺最后还说了一句话。”

    陈七盯着叶红鱼的眼睛说道。

    叶红鱼神情漠然。

    “那个人……是熊初墨。”

    陈七的声音有些嘶哑,不是因为缺水的缘故,而是因为紧张,因为用力过猛,因为他的咽喉里开始渗血。

    这句话无头无尾,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没有人能听明白是什么意思,那个人是熊初墨?什么人?熊初墨是谁?

    陈七自己都不明白,那些外人自然也不明白。

    神殿里,人海中,只有两个人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那两个人是当年的当事人。

    万丈光幕不再摇晃,掌教的身影渐渐变得深沉起来。

    叶红鱼站在光幕前,神情渐渐深沉起来。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三十八章 然后,没有

    那个人是熊初墨。

    那个人是谁,熊初墨又是谁?

    此时殿内的数千名神官执事,脑海里都在回荡着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他们知道,既然这是宁缺的最后一句话,必然极为重要,于是望向叶红鱼的眼光越发凝重,就如她此时的脸色一般。

    只有极少人听说过熊初墨这个名字,只有寥寥数人知晓,那是掌教的俗家姓名,这些人自然更加紧张。

    高台前那道如瀑布的光幕,停止了流淌,肃穆的仿佛一面无声的墙,墙后那个高大的身影越发伟岸,一道强烈的气息弥散四向,没有杀意,只有神圣的威严,因为局势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那道高大身影必须碾碎一切的质疑、还有来自于她的压力。

    叶红鱼站在光幕前。

    和光幕以及幕后那道身影相比,她显得很渺小,却站的那样稳定,似乎无论身后将会掀起怎样的巨澜,都不会被吞噬。

    时间缓慢却不容置疑地流逝,就像殿外崖间吹来的风,虽然轻柔但却严寒,不容置疑地降低着温度。

    下一刻便是掌教与裁决神座之间的战争?

    再次出乎所有人的猜想,叶红鱼脸上的神情渐渐宁静,不再深沉,没有凝重,只是浅淡如梅树下的清溪。

    她没有任何表情,就这样缓缓坐回椅中。

    那件血红色的裁决神袍,随着她的动作飘起,然后落下,如一朵红花般敛回枝头,再无声息。

    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似乎没有听到一个字,她静静坐在椅中,只有裁决神殿最亲近的下属和那些境界高深的红衣神官,才能看出她眉眼间的那抹燥意与那丝疲倦之意。

    她举起右臂,遥遥指向陈七和禇由贤二人,如葱般的手指仿佛滴着露水,洒落的却是毫不遮掩的冷漠。

    裁决神殿的黑执事们,毫不犹豫上前,用重手段将陈七和禇由贤击倒,以禁制牢牢锁死,然后拖向殿外。

    陈七和禇由贤会被押往幽阁,等待他们的或者是永世不见天日,但至少不是即刻的死亡。

    对于这个决定,殿内自然有很多人有不同看法,但此时此刻,没有人敢质疑她的决断,就连光幕后那道高大身影都保持着沉默。

    然后她看了一眼。

    她只看了一眼,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却都觉得裁决神座是在看自己,都被那道目光里的冷酷强大震慑的难以自持。

    红色黑色褐色各色神袍组成的海洋,可以平静可以狂暴,但在她的目光之前,都变成了四散的水流,向着低洼处淌去。

    寂静无声,连脚步声都没有,在极短的时间里,数千名神官执事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把这个世界留给两人。

    叶红鱼,以及光幕后的掌教大人。

    “我很好奇,书院是怎么知道的。”

    叶红鱼坐在椅上,面无表情说道,没有转身向那道光幕望上一眼。

    光幕后,掌教微微眯眼看着她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事。

    叶红鱼没有等他的回答,声音冷淡说道:“书院知道这件事情,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余帘。”

    余帘是书院三师姐,更是当代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

    如果说宁缺和隆庆被修行界认为是对一生之敌,那么数十年前的修行界,余帘和熊初墨才是真正的一生之敌。

    最了解你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

    熊初墨终于开口说话了:“从听到那句话开始,你似乎就没有怀疑过,这是为什么?”

    叶红鱼坐在椅中,面无表情看着殿外的冬空,说道:“我一直都知道是你,只不过没有想到,别人也知道是你。”

    熊初墨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叶红鱼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说道:“光明祭时,你的大辇被宁缺射破,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知道是你。”

    熊初墨笑了起来,笑意很怪异,说道:“我没有想到你这么能忍。”

    叶红鱼说道:“当日惨败在余帘手下,其后你一直很痛苦,哪怕昊天治好了你的伤,也治不好你的道心,既然最后你总是要死在我手里,何妨让你多承受几年痛苦?我为什么要着急?”

    熊初墨沉默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自己再难像过去那些年一样,看着她的身影回味很多年前她的身影。

    ——现在的她很强,强到能够威胁到自己。

    “你为什么能确定是余帘?这件事情应该没有人知道。”

    “不是因为她是你的敌人,在她看来,你或者根本没有资格成为她的对手,只因为她是二十三年蝉,她是魔宗宗主……人间最擅长阴谋诡计的,从来都是魔宗,她知道再多事,我都不会意外。”

    “就因为这个原因,你就确定她知道?”

    “还因为当年在书院后山,她把你伤成废物,却没有杀你。”

    叶红鱼缓缓起身,说道:“我一直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放过你,宁缺也想不明白,直到现在,答案才终于出现。”

    她依然没有转身,依然看着殿外的冬空。

    “因为她知道我一定会杀死你,所以她让你活着,给我一个叛教的理由,必然的理由,用你一个废物换来道门分裂……”

    她神情平静道:“果然不愧是二十三年蝉。”

    熊初墨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然后?”

    然后,没有然后。

    没有恐怖的神辉播洒,没有凄厉的道剑飞舞,没有战争,没有复仇,没有雪耻,甚至就连恨意都没有流露一丝。

    叶红鱼向殿外走去,血色的裁决神袍在寒风里一荡一荡,如花在枝头一朵朵地盛开,掩掉墙壁上所有神明的光彩。

    光幕后方,熊初墨的眼睛眯成了两道线,其中一道里面满是血污,似永世不能复原,看着极为肮脏邪恶,渐有幽芒在他的眼眸最深处蕴积,那是震惊,那是愤怒与畏惧。

    ——今天他才明白,当初自己能在余帘手中逃出生天,不是因为自己够强,而是因为这是余帘布的局。

    用叶红鱼的话来说,在余帘眼里,他从来都没有资格成为对手,他的死活对余帘来说毫不重要,她让他活着,只是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清楚,他会成为道门的乱因,或者说罪人。

    只是余帘也没有想到,叶红鱼居然没有出手,熊初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数年前光明祭后她没有出手,此时依然如此。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三十九章 她的信仰

    (历史题材小说《重启大明》推荐!作者:荆洚晓!书号是:3064526!地址:Book/3064526.aspx)

    ……

    ……

    离开峰顶的白色神殿,叶红鱼顺着山道向下方走去,一路集云于裙,心意终于渐清,来到崖坪上时,已经心静如水。

    望着崖坪深处那几间小石屋,她目光静柔如水。

    下一刻,她道心坚硬如铁。

    这道崖坪,小石屋,对她来说很有意义,不止是纪念意义。

    当年她在魔宗山门为脱离莲生的魔手,强行堕境,道心及修为受到极大损害,回到桃山后,很多人以为她此生再无复起的机会,她饱受白眼,甚至掌教让她嫁给统领罗克敌……

    她把自己关进了小石屋,沉默地继续修行,她知道自己可以越过所有的障碍,然后她又收到了来自剑阁的一封信。

    她再次变得强大,她杀死了前代裁决大神官,成为西陵神殿历史上最年轻的大神官,开始书写自己的传奇。

    那天之后,罗克敌不再是问题,就连掌教也不再是问题,整个人间,都没有什么能够难住她的问题。

    包括今天宁缺说的那几句话,书院给她出的那道题,对她来说依然不是问题,她此时来到石屋前,不是要屋里那人帮着解除困惑与痛苦,而是要收取自己做出解答之后应有的报酬。

    她没有叛出道门,没有向掌教出手,没有带着裁决神殿把道门撕扯成一盘散沙,她没有理会宁缺的邀请,没有向书院靠近一步,她依然留在桃山上,那么她便把自己置在了危险之中。

    现在,她孤身一人,冒的是奇险。

    她有资格向石屋里的那个人要所有想要的。

    暮色不知何时降临在桃山上,把她身上的裁决神袍染的更红更重,就仿佛是真的在血水里浸泡了千万年,才重新披在身上。

    她静静站在石屋前,却没有望向屋内,因为本应在屋里的那人,此时正在崖畔,坐在轮椅里看夕阳。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具体的事情是什么,但我想,宁缺既然选择把那句话放在最后,那么那句话必然是极重要的。”

    轮椅里的老人没有回头,平静说道。

    叶红鱼说道:“对于我来说很重要,对人间并不重要,或者说,对于过去很重要,但对现在不重要。”

    观主说道:“终究还是重要的。”

    叶红鱼说道:“但我不想听。”

    “宁缺和你说的态度不够端正。”

    观主微笑说道:“派两个人来说了七句话,便要你替书院出生入死,这太不尊重你,毕竟那七句话不是七卷天书。”

    叶红鱼说道:“确实,这也是我不想听他话的原因。”

    观主说道:“也因为你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所以不够震撼,那么便很难攻破你的心防,让你做出决然的举动。”

    叶红鱼说道:“宁缺和余帘,终究还是看低了我,魔宗和书院合流,或者能算尽天下,却算不到我在想些什么。”

    观主坐在轮椅里,微笑说道:“我先前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一直都知道是熊初墨。”

    叶红鱼说道:“光明祭后我没有出手,不是因为我想看他苟延残喘,而是我知道您不会允许。”

    观主说道:“我是道门之主,不会有所偏倚。”

    叶红鱼说道:“我依然不会出手,我甚至可以永远不出手。”

    观主眼光清柔,说道:“因为信仰?因为对昊天的虔诚?”

    叶红鱼说道:“与信仰无关。”

    观主微笑说道:“那与什么有关?”

    叶红鱼说道:“我要用熊初墨的命换一条命。”

    观主笑了起来,摇头说道:“首先,你得证明自己能够要去熊初墨的命,才能拿来换别人的命。”

    只有属于你的,才能用来换别的,不然那就是偷,是抢。

    熊初墨乃是神殿掌教,修行早破五境,以天启神辉镇四方邪祟,除了大师兄和余帘这样的绝世人物,有谁敢言必胜?

    叶红鱼天赋再如何惊人,再如何万法皆通,终究太过年轻,境界就算已至知命巅峰,又如何能够取熊初墨的性命?

    “那么,我用自己换那条命。”

    她说道:“不管宁缺在这件事情里扮演的角色再如何无耻,我还是很感谢他,也感谢二十三年蝉。”

    “为什么?”

    “因为书院向神殿证明了我的重要性,他们耗尽心思也要得到我的帮助,道门也应该付出足够多的代价来说服我不要离开。”

    观主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掌教的性命,确实不在叶红鱼的手中,但她是裁决大神官,她拥有无数忠心的部属,如果她叛出道门,在光明神殿荒废、天谕神殿无主的情况下,将是对西陵神殿最沉重的打击。

    书院为此,算尽所有,余帘埋线于数年之前,沉默等待,就是希望能够看到这一幕,而她,却没有让这幕画面发生。

    观主看着天边的红霞,悠悠说道:“他是我最杰出的弟子。”

    叶红鱼说道:“小时候,观里的人都觉得他不如陈皮皮。”

    观主摇头说道:“不要说别人,即便是我也曾经这样认为过,但他证明了我是错的,所有人都是错的。”

    叶红鱼说道:“所以您认为我不够资格换他的命?”

    “新教教义,看上去和昊天教义没有太多区别,实际上却是在把权柄从道门手里收回到信徒手里,把荣耀从昊天的神国收回到俗世的大地。魔宗影响的只是修行界,新教影响的是整个人间,他走的比千年前的光明神座走的更远。”

    观主平静说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是道门最大的叛徒,他是真正的掘墓人,每每思及此事,我这个做老师的也不禁动容,甚至隐隐里觉得骄傲,这样的一个人,自然不能轻易交换。”

    叶红鱼看着晚霞,那里是东方,那里有海,宋国就在海边。

    “您还是坚持要杀他?”

    “宁缺要我多想想道门的未来,其实他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思考。新教教义已成,传播必远,信徒必众,杀死他已经无法改变这种局势,我为何要杀他?我为何要杀了他再逼走你?”

    观主转过身,看着她微笑说道。

    叶红鱼不知道宁缺对观主说过些什么。

    “先前我说过,你没有离开是因为信仰。”

    他看着叶红鱼怜爱说道:“那个信仰说的不是昊天,而是叶苏,哪怕他现在和我一样,都是废人,但在你心里,也要比昊天重要无数万倍,只要他有一线生机,你都不会冒险。”

    “我说宁缺看不清楚自己,所以与我说的那些话只是徒然,很明显,他也没有看明白你,与你说的话也是徒然。”

    叶红鱼沉默不语,她承认这位不是自己老师、却胜过自己老师的老人,很准确地把握住了自己的心理。

    兄长的存活,是布满雷霆的池,里面是他曾经光耀大陆的剑,她无法向前迈一步,只要他能活着,再无法忘记的羞辱,再想要忘记的旧事,她都可以忘记,可以平静面对。

    书院不能保证他活着,那么做再多事情都没有意义。

    更何况她很清楚宁缺是如何自私冷酷无耻的一个人,以前他已经证明过,今天他更证明了,那么将来同样如此。

    暮色渐退,夜色终至,雪云不知飘去了何处,天穹里布满了繁星,星辰间有轮明月,照耀着人间,包括桃山的崖坪。

    观主抬头看着明月,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了一句话,声音很淡,淡的就像身上覆着的月光,清淡如水,没有情绪。

    “我会把熊初墨的命给你。”

    叶红鱼行礼,在得到想要得到的承诺后,离开了崖坪。

    ——虽然言语中,除了熊初墨的死,观主没有承诺任何事情,但她知道兄长的性命保住了,前往宋国的隆庆或者酒徒,应该都不会出手,因为观主说的很清楚,现在杀死叶苏,对道门没有任何好处。

    问题在于,书院难道认识不到这一点,难道宁缺做的事情真的只是徒劳,将来在史书上只能被描述成一个笑话?

    观主伸手在寒冷的夜风轻摆,似想捉住些月光。

    “掌教和裁决神座之间的旧事究竟是什么事?”中年道人问道。

    观主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中年道人有些忧虑,说道:“书院如此看重此事……

    观主平静说道:“书院向来自诩只做有意思的事,不在乎意义,其实……他们从来都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无论是对我说的那些话,还是对叶红鱼说的那些话,都是一个局。”

    “宁缺看准了新教对道门的破坏性,以此来说服我,我必须承认他看的是准确的,虽然他并没有看到所有的画面。”

    “如果他能说服我,道门自然就败了,或者说结束,如果他不能说服我,叶苏必死,那么叶红鱼必叛,道门同样必败。”

    中年道人若有所悟,看着观主的背影,发自内心赞叹说道:“什么都不做,书院便无计可施。”

    看上去这就是观主的应对,以不变应万变的绝妙应对,然而……观主却摇了摇头,再次抬头望向那轮明月,沉默不语。

    ……

    ……

    走进裁决神殿,站在黑色石柱的下方,负手看着覆雪的青山,叶红鱼沉默了很长时间,眉上渐被夜风染了层霜。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事情,忠诚于她的下属们,服侍她的少女们,都神情复杂地留在了偏殿里,不敢前来打扰。

    月移星不移,夜色渐浓渐深。

    她看着宋国的方向,仿佛能够看到那处的厮杀,那处熊熊焚烧的圣火,那些为了信仰而像野兽般互相噬咬的人们。

    她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冰雕出来的一般。

    便在这时,幽静的裁决神殿里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按道理来说,再轻微的脚步声,也会惊醒偏殿里的黑执事们,然而有些诡异的是,那人一直走到她身后,也没有遇到拦阻。

    或者是因为最冷酷的黑执事也不敢拦那个人,又或者是哪怕是裁决司的强者也听不到那个人的脚步声。

    那是一个形容猥琐,四肢瘦若枯枝的矮小老道。

    西陵神殿掌教熊初墨,于夜色深沉时,悄无声息来到了她的身后。

    叶红鱼看着遥远的宋国方向,看着远处的雪云在夜空里隐隐散发光辉,仿佛能够看到海上正在酝酿着恐怖的风暴。

    她的脸色微微苍白,眼睛渐渐眯起,变成一道细线,一道剑。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四十章 熊孩子,光明者,普通人(上)

    叶红鱼转身,洒落露台的那些月光星光尽数被她甩在身后,脸上的苍白因为阴影的遮掩而淡了很多。

    她静静看着掌教,没有说话,思绪却有万千。

    熊初墨也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被月光星光勾勒出来的线条,看着那张处于阴影里却依然明媚美丽的面庞,再次确认现在的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了,于是有些莫名其妙地愤怒起来。

    叶红鱼没有惊讶,没有愤怒,没有讥讽,没有恨意,什么表情都没有,看上去似乎并不意外于他的出现。

    因为她的平静,熊初墨变得更加愤怒——当年最丑陋邪恶的举动被人揭破,这让他感到非常不安,对方的平静让他感到惘然不解,让他觉得尊严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宁肯看到一个因为疯狂而恐怖的裁决大神官,也不想看到对方的眼眸里根本没有自己的存在。

    “你和观主说了些什么?”他问道。

    叶红鱼看着他,没有应答。

    熊初墨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丑陋猥琐的苍老面容里,有着一丝极为变态的快意,说道:“原来你在怕我。”

    叶红鱼还是没有说话。

    “是的,你很怕我。”

    熊初墨的眼眸深处有幽芒闪烁,像是狼,又有些怪异,声音也带着因为兴奋而产生的颤抖:“当年的事情,让你记忆太深刻,当你发现是我之后,你根本不敢报仇,因为你害怕再遭受当年的经历。”

    叶红鱼看着他平静问道:“我为什么要害怕?”

    熊初墨微微色变,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算现在的你不怕,当年那个可怜的、瘦弱的双腿像芦柴棒般的女童,又怎么不害怕那片阴影?

    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有些像是重病之后的喘息,眼瞳也染上了一层血腥的潮红色,声音微颤。

    “你在知道真相之后,想来除了愤怒,也会有很多的不解,为什么当年身为掌教的我,会冒着被叶苏发现的危险,也要做那件事情,其实连我都没有确切的答案,事后想起来,或者是嫉妒?”

    他看着她发畔的月光,看着她美丽的容颜,有些失神。

    叶红鱼平静说道:“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

    熊初墨愣了愣,不可置信说道:“你对这些不感兴趣?当年观主远游南海,叶苏自荒原归来,入世修行悟生死关,然后……才会有这件事情,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你趁着我兄长不在玩些小孩子把戏,难道我还需要弄清楚你在想什么?”

    熊初墨的眼睛瞪的极大,干瘦的身躯里骤然散出一道极恐怖的毁灭意味,他张着双臂,不可置信说道:“小孩子把戏?”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非常难听,就像是妇人的指甲在粉墙上快速地刮过,里面满是愤怒和不信。

    “小孩子把戏!”

    他激动地尖声重复道:“你觉得那只是小孩子的把戏?那时候你哭的多么可怜!你怎么喊叶苏,都没有人回应你,这么多年你是不是过的很痛苦?我都不明白,你受了这么大的羞辱,怎么还能对那个没用的男人寄予那么多希望,叶苏救不了你!”

    叶红鱼如湖水般的眼眸最深处有星辰变幻,同样有很多画面在她的眼前不停变幻,然后渐渐消失,变成冷漠。

    那件事情怎能忘记?若能忘记,当年在道观里沐浴被陈皮皮看到身体,她何至于一定要杀她?

    若能忘记,她为何从来不在意被别人看到自己曼妙的身躯?难道不是因为潜意识里觉得这具身躯很脏?

    好吧,那便无法忘记,但那又如何?

    她看着熊初墨微讽说道:“我不是天谕院里那些发癫的教授,我对你的心理状态不感兴趣,或者你嫉妒他,或者你脑子有问题,或者你想舔观主的脚,我对那些事情并不关心。”

    熊初墨盯着她美丽的脸,一字一句说道:“那不是小孩子把戏!”

    叶红鱼盯着他丑陋的脸,一字一句说道:“可你就是个小孩子。”

    熊初墨极为瘦矮,远不及普通的正常人,这些年他始终藏身在万丈光幕的身后,把身影弄得高大无比,正是有这方面的心理疾病。

    当年他冒着极大的风险,极为不智且疯狂地欺凌还是幼女的叶红鱼,或者也是来自于他这方面的心理疾病。

    叶红鱼淡然说道:“我知道你很想看到什么,你想看到我难过悲伤愤怒绝望,看到我觉得自己不再洁净从而羞辱,但很遗憾,你不会在我这里看到这些,因为我可不想陪你玩这些小孩子把戏。”

    又是一句小孩子把戏。

    熊初墨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眼眸里的幽芒变得更加疯狂,身上的气息更加恐怖,寒声说道:“我不是小孩子。”

    “你比十岁的孩子还要矮。”

    叶红鱼比他要高很多,居高临下看着他。

    然后她的眼光渐渐下移,落在他双腿之间。

    “几十年前,你的阳具便被余帘毁了,就算想对我做些什么,也做不到,我为什么要觉得羞辱?”

    她说道:“从身高来说,你是小孩子,从心志来说,你是小孩子,从性能力来说,你这辈子都只能是小孩子。”

    愤怒,极度的愤怒占据了熊初墨的身心,但他反而极诡异地渐渐平静下来,眯着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

    “所以你把这件事情理解成……被疯狗咬了一口?但你不要忘记,就算是被狗咬了一口,也会留下伤疤。”

    叶红鱼平静说道:“疯狗也有牙齿,你那东西废了,便等于没牙的狗,被咬了两口又能留下什么?”

    始终,她都表现的很平静,没有嘲弄,没有刻意的怜悯,没有不经意的愤怒,然而这便是最大的嘲弄与轻蔑。

    因为这些都是事实。

    哪怕熊初墨是强大的西陵神殿掌教,是道门第一人,是恐怖的天启境界强者,是曾经凌辱过她的凶手。

    在她平静的目光下,只是一个阳具被废、终生不能人事、长不高、废到不能废的孩子,一个姓熊的倒霉孩子。

    “我会杀死你。”

    熊初墨忽然说话,语气严肃而沉重:“我不知道你和观主说了些什么,虽然你此时表现的很平静,但我知道你很想我死,你比世间任何人都更想我去死,那么我必须杀死你。”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说道:“你来裁决神殿说这些话,不就是想激我先对你出手?我没有给你机会,你是不是很失望?”

    对道门来说,掌教大人自然要比裁决神座更加重要,但绝对不代表他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夫子登天,陈某重归大陆,从那一刻起,熊初墨便不再是道门第一人,他重新变回了一只狗。

    打狗要看主人,狗要去咬人,更需要看主人的脸色。

    “你不敢对我出手。”叶红鱼平静说道:“因为你担不起道门分裂的责任,你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变得越来越强,你只能等着我强大到可以杀你的那一天,却什么都不能做。”

    “你只能向着绝望的深渊不停坠落,却不知道底部在哪里,你将承受无尽的煎熬与痛苦,而这……就是我还赠于你的。”

    她的声音依然平静,神情依然平静,眼神依然宁静,就这样静静看着熊初墨,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裁决神殿里一片静寂,月光落在露台上,落在她的肩头,于是那些星光便被掩盖,如尘埃落地,如这段往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黑暗的道殿角落里响起一道声音。

    “很遗憾,或者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随着这道声音响起,那个角落瞬间变得明亮起来——站在角落的那个人很亮,仿佛有万道光线正从他的身躯里射出来。

    裁决神殿里再次多了一个人,依然没有人发现他是怎么进来的,叶红鱼的眼睛再次眯起,如一道线,如一道剑。

    那个人是赵南海,南海大神官一脉的神术源自光明,此时他将气息境界提至巅峰,于是整个人光明一片。

    熊初墨不知道赵南海为什么会出现,但他欢迎这种变化,因为赵南海的出现极有可能代表着观主的某种意愿。

    叶红鱼望向裁决神殿入口处。

    中年道人也来了——他在知守观里处理杂务数十年,在观主的轮椅后站了数年,没有任何表现,似乎只是个普通人。

    他就像个普通人一样,普普通通地站在那里。

    叶红鱼闭上眼睛,开始思考。

    暮时在崖坪上,观主曾经说过,要把熊初墨的命交给她,但她不会误会中年道人出现是为了践约。

    此时杀死掌教,对道门没有任何好处。

    那么中年道人不是来杀掌教的。

    他是来做什么的?

    隆庆去了宋国,横木在清河,都不在桃山。

    此时裁决神殿里的四人,便是道门最强的四个人。

    叶红鱼睁开眼睛,明悟却依然不解。

    为什么?

    为什么观主要杀自己?

    ……

    ……

    (明天回湖北过年,一整天都在旅途上,没有更新。)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四十一章 熊孩子,光明者,普通人(下)

    叶红鱼相信观主远胜书院,尤其是宁缺主持下的书院,她更坚信自己的判断没有任何问题——杀死自己和兄长,对现在的道门没有任何好处,无论是现时的利益还是更深远的那些影响——所以她才有胆魄选择退让,选择放弃很多,选择将自己置身危险之中,什么都不做,以求双方能够冷静看待彼此。

    然而暮时的谈话结束还不到一个时辰,夜空里的月辉正在耀眼,崖坪上她曾经以为出现过的那些沉默的同意,忽然间消失不见,掌教为了杀死她来到裁决神殿,紧接着赵南海到了,最后中年道人也到了——这三个人或许都不知道彼此会来到这里,却聚集于此地,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杀她。

    叶红鱼蹙着眉,有些苍白的脸上多了两道有些清淡的笔触,疑惑无法解决,震惊无法释去,但现在没有时间继续思考。

    ——看着裁决神殿里的三个人,她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明亮如果宁缺在场,自然能看懂,那是她遇见强敌时的反应:警惕缜密但不失信心,遇见真正的强者而兴奋,然后她会施展出最强硬的手段战胜对方。

    在过往的修行岁月里,她曾经数次流露过这样的眼神,比如遇见宁缺时,但她眼眸真正最明亮的那一瞬,出现在青峡前,当她面对君陌的时候。

    今夜,她的眼神也异常明亮,甚至要比数年前在青峡更明亮,因为她此时面对的三名敌人都很强大,都能与君陌相提并论。

    西陵神殿掌教,五境之上的天启强者,熊初墨的前缀很简单,但这不意味着无趣单调,只意味着恐怖——逾过知命境巅峰的门槛,修行便进入另一个世界、截然不同的层次,叶红鱼很清楚,自己没有办法正面胜过熊初墨,如果能——光明祭后的这几年,不管观主如何,她只怕早就将其人杀了。

    赵南海,来自南海,六百年前分裂西陵神殿的那位光明大神官之后,神术造诣当世前三,与西陵神殿本宗同道而不合流,境界高深莫测,乃是真正的知命巅峰,就算单独与叶红鱼做战,也必然不落下风。

    熊初墨和赵南海,毫无疑问是西陵神殿现在地位最高、境界最恐怖的大人物,与二人相比,此时站在裁决神殿门口的那位中年道人,则显得非常普通。

    然而他才是真正让叶红鱼感到警惕,甚至隐隐觉得道心有些微寒的对手。

    中年道人站在殿门口,什么都没有做,却仿佛把裁决神殿内外隔绝开,在这段时间里,叶红鱼用了数种手法想要通知下属,都完全失效!

    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道人,绝对不是一名真正普通的道人。

    观主当年被夫子逐至南海,那些年的知守观,便是由这名道人主持,在道门里的地位不跌不堕,他怎么可能普通?

    熊初墨,赵南海,中年道人……

    这样的三个人,世间哪里都可以去得,什么人都可以杀得。

    便是余帘遇见了,或者也要化蝉遁入雪林深处,便是大先生遇着了,也要布带轻飘,先行远离,便是酒徒、屠夫或讲经首座,或者都可能被这三人杀上一杀。

    叶红鱼默然心想,自己如何能胜?

    裁决神殿里一片死寂,黑色的石壁上,夜明灯散发着极柔美的光线,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时候那些明珠变得明亮起来,是受了什么激发。

    熊初墨、赵南海、中年道人沉默而立,在远端、中麓、近处,把神殿占据,气息布满天地之间,将这片数千丈的巨殿完全封死。

    空旷的神殿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走下露台,来到墨玉神座之侧,轻轻抬起手臂,落在微凉的玉座上,沉默了很长时间,望着中年道人说了一句话。

    “昊天会给信徒选择的机会,或者解释。”

    中年道人没有说话

    熊初墨有些惘然,他虽然贵为神殿掌教,却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局势会发展成现在这样,他想激怒叶红鱼,再趁机杀之,为什么观主却派了赵南海和中年道人来帮助自己?他其实也很想知道解释。

    叶红鱼看着他,无情绪说道:“我始终想不明白,像他这等俗物,为何能够修至五境之上?昊天难道瞎了眼睛?”

    中年道人神情肃然说道:“掌教强大,在于天真。”

    叶红鱼微微挑眉,嘲弄说道:“天真就是幼稚?”

    中年道人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说道:“道法万千,修至最末,还是要求个天真烂漫,归于本心,或者幼稚,甚至残忍,并无关联。”

    “天真烂漫……”

    叶红鱼若有所思,看着熊初墨说道:“从身到心都烂成了腐泥,愚顽不堪,信仰所信仰的,听从而不怀疑,这种天真也会带来强大?都说陈皮皮之所以是道门不世出的天才,难道也是因为这个道理?”

    中年道人想了想,说道:“皮皮乐天而知命,想来不同。”

    叶红鱼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我不管这些天真或者愚蠢的人如何知命,我只知道观主说把他的命给我,现在却似乎将要反过来。”

    中年道人脸色不变,平静说道:“或者某年深秋,观主助掌教大人复归昊天神国,将于神座您在那处相遇,这也是相送。”

    叶红鱼说道:“死后再送,那是祭。”

    中年道人说道:“祭,也是送。”

    叶红鱼沉默不语,当像观主这样的人物,也开始像孩童般玩起无赖的招数时,世间大概没有几个人能够是他的对手。

    “那么,请给我解释。”

    她看着中年道人,非常认真地说道:“请给我真正的解释。”

    不知所以然而终,是她不能接受的事情。

    中年道人说道:“抱歉,我不能说。”

    叶红鱼望向赵南海。

    从进入裁决神殿后一直沉默的赵南海终于开口说话:“抱歉,我不懂。”

    最后,她望向掌教。

    “那么,来吧。”

    ……

    ……

    与西陵相隔千里,有无数肥沃的田野或贫穷的村庄,也有城镇。还未入夜,长安城里的残雪在天光的照耀下,就像是画卷上的留白,城墙上的残雪要保存的更完整些,看上去就像是尚未书写的白纸。

    在南面的城墙上,白纸上落着几个墨点,那是帐篷和临时木屋,屋外有两个土灶,灶坑里冒着热气,那些比雪颜色深很多的灰应该很烫。

    宁缺蹲在灶旁,盯着那些滚烫的灰,等待着烤地瓜完全熟透的那一刻,却下意识里想着城外的那两座孤坟,坟里的两只瓮,瓮里的那两捧灰,以前当年那个捧灰的人,于是莫名其妙地觉得心酸起来,起身走到墙边。

    站在城墙后,他的身影有些孤单,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也不喜欢给后方那些军士这种感觉,所以他尽量望向远处,也不想去揉眼睛。

    城墙里的风景是长安城里的大街小巷以及街巷里的人们,他以为这种城景是热闹的,可以冲淡自己的情绪,然而当他看到远处隐约可见的雁鸣湖时,才知道这种希望只是奢望,而老笔斋隐藏在东城那些乱七八糟的街巷里,根本看不到,这让他的情绪变得越发低落,只能期望能够尽快看到局面的变化。

    杀死了数千上万人,流的血足以染红泗水,他才赢来了与道门谈判的机会,拖延时间的可能,才能把那两段话送到桃山上。

    给观主一段话,给叶红鱼一段话,这两段话看似简单,其实用尽了心思,用尽了他两世所学所历,书院以及唐国朝廷所有的情报信息,都只能够做这两段话的注脚,他对这两段话的效果,自然寄予极大希望。

    他在等着来自桃山的好消息,却永远也想不到,自己将会等到什么,毕竟他不是能算尽一切事的桑桑,他……只是个普通人。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希望在人间(上)

    宁缺是普通人,那么他为何如此自信,相信自己说的那两段话,能够起到相应的作用,而不会随风而逝?因为那两段话与心理战无关,和观主说的话是他上一世的学识,和叶红鱼说的话是这一世的经历,他算来算去,算不出来漏洞,怎样看都是对的,怎么想都可能成功,更关键在于他对观主和叶红鱼的认知。

    他认为像观主这样的人,一定能被自己说服,他认为像叶红鱼这样的人,一定能被自己说服,像这样的两个人,总会有一个被自己说服。

    如果能说服观主,人间便在掌握之中,自然最好,如果能说服叶红鱼,分裂道门,书院必将最后获胜,也很好,至于叶苏……

    叶苏会死,叶红鱼事后大概会觉得自己很冷酷,很混蛋,还是说她现在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但依然只有寄希望在书院的身上?

    宁缺站在城墙边,看着远处的雁鸣湖,发现天边又有雪片落下,觉得扶着城头的手冷了两分,怀里的阵眼杵快要变成一块冰疙瘩。

    是的,自从桑桑乘着那艘大船离开人间,回到神国那天开始,他确认她再也不会回来,再也无法相见后,某些变化便开始发生。

    渭城被屠将军死,她也死了,他对这个人间、对于那个神国,对于整个世界都再难保持足够的情感热度,思考做事变得越来越冷漠现实。

    不是因为痛苦而麻木,也不是因为失望而要刻意冷酷,只是曾经把他的心暖过来的人已经不在,那么他在渐渐变回当年的那个宁缺。

    那个柴房里拿着锈刀,对着少爷和管家不肯去死的孩子,那个行走在死尸与食人者之间不肯去死的孩子,那个游走在危险的野兽以及更危险的猎人之间不肯去死的少年,那个在梳碧湖畔砍柴杀人不肯去死的少年。

    那是当年的宁缺、真正的他,没有是非善恶,更不知道什么是道德,不会在意妇孺无辜者的死活,无论是谁都只是他利用的工具。

    三师姐在离去前,告诉了他那段秘辛,让他知晓了叶红鱼那段耻辱痛苦的往事,他同情对方,却毫不犹豫地开始利用这件事情。

    当然,叶红鱼对于他来说毕竟还是特殊的,所以他交待陈七,不到最后时刻,不得揭破此事,即便揭破,他也很注意用词,不会让任何人知晓那件往事,能够保住叶红鱼的名声,他便觉得问心无愧。

    至于叶苏,他不在乎这位新教奠基者的生死,那是道门自己的事情,如果叶苏能活下来,帮助新教传播,书院已有预案,如果叶苏死去,那么必然成圣,对于新教的传播、对于书院的目的,会有更多的好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夫子的门徒,学的是书院的本事,继承的是轲浩然的衣钵,然而本质上,他是莲生的传人。

    君陌远在西荒,大师兄守着酒徒,现如今真正负责书院事务,引领书院走向的人是余帘以及他,这两个早已入魔的人。

    不要忘记,余帘在成为魔宗宗之前,便是莲生的希望。

    如此看来,现在的书院,走的真的不是夫子的路子,而是莲生的路子,莲生如果死后有知,会不会觉得欣慰甚至狂喜?

    但还是有些区别。

    最大的区别在于宁缺没有发疯,他在冷静地计算一切,冷酷地算计一切,比观主所以为的想的更深,他让禇由贤和陈七出使桃山,用这般激烈的手段掀了餐桌,撕开窗户纸,就是要迫使道门做出应对。

    他很清楚,只要观主没有发疯,叶苏便不会死,叶红鱼不会叛离道门,道门只能用不变以应万变,镇人间以静穆。

    这个结局,看似是对他谋算的无情嘲笑,然而却没有人知道,这本来就是书院的目的,因为他现在无比饥渴地需要时间。

    宁缺扶着雪墙,望向灰暗的天穹,看着那轮暂时还没有出现的明月,心想老师很难赢得这场战斗,但得替书院再多争取些时间啊。

    现在的人间,只有像观主酒徒这样拥有真正大神通的人,才能看清楚神国的细微变化,宁缺离那种境界还远,但他有长安城这座大阵的帮助,所以他也看的很清楚,他知道月亮正在缓慢地变暗,令人悲伤地变暗。

    夫子在与昊天的战争里,逐渐落于弱势,时间,似乎在道门一边,对书院极为不利,但他的想法不一样,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得到时间。

    只有拥有足够充裕的时间,他才能缓缓布局,解决向晚原之困,他才能等待西荒深处的好消息,才能等待着道门不可弥合的裂缝越扩越大,真正重要的是,随着时间缓慢流逝,信仰新教的人越来越多,昊天便会越来越弱。

    得夫子教诲,得小师叔遗泽,得莲生点化,得歧山大师青眼,在极乐世界里修佛千万年,与桑桑合体奔波千万里,他修道、修佛、修魔,无一不可修,对于信仰这种事情,认识早已直抵根本,昊天在他眼中不再高远。

    无数年前,道门替人类选择了昊天,当新教出现,道门渐衰,昊天便会变弱,看似过于简单的推论,却是如此的正确。

    所以对于书院和唐国来说,新教很重要,叶苏很重要。

    新教必须有时间传播到更远的地方,争取到更多的信徒,叶苏必须获得开宗圣人的地位,无论活着还是死去。

    为此,宁缺不惜杀了数千人,替叶苏和新教背书,却有意无意间,对道门如何处置叶苏,不给予任何评说影响。

    他看着灰暗的天空,看着远处的落雪,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觉得自己能够把握观主的想法,因为毕竟月亮在变暗。

    道门和书院,都认为时间对自己有利。

    就看书院和新教在人间合力,先削弱昊天,还是她先战胜老师。

    他赌前者,观主如果不同意他的劝说,那么便是在赌后者。

    宁缺对这场赌局有信心,因为无数年前,道门替人类选择了昊天,最终却把希望完全寄在昊天身上,而他和书院不一样,把希望寄托在统一大陆的唐国,寄托在叶苏和新教的身上,都是寄希望于人间。

    希望在人间。

    希望,本来就应该在人间。

    他看着天上,如此想。

    ……

    ……

    临康城外有山,山上忽然出现了一座小楼,那是秋天的时候。

    入冬后,风雪渐至,人群也渐至,数百上千名虔诚的昊天信徒,跪在山坡下方,对着那座小楼不停叩首,自然没人敢越过神殿骑兵的防线。

    新帝死,剑阁崩,南晋臣民在今年经历了太多事情,眼睁睁看着战争即将暴发,和北方那个强大的邻国即将生死相见,民众的情绪自然压抑紧张不安,于是这座传说住着活神仙的小楼,便成为了他们跪拜的对象。

    楼里的两个人不清楚这些事情,即便清楚,也不会在乎,以他们在人间的超然地位,要说是神仙,其实也并不怎么夸张。

    酒徒倚栏饮酒,栏上的雪被衣袖扫落,有的染在衣襟上,和这些天落在襟上的残酒合在一起,沁出很奇异的寒醉味道。

    大师兄在楼外崖畔,看着东方沉默不语。

    前些天,唐国的暗侍卫从那边传来消息,一些不好的消息——宋国,可能会发生些事情,道门,有些人已经到了那里。

    他想去那边看看,因为叶苏在那里,却无法离开,因为酒徒在这里,酒徒或者本来也应该在那里,现在却还留在小楼里独饮,则是因为他。

    不能独行,这是大师兄和酒徒之间,也是书院和道门之间最重要的约定、最大的道理,谁都不能违反,否则便是战争。

    他和酒徒若能不回人间,或者,人间还有希望。

说个事儿

    首先是今天没有更新。

    最近没更新一直是在书评区说,不想开单章碍大家眼,但今天例外,是因为明天就大年三十了,要认真地祝大家快乐一下。

    过去这些年,春节的时候都是要请十天假的,今年也例外,因为因为身体的原因,这半年的工作一直断续,好处是戒酒了,也很少玩了,时间相对能有保证,所以我想今年就不要专门请假了,虽然是过年,但能写的时候还是写一些,嗯,明天我争取能有更新,我很想试试年三十工作的滋味,到时候,或者大家应该都在忙着,但总也有像我一样闲的人,到时候见,到时候一起过,最后说句话:谢谢大家,这么多年。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四十三章 希望在人间(下)

    都不动,这就是现在书院和道门之间最大的道理。酒徒在小楼里饮酒,目光却落在东方,大师兄更是站在崖畔一直看着东方,二人都清楚彼此的想法,都想去宋国,却都不能成行,因为谁去都会是问题。

    不能离开小楼,便只能饮酒或远眺,未免有些无趣,时日久了,总要说些闲话来打发这无趣的时间。

    “杀死几千人……宁缺是个很会聊天的人,所以他才能得到与道门对话的资格,让桃山上那些人必须耐心听着,但这里面有个问题。”

    酒徒抬臂,用青袖擦拭掉唇畔的酒水,说道:“我能把你留在此处,逼得唐国不敢轻举妄动,那是因为我见过太多生死,对人间无任何爱憎,宁缺不是我和屠夫,没有经历过漫长的时光和无数的生死,他怎么可能对人间无所爱憎?如果他不能让人们相信这一点,如何能够威胁到观主?”

    大师兄沉默不语,想起很多年前,在书院后山,他站在老师的身后,看着长安城里那个生而知之的男童,想起老师的判词。

    “小师弟……是客人,异乡为客数十载,或者会生出些情义,但若异乡对他并无善意,那么这些情义也会很容易被撕碎。”

    他说道:“旁人或者不清楚,观主必然是清楚这一点的,昊天离开人间,小师弟对这个人间自然再无爱憎,观主如何不惧?”

    酒徒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即便如此,即便他能让道门听他说话,他又能如何?最好的结局不过是争取拖些时间。”

    大师兄说道:“能够多争取些时间,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酒徒将酒壶系回腰间,神情漠然说道:“争取些时间,并不能改变大局。人间的大局已定,你应该清楚月亮正在变暗……时间对你们书院是不利的,道门可以等,你们如何能等?还是说那些时间只是用来寻找杀死我和屠夫的方法?”

    大师兄转身,看着他平静而诚挚说道:“如何杀死您和屠夫两位前辈,书院已有定案,小师弟争取的时间,自然要用在别处。”

    酒徒神情微凝,忽然眉梢微挑,若有所明,说道:“原来是叶苏。”

    时间,是最珍贵的事物,只能用在最紧要的事情上,酒徒自认,在当前局势里,只有自己和屠夫的性命最为紧要,既然书院没有把时间放在自己二人身上,那么必然要放在足以改变人间局势的人或事上。

    以他的智慧,只需要很短的时间便能判断出,那只能是新教以及叶苏。

    如果现在的人间是一盘难解的棋,那个决定死活的棋眼就在宋国,就是叶苏。

    宁缺是个很冷酷的人,如果他确认自己解不开这局棋,救不活叶苏这个棋眼,那么他必然会毫不犹豫地把叶苏抛弃,然后试图从中获得最大的利益。

    酒徒沉默思考,心想如果自己处于宁缺的位置,大概也会如此选择。

    局势很复杂,宋国那处的局势却很简单,道门和书院的强者数量,哪怕是小孩子扳手指都能算清楚,如果道门真的不惜一切代价要杀死叶苏,书院怎么都没有办法阻止,因为叶苏开始就没有选择前往长安接受书院的庇护。

    “小师弟和观主对话,就是要叶苏活着。”

    大师兄看着酒徒说道:“他相信自己能够说服观主。”

    酒徒问道:“那昊天?”

    大师兄静静地看着他,缓慢而坚定说道:“昊天……可以没有。”

    酒徒看着他的目光,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不能接受。”

    对书院而言,昊天自然可以没有,即便对道门、观主来说,昊天也可以没有,但是对酒徒和屠夫来说,昊天不能没有。

    宁缺说服观主,人间回复平静,新教传播,昊天变弱,神国终有一天会覆灭,会被人间所代替,那么他和屠夫到哪里去永恒?

    数年前,桑桑来到小镇,在肉铺里与他和屠夫说了一番话,做了承诺,如果她都死了,那些承诺,又还有什么意义?

    “前辈不需要接受。”

    大师兄说道:“小师弟说过,您和屠夫前辈必须接受……如果他能说服观主,那么接下来人间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杀死你们。”

    酒徒觉得今日的酒有些烈,不然为何会觉得有些醺醺然?他微讽而笑,说道:“要杀死我们,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面对整个人间,即便是二位前辈,也必须退让。”

    大师兄看着他,平静说道:“因为你们不是老师,他就是人间,你们也不是小师叔,虽千万人亦要独往,你们会让开那条道路,你们会藏身在道树的后方,看看人间究竟会如何选择,这,其实就是接受。”

    这是直指本心的判定,出自从不撒谎的大师兄之口,更显得极有力量,就像是一把很粗的刀很粗野地砍到酒徒的头上。

    酒徒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痛,只知道自己竟然无言以对。

    “所以,现在人间是在看观主的选择。”

    大师兄最后说道。

    临康城的东方天空上覆着层暗云,便在小楼里话音方落时,便有雪花从那层云里挤落下来,挥挥洒洒,瞬间变得极大。

    越过飞舞的雪花,酒徒的目光落在遥远的桃山处,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或者,宁缺真的成功了。”

    大师兄望向南方,微笑现于脸上。

    酒香随雪风而淡,转瞬即逝。

    酒徒从小楼里消失,再也寻找不到踪影。

    下一刻,他回到了小镇。

    他没有去茶庄,与那位多年来罕有的友人相聚,而是直接去了肉铺,找到相识万年的那位友人,沉默坐下,久未言语。

    屠夫见他神情疲惫,眉眼间有尘埃,握着油刀的手不禁一紧。

    “出了何事?”

    酒徒应道:“不知将会发生何事,所以不安。”

    人间不知道将会发生何事,没有人知道宁缺说了些什么话,没有人知道观主会怎么选择,从荒寒的北方到温热的南海,所有人都在沉默而紧张地等待。

    未知,终究还是有希望的。

    一切落到实处,希望,或者也就会变成绝望。

    ……

    ……

    (大年三十晚上工作,这感觉真是太奇妙了,电视里放着春晚,我在书桌上码字着,不时抬头看一眼,和家人们交流一下……然后觉得春晚特别好看,甚至觉得是十年来最好看的一届,当然,这绝对不是因为今年的春晚上出现了书院两个字的缘故,群摸诸位朋友,祝大家新年快乐,什么都好。)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四十四章 那年冬天

    很多年后,宁缺走过那条陋巷,听到巷深处传来的朗朗书声,听着那个熟悉的声音给孩童们讲解历史,很是感慨,因为当时正好说到某年冬天发生的那些事情。还有很多人和他的感受相同,每每回忆起那年冬天,都会觉得有些不甘、有些伤感、却也有些庆幸,情绪很是复杂。

    无论是何种情绪,那年冬天必然成为无法被人间遗忘的一个冬天,因为人间在那年冬天仿佛与和平只有一擦身的距离,在书院和道门的战争夹缝里看到了一线生机,似乎有无限希望就在前方。

    荒凉的原野上,雪花狂暴地飞舞着,数百丈外的唐军营地,变得非常模糊,至于唐将华颖的身影,更是不知在何处。

    阿打眯着眼睛,满是稚气的脸上偶尔闪过几丝狠意,有些发青的嘴唇微微动着,不停默默念祷着长生天的尊讳。

    他在风雪荒原上已经等了很长时间,始终没有出手。

    最开始是因为他感受到南方万里之外那道毁灭一切的箭意,现在他没有出手,则是因为风雪深处缓缓驶来的那列车队。

    巡游草原的国师大人,离开了贺兰城,来到了七城寨。

    没有人知道他来这里做什么,没有人敢违逆他的意……即便阿打也不行,他虽然是长生天留给草原的礼物,也是国师大人名义上的弟子。

    车队在雪中停下,国师沧桑而宁静的声音撕裂风雪,进入阿打的耳朵:“唐人最想看到的便是我们失去理智。”

    阿打看着对面风雪里的唐营,说道:“我可以杀死他。”

    国师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一刻,你也会被杀死。”

    阿打坚定说道:“您在这里,我不怕。”

    他是在反对国师的意志,实际上表达了对国师的无上尊敬,因为他坚信只要国师来了,那么南方那道铁箭便伤不到自己。

    金帐国师的境界究竟有多高,哪怕在光明祭后,依然没有准确的概念,尤其是今年春天那场雨后,谁知道这位侍奉长生天极为虔诚的草原强者又有没有什么增益,在他警惕戒备的前提下,再加上那十余名强大的草原大祭司,宁缺的铁箭或者真的可以被阻止。

    阿打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更勇敢一些,他要把那名唐将杀死,带着铁骑把对面的唐营冲溃,只有这样才能还赠遥远南方那个人以痛苦。

    国师沉默片刻,用一句话回应了徒弟的信任。

    “问题在于,我们不知道她在哪里。”

    是的,这才是最大的问题——遥远南方一直指着草原的那道铁箭固然恐怖,但只要有准备,总能想办法应对,只要控制住境界或念力输出,那道铁箭更是根本无法影响到这里,可另外那个人呢?

    那个人在荒原出生,在荒原长大,虽然曾经消声匿迹数十年,但只要还活着,便是草原上最传奇的强者,最恐怖的魔鬼。

    魔宗宗主林雾、二十三年蝉、书院三师姐余帘……不管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她永远都是草原蛮族最害怕的对象。

    这几年传闻她在东荒,所以左帐王庭的强者渐渐凋零,快要被她一个人杀光,所以国师带着十三祭司一直守在贺兰城外。

    今年冬天,国师终于离开了贺兰城下,来到了偏南些的原野上,没有人知道他来做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必然和余帘有关。

    阿打明白了,有些不甘地向南方唐营望了眼,转身折回,走进车队,和老师一道向渭城方向退去。

    “听说……神殿在和书院谈判。”

    “是的。”

    “所以暂时不能有战争?”

    “是的。”

    “会和平?我憎恶这个词。”

    “那是昊天才能决定的事情。”

    在师徒二人的对话里,车队渐行渐远,不多时便消失在风雪深处,依然没有人知道国师将去哪里,要做些什么,但人们知道,国师在等着一个人的出现,等着那道铁箭的来临,自然,也在等着昊天的选择。

    ……

    ……

    人间的事情,由昊天决定,简单来说,那便是天注定,这三个字里透着股无可奈何的意味,也有顺命的从容。然而桑桑已经离开人间,她如何把自己的意志告诉给亿万信徒?在她像过往无数年间那般沉默的时候,所谓昊天的意志,不过就是道门的意志,现在准确来说,就是观主的意志。

    横木站在数万铁骑之前,神情漠然看着那道已经注定写在史书上的青峡,缓缓举起右臂,宋国都城广场上,围攻新教信徒的骑兵们收缰后退,神官执事停止攻击,因为道殿里传来了新的命令。金帐王庭等着观主的选择,长安城等着观主的选择,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观主的选择……

    只有隆庆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听不到墙外传来的数千人紧张的呼吸声,没有收到来自神殿的最新消息,他觉得院子里堆的柴堆不够壮观,重新拾起柴刀,有些不熟练地砍着柴,想象着稍后的火焰。

    黑夜渐渐漫长,人间渐渐变凉,温暖的西陵神国,在今年冬天也落了好大的几场雪,崖坪被残雪覆着,月光下,轮椅的痕迹非常清晰。

    中年道人站在轮椅后,神情凝重,他本以为道门以不变应万变,是破了宁缺此局的妙手,但看来观主并不这样认为。

    “宁缺就想看到道门镇之以静?但……这说不通。”

    中年道人抬头望向夜穹里那轮明月,想着遥远的神国可能发生的战斗,皱眉说道:“夫子渐暗,时间拖的越久对书院越不利。”

    观主坐在轮椅里,看着月光下的世界,平静不语。

    中年道人忽然明白了,说道:“原来这也是他想要的。”

    涉信仰根本,他只能隐约体悟,却无法用言语说清。

    随着这句话,崖坪上的温度骤然降低,寒风透骨而至,明月依然当空,不知何处的云却落下雪来,这雪来的很快,雪片极厚,纷纷扬扬,哗哗啦啦,没有多时便把崖上铺了一层,轮椅上也落了一层。

    观主自然也被雪片覆盖,从他双唇间缓缓淌出的言语,被雪片一沁顿时变得寒了数分,就如言语里的意味。

    “他想和这个世界谈谈,我也想看看他想谈什么,只可惜他在长安城自囚半载,以为想明白了所有事情,终究还是错了。”

    观主说道:“他看不清楚自己,也没有完全看清楚叶红鱼,最关键的是,他没有看清楚现在的人间处于怎样的境地中。”

    中年道人说道:“站的不够高,看的自然不够远。”

    现在的人间,本就没有站的像观主一样高的人。

    中年道人推着轮椅向崖坪那边走去,轮椅在雪面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然后被新的脚印踩断,就像是人间的命运线。

    “宁缺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很有趣,用书院的话来说,很有意思,那么便是很有意义,确实很难说服人,至少很能唬人。”

    观主笑着说道:“问题在于,他的那个故事里没有上帝,那个世界里没有上帝,但我们的世界里,真的有昊天。”

    中年道人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脚步都变得有些沉重,落在雪地上的脚印越来越深,仿佛要深深刻到崖石里。

    昊天,当然是最沉重的话题。

    ……

    ……

    “当然,就像先前说的那样,我不得不承认书院的判断,我的判断也同样如此……道门必然会失败,昊天终究会灭亡。”

    观主的笑意忽然敛去,再无表情,眼睛深处的情绪却变得极复杂,初始惘然甚至畏惧,最终还是化作了平静的井底秋水。

    “但……那又如何?”

    道门之主说道门会毁灭,昊天最虔诚的信徒、最强大的代言人说昊天会死去,如果这番话流入人间,会带来怎样的震荡与混乱?

    说出这段话的观主却已经平静,看着人间微微笑着,什么都没思考,显得那样宁静恬淡,如初生的孩子一般可爱。

    “宁缺有句话说对了……道门和书院,我和夫子,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同道中人,我们走在相同的道路上,对这个人间都有所想法,只是选择的路线并不相同,我们的对未来的世界看法不同,对人类的未来看法不同,那么选择的方法和最终的目标也必然不同,宁缺不会同意我选择的道路,便没有和平,如此同的不同,又怎能真的同道?”

    观主说道:“如你所说,他站的不够高,看的不够远,没有看见最重要的那个……人,而我看到了,那么书院便输了。”

    宁缺给道门出的题目,看似是两难,逼着道门只能镇之以静,根本无解,但其实对于观主来说,这道题很简单。

    叶苏的生死,叶红鱼的去留,对观主来说都不是问题。

    观主以为,把这两兄妹一起杀了便是。

    他不在意叶苏可能成圣,新教会传播多远,他不在意叶红鱼或死或叛,裁决神殿都会大乱,道门会变得混乱不堪。

    不在意,因为一切都是天注定——道门是昊天道门,是昊天的道门,昊天自己都认输了,她的道门又如何能够胜利?

    崖外的世界是人间,放眼过去都是雪,莽莽沧沧一片,根本分不清天空与地面,仿佛都已经连在了一起。

    “那又如何呢?终究是人类自己的事情,昊天死了,那便再寻个新的昊天,道门灭了,那便再创个新的道门,如此而已。”

    观主如是说。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四十五章 风在吹

    中年道人脸色有些苍白,无论春雨秋风都无法拂动润湿的宁静道心,忽然难以抑止地颤抖起来,甚至有了崩溃的迹象。

    他听到的这些话,话后面隐藏的意思,观主的所思所想,对于道门信徒们来说,是太过冷酷恐怖的事情。

    都说光明大神官是最接近昊天的人,但他知道,从千年之前开始,人间最接近昊天的人便是观主,一直都是观主。

    而前些年昊天来到人间,观主与她相遇,那种接近便从神学意义上落到了实处,不是看见而是相见,便自然没了距离。

    因为看见,所以畏惧?不,看见后便不再畏惧,便敢思之想之杀之灭之夺之,与之相比,无论是莲生的野望还是书院的理想,以至昊天本身的想法,都会有些等而下,宁缺的问题更是显得有些可笑。

    中年道人不会质疑他的判断,看着崖间残雪,感受着扑面来的寒风,忽然觉得有些感伤,因为他将看到一个完整的旧世界的毁灭,而那个旧世界是他曾经全心全意供奉守护的,他所在意的。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新教的火焰焚烧整个人间,旧日的道门还有陈旧的神殿,都将在这把火里变成新生者的祭品,哪怕夫子输了,书院和唐国被灭,道门也无法改变这个结局,但何必感伤痛苦?不过是场涅槃,应该欣喜庆贺。”

    “佛祖说的涅槃难道便要落在今年冬天?”

    “那僧人看顾的是自己,哪里会在意整个人间?”

    “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决定人间命运的,以前在天上……”

    观主的目光从夜穹转向山下的风雪世界,看了会儿悠悠继续说道:“现在却在人间,那么我们当然要先找到她。”

    宁缺让他多在意些人间的事情,其实他一直在意,比谁都在意——本应在天上,现在在人间,怎能不在意?

    说完这句话后,观主不再多言,望向崖外的风雪,看着风雪那头的村庄田野,看着风雪也无法止住的月光,微笑不语。

    夜的幕布上,云层倏乎在东,有时在西,虽然不停播洒着雪花,却没能遮住所有,月光笼罩着整个人间。

    崖上的风卷起雪花与月光一道起舞,随着夜色渐深,变得越发寒冷,观主坐在椅中很长时间,精神却依然极好。

    数年前长安一战,他被书院诸子借助惊神阵重伤,后又路遇桑桑,得到了昊天的惩罚,就此成为一个雪山气海被废的残障老者。按道理来说,如此严寒的夜,他极难忍耐,可是他就那样静静坐着,没有咳嗽,脸色并不苍白,甚至有两团红晕,神情始终是那样的平静。

    他的眼里充满了对人间美丽风景的向往,对月光和雪花以及播洒月光和雪花的天空的好奇,纯真的就像个孩子。

    横木和阿打这些昊天留给人间的神子,脸上的神情也常现天真之意,但那种天真来自对人间的疏离感以及本身的年龄。

    观主的天真不同,他静静看着人间,思想着人间,似乎懵懂无知,似乎无所不知,有些呆滞,却并不令人厌恶,有些萌趣,却并不令人厌烦,他和横木等人不一样,和以前的自己也不一样,他更加从容,就像是无心而飘出山岫的一朵云,干净纯真的令人赞叹。

    当年他进长安时,御风而行,飘飘若仙,在黎民百姓的眼中,仿佛真正的仙人,残废后,他成了真正的凡人,由仙归凡,那便是真人。

    中年道人看着椅中的他,感受着那道天真烂漫的气息,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很是感慨,原来清静之上,尤有世界。

    观主忽然动了,双手自膝上离开,缓缓落到轮椅的扶手上,掌下有残雪,渐被热度融成春泉,神情也如春泉般怡人。

    中年道人动容无语,因为震撼,因为猜想变成了现实,那个令他激动万分的猜想,似乎马上便要成真。

    中年道人扶在轮椅上的双手有些颤抖。

    当初观主的局被书院所破,他的人被长安所伤,但真正把他变成凡人的是昊天的手段,现在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

    观主站起身来,离开了轮椅。

    仿佛无数万年前,人类曾经做过的那个动作。

    雪花混着月光,在崖坪上缓缓落着,寒风不停地吹拂,拂的观主身上的青色道衣不停飘动,却吹不乱他鬓角花白的发。

    “你看,那真的好像一条狗啊。”

    观主看着夜空,悠悠说道。

    中年道人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更不知道,二十年前夫子在书院后山举杯向天,说过句不相似但其实意思相同的话。

    说完这句话,观主背起双手,在风雪里向崖下走去,青衣飘飘,风雪如怒,夜色深沉,他离开桃山,就此不知所踪。

    看着崖雪上观主留下的那道脚印,中年道人沉默无语,斯人已飘然下桃山,留给他的只是一道背影和满心敬畏。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醒过神来,看着依然扶着的轮椅,笑了笑,推着空轮椅来到崖畔,双臂一振便推了下去。

    山崖极高,落雪有声,轮椅坠落地面的声音自然传不到此间,而走向人间的观主,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回到桃山。

    中年道人神情很快便回复平静,因为他是道门真正的强者,更因为他对观主有绝对的信心——道门在世上存在无数年,不知出现了多少了不起的人物,为人类奉献了多少智慧,千年以来,人间的光彩似乎都集中到夫子和书院的身上,但道门毕竟是道门,观主毕竟是观主。

    中年道人离开了崖坪,去了天谕神殿。

    没人知道在神殿里,他和赵南海说了些什么,但接下来,赵南海沉默地跟随着他去往裁决神殿,而那时,掌教已经先到了。

    看着露台上那个穿着裁决神袍的女子,他露出欣赏的眼光,她在月光下走到墨玉神座旁,如血花般绽放。

    他一直很欣赏她,很小的时候在观里,他就很喜欢她,可惜今天他要杀死她,观主已经决定了她和她兄长的生死。

    “请给我真正的解释。”

    “抱歉,我不能说。”

    ……

    ……

    (登陆时出了些问题,明天要出门,去村子里走走,所以没有时间写,便没有更新,祝大家玩的开心,少喝酒。)

遗憾的请假

本想至少坚持两天一更,忽然感冒来袭,昏昏沉沉,浑身酸痛,只能老实躺着了,给大家问安。(未完待续。。)

二月十三,你我皆奇葩

    二月十三日,必须是个很重要的日子。

    书院有二层楼,二层楼里有十三名弟子,宁缺排行十三,将夜就是一个讲述二逼的故事,书院里有一群二逼,幸福地生活着,二逼地生活着。

    今年过年我不幸福,只有些二逼。

    我完美地实现了大部分年前向大家承诺的事情,只在初四那天喝了些酒,除此之外一滴酒都没有沾过,我也没有出门去玩,荒废时间,然而……我也没能做什么事,因为从初五开始的这些天,我基本上都在家里养着,嗯,真是难以言说的失败啊。

    回望这半年,真是诸多感慨万般烦,明天开始恢复更新了,我不想再这么断断续续了,那样真的太弱,弱暴了。

    我不能允许自己再这么弱下去了,因为我是强大的,我写的故事是很好的,我要压倒一切,再借多年前写映秀时的那句话自我勉励,同时与大家共勉:无论遇着何种境况,切不能郁郁。

    不能郁郁,只能郁郁葱葱。

    那是放肆地生长。

    如果是鱼,就要跃出海面,如果是花,就应该在彼岸乱开,到处盛放,不停怒放,艳压群芳,二逼呵呵。

    这大概便是奇葩的意思。

    我,就是还想当那朵奇葩啊。

    您把我摘了放牛屎里插着,看到底会不会谢。

    我认为是不会谢的。

    我谢谢你们。

    明天见。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四十六章 血凤鸣桃山(上)

    昏暗的裁决神殿里,响起叶红鱼平静的声音,她看着掌教熊初墨,右手缓缓离开墨玉神座,就像是船儿缓缓离开南方的海港。

    “那么,便来吧。”

    她美丽的眉眼间没有任何畏惧,平静的情绪里透着强大的自信和一往无前的决心,便是场绝望的战局,也不能让她有任何绝望。

    掌教、赵南海还有中年道人,站在道殿的三个方位,沉默地看着神座旁的她,这样强大的组合,没有任何道理自我怀疑,即便墨玉神座旁的女子是余帘,他们也有信心将对方拿下,但他们依然难免警惕。

    因为今夜他们的对象是西陵神殿历史上最年轻的裁决神座,大概也是千年以来桃山最擅长战斗的人,她不会赢,但没那么容易输。

    叶红鱼的手掌离开神座,殿内昏暗的光线随之发生改变,仿佛有千缕光线如蛛网一般被她的手指轻轻拈起,殿外洒来的月光与星光发生着美丽的折射,道殿里约半人高的空间中,仿佛多了一层星的海洋。

    她就那样静静站在星光之中,圣洁美丽有如神国的处女。

    随着手掌的移动,星的海洋渐渐浮起,月光与星光折射的越来越厉害,最后渐渐拱起,变成一篷光线构织而成的几何形状。

    锋锐线条的组合,是剑。

    她握住了一把光线构成的剑,剑的表面光滑,如清澄的湖水,剑的表面反射着血红色的裁决神袍,仿佛有红鱼在其间游动。

    这是一道虚剑,却真实无比,这就是她的道剑。

    殿外绝壁间,有风乍起,吹拂雪花飘舞不停,吹的月光星光有些不安,随露台灌入殿内,拂到她手中的剑上,拂醒了剑里的那只红鱼。

    叶红鱼醒了过来。

    首先醒过来的是她的衣衫。

    血红色的裁决神袍,微微颤动,就像是承了太多露珠的晨时红花。

    红花轻颤,她出现在数十丈外,赵南海的身前。

    她第一次出手的对象,是赵南海。

    或者是因为,这位来自南海的大神官,是三名敌人里相对较弱的那一个。

    赵南海,知命境巅峰,却依然是相对较弱的那一个。

    这个事实,其实只能让人感觉更加绝望。

    今夜裁决神殿的战斗,是场真正的强者战。

    对她来说,或者是场注定失败的战斗。

    但她还是想试试,因为她不习惯在战斗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提前认输,就像多年前她对宁缺说过的那样,既然要战,那么就要赢。

    像血花一般飘行在星海里,叶红鱼什么都没想,只想胜利,专注到了一种恐怖的程度,如画的眉眼,就是江山,如瀑的黑发上戴着的神冕,沉重亦如江山,她以裁决神座之尊,携江山而至,气势何其庄严。

    一座青山、一道江水,自夜空里扑面而来。

    即便以赵南海的境界道心,亦不免觉得有些震撼。

    赵南海想避,但他的双脚像是铁铸一般,生根在道殿光滑的地面上,因为他很冷静,知道自己不能避,哪怕避的心思都不能有。

    叶红鱼选择他,就是要逼他避一瞬。

    赵南海不能避,不能退,因为一退,便给叶红鱼留出了退路。

    今夜是道门最强者对最强者的狙杀,不能有万一,不能留路。

    不能留退路,不能留后路,对敌,对己都是如此。

    看着夜空里落下的这片江山,看着血画江山里美丽的女子,赵南海的神情变得异常坚毅,道袍于寒风间轰的一声燃烧起来。

    他是当代的南海大神官,继承的是六百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的衣钵,修的是最高深的西陵神术,此时燃烧的是最纯正的昊天神辉。

    他燃烧自己,把自己变成了一根烛,照亮了幽暗的道殿。

    叶红鱼来到他的身前,便来到了光明的世界里。

    她握着那道由光线构成的虚剑,神情宁静,没有刺出。

    她身上的神袍轻飘,被照的有些发白,就这样进入了光明的世界里,就像一只朱红色的鸟儿,毫不犹豫地投进了林中。

    光明的世界,炽热的树林,到处都是恐怖的杀机。

    那只朱鸟,可会被烧焦羽毛,那朵血花,可能盛放?

    叶红鱼神情漠然,不以为意,因为她也燃烧了起来。

    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从她的身躯里喷薄而出,穿透血色的裁决神袍,突破赵南海释出的昊天神辉,向着对面席卷而去。

    树林在燃烧,投入树林的朱鸟,也开始燃烧,向夜空里展开的的树林的双翅,吐出数丈的火苗,在石壁上溅出无数的火星!

    血花的花瓣,变成透明的火焰本体,肃杀而恐怖!

    西陵神术对西陵神术!

    昊天神辉对昊天神辉!

    她是裁决神座,但她更是万法皆通的道痴!

    她自幼便通西陵神术,昊天神辉对她来说,何曾陌生过?

    她的神术和赵南海的神术,究竟谁更胜一筹?

    都是知命境巅峰,都是神术的强者,一者苍老而老辣,一者年轻而强势,如果是别的时刻,在短时间内根本看不到答案。

    但今夜的情况特殊——赵南海是来杀人的,他不可能拼命,哪怕他脸上的神情再如何坚毅,叶红鱼则是在燃烧自己的灵魂与生命,虽然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裁决神殿里光明大作,温度骤然提升,那些刻着繁花的桌椅,瞬间变成灰烬,就连那方墨玉神座,似乎都开始散发青烟。

    掌教神情微凛,向战场里踏了一步。

    中年道人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炽热的神辉海洋里,忽然响起一声鸣啸。

    那啸声很清,很尖锐,像是某种禽鸟,传说中的禽鸟。

    熊初墨神情再变。

    中年道人依然低着头,被昊天神辉照明的脸上,神情凝重。

    火星四溅,火焰骤分,火海里出现一条通道,一只血色的火凤,从海洋深处飞了出来,一展翅,神殿便开始燃烧。

    裁决神殿里没有真的火凤,有的只是最纯洁庄严的昊天神辉,她飞舞在神辉之前,如高傲暴烈的凤,神情漠然至极。

    光明微敛,赵南海出现在地面上。他脸色苍白,唇角留着血渍,明显已经受了极重的伤,看着那只火凤,脸上写着佩服,又有些同情。

    道门历史上最年轻的裁决,果然强的不可思议——然而正因为她强,所以她一定要死——她越强,道门便越不能容许她活着。

    在这场神术的较量中,赵南海败了,受伤,但叶红鱼也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因为赵南海没有让开道路,她还在场内。

    她没能在一开始击倒最弱的赵南海,便失去了所有离开的可能,这很遗憾,但她的脸上却看不到任何遗憾的神情。

    或者,这是因为赵南海本来就不是她真正的目标。

    那场把石壁都焚化的昊天神辉的火,让她的曼妙身躯热了几分。

    或者,只是热身。

    借着这场熊熊圣焰的掩护,凤鸣于殿,于光明大乱之间,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来到熊初墨的面前。

    或者,这才是她的目标。

    她眼眸最深处,有无数颗星辰幻灭,看不清楚画面,看不清楚在想些什么。

    她握着剑的右手,隐藏在血色的裁决神袍间,看不清楚是否僵硬。

    她的手里握着的是一把虚剑,也是她的本命道剑,对赵南海时,她始终没有出剑,此时借势而来,她究竟会不会出剑?

    下一刻,她的剑……还在在鞘中,剑与鞘都是假的,也都是真的,再下一刻,鞘不复存在,剑便现于眼前,那便是出剑!

    一道犀利至极的剑意,在明亮的道殿里生成,瞬间撕裂殿里的空气,那道隐隐然站在五境最巅峰的剑意,最后竟甚至要撕裂空间!

    她在空中折还的突然决绝,快的难以想象,这道剑意更是快意至极,当年全盛时的柳白或君陌,在速度上也只能如此。

    剑意之前,如果换作别的强者,大概都会被一剑斩作两段。

    但此时她要斩的人是西陵神殿的主人,这很难。

    熊初墨神情凛然,眼瞳缩成黑豆,早在她离开那片火海之时,便开始做准备,当那道剑意迎面而至时,他的双手已经伸向夜空。

    夜空漆黑一片,没有光明。

    但神国就在那里。

    面对叶红鱼这样危险的敌人,熊初墨没有任何犹豫,出手便是最强手。

    也是胜负手。

    一道极为磅礴的力量,一道完全不属于人间的力量,从遥远的夜穹深处,从神国的位置,穿越无数万里的距离,穿透无数云层与山峦,灌进他的体内。

    天启。

    叶红鱼的剑,已经是五境巅峰的最上层,与天穹只有一根发丝的距离。

    熊初墨的境界,却已经逾越了五境,来自天穹之上。

    哪怕只有一根发丝的距离,依然是距离,难以越过。

    熊初墨瘦矮的身体,骤然间变得无比威猛巨大,仿佛天神。

    他的身躯里,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在翻滚沸腾。

    他伸出右掌,向叶红鱼拍了过去。

    孩童般可笑的手掌,在破风的过程中,摇晃而成一把蒲扇。

    巨扇般的手掌,握住了那只火凤的咽喉。

    刺眼的炽白神辉里,响起火凤凄厉的鸣啸。

    ……

    ……

    (写的虽然有些艰难,但终究是一个非常良好的开端,祝大家节日快乐,祝我们生活有意思,明天见。)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四十七章 血凤鸣桃山(中)

    熊初墨站在神辉之前,无情地扼住那只火凤的咽喉,炽热的道殿里回荡凄厉的鸣啸——那啸声越来越厉,越来越愤怒,越来越痛苦。

    火凤愤怒地挣扎!

    无数炽白的光浆从它的身体上剥落,落在地面,点燃一片无源的火海,那道肃杀的剑意,隐藏在它的身体里,不停暴发!

    熊初墨脸色骤然苍白,神情却依旧漠然,瘦矮的身躯,在那道磅礴力量的加持下,仿佛天神般威严无比,显得那样的强大。

    有很多人始终无法理解熊初墨的强大,比如叶红鱼,既然西陵神殿掌教的称谓并不能带给修行者先天强大,那么他的强大来自哪里?这个猥琐恶心的矮子凭什么能够拥有五境之上的境界?就因为他是昊天的一条狗?

    有人试图做出解答,但那些答案都是猜测,熊初墨依然站在万丈光幕之后,无比强大,扼住命运和火凤的咽喉,令人觉得不公的继续无敌。

    熊初墨的巨掌继续前移,桃山上方的夜穹,随着他的动作,仿佛也向地面靠近了一分,一道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拍了下来。

    火凤一声凄鸣,光羽四散,那道自它身躯内暴射而出的绝世剑意,也无法抵挡夜穹的压力,啪的一声碎作了无数片!

    剑意被熊初墨的手掌生生拍碎!无数细碎的剑意,激射而飞,尽数落在了叶红鱼的身上,血红色的裁决神袍上,出现无数裂口,里面隐隐有血水渗出。

    这便是恐怖的反噬。

    叶红鱼的脸色很苍白,眼眸深处的星辰流失灭亡的过程,骤然加速。

    血红色的右袖在天启的力量之前,尽数化作虚无,露出她如玉般的手腕,剑意已然尽灭,但她的手里依然握着剑。

    黑发不停飘舞,如狂风下的瀑布。

    她看着熊初墨,眼眸无情无绪,没有灵魂。

    她的灵魂在燃烧,她的生命在燃烧,她身躯上无数伤口里流出的鲜血在燃烧,她用西陵神术把自己的肉与灵,尽数燃烧成圣洁的神辉。

    她要拥抱近处的熊初墨。

    与很多年前被羞辱的拥抱不同,她的拥抱没有别的意味,不狂热,不冷酷,只是平静,平静地邀请他一道死亡。

    熊初墨看着燃烧的叶红鱼,眼瞳微缩,感觉到其间隐藏的大恐怖。

    他的身体颤抖起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一声如雷般的暴喝迸出双唇!

    “奉天斩!”

    他是西陵神殿之主,他的声音便是雷鸣。

    深夜的桃山,雷鸣响彻峰巅谷底,震醒大地泥土深处冬眠的生物,惊了夜穹里那些不再挤出雪花的厚云,直至来到夜穹深处不知方位的神国。

    夜穹向着地面缓慢地碾压过来。

    裁决神殿里那道霸道、不可阻挡的力量,变得更加清晰而直接。

    熊初墨的手掌,最终破开了叶红鱼最后残留的剑意,扇开那些圣洁的光焰,落到了她的肩上,实实在在地印了下去!

    噗的一声闷响。

    叶红鱼的右肩处衣料尽碎,露出赤裸的肌肤。

    她的肩在炽热的光焰与恐怖的力量里,依然溢着清新的香。

    赤裸的香肩,在圣洁与恐怖之间,很是诱人。

    熊初墨的手掌,落在了这片香肩之上。

    瞬息间,他想起很多,回忆起很多,眼神微变,眼瞳更深,如豆,如如豆般的油灯,有些幽幽,有些满足,有些贪,有些叹。

    掌落,她便死了。

    即便她是叶红鱼,被昊天的力量击实,也必然要死。

    唯一令熊初墨有些不解的是,她的眼神还是那般的漠然。

    修道如痴,难道真的能痴狂到无视生死?

    下一刻,熊初墨才明白叶红鱼为什么如此平静。

    因为她不会让他的手掌像当年那样,如此轻易地落在自己的身体上。

    她的右肩上绽开一道伤口,就如身躯上别的地方一样,鲜血淋漓,裁决神袍四裂,然而就在血水之下,在伤口深处,有金线闪耀。

    这根金线,这些金线,便是她与普通修行者最大的区别——修行界无数强者,她和宁缺是真正的异类,他们是真正的狠人。

    她修道如痴,痴者狂也,她没有痴狂到无视生死,但她痴狂到把自己的身体修成了一把剑,那才是她真正的道剑。

    裁决神袍裂了。

    剑鞘裂了。

    她,这把剑,正式出鞘。

    金线,美妙地弹起,曼妙地飞舞,轻轻柔柔来到熊初墨的手掌上。

    与巨掌相比,那道金线,比秋天最细的稗草还要细柔。

    但那是她的本命,比最锋利的剑还要韧,不可断,不可绝。

    嗤的一声轻响,熊初墨将要触到她肩头的食指上,多出了一道细细的红线,血水从线里溢出,瞬间便见白骨森然,然后断绝。

    熊初墨的食指,如熟透的果实般,落下枝头。

    熊初墨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眼瞳深处,涌出无尽的痛楚。

    他瘦削的脸庞上,涌现出无尽愤怒。

    然后,瞬间尽数归为平静。

    他面无表情,手掌继续下压。

    便是五指尽断,手掌齐腕而落,他也要把叶红鱼拍死!

    因为这是最好的机会。

    然而,叶红鱼不可能再给他机会。

    叶红鱼闭眼。

    紧接着,她敛了全部的剑意。

    残破的裁决神袍,如枯叶般卷起,裹住她的身躯。

    一丝剑意,都不再泄出。

    甚至连生机都不复存在。

    前一刻,还像是一把剑的她,这一刻,变成了无知无识的顽石。

    就像是多年前,魔宗山门外明湖底那些布满青苔的顽石。

    那些顽石上刻着两道剑痕。

    更多年前,那些剑痕是轲浩然留下的。

    后来,有些新的剑痕是她留下的。

    现在,她把自己变成了那些石头,身上的伤口,亦和剑痕一般。

    她想做什么?

    不及思考,更来不及分析。

    熊初墨的手掌,终于完全落在了她的肩上。

    喀喇一声巨响,她的肩骨尽碎,鲜血狂飙。

    熊初墨不解,赵南海不解,不解她为何宁肯重伤,也要承受这一击。

    便在这时,神殿那头的中年道人,抬头看了一眼。

    ……

    ……

    她就像颗真正的石头,被来自天穹的力量击飞。

    力量,决定速度。

    她承受了无人承受过的力量,便拥有了难以想象的速度。

    除了无距,人世间再没出现过这般快的速度。

    她在裁决神殿里飞掠,残破的裁决神袍拖出道道残影,与空气剧烈地摩擦,甚至开始燃烧起来,顽石便变成了陨石,拖出了火尾。

    或者,这也是火凤的另一种形态。

    从进入裁决神殿后,中年道人便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

    直至此时,他终于抬起了头。

    他抬头看殿内的神辉海洋,看光影之间那道身影,看那颗砸向自己的陨石,看那只沉默而肃杀的火凤,想明白了她要做些什么。

    叶红鱼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他。

    不是赵南海,也不是熊初墨,就是他。

    与赵南海的神术比拼,只是热身。

    硬接熊初墨的天启,只是加速。

    这两大强者的全力出手,对叶红鱼来说,只是借势。

    她不惜身受重伤,也要把自己的状态调到最强,最狂暴的那一瞬。

    为什么?就为了杀死自己?

    叶红鱼来的太快,中年道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她便到了。

    火凤燎殿,陨石降世。

    即便是观主在场,也无法避开。

    中年道人发现,观主还是自己,依然低估了叶红鱼的能力。

    年轻的裁决神座,真的是万法皆通的天才,她的神术造诣竟胜过赵南海,她竟把自己的身躯修成了本命道剑,而她最后把自己变成顽石,那更是传说中千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领悟出来的块垒阵意!

    当今世间,懂得块垒阵意的,只有如今的大河国女王,她又是从哪里学的?中年道人想不明白,但他必须接住对方。

    不然,这只火凤便将飞出裁决神殿,破开桃山,得到真正的自由。

    这是道门绝对不允许的事情。

    中年道人伸出右手,一指点出,动作很迟缓。

    火凤来的如此之快,快到前无来者。

    他的动作如此缓慢,却抢在了火凤之前。

    他的神情凝重,手指也沉重到了极点。

    知其,守其,为天下溪。

    知守观绝学,天下溪神指。

    中年道人的天下溪神指,比起当年的陈皮皮,不知高出多少层次。

    一指出,天下皆宁!

    裁决神殿里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仿佛被冰冻的火焰,不再摇晃!

    那道来自天穹的力量残余,仿佛感受到了指间的意味,也平静了下来!

    火凤的焰尾,瞬间敛没!

    狂暴的陨石,忽然间露出了真实的面容,那些青苔,何能伤人?

    中年道人施出了自己最强大的手段。

    他御光明而来,一指点出。

    火凤一声鸣啸,有些绝望。

    叶红鱼的神情却依然是那般漠然,似乎什么都不在意。

    她握剑,然后,出剑。

    火凤光羽四散,她根本不理会。

    殿内劲气四溢,狂风席卷,火凤骤然散去,只剩下她的本体。

    她一剑刺向中年道人。

    很普通的一剑,却是最强大的一剑。

    如箭中重革,如石落幽潭。

    一声响,有回响,念念而响。

    中年道人的手指,与她的剑终于在空中相遇。

    风骤息,尘渐落,裁决神殿瞬间回复幽静。

    数道金线,从叶红鱼的身体里迸出,然后飘落,似真正的枯叶。

    她握着虚剑,面无表情站在中年道人身前,裁决神袍半散,卷落在腰间,露出赤裸的上半身,血水从完美的曲线间淌落。

    此时的她,浑身血污,半裸而立,似很狼狈,实际上是极美。

    那是一种神圣的美,圣洁的美,纯洁的美。

    但这种美很诱人。

    诱人与神圣,其实并不抵触,至少在此时此刻她的身上。

    血水从她的身上淌落,落到她的脚下,流进石板里的缝隙中。

    那些缝隙渐渐被血水灌满,然后开始发光,就像是一道道的线。

    血海里,有光线飘拂,光线起,便是一座樊笼。

    中年道人的神情终于变了,因为他,正在樊笼中央。

    ……

    ……

    (明天似乎可以多写点吧?感觉状态正在快速恢复,哈哈……话说,叶红鱼上半身赤裸,浑身是血那个,可以参照一下某些油画,当然,要换成东方女性这种,这要拍电影,应该很好看。)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四十八章 血凤鸣桃山(下)

    今夜一战,叶红鱼先战赵南海,再战掌教,最后对中年道人出手,这种选择很嚣张,哪怕她是惯常嚣张的叶红鱼——因为那三个人太强,强到她没有任何战胜其中一人的把握,这嚣张不免显得有些可笑,有些绝望。

    但叶红鱼是什么人?她怎么可能做出可笑的事?她根本不知道绝望二字怎么写,那么她连环三击的目的是什么?

    是的,从开始到现在,她的目标从来就没有变过!她根本没有想过逃走,她根本没有想过离开裁决神殿!非但不逃,她还要抓住中年道人!

    她要用中年道人的命去换一条命!毫无疑问,这是很狂妄的想法,甚至可以说是赌命。但她就这样做了,因为她不惜己命,因为她要那条命!

    因为,她有樊笼。

    今夜之战,她没有天时,因为昊天已经抛弃了她,她没有人和,因为观主已经抛弃了她,但她有地利。

    地利便是双脚所立之处。

    她此时站在光滑的石板上。

    她身在裁决神殿。

    她就是裁决。

    今夜,她把这座肃杀的神殿,变成了一座樊笼。

    樊笼,不再仅仅是裁决神殿最强大的道法。

    而变成了真实的囚牢。

    前代裁决神座,立木为栅,用樊笼把前代光明神座关了十余年。

    今夜,她也要把中年道人关进去,然后镇压之。

    中年道人神情凝重,天下溪神指如泥牛入海,他收指,然后一袖拂出,精纯至诚的道门正宗玄功,落在那片光幕之上。

    那片光幕由地而起,染着斑驳血迹,正是樊笼的本体。

    道袖如锤,在裁决神殿的空中,砸出数声轰隆的雷鸣,却无法撼动光幕丝毫。

    看着这幕画面,中年道人的神情愈发沉重。

    赵南海和掌教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高速掠来。

    他们终于知道了叶红鱼的安排,自然不能让她得逞,必须在樊笼真体成形之前,抢先打破,若真的让她把中年道人关进樊笼,今夜结局难料。

    熊初墨胸腹深陷,雷鸣悠悠而出,那道磅礴的力量,自天外而来,落在他的身上,继而随雷鸣而出,轰击在樊笼阵间!

    赵南海紧随其后,神情肃然双掌绵柔而至,昊天神辉再次猛烈地燃烧,似要把那座起于殿底的樊笼阵生生烧融。

    樊笼阵里的中年道人自然不会束手待毙,他神情凝重地看了一眼夜穹,撤了天下溪神指的双手在身前变幻出数种形状,如蝶般扇动!

    三道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以截然不同的三种形式呈现,几乎完全同时,落在了叶红鱼的身躯上,落在樊笼阵法上。

    无数光亮浩翰而来,瞬间照亮裁决神殿里的每个角落,把樊笼阵最细微的光线都照耀的清清楚楚,夜殿里仿佛多了无数颗太阳。

    极盛时的光明,便是黑暗,令人双眼皆盲,无论处于光明正中央的叶红鱼,还是其余三人,都再也看不到任何事物,只能感知。

    叶红鱼赤裸身躯上的伤口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流的血越来越疾,她面无表情,静静看着樊笼里的中年道人,虽然看不见,却依然盯着。

    血水淌落地面,顺地缝而流,唤醒裁决神殿隐藏无数年的精魄,遭到合力攻击的樊笼阵,非但没有破碎,反而愈发牢固。

    某一瞬间,盛极的光明深处,仿佛响起一声庄严的断喝。

    樊笼阵,终成。

    她终于成功地将这座裁决神殿,变成了樊笼,困住了最强大的敌人,护住了自己,或者这也是一种自困,但她心甘情愿。

    就在那瞬间,中年道人撤了蝴蝶散手,缓缓抬起头来,光明渐黯,他看清了浑身是血的叶红鱼,然后有两道血水从他的眼中淌出。

    只是瞬间,他便在樊笼阵的镇压下受了极重的伤。

    但他依然平静。

    叶红鱼也很平静。

    她上半身未着寸缕,美好的曲线毫不遮掩地让夜穹、让夜穹里的月与星,让夜殿里的人们看着,袒露了所有,神情却很坦然。

    她松开剑柄——从开始到现在,她的道剑出了两记,根本未能伤到熊初墨和中年道人,而现在,她已经不再需要出剑。

    熊初墨和赵南海罢手。

    因为樊笼已成,她只要一动念,中年道人便会死去。

    中年道人隔着那道肃杀的光幕,静静看着叶红鱼,沉默了很长时间,神情有些复杂,有些佩服,有些凝重,有些怜悯。

    “没有意义。”他说道。

    叶红鱼说道:“熊初墨和赵南海,只是两条狗,如果拿着他们的性命,自然没有意义,但师叔……你不同,观主会想你活着。”

    中年道人看着她怜悯说道:“就算如此,现在时间也已经晚了,隆庆在宋国应该已经动手,就算观主垂怜,想让我活着,也不再有意义。”

    听到这句话,叶红鱼沉默不语。

    “而且……你关不住我。”

    中年道人把手伸进怀里,看着她感慨说道:“所以,没有意义。”

    叶红鱼看着他的手,秀眉微挑,说道:“你打不破樊笼。”

    “当年卫光明叛离桃山时,曾经说过,我心光明,樊笼何能困?我不及光明老人强大,你这座樊笼,较前代裁决更加强大,但你依然困不住我。”

    中年道人的手重新出现时,手里多了一卷书。

    那卷书不知是什么材质所造,在如此恐怖的战斗里,竟没有被气息对冲碾碎,也看不出来新旧,隐隐透着股高妙的气息。

    中年道人看着手里的这卷书,有些犹豫,有些遗憾。

    叶红鱼隐约猜到这卷书的来历,神情骤变。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中年道人最终下定决心,缓声吟道。

    随着他的吟诵,他手里那卷书,也缓缓掀开了一页。

    那卷书掀开了第一页,那页瞬间燃烧成灰。

    一道磅礴的力量,极似于天启的力量,从那页消失的纸里迸发出来,轰击到了樊笼阵法上,只是要比天启来的更加真切!

    轰隆一声巨响,樊笼阵微微颤抖起来。

    看着这幕画面,感知着那卷书里神奇的力量,叶红鱼知道自己的猜测果然是真的,神情剧变,寒声道:“你们竟敢以天书为器!”

    是的,中年道人手里那卷书是天书!

    天书落字卷!

    一页落,而惊天下!

    何况樊笼?

    叶红鱼双臂一展,裁决神袍无风而舞,如瀑的黑发也狂舞起来!

    她竟是要用裁决神殿这座樊笼,硬抗天书!

    中年道人的神情异常凝重,因为他发现,一页天书,并不足以冲破这座樊笼。

    于是,天书继续燃烧!

    落字卷,一页一页地落着,落地便成灰烬。

    仿佛无穷无尽的最本原的力量,随之释放,向着夜殿四处袭去!

    中年道人看着天书落字卷,在自己手里越变越薄,神情愈发痛苦。

    道门弟子,亲手毁去天书,谁能舍得?

    樊笼与天书的战斗,依然在持续。

    落字卷一页一页地燃烧着,裁决神殿不停地颤抖,石壁上出现了无数道细微的裂缝,有石砾簌簌落下,仿佛要地震一般。

    战斗至此进入最恐怖的时刻,先前被掌教天启所慑,此时又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桃山上的人们终于被惊醒。

    数千上万名神官和执事,站在各处山峰,站在各处道殿之前,看着崖畔那座黑色肃杀的神殿,看着神殿在夜穹下摇摇欲坠,脸色苍白至极。

    人们惊慌失措,人们震撼无语,人们很惘然,不知该如何做。

    轰的一声巨响,裁决神殿东南角,应声而塌!

    无数石砾激射而起,山腰下方坳里的桃枝,不知被打碎了多少根,无数神官执事痛哭着跪倒,不敢抬头,不敢出声。

    裁决神殿里,烟尘弥漫。

    熊初墨站在战场之外,神情复杂至极。

    这是天书落字卷和裁决神殿之间的战斗,这是昊天与道门之间战斗的缩影,即便以他的力量,也很难加入到这种层次的战斗里。

    看似很久,实际上很短暂。

    天书落字卷,在中年道人的手中,烧毁了约半数书页。

    樊笼阵,终于还是破了。

    裁决神殿似乎下一刻便会垮塌。

    叶红鱼被天书的力量强行震回墨玉神座旁。

    她脸色苍白,神情却还是那般漠然。

    裁决神殿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无论是中年道人,还是熊初墨、赵南海,都没有说话,看着墨玉神座旁浑身是血的女子,心生敬意,或者还有些惧意。

    差一点,只差一点。

    面对着道门如此强大的狙杀阵容,年轻的裁决大神官,竟然只差一点,便能逆转局面,甚至让整个局面导入她的想法里。

    如果中年道人没有拿着天书落字卷。如果他不是领受观主的命令,以近乎亵渎的手段,把天书当作了道门的兵器,那么叶红鱼或者真的会胜利。

    现在她败了,真的败了,但她面对如此强敌,最后逼得对方底牌尽出,生生毁了半卷道门至宝的天书,她有足够的资格骄傲,并且得到敬重。

    只可惜还是没有能赢。

    叶红鱼脸色苍白,不是因为受了重伤,不是因为畏惧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如果败了,那么叶苏便会死。

    她今夜所有的目的,就是为了擒住中年道人,借此换叶苏一条命。

    中年道人说这没有意义,但她还是必须这样去做,因为叶苏——她的兄长,对她来说,从很多年前开始,便是她活着的所有意义。

    中年道人以虔诚的神情,把天书落字卷重新纳入怀里,然后看着叶红鱼,非常诚恳地说道:“你很美丽,也很强大。”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我知道。”

    中年道人看着她,看着她内心最深处的那份倔强,仿佛看到小时候观里那个喜欢爬树,喜欢欺负陈皮皮的小姑娘,怜惜渐生。

    “很遗憾,你必须死。”

    裁决神殿坍塌了一角,叶红鱼受了重伤,她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中年道人、熊初墨和赵南海,依然看着她,站在三个角落。

    她败了,便只能死,因为道门没有给她留路。

    她站在墨玉神座旁,身后是无尽的深渊绝壁,那或者是路,但不是活路。

    就在这时,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愤怒与不甘,显得有些疯癫。

    她和叶苏兄妹替道门卖命多年,最终会没命。

    她不甘心,她尽力地去做,却没能挽回。

    但她会认命吗?不,像她和宁缺这样的人,表面上看,或者有极虔诚的信仰,比如昊天,比如书院,但实际上,他们永远只会相信自己。

    这一点,即便是昊天都无法察觉,即便是夫子都没能看穿。

    她的笑声很冷,很寒冷,如锋利的道剑,被雪海畔的冰冻了无数万年,然后被人拔起,回荡在裁决神殿里,似在向四处劈斩。

    下一刻,她不再发笑,说道:“我要活着。”

    熊初墨看着她嘲弄说道:“或者,你可以试着求我。”

    叶红鱼没有理他,平静重复说道:“我要活着。”

    中年道人说道:“你不能活。”

    观主决意杀死叶苏,毁灭新教,那么她就必然要死去,尤其今夜之后,她若活着,那么熊初墨便会死,道门会沦入火海之中。

    叶红鱼说道:“我会活着。”

    她说的很平静,因为不是乞求,不是恳求,只是通知。

    她告诉这些强大的人,告诉观主,她想活着,便会活着。

    鲜血在她赤裸的身躯上流淌着,流经精致的锁骨,美妙的胸脯,汇入迷人的肚脐,仿佛在完美的身躯上,走完了无悔的一生。

    “先前我不离开,是因为我想做些事情,现在看来,我没有成功,叶苏大概会死了,那么我自然会离开,你以为你们能留住我?”

    她看着中年道人,神情漠然说道:“半卷天书,还杀不死我。”

    中年道人微微皱眉,觉得似乎有些问题。

    熊初墨看着她说道:“你如何能够离开?”

    他指着她身后的绝壁悬崖,微讽说道:“当年宁缺跳下去了,昊天也跳下去了,或者你也想跳下去?你以为你能活下来?”

    桃山绝壁,高远入云,最可怖的是隐藏在里面的阵法,还有深渊底部那些难以想象的危险,当年即便是卫光明,也从来不敢奢望这般离开。

    宁缺跳下去没有死,那是因为昊天也随之跳了下去。

    叶红鱼再强,也不是昊天。

    如果她从这里跳下去,必死无疑。

    裁决神殿一片安静,露台上残雪映月,很是美丽。

    叶红鱼看着熊初墨微嘲一笑。

    她转身走向露台。

    一路鲜血流淌,雪与她赤足上的血相触,便告融化。

    来到露台畔,凭栏片刻,然后,她纵身而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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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